虫鸣:二五年华

  第一次见到云舫,是在韩悦的婚宴上,他是新郎的老板,鼻梁上架副灰框眼镜,身材瘦削,一个斯文内敛的男人。她曾经听新郎说起过,云舫是一家小型贸易公司的老板,二十八岁,属羊,未婚。合该她与他是有缘要相识的,婚宴上几百人,她偏巧醉倒在他的怀里。每每提起这事,云舫总问:是不是那晚你就爱上我了?
  那天的情形,她记不太清了,适逢原定的伴娘王璐佳出差,她被迫顶了这个空缺。韩悦是奉子成婚,新娘兼怀孕三个月的准妈妈,她的责任即是把韩悦推托不了的酒喝掉。酒量不大的她,清醒的记忆只截止到高中同学那一桌。
  她那去了上海的前男友程江林就在那桌,隔了两年再见,他脸上的青春痘没了,黑黝的皮肤干干净净,细长的眼睛还是习惯眯成一条缝看人,蓝文格子衬衫领子边缘尖尖地翘起,背上有几条汗湿的折绉,他跟孤单了许久的她说:沐阳,我调回深圳了。然后,他的手搭在旁边一个年轻女孩儿的肩上,介绍道:这是我女朋友。
  她是从那时起醉的,两腿虚飘飘地踩不着地,醺醺然地望去,白蒙蒙的一片,耳边闹哄哄地响着不甚真实的声音,一切都很虚幻,飘缈,就像是她初到深圳,身处嘈杂的火车站,来来往往的陌生人,个子娇小的她被淹没在其中,直觉地对这个城市产生了不信任的迷惘。
  后来韩悦告诉她,酒敬到周亮同事那桌,柏总刚站起身,你就朝他扑过去了。其实是她醉过了头,摔到地上前被柏云舫接住了。新郎脱不开身,身为新郎的老板,为下属排忧解难是应该的。云舫二话没说,在酒店开了间客房,守着她直到她醒来。
  她是凌晨醒的,房间里没有开灯,一个男人坐在书桌前,电脑屏幕泛出柔和的蓝光,映在他瘦削的脸上,眼镜片似被涂了一层海蓝色。她连忙坐起身,环顾整个房间。那人听到动静,从电脑里抬头,笑道:“你终于醒了?”
  她按了下床边的按钮,室内灯火通明,细看男人,好似有些眼熟,拼凑了一些醉前模糊的记忆,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也冲他笑道:“不好意思,麻烦到你了!”
  “倒没怎么麻烦,你好点儿没?”他拿了杯子,走到饮水机前先倒了点开水,把杯子烫了一遍,才装了半杯水递给她。
  “好多了,谢谢!”她双手棒住杯子,又问他道:“对了,韩悦和周亮在哪?”
  他看了看腕上的表,说道:“现在是凌晨两点,你说新婚夫妇这时候该在哪儿!”话落,他见她先是一愣,随即错愕又有些恼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
  她也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一时找不出话来,跟着干笑了几声,便只顾低头喝水,杯缘盖住她的鼻子,垂下的眼睑不时地往上微微掀起,偷瞄侧身站在床边的他---斯文白净,严格来说,他的皮肤不算白,是很健康的蜂蜜色,但是灯光一照,加上颀长的身材,穿一件干净整洁的浅灰色衬衫,低头时,几缕头发落到额前,若单从气质看来,十有八九都会评他是个白净斯文的男人。
  水杯见底,她方才抬头问他:“你一直在照顾我?”
  “好像是的!”他从她手里拿过空水杯,又接了杯水给她。“饿了没有?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
  这才想起来,她一天几乎都没吃什么,胃里空空的,肠子也似纠结着隐隐作痛,她想是该吃点东西填肚子,但这个男人是谁,是男方的客人还是女方的?她问道:“我是韩悦的朋友李沐阳,请问你?”
  “我知道,你也是周亮的高中同学!”他顿了顿又道:“我叫柏云舫,周亮的同事!”
  “哦,你就是周亮的年轻老板,我经常听他提起你!”她吃了一惊,知道他是周亮的老板,神情立刻恭敬了些。她抓抓头发,不好意思地说道:“实在是不好意思,麻烦到你了!”
  云舫仿佛看穿了她在想什么,说道:“我跟公司的同事下班后都是朋友一般地相处,你不用一个劲儿地不好意思!”他转身走到笔记本电脑前,按下关机键,说道:“走吧,出去吃点东西!”
  这么晚了一个人出去吃东西太不安全,她不再客套,应了声好后,就掀开被子下床去卫生间洗漱。
  卸妆洗净脸后,云舫才看清楚她的模样,白皙的皮肤,下颏削尖的瓜子脸,眼睛不算大,但颇有神采,闪闪亮亮像对黑水晶。不算很漂亮,却也称得上清秀,全身上下,最吸引人的除了眼睛外,就是她文静娴雅的气质,单是这点就让一向挑剔的他对她有了些好感。
  退房后,她坚持要把房费还给他,两人在车上为了三百块推来攘去,云舫有些不耐烦了,把钱扔回她腿上,说道:“你要心里过意不去,请我吃两餐饭就行!”
  原是想他照顾了她一天,房费还要他付怎么也说不过去,还钱本是在情理之内,他这一不耐烦,倒显得自己多市侩,况且,刚才两人就着三张钱扔来丢去的也不好看,脸上莫名其妙地竟起了几分羞惭之色,她讪讪地收回钱,直说改天一定请客。
  他提议喝粥,说热粥可以暖胃,她只说随便,在外人面前她向来没什么主意。凌晨两点多钟,对于两个生活都极为规律的人来说,要找间粥铺也不容易。快三点时,她说,算了吧,随便吃点什么就好了。云舫听了直摇头,说你一天没吃东西,又喝了酒,最好是喝粥。
  市区没有,他驱车出关,在宝安找到了一间露天粥铺。粥铺很简陋,满地的污水直漫到街上,就着人行道摆了十几张折叠式圆桌,昏暗的路灯照下来,桌面上厚厚的一层油污反着光,蓝色的塑胶椅围了桌子一圈,桌底下堆着用过的纸巾和一次性水杯,狼籍不堪。她皱了皱眉头,这地方实在是太脏了。
  仿佛洞穿了她的不情愿,他推着她走到一张桌子旁,说道:“这么晚了先将就着,再耽搁下去,恐怕连这家粥店都要打烊了。”
  她怕他以为自己矫作,嘴角弯起笑,落落大方地坐下,说道:“这种地方也不是没来过,没什么的!”
  店里的伙计倒了两杯水上来,他们商议后点了锅虾粥,云舫抽出纸巾,在她面前的桌沿来回擦拭,直到纸巾上没有黑垢了,才动手擦自己的。第一次见到这么细心体贴的男人,擦完了桌子,又给她涮碗筷,熬好的粥端上桌后,先给她盛了粥,再向伙计要了个碗,把剥开的虾壳扔在碗里。
  邻桌的虾壳堆成小山高,汤汤水水地洒得满桌都是,在那样的桌上吃饭,再怎么饿怕也没胃口了。她又看了眼埋头喝粥的云舫和整洁的桌面,只道这个男人应该是很讲究的。
  其实云舫并没有什么讲究,当晚只是因为看出她的嫌恶,所以尽量打理得干净些。这是她第三次和他出去吃饭时,他才说起的。
  斯文,细心,体贴,有修养,事业小有所成,她好奇这样的男人为什么没有女朋友,事实上,当晚她也问了他,他只云淡风轻地说,在深圳这个地方很正常。
  她颇有同感,在其它地方算是怪异的现象,在深圳来说,都很正常。
  虽然觉得不可思议,在得知他是单身后,她无法否认自己心里有些暗喜。喝完粥后,云舫送她到楼下,又等她进了家门打来电话,确认安全后才驱车离开。
  他的细心体贴成了她除不去的魔障,仿佛是注定了的,她会爱上他。瞑瞑中,那魔障牵引她欲罢不能地深陷,沉沦。
  那晚,沐阳没有睡觉,残星隐退,幽蓝的晨曦伊始,她打开电脑敲下毕业后第一篇日记:
  今夜的深圳不是浮躁而喧嚣的,深南大道宛若一条寂静的灯河,悄然无声地蜿蜒流淌,城市仿若披了一层昏黄的柔纱。三载有余,只有今夜,它是宁静柔和的。
  亦或,那宁静柔和是源于他的气息?
  二十五的沐阳痛恨格子,来深圳三年,每日入眼的即是格子---格子大的单身公寓,格子大的窗户,格子大的衣柜分了许多个小格子,爱穿格子衬衫的男人.......现在---她坐在办公室的方格子里回信息。
  毕业后就签到这家电脑配件公司,按她的意愿是要去上海的,只因比她早一年毕业的男友在深圳,心思并不复杂的她,未做多的考虑也在一年后把自己卖给了这家公司。刚进公司时,新员工统统都被扔到了工厂流水线上磨炼了三个月,那是她人生中最苦的日子,终日擦拭机壳上污渍,具有强腐蚀性的清洁水浸湿了布巾,沾到十指上,回到宿舍,指头火辣辣地疼,过几天脱皮了,刚长出新肉的指头仍要拈起布巾继续擦,钻心的疼,她咬着牙忽略。
  车间内没有空调,只有吊扇呜呜地在头顶叫换,衣裳每日被汗水浸透许多次,头上系了头巾,闷在里面的头皮湿漉漉的,热得发昏,一阵风吹过来又凉得哆嗦,傍午去食堂吃饭,见了日头就恍惚。一条线上的女工跟她并不亲热,她是下放基层的干部,女工知道迟早哪天她要来管束她们,不愿跟她走得太近。
  那样的日子,惟有到了周末是开心的,她可以坐上公司的班车,到市区找程江林,晚上去餐厅吃顿简单的,牵着他的手逛华强北。周末的商业街人海浮动,热闹非凡,站在高处望去,竟是黑压压的人头。她并不喜欢热闹,但她喜欢在人潮中,程江林紧紧抓住她的手,或是揽住她的肩,像母鸡护小鸡般为她格开行人的冲撞,在那样浮躁不安的环境中,她怀揣着平凡的幸福,快乐微不足道,却够她在车间里回味一个礼拜。
  她对程江林说,每个周末是我克服下周苦难的动力。
  十四周的苦难过去,她被分配到总公司市场部任商务专员,管不着那些女工,却是同一批应届毕业生艳羡的职位。转正后,她搬到市区和程江林住,见天坐着公司的班车往返关外和市区。
  她的性格实在恬静,工作上只做好份内的事,不抢着出风头,也不犯个大错误,同事的闲聊,她能回个几句,但不会主动说些八卦。庸庸碌碌,外貌也无令人惊艳之处,就像一株抽不出芽的水仙,挤在一堆光滑圆溜的石头中,少有人费心神去分辩,更遑论引人注目。
  她很安于平淡,后她来深圳的韩悦和王璐佳经几次跳槽,薪水业已高出她许多,尢其是王璐佳,如今是某中型企业的部门主管,薪资是她的两倍。好友劝她别在一棵树上吊死,积累了经验就赶紧撤,她用一贯恬淡的语气说道:我就想在一棵树上吊死。
  如果这家公司不倒闭,也不开除她,她考虑在这家公司养老。
  朋友都以为她与程江林分手后会有所改变,毕竟这是竞争激烈的深圳,不是她家的小院子。然而让人无语的是,程江林抛弃她去了上海,她竟然在那间小公寓里若无其事地住着。韩悦问她:你住这里就不会触景伤情吗?
  她想了想,点点头道:还真有那么点儿!不过,我住习惯了。
  这里是流动性最大的深圳,她安安然然地打一份工,住一间公寓,三年不变,估计无外力因素的影响,她会住一辈子。
  但,以后的事儿,谁知道呢?
  中午到食堂吃完饭,她抱着糖果枕趴在桌上午睡,睡前又翻了一次手机,云舫没有打电话来,进收信箱里逐条浏览,看完了信息又进入记事本,把父母的生日又重新设定一次备忘,没有可看的了,她还是舍不得放下手机,只恨不得有个人能在云舫耳边提醒一声:有人还欠着你两餐饭。
  意兴阑珊地把手机扔到抽屉里,上了锁,以防待会睡不着又开始冲着它发愣。唉,这个人啊,就算是拨错了,也打来一次嘛,这样她才有理由打过去给他呀!随即又自嘲地笑笑,他该是忘记她了,尽管她记得这么清楚,清楚得都快爱上手机了。
  五点半,坐她后面的同事秦珍珍邀她去食堂吃饭,她拎了包,顺手从桌上抓了钥匙去了饭堂。老样子的八选五,再加一个例汤。珍珍比她晚一年进公司,短短的头发,胖敦敦的,小麦色的皮肤,额头上定期会冒出几个小疙瘩,缀在修得细整的眉毛上方,夏天总爱穿紧身的花吊带衫,小腹勒出几匝彩花花的肉圈,活泼大方得很。
  沐阳很不喜欢她吃饭时手捞过界,搭在她肩上,因为珍珍的话很多,一顿饭吃到末了,仍是喋喋不休,她盯着那张涂得殷红的嘴,手下意识地搁在快餐盘边上,似乎那样就可以在她说得激烈时挡去一些口水。
  “沐阳姐,你听说了没有?王经理跟女朋友分手了,这几天正阴郁着呢。”珍珍用勺子敲着餐盘,“锵锵锵”的声音,为她的八卦作掩护。
  “哦,没听说呢!”沐阳夹起红烧肉送进嘴里,慢慢地嚼。还真是牺牲小我,完成大我啊!部门死寂太长时间,王经理亲自贡献话题以激发下属的潜力,莫怪珍珍这么兴奋,上班时战战兢兢,下班自然是要唾弃到王经理做恶梦的。其实她早就听说了,这几天上班做完事情都不敢看小说,或是玩连连看,无事找事地翻出资料这点点,那改改,装模作样得很是辛苦。
  “你没听说很正常,王经理的女朋友是我同学的姐姐,我是听同学说起的,据她讲,好像是因为她姐姐洗衣服时从王经理口袋里翻出了酒店的发票,时间正好是王经理说喝醉了在朋友家留宿那一晚!”
  这是绝对的独家,沐阳看着珍珍鲜红的嘴唇一张一合,不得不说,自己装做不知道,让珍珍的表演欲得到充分的宣泄是明智的。“会不会是误会啊,或许是别人的发票呢?”
  珍珍的红唇撇了撇,忽尔掩唇偷笑,那笑声就跟老鼠偷了油般地“吱吱”乍响。“说来这个好笑,王经理口袋中还留了盒开了封的……那个,只用了一个,与他同女朋友常用的不是一个牌子---看不出王经理那么吝啬,三个一盒的,剩两个还要留着‘勤俭持家’”
  沐阳也跟着她笑,虽然她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但别人认为好笑,她也一定得乐不可支,一来是为了捧场,二来是不想被别人当成异类或智障。
  吃完了饭,珍珍回宿舍,她去搭班车,走到综合办公楼前,一辆黑色丰田在她面前停下来,车窗探出一张年轻且颇为英气的脸,正是八卦男主角王介恒,他笑着道:“沐阳,回家呢?”
  “嗯,正要去搭班车,有事吗?王经理?”她蓦然退开一步,想到刚才和珍珍聊他那些隐秘的事,脸不觉有些发烫,总有点怕被看穿的心虚。
  “明天要去客户那儿,你把要用的资料整理一下。”介恒顺手从右座上拿起一个鼓鼓的牛皮纸袋,用手拍了拍,又道:“你可以拿回家处理---算了,你上车吧,我顺路送你,然后跟你详细点讲。”
  她应了声好,绕过车头坐到右边,拿了资料袋。
  一路上她听着顶头上司交待任务,大脑却在开小差。她恶质地想,如果王经理知道她和珍珍的聊天内容,不晓得还会不会泰然自若地跟她下达命令。她的眼睛不时瞟向衣冠齐楚的经理,优雅的素白衬衫,黑色的西裤,腰间系了条深色的范思哲皮带,英气勃发的脸让她想到“留两个勤俭持家”的事,她闷在心头大笑,原来真的很好笑!
  介恒只送她到小区门口,下车后她才想到,王经理是多精明的人,怎么会犯那种低级错误,而刚刚交待工作时也未看出他的阴郁,遂又想起珍珍说他的女朋友前两天就另找房子搬了,她的思路陡然变得清晰,心不觉寒了又寒,这些精明男人真是没个靠得住的,
  路两边哗啦哗啦的树叶响,热浪滚滚,脑子里钻进另一个精明的男人,手习惯性地探向手袋,隔了一个下午,不知道他有没有打电话来,她心存侥幸地在袋子摸摸摸---没有!手机被她锁在抽屉里了,难怪王经理是在路上拦到她的,八成打破了手机都无人接听。
  她在小事上不是一般的迷糊,曾有一个月创下三次换锁纪录,皆因忘带钥匙出门,只好请开锁匠,大事上毫不疏忽的谨慎性子又让她开次锁便换一次,有备无患。
  第二天早上,因为没有手机闹铃叫醒,她迟到了一小时,抱着资料夹冲进办公室正撞上脸色铁青的王经理,接收了数次白眼和警告后才安然脱身,坐回办公桌,她忙打开抽屉拿出“罪魁祸首”放在桌上,以防再次被遗忘,并计划着下班了赶紧去买个闹钟,高科技玩意儿跟精明男人一样,都不可靠。
  一早上过去,她首次没想起云舫,但也是仅维持到中午。吃饭时,她和两个男同事凑一桌,八卦女王秦珍珍今天涂了草莓色的唇膏,和小陈坐在隔壁,她见珍珍又亲热地搭着小陈的肩,勺子敲着餐盘,边说边捂着嘴偷笑,乱传八卦在阶级分化明显的公司是绝对安全的,即使传遍了整个部门,也不见得有人会胆大到去跟经理证实。
  回到办公室,抵制不住内心的渴望,又翻出手机查看通话纪录,这次,她的眼睛睁大了又睁大,几番确认后,未接电话里真的有个姓柏名云舫的。
  她的午睡报销了。揣了手机溜到公司门外,找了个僻静处咬着指甲寻思该怎么跟云舫通话。踌躇来去,时针指到一点四十五分时,她豁出去了,狠下心回拨那个号码,五声后,电话接起来,那边的声音颇为愉快。
  “哦,沐阳啊!”
  “嗯,是我,昨天你打电话给我了?”她左看右看,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像是摆给电话那头的人看的。
  “呵呵,没想到是我吧,冒失了!”
  “没,怎么会呢?呵呵,很意外呢,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她鄙视了自己很多次,但丝毫不影响她说谎的流利程度。
  “其实不该打扰你的,周亮请了婚假,他的手机关机,有事找不着他,所以,我想跟你问他老婆的电话呢!”
  显然,说慌话扮正经找借口的不只她一个,昨天的未接电话里也有周亮的,跟他打来的时间只差了两分钟。她捂嘴偷笑,然后又听到他的声音。
  “但现在不用了,我已经跟周亮联系上了。”
  “哦,实在不好意思,我手机昨天落办公室了,今天又忙了一早,所以现在才回你电话!”
  “没关系!”
  “……”一时冷场,沐阳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但又怕那边匆匆道了再见,失去这难得的机会,忙问道:“你最近很忙吧?唉,其实不用问也知道,当老板的肯定都忙!”
  “别挖苦人,你要羡慕,我这老板换你来当?”
  “哪儿啊,我可不敢挖苦你!现在得巴结好你,哪天我下岗了,说不定还得靠你赏碗饭吃!”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油嘴滑舌的,但为了不让气氛冷下来,又赶着机会邀请:“怎么样?柏老板,给我这小民一个巴结的机会,赏脸让我请你吃顿饭吧!”
  那边笑得开怀,她听出他应该在私人办公室里,好似那笑声的回音拖长了在安静的空间里环绕,清亮而又余味悠长。
  “哪能让女孩儿家请客,还是我请你吧,周六有空吗?”
  “我看看啊---”她装模作样地计算日程,三十秒后敲定。“下午到晚上都是有空的!”
  “那好吧,周六再联系!你先想好去哪儿吃!”
  约定后并没有挂电话,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直到上班,沐阳才意犹未尽地收了线,她后悔没有早些回拨过去,浪费了难得的机会。
  王璐佳曾说过,韩悦是宜家宜室脾气暴躁的小女人;自己是专抢小女人老公的坏女人;而沐阳,说到这里,她摇摇头,爱情至上而无可救药的蠢女人。
  一整个下午,她都沉浸在那个电话的喜悦中。回到市区,想起还要买闹钟,便搭了公交到华强北。钟表店里,年轻女店员给她推荐了一堆女生喜欢喜欢的闹钟,她没怎么搭理。尔后,展示柜的不显眼处,一个乌木雕刻的猫头鹰闹钟给她一眼相中,大概是少有人买,猫头鹰的头顶积了层薄薄的灰,圆鼓鼓的黑眼睛像是受了冷落分外委屈,沐阳心生喜爱,见价格也便宜,便让店员拭干净,心满意足地付了钱。
  一个人逛街轻松惬意,眼花缭乱的商品,掎裳联袂的拥挤,购物时的快意,都能暂时驱走被繁华都市所遗弃的落寞。沐阳并不爱逛街,尤其是与死党一起逛,韩悦要持家,总是斤斤计较,货比三家;而王璐佳则是对衣物首饰满怀狂热,把信用卡当成仇敌,不刷爆誓不罢休。不管约了哪个,不意外地都会逛得断腿求饶。久而久之,她们默契地不再约她,沐阳也乐得轻松。
  商场外挂了条标了打折广告的横幅,她瞄了眼有些脏污的白色手袋,想着再买个新的,好在约会时可以用。这天,她良好的自制力全线崩溃,在商场买完手袋,不小心看到ONLY的新装上市,不能免俗的想法顿上心头:要是穿这套去约会多好。
  到了一楼,意外地,又看到一双跟衣服极搭的鞋,买下了,理由同上。沐阳总算承认,她跟王璐佳果然是物以类聚,差异只在于---王璐佳是为了买来穿给全天下的男人看,而她,则是为了穿给云舫一个人看。
  周六,云舫在她楼下等着,涂完粉橘色唇彩,满意地看了看镜子里焕然一新的自己,清新自然的透明妆,雪青色的廓形裙连衣裙,配上缀了水晶亮片的银色细带高跟凉鞋,头发松松的挽了髻,发侧别上SWAROVSKI的水钻发夹,俏皮活泼,她舒了口气,两个小时,总算将自己在公司的病患形象给挽救回来了。
  让她失望的是,云舫只在上车时看了她一眼,随即便发动车子,直视前方的路况。两小时换来惊鸿一瞥,除了无奈沐阳只能低头苦笑,如果是王璐佳,或许会骚首弄姿引来他的注意,但自己是个冷静的人,安全为上,引诱司机是在轻贱自己的小命。
  饭是在中航路的“湘鄂情”酒楼吃的,点的都是传统的荆楚菜。服务员领他们到的一处风水极差的座位上---邻桌坐了一个优雅性感的女人,一颦一笑,眉目间流露出的妩媚令男人呼吸为之一窒。
  她的同伴云舫也不例外,眼光时不时地越过她的头顶一饱眼福。她了解那是纯欣赏的眼光,却更是触动了心底那根脆弱的弦。她什么都好,也什么都不好,二十五年光阴只能以平庸概括,每当她对自己的某一项特长,或是某方面的出色产生信心时,容不得她多骄傲几分钟,人群中马上会窜出来一个比她更出色的。
  她考试成绩最好是第二名;她的外貌在好友中屈居王璐佳之下;她的家世背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的前途---王经理只把她算作备选。
  像今天,她把自己妆扮得清纯靓丽,后面却坐了个风情妩媚的。
  清丽的脸庞一垮,她顿生出自暴自弃的想法,自顾自地点了几道爱吃的荆楚菜色,礼貌地询问云舫,在未遭到反驳后合上MENU,垂头等菜上来,便开始暴饮暴食。反正努力扮出来的美丽已经功溃一篑,再故作优雅岂不更是贻笑大方。
  云舫倒是因为她的随意而松了口气,不熟的两个人原本就没多少话题可聊,若在吃饭时还要讲究斯文优雅,难保不会冷场。他不是个长袖善舞的人,一顿饭几乎都围绕着菜色同沐阳闲聊。
  出了湘鄂情,华灯初上,周末的街头人挤人,沐阳和云舫都觉得无处可去了。默契地上了车,也没说什么,云舫便将车驶到她家楼下。
  “上去坐坐吧!”她发出邀请,着实不甘心约会就这样泡汤,而她也清楚,邀一个陌生男人去家里势必让人产生误会,都是成年人,若是顺其自然,她也没必要故作矜持。
  云舫直视前方,沉默了片刻,熄火拔了钥匙。
  沐阳住在十七楼,二十来平米的单身公寓,三年来房租涨了三次,她原本是可以租个便宜点儿的减轻负担,但几年来陆续购回的家具电器仿佛在屋子里生了根,她想,哪天她要搬出这房子,就是她该嫁人了,而这些家私也该毫不留恋地斩了根。
  公寓有个小阳台,云舫进门换鞋时就闻到阳台上的花草清香,房间整洁干净,木地板应该是用抹布擦的,找不出点儿脏污,双人床靠墙,绿纹格子被套铺得平平整整,沙发挨着床头置着,一台小屏幕的超薄液晶电视,旁边摆放着一个大花瓶,插了几只翠绿的富贵竹,不像个女孩子的房间,如果没有阳台上那些花的话。
  阳台的栏杆上挨个放了一排小罐子,种满各种奇香的花草,他只认得其中的一种---千鸟草,以前的女朋友也种过,但没养活。
  “你喝什么?可乐?奶茶?咖啡?咖啡和奶茶都是速溶的!”沐阳打开冰箱门问他,拿了几个苹果捧在手上,侧身撞拢冰箱的门,又进厨房了。
  “奶茶吧!”他随意答道。
  她是个有耐心且懂生活的人,从她家的摆设可以看出,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也找不出一件来,通常他把这种女人归到适合娶回家而绝对碰不得的一类。此时,他有些懊悔跟上来,正想着该找个什么借口离开,沐阳已经将切好的苹果放到茶几上,浅白的几瓣果肉沿盘边摆了一溜,中间缀了几颗鲜红欲滴的圣女果,像一朵盛开的莲花,红红的莲蓬,可一点也不怪异,他甚至感到贴心。
  他为自己刚才产生的堕落思想所不齿,沐阳是个亲切和善的好女孩,在这个繁华大都市稀罕得有如凤毛麟角,人家真心待他,而他,想的却尽是些龌龊事儿。
  沐阳搜肠刮肚地讲了许多上学时的趣事,云舫除了静静地听着,偶尔微微一笑外,是很少插嘴的,这样的男人教养很好,却也被动了些,沐阳一旦找不出话题来,两人便只能望着电视,就着广告说事儿。这让沐阳很是苦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跟打电话一样,若是突然间话题接不上,或是某个人兴致缺缺,就意味着该结束了。
  再找不出什么说的,沐阳觉得有些累了,坐姿也不若之前端庄,双肩一松,软软地靠在沙发上。尽人事,听天命,那木头疙瘩再不说点儿什么,要走便走吧,到此,她已决意放弃了,却不想,她这一不顾形象,云舫倒是自在了些,跟着她倒到沙发上,侧头看了她一眼说道:“以往你晚上都干什么?”
  沐阳指着床边矮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答道:“就靠它打发时间呢!”
  “也不出去玩儿?”
  “治安那么差,能去哪儿啊,何况我喜欢待在家里。”
  “我说深圳怎会有那么多男人嚷着找不到女朋友呢,大概十之八九的女孩儿都同你一样,不泡在网络上,就蒙在被窝里睡大觉!”
  沐阳拈了颗圣女果喂到嘴里,嚼了几下,尔后捧着腮帮子望着他,道:“我就说我怎么找不到男朋友呢,原来像你这样的男人都以为女孩儿一到晚上就全跑出去了。”
  云舫微怔,他听得出来话是半真半假,暗示的成份居多,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于是探身拿了遥控器转台。“我晚上也不常出门的,平时工作很忙,回到家倒头就睡下了。”
  沐阳头一歪,离他的肩只有几公分,乌黑的头发梢刷过他的手臂,他感到有些麻麻的痒,心像是被羽毛搔了一下,轻微地在胸口那儿颤动着,他的手抬高,狠按了一下遥控器,按的却是静音键,小公寓突然间安静了---
  沐阳抬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想着该是电视声音太大,他听不见她说话才切换了静音的,可这一看,见云舫也正盯着她,四目对上,沐阳脸微红,静静地凝视着他秀挺的眉目,只觉得空气中氧气的密度迅速增高,要有点火星儿,没准儿这房子就该燃了。
  她说话的声音也是干巴巴的。“工作忙,要多注意休息!”
  “嗯!”云舫低哑地应了声,硬绷绷的身体像是被布条缠了个实在般,作不出丁点儿响动。
  “吃苹果!”沐阳终于破功,端了果盘送到他面前。她这会儿倒是希望这房子没个空处,两人能挤得紧紧的,只无奈于他过分木讷,她想,即便房子挤得手脚没处挪了,他也是收在胸前叠得规规矩矩的。
  云舫连盘子也一并接过,挑了一瓣苹果喂到嘴边吃起来,两三口吃完,沐阳又递了纸巾给他,接纸巾时,是连她的手也一并握了,虽是不小心的,握了却不怎么愿意放开,他突然能理解那些借口给女孩子看手相而占了便宜的低级男人,这会儿他真希望自己也能掰开她的手,对着那几条线说出个两两三三来。
  沐阳心跳得快,却也大方,握了便握了,并没缩回来,隔了张纸巾,手心的汗也给吸去了,她低头端详他修长的手,指甲齐了指头肉修得平整,手背上的汗毛要仔细才看得出,掌心也柔软温暖的。她笑着道:“你这一看就不是劳动人民的手!”
  云舫心想她还真是大方爽快,不由得心下一阵愉悦,也翻了她的手,看了看道:“你的不也一样,没做过饭吧。”
  “哪儿啊,我初中时就会做饭了,周末不上班时,我也自己在家做了吃!”
  “哦?真的?现在会做饭的女孩儿少!”
  “嗯,我一个朋友就只会煮泡面!”
  “那一定是个立志当女强人的!”
  沐阳大笑,直说:没错没错,佳佳的志向就是当个女老总。两人握着手就这样东拉西扯地聊了起来,谁也没有再靠得近些,时间在这时候走得极快,还没聊个痛快,已近十一点,云舫松了她的手,把纸巾扔到垃圾篓里,说道:“我该走了!”
  “我送你!”沐阳跟着他站起身。
  “不用了,省得待会儿我还得确认你上楼!”
  沐阳只送他到门口,与他挥手道别时,被云舫抓住了手,顺势扯进怀里,柔软的唇吻了她的额头,尔后低声道:“早点休息!”
  电梯来了,沐阳仍是愣在原地,看着他走进电梯里转身按了键,又冲她挥挥手,电梯门缓缓地将他的笑脸关在里面---
  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化了。
  “女强人”王路佳出差回来,韩悦的婚期也结束了,正值周末,三个女人约在starbucks,汇报各自的“重大事件”。万象城底楼的starbucks相较平时热闹异常,沐阳在吸烟区找到正抽着烟的王路佳,走过去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肩,然后拖开一张椅子坐下说道:“赶紧抽完吧,一会儿韩悦该到了。”
  王路佳是男人眼中的美女,即便是与朋友约会,只化了个淡妆,依然是美貌妖艳的,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顾盼生辉,眼尾上翘,电力十足时还水波微漾的,薄唇再抿一口细长的香烟,男人见了少有能不动心的。今天她穿了件黑色紧身T恤,低胸的,一弯腰,衣服内的风景便若隐若现,引人遐思---这也是针对男人而言。
  沐阳用手扇了扇扑面而来的烟雾,王路佳吸了口,偏偏凑近她又吐出口烟,坏笑道:“你又没怀孕,怕什么?”
  “我吸了你多少年的二手烟,估计你那肺没黑掉,我先被整出个癌症了。”
  正说着,穿着孕妇装的韩悦拎着几大袋子,从门口一摇一摇地走进来---她是个‘外八字’。王路佳低头抚额,把烟掐灭了,跟沐阳小声道:“我现在真想每周约会时把她给踢开了,你信不信她那袋子里除了些廉价衣服,就是从超市里淘来的菜啊肉什么的?”
  沐阳捏了她的手臂一把,小声斥道:“这就是婚姻生活,这么多年的朋友,你总不能因为一袋子菜就断交吧!”
  “嗳,对不起,路上塞车,来晚了!”韩悦伸手拖开椅子,一屁股坐下去,这才把那些袋子脱手了,沐阳和王路佳同时看去,是沃尔玛的购物袋,其中一个袋子里露出了青葱苗,她们俩相视一笑,沐阳问道:“韩悦,你喝什么?”
  “牛奶吧!”
  沐阳点头,又问王路佳:“你还是要冰拿铁么?”
  “嗯,这周轮到你买了么?”
  “你出差前是韩悦买的,这次该我了。”
  她说完走到里面的柜台前,给自己要了杯冰摩卡,几分钟后端出来,韩悦和王路佳边笑边说着什么,她走上前,把咖啡饮料分了,问道:“你们说什么呢?”
  韩悦笑道:“佳佳讲她出差时遇到个跟踪狂。”
  沐阳大惊失色,忙关切地问道:“真的呀?那你没什么事儿吧?”
  王路佳不在意地笑笑道:“他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我而已,起初还有些怕,后来发现他每天都在酒店下面等着,我坐车他也坐车,我走路他也走路,我去客户那儿办事,他也只是等着,反正我现在都回来了,他总不可能跟到深圳来吧。”
  “哦,那还好!不过,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儿就报警吧,现在这社会乱得,什么人都有!”沐阳放下心,喝了口咖啡,跟王路佳嘱咐道。
  “沐阳还不了解她么?她就喜欢这样的刺激。”韩悦接过话道。
  “这倒是,那人太老实了,害我都没有报警的机会。”王路佳无趣道。“嗳,别说我了,讲讲你们的新鲜事儿吧。”
  “我没有新鲜事儿。”沐阳低头道。
  韩悦捏了捏她的耳朵,脸凑过去怪声怪气地道:“少来,你跟我老公的老板那晚没什么事儿?”
  原本没几分精神的王路佳闻言眨了眨眼睛,也凑向沐阳道:“嗯,这个有意思,你处女般的非处女生涯总算是有了个男人,来来,快八一八!”
  “说什么呢?我跟他又不熟,能有什么事儿?”沐阳仍是低着头,提到云舫,她又想起那天的晚安吻,之后这么久也没打个电话给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定义那个吻的。她想还是先不要让朋友知道,免得闹得人尽皆知,丢脸的还是自己,尤其是韩悦什么事儿都跟老公说,难保周亮不会与他们的同事乱传。
  韩悦想了想说道:“我想也是,听老公说,他老板两年没交过女朋友,这样的男人要么是守身如玉,要么就是情人换得特别勤,我觉得一个男人不可能两年没个女人,后者的可能性较大,你没跟他发生什么我就放心了!”
  王路佳不赞成道:“我倒觉得这样的男人比程江林那闷葫芦好,不声不响地害死了沐阳,在深圳这个地方,宁愿找个常换情人的,也别找那种看着痴情,骨子里尽想着为自己打算的人!”
  沐阳喝着冰冷的咖啡,听她们争辩着男人的好坏,没加焦糖的咖啡很苦,凉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到心里,那儿沁凉的,冒出了寒气,直窜到血管,四肢发凉。
  如果他是个常换情人的男人,那么,她是不是他的目标---把她变成自己的免费情人?
  女人的爱情,可能是自见到男人第一眼开始,也可能是第一次牵手或拥抱亲吻后,喜欢便由然而生了;而男人的爱情,却是在女人由然而生了喜爱,苦苦追求后也不曾显露半分,稳重自持的男人更是,或许怜惜,却不轻易说爱。
  女人在这时便开始揣测男人的心思,男人说的每句话,每一个动作,使得她们不分白日黑夜的反复回想,进而得出种种肯定的或否定的结论,相悖的结论使得女人想不出所以然,只能认定男人没对自己上心,揣测就成了猜忌。
  女人一旦猜忌起来便没完没了,沮丧,难堪,伤心失望了千百回,然而,这都是男人不会知道,也想不到的。总之,女人成天胡思乱想,结果想了也是白想,不能不说,爱情游戏中,女人总是吃亏的一方。
  沐阳懒洋洋地趴在床上,穿了件齐到膝盖的灰色大T恤,帽子罩住了头,脸埋在被套当中,四肢也并拢了,老远看去,像谁扔了只瘪瘪的布袋子在床上,她很是为自己难过,然而,理解她的,却也只有床头的猫头鹰闹钟---睁着双圆鼓鼓的眼睛看着她。
  在闷死自己以前,她总算抬起了脸,吹开贴在脸上的发绺,望着雪白的墙壁发呆了好一会儿,方才觉得自己太傻了,想那么多,白白浪费了整晚的时间,云舫始终是没给她打个电话,还不如看书或是玩游戏,再不济,早早睡了也好。
  她翻了个身,躺得笔直,双手交迭在胸前,开始酝酿睡意,这时门铃却响了,她陡然起身,从床上到门边几十米的距离,她的思绪却如行驶的公交车,停了无数个站,又一次次的驶离,因之不是终点---终点,她当然希望是云舫,虽然这个想法太不靠谱,他是不会不来个电话便贸然上门的,然而,却阻止不了她这般企盼。
  果真如此,来客是满身酒气的王路佳。
  朋友也有让人很厌烦的时候,比如现在,沐阳蹙眉看着被她扔到沙发上的路佳,三下两下从她手袋里翻出香水,当成空气清新剂往每个角落猛喷,直到香水味盖过了酒臭,方才松了手,而香水也已去了大半瓶,换成平时,她是不会这么缺德的,但今天,路佳使她失望了,这份失望让她非常地气恼。
  路佳喝完酒便贪近跑来这里已成了习惯,沐阳爱干净,再累也会给她擦身换了衣服才扶她上床,比起回到家孤苦伶仃地没个人照顾,这儿等同于能享受高级服务的酒店客房。她艰难地朝沐阳挥挥手,咧开嘴笑道:“嗳,今天又喝多了!”
  “冲凉了再上床,我先睡了!”沐阳没给她好脸子,说完甩了甩手上床躺着了。
  路佳的头勉强侧了侧,望着沐阳仍是没个正经地笑。“今天不管我啦?行,不管我,我就走了,找个男人收留我还不容易?”她撑着沙发歪歪斜斜地起身,从手袋里翻出手机,指头颤颤微微地按键,尔后听着电话学螃蟹横着往门边走。
  沐阳气得掀开被子往墙边一摔,在路佳撞到墙上前扶住了她,气哼哼地道:“除了借酒装疯,你也就有点儿找男人的本事,自己去冲凉,我今天真没心情服侍你!”
  “能找到男人那也是本事,要不我教你点儿!”
  “就你找那些只图跟你上床的男人,我还不屑呢!”
  沐阳口不择言,说完看向路佳灰败茫然的脸,后悔不迭,想为自己辩解,说那是气话,路佳已经甩开她的手,“砰”地又撞上了墙,她双手抱着头,脸上滚落两行清泪,然后讽刺地笑出声:“你是不屑我吧?”
  “没这个意思!”沐阳觉得自己的回答毫无诚意,只好实话实说道:“我是觉得你没必要那样糟蹋自己!再说---糟蹋了他也看不到!”
  “谁说我是要给他看的!”路佳大声道。“我只不过是---不过是除他以外,任何男人都一样,和谁上床又有什么差别?”她惨然地说,滴滴眼泪滑过下巴,滚到敞开了襟的胸口上。
  沐阳心头一颤,垂头不去看她,只听着她声嘶力竭地哭,还有断断续续的乞求:“头痛得很,你一棍子把我敲晕吧,让我睡地上就行!”
  给她换掉满是酒气的衣服后,沐阳把她扶上床了,怜悯地看着睡得如死人般的路佳,也只有这一时半刻,她是恬静而幸福的。
  受过伤害过的女人,为什么还要伤害自己?她想不通。
  折腾了好半天,她累得慌,不用酝酿睡意,倒头便能入梦了,她打个了呵欠,蜷在床边睡下,偏在这时,桌上的手机剧烈振动起来,说巧不巧,在她完全没想起云舫的这会儿,他偏记起她来。
  云舫的车就停在楼下,他神情倦怠地揉揉太阳穴,半个月未见,似乎也没生疏几分,拉了沐阳的手握紧了,嘴却是抿着,没说出半个字。
  “这么晚还没休息?”沐阳问道。心里却想着,这么久不联系,一见面就握着手,算是怎么一回事儿?少说也该有个解释才说得过去吧?这样一想,她被握得不自在,想抽回手,却只是手指头动了动,其实,云舫握得并不紧,她要抽回手也是容易的。
  “出了趟差,前天刚回来!忙了两天,今天有了点儿时间,就来找你了!”
  “出差?”她这会儿是连手指头也没动了,踏踏实实地放在他掌心里,如果是出差回来肯定是有得忙的,这么晚了还能来看她,使她多少有些意外的惊喜和感动,只不过,她心里多多少少还有些不舒服---他说话的口气不像是在跟她解释,反倒像是事情过了,与她说说而已。
  “嗯,在北京待了半个月!”他简短答道。
  “什么时候去的?”心里越来越不舒服,她侧首望向窗外,不想再看到那张平静得气人的脸,出差就不会跟她说一声的么?还是她在他心里根本不值一提,所以一声不吭地就走了,也管不得别人惦记,而他,更是不会去惦记她的。
  “就去你家的第二天!”
  她蓦地抽回手,再气不过了,那天在她家,有的是机会说出差的事儿,可他竟只字未提,想问他为什么不说,又受缚于他们之间的关系---毕竟不是恋人,她是没资格过问的,他也没义务向她说起。
  沐阳沮丧地看着昏暗的路灯,有颗灯泡似乎坏了,一闪一灭的,仅是几秒钟,彻底地熄了,车里变得黑乎乎的,云舫伸了手,把沐阳揽到自己肩膀上靠着,亲昵地抚着她的头发。沐阳的倔强败下阵来,志气全无,顺从地靠着,犹似黑水晶的双眸闪闪发亮,期待他接下来说的话。
  云舫并不是如恋人般温柔地注视她,而是视线平行地看着对面大厦的墙。“唉,真是累呀!闭眼就想睡了!”
  “那你就赶紧回去睡呗!”沐阳没好气地道。
  “等会儿就回去睡了。”云舫听出她话里的不悦,手臂揽紧了她,阖上眼眸又含糊道:“这会儿还舍不得回去!”
  听清最后一句话,沐阳内心狂喜,仅余的一点思想斗争也被镇压了,至于他出差为什么不告诉她,出差后为什么也不打个电话?那晚为什么要吻她?在北京有没有想她?他们之间到底是朋友还是恋人?他喜不喜欢她?一大堆的疑问,甚至连他说的那句“舍不得回去”是真是假,都被她暂时抛开了。
  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明天,或许等不到明天,待会云舫一离开,她就该去愁那些问题,甚至懊悔没有把握机会问个清楚。
  没温馨几分钟,搭在沐阳肩上的手缓缓滑落了,她微微仰起脸,却见云舫似乎睡着了,心里微微发疼,这么快就睡着,他应该是累坏了。她动也不敢动,怕吵醒他,只得僵着头半靠着,不多时,脖子酸了,曲着的腿也麻酥酥地胀疼,可她却是很荣幸地想:我是能为他受这种委屈的!
  当女人为男人受了委屈,非但不抱怨,反是沾沾自喜时,便只剩下一个选择---勇敢地爱下去。
  即便那爱不是公平的,甚至是一厢情愿的,也只能爱下去,爱到不再爱了为止。
  云舫只眯了几分钟,他并没有睡着,只是太疲倦了,想闭着眼睛小憩片刻,却没想到,身旁的人竟傻得如同木偶般,僵直了身体,纹丝不动,心下有些感动,却也为她的傻气感到好笑,他怜爱的拍拍她的肩,说道:“我回去了,你也早点上去休息吧!”
  沐阳尽管还不想上楼,但也知道该为他的身体着想,于是坐直身体道:“嗯,你开车小心!”说完要拉门把手,又被云舫给圈回怀里,如那晚般,在她额头落下一吻,轻声道:“不怎么想放你走啊!”
  说是这样说,他还是松手了,推了推眼镜,笑着道:“快上去吧,早点休息!”
  他哪知自己那句话使得沐阳整晚翻来覆去地琢磨,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若是喜欢她,为何不明说,非要讲些暧昧的话,差她思去想去,怎么都理不出个头绪来。
  半夜,云舫好梦正酣时,沐阳却靠着床架子睁圆眼睛,半是疑虑半是笃定地想---
  难道,他真的是要引诱她当他的免费情人?
  公寓的墙边立了个刚打包好的行李箱,箱柄上还贴着上次出差时行李票,被个小风扇吹得“兹兹”响,沐阳伏在小茶几上,额前的几缕发往后飞扬,适才收拾行李时流的汗风干了,脸上却像是粘了层平整的薄油纸,光滑得发亮。她抓了只铅笔在A4纸上画了张男人的脸,一勾一划,几条简单的弧线,最后才添头发,这当儿她攥紧了笔,刷刷刷地划破了纸,那狠劲儿不像是给那人画上头发,而是要给他的头戳出个窟窿来的。
  她侧头看到猫头鹰,仍是鼓着眼睛盯着她,沐阳眼花了下,似乎那黑圆的眼珠“嘀溜”地转了圈,像是讥笑地撺掇她:这样解不了恨,直接去敲他个头晕眼花,不然就敲自己。沐阳恨得低头又看向那张脸,捏起拳头往自己头顶砸了一下,不知轻重地竟把自己砸得眼里泪花儿打转。
  痛过的人最勇敢,她抄起手机,按了次重拨键---仍是关机的。
  云舫又是白白抱了她,吻了她一次后,便失忆了,她有几次试着给他打电话,接通后恢复了记忆,却说不上两句,他便说有事,回头打给你,挂了电话继续失忆。沐阳恨这男人太自大了些,即便是想引诱她做免费情人,这般不上心,难不成想等她主动爬上他的床么?
  她也恨自己没出息,深圳到处是这种男人,走路撞上同一棵树的,一天当中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她是给施了邪咒,才会对他念念不忘的。
  恨也恨完了,发泄也无非是跺个脚,捶捶桌子给猫头鹰看的。明天还要出差去上海,她凄苦又无奈地最后看了眼男人的脸,揉成纸团,扔进垃圾筒里。
  爬上床前,她坚定了决心:他再打电话来,她也一定要对他不理不睬的。
  这次去上海,是因为供给客户的货出了问题,终端消费者投诉,不但退货并索要赔偿。虽然是沐阳负责的客户,但她仍是个跑龙套的角色,与客户协调向来是王经理替下属担起的,尤其是像沐阳这类型的下属---拉出去就给人以不能委以重任的印象。
  到上海后,介桓和沐阳把行李扔到酒店,草草地在酒店西餐厅用了份商务套餐,便拿着资料赶到客户公司。一整个下午,介桓从善如流地与客户协商,沐阳伏首记录,偶尔也会闪神,偷偷凝注上司轮廓坚毅的侧脸,看他身处别人的公司里,面对质问的众人,仍是优雅而从容地侃侃而谈,不禁暗自被他那渊临岳峙的气势所折服。
  会议开到七点,才商议出一个对方满意的方案,善后的事较多,与客户简单地用了顿便饭后,两人打道回酒店,介桓接着处理公事,而沐阳洗了个澡,也坐在书桌前认真的看起会议记录来---总归是该有点责任心的。
  当她想要发奋图强,做个出色的员工时,云舫却来电话了。沐阳望着电话号码闪烁的屏幕,顿时摸出条规律来---男人就是欠教训,只要你不想他,他便会想起你来了。
  但女人更欠教训---沐阳在两秒钟后接起,一秒钟愣神,一秒钟按下接听键。
  云舫的声音略有些低沉沙哑,开口便道:“终于忙完了,这几天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沐阳没好声气地道:“大忙人难得休息,打电话给我不是浪费你‘难得的休息’时间么?”
  云舫似是听出了她话里的别扭,有气无力地笑道:“真是很忙,以后有时间了再跟你细说。”
  “这倒不用,大老板跟我这小民报告,说出去不是让人见笑!”沐阳全然忘了昨晚的对他不理不睬的决心,倒是像怨妇般阴阳怪气起来。
  “好了,你别尽捡些刺话扎我,你要不信去问问周亮,他不是也常跟着我加班?”
  沐阳心想,她怎么好意思去问,一打探,周亮没准儿就告诉韩悦了,她来问自己,该怎么答,难不成说:暧昧着呢,目前还看不清方向。
  不过,云舫这样一说,倒是把她的疑虑打消了大半,想着以她和周亮的关系,她是极有可能去问的,撒谎也容易拆穿,转而又想,若云舫不在乎她,即便是被拆穿了,又有什么关系?最多是她看透了他这个人,不再同他联系罢了,深圳的女孩还差她一个么?
  就这么会儿,她的脑子里换了无数个念头,云舫又“喂”了一声,她才回神,疑虑打消心情便畅快了,她索性趴到床上,也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聊了近十分钟,云舫才得知她在上海,忙问了她房间的电话,改打了座机。
  沐阳躺在床上,曲了手指端详指甲,嘴角挂着笑,絮絮叨叨地跟云舫讲上海好多摩托车和自行车,也跟他聊起高架桥,和路两旁的梧桐树,说这都是深圳没有的,云舫也跟她讲了哪里购物较便宜,去外滩怎么搭地铁,衡山路有个音乐餐厅,比酒吧清静,却是很有气氛的。沐阳这才知道云舫原来是上海人,问他为什么不留在上海,云舫却只说想换个环境,沐阳觉得这理由不充分,但也没追问。
  礼尚往来,云舫也问了她,沐阳回答说是湖北人,云舫立刻笑她是九头鸟,沐阳说你这取笑俗套了些,大部份人都是这般反应,你也不换个新鲜儿点的。云舫说:那重来一次,你是哪里人。
  沐阳兴致颇高,佯作正经道:我是湖北的。
  云舫笑道:哦,听说那里有什么鸟类特产来着?
  沐阳答道:鸭脖子。
  两人都笑了,沐阳忘了适才要发奋图强,做个出色员工的‘远大目标’,笑得弯腰点头。空调丝丝地吹出冷气,似乎全聚拢到书桌的会议记录上,白色的纸在灯光下反射出冷寒的银光,台灯和地灯都是暖黄色的,沐阳索性关了水晶吊灯,只余下那暖暖的、并不分明的暧昧色调---
  谁说,失忆的只有男人?
  一通电话打了近一小时,末了,沐阳道晚安,正要挂断电话时,云舫突如其来地低沉道:“早点回来,哦,回来那天给我电话,我去接你!”
  沐阳原想说经理的车就停在机场停车场内,搭他的车回去就行了,却是没说出来,心里倒是很愿意他大费周折一番,尽管,她知道,到时她仍是会搭了经理的车回去,到家了才会打个电话,告诉他回来了。而她不拒绝,享受的,也不过是心理上的满足而已---他,哪怕也是有丁点儿在乎她的。
  会议记录是看不下去了,沐阳站在二十楼窗边,望着霓虹灯闪烁的街道,一条条的看去,不禁想,云舫曾经是住哪条街的呢?这是他的老家,他曾在这里上学,在这里长大,在这里有了第一次恋爱,那个女孩子是不是还在上海,还住在云舫家里的那条老街上。
  很突然地,她觉得背后空洞洞,冷嗖嗖的,这个城市原本就陌生,却因为云舫,她更觉得陌生了---但也不由自主地想贴近一些。
  九点时,介桓拨分机来问沐阳要不要吃宵夜,换作平时,沐阳肯定是会说:你要去,我就陪你。这次,她是想也不想便说好,等我换衣服。
  他们就近找了家火锅店,介桓是重庆人,沐阳也是能吃辣的,去的路上便商议好了要吃香辣小龙虾,于是,红澄澄的一盎小龙虾上来后,两个便“噼啪”地撕壳吃起来。沐阳的胃口很好,直夸龙虾做得地道。介桓见她的馋样,笑道:“地道?那得是我这个地道的四川人说了算。”
  “那这里到底算不算地道?”沐阳问。她在同事面前像来是不矫作的,油渍顺着剥壳的手流到手腕儿上,忙抽了张纸巾胡乱地擦两下,又道:“吃龙虾烦的就是脏手,一会儿再去洗了!”
  介桓道:“不说地不地道,只不过是吃不出感觉来。”
  沐阳垮下脸来,佯作丧气道:“来上海的就我们两人,这会儿怕也是找不出个让你吃饭有感觉的,你将就些吧!”
  介桓朗声笑道:“跟女孩子去宵夜,倒是很少点过这种油腻腻的虾蟹,一来是女孩儿怕上火,二来吃相总是不好看,也就你就这样的才全无顾忌,不过终究了是太冷清了点儿,多几个人就好了,猜拳罚酒什么的,闹个十多分钟,气氛就来了。”
  沐阳跟龙虾奋战的手暂停,诧异道:“真看不出来,经理你平时都斯斯文文的。”
  介桓像是回答她一般,“啪”地剥开一只龙虾,油渍溅到桌面上,但他的手离得远,白衬衫没沾上一滴。“吃饭的时候,谁还讲究斯文?我也是学生过来的,难得上馆子吃一顿,吃得多就等于占了便宜,何况小时候家里穷,跟兄弟姐妹们抢菜是常事儿!”
  “我是独生子女,家里就我一个,还没有跟人抢菜的经历,学生时代食堂条件不好,去外面吃一顿,只要不是自己请客,倒是同你一样,恨不得占尽便宜地多吃。”沐阳笑着说。
  “女孩子家可别到处跟人说自己爱占便宜,现在的男人可是经不起吓的。”介桓把手沉到洗手盎里,净了手后拭干,才点了根烟,玩笑地告诫道。
  “那种小器男人,吓走了也罢!”
  “男人结了婚都会变得小器,当然是要个会持家的女人,要个处处贪便宜的做什么?”
  “看你说得,好像世上的男人都是小器的,那倒好了,不嫁人还省了心!”沐阳嘴硬道。
  介桓只笑了笑,没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他心知女人向来口是心非,嘴上说得大方,心里也是计较的,就他所知,沐阳还是单身,怕也是到急的时候了。
  “吃完了去逛逛夜上海吧!”介桓说道,他最是懂得抓住时机拉拢下属的。
  上海夜景最为旖旎的便是外滩了,沐阳不是第一次来上海,自然也不是第一次到外滩,但每到这里,仍是要惊叹一番。时间不算晚,黄埔江边的游客端着相机对准东方明珠塔调整焦距,也有人倚着栏杆摆出各种姿势,或是自认为最美的表情,于是,闪光灯在人潮里闪烁,使得沐阳常有别人在偷拍她的错觉。外滩的风也是格外清爽的,刚吃完香辣龙虾,胃里仍有些烧灼感,江风吸进喉咙,似乎那微凉的湿气缓解了些胃疼。
  游客多了,她和介桓说不上什么话,起个话头还没来得及接上,便被擦肩而过的游人或是拎着篮子卖白玉兰的老婆婆打断。再美的景也是初时惊艳,走了二十来分钟,沐阳便不再翘首观瞻,甚至埋怨地想,谁来上海都要来趟外滩,去了北京就要爬长城,这些人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为景而去,还是为了往后与人聊时多个话题。
  介桓是通透的人,察觉出沐阳的心不在焉,料想到她已乏味,便投其所好的带她走到南京路步行街,街两旁的商铺鳞次栉比,异常繁荣,但与外滩那些世界顶级的品牌店比起来,这里又显得像是杂货铺了。
  沐阳拐进一个水晶饰品店里,她是忘乎所以了,把身边的上司只当了个陪她逛街的小厮。绕了店子一圈儿,她看中了一串紫水晶手链,和一条黄水晶手机链子,手链是为自己看的,手机链是为云舫看的,‘杂货铺’的商品标价也不菲---相对于她来说。售货员拿了两条链子给她看,紫水晶手链玲珑剔透,戴在手上试了下,她的皮肤白,手腕儿细,售货员连连赞美,介桓也靠了过来,看一眼说:“还不错!”
  他这一开口,售货员便把他当沐阳男朋友了,笑脸迎人地说:“是好看嚜,我是没见过谁戴这条手链比这位小姐好看伐!”
  介桓听了,低头又把沐阳的手看上一遍,兴许是因为售货员的夸奖,那双白皙的手还真是漂亮极了,手腕儿像是玉瓷瓶颈,平滑润泽;指缝闭拢,一只手伸展平了搁在柜台上,仿佛是磨得光滑的玉雕出来的,指甲也像嵌在指头上的水晶片,亮灿灿地发光,他蓦地似被人控制了般,不由自主地,目光“嗖”地移到她的侧脸,脸上的皮肤也水灵,他靠得近,眼神也好,能清楚地看到她耳下细黄的汗毛,他费了大劲才移开目光,看向售货员,那售货员眯眼一笑,他心里充满了罪恶感,觉得那售货员就是在笑话他一般,那笑刺眼极了,
  沐阳却是为买哪条链子在心里拔河---戴了这条手链,漂亮自是不用说的,起码能吸引云舫的注意;手机链子买了给他,他也肯定是高兴的,生意人都喜欢带财气的黄水晶。买手链戴上,自己多了件宝贝,买手机链他多了点好运,都是个心理安慰,她思来想去也拿不定主意,看了眼经理,见他目光游移不定,这才想起自己竟迷糊到把经理拖来这店里陪她耗时间。她最后看了看两条链子,狠下心跟售货员说:“要这条手机链!”
  付了钱出来,街上像刮了阵飓风,行人竟少了九成,路面宽了,两人走到路中央,沐阳连声道歉:“真不好意思,看我都忘形了,害经理陪我逛那没趣的店子!”
  介桓摆摆手说:“你别那样想,女孩子是一见商店就走不动路的,这我知道!”
  沐阳更是羞愧了,又为自己辩解:“其实我不喜欢逛街,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看到那店就钻进去了。”
  介桓心想,这样说倒是他的错了,他带过多少个下属,只要是女孩子,出差带她们去逛街,都是会兴奋地买这买那,一些性格沉静点儿的,虽不怎么表现出来,眼睛却是盯着商品犹豫不决,就是没遇过像这样的---东西买都买了,却说自己不想逛街,可她要是说慌,他不会看不出来呀?
  他突然觉得自己太忽视这个不怎么精明的下属了,那些看似聪敏,实则给些甜头便能掌握,而这个却是买一条手链都要斟酌上许久,仓促下的决定,也不是两条都买,她为人处事必定是脚踏实地,不贪婪,不挥霍,这种人最不好收买,却使他欣赏得很。
  “不喜欢逛街,那平时都做些什么?我记得你也不怎么爱参加部门的集体活动。”他状似闲聊道。
  “平时就在家里睡觉,上网。” 其实不参加公司的集体活动,原因在于那些活动都安排在假日,她一到假期便想睡个懒觉,所以能推则推,以为他有责备的意思,她又说:“难得休息就连门也不想出,以后的集体活动我会勇跃参与的。”
  “集体活动是要多参加,同事间的关系要搞好,工作起来也方便多了!”他很少说这些空泛话,只是遇到一个承认自己不愿参加集体活动的人,他有威严扫地的挫败,即便是因为她这点儿毛病,他看她不顺眼了,永远不提拔她,相信她就算一辈子当个小职员,也是无所谓的。
  “我知道了!”沐阳谦和有礼地回答。
  介桓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点了点头,这时已经走到街口,他伸手拦了辆出租车,只想快些回酒店。
  窗帘只拉拢了一半,上海的深夜依然璀璨,介桓躺在床上,望着对面写字楼闪烁的灯光,脑子里却总是浮现那双修长的手,和耳侧细细黄黄的汗毛,以及那几句说敷衍不是,说诚恳不足的话。
  在上海的最后两天,沐阳犯了错误。
  两方商谈好的条件之一是,半月内,公司必须重新赶出一批货送到上海,运输时间也包括在内。但第一次会议并没有谈到是要包括运输时间的,第三次重新修订,而那次会议前,沐阳在酒店与公司内部沟通时,按照第一次会议的结果给工厂下单,日期是半月内生产完成,不包括运输时间,而此时,海外市场部又接下国外客户的另一笔订单,生产线排满,协调几乎是不可能的。
  沐阳清楚事情的严重性,若是平时,订单晚个两三天,跟客户沟通还有希望,但现在好不容易才同客户达成协议,将公司的损失降到最低,再迟了交货,损失已是其次,信誉受损,客户不再信任才是最严重的。
  一向对公事严苛的介桓这次却出乎意料地没有责备她,反倒是积极地与海外市场部沟通,让他们试图以各种条件说服国外客户,此路显然不通,国外客户注重信誉,海外市场部当然不会揽下这个责任,而生产部向来与市场部水火不容,何况现有的订单已是加班才能赶完的,于是直接驳回了介桓的加班提议。
  沐阳相当自责,面对介桓更是惭愧,一时间又想不出办法来。已经过了十一点,她坐在床边捂着脸,首次感到前途黯淡,这次事情若处理不好,虽不至于被公司开除,她自己却没办法安然无恙地面对客户和同事了,辞职是最坏的打算。
  她心绪紊乱,这时只想有个人可以依靠,可以把这些事说给他听,获得些安慰,女人在一无所有时,不就希望有个男人对她说:“没关系,还有我!”
  她满怀期望地打电话给云舫,却关机了,若说打电话前她的心还是悬吊吊的,这下算是沉到了谷底,让女人伤心的或许不是男人不爱她,而是在她难过的时候,却找不到他;在她对他充满了期望的时候,他却让她失望了。
  她从通讯录里找出云舫的电话,删除。
  第二天一早,介桓去了客户公司,沐阳待在酒店里等消息。她的耳朵仿佛是落在门上了,只听着那里的响动。隔声设施良好的酒店,她仍是能听到走廊上不时有脚步声响起,每当那脚步声似在门边顿住时,她便几步窜到门边,刚打开门,脚步声又清晰了,然后就见走廊上的身影渐行渐远,声音也越来越弱。
  如此反复许多次,沐阳已经对那脚步声无动于衷时,门铃响了,她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打开了门,介桓站在门口,她几乎说出“你终于回来了”的话,也许,就连云舫她也不曾这般想念过。
  介桓进来后便拿了叠资料给她,让她去楼下商务中心传真到公司,自己连房间都未回,便坐在沐阳的笔记本前,用邮件跟部门员工下达通知。
  沐阳出门前,他转头叫住她,两天来终于露出一个微笑。“应该是没问题了,晚上我们可以按原定时间回深圳!”
  那一刻,沐阳感动得几近落泪,她像木偶般点点头,发自真心地道:“辛苦经理了,我以后一定努力。”
  事情圆满解决了,只相较于市场部而言,介桓直接向总裁递交了工厂加班的申请,并要求海外市场部与客户协调。一个小错误,导致了几千名工人在已经加班的基础上,每天还需延长一小时上工时间;海外市场部也因此担了风险,若加班赶不出货,必须与国外客户协调,延迟交货时间。
  而有关此事,介桓对于沐阳的疏忽只字不提,自己揽下了所有责任。沐阳由此对他感激涕零,他在她心里的位置扶摇直上,就快要超出上司和下属的那个界限。
  可她也想不到,第一次商议出的结果不能为准,作为公司代表介桓应该是一清二楚的,但他却故意没有跟她说起。
  飞机在晚上降落宝安国际机场,机舱里的人涌堵在舱门,迫不及待地下机,沐阳跷着腿仍坐在原位,开了手机。介桓笑道:“怎么还不走?难道还想回上海?”
  沐阳皱了皱鼻子,做出个避之不及的神色,忽又莞尔笑道:“我是怕了那些难缠的人,但也不没必要逃跑似的下机。”她朝那些堵在门口的人呶呶嘴,又道:“不是说深圳是个没归宿感的城市吗?你看那些人,那么归心似箭做什么?”
  介桓突然觉得她连续的几个表情很是可爱,仰头笑道:“深圳本身就是个让人爱不起来,却不管恨多少年也离不开的城市。”
  沐阳正要反驳,来电话了,跟介桓致歉后才接,是韩悦打来的。这时候舱门口的人鱼贯而出,聚拢的人疏散了些,沐阳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拎了笔记本电脑要起身,被介桓接了过去。介桓走先,她跟在后面握着个手机嘻嘻哈哈,到了停车场才挂了电话。
  车子一路开到市区,介桓侧首问她:“送你回家?”
  “哦,不用了,经理到前面路口放我下来吧,我同学邀我去她家吃饭。”沐阳道。
  “说地址吧,我送你过去。”介桓热心,到了前面路口也没停车,只问了她走哪条路。
  沐阳认为恭敬不如从命,便指了路,闲聊道:“我同学刚结婚,蜜月回来一直没请吃饭的,今天听说忙了一整个下午,要做一桌子菜出来,待会儿有口福了。”她说完觉得不妥,说自己有口福,难道不邀了经理同享?若待会儿经理送她到了,难不成自己就开了车门便走么?可邀请他一起去,同学租来的小套房太寒碜了些。她顿时没了主意,介桓没接她的话,她想着他也不会跟着去,便硬着头皮邀请道:“嗯,我同学手艺还不错,经理一起去吧?”
  “不太好吧!那是你同学。”介桓客气道。
  “没关系,都是挺熟的人,就是条件不怎么好,怕你嫌弃了。”沐阳也谦虚道。
  “说真的,我倒是很久没尝过别人亲自下厨的家常菜了!”介桓笑笑。
  沐阳怔了一秒钟,立刻强颜一笑,心里却苦得很:“那正好,今天去尝尝吧!”
  介桓点头应了,他自己都奇怪为什么点头答应,一开始他是开玩笑的,但当沐阳说出“正好去尝尝”时,他听进耳里就像是家人般的口气,很亲和的感觉,不由自主的,他便点了头。
  韩悦和周亮在梅林小区租了套两房一厅,房子是很老的了,没有电梯,因为韩悦怀了孕,两人从原本的顶楼换到了二楼,房租相对高了点,租下来时也只带简单家私。客厅没装空调,他们只把卧室里的空调开了,放了些冷气出来,温度没低多少,倒是门窗全关着,房间闷得像个被烈日曝晒过的易拉罐,四壁都挥散出滚烫的热气,黑色的布艺沙发刚坐下去几分钟,便像是坐在暖炉上,全身烘得汗涔涔的。沐阳是不易出汗的体质,但也受不住了,站起来走到卧室门口,介桓见她走动,也腾地站起身,周亮泡了茶过来,人高马大的身材,却窘红着脸地跟介桓道:“热得很是吧?平时没什么人来,就没在客厅装空调,委屈你们了!”
  介桓脸上还流着汗,面不改色地道:“哪儿的事,我刚来深圳的时候,住的都是农民房,比你这条件差远了。”
  周亮相信这是实话,谁刚来深圳都是要受番苦,不是睡同学家的地板,就是睡招待所,运气好点儿的才能找到提供宿舍的工作,他把冰水给介桓后笑道:“要不这样,你跟沐阳去卧室坐坐吧,电脑在里面,网线也有多余的。”
  站在门口的沐阳闻言便一步跨进了卧室,迎着空调出风口,抹了把烫红的脸,感到舒服极了。介桓见她都那样随便了,也跟着周亮走进卧室里,出了太多汗,突然来阵凉爽,他忍住了才没哆嗦几下。周亮疼老婆,客气两声后便去厨房了。
  沐阳从没想过她会跟经理待在一间卧室里,一时半会儿还不知如何自处,便站在空调底下不动半步,半晌,冷气吹得她浑身僵冷。介桓忍住笑转身走到电脑前坐下,点开QQ斗地主,玩儿起牌来,沐阳这才坐到床边,看他出牌,介桓的牌技不差,但沐阳也是从小便在家长斗地主的浸淫下长大的,于是,在介桓犹豫不定时,她便嚷道:“四个10全出完了,你这到9顺子的是大牌了,快出啊!”
  介桓依言出了,倒真是手大牌,只留了个对子脱手,沐阳得意忘形,拍了下床跟他道:“怎么样,我没得说错吧!”
  “你的记性还真好!”介桓赞道。
  “小学时就开始玩儿了,当然记得住牌啦。”
  “小时候就开始赌?我小时候在干什么?跟父母种地!”介桓颇有些忆苦思甜的意味。“那时候上的是镇上的小学,离村子七八里路,每天走要走个来回,哪来的功夫打牌?”
  沐阳是城里孩子,听到每天走七八里路便睁大了眼睛,忘了谨守下属本份,不可思议道:“你那时才多大点儿啊?”
  “六到十二岁都是,初中是在城里重点上的,就住校了。”介桓道。“你别觉得奇怪,我们那村里的孩子都这样。”
  沐阳面露敬佩之色,尔后便听他讲以前的事,大通铺,水煮白菜,汤上面被大师傅淋了层薄薄的油,每星期五块钱的生活费,月末为了省车钱不回家,去工地上帮人煮饭,赚点儿小钱减轻家里负担。她听得越多,对这个经理的认识便越发深刻。
  她的手拖着下颏,手肘搁在介桓靠的椅背上,专注地盯着他,房间里细细的音乐声,还有介桓清亮的话语,电脑屏幕显示出牌桌上另外两人的催促,叫骂,无人理会后离开了,又进来了人,再离开,直到服务器自动踢了他出去,他们仍是没有转头看上一眼。沐阳恍惚地有了个错觉,她和经理仿佛不是在公司里为了公事才说上几句话的人,反而像是多年的故友,她听他说着分别这么多年来的辛酸,为他的吃苦耐劳感动,更为他获得今天的成就而欣慰。
  两人和谐地在淡淡的气氛中任时间流逝,直到门铃声响起,沐阳看了时间,应该是佳佳到了,也没去客厅,直到来客的身影闪过门口,又顿下步子时,她才惊了一跳---竟然是云舫。
  云舫似乎是知道她会来,见她并没有流露出惊讶,当他的眼光扫过她身旁的介桓时,镜片后的眸子像被针扎了一下,瞳孔紧缩,尔后掉过脸把手上的几盒进口奶粉递给周亮。
  沐阳这才察觉到自己倾身向前,几乎是靠着介桓了,外人看来总是有几分说不清的暧昧,忙坐直了,尴尬地跟介桓道:“好像是周亮的老板,应该是快吃饭了,我们出去吧!”
  她一边往外走,心里又狠咒周亮两口子,请了云舫也不说一声,原本是云舫若即若离地让她伤了心,这下在他看来倒是她三心二意了。到客厅时,她面上倒没表露出来,跟云舫即不熟络也不生疏地对上几句不咸不淡的问候,然后把介桓介绍给他认识。两个社会菁英像模像样地交换名片后,倒是相谈甚欢,沐阳索性一个也不搭理地进了厨房帮韩悦的忙,一会儿王路佳也到了。
  忙了一个下午,也就做出一桌子家乡菜,算不上色香味俱全,因为是别人花了心思做的,云舫和介桓都虚应地交口称赞,路佳工作积极,平时涉猎也广,撇下了女人,加入男人们的对话中,沐阳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往云舫身上瞄,偶尔接收到他投递来的目光,便立刻转头和韩悦说些女人间的悄悄话。
  一顿饭吃到十点半才散了,云舫和介桓因把酒言欢,竟然成了朋友,离开的时候还勾肩搭背了一下子,沐阳不屑地想,男人间的友情可真廉价。她把这话跟路佳说了,路佳斜她一眼后,老道地跟她说:“廉价?你不知道他们互相利用会给自己创造多大价值!”
  沐阳想想也是,但她就是看不惯云舫也跟一般男人没两样,虽然她也说服自己,他跟她无关了,却仍是郁郁寡欢地走到停车场,路佳和沐阳是顺路的,两个女人都上了介桓的车。云舫开车经过时,探出头跟她们告别,沐阳只简单地挥一下手,便似跟谁赌气一般缩回了头,因此也没看到云舫虽是跟介桓说道别话,眼睛却是看着她的。
  介桓只送沐阳到小区门口,迎着夜风,她挥舞着手袋,突然想像小时候那样蹦蹦跳跳的走路,或者,她是觉得自己的心情沉重了些,想抖落些包袱。摇摇晃晃地,她摸出手机,虽然从通讯录里删掉了云舫的电话,可通话记录里还是有的,女人永远都学不会绝决。
  她知道这个电话不该打,却仍是拨出去了,接通后她大声说:“为什么我想你的时候总见不到你?总是找不到你?”
  “你什么时候想见我?”云舫问。
  “现在!”沐阳任性道。“现在就想见你,马上就要见你,做得到吗?”
  “做得到!”云舫说。“你抬头往前看看。”
  沐阳抬头,云舫倚着他那辆黑色别克,路灯下,他微笑着,笑得很温和,尔后他站直了身体朝着僵立的她缓步走来----
  “我做到了,有什么奖励?”他的话刚说完,便低头吻了她。
  这次不是吻她的额,而是唇。
  云舫以手勾住她的腰,轻轻一带,使她紧贴着他,温柔地吻着她的唇,浅浅地,并不深入,隔着两层薄衫的胸口越发烫了,汗水渐渐地渗透交融,沐阳浑身无力,只得双手攀上他的背,她并没有昏昏沉沉,即便有,那也是热得,大脑暂时想不出什么,隐约地有个念头---如愿以偿了,却不是令她欣喜若狂的,因为实在是太热了,或许等到一个人躺床上回味时,才会觉得那是甜蜜的。
  她不投入,云舫却不,原本只是想浅尝而止,吻了以后,四片嘴唇便似粘上了一般,怎么也分不开了,当他身体有了反应时,才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离了她的唇,用拇指摩挲着她微翘的唇角,他低声问:“热不热?”
  沐阳抿紧唇略点了点头,有些羞涩地望向周围,也低低地道:“是热,上楼吧,我只想开了空调凉快点儿。”话说完才觉不妥,他刚吻了她便邀他上楼,肯定是要误会她的,以为她有多急切似的,事实上,她只想找点儿什么话说,掩盖她的不自在,又或者想故作大方成熟的姿态,不愿露出小女儿家的赧然之色,却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果然,云舫稍稍抚平的冲动又被她撩拨起来,上不上楼,他在心里计较,就怕自己到时控制不住。他低头看了眼沐阳的高跟凉鞋,细细的带子勒着脚背,想她应该累了,说道:“我送你上去吧!”
  沐阳进房间便把空调开了最低,自个儿站到空调下抖着衣衫扇风,云舫静静坐着,两手搁在膝盖上,看着她胸前的衣服被手揪出个尖蓬来的,忙转开了视线,望着门边,竭力地克制自己不去想她衣裳里的风景。
  汗水干了后,沐阳才泡了奶茶给他。云舫刻意与她保持了距离,却想不到她竟有意无意地总会挨着他,不是拿抱枕时趴到他腿上,就是抢遥控器时不慎倒在他怀里,再不也是喜剧片逗得大笑时拍他的肩,拍了后便似忘了般搁他肩上好一会儿。
  一个吻,对于女人而言,就是确定了亲密关系,仿佛是拿了通行证一般,潜意识里便可以随意自如了,不用再谨守分寸。但对男人而言,却是情欲冲动的开始,云舫这时直怪她没心眼儿,害他克制得辛苦,又恨不得把她抱紧了,狠狠地再吻上一次,该发生的就让它发生。
  当沐阳又一次把手搁到她肩上时,他抓了她的手,扯她到腿上坐着,目光炽热地看着她,理智下一秒就要溃堤,沐阳却在这当儿跳了下去,拉开手袋的拉链,低下头去那瞬间,从镜子里,她看到自己脸红了。
  头埋在手袋里摸了好半天,她才又走了回去,跟云舫道:“把你的手机给我!”
  云舫愣了一愣,语气不悦地问道:“要干什么?”
  沐阳笑道:“不是要查你的电话,你给我就好了!”
  云舫摸出手机给她,见她手心里有块雕刻成菱形的黄水晶,她把线头穿到小孔里面,从桌上拿了根牙签挑出线头,利落地系好,才递给他道:“这是在上海逛街时买的,听说带财运!”
  “你相信这些?”云舫这样说,却仍是多看了两眼水晶,黄澄澄的,菱形的小块儿,不繁复,倒是适合男人。
  “不管信不信,有总比没有好,你说是吧?”沐阳坐到他旁边,手指拨着水晶又道:“这个很贵的,你不许拿下来,而且我听说水晶这种东西离了身就不灵了。”
  云舫不相信这些,但还是为她的一片心意而高兴,偏头亲了她的脸颊一记,笑道:“好,不拿,我一直带着!”
  他看沐阳笑得很甜的样子,本来只是随口承诺,讨她开心,这会儿却是真心实意地要珍惜这条链子了。
  他当然想不到,这条手机链后来真给他带了财运,当他的钱多得可以随心所欲地买下最名贵的珠宝时,他的Vertu手机仍挂着这条水晶链子,甚至连系的那条黑绳也不曾换掉过,只是,沐阳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云舫走后,沐阳才想起把行李箱忘在介桓车上了,本想打个电话的,看时间太晚了,又想到经理明天会给她载到公司去,便心情愉快地洗了个澡,嘴角含笑地躺到床上回味夜里所发生的事。
  第二天早上开完会,同事都出去工作了,介桓正要走,眼角的余光瞥到伏在会议桌上认真看资料的沐阳,满意地勾起嘴角,走过去道:“你的行李箱还在我车上!”
  沐阳抬头一笑,自昨天后,她内心便把介桓当成了朋友,虽然公司里还是要懂得分寸,却不若从前那般生疏客套了,她道:“都怪我迷糊得,昨晚回家了才想起!”
  “你下车时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思想开小差了吧?”介桓很满意她对他的态度,不觉说话语气也柔了几分。“我一时也没想到,停好车拿自己的行李时才看到。笔记本已经给你拿进来了,待会你去我办公室里取,行李箱就等下班拿好了。”
  “谢谢经理,给你添麻烦了!”沐阳客气道。
  “不用道谢了,昨天不是也让我如愿以偿地吃到了别人亲手做的家常菜。”
  “那个不算什么的,经理你要想吃家常菜,我也会做!”
  “哦,那什么时候倒要尝尝你的手艺!”
  “没问题,随时恭候,到时邀了其他同事一起!”沐阳爽快道。
  这个‘随时’就在晚上,下班后,介桓把沐阳送到了楼下,小行李箱并不重,但让一个女人拎着行李箱爬上阶梯,不免有损风度,于是直接拿了箱子把她送到电梯口。沐阳想着他帮了她那么大的忙,还没有真正谢过的一次,择日不如撞日,干脆拣了今天。“经理等会儿有事吗?”
  “没有,等会儿直接回家了。”介桓答道。
  “如果没事,就留下吃顿便饭吧!”
  介桓想到了跟下属关系不宜太近的,正想托辞推拒,沐阳又道:“我做不来那些很繁复的菜,但几个家常小菜还是会炒的。”
  在其他地方一顿便饭或许吸引不了人,但在深圳这个饮食以外卖为主的城市,能吃上顿便饭却是不容易的,介桓倒不是因为被吸引了,他也好奇这个下属会做出些什么菜来,光这样想,他心里便已经答应了,礼貌客气两句后,跟沐阳上了楼。
  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小公寓里两个人实在有些别扭,幸好沐阳下楼去超市买菜了,一会儿上来就该忙着做饭,看来,吃完饭他就该赶紧离开。
  忙了一个小时,沐阳做了四菜一汤,跟她说的一样,家常小菜,茶树菇炖鸡,尖椒肉丝,糖醋排骨,烫菜心,和一个深圳人都会做的菜---番茄炒蛋。简单是简单了些,看着也不会使人胃口大开,香味却是扑鼻而来,介桓对这个下属再次另眼相看,心想这可是最适合娶来做老婆的人选了,他玩笑道:“这么能干的女孩子,怎么还是单身啊?”
  沐阳给他摆上筷子,正要嘴快地说已经有男朋友了,但一想他是开玩笑的,不见得是真问,自己说些私事反而不好了,她也玩笑地说:“要这样说,部门里能干的女孩子多哪去了,怎么也轮不到我来喊屈。”
  “部门女孩子工作能力虽强,但能像模像样地做上这么几个菜的却不多。”介桓淡笑道:“我要骄傲了,手下带的兵没一个差的。”
  “工作上我是该跟她们好好学习。”她又道:“经理,这次的失误以后不会再发生。”
  她说话时眼眸晶亮,轻轻眨了几下,单纯真挚无比,介桓莫名其妙地对她心怀愧疚起来,她是这般相信他,然而,这也不过是个手段,使她感恩于他,效忠于他的手段,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事情发生,但却不若这回,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神情刹那间变得凝重,他抹了把脸,挥去内心的的狼狈,说道;“我相信你,只要你肯努力,以后也一定是个出色的人材,错不了。”
  几句平日里鼓励安慰下属的场面话,这时说起来却是真心实意的。介桓夹了块青椒喂进嘴里,辛辣味充斥口中,脑子里顿时起了个荒唐的念头---
  不知道谁能幸运地娶了她。
  这个念头一闪即逝,但仍是使他不怎么畅快,而不怎么畅快的事,要么是解决掉,要么是抛到一旁。他自然不会就此去深想,或许,因为她是他的下属,每天都能见到,清楚地知道她是单身,所以那点儿不畅快着实是微不足道。
  他同她讲起了大学时同学间的趣事,一个市场部经理口才当然是好的,简单的一件事情被他说得妙趣横生,沐阳几次险些笑喷,一顿饭吃没吃多少,介桓顾着说笑去了,而沐阳则是笑得前俯后仰,给足了他面子。
  吃完饭,介桓没有立刻走,坐在客厅看电视,沐阳在厨房里洗碗,偶尔看上一眼客厅里坐得笔直的介桓,突然觉察到----
  与经理相处,原来也是件很开心的事啊!
  介桓杯里的水喝完了,他望向厨房,沐阳正从水池里拧干了毛巾擦拭灶台,她弯腰擦得细致,头发松松地挽起,脸垂低了看每一处脏污,手用力地抹几下子,黑色大理石台面便泛着湿亮的水光,额前的头发也扬了起来,又顺服地贴回脸上。介桓坐直的身体蓦地往后倒向沙发,伸长了腿,觉得这时应该如自家人般冲她喊:嗳,给我冲杯茶来。
  他低头晃了晃空空的纸杯,一粒水珠在净白的杯底滚动,闻着窗台上薰衣草宁神静气的浓郁芳香,原本要起身去接水的他发起呆来,兴许不是发呆,是等着她洗了碗后给他泡茶,想到这里,他讶然地看着沐阳走进客厅里,冲他微笑,湿手拿过餐桌上他刚喝完的啤酒瓶,水龙头下冲了遍后又走到阳台,折了两枝青藤插进去,踮脚摆在了冰箱上面。
  介桓怀疑她是故意在他面前表现,使他以为她是很贤慧的,这怀疑还有根有据---哪个主人不是等客人走了后才去收拾打理,而是把客人扔到一旁忙自己的?他突然烦恼起来,她要是真对他有意思,往后便要与她保持距离了。然而,这样的烦恼却使得他心里美滋滋的,眉头也未皱一下,反是望着转身的沐阳勾唇浅笑---他当然也不承认,这笑是有几分引诱意味的。
  沐阳是觉得他笑得好看,却没放心里去,事实上,她用啤酒瓶装青藤叶是那瞬间想到了云舫,便不愿家里置放空酒瓶这种东西,插上两根长藤吊着也好看。摆弄完后,转身才看到介桓的杯子空了,不好意思地道:“经理喜欢喝茶,可我家没有,你看是喝咖啡还是其他的?”
  介桓笑得更是儒雅了,应道:“没关系,纯净水就好!”他很自然地伸出手去,把杯子递给了沐阳。
  沐阳倒满了水给他,才坐到沙发的另一侧,与他聊起公司的事情,并趁机问了许多工作上的问题,介桓耐心地教她,偶尔也会想,她是为博取他的欣赏才这般认真的么?这样一想,他与她讲得更细致了,还不时地告诉自己---她喜欢他,他便在工作上肯定她,如此一来,她的工作能力提高,往后就算他拒绝她了,想必她也还是要感谢他的。
  沐阳本来就是没话题可聊的,搜肠刮肚找了些公事,有大部份都是自己知晓的,也抬了出来假意请教,目的是让上司知道,虽然犯了错误,但自己会竭力地弥补过错,报答他为自己收拾烂摊子的恩泽。
  不知不觉地,就到了九点,介桓早忘了“吃完饭就该离开”的打算,眉目飞扬地给沐阳讲业务经验,孜孜不倦地针对她的不足教诲,沐阳则是十句话听进了三句,她是有心做个好下属,但这样的授课却是令她感到乏味的,只得一面点头,一面“嗯啊”地回应,偶尔还得勤学好问地提出一两个小质疑,扮得着实辛苦。
  幸好,王路佳来了,她这样的美女向来是令男人一眼就能记住的,更何况那天在周亮家里,介桓对她颇有见地的谈吐也印象深刻,而擅长左右逢源的路佳进屋里来便叫了声:“王经理!”然后坐到沐阳旁边,探身向前跟他又说:“工作还顺利吧”像是很熟络一般。
  介桓微笑地说:“还算顺利!”他也不似第二次见面地跟她讲:“我们是本家,不嫌弃往后就叫声大哥吧,叫经理怪怪的!”
  路佳自然也是不会放过与他拉近距离的机会,弯眉甜笑着道:“那是求之不得,深圳这地方还真没个哥哥弟弟什么的。”
  “我也是呀,深圳没个亲人!”介桓说。
  这样的场面沐阳向来不会插嘴,眼见这两人都变“亲人”了,她这“远亲”的不知是否该识趣点儿,拱手大呼恭喜!?
  “你吃饭了么?”她问路佳。
  “还没呢,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路佳坦言她是来这儿找“好吃的”,又跟介桓夸道:“沐阳的手艺很好,被阿姨打小训练出来的!”
  “嗯,刚见识过了!”介桓回道。
  “那你们先聊着,我去给你把菜热一热!”换成从前,沐阳总是要叨上路佳好多句,硬要谈几个条件才肯去为她下厨的,这会儿她却感激路佳饿着肚子来,自己得以脱身,小公寓里三个人坐着太挤了些。
  她在厨房里铲锅子,停手后便能听到客厅里的笑谈声,路佳没拿烟出来抽,手托着腮支在腿上,凤眼笑眯了,他们谈的是些有深度的话题---沐阳觉得那些话题就跟“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谈也是空谈,还费脑子去想,是她,跟云舫即便无话可说,也不会找了这些话题来磨时间。
  但她也承认,她和路佳的差别是非常明显的,路佳在男人面前像是燃烧的炭火,光热都聚在她身上;而自己,则是烧过了的灰不溜湫的炭石,但凡男人,爱的都是热情美丽的路佳。她有时候也会想,如果韩悦结婚那天,路佳没有出差,喝醉的是她,那么云舫的态度绝不同于对待自己那般。
  她安慰自己,这就是缘份吧,云舫注定了是她的。
  把菜起了锅,倒进另一盘,锅铲连续翻炒,此时,她非常想念云舫。
  她把菜端出去的时候,介桓便起身告辞,送他到楼下,沐阳见他心情很好,暗想路佳魅力果然是无敌的,经理刚分了一个,现下又能再度为美女动心了。
  “今天谢谢你的招待!”介桓拉开车门跟她道。
  她说不出招待不周之类的话,微掀起唇低声道:“又没吃什么好的,经理别客气了!”
  介桓当她的小声是羞涩,克制心花怒放的狂喜,正经道:“呵呵,那我就不说了,早点休息,明天公司见!”
  “慢走,明天见!”沐阳挥手,待他的车驶离后才转身上楼。
  王路佳把菜里的葱姜蒜给挑了出来,沐阳进门便念道:“又挑嘴!”
  “我就是吃不下这些东西!”
  “你要饿个三五天的,看你还挑不?”沐阳往沙发里斜躺着,双脚搭在茶几上,才损道:“你们这些人,都把挑食当成种时尚,说出去这不吃那不吃,好像生活层次多高似的!”
  “我就不信你交了男朋友还能满嘴葱蒜味儿的,就你敢,那男人也未必要你!”路佳驳道。
  “诶,这话说得奇怪了,吃个葱蒜男人就不要,全娶你们这些不会做还挑得厌相的女人?”
  “都什么年代了?男人的品味要求早就变了,娶老婆不是要娶个做饭的保姆!”
  路佳说的是事实,但沐阳听来就很刺耳,她心想,光吃不做的人倒说起做给她吃的人没品味了,脸一沉,硬梆梆地道:“那你别吃了,回家吃你的泡面去!”
  路佳向来不介意沐阳的小脾气,嘿嘿笑两声道:“放心,没男人要你,我要!”
  沐阳白她一眼:“你要了去服侍你,以后当你的陪嫁丫环?算盘打得倒响!”
  “我没想过嫁人,你嫁的时候别忘了捎上我就行!”
  她们常拿“嫁人”调侃,路佳这样说,沐阳通常是回上句:老公迟早给你勾引,干脆你嫁得了。她又想到了云舫,现在已经是她男朋友了,交往一段时间,似乎嫁人也是有可能的,她再开不出那种玩笑,跟路佳正色道:“我有男朋友了!”
  “刚那个经理?”路佳显然当成个玩笑。
  “这会儿又叫经理了?刚才不是还叫大哥来着?”沐阳笑着讽道。“不是他!”
  “当”的一声,路佳把筷子重重搁到碗上,盯她半晌才缓缓道:“你说真的?”
  “骗你这个有意思吗?那人你见过的!”沐阳见她一脸莫名,眼珠子不停地转,也知道她猜不到,索性明说了:“是周亮的老板。”
  “什么时候开始你也吃速食了?”路佳惊讶道,脸上随之流露出关心。“他好像姓柏吧,我说,你跟他就见过两次面而已,怎么就好上了?”
  “之前跟他一起吃过饭,他也来过我家了,我们一直有联系,不是故意瞒你,上次韩悦在,我不好说。”沐阳歉意地道。
  路佳神色并无责怪,低头凝思了半晌,才道:“你自己把握好,没把他了解清楚前,别陷得太深了。”
  “你放心,不会再有一个程江林。”她平静地道。“其实,我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爱他,喜欢他是肯定的,但喜欢通常都有附加条件,比如他是最适合结婚的对象,我已经二十五岁了,能找个符合条件,自己又有好感的,估计也就这么一个,至于爱不爱,那是长期相处后的事,目前,我还能肯定---我没爱上他!”她说得很坦然,黑亮的眼眸在被壁灯映照成浅蓝色,淡淡地一抹凄然。“到了这个年纪,经历了那么多,哪是那么容易就能撕心裂肺地爱上的?”
  路佳沉默了,沐阳肯为自己打算多一些,她心里的大石应该放下了,但不知道为何,那块大石却仿佛愈发重了,压迫着她,闷闷的,似要发狂。这个城市,磨灭了多少人最初的激情和浪漫的梦想,不断地受伤,不断地自疗,再次地受伤,再次地愈合,华丽的夜,无论是一无所有,或是家财万贯,镜子里照出的同样是一张疲惫的面孔,和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这事儿先别告诉韩悦!”沐阳嘱咐道。不是排斥韩悦,她认为这种事只能让云舫去说了给周亮知道,若是自己先说了,保不准云舫以为她有多重视他,恨不得给所有人都发个通知,使他们都晓得一样!
  仿佛他们都认为这是很自然的,挽着胳膊一起逛街,人多的时候,她要说话了,只牵了牵嘴角,云舫便低下头,把耳朵贴近了,听她说什么。沐阳看上什么了自己买,云舫当然也会抢着把钱付了―――他抢到的次数不多。多数女人不是不高兴花男人的钱,只是不习惯男人当着她的面,掏钱给她付帐。试想,女人从试衣间里穿了挂着吊牌的衣服出来,镜子里的她十分地光彩照人,她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别扭地扯扯衣角,男人若趁她换回衣服时跟营业员说:就这套吧。然后把钱付了,女人再出来时,顶多是娇嗔两句:哎呀,你怎么能这样?这样多不好。心里早已是心花怒放了。
  事实上,只有情场浪子才会有这样的经验。云舫算得上细心,却不懂这些讨女人欢心的招数,幸好沐阳也不在意这些,她明白两个人若要长期在一起,靠这些浪漫是不能和谐相处一生的。
  最初他们在酒楼里吃饭,云舫当然不高兴吃饭还要女人付钱,沐阳眼见着每顿饭云舫都要花出去两三百块,她感到不好意思,后来便提议,偶尔出去吃一顿,平时就在家里下厨。
  沐阳把封菜的袋子撕破了,哗哗啦啦地将菜全倒进注满水的水槽里,便洗肉去了,云舫挽了袖子接替她的活,清理菜叶。厨房小,两人站了一排,弯腰各干各的,云舫跟她说:“这段时间才知道,在深圳就只吃青菜也不是好养活的。”
  “在深圳吃什么都不好养活。”沐阳斜着切下一片薄薄的肉片,额前落下一缕发绺遮了眼睛,她的手油腻腻的,仰起脸跟云舫道:“帮我弄下头发。”
  云舫擦干净手,给她把发掠到耳后别住,顺手捏捏她的脸。沐阳嘀咕道:“改天要抽个时间去把头发剪短了,工作时理头发的次数比我按计算器的次数还多。”
  “你的头发也不长,剪剪前面的就好了。”云舫说。
  “是不是男人都喜欢女人留长头发,最好这头发还就是为他留的。”
  “谁讲究这些,我只是觉得全剪了你到时又嚷着可惜,不是自寻烦恼?” 云舫理性地道。
  “我也只是修一修而已,并不会剪短。”
  云舫搞不懂既然是动了剪子的,那么头又怎么不会变短?但沐阳这样说的,他便笑道:“难怪以前一个朋友说,交一个女朋友能长很多见识!”
  “那他见识多吗?”沐阳笑着问。
  “算多的,起码比我多。”云舫适时撇清,他怕沐阳追问以前的事儿,忙又道:“他其实是遇不到合适的,眼光太高了!”
  “是你很好的朋友吗?”
  “大学同学,一个宿舍的,算是兄弟了。”
  “也在深圳?”
  “是啊!”
  “那什么时候让我也见见他吧,看他到底有多少见识!”沐阳笑道。
  男朋友的好友,女人即便只是听过三言两语,便会打心底地觉得亲切,尔后产生好奇心,或许不是那么急切地想见到,言谈中也会透露出这些信息,以示对男友的重视。也或许,每个女人都希望爱人的朋友与她是无隔阂的。
  男人这个时当然回答:好,看他什么时候有空约他来见见吧。然而云舫却因她的话,表情僵了僵,立刻又笑了,似呷了醋地玩笑道:“你想见他,也不管我的感受!”
  “那是你的朋友,我想见也是因为你,你要是不让我见了,我还能私下去见他不成。”沐阳把肉扔到盘子里,挤到云舫旁边清洗砧板,眼光瞥到他还在洗原来那片菜叶,催促道:“你动作快点儿,先洗笋吧,我马上要切了炒的。”
  “哦,好!”云舫这才扔了菜叶,端了泡在钵里的笋冲洗,又像是补充地说:“我问问看他什么时候有空!”
  沐阳忙着做菜,不在意地嗯了声,这事儿似乎谁也没放心上,就这样过去了,沐阳在很久之后才见到那个人,也是在那之后,她才后悔,当初即便是使云舫为难,也该执意见上一面的。
  吃完饭后洗碗的是云舫的事,沐阳也没闲着,拖完地支了拖把站他身后,手揪了他的衣服往后拉,然后把他踩着的那块地方拖干净。云舫的碗也洗好了,两人大功告成,这才关了厨房的灯,到外屋看电视。
  恋爱初期,仍是有些拘束的,试图给对方看到好的一面,不那么放得开,但一些小习惯还是不时地显露了---沐阳刚把脚翘到茶几上,云舫便转头盯着她看,她脸火辣辣地,这时要收回腿也尴尬,用手压了几下腿,才状似抱怨道:“走了那么多路,腿都酸死了!”
  云舫看出她的羞窘,一只手揽她靠他身上,另一只手帮她捏着腿上的肌肉,不时问道:“这样好点没有?”
  沐阳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靠在他怀里舒服地阖了眼,是有些酸痛的腿被他的手指捏几下,麻酥酥的。不多会儿,一张温热地唇贴了上来,她仰了头,闭着眼回应他,起先还是心不在焉地,等到腰被揽紧了,她听到他的呼吸声急促起来,两只手臂才环上他的脖子,唇舌交缠。
  云舫把手移到她的脑后,使她的唇与自己贴得更紧,温柔地吻了好一会儿,他的手才抚向她温热滑腻的脖子,缓缓抚摸她瘦削的锁骨和肩,他睁眼看了看紧闭着眼,俏脸嫣红的沐阳,手却没有顺势往下滑,而是放到她腿上,轻捏了几下,低声问:“还酸不酸?”
  沐阳不敢睁眼,只轻轻地摇了摇头作数。旋即他又深吻,手掌爱抚着她细嫩的腿侧,似乎那是她敏感的地方,连连在他怀里轻颤了好几下,却并未阻止他,于是他得寸进尺地拉低她的衣服,热吻落到她的脖颈,锁骨,和柔软的双峰,一次次的吮吸愈加贪婪。
  沐阳大脑一阵眩晕,明白地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却也只是紧密地攀附着她,任他极具挑逗性的手指抚过她腿上每一寸肌肤,小嘴微张,不能自已地发出两声娇喘低吟。
  云舫在触到禁地之前停了手,他看着发丝散乱,衣衫不整,不胜娇羞的沐阳,含住她的耳垂,沙哑地唤道:“沐阳,给我?”
  他清楚女人这时候不会给他个确定的答案,只见沐阳还是只闭着眼,唇也抿紧了,他横抱起她,走向床边。
  吊灯关了,只余下乳白色灯光的壁灯,照得她裸露的肌肤越发吹弹可破,云舫轻柔地剥下她薄薄的外衫,一只手覆上她柔软尖挺的胸脯,热乎乎的,似捂住了一只刚刚出生的小鸡,在他手心里轻微地颤动,他忍不住地用手拨弄了几下,身下的躯体颤颤地低吟出声,云舫立刻低头封住了她预抗议的唇:过了这一刻,她要怨要恨,他也认了。
  他不再慢条斯理,急切地解下她的贴身衣服,紧抱着她,把自己深深地埋入她体内。
  这晚,他们仅睡了两个小时,沐阳的头枕在云舫的肩窝处,侧身抱着他的腰,被子夹在腋下,与他说些自己的事情。聊了一夜,云舫似乎已有些睏倦了,但还是强打精神,睁着一双略有血丝的眼睛,回应她的话。天快亮时,他们才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猫头鹰闹钟虽是很尽责地响过了数遍,放纵的两人还是赖了半个小时才起床,云舫洗漱时,沐阳麻利地煮了个番茄蛋花汤,把冰箱里的速冻馒头蒸上,两人将就着吃了点就匆匆出门了。
  班车早就过了,坐公交肯定是会迟到的,云舫看看时间,开车送她去公司应该还来得及,便把她塞进车里,出关直接上了高速。
  “很累吧?”云舫看着睏得眼眸半眯的沐阳,心疼地问道。
  沐阳摇摇头。“还好,熬过早上,中午休息时可以睡会儿。我只担心你,今天你还要去广州。”
  “没关系,有个员工和我一起去,让他开车,我也可以睡两小时!”云舫按在档位的手松了,握着她的手宠溺似地斥责道:“以后别再这样了,第二天要上班,晚上就好好休息,就是想聊天,也等睡醒了有时间再聊。”
  沐阳笑了笑,没说什么。男人当然不能理解,女人交出了自己,谁舍得就那样呼呼大睡过去?虽说不至于幼稚到要男人甜言蜜语地给个承诺,但也是要腻上一会儿,才觉得自己的交付有了意义。
  她与他十指相扣,侧身盯着他说道:“你昨晚撑着陪我聊,其实我也是强撑着的。”她顿了顿又低声道:“以后就不会了。”
  云舫送她到公司门口,已经迟到五分钟了,车刚停稳,她打开车门,做好了起跑的准备,却被云舫拉回座位上,手勾过她的头,吻了会儿后才放开她,温柔地笑道:“快去吧!”
  大阴天的,沐阳有艳阳高照的错觉,她灿然一笑,歪头也礼尚往来地亲了他的脸,说道:“早点回来,晚上想吃什么,打电话告诉我!”
  咖啡厅的角落,一个相貌清秀的男人低头看杂志,他额前的头发有些长,垂下来遮住了偷偷摸摸往邻座瞟的眼睛,那目光并不猥亵,许是他太紧张了,黑眼珠上下左右地滚动,让人直觉他是心怀不轨的---
  沐阳探头看了他一眼,他脸顿时红了,忙低头避开沐阳的视线。没人相信这人有为非作歹的胆子,但沐阳向来慎重,还是问了路佳:“你真的不报警?”
  “报什么警?都说他现在已经成了我同事!”路佳优雅地擦净嘴角残留的咖啡渍,弯起嘴角笑道:“我没想到他真的跟到深圳来了。”
  “你出差的时候肯定勾引过他,不然他怎么追到深圳来?”韩悦接嘴道。
  “应该不会吧?”路佳向来只招惹成熟有钱的男人,这男的看起来才刚出校门,还是个跟踪狂,没准儿心理变态的。沐阳想不出他有什么值得路佳去勾引的,但接下来,她被咖啡狠狠地呛了一口―――
  “我只跟他说了公司地址!”路佳拍着沐阳的背说道。
  “你跟他说了公司地址,不就是暗示他来追你吗?”韩悦又跟沐阳道:“你还不了解这个女人?谁喜欢她都给机会,然后就吊得别人半死不活的,心狠着呢!”
  沐阳觉得韩悦的话过份了,但路佳确实如此,闹得别人心下心下,等男人伏她脚下了,她却是连腰也不会弯一弯的。这样的女人要么一辈子揽镜自赏,要么遭到报应,爱上某个使她折断腰杆的男人。
  路佳是后者,沐阳抬头,见她又抽上烟了,便问韩悦道:“过年你和周亮应该是不会回家了吧?”
  “嗯,他妈要过来!”韩悦也问路佳。“你今年还是不回家?”
  “我没家!”路佳吐了口烟,冷冷地说道。
  “今年去我家吧,别一个人待深圳了。”沐阳抓住她的手臂道。
  “算了,一个人习惯了,而且……”路佳欲言又止,韩悦正好起身去洗手间,她才跟沐阳道:“他快过来了,说要来看我!”她仿佛是咬着唇说出这句话的,含糊不清,红润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夹烟的手指颤抖几下,烟灰抖落到桌上。
  沐阳也睁大眼看着她,嘴张了张,突然间不会说话了,韩悦走到门边时,她才吐出一句:“佳佳,别让他来!”
  她知道这句话是白说,路佳根本不会听她的。
  她的手探向桌边,灰土色的花瓶里插了几根漆黑的细竹子,拨弄几下,哗哗地响,偷看她们的男人抬起了脸,望着脸色不好的路佳,似是担忧地蹙起了眉。
  晚上三个人到韩悦家吃饭,自从韩悦怀孕后,家务都是由周亮来做,他切出的菜很粗糙,肉片不但厚而且大块,沐阳看不过眼了便赶他出去。
  路佳倚着墙,韩悦在水槽边淘米,沐阳拿了瓜果卷刀,蹲在垃圾篓边上削土豆,三个女人在狭小的厨房继续八卦。
  一会儿周亮拿了个小板凳进来递给韩悦,路佳笑道:“哪有你这样的,光顾着疼老婆,怕她站着累,就不怕我们这些客人累呀,看沐阳还蹲着削土豆呢!”
  都是高中同学,周亮向来是喜欢和路佳斗嘴的,也笑道:“算你倒霉,我还就是个刻薄的人,偏心自己家的,哦,我再去给沐阳拿个凳子,她是孩子干妈。”
  路佳一听,脸顿时垮了下来,对韩悦尖刻道:“哟,你孩子认干妈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情的?”
  沐阳削土豆的手一滞。韩悦当初要她当孩子干妈时,她也提起过路佳,说只认她一个就不好了。韩悦吞吞吐吐半天,沐阳才明白她的意思:路佳的风评不好,当孩子干妈怎么都不适合。这事儿后来也没机会跟路佳提,周亮这一说出来,她担心三人又有间隙,忙讨好地笑着打圆场:“结婚前两天说的,你那时不是出差了吗?韩悦当时只能先认了我,这会儿再正式认好了!”
  韩悦心里不甘愿,但事情到这份儿上也只能如此了,不是笨得无可救药的人都懂得顺竿子往下爬的道理,于是跟路佳说:“你成日不见影儿的,孩子想喊你声妈也难,今天认了这亲,横竖你是有责任了啊。”
  路佳这才笑了,眼睛盯着韩悦的肚子说道:“唉,小宝贝谁不疼啊,等你生了,我就搬你家来,每天让他(她)叫我几声来听听。”
  沐阳面上笑,心里却为路佳难过,当初韩悦怀孕是要拿掉孩子的,还是路佳借给他们俩钱,主张他们结婚生下孩子,可一个掏心掏肺的朋友始终是抵不过普通人望子成龙的渴望,中国人太注重名声,路佳再好,于旁人眼里,却也跟旧时仗义的妓女无差别,韩悦当然也不愿意孩子与她有过于亲密的关系了。
  “周亮,你最近工作忙不忙?”沐阳趁机转移话题,免得韩悦不情愿,说漏了嘴,正好她也想探听云舫的消息,而且,她心里还有个疙瘩――云舫到现在也没公开他们之间的关系。
  “前段时间忙死了,这段时间还好,老板不加班了,下班就准时离开,我也可以早点去接悦悦下班。”周亮无意地说着,然后转身往客厅里去。
  沐阳当然知道云舫准时下班都是为了陪她一起做饭,刚才的怨怼倾刻折消,心里甜丝丝地,削土豆的手法也细致了些。
  吃完饭,她和路佳一起打车回家,路上,她说道:“我们三个就数韩悦命好了,看周亮多疼她!”
  路佳不以为然。“你怎么不想想,周亮收入低,韩悦一直没变心有多难得?”
  沐阳想想也是,来深圳的大部份人都会改变,比如程江林。像韩悦和周亮这样能走入婚姻的少之又少,毕竟是没有谁愿意在居无定所又看不到未来的情况下,便贸然组织一个家庭的。周亮有这勇气,但程江林就没有,不知道还在家里等她的云舫又是怎么想的?
  她突然想起,跟云舫在一起这么久,都是他到她家过夜,而云舫的家她一次也没去过,他也没有邀请过她,她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儿?
  “好像周亮还不知道你跟他老板的关系!”路佳似是不经意地道。
  沐阳神色不安地望着路佳。“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是玩弄我的?”
  “就因为他没有公开你们的关系?”路佳白了她一眼,又道:“深圳这个地方公不公开关系有什么区别,横竖父母不在身边。你以为在这里谈恋爱还跟家里一样,找了个男朋友带给所有亲戚验过了,才算是正式交往?”
  “那也不能连最好的朋友也不说吧!”沐阳心里好受了些,但还是不放过任何一个“云舫玩弄她”的可能。
  “或许是没有一个合适的机会吧,等哪天大家聚在一起吃顿饭,自然而然地就都知道了。何必勉强一个男人跟个八婆似的,到处宣告自己交了女朋友。”
  路佳说完这句话便下车了。
  沐阳站在门口从包里翻出钥匙,门一下子打开了,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云舫扯进屋里,把她抵在门上吻了许久,又惩罚性地轻咬了下她的唇,才不满道:“这么晚才回来,我从下午就开始等你了。”
  这般热情使沐阳险些招架不住,但还是忍不住地狂喜了好一阵子,问他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门外?”
  “我听到外面的电梯停了。”
  沐阳这才发现他没看电视,也没上网,想到他应该是一直注意外面的动静,于是勾住他的脖子说道:“本来是要早点回来的,临时决定去周亮家吃饭,我想他是你下属,叫你去不大方便。”女人还是小心眼儿,疑虑未消除前,说出的话里无时不刻地都暗藏了试探。
  云舫却没有照她希望的给她答案,而是接着开始的话说道:“我等你这么久,你说怎么办?”他恶意地把她推到沙发上,自己也贴了上去。沐阳被他这样腻着,只能暂时作罢,转而关心地问:“吃饭了没有?”
  “还没有,一直在等你!”
  “那么傻的?过了七点我没回来,你不会自己去外面吃?”
  “我以为你快回来了,想等你一起吃,所以就捱着,不知不觉就捱到这么晚了。”云舫说。
  “那你干嘛不打电话给我?”
  “平时你都跟我在一起,周末你要跟朋友聚会,我还打电话催你回来太自私了!”
  沐阳听得心里感动,却又担心往后他跟朋友聚会时,也同样要求她不打电话,不过问。于是说道:“下次还是打吧,虽然是跟朋友在一起,心里还是惦记着你的。”
  云舫淡淡地笑了,望了眼厨房,跟她说道:“家里还有什么吃的?”
  “应该只有面条了,我去给你煮。”
  沐阳正要起身,被云舫拉了回去。“算了,你陪我到外面随便吃点儿吧!”
  夜里,两人酣畅淋漓地尽情放纵后,沐阳趴在云舫胸前,蜷起腿问道:“你从我家开车到公司要多久?”
  “你这里很近,十来分钟,我住的地方就离得远了,要四十多分钟。”云舫揉揉她的头发回道。
  “这么远?你住哪儿的啊?”沐阳又问。
  “蛇口!”他再没说其他的,而是抚着她光洁的背,顺势将手往下滑,伸进被子里。
  沐阳却陡然翻身,面向墙壁闭眼睡了。
  真要睡着前,她苦恼又迷糊地想――是不是太轻率了,就这样跟他在一起,丝毫不设防地任他进入自己的领地。
  但在这样一个城市,男人都是没耐心的,一旦你对他关上了门,他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别指望他来欣赏你的矜持,深圳,是个什么都讲究速度和效率的城市---包括爱情!
  女人来到这里都变成了赌徒,但凡遇上喜欢的男人,便会豪赌一把,可能输得精光,运气好的,或许能赢得这城市最稀缺的---爱情。
  而且,你没有选择,不赌,便没有半点赢的可能。
  月底的几天,沐阳最难受了。男人总说谈恋爱太花钱,请吃饭,买礼物,看电影,哪样不要钱?而像沐阳这种拉不下脸花男人钱的女人也一样。她刚从网上银行转存了房租和水电煤气的费用,信用卡的帐单也还清了,算下自己的开支,心跳疯狂加速――平均每月超支了两千块。她连“月光族”的资格也够不上了。
  以往单身时不爱出门,一个月顶多添两套衣服,还是商场打折的时候才去买。中午在公司吃饭,下班回家自己做也省了一笔,一年到头的大开销也就房租,她的房租确实较高。
  自从跟云舫认识后,她便开始嫌衣柜里找不出几套像样的衣服,况且,她也不想就着那几套像样衣服翻来覆去地穿,光这几个月,她就添了七套衣服两双鞋子一个手袋,还不是拣打折的时候买的,这在深圳来说是什么概念?以ONLY的市场定价,全拿去还买不走西武一个LV的手袋,但相对沐阳这样的升斗小民来说,便是不吃不喝两个月的全部薪水。
  再说到日常开销,虽然到超市买菜都是云舫付钱,但他经常加班,她只能自己去超市买了菜,顺便也会买些水果饮料什么的,一出超市便是好几十块。饭做好,云舫便下班回来了,洗碗是他的事儿,但又不能替她节省钱的。两人住在一起,晚上冲凉煤气费和水费也要多出十几块钱啊,沐阳坐在电脑前这样想。
  如果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很稳定了,她还能理直气壮地跟云舫要钱,但在初期,别说跟云舫要钱了,就连自己快要赤字这种事儿都要遮遮掩掩,被云舫知道了多丢人?
  她看着存折上的数字就快没有逗号分隔了,心焦火燎,月中才发工资,一千来块钱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发工资那天,如果再有个感冒什么的,就得举债度日了。
  她这会儿是想怨人都没理由,最大的开支便是穿衣、护肤的打扮上了,这些‘原始投资’云舫肯定是不知道的,光是吃饭,她的薪水不会负担不起。云舫估计也这样想,所以在这些小事儿上并不计较,更何况仅有两次同他一起买衣服,他也是要付钱的,只不过都被她抢先了。
  恋爱时甜蜜得有骨气,现在就得接受现实的惩罚,沐阳沮丧地盯着圆眼睛猫头鹰,摸出手机给路佳打电话,她需要安全感---
  “我不一定会跟你借……但要先跟你说好,如果我没钱了,你一定得借给我!”
  云舫冲完凉出来,沐阳已经关了网页。他从身后搂住她,吻着她的头发和耳垂,沐阳心里烦得很,虽然不怨他,但他也是原罪,被吻了两下便躲开了,跟他道:“明天还要去客户那里,我要早点睡!”
  云舫当真认为她累了,便顺势把她抱到床上,刚上床她就侧身朝墙睡。云舫若再察觉不出什么便是傻子,平时都是她粘着他,躺上床便要枕到他手臂上,半夜他被压得手酸痛了,拿开没一会儿,她又趴到他胸口上睡,总之,跟她睡觉,一定是会被闹醒好几回。
  “你怎么了?”他伸手揽过她,见她蜷得像只煮熟的虾子,弓着背,把头埋在他腋下,只好探到她的下巴抬起,又问:“怎么不高兴了?”
  沐阳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但心里着实憋了火,想发泄又师出无名,望了他半晌,才找到个委屈的理由:“我一直怀疑你对我是不是真心的!”
  云舫愣了愣,笑道:“怎么会这样想?”
  “你看,我住哪儿,做什么工作,你都清楚,但你家我一次也没去过,也许你家还藏了一个,就算没有,也藏了不能让我见到的东西。”她振振有词。“或者说,你担心我知道你住哪儿了,以后你玩儿腻了,想甩了我,就怕我去你家纠缠你是不是?”
  云舫听清了她后面一句话,脸色倏地一沉,揽着她的手也收了回来,坐起身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没说你是这样的人,但你再这样什么都不说,也不解释,我就把你当这样的人了。”沐阳也滚到墙边,靠墙坐着,跟他气势汹汹的对峙。
  “那你就把我当这样的人吧!”云舫掀开被子下床,捞起椅子上的衣服,说道:“你可能还在想,我住你这里就是贪个近的住处,好省点儿油钱是吧?”
  沐阳心里的确是这么想过,但她可不会傻得承认,而且胸口的怒火已经直窜到头顶,为他付出那么多,都快没下顿了,也全是自己承受着,心里一愤懑,张嘴就道:“你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没准儿你还觉得跟我在一起,比去外面找一夜情方便多了!可能我在你心里还不如她们,至少你要得到她们还得花心思讨她们欢心!”
  云舫气得语塞,论吵架男人永远是占下风的,他瞪着沐阳,好半天才说:“你跟那些人比?”他气哼哼地说:“行啊,你要我对你像对那些人,你说吧,要我怎么讨你欢心,我做给你看,做到你满意!”
  沐阳脑子里还在为钱烦恼,他这样一说,似乎自己下句就会说出“给我钱”的话。她滑进被子里,把头一蒙,想把自个儿闷晕过去算了。没一会儿,她听到“窸窸簌簌”地穿衣声,换鞋声,门开打时,她掀开被子问:“你要去哪儿?”
  “今天开始我不省油钱了!”云舫讽刺地说完,“砰”地关上了门。
  他把车开到滨海大道上,催紧了油门狂飚,到了红树林,才停了下来,腥咸的海风吹到脸上,他暂时冷静下来,望着对岸灯火通明的香港,身后的寂静使他感到无比孤独――
  深圳为什么就没有一个安于平淡的女人,每个人都要求那些虚伪得令人作呕的浪漫,就连沐阳也不例外。
  他不想回家,把车开到了蛇口一家生意清淡的酒吧,跟无所事事的酒保对饮。
  沐阳抱着被子,盯着他换下的拖鞋,那是她买给他的,给一个男人买了拖鞋,这个家也分了他一半了。她咬着被子突然笑起来,都结束了吧,事实证明,他只当她是个免费情人,也怕她纠缠他,一说起这些,就借题发挥地离开。
  他和那些男人没什么区别!
  这晚,她竟然睡着了,虽然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地,她骂自己:付都付出了,何必要撕破脸呢?
  这下什么都没了,她又成了单身。
  倒霉都是成双成对的。
  坐在介桓的车上,沐阳理顺客户要的资料,突然间肚子隐隐的胀痛,几秒钟后,她感觉到下身涌出粘乎乎的热流,脸先红尔后刷白,趁介桓不注意时,抽了两张废纸迅速垫在屁股下面,然而这个动作太不好遮掩了,介桓在她刚垫好时便转头盯着她看,只觉得她无厘头到了极点。
  沐阳被他看得脸又窘红了,低垂着头,介桓大概也算到是什么事儿了,脸也红了红,把车开到一家便利店前停下。他不好意思看她,等了半晌也没听到开车门的声音,这才扭过头,见她穿的竟然是浅绿色裙子。
  他在心里暗叫运衰,手指在方向盘上磕了好多下,才讷讷道:“你,你在这里等下!”话说完,他就打开车门逃逸了,剩沐阳一个人在车里找地洞。
  便利店里同类商品摆满了整个货柜,介桓知道女人用的分护垫和卫生巾两种,看到有“卫生巾”三个字的,拿了便扔到柜台,旁边还站了一个男人,介桓虽低着头,但换位思考,如果是他,估计也会诧异地看上半天。
  买完了回到车上,他才想起前两天带一个女孩子去海边,还特意拿了件外套放车上,又暗骂了自己一声愚蠢,把袋子和外套给了沐阳。
  时间很赶,沐阳披着他的外套,在街边的店里随便买了条裙子换上。一直到客户公司他们也没说句话。回来时,因为公事顺利,两人心情都好,这才暂时忘了尴尬,闲聊了起来。
  但这事儿谁也不可能那么快忘了,说话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一没了话说,另一个人就赶紧寻个话头,常常是有抢话说的状况。成年人有成年人的小心思,沐阳很不自在,尤其是让一个经理跑去给她买这种贴身的东西,就像是被窥视了一般,他看她一眼,脸就红透了。
  介桓却是想,交过多少个女朋友,也没为谁做过这种事儿,反倒是为个下属把脸丢尽了。仅仅一个上午,沐阳在他心里的定位就不一样了,当然,那只是潜意识里,但潜意识总会驱使他做些莫名其妙的事,而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儿偏又给他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
  “这个是新发展的客户,以后由你负责!”介桓在MSN上把新客户的资料传给沐阳。
  过一会儿,他又出了办公室,直接找到沐阳。“上个月的数据报告做好了传给我!”他迂尊出办公室当然不能只是要份报告而已,于是他又走到秦珍珍的座位前,说道:“李沐阳负责了新客户,她手上的一些小客户暂时转到你这边。”
  他很卖力地证明,他是个有原则的上司,对于下属奖惩严明,沐阳是老员工,这段时间表现良好,完全可以接手新的大客户。
  其实他这样做完全是在给沐阳增加心理负担,上午的事已经给沐阳造成了阴影,但凡看到他或是他发来消息,她的心都是一颤一颤的,严重的时候,甚至要躲到卫生间里自怨自艾好半天,捶头拍额揪头发,下手都是很重的。
  五点半,沐阳准时起立走出办公室,她是够快的了,可后面有个人也不输她,一前一后,介桓望着她走向班车的背影,按下了车锁按扭。第一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立即开了车就离开,而是看到那个身影上了车,靠着窗户坐下来――
  她也转头看着他的车,但她却不一定像他看她那样看得清楚,他要是下车她就能看清楚了---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赶紧启动车子,缓缓滑过大巴车时,他还是看了她,她也透过挡风玻璃看到了他,他确定她是看清楚了,因为他从她脸上看到了羞怯,还有些张惶……
  就这么几秒钟,隔着两道车窗,他们却像是削了皮裸露在空气中的苹果,被氧化而产生了另外一种物质。
  自从吵架后,沐阳心里虽然不甘,却还是克制住了回头找云舫的冲动,她可以咬牙借钱维持相处时的甜蜜,毕竟任何事情都需要前期投资;她也可以忍受云舫不公开两人的关系,毕竟在深圳这个地方相互信任需要时间;她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两人之间没有未来,如果付出那么多只为了一个放纵的游戏,她觉得不值;既然她能忍受那么多,当然也能忍受夜晚一个人面对墙壁的寂寞。
  她甚至安慰自己,他离开了,她的开销便少了许多,不需要举债度日了。
  除了晚上胡思乱想难过点儿外,白天她倒还好,应该说是她压根没时间想,光顾着躲介桓就够她费心了。
  这几天她可以在MSN上说清楚的,就绝不去经理办公室;中午吃饭时她混到采购部的同事堆里吃饭;下班第一个走出办公室......
  人倒霉的时候就是这样,你越想逃避,偏偏就让你迎头撞上。
  常常是有这样的情况,MSN上总也说不清楚,于是老大发来一句:你进来一下。等她面红耳赤地去卫生间里泼了满脸水,恢复正常后走出来,偏巧又遇到从隔壁男厕出来的经理,还冲她微笑。吃饭时她扎到别的部门里,这该安全了,但刚吃了两口饭便噎住了---市场部经理跟采购部经理端着餐盘款款走来!
  “最近常见到小李啊!”采购部的年轻经理章浩笑着说。
  “是啊,我拉小李交流交流感情!”采购部员工也就是沐阳吃饭时贴身跟着的小喻说道。
  “市场部是最有活力的一个部门,我们是该跟他们多交流!”章浩说完,又跟介桓道:“你们跟生产部和研发部都组织过活动了,抽个时间我们也开展一下!”
  沐阳刚吞下去的饭险些又翻腾出来,两个部门工作上很少交集,那活动开展了也是浪费感情。
  “我也一直想跟你说这事儿,看忙完这段时间了就找个周末吧!”介桓说道。
  介桓这一说,采购部的员工都兴高采烈地讨论起来,沐阳却是听到他的声音连头也不敢抬,只顾着吃饭,想吃完了赶紧走,但在兴头上的采购部同事当然是要拉她加入讨论的,一对上介桓投来的目光,她立刻又脸红了。
  千万别以为这是很浪漫的事儿,在一个年轻英俊的上司面前出那样的批漏,如果是十七八岁,脸红还可以理解为天真羞涩,但如果是二十五岁可以当妈的人,那就是要了命的愚蠢。
  沐阳当然也知道该大方从容地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但她吃亏在记忆力太好,每每见到介桓,大脑就立刻浮现介桓把卫生巾给她那一幕,能不脸红吗?
  但在男人眼里又不一样了。那天的事介桓早忘了,即使是想沐阳的时候顺便记起,那也只记得他在便利店时丢脸的情景,所以,他几乎是笃定了沐阳喜欢他,因为喜欢才脸红,也因为喜欢才会躲着他。
  男人被一个女人喜欢,只要那个女人条件不算很差,他都会给予关注和鼓励。
  “我吃饱了,章经理,王经理,你们慢慢吃!”沐阳实在没那个能力在老大的“关注”下吃完饭,于是冒出被雷劈的危险,端着剩了一大半饭菜的餐盘要去倒掉。
  “哦,沐阳,你等等!”介桓叫住她,又道:“我有份文件在周副总裁那里,你帮我去问问,他要是签了字,你就拿回来放我办公桌上。”
  这样的使唤合情合理,沐阳答应后便去总裁办拿回了文件,她满以为经理不在办公室,没敲门就进去了,正撞上解下领带,敞开衣襟要往沙发上躺的介桓。午休时间关了门,这再正常不过,介桓一无所觉地坐起身,拿过沐阳手上的文件,自顾自地看起来。
  沐阳见他这副样子,更加手足无措,但她想着经理只是要确认一下签字,应该很快,于是就站在他面前,眼睛却从他敞开的衣襟瞄到肤泽健康的胸膛,如果是平时调开视线就行了――又不是没看过。但在这种特殊时期,压力过大,沐阳的眼睛都直了,大脑一片空白,当然也忘了调开视线。
  男人真的很坏,本来只需要看看是否签了字就行,这会儿就偏偏要细看,把它当成份价值几十亿的合同,就是逐字逐字地看上一两小时也不为过。
  沐阳觉得站了快三小时了,介桓才放下文件,点点头说:“可以了,你去休息吧!”
  她如获大赦地出门。介桓看着她转身出去的背影,尔后盯着那扇关上的浅绿色玻璃门良久,嘴角不自觉地噙了抹淡笑。
  “加班?”秦珍珍怜悯地望着沐阳,拎起自己的手袋,指着MSN上介桓发给沐阳的加班指示说道:“可怜啊!就算你只加一个小时,也得等八点半的班车了!”
  沐阳有气无力地趴在办公桌上。“回到家九点,收拾一下又该睡了!”
  “老大真没人性,你住在市区还要加班,唉,我先走了!”秦珍珍的小胖手拍拍她的肩,扭着胖腰走了。
  那句没人性却听到了正要叫沐阳去吃饭的介桓耳朵里,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单手抄在西裤口袋里,走到沐阳旁边,敲了几下屏风,说道:“先去吃饭吧!”
  沐阳平白地又受了一惊,缓过神后还是收拾了桌子,跟在他后面去了食堂。本来她是要拿了餐盘去打菜的,却被介桓带到小炒窗口点菜。小炒窗口是厨房专为高收入的管理层而设,要收费的,介桓点了四个菜,还要再点,沐阳在旁边连连叫:“够了,够了,吃不完的!”他才作罢。
  吃饭时沐阳收到条短信:你完了,老大估计得要你加通宵!
  她抬起头四处看,目光搜到坐位离他们不远的秦珍珍,正望着他们这桌的丰盛菜色摇头叹气,沐阳“哧”的一声笑了。
  “笑什么?”介桓问。
  “没什么,刚想起了一个笑话!”沐阳敛了笑,又低头吃饭。
  “哦,什么笑话?说来听听!让我也笑笑”
  “好啊!”她想了想开口道:“一天大葡萄和小葡萄走在路上,大葡萄突然地对小葡萄说: 我可以压你吗?小葡萄说: 好呀!结果小葡萄就被压死了!”
  沐阳说完很期待地望着介桓,而介桓也只是望着她,好半天没动静,过了一会儿,他才扯开嘴角敷衍地笑道:“不错,很有意思!”
  两人都埋头吃饭,再不说话了。沐阳从此得出结论,冷笑话果然是不能随便跟人讲的,因为他们一直冷到六点半加班完毕。
  介桓是个体贴下属的上司,当然不会让沐阳等八点半的那趟班车,顺便载沐阳回家了。
  人是承受力超强的动物,沐阳一天内多次承受面对介桓的压力,到了晚上,她像被打瘪了又突然吃到菠菜的大力水手,KO值飚到顶点,回去的路上不但没有脸红过,反而是豁出去了,不停地跟介桓讲笑话,挑战她幽默细胞的终极潜力,她就不信找不出一个笑话来让上司真心发笑。
  或许是感动于她滔滔不绝的执着,不管好笑不好笑,介桓都笑了,最擅长说笑话的他,这一路非但没有表现,反而是笑着鼓励她:有意思,再讲下一个。到了她家楼下,他笑着咳嗽两声,说道:“辛苦你了,早点休息!”
  沐阳微笑着跟他告别,待他的车开出老远,才猛地耷下脑袋,捶了下头,小声骂道:“就只会丢脸的白痴!”
  沮丧至极地转身,如果她的承受再稍微强一点,就能发现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别克。云舫坐在车里把刚刚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路灯下她灿烂的笑也都尽收眼底,他低下头,望着手里锃亮的钥匙,片刻后他浅浅地笑了,笑得很是苦涩。
  把钥匙扔到后座,启动车子,车窗缓缓关上时,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柏云舫才是白痴!”
  他一惊,忙循声转头,沐阳正走到他的车边,他以为她是骂他的,正要说话,却见她低着头,停也没停地继续往前走,嘴里还念叨着:“那种白痴找不到比我更好的,我也不一定找个比他差的……”
  “两只脚的猪不好找,两只脚的男人深圳到处都是……”
  “说得没错,刚刚送你回来的那个不就是两只脚的男人?”云舫拉住她的手,尔后双手扳过她的身体说道。
  沐阳不敢置信地瞪着他,嘴张成O型,然后又听到他说:“不过,也说不定是两只脚的猪!”
  “你怎么能这样说别人的?”
  “好吧,两只脚的猪是我!”云舫笑着说。“跟我上车!”
  他把她往车边拉,沐阳挣脱了他的手,不高兴地道:“去哪儿?你别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天你走都走了,今天你不说清楚,别指望我跟你去哪儿!”
  云舫伸手又把她勾了回来,大庭广众之下抱着她,硬把她扔进车里,上车便把安全带给她扣上,又锁了车门,然后握住她的手,动作一气呵成。
  “你不是怀疑我家藏了一个嘛!”他扣紧她的手指,倾身吻得她顺从了,才低声说道:“现在让你去检查,要是没有,看我今晚怎么罚你!”
  花园小区是三年前建成的,云舫说刚建成时就买下了一套,今年年初才把余款付清。三室两厅的房子,简约的北欧风格装修。沐阳甫进里面便感觉到似是空置了很久一般,除了进门处有双拖鞋,浴室只有基本的洗漱用品外,再找不出一样多余的东西。
  “你多久没回来过了?”她问
  “昨天还睡这里呢。”云舫到沙发上坐下,又说:“现在明白了吧,一个单身汉的家怎么好意思让你来。”
  沐阳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心里暗暗惋惜,他住这么大的房子真是浪费了,有两间房都空着,放着些平时用不着的杂物,两个阳台甚至连晾衣架都没有。
  “就是说你并没有不想让我来的意思?”
  “为什么不想让你来?而且你也没说过要来我家,再说,这里什么都没有,就是带你来了也是像现在这样坐着,多没意思。”他拉她到腿上坐好,把一串钥匙给她。“我原来也想过让你把房子退了住过来,但这地方离你公司太远,所以就没跟你提过。你要是不放心我在这儿藏了人,可以随时来场突袭。”
  沐阳恍若有山穷水尽时中了头奖的错觉,都已经要放弃了,偏又给她个峰回路转的大惊喜,她从他手里接过钥匙,立刻搂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了他,嗔怪道:“那天晚上你干嘛不说?非要吵?”
  “你觉得是我故意要跟你吵的?”云舫抱着她往后靠,懒懒地伸长腿。“那天晚上你分明是借口冲我发火,不管是抱你还是亲你,你都不耐烦,我还赖在那里做什么?”
  沐阳没有接话,只管把头埋在他肩窝处,把玩手里的钥匙,这种时候,她不想也不会提起钱的事,只要他是认真跟她交往的,那么自己负担点倒也没什么。
  “沐阳!”云舫突然压低了嗓子唤她。
  “嗯?”
  “你想要什么就告诉我,我能力所及的都可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商场现金卡放到她手时在,考虑了几天,他终于决定妥协,如果女人的要求都一样,至少沐阳是让他相处起来感到最舒心的。“我可能还是做不来送花之类的事,况且,你家种的花比外面的要好看多了;每次陪你去买衣服,你也不要我付钱,想来想去,我买了张现金卡给你,看你想要什么,我送你去买就好了!”
  沐阳好半晌没反应过来,她怎么也没想到,闹一次分手,竟然可以收到这么额外的好处。对于云舫所花的心思,她感到惭愧,明明是自己要争面子,却冲他发火――她一边反省,一边偎他偎得更紧,云舫也顺势把手探到她的腰间,缓缓地伸进衣服里,一寸寸地往上抚摸。
  “我想,你没换工作前,就先住你那儿,房租和其他的费用由我来付。”他把脸凑到她的颈间,声音开始沙哑。“这几天少了你我怎么也睡不着,以后,我们别再吵架了,行吗?”
  “我也不想跟你吵!”沐阳被他撩拨得嗓音发颤,然而他的话却是听清楚了,一天内中一次头奖是幸运,两次三次以上,就会被怀疑是骗局了。她急需的是他为她分摊房租,当他真的把担子全摊了去,她又有了疑心――他这样做是不是为了寻求心里平衡,等到哪天分手时,他也不欠她什么。
  “云舫,我是认真的,但不知道你――云舫!你先听我说完好不好?”
  “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云舫吻着她,含糊地说完便伸手拉拢窗帘,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几天来积压的想念和情欲瞬间溃堤,修长的手探入她的裙底,急切地伸到内裤里寻到她最敏感的地带,用指尖轻轻揉捏,以最直接的方式挑起她压抑的热情,另一只手飞快地推高她的内衣,胸前粉白的双峰刚暴露在空气中,火热的唇便覆了上去。“沐阳,相信我!”他埋在那道深深的沟壑里,发出闷闷的,诱人的声音。
  沐阳最后的一丝神智也因为衣不蔽体而丧失了,胸腹里似有一撮热火在四处流窜,急需要寻到一个发泄的出处,她倏地往里翻身,云舫猝不及防,反被她压制,他先愣了愣,尔后心里一阵狂喜,在一起那么久,她终于愿意在他面前完全放开了。
  “沐阳。”他把手移到她的腰间,狠狠地往下压,使她没有丝毫间隙地贴紧,低哑性感的声音蛊惑着她:“证明给我看,你是相信我的!”话落,他猛地往上挺身刺穿了她。
  床上是男人和女人另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谁掌握了主动,使另一方沉醉便是赢家。但真正相爱的人却是永远恋战的,无论过程有多难解难分,你争我夺后,最终都是双双投降。
  “开心吗?”冲洗完后,云舫躺在床上紧楼着沐阳,男人在事后总是希望得到鼓励,并且要附加上――“说真话。”
  沐阳垂头点了几下,看似羞涩,实则是想,现在是什么情况?这场风波就算是过去了?他们也没有分手? 她思索片刻后才觉得自己多虑了,都是成年人,吵一场架并不是谁要跟谁道歉,并且还非要弄出个浪漫的仪式征得原谅才算正式复合。他把钥匙给了她,就说明他打算继续交往下去了。
  况且,这次是她误会了他,虽然他也不对的地方,却是自己先挑起的争端,也就不再多想,脸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还未平复的心跳声,她开始不明白,是不是年龄越大就越能包容,以往跟程江林在一起时,无论对错,都是他先道歉的。
  或许,在成年人的思维里,道歉只是个形式,但人与人之间真的不再需要这些形式来表达吗?
  “对不起!”她低声说。
  云舫怔了怔,偏头看她半晌,才抚着她的脸柔声道:“傻瓜,以后不要跟我道歉,不管你有没错,让你难过了就是我不对!”
  沐阳微微扬起嘴角,甜甜的笑了,从未笑得这般甜过,似心里灌满了蜜糖,腻死了也愿意。
  “幸福其实得来很容易。”她说。“也许,只要你一句话!”
  “我也是!”云舫说。“只要你觉得幸福,要我说多少句话,做多少件事都行!”
  他们紧紧地拥抱对方,这一刻没有了计算,没有了心里的潜台词,他们都觉得自己说的话是再真诚不过的。
  周末的早上,两人好梦正酣,沐阳被路佳打来的电话吵醒,云舫不满地勾了勾她的腰,把脸埋到她的肩窝里,嘟哝了一声,正想原路返回去找周公,却险些被沐阳突然拔高的音调给震魂飞魄散。
  “什么?……他什么时候来的?你现在在哪儿?……等等,我马上过去!”她掀开被子跳下床,扯了件衣服便往身上套。
  “怎么啦?”云舫坐起身问。
  “你快起来,送我去佳佳那里!”她拿了他的衣服扔到床上,手忙脚乱地穿自己的。
  云舫没见过她像这样着急过,担心是出了什么大事情,没再多问便抓了T恤往头上套。
  一路飞车赶到路佳家里,没见失火,路佳也精神抖擞地站在那里,只是多了两个男人,他狠狠地掐了下沐阳的手心,又埋怨地瞪了她一眼,才拉她到沙发上坐下。
  路佳旁边坐着一个外型稳重潇洒的中年男人,一双炯目不怒自威,名牌西装将他不凡的身份昭显于众,沐阳犹疑了好半天,才叫道:“于叔!”
  于庆耀只点头淡笑,然后从另一个年轻男人手里拿了个长方形盒子递给她,用方言说道:“这是你爷爷带给你的!”
  沐阳接过盒子打开看是些特产便转手给了云舫,跟于庆耀道:“于叔来这里是因为公事吗?”
  “是有些小事要办!”他又看了眼云舫,问道:“你的男朋友?家里知道吗?”
  “是的,家里还没来得及说。”她和云舫的关系还没稳固到要告诉家里的程度,只得草草回了话。
  于庆耀似乎猜到两人才刚开始,也不问候云舫一声,便以长辈的口吻跟沐阳道:“还是要跟家里知会一声,你爷爷就放心不下你,要不是他年纪大了,坐不得飞机,这次也肯定要来看你!”
  沐阳懒得听他总提起爷爷,应该说是她懒得听任何人提起爷爷。坐在旁边的云舫心里却直发怵,他没有问过沐阳的家庭情况,但从这人的话里也听得出来,她那爷爷一定是很宝贝她,被宠大的孩子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他不免想,是不是沐阳的真实性格还没显露出来。
  “于叔,我过来跟佳佳拿点东西,您先坐一下!”她说完冲路佳使了个眼色,扔下云舫迳直去了路佳的卧室。
  “不是说过不用来了吗?”路佳关上门便道。
  “我一听他过来就急坏了,哪管得了那么多。”沐阳面露忧色地说。“他要在这儿待多久?”
  “不知道!”路佳小声道。
  “那他住哪里?”沐阳又问。
  “这里!”她说得更小声了。
  “什么?”沐阳瞪大眼睛。“他那秘书也住这里?”
  “不是,他住酒店!”
  “是你要他住这里的?”沐阳抓住她的手,下狠劲捏了捏,气道:“我怎么会问这种蠢问题,不是你要他住这里,他也不会朝这方面想。”
  “没有,这次是他自己跟我提的。”路佳神情苦楚地道。“我拒绝不了他!”
  “你……”沐阳蓦地松开手,怒气冲冲地走到门边说道:“随你怎么样吧,我把话说清楚,这次没人送你去医院了。”
  她走到客厅拉起云舫的手便往外走,十秒钟后又折回身,抱起长方形盒子,跟于庆耀平板地道:“我还有事得走了,您慢慢坐!”
  云舫被她一步也没停地拉到停车场,上车后,一头雾水的他才问:“那人是谁啊?”
  “佳佳的继父!”正在气头上的沐阳咬牙切齿道。
  “又跟沐阳吵架了?”于庆耀走到卧室,见路佳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墙,蹲下身爱怜地摸摸她的头说:“你们从小就爱吵,吵的时候恨死了,没多久又跟没事儿似的嘻嘻哈哈,都这么大了……”
  路佳直楞的眼睛里滚出一滴豆大的泪珠,顺着颊滑到下巴悬吊着,那样子就像她是个从来没有情绪,没有动作的布偶,突然某天,那双美丽的眼睛流出了眼泪,这般忧伤使他骇然噤声,心脏仿佛瞬间缩小了好几寸,嘴张张合合,紧张得连抚摸她头发的手也沉重起来,简直不像个成熟的,经历过许多世事的成功男人。
  “她说这次没人送我去医院了。”路佳木然地说。
  于庆耀知道她一定是说给他听的,甚至可能不是说给他听,而是威胁。他像是身上的某个机关被人按了,“嗖”地收回手,安份地放在膝盖上,声音干涩地说:“胡说八道,以后不许再跟我说这些话。”
  他站起身就要出去,路佳却动了,用手背抹了下巴那滴迟迟没断线的泪珠,生硬地挤出个笑容:“沐阳怎么会不管我了,她是气糊涂了才这样说,也不管我听了难不难过的,真任性,你说是吧?――爸!”
  她的这声“爸”故意拖长了,尾音发颤。于庆耀的背倏地僵直,嘴里像含了块黄连,面色苦郁,他还没想好怎么应她这声多少年没叫过的称呼,路佳又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倾身笑着看他,脸上一丝泪痕也没有,仿佛刚才她哭得那样伤心的情景是他不经意瞥见的连续剧片断。
  “爸,出去吃饭吧!”她像个天真不知世事,依赖父亲的女儿一样。
  于庆耀颔了颔首,面色却像是又被人塞了块黄连,他拧紧眉头,望着路佳那张年轻漂亮的脸蛋,像是在跟她告饶:别再玩花样了,我年纪大了吃不消。
  他一直是拿她没办法的。
  女人的心思一天三变,沐阳回到家又后悔了,她靠在云舫怀里都是磨来擦去的,想给路佳打个电话,但已经把话说绝了。她想,不该那么冲动的,都忘了去的目的,她应该在那里耗上一天,他们去吃饭,她也去,他们去哪里玩,她也跟着去才对,反正她就应该充当一个把他们之间分泌出的化学物质给溶解的功用。
  “我应该去佳佳那里住几天。”她想着想着,竟然说出口了,云舫用看呆瓜一样的眼光看着她,他知道她心里藏了事儿,还是不能给他知道的,从她回来后就一惊一乍,活像个锅炉上的跳蚤,却什么也不说就能猜出。
  “她家哪还有地方给你住?”他顺着她的话说,就不信她能忍得住。“再说,你自己有男朋友,还到朋友家去挤堆,不是让她以为我又把你怎么了。”
  “跟你没关系,我是不放心佳佳,你不知道……”她果然是会上当,但这事关朋友隐私,她的道德观念及时回防。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云舫扶她坐直,打开冰箱拿草莓,他没打算再探听了,一则是他对别人的事向来不感兴趣;二则沐阳是真的不想让他知道,只不过是缺个可以商量的人;她愿意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他洗了草莓端出来,把绿萼摘掉了喂到她嘴里,状似无意地说:“别人的事儿你再怎么担心也是隔靴搔痒,有点精神还不如趁周末去哪里走走。”
  “去哪里走?”
  云舫想了好半天,也只提出两个很没创意的地方:“你说是大梅沙还是小梅沙?”
  沐阳翻了翻白眼,难道他哄女孩子的招数就不能高段点儿?“红树林不是更好?反正都是海边,开车还近。”
  她本来是讽他的,谁知道云舫立刻就答道:“你想去就去吧!”
  “去小梅沙!”如果整棵树都是烂柿子,那也要选颗结在树梢的。
  周末车多,走走停停的,都半小时了还没出市区,这会儿排着长龙等着过红绿灯,沐阳解开安全带,蹬掉了凉鞋,整个人蜷到座椅上。同居了两个月,她的坏习惯也一点点地显现,从最初的脸红尴尬到现在的大大咧咧,整个过程转变就像是含蓄羞涩的花季少女,变成个捋袖子动辄吼两嗓子的大妈。
  男人似乎并不介意这些,至少云舫是的,他照常握了沐阳的手,大拇指在她的手背轻轻摩挲,用一如既往的温柔嗓音问她:“又累了?”
  沐阳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跟大冬天喝了口热茶似的,心里有股暖流正缓缓游向灵魂深处。云舫看似不在意,但时常会有些习惯性的小动作,就像开车时,但凡是等红灯,或是右手有了空闲,他都会握住她的手,眼睛却直视着前方,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小梅沙并不是她想去的,选择那里,只因为路途最远。车子在公路上高速行驶,两个人坐在狭小的空间里,听着轻松明快的音乐,阳光透过车窗照到大腿上,她可以放心地闭上眼睛,任他把她带到任何地方。女人是自私的――
  沐阳有时候想,她或许并不爱云舫,她爱的只是云舫宠爱她的那份感觉。
  “不累,但就是等得有些烦。”她偏头靠在椅背上,用那双黑亮的眼睛凝视着他。“你开车都没叫累,我怎么敢说!”
  “不是等得烦,而是你心烦吧。”云舫一语戳穿她。“原本以为带你出来散散心会好点,谁知道我还是在浪费感情!”
  “谁说浪费啦?我不正享受着嘛。”她笑了笑,犹豫到底该不该跟他讲佳佳的事,毕竟他考虑事情比自己周全,或许他能拿出个主意。她这样想着,却忘了云舫在家时跟她说过的话――别人的事再担心也是隔靴搔痒。佳佳的事,实在轮不到她来操心,但或许是因为女人天生爱强调或表现自己的重要性,她硬把这当成了责任,非得想出个解决办法不可。
  “我想还是跟你讲讲吧,佳佳的妈妈跟我妈妈是同学,她的继父于叔和我爸爸是同学。”
  女人讲一件事情不但没头没脑,还常常抓不住重点,一句话就能讲清楚的事情,非要说得源远流长,云舫见她还一脸凝重,活像是革命份子要宣扬独立的样子,很想笑出来,但终究是忍住了,甚至没插嘴。
  “她爸爸在她很小时就去世了,我妈介绍她妈跟于叔认识,然后结了婚,不过,谁也没想到她妈妈是隐瞒了自己肝癌晚期的病情跟于叔结婚的,目的就为了把佳佳托付给于叔。”
  云舫暗想接下来应该是说她的那个于叔的事儿了。但---
  “虽然阿姨是担心佳佳孤苦伶仃,但她的自私让作为介绍人的妈妈觉得愧对于叔,我爸也跟我妈吵过,因为于叔是头婚,而佳佳的妈不但是二婚带个孩子不说,结婚没两年,因病还折腾了不少钱,最后人财两空,我们家都觉得欠于叔很多!”
  云舫点点头,示意自己在听,但他的表情却像是在说---看吧,这源远果然很长。他其实很想问,佳佳和你于叔到底怎么啦?
  “你别以为于叔跟我爸是同学,也五十多岁了,其实他才四十岁出头,我爸是工作后才上大学的,所以赶上和于叔同学。”她仍然没逻辑,没条理,没重点地滔滔不绝:“于叔二十四岁结婚,佳佳的妈妈二十八岁,佳佳那时七岁……”
  “诶,你于叔那时是个前途光明的大好青年,为什么会娶佳佳的妈妈,还有那么大个女儿。”她说的那些岁数把他脑子搅得跟浆糊似的,但仍是一下子就切入了重点,男人考虑问题都从现实出发。
  长龙终于开始缓缓往前蠕动,他松开她的手,放回档位上。沐阳系上安全带,继续讲古:“佳佳的爸爸殉职,单位补贴了一大笔钱,她妈妈用来做生意,后来开了个小厂,但于叔一穷二白的,估计那时候就看上这点儿吧。”
  “后来你于叔就做成了大厂?”云舫按逻辑推测。
  “那个小厂在佳佳的妈妈生病时就卖了,刚不是跟你说了人财两空嘛,你都没认真听。”她抱怨了一句,完全不想是自己说得没个头绪,让人想认真听都难。“我们家觉得愧对于叔,爸爸当时就在城郊批了块地给他,价格很低,而且钱还是我们家先垫着的,后来……”
  “等等,你爸干嘛的?”
  “国土局的。”
  “哦。”
  “才过了一年,市里规划了一条新街道,原本城郊的区域划了进来,机关单位都在那条街道上建了新办公大楼,于叔那块地也被征了。”
  “你爸真够义气的,不但白送块地,还让他赚了不少钱。”
  沐阳不跟他计较,接着说道:“也不能这样说,我记得佳佳有次发高烧,于叔到处借不到钱,背着烧得昏迷的佳佳跑了好远的路到我家里来,我当时还以为佳佳死了,吓得哭了好久。”
  “所以,你爸妈就认为你于叔本来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但就因为你妈作媒,才害得他摊上这些麻烦?”云舫的表情颇不以为然。“我觉得他们没必要把这些事往自己身上揽,自己要是不愿意,谁也逼不了。”
  “话是这样说,如果于叔当时要真怨了爸妈,或许爸妈也就不管了,但他偏偏是乐呵呵地照顾两母女,阿姨去世后,他背了那么多债,对佳佳又细心体贴,你说,我爸妈能置之不理吗?”
  云舫心想,换他也会这样的,事已成定局,婚都结了,聪明人都知道得罪不如拉拢。
  “那里有家麦当劳,我们吃点东西了再走吧。”沐阳指着对面路上的快餐店说道。
  云舫忙把车拐到另外一条道上调了头,他很无奈地摆摆头,讲了这么久,她还是没讲到佳佳和继父到底怎么啦!
  云舫锁好车,搂着沐阳的肩进到餐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午饭时间过了,餐厅的人较少,空着许多位置,云舫从沐阳的手袋里拿出钱包,问她:“还是要六号套餐加冰淇淋么?”
  “嗯!”沐阳点了头,目送他走到柜台前点餐。
  “没给你买冰淇淋。”云舫把食物放到桌上,给可乐插上吸管后递给沐阳,又说:“我刚想起你没吃早餐,不能吃冰冷的东西,免得待会儿又胃疼。”
  “可乐也是冰的。”
  “所以要吃了东西再喝,我本来是想给你换牛奶的,怕你不高兴。”云舫撕开糖包倒进奶茶里,搅拌几下后也放到沐阳面前。“要是渴了就先喝点儿热的。”
  每到这种时候,沐阳便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满足感,随后又怀疑只是虚无飘缈的幻觉,似乎云舫待她细心体贴都是不真实的,或者说,她觉得幸福来得太快了,在享受和沉溺的同时,也不免患得患失,好几次她紧盯着云舫的身影,或是用力地抱紧他,似乎这样便可以确定一切并不是自己想像出来的。
  “云舫!”她无意识地搅拌着奶茶。
  “嗯?”
  “我们一辈子都会像现在这样吗?”
  云舫愕然地看了她一会儿,才笑道:“像这样带你吃快餐吗?你也太好满足了。”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又开始忧患。“故意曲解我的话,想逃避是吗?”
  云舫低头凝思片刻,才握住她被空调吹得发冷的手,正色道:“沐阳,我不想承诺什么,即使承诺得再动听,你有天可能也是会离开我。”他见沐阳的脸色变得难看,又赶紧说道:“我想,还不如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你觉得跟我在一起是幸福的,也让你---”后面的话变得很小声。“也让你不会有离开我的念头。”
  沐阳闻言,脸色多云转晴,她反手握紧他,像是要把自己坚定的心意传达给他。
  这个物欲横流的城市,没有安全感的不仅仅是女人,男人也会惶惶不安,区别只在于,女人可以说出来博取男人的怜爱,而男人,却要强装成熟可靠来安抚女人。
  “你已经很好了!”她说。“就算是吃一辈子快餐,我也不愿意离开你。”
  云舫被她的话感动,但却不敢得意忘形,理智适时地提醒他,或许这只是她瞬间的想法而已,他如果相信了,没准儿哪天便会莫名其妙地失去她,甚至于她可能在分手时对他说:当初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
  “没你说的那么好,我要做的还很多,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你跟我吃一辈子快餐。”他不想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见她的嘴角沾上了奶酪,忙拿了纸巾给她擦干净。“快吃吧,下次吃过早餐才能吃这样东西,你的胃本来就不好,吃这些不消化的就是雪上加霜。”
  沐阳吐了吐舌,扮了个‘幸福洋溢’的鬼脸,正要埋头祭自己的五脏庙,袋子里响起了手机的音乐声,她的手拿了鸡翅,油腻腻的,云舫便拉开手袋,找出手机。
  “是佳佳的。”
  “接吧。”她说。
  云舫听从指示滑开手机贴到她的耳边,沐阳只听不说,拿着鸡翅的手顿在半空,末了,她才说一句:“我知道了,不塞车大概半小时左右到。”
  “我们不去小梅沙了。”她的语气略含歉意:“佳佳在圣廷苑等我们。”
  云舫无所谓地耸耸肩。“那下次再带你去吧。”
  半个小时后,她们从快餐厅赶到圣廷苑酒店的馥轩贵宾厅,路佳和于庆耀并列坐着,路佳托腮望着窗外的花园造景,于庆耀见他们两来了,冲沐阳点头微笑,然后指着空位说:“坐吧。”
  “来得挺快的嘛。”路佳说。“没塞车?”
  “这会儿还算顺畅。”云舫笑着道。
  沐阳脸上仍有些几分不高兴,于庆耀倒了茶给她,笑问道:“还在怄气呢?”
  “我没有。”她立刻接话。心想怄气还不是因为你,但可不敢说出来,毕竟是长辈。
  这家高级餐厅没有菜单,主厨依照每一位顾客的口味和喜好而量身订制菜色,招牌菜便是燕鲍翅,云舫曾陪客户来消费过,但也仅限于大厅,这会儿他看着桌上的珍馐佳肴,什么贵便有什么,不禁怀疑起对面那个男人的身价来。
  “于叔来这儿办什么事?”沐阳决定让自己消停点儿,几个人当中,似乎就她一个人气鼓鼓的,就连路佳也跟没事儿人一般,真划不来,于是用平和的语气问道:“好像您在这儿并没有什么业务?”
  “所以,我才想来看看有什么好的项目可以合作的。”于庆耀话尾刚收,三双眼睛都看向他。
  沐阳和路佳都想到了一块儿,他突然要来这里投资,大部份原因是为了路佳,但两人的反应可完全不一样,沐阳完全不明白他想干什么,佳佳当初躺在医院里,他也狠心地没来探望过一眼,现在她好不容易能正常生活了,他又来搅和什么?
  路佳则是呆愣了半晌,才问道:“这么说,你以后会经常来深圳了?”
  “不是经常来深圳,你也要跟我去武汉熟悉公司的事务。”于庆耀不急不缓地说道。“我会在深圳住下来,直到你辞职。”
  “不可能。”路佳和沐阳同时说道。这次她们两的想法倒是一致,路佳一旦去他公司上班,两人的关系就被逼进了死角。于路佳来说,她回去就等于让所有人知道他们是父女关系;于沐阳来说,路佳就要在他的阴影下过完一生,她这辈子都别想再爱上别人,开始新的生活。
  云舫彻底糊涂了,他自动给沐阳没讲完的故事接了续集,路佳的继父后来应该是发了大财,但因为父女不合,路佳跟沐阳毕业后直接来了深圳,这会儿戏该是演到父亲逮逃家的女儿回去。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故事不应该是这么简单的。
  “你们该懂事了。”于庆耀脸色一沉,又斥道:“佳佳几年没有回趟家,沐阳也是,在外面一点分寸也不懂得把握。”
  他摆出了长辈的架子跟威严,沐阳听出他说的是她和云舫的事,现在只担心他要在深圳长住,一旦他知道了自己和云舫同居,肯定会跟家里通气,那就糟糕了。这样一想,她赶紧松开了云舫握着的手,规规矩矩地坐好,不敢吭气。
  她一松手,云舫不明所以,但心里总是有些不快,扭过头望着窗外,正好瞥见路佳脸色苍白,玫瑰红的嘴唇微张着,一副想说什么却失了声的无奈样子。
  “请问你贵姓?”于庆耀突然问他。
  “免贵姓柏。”云舫不卑不亢地应道,然后从名片夹里抽出张名片双手呈给他。
  于庆耀接过看了眼说道:“自己经营公司?”
  “是的。”云舫谦恭道:“目前规模还很小。”
  “时机未到,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发展!”于庆耀说话时目光黯淡地看了眼路佳,又道:“改天找个时间聊聊?”
  云舫因他的话怔了怔,随后爽快地应道:“好的!”
  吃完饭回家的路上,云舫一直没说话,似在思考问题,沐阳却会错了意,以为他是在为自己开始松了手而生气,老实地坐在一旁,快到家时,云舫开口问她:“你那于叔是做什么的?”
  “地产!”他终于愿意说话,沐阳舒了口气,讨好似的讲得详细了些。“兆丰华地产开发,公司在武汉,你可能没听说过。”
  “哦!”云舫应了一声,又似专注地看前面的路,没再说话了。
  晚上,趁沐阳冲凉时,云舫打开电脑,在搜索栏里键入“兆丰华地产+楼盘”,结果令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怎么也料不到中午与他一起吃饭的人,竟然是好几个大型楼盘的开发商,接着,他又搜索到一些视频,不久前坐他对面的人,正赫然坐在屏幕前与主持人从善如流地谈他如何在十年间将企业发展壮大,顺带宣传了上海正在发售中的新楼盘。
  “云舫,再拿件睡衣给我。”沐阳在浴室里叫道。
  “哦,等等。”他关闭了所有网页,走到衣柜前找了件丝织睡衣给沐阳送去。
  “真倒霉,不小心把睡衣给淋湿了。”沐阳揉着湿嗒嗒的头发走出来,把手里那件刚洗过的睡衣拿到阳台上晾好,回到屋里,见云舫合衣倒在床上,上前推了推他。“跟你说过几遍了?穿着衣服别往床上躺,快去洗了再睡。”
  “哦,好!”他起身便往浴室走去。
  “浴衣浴衣!”沐阳捞起椅背上的浴衣给他。“你在想什么啊?神不守舍的!”
  “你在旁边我怎么会神不守舍?”云舫扯开一抹淡笑。“好了,我去冲凉了,你睏了先睡!”
  他关上门,浴室里氤氲着白色的雾气,浓郁沐浴乳的玫瑰香味充斥到鼻尖,镜子上的水雾滴出几条清晰的痕迹,他站了半晌,才拾起流理台上的抹布,倾身把镜子擦得明晃晃的。
  沐阳不懂为什么眼前的雾是黑色的,黑霭霭,轻飘飘的,像是新寡妇的头纱,从她的头顶掠过,一滴冰凉的雨擦过脸颊,她拔腿往前拼命地奔跑,不要那黑纱蒙住她的脸,她这样想着,跑得更急了些,气喘吁吁,她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这不是梦吗?
  并不是梦,那块黑纱离她越来越近,前方却亮了起来,好似火车出遂道时的那瞬间的光芒,她狂喜地加大步伐,那黑纱跟得很近,每每要覆上她的头顶时,她又跨出一步,险险地躲开,终于到了出口,她却捂着嘴,不敢置信地望着医院雪白的墙壁,佳佳平躺在病床上,阖着眼眸,她的脸跟床单一样的颜色,被灯光照得像是裹了层水银般的色泽,僵直地,毫无生气的――
  病床旁边不知道何时多出了一个人,是背对着床抽烟的于叔,还有,云舫怎么会在这里,那时她还没有认识他呀,她的大脑一片混沌,云舫突然绕过病床,狠狠地抱住她。云舫是很温柔的,她想,他不可能这么粗鲁,勒得她喘不过气,她的血液都被挤压到大脑,额头和脸上的血管似乎就要爆开了――
  “沐阳,沐阳!”
  她听到喊声,在黑雾里坐起身,手脚被禁锢住了,抬起头,是云舫并不分明的脸,真的不是梦,她骇然地尖叫出声。
  “沐阳,到底怎么了?”云舫抱紧拼命挣扎的她,手臂传来尖锐的痛楚,他不明白一个睡着的人怎么会有那样大的力气,沐阳还在他怀里又搔又抓,他赶紧扭开了台灯。
  果不其然,手臂和胸口密密麻麻地呈现被指甲划伤的红痕,但看清楚满头是汗,双眼惊恐的沐阳,他的心头顿时划过一道灼热的痛楚,他再次把她揽回怀里,那纤弱的身体却猛地一惊。
  沐阳在一分钟后,将整个房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才无力地靠在他怀里,终于能确认――真的只是个梦,佳佳没有死,云舫没有伤害她。
  “我做恶梦了!”她像只被箭矢射中的麻雀,心有余悸地依附着梦外这个仍然可以依靠的人。
  “我知道!”云舫给她拭去额头上的汗,空调口对着床吹出冷气,他抱着她躺回被子里,手臂擦到枕头,“咝”的一声,沐阳抬头看他时,他迅速关了灯,赤裸着伤痕累累的上身拥紧她。
  “是什么梦?”他轻声问,为了安抚她,他温柔地吻着她的额头。
  “梦到佳佳死了。”她闷在他的胸口说。“自从于叔来了以后,我就很不安,总担心会发生什么事。”
  “只是个梦而已,是你成天想得太多,不想就不会做这种梦了。”
  沐阳在他怀里一迳地喘气,云舫不知道佳佳发生过的事情,所以他只会以为她是庸人自扰,虽然不能把梦当真,但自从于叔来了以后她就非常不安,她有个预感,不会像原来那样平静了,然而,她也只是个被蒙上眼睛,看不清未来的人,除了不安,她没有可以预防的办法。
  “云舫!”
  “嗯?”
  她紧紧楼着他的腰,没有间隙地贴近他。“我们就像现在这样,不要有任何改变,好不好?”
  她摩擦到他胸口上的伤痕,火辣的痛楚使得云舫在黑暗中蹙紧了眉头,他半晌没有回话,直到他腰上的手快要放松了,才吻着她说:“别胡思乱想,沐阳,相比起你来,我更害怕失去你!”
  沐阳舒了口气,安心地和他相互紧拥着,她决定听他的话,忘记那个梦。
  同一区相距不远的另一套房子里,灯火未央,路佳穿着睡衣站在三十楼的落地窗前,夜晚的街道偶尔飞驰过一辆汽车,对面大楼广告牌的彩灯交替闪烁,夜空被厚厚的云层笼罩着,像压在头顶一般,她甩甩不堪重负的头,竟像块被脖子支撑着的圆石,动不了半分。
  对着窗户,她缓缓地脱下睡衣,窗玻璃照出她黑沉沉的影子,她低头看光洁的胸口,眼泪成串地滴到被烟头烫伤的那块疤痕处,黑色的回忆似乎又清晰起来――
  豪华大宅,她的睡房是沐阳小卧室的三倍,欧式大床后的墙上挂着两帧大幅照片,一帧是她和妈妈的,另一帧是她跟继父的,两张都是分别依偎着他们笑得很优雅,像个公主。
  她睡觉时也笑得很甜,梦里沐阳在她家玩跳棋,继父,不,应该说是爸爸,坐在旁边出为她谋划策,沐阳输不起的个性总是搅乱棋盘,气上好久,每当这种时候,爸爸就得开车带她们出去玩上一整天。
  其实爸爸不知道,那是她和沐阳的小计策,十七岁的她们没有高考的压力,空出来的脑子想的便是这些。
  她睡得很沉,根本不知道一个黑影开了她的门,蹑手蹑脚地朝她的床边走过来,黑影的双手移到腰部,掰开了皮带锁扣,“哧啦”一声抽出皮带,她翻了个身,面朝向黑影。
  她终于从美梦中醒了,在双手被扣上床头时,她痛醒了,只是还来不及惊呼,嘴上立刻被塞进了毛巾,把她的上下颌骨撑到极限,她张大嘴,眼睛里流露出未知的惊恐,那双罪恶的手开始解她的扣子,她猛地伸腿踢向侵犯她的人,却激怒了他,“哧,噗哧……”裙子被撕成一条一条,她的大部份身体裸露在冰冷的空气当中。
  她像受伤的小动物发出闷闷“呜咽”,摇晃得头晕目眩,眼泪在夜幕里飞溅,她绝望无助地挣扎完最后一丝力气,那人或许以为她已经昏了过去,停止了动作,掏出烟和打火机,在打火机亮起的那一瞬,她骇然地看清了他的脸,胃里顿时恶心得翻江倒海――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红色的烟头向她逼来,停在她的胸口处,她感觉到了烟头的高温,似乎已经烧断了细细的汗毛,“糍糍……”烧焦的味道令她的鼻腔刺痛,眼泪狂飚而出――
  灯在这瞬间打开了,她仿佛撑着最后一口气看到两个打斗的身影,一切都让她感到眩晕,她觉得快死了,像电视里歪头便能死掉,于是,她的头歪到一旁。
  路佳瘫软地跌坐到地上,那种不能抑制的头痛在太阳穴两旁突突地叫嚣。沐阳说那天来了好多警察,连爷爷也亲自来了,但谁也进不了那个房间,于叔报了警后便紧闭着卧室的门,谁敲也不应,警察只好在门外逮走了被捆绑着的工人。
  她只记得再次痛醒的时候裹着被子,脸上像刚洗过一样湿漉漉的,勉强地睁开眼睛,一滴滚烫的眼泪便落到她的颊上,她完全看清时,又一滴清泪从他的眼角滚落下来。
  她柔软的心脏被刺疼了。人生当中第一次,幸福跟刺疼并存。
  隔壁的大房间烟雾缭绕,于庆耀坐在床边,手上的香烟快燃尽了,很长的一截灰色的烟灰就要断裂,他全无所觉。
  这辈子他都清楚记得,佳佳再次晕过去前跟他说的话,就像是烙在她胸口上的烟头疤痕,贴近心脏的地方,每每触碰到,便是无穷无尽的痛。
  “爸爸,这么大的房子,你不在就不安全。”
  “对不起!”
  “要么我们换个小房子,像沐阳家一样,要么你每天回来陪我!”
  “好!”
  “爸,跟你说,我最最爱你了!”
  年过不惑,一个有权有势的人每晚想起这句话心脏便似被尖刀划过,他内心最脆弱的也只是这个相依为命、早已不把他当父亲的女儿。
  他对她向来有求必应,事情发生后,他信守承诺,把空余时间全给了她,甚至是去外面找那些能为他解决生理需求的女人都没了闲情。一个不到四十岁,颇有财势的男人硬生生地憋着冲动,让人知道了都是天大的笑话,而这一切的理由只因为他要回家陪女儿。
  沐阳从尊敬他到对他有了敌意,他当然知道原因,佳佳什么都会告诉她,如果那时他知道自己信守承诺会将佳佳再次送进医院,他也许会狠下心疏远她。
  但仅仅是也许,就算清楚后来事情会发展成这样,那时他也不能放心地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一切,都是注定了的。
  就像现在,他已经不能回头了。
  小公寓的隔音设施并不好,他听到了隔壁房间传来的哭声,起身捻熄了烟,尽管知道他最好是不要过去,让她哭到睡着,但,他还是无法忍心地放任不管。
  旋开门把手,果然如他所料的,她衣衫零乱地趴在实木地板上,敞开的睡衣露出了那块疤痕清晰地落入他的视线里。
  他按捺住胸口的闷痛,走到她身前缓缓地蹲下身,逐颗地给她系好扣子,再把她抱到床上,满是泪痕的脸埋在他的胸口,如以往般,他静静地抱着她,直到她睡着。
  她在他怀里找到个最舒服的位置,轻轻地阖上眼眸,抿紧的唇动了动,歪着头像是要睡着了。
  心里涌起的怜爱使他不自觉地抱紧了,但他始终无法在这种情况下跟她说一句安慰的话,似乎一开口就是在诛伐自己,理智会使他丢开她,头也不回地到一个看不到她的地方,然后在那里焦灼不安地担忧。
  她终于睡着了,他听到她均匀地呼吸声,慢慢地松开了手,给她盖好被子,疼惜地用手背抚了下她的脸后,为了不惊动她,他万分小心地站起来,见她无所觉翻了个身,纤手搔了几下脸,他温和地笑了笑,轻手轻脚地转身,耳边却响起一个含糊的声音,狠狠地揪住了他的心――
  “爸,我最最爱你!”
  “你进来一下!”
  电话断了,沐阳将听筒搁回电话上,把文件存档,起身去了介桓的办公室。
  她进去时介桓已经坐在小沙发上了,这段时间因为佳佳的事一直没怎么在意经理,现在独处一室,他整个人落入她的视线中,头发像是刚理过的,出门前应该上过发胶了,一条条黑亮的有迹可循发缕往前匍匐,延伸出额头一寸的地方齐齐斩断,再统统往右侧梳理,这是男人最常见的一种发型,干净利落,又不呆板,介桓的五官生得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很有内容,深邃而睿智,他又是很会打扮的,穿衣服品味不凡,像今天,看似一件素灰的衬衫,袖口上却绣了暗花,一眼便知是高档货。
  沐阳想起了自家的那个,虽然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但都是去商场看到一件,合身了,价格也不夸张便买了就走,早上起来顶多是用水梳理翘起的几根头发,一幅灰框眼镜遮住了‘心灵的窗户’,那模样就像在说:我对女人没兴趣。
  再来看看这个上司,全身上下无时无刻都在向未婚女人宣告:来喜欢我吧,快来喜欢我吧!
  所以,她疑惑了,他当了她两年的上司,是她太迟钝,还是经理独独对她设置了屏蔽密码,怎么就没有察觉到他潜藏在华丽衣着里的暗号呢?
  这种问题对于沐阳来说就像微积分一样难解,时间也不够她深入地思索,于是,在介桓开口说话前,她草草地下了结论:凡是正常的女人都不会想到自己能和克里夫?欧文(Clive Owen)结为夫妻。
  “最近工作怎么样?”介桓的双手交错搁在膝上,俯身整理了桌上的几份文件。
  沐阳低头瞥见他把一份离职申请表放到最上面,顿时惊讶得忘了回答他的开场白,脱口就问:“杨姐要辞职?”
  “嗯,昨天跟我提出来的,她年底结婚,男方在上海,所以,必须辞了这边的工作。”介桓整理好后,抬头看她。“叫你进来,就是让你这段时间跟在她身边学习。”
  沐阳虽然不怎么聪明,但这句话的意思她可明白得很,杨姐是商务部的主管,跟着她学习百分之八十是后来要接替她的工作,但要论员工的资历怎么也轮不到她,况且,她也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但这种情况下,她只能装糊涂――
  “我会努力的!”她铁齿地保证。
  介桓看她的眼珠转了几圈,想她对这事心知肚明了,上次耗那么大的精力才使得这个下属死心塌地,除了她还有谁可以接替那个位置。
  “好好干,在这个公司里资历并不能代表一切。”他的说辞含糊,却也聪明至极,资历不代表一切,另一个意思就是――她是他信任的人,这样的话一说,想她不对他感激涕零都难。
  “我一定尽全力不让经理失望。”果然,平庸到大的沐阳一定会把这当成知遇之恩,对介桓全身心地信任,并随时准备好卖命了。
  “我相信你!”介桓淡定地笑着说。“我不会看错人,你是个可造之材!”
  另一个笃定她对他死心塌地的原因是她喜欢他,当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时,只会为他考虑,商务部主管这个职位等同于他的左右手,两个月来,先是挫败,然后为她顶下责罚,再经过私下相处,他已经确定了万无一失。
  沐阳因为他的话心里乐开了花,但也不至于得意忘形,商务部维护的都是公司的大客户,稍有差错,则是自己担待不起的,尤其市场部开发和维护的关系向来暧昧不明,需要紧密合作,又得在必要的时候坚定自己的立场,王经理直接提拔她,往后要牺牲的时候,她肯定是不能拒绝的,况且坐到这个位置上,薪水加得的并不多,但却不能跟以往一样清闲了。
  无官一身轻,换成以前的她是一定会拒绝的,但现在――她再迟钝也觉察到自己已经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一整个下午她都无心工作,愣愣地坐在电脑前苦思恶想,正当她烦不胜烦的时候,云舫的MSN上线了,她的眼睛一亮,怎么会忘了,她早就不是一个人,这种事找云舫商量,他应该能帮她拿个主意。
  “我很烦。”直截了当地发这个三个字给云舫。
  “烦什么?”同居这么久,说话都是简洁明了的。
  “工作上的事,在公司不方便说!”
  “很棘手的事么?”
  “是。”
  “那待会儿我去接你下班。”
  “嗯!”
  关掉对话框,她像是头顶的大石被炸得粉碎,碎片哗哗啦啦地掉到脚下,拍了拍额头,她调出未做完的报表,大脑飞速运转,手指也灵活地敲击着键盘――下班还有一个小时,云舫现在已经出门了。
  介桓手指敲击着桌面,聚精会神看到手上的A4纸,那是商务部请辞的主管杨丽的推荐表,建议栏里填着打印出的意见――
  李沐阳工作谨慎仔细,性格温和,极适合以沟通和维护客户为主的商务工作,但墨守陈规,并无上进心,应变能力较差。
  肖静兰工作积极干炼,个性圆润,五年前进入公司,论资历与业绩,推荐此人担任商务部主管一职。
  他把纸按在桌上,从笔筒里拿出涂改液,又将两张打印好的小纸条贴到涂改处,拿到复印机里复印出来,A4纸上赫然变成――
  李沐阳工作谨慎仔细,性格温和,极适合以沟通和维护客户为主的商务工作,推荐此人担任商务部主管一职。
  他把原文件放进碎纸机里,转头望着窗外蹙眉凝思,这个李沐阳应该不会让他失望吧?第一次,他有种并没有完全掌握的预感。
  这个预感在下班时就证实了,他拎着公文包走出办公室,决定晚上请沐阳吃饭,再多做些工作,顺便将关系拉得更近些,但他走到市场部办公区的时候,只看到一个空空的座位,文件整齐地陈列在一角,电脑屏幕显示还在关机状态中,他连忙转身朝电梯口走去,指示灯显示1楼,他直奔右侧的楼梯口、
  一口气跑到停车场,班车上并没有见到沐阳的身影,正要打电话给她,一辆他并不熟悉的车与几分眼熟的人让他愣住了,沐阳开了车门坐进去,那个人俯身替她系好安全带。
  以他丰富的情感经验不难看出那就是对情侣。
  他终于想起了那个男人是谁,在沐阳的同学家吃饭时曾聊过。一股受骗的愤懑在胸腔里直窜而起,他想也没想便钻进自己的车里,出公司大门时他追上了他们的车,并冲动地按下了喇叭,这突兀的一声响适时地惊回了他的理智。
  云舫停了车并放下车窗,沐阳坐在旁边开心地冲他笑着:“是经理呀!”
  她大大方方地跟他说话,没有一点欲遮掩或逃避的窘迫,她并不是故意想骗他或耍他,她对他完全没那个意思,当介桓清醒地认识到这点后,他头次感到宁愿她是耍他的。
  他还是笑了,但却不能像在酒吧或是在美丽的猎物面前笑得那样迷人了,连他自己都感觉得到嘴角有多僵硬,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使自己故作起潇洒:“看到故人了,所以想打个招呼。”
  “好久不见,王经理。”云舫礼貌地回应。
  “近段时间忙,一直没有联系。”介桓终于能笑得自然了,又说:“改天一起吃个饭,好好聚聚。”
  “好啊,随时恭候。”云舫转头看了看沐阳后,跟他说:“沐阳承蒙你照顾了,一直没机会感谢呢。”
  这句无心的场面话却像尖针扎到了介桓的敏感神经,他又笑了,明明是要朗声笑的,嗓子里却只发出他自己能听到的“唏唏”声,像风穿过细细的饮料管,小气而又无力。
  “说哪儿的话。”场面话是他最拿手的,仿佛与生俱来的,他虚应说:“沐阳是个很出色的员工。”
  这得他说了算,如果他早知道她已经有了男朋友,她便是最平庸的员工,而现在,就在不久前,他亲口说出她是‘可造之材’的话,真见鬼了,他在心里低咒一声。
  他觉得虚应到此应该够了,或者说,他不愿意再在这个女人身上多浪费一分钟。“那么就不打扰你们了,改天再聊。”
  “好的,经理再见!”沐阳灿烂地看着他笑,跟他挥挥手。
  他看到那双在车厢里挥动的白皙的手,大脑立刻浮现在上海买水晶链的那一幕,胸口仿佛下意识地一痛,他草草地点了个头,便启动车子飞驰而去。
  当他把他们甩得老远后,才把戴上耳机,揿了手机上的一个键――
  “嗯……待会我去接你,不用化妆了,化得跟个鬼一样……没怎么啊,我很正常,就这样说了,不用化妆,待会儿我直接去你家。”
  挂掉电话,他猛的把手机掷到旁边座椅上,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在她身上浪费了太多精力,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嘴里小声念着,然后发泄似的大声吼道:“妈的,真见鬼,见鬼了。”
  厨房的窗户虽然透了阳光进来,但光线仍是比较昏暗,他们开了灯,沐阳在案板上切着肉丝,云舫如常在水槽处清理蔬菜。
  “――事情就是这样,当时那种情况,联系不到你,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如果不是经理帮我担待,也许我现在已经失业了,所以,他要提拔我,你说我能拒绝吗?”
  云舫听完整个过程已了然于胸,显然这只是职场手段,他的这个女朋友唯一的好处就是踏实,庆幸的是还没有死心眼儿,换成其他人,恐怕早就顺竿而上,被人利用了还犹不自知。
  “其实这事也没什么好烦的。”他说。
  王介桓已经知道她有男朋友,那么就是经济上暂时无忧,即使工作上有什么令她为难的事,她可以辞职了事,也不会委屈自己,随意受人摆布。
  “现在有人比你更烦。”他接着说道:“而且,不是还没有正式任命吗?等事情到了那一步再说。”
  “没有关系吗?”沐阳靠近他问。“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明明我的工作能力就很一般,而且还犯过错误,他怎么会提拔我呢?”
  云舫笑了笑,她还有个好处就是有自知之明,在那样一个上司手下工作,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不容易啊。
  他偏头亲了她一下,笑着说:“你可真是让我省心,永远都这样就好了。”
  沐阳还莫名其妙的,外面房间的手机响了。
  “好像是我的。”云舫擦了手走到客厅拿起手机看,是个陌生号码。
  他忙接了起来,朝厨房望了一眼,走到阳台,不到一分钟,他拿着已经挂断的手机走到厨房,从后面搂着沐阳说:“公司有点事,我现在要赶过去。”
  “吃了饭再走也不行吗?”
  “不行,事情有点急。”云舫看看手表说:“我得走了,你先吃吧,饭菜留在那里,回来我自己热。”
  他说着走到客厅,拿起钱包和车钥匙就要开门出去,然而在临走前,他还是想起了什么,车转身勾过沐阳吻了一下额头才出门。
  云舫走进威尼斯酒店大堂,等候的人见到他立刻迎上来,确认身份后,他跟着那人走进一间豪华客房,于庆耀坐在沙发上看报,明知他进来也没有抬头,看完整段新闻后才看向他:“抱歉,让你来这么远的地方。”
  云舫可没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他有什么歉意,至于他要约得这么远,大概就是因为秘书订房时选了这家深圳最好的酒店,他都没有怨言,自己又能说什么。
  “没关系,您找我来有什么事?”
  于庆耀折了报纸,接过秘书递来的文件放在云舫面前,淡淡地说:“自己看吧。”
  云舫闻言打开后愣了下,仍是逐页翻看下去,脸色却由红转白,由白转青,不多会儿,他草草看完后,镇定地把文件放回桌上,直视着于庆耀,等待他开口。
  于庆耀眼里闪过一抹激赏,很快的,那双眸子又恢复如初的锐利,紧盯着他说:“你觉得你还能撑多久?”
  “那不是我说了算,但能撑一天是一天。”云舫敛去眼里所有的情绪,反倒是闲适地坐好,仿佛对面并不是一个知道他所有底细的人。“是要我别拖累沐阳吗?”
  见于庆耀不可置否,他冷笑一声说:“真有那么一天,不用你们多事,我也会离开她,事实上,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跟她在一起,我很清楚自己的情况,但有些事――”他咬唇思考了一下,才接着说:“目前还没到绝路上,所以,我跟她还会继续下去。”
  “你现在还不算绝路?你的房产已经抵押了,贸易公司的收支只能持平,股市和基金也全投进了开发团队,即使游戏已经开发完成,广告宣传费用,营运资金从哪里来?”于庆耀毫不留情指出他的窘境。
  “不算。”云舫说完就垂下头,他清楚只是自己嘴硬,不久前他就已经萌生了放弃的想法。
  一年前,他用所有的积蓄收购了一个游戏开发团队,原本预算是可以支撑到游戏开发完成上市,但因为人民币的大幅升值,主要资金来源的贸易公司蒙受损失,团队没有足够的资金继续维持,所幸开发人员因为私交甚好,并没有因此拂袖而去。
  “为什么没有把你的情况告诉沐阳,你这是欺骗。”于庆耀指责道。
  “为什么要告诉她?”云舫不卑不亢地反问。“我逃避过,如果逃避不了,我尽可能给她幸福,而且告诉她也没有任何用处,她帮不上我什么,何必让她替我烦恼,真要到吃苦的时候,我再离开她也不晚。”
  “所以……”云舫抬眸看着他,清楚地说:“不要用‘骗’这个字随便指摘别人,我和她交往时,并不知道她有你这么个财大气粗的叔叔。”
  “虽然你对她没有企图,但如果你一开始就跟她说明自己的情况,她也不会选择你。”
  “这个我承认,但你认为一个男人明明还没有放弃希望,会四处跟人说他已经没治了吗?”云舫毫不讳言地说:“就算是我自私,但感情是相互的,到分开的那天,沐阳受伤了,难道我就会开心?”
  他敲敲桌面,像是意有所指地说:“反倒是那些以爱为命去拒绝伤害别人的,也许还不如我这种自私的人。”
  于庆耀的表情倏地一僵,随即便恢复正常,尔后说:“我可以买下你的开发团队。”
  云舫闻言低笑起来,笑得于庆耀脸色阴沉后才说:“如果我要卖,还需要撑到现在?你调查了那么多,也应该知道新游戏的价值。”他摇了摇头。“我之前连投资都不接受,更何况是把整个团队卖了。”
  “那你还想怎么样?”于庆耀是外行,无意间犯了个低级错误,让云舫说出条件的时候,也是他该考虑让步的时候。
  “只接受投资,而且我的团队有自主管理和开发的权力,投资方除了收得营利外,不得随意干涉。”云舫掷地有声地说。
  “这不可能。”于庆耀想也不想就拒绝。
  “无所谓。”云舫说:“我还可以找风险投资,相信他们的条件不会比你苛刻。”
  “但要你撑得到那天。”于庆耀也不让步。“你要是有办法,也不用到今天还耗着。”
  “沐阳有你这样的叔叔还真是幸运。”云舫讥讽道:“我即使撑不到那天,最多解散团队,他们还是可以谋生,我也顶多是从头再来,你威胁不到我什么。”
  于庆耀沉默了半晌,忽然转移了话题:“要调查你的人不是我,只是受人委托。”
  “沐阳的爷爷?”云舫问。
  “你倒是聪明。”
  “第一次见面时,沐阳介绍我以后你就在观察我,她相信你不会告诉家人,但我不会这么想。”他顿了顿又道:“她爷爷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但他总是不会害自己的孙女,所以我不介意。”
  “他是个很厉害的人。”于庆耀说:“有机会见到你就明白,你可以跟我玩心计,在他面前你就最好收敛。”
  “我还不至于目无尊长,而你,我就更无辜了。”他看了眼秘书说道:“如果不是你让他去找我的团队,想直接置我于死地,我也会像刚开始一样尊重你。”
  秘书因他直白的话无地自容,于庆耀恐怕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不懂藏掖的人,这会儿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该说的都说完了,就不打扰了。”云舫礼貌地起身,绕过沙发便离开了。
  “找律师准备相关的合约吧。”等云舫出门后,于庆耀跟秘书说道。
  直到上车,云舫才松开一路紧握的手,掌心已经掐出几道深深的红痕,目的达到了,但这样的侮辱却是第一次承受,不但是被赤裸裸地剥开,还被人指手划脚、称斤评两,有钱就可以为所为欲,没钱就得忍耐,虽然早就有了防备,结果应该也不会出他意料之外,但他却没有赢的激动,也许,一开始就输了。
  不过,没有人会永远都赢,而他,也不可能永远都输。
  他在楼下停好车,仰头也看不见他们的那扇窗户,但他知道,沐阳一定还在等他,再过会儿没回去,她就会打电话来问。
  那是也一个家,有人等的地方就算是家。
  他想,如果真到了绝路上,这个家也没有了,所以,除了忍耐,除了让自己变得有钱以外,在这个城市,没有别的选择。
  仍然是深圳最高档次的威尼斯酒店客房,于庆耀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粗糙的手按在文件上,烟雾缭绕间,他盖了章,合上文件递给云舫时,云舫只看到合约上的数字――10,000,000。他没有犹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这是与他有关的第一笔大数目,以至于尽量镇定的他,握笔的手仍是下意识地颤抖。
  “确定这个月内可以完成?”于庆耀公式化地问。
  “不出意外,应该是可以。”其实游戏已经开发完成,而且通过了测试,但他还需要预留些时间。
  “这边的事我会派人过来与你们合作,希望合作愉快!”于庆耀首次对他伸出了手。
  这一握手,云舫特意地抓紧以表诚心。
  沐阳在客厅里看电视,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云舫刚回的短信:有事,不回家吃饭了。
  他已经有三天没有回家吃饭了,习惯了两个人吃饭时说说笑笑,仿佛吃饭便不只是把饭菜咽进肚里,而是为了汇报一天的工作情况,或是计划吃完饭该有什么活动,这也难怪高级餐厅贵得吓死人,仍是有那么多人愿意掏了钱去吃的。
  一个人吃饭难免食不下咽,沐阳味同嚼蜡地吃了几口便倒掉了剩下的菜,这样的浪费不多,就像是人难过的时候会喝酒抽烟,有了个借口放纵堕落一回。她看了眼猫头鹰闹钟,才七点而已,短信上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说:不知道,可能会很晚。
  很晚是什么时候?可能是她等了很久也等不回来,只得睡下又正是她睡得不熟的时候――云舫打开了门,轻手轻脚地换鞋,然后走到床边看她十秒钟,以为她睡熟了,便拿了睡衣去浴室冲凉,再“窸窸簌簌”地钻进被子里,怕吵醒她,连抱也不敢抱了。
  因此,她连夜间的温暖也失去了,心只能在深夜凉凉地入睡。
  “这么晚?”她说话了,在他很快地睡着以前。
  云舫侧身从后面揽住蜷着的她,贴在耳边厮磨了一小会儿,疲倦地说:“刚处理完一些事情,你怎么还没睡?”
  “睡了,被你吵醒了。”她不满地嘀咕。
  “对不起,这几天实在太忙了。”他翻过她的身,手支在枕头上,近视的他在黑暗里看得并不清楚,只好用手去摸索她的鼻子、眼睛和唇。手指滑到唇上时,被她轻轻地咬了一口,他任她咬,也知道她不会狠下心用力去咬,只是她湿滑柔软的舌尖舔到指腹时,仿佛一阵电流窜过他倦怠的身体,立时兴奋起来。
  “一定累坏了吧?”她觉得自己应该体贴些。
  “觉得”多少是刻意,而并非发自内心的,却使原本就歉疚的云舫感动了:“忙过这段时间就好了,到时候带你去哪里走走。”
  “去哪里?”女人听到这个就来劲,睡意消了五成。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抽出手指,轻轻地描绘着她的唇,尔后翻身覆在她身上,封住了她继续问话的唇。
  “对不起。”他的手宛若滑腻的鱼,冰凉地她的身体上游移,渐渐地手心暖了,拨弄着她胸前的尖挺,欲望的沸点接近,隔着一层薄薄的丝织面料,他仿若故意坏心地磨蹭。
  “没关系,你别忙坏身体就好了。”她攀着他的背,有了盼望,先前的不满化为真实的深情,刻意也成了甘愿。
  她还是不怎么主动,云舫却是等不及了,敏感地觉察到下身的湿意,只挑开了内裤,便深深地贯穿了她。
  午夜旖旎的几十分钟,原始的律动和着谁的音符节拍,冰凉的汗水滴到她的脸上,沉醉间忘了探手挥去,攀附着他却越陷越深,嵌在软软的床被里,不愿清醒亦不能自拔。
  “云舫,我爱……嗯……”这句话又化成沸点的音节,欲望强烈时不说爱,待到平息时,却也说不出口了。
  爱,本来就是个难以出口的字眼儿。
  “你最近都在忙什么?”她趴在他的胸膛上,粘腻的汗水濡湿了她的脸,却是舍不得动个分毫,听着他节奏极快的心跳声,填补自己的空虚。
  “过段时间再慢慢跟你说。”他现在还不知道从何说起,男人都觉得有个结果才更好出口,所以,他决定等研发完成上市后再告诉她。“你呢?”
  “什么?”
  “你的工作怎么样?”他难得还有精力关心起她的工作。
  “没什么,杨姐离职的日期晚了一个月。”她状似轻松地说,但云舫也听出她隐约地知道些其中的缘由。果然那上司不是善人,一定是说服了原主管,使他多了一个月考虑和预备的时间。
  “那也好,反正你也不怎么在意那职位,省了心。”云舫还想跟她说点什么,大脑里的思绪像突然断了,接不上来,眼皮却越来越重,抚摸着她头发的手按住也不动了。
  “嗯,你说得对,不过这几天公司里……”
  她住了嘴,再说下去回答她的也只有均匀的呼吸声。沐阳从他身上翻下来,面向着墙,鼻子涌上一股酸楚,压抑在心里的委屈使她有个唤醒他的冲动,或是大吵一架也可以,但最终是按捺住了,他的累不是装出来的,她明白不能无理取闹,但是,他们已经有三天没好好说过一次话,如今还真是名符其实的有性无爱。
  夜寂静地在她的委屈中悄然无声地流逝,她在叫醒或是不叫醒他之间挣扎,忘了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但在睡过去前,还迷迷糊糊地想着,明天,明天一定要跟他说清楚。
  第二天是周末,沐阳还没睡醒,云舫便早早地出门了,当她醒来时床边空空的,落寞随之席卷而来,就是因为有他,才更期待每个周末,而这个阳光照进窗户的早晨,却使她心生被遗弃的哀愁和凄凉。
  所幸周末还有三人聚会,沐阳接到韩悦的电话后吃了点面条便赶到约定的地方。
  路佳也刚挂掉韩悦的电话,她却不急着出门,直冲到另一间卧室,于庆耀躺在床上看书,她劈手夺过书掷到大床的另一边,吊稍眼瞪圆了质问:“你给沐阳的男朋友投资了?”
  于庆耀睨了眼她手上的合约,没有指责她随意翻自己的文件,只淡淡地道:“好项目为什么不能投资?”
  “为什么我和沐阳都不知道?”
  “要你们知道做什么?”
  “沐阳好难得才找了个对她体贴的男朋友,有钱了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路佳气哼两声,眼眶一湿:“你以为是在做好事吗?”
  “没钱的男人能做什么?况且他会不会有钱还不一定。”于庆耀别过脸不看她泪光盈然的眼眸,下床趿上拖鞋走出卧室:“你少去担心别人,赶紧辞职了跟我回武汉。”
  “我不回去,你想都别想。”路佳冲着他的背影大吼,浴室的门“砰”地关紧了,将她的愤怒和眼泪摒弃在门外。
  韩悦执了勺子来回往嘴里喂冰淇淋,肚子已经明显突起,与桌子有了点儿距离,沐阳看着她伸长的手想,孕妇吃个冰淇淋都比一般人累啊。但韩悦似乎比她想的要轻松,手指还飞快的按着手机发短信,另一只手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分毫不差地从杯里舀出冰淇淋来。
  “周亮今天加班。”韩悦收起手机,冲她笑笑,又说:“他们公司要扩大,但人手不够,所以星期天也得加班,不过加班工资很高,而且等人招齐就不会这么忙了。”
  “扩大?”沐阳惊讶出声,紧接着一阵阵心发慌,男朋友的公司扩张,自己竟然全不知情,还得从好朋友的嘴里听说。她抿紧了唇苦涩地说:“周亮还真是什么事儿都跟你讲啊。”
  “那当然。”韩悦没察觉她的异状,继续炫耀道:“他什么事儿都跟我说,要是我发现他有什么瞒我的,我就叫他滚出去睡客厅。”
  沐阳望着那张得意洋洋地脸,突然理解路佳为什么总爱刻薄地讽刺她,似乎她就擅长把芝麻大点儿事当成天大的幸福,刺痛了别人也全然不自知,她现在也想跟路佳一样,说两句难听的话刺回去。
  但她能说什么?周亮一无所有,两人过得要多拮据有多拮据,韩悦能自豪的也就这点儿了――老公的百依百顺。如果自己愿意找个条件普通点儿的,不是一样地受宠么?可再想想,如果她和韩悦一样挺着大肚子挤公交车,等着别人给让座就不是更悲哀?
  这样一想,她心理平衡了,笑道:“他们老板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儿没?”
  “新来了一个女的,据说是他们老板的同学,国外留学回来的。”韩悦想了想又说:“听周亮讲,那个女的很漂亮,而且跟老板关系也很不一般。”
  “不一般是什么意思?”
  韩悦想当然地说:“不一般就是暧昧的意思啰。”
  暧昧的意思?她清楚得很,与他暧昧了几个月才住到一起,勉强定了个女朋友的身份,洗衣做饭还陪上睡觉,得了个免费佣人,这无可厚非,但公司扩张,开始有模有样的,就跟别人暧昧上了,是要享尽齐人之福么?沐阳琢磨着火大,韩悦的还咧开嘴笑着,她心里恨得直想打个电话给云舫,像妒妇一样大声嚷两句:“说清楚,倒是说啊!”但到底是25岁人了,毛躁了小会儿,眼珠子转了两圈,便把手机的听筒音切换到最小,拨出了云舫的电话――
  “那个女的应该只是他同学吧,哪有那么傻的人,在办公室搞暧昧?”她问韩悦,低头看,手机显示已接听。
  “你傻呀,他又没有女朋友,请这么个才貌双全的美女到公司,不是为了共同发展,难不成就图她的才干?再说,这两全其美的事儿,哪个男人会放过?”韩悦毫无心计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沐阳听得更不是滋味儿,‘共同发展’四个字说多刺人就多刺人。她刻意地冷笑了一声,拔高了些音道:“我也是傻,人家没有女朋友,怎么样都成!”说完,她挂断电话,虽然感觉上舒畅了些,但心潮仍在剧烈起伏,坐也坐不住了,正要找个理由溜回家去,路佳却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说什么呢?”她用面纸擦擦额头的汗,喘气声盖过了沐阳牙齿打颤的声音。
  “我老公那家公司扩张,他老板请了个美女……”
  “行了,我得走了――”沐阳腾地起身。韩悦惊讶地望着她,路佳也抬起头,似安抚地冲她笑了笑。
  “那个,我刚想起来还有点事儿。”她的声音软了下来,但听起来还是别扭。
  韩悦是听不出来,路佳心里可清明得很,她也站了起来,掏出钱放桌面上,跟韩悦道:“看来今天真是不凑巧,一个客户来深圳了,我也是赶过来跟你们说一声的,现在得去机场接他。”
  “哎,今天怎么都忙啊,我和沐阳还没坐多一会儿呢。”韩悦拿起桌上的钱还给路佳,又道:“这次该我买了,你们忙那就一起走吧。”
  “不行,这次本来就是我们有事,失了这约,该罚的,你就下次吧,啊?”路佳说着拿起钱迳自走到吧台,留下韩悦和仍在气恼中的沐阳。
  “其实你们忙就说一声,看我现在又没工作,空闲时间多的是。”她挽了僵直的沐阳走向吧台,跟路佳不好意思地道:“那我就下次再买了。”
  路佳拿着单据看了一眼,两个人才花了四十块,韩悦只要了个最便宜的冰淇淋,18块,沐阳要了杯22块的爱尔兰咖啡,只要轮到韩悦买单,三人的消费总不会超过60块,韩悦心里也应该清楚,只是默不作声的,不过认识这么多年,她似乎从不会为这种事儿感到难堪。
  路佳笑着拍拍她的肩,这一拍颇有点儿补偿的意思:“谁买不一样嘛?分那么清楚,走吧。”
  三个人挽着手在服务生的“谢谢光临”声中走出了大门,到路边拦了辆计程车,韩悦想着等会儿该把车钱付了,便坐到了前排,沐阳和路佳坐后面,到了韩悦家,路佳忙赶她下车,说车钱她来付,公司有报销的,韩悦没有了心理负担,也就不再执意地要给钱,只跟她们说改天来家吃饭,便下了车。
  “糟糕了。”韩悦一下车,沐阳猛敲了下脑袋,一脸悔恨地跟路佳道:“我气糊涂了,刚给云舫打电话,让他听见了韩悦说他的那些八卦……”
  路佳听完整过个过程,辞色严厉地道:“有你这样糊涂的吗?周亮还在他公司上班,这下好,让他知道了有个随便议论自己私事的下属,你们不分手还好,一分手周亮保准被辞了,没工作他拿什么养活韩悦跟孩子?”
  沐阳心里顿时歉疚得不知如何是好,只一个劲地敲着脑门儿,恨不得穿回半小时前,死了她也不打那电话。
  “但现在怎么办啊?”
  路佳到底冷静了些,跟司机说了沐阳家的地址,又跟她道:“你现在先回家,他要是在乎你,这会儿该回家等你了,你就跟他说清楚,周亮只说来了个新同事,你和韩悦的话只是女人间的八卦。”
  沐阳没主意,只耷着脑袋听。
  “再说,于庆耀不是给他投了一千万嘛,就冲这点,他也不会得罪你――”
  “轰!”又一个雷在头顶炸开,沐阳抬起头,愕然地张大了嘴,也才吐出两个字:“什么?”
  “你不知道?”路佳说完骂自己蠢,看她哪点像知道的样子?于是想了想又道:“具体我也不清楚,今天早上我看到了他们的合约,整整一千万投资他的游戏开发项目……”
  路佳一路说着合约内容及自己的猜测,到了沐阳家楼下,因为云舫随时会回来,若她在两人有什么话也不好说,车也没下便打道回府了,家里还有个够她缠的人。
  沐阳昏昏沉沉地上了楼,混沌的大脑挤出几句预备跟云舫谈判的话,满以为打开门便可以说出口了,却没想到屋里空空的。房子小的坏处是,找遍整间房子也不用一分钟,期望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幻灭。
  她无力地瘫倒在床上,手脚都分得很开,猫头鹰圆滚滚的眼睛盯着没有半分表情的她,屋里寂静得只有分针“咔咔”的声音,单调而枯躁,她保持仰卧的姿势听了整个下午,眼睛湿了又干,干了复湿,后来变得涩涩的,眨眼都疼。
  心疼牵动全身上下的每条神经,胀疼的眼睛视物不清,渐渐地,她阖眼睡着了。
  这时候能睡着也是一种幸运,起码不用醒着难过。
  再睁开眼时,窗外挂着一轮弦月,屋里透进了淡淡白光,她揉着额头坐起身,闹钟的夜光指针指向八点,这才觉到饥肠辘辘,口里像吞过沙子一般的干燥,抄起桌上的水杯往嘴里灌,喝了个痛快后,才由喉咙里哼出两声。
  尽管云舫仍是没回来,但睡了一觉后,好像他也不若先前那般罪不可恕了,而她的倔强也开始让步,从手袋里翻出手机想给他打电话,分不分手已是其次,周亮的工作,还有合约的事一定要说清楚才行。
  打开手机却吓了一跳。“哇,该死!”
  屏幕上显示十一条未接来电,八条是云舫的,还有三条是路佳的,压根儿就没听到手机响过――当然,听筒音量调到最小,埋在纸巾和杂七杂八的东西里会听得见才出鬼了。
  云舫的最后一条纪录是七点打来的,她忙拨了回去,刚响一声那边就接听了,云舫清晰的声音传过来――
  “怎么都不接电话?”
  “我睡着了。”
  “吃饭了没有?”
  “还没。”
  “那我先回去接你,到外面吃吧,我有事跟你讲。”
  她沉默了会儿,才说道:“还是在家吃吧!”
  切断通话,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会去厨房做饭,照常先洗米煮上,再切肉和蔬菜,脑子又开始混乱了。
  难道云舫并没有听到她和韩悦的对话,这不太可能,她的手机虽然将铃音和听筒音切换到最小,但输出的声音不会受到影响。
  那么就是他没听清楚,会是这样么?
  拿捏不定的时候云舫回来了,她连忙到客厅,见云舫把钱包和车钥匙往床上一扔,抱紧了她,头埋在她的肩窝里,嗅着她的头发半晌不说句话。沐阳因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慌了心神,仅仅一个下午,犯错的人竟然从被动换到了主动的位置。
  “给你看个东西。”在沐阳挣脱之前,他把她拉到笔记本电脑前,掏出一张光盘放进去,点了几下进入一个唯美梦幻的界面,蔚蓝的海岸线,葱绿的海岛悬浮与海面,云上阳光洒在仿古的船舶上……
  “这是新开发完成的高仿真游戏,很快就要上线了。”云舫又点出了故事梗概和人物介绍,沐阳草草看了遍,直觉是个颇吸引人的冒险游戏。“不知道你于叔从哪儿得知我在开发这款游戏,所以提出跟我合作。”他略过于庆耀的秘书企图私下收买团队一事,简单明了地作出解释:“我知道你一定因为我的隐瞒生气,但我也是希望能在完成后和你一起分享这个喜悦,所以――沐阳,你不会生我的气,对吧?”
  太乱了,沐阳的大脑已经满得塞不下任何信息,她懵里懵憧地望着云舫恳求的脸,明明有那么多事情要倒出来的――他的暧昧女同事,跟于叔的合约细节,还有那个电话……最终,她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喜悦的时候谁又忍心泼出凉水败兴?
  “好饿了,一起去做饭吧,吃完饭教你玩游戏。”他亲昵地捏捏她的鼻子,搂着她走到厨房,绝口不提下午的那个电话。
  也许他真的没听清楚,沐阳侥幸地想。
  云舫听得很清楚,不但清楚,而且沐阳打电话给他时,绯闻女主角还坐在他对面,跷着脚问他:“还是单身?”
  “你觉得呢?”他挂掉电话,反问。
  蔚时雨起身踱到办公桌前,两手撑着桌面,衬衫的襟口微敞,向前倾身,仿佛是为了方便让云舫的视线能深入地探寻。然而,在云舫的移开目光前,她先一步站直了,笑吟吟地说:“原本我是确定的,你既然让我回来,就该是单身,但刚那个电话……”
  云舫把签字笔投进笔筒里,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嘱咐道:“别太多事了,尤其是……私事。”
  “哎呀,真怀念你的阴沉,刚见到你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我险些以为你中移魂术了。”时雨摊开双手,吐舌做了个鬼脸,又说道:“不过,那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唔,难道你真成了正常人。”
  云舫一字未答,凝视着面容姣好,妆点精致的时雨,几年不见,他记得的只是她披着直发,素颜朝天的清丽脸庞,也是那副面孔才取得他的信任。虽然他是受害者,但他也深知,他们是一类人,如同影子,无形无状,依赖光线才能存在,并具有千变万化的超然特征。时雨说得对,他一样是装出来的,但有了沐阳这道光线,他温柔体贴的一面便似与生俱来一般。
  他时常想,这世上有多少和他一样具备多面性的人。
  他下意识地摇摇头,说道:“游戏已经完成,接下来的就交给你了。”
  “不怕像上次一样,我卷光你的钱逃跑?”
  云舫蓦地抬头,眸中精光闪过。“你认为我会没有一点防备地跟一个骗子合作?”
  “不会。”时雨掉头避开他的视线,把唇咬得发白,方才问道:“施容呢?给我他的电话。”
  云舫愣了愣,“嗤”的一声讥笑道:“人真是贱得很呢,都成这模样了还想见他?”他顿了顿又道:“还是别见吧,不知道他又被哪个富婆给收藏了,你见了也是伤心。”
  他的话尾刚收,时雨面色灰败如土,身体几不可见地晃了几晃,复又逞强地笑道:“不急,我不急着见,来日方长嘛。”
  云舫毫不怜香惜玉地冷哼一声,无视她的存在,按下手机的录音播放键,贴到耳边,重听了一遍通话内容,脸上不禁浮出一抹无奈的笑,小女人吃醋都吃得这般幼稚。他手指一点,删掉录音,并把通话记录全部清空。
  国庆长假将至,沐阳忙碌得无暇分神,偶尔闲下来时,仍是会有跟云舫问个清楚的念头,但云舫比她更忙,晚上稍微回家早些,便似中了大奖般,哪来的心思去追根究底。女人心里藏了事儿,就如同豆腐上落了灰,吹不掉,又不舍得剜去一块,睁只眼闭只眼凑合着吃吧。日子也这样凑合着过,她安慰自己,这世上有几个人不是糊里糊涂过日子的。
  “啊呀,我不玩了,老是输,真没劲。”沐阳关掉游戏界面,坐回沙发上,云舫已经展开了手臂,等着揽她入怀。她跨前一步扑过去,小鸟依人地趴在他胸前,鼻子“吸呼,吸呼”地嗅他的睡衣,尔后仰起头道:“这个牌子的沐浴露真好闻。”
  “嗯,还不错。”云舫像对待小猫般地抚摸着她的下巴。
  “后天开始放假了。”
  “很好啊,你可以睡几天懒觉了,我还得加班呢。”云舫故意用一种很羡慕她的语气说话,然后闭眼作很疲倦的样子,让沐阳心疼。就内心来说,他一点也不愿意对沐阳讲话还用到技巧,所以,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他是在乎她,不愿意让她不开心。
  “你呀!”沐阳戳戳他的额头,故意张牙舞爪,很凶恶地说:“总是忙,也不注意身体,哪有人长假还加班的,你又不是铁打的,就是机器,运转久了也会有磨损。” 她像小说里的女主角般,将善解人意掩藏在凶恶的外表下,体贴大方却一览无遗。可她纳闷,为什么小说里没写女主角心里其实很委屈,委屈得直想在深更半夜离家出走。
  云舫收拢她挥舞的手,仍是自责地说出那句老话:“等我忙完了,带你出去走走,好好陪你。”
  “哦,对了,1号、2号部门有活动,1号晚上应该不回来了。”她的语气简单得仿佛只是跟他报备而已,当然,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话说得有几分赌气。
  “嗯,那要玩得开心点!”
  听到这般“宽容大度”的回答,沐阳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于是把头垂得很低,低得贴到他的胃部。
  下午收到部门邮件时,她还拿不定主意,盼了许久的长假,她想知道云舫有何安排,然后再决定参不参加,但她又直觉到云舫会让她失望,于是矛盾地告诉自己别怀有期待,因此,并未立刻找理由回拒。她想,有了两种选择,她总不至于会彻底失望,可是,现在她的脑子里却浮现自己半夜走在空荡的街上,边哭边抹眼泪的情景。
  “我想睡了。”她刻意用一种很慵懒的语气说,然后就像是真的很睏了。
  云舫把她抱到床上时,她虽然没有翻身面对着墙,但心里却是在说服自己――还是睡吧,总不能真去大街上像个孤魂野鬼般地游荡。再说,她也不能赌他一定会去找自己,若是走累了回家,见他睡得正熟,不是存心给自己添堵么?
  落了灰的豆腐又沾了块黑乎乎的檐尘怎么办?答案是:拌上花椒,做成麻婆豆腐吃下去。
  云舫在她睡着后撑着头看了她许久,对她,是不内疚的,因为想要给自己、也能给她更多,只好先委屈她了。
  然而,当他能给她更多时,他却无时不刻地后悔着,长假期间,他应该抽出时间陪她的,如果时间能拨回到今天,他首先要对她说的是:不要去参加公司的活动,不要去!
  时间并不为谁停留,不能未卜先知的人,只能糊里糊涂地依循轨道向前滑行,直至头破血流地到达终点。
  公司的桔黄色大巴闪闪亮亮地停在晨光照耀的坪坝里,沐阳这些天被介桓压榨得瘦了两三磅,昨晚还加班到十点,大清早地又得起床,拎着包顶着一脸倦容走上大巴车,寻了个后面靠窗的位置坐下,便低头听MP3,细碎的阳光,轻缓的音乐,一副耳机为她隔离出一个平和的世界。
  采购部和同事陆续上车,却无人愿意坐在听着音乐,毫无兴致与人攀谈的她身边,她也全无所觉,直到车缓缓启动时,她方抬头,余光去瞥见――介桓。不得了,BOSS坐在旁边,她忙摘下耳机,笑脸盈然地望着他:“经理!”
  介桓上车时便只剩下两三个空位,他一眼瞧到听音乐的她,原本是可以和其他同事坐的,但脚却不由自主地挪到这边来,然而坐了近五分钟,旁边的人仍是迟钝地视他与无形,这会儿倒主动打了招呼,见到她的笑容,他心情也好了,颇具魅惑的勾勾嘴角,又略带距离感地点点头――绝对的杀手锏。
  过道边上的肖静兰偏着脑袋往中间凑,介桓转头看到,她正待说点儿什么,沐阳突然小声说道:“这次我可是参加了哦。”
  她的一副很神秘的表情,可爱而傻气的样子,让介桓想起在上海时跟她说过的话,心里莫名地一痛,英俊疏离的脸立刻又哭笑不得,这小妮子真不是一般地迷糊,近段日子来刻意的冷淡,甚至连那个主管位置也不保了,她却像是一无所觉,仍是把上海发生的一切,当成了他们之间的小秘密或是小约定,那副仿若小孩子间偷了糖果互赠的欢欣,只差跟他咬咬耳朵的亲近,让他还怎么生气?怎么维持成人间的方式与她相处?
  他也顾不得边上的肖静兰,手指指她的MP3低声道:“还要借机会跟同事搞好关系。”说完,他心里一“咯噔”,随即便在心里反问,说这句话是要她跟自己关系搞好么?似乎,真有那么点儿期望。
  他懵了懵,旋即扭开了头,不经意的话却像是道出了他许久的企图,这个下属,虽不是非要她不可,却也是不愿失去的,眼见商务部主管就要离开公司,明明肖静兰是更好的选择,他却无法再向从前一样,理智地将一碗水端平。
  “听说晚上的活动是篝火烧烤?”沐阳又问。
  “嗯,那地方是个生态庄园,可以钓鱼、爬山,射箭,骑马,打网球,应该比你待在家里有意思。”
  “咦?可以骑马?”沐阳眼睛瞪得大大的,很兴奋的样子。
  介桓愣了愣。“你会骑么?”
  “算是会吧,但骑得不好。”
  介桓心想也是,一个女孩子哪有那能耐?让人牵着绕个两圈,那也叫骑马不是?
  然而,刚到目的地不久,自由活动时,介桓见识到了“骑得不好”的概念,一个女孩儿漂亮不吸引人,有钱也不足以使人倾心,气质高贵,学识渊博那都算不得什么,但一个貌不惊人的女孩若是有一项令众人跌破眼镜、且是风姿无限的特长,杀伤力绝对是巨大的,即使你想不对她印象深刻都难。
  李沐阳就是这样的女人,介桓这个游戏花丛,从不付诸真心的男人,在短短两天的时间内,被老天戏剧性地玩弄,无可救药的爱上一个女人,一个他曾以为唾手可得,最后却使他遗憾终生的女人。
  庄园一派世外桃源风光,吃过早餐,沐阳直奔至马场,顿时惊诧不已,圆形开阔的练习道,远处是草坪,几个相隔较远,不算陡斜的坡度起伏,草坪的边缘是树林子,一切都与她记忆中的地方如此相符。
  多数同事不会骑马,一部份甚至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马,工作人员在旁边不住地提醒:不要站在马的后面,以防踢伤。
  许久不与马亲近,她不再耽搁,领了头盔,马裤和马靴便冲到更衣间。系好护腿,工作人员领她到一匹棕毛发亮的马前,同事已经陆续地骑上马,由工作人员牵着出了马场,沐阳望着骑着高头大马、英武无比的男同事,马前却由一人牵着,倒像古代的新郎官,慢悠悠地欣赏沿途风光,顺便去迎娶哪家的美娇娘,她不由得双眸一弯,挤出一抹顽皮的笑谑。
  这一笑被立于她右侧的介桓捕捉到,见她一身标准装束,潇洒从容地立于马头,俯下身煞有介事地摸摸马儿的鬃毛,尔后格开要搀扶她上马的工作人员,抬脚一蹬,极为灵活地跃上马背,介桓看着她于阳光下危坐于马上的身影,先是慢行几步,然后,她的腿猛地往马肚子一蹬,马儿便似离弦的箭奔出练习场。
  在极近的视线范围目睹,介桓心剧烈跳动,仿佛坐在马背上狂颠的人是他,双腿不觉发软,然而那身影仍是离他越来越远,踏过广阔地草坪,向桔红色的日头奔了去。他忙揪住工作人员,话也说不利索:“怎么回事?马怎么回事?她要出了事怎么办?”
  他应该说:我是此次活动的负责人,现在我的员工很可能因为你们的疯马而有危险,该怎么办?是该这么说的,他镇定后在心里补上,然而话已出口,再补也无济于事,何况,现在不是挽回他形象的时候。
  员工听他的话脸色惨白,他是听那女孩儿说会骑才没有为她牵马,而以他的经验,起初时他就觉得她是受过训练的,这人不至于这般焦急吧,但万事不能笃定,他立刻将眼光移到那一人一马上。
  此时沐阳正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奔至下坡,介桓心提到了嗓子眼,动也不动地呆立在原处,眼见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只剩下一个高高的坎沿,他仿佛也重重地跌进一个黑洞里。
  “我们去看看。”围着蓝领巾的工作人员扔下这句话,便往那坎沿跑去,介桓紧紧跟随其后,他拿出上学时田径赛上的速度,但他还恨自己跑得不够快,更恼双脚不能生出对滑轮来,一溜烟便能到达终点,所以,在未到达坎沿之前,他怀疑一会儿看到的会不会是沐阳死在马蹄下的惨状。
  他愈想心里痛得愈是深刻,脑子里乱得像团黑色的浆糊,却也拼命地挤出一线光亮来――不行,他不甘心,他先爱上了她,她却还不爱他,她不能死,她还没爱上他,不能死……
  当他终于跑至最高点,可以俯瞰草场全景时,并没有如他想像的那般,看到一个断手断脚的人地躺在草地上,孤零零地被世界遗弃。
  沐阳英姿飒然地坐在马背上,偶尔也站起来,再坐下去,阳光下她小小的身体仿若镀了层金,闪闪亮亮的很不真实,介桓松了口气,然而,另一种捉摸不到的空虚随之袭来――好像是梦,他揉着额头喃喃自语。
  “她的骑术真棒!”追上来的工作人员赞赏的说,他见介桓眼神疑惑,遥遥地指着马伸长的步调,又收回手贴在耳后说道:“听听马蹄的节奏,现在是‘快步’,非常漂亮,我观察过她上马后‘慢步’与‘快步’的转换,是很熟练的,但她的骑术应该远不止于此,如果她有一匹自己的马,今天就可以大开眼界了。”
  介桓虽然听不懂他说的那些术语,但也知道沐阳是真的会骑马,而且还很擅长,便收惊专心观赏,然而,她像是上天专门派来折磨他似的,没一会儿,她又驾着马朝林子冲了去,正待要叫出声来,工作人员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说:“这马已经跟她培养出了默契,没有她的命令,马是不会乱跑的。”
  虽说工作人员很权威,但他的手心仍是捏足了两把汗,马背上的沐阳却感应不到他的担心,马蹄有节拍地交互腾空,以超快地速度接近林子,林子前横亘了一棵倒掉的树干,他想喊“危险”,却只嘴型动了动,喊不出声音来。
  待他惊惧得快晕过去时,马一前一后的步伐奇异地换成并行,蓦地腾起前蹄,如大浪而起,跨过了树干,刚入林子里,沐阳灵敏的俯下身躲开枝桠,马的步调随之收缩,悠闲地在林子里穿行。
  “真厉害,太厉害了。”工作人员佩服地击了两下掌,用一种夸赞知己般地骄傲神情说:“我果然没估错,她一定是受过训练的,我接待过很多客人,少见这样高超的马术。”
  “是啊,太厉害了,一点也看不出来。”
  “她胆子真大,不过刚刚的动作好帅。”
  介桓冷不丁地被多出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身后站了一圈同事,有好几个的眼睛鼓得好大,捂住嘴的女孩儿也忘了放下手,他正想也夸两句,毕竟他是从头看到尾,最有资格说话的,但不待他开口,马蹄声又起,沐阳已经出了林子,快步朝这里奔来。
  同事们绕过他围住下马的沐阳,连工作人员也迎了上去,众人唧唧喳喳地对她说着什么,也不乏比手势,用肢体语言表达自己的赞叹,此刻介桓却很想拔开众人,揪着她的衣领子冲她怒吼:搞什么你?做那么危险的动作,嫌命长是不是?
  然而,他仿佛是被钉在了原地,只能透过一颗颗黑色的头颅,看着沐阳笑得格外爽朗的脸,她很少这样大方地笑,也对,一个能驾御马儿在草原树林穿行的女子,却被困在格子间和狭小的公寓里,她怎么能笑得出来?
  就这么一会儿,他突然觉得自己很了解她似的,至少,他了解她现在畅快淋漓的心情,只不过,等众人散去,她一定较平常更加失落吧?
  或许,她更希望她的男朋友能在身边,看到这一切,看到她与众不同的一面。
  她仍然笑着跟同事说着什么,完全没有发现,不远处有一个从头至尾为她担心着的人。
  他苦涩地抿紧嘴唇,转身往门口走去,身后的笑闹声依旧,无人察觉。
  “经理!”
  刚走到围栏处,他因这唤声停住了脚步,心跳,却开始加速,待他已能从容地转身,只见沐阳执着马鞭站在他身后,显然,她是专门来追他的,装束都还未换下。
  “谢谢你一直看我骑马。”她说完又觉得这话有些自恋,不好意思地用手擦擦脸,又说:“是这样的,我在试着跟马合拍的时候,就看见你站在那里……”
  好像这样说还是很自恋,或者会给他造成错觉,以为自己就是专门表演给他看的,一时她也想不出更好的说法,懊悔自己因为见他很落寞的样子,没有打好腹稿就跟了上来。
  “该谢的是我,你让我大开眼界了。”介桓接了她的话,怕她看出自己的不寻常,忙说道:“站了那么久,快被太阳晒晕了,我回房去洗个脸。”
  “好吧!”她又爽朗地笑开了,说道:“我也该去换衣服了。”
  说完,她跑跑跳跳地走开了,介桓望着她活泼的背影,如果她是他的,那么他就可以正大光明的把她揽在怀里,在众人艳羡的眼光下,揪住她的鼻子宣告,这个女人是他一个人的。但事实却让他沮丧不已,她属于另一个男人,另一个与他旗鼓相当的男人,头次,他因一个女人嫉恨起一个与他无怨无仇的男人。
  洗完脸站在窗边,看到沐阳挽着秦珍珍的手往楼里走,他忙跑出房间,下楼梯时才刹住了脚步,单插在西装裤口袋里,如往常风度翩翩地下楼,远远地听见珍珍还在说着骑马的事情,表情似乎比沐阳还要亢奋,擦身而过时,他匆匆地与她们点个头,便飘然而去。
  出了大堂,他就站在门口,庄园内的风光绮丽,他却无处可去,灰暗的心情无处可藏,爱慕的心思无处吐露。
  一整天,他数次与沐阳“巧遇”,或池塘边,或果园里,或射箭场,但都只是点头打个招呼,她身边总有个从前与她并不亲近的同事,但现在都挽着手,好似与她很熟一般。
  夜晚气候有些凉了,空旷的场坝里燃起篝火,各人都挑了自己喜欢的食物翻烤,油滴进炭火里,桔红色的火焰窜上铁丝网,混着肉香的油烟凫凫地升腾。
  介桓左右不见沐阳,看着手上烤得澄黄的鸡翅失了食欲,把鸡翅递给旁边的肖静兰,无心情对她的受宠若惊施展魅力,抬起脚,跨过石凳,顺着下坡去了湖边。
  郊外的湖失去了都市灯火的映照,沉静得如同一块超大的砚台,湖水如浓墨,心情郁卒的介桓只想伸腿去搅它几搅,给自己也污上一身黑,正想着,突然脚下一疼,挪开脚,看是块石头,气得他想一脚踢进湖里,遂了心愿,然而,曲起腿发射威力之前,却听到一个他十分想念的声音――
  “好久没骑了,今天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回状态……可惜你不在,没有看到……没关系,有机会去我家,我带你去那个牧场,骑给你看……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声音越渐小了,介桓知道肯定是在说些“我想你,你想不想我?”之类的话,他使了狠劲儿将石头踢进湖里,“咚”的一声,那边也大声道:“那你早点睡,我再打给你。”
  “谁在那边?”
  “是我!”介桓声音格外清朗地答道。他寻声走去,见沐阳正靠一棵树坐着,便就着那根树干背对着她坐下。
  “咦?经理怎么会在这里?”沐阳问。
  “那边空气太差了,所以想来这里走走,你呢?又忘了我说的话吧,撇下同事,躲到这里给男朋友打电话。”他的语气似在开玩笑,但也是为了借机把刚刚喝下的醋全吐出来。
  被上司这样一说,沐阳有些羞惭,忙解释道:“我也是想打完电话就回去的,白天他总是忙得没时间接电话。”
  介桓心想,一个多小时没见着人,如果不是我刚好来到这儿,你这电话还指不定打到天亮呢。他从记忆里搜寻出那个男人的面孔,暗啐了口,像是把口水吐到他脸上一般的痛快,然后对沐阳道:“男人再忙,也要留时间给女朋友啊?”
  “他才不会呢。”沐阳的语气很低落,又道:“忙得我们很多天都说不上一次话。”
  “好男人都是以事业为重的,只有像我这种没有上进心的男人才会觉得爱情重要。”介桓再次使用了男人都会的卑鄙手段――打探女人对男朋友的不满,然后刻意迎合女人,婉转地传达给女人这样的信息:我就是你要的男人。
  这招用于普通的谈话里屡试不爽,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经理真是好男人’的念头在沐阳脑中骤生,她自然地出口道:“嗳,那经理的女朋友一定是很幸福的。”
  “你不幸福么?”
  四周出奇地静,没有半点灯火,他们仿佛是被关在黑屋里的两个人,背靠着背,谁还去管它上司下属的劳什子关系,欣然地如同知己好友般推心置腹起来。
  沐阳轻轻摇了摇头,又想到隔着树干的介桓根本看不到,于是说道:“我不知道,有时候幸福,有时委屈,而且,我也猜不透他的想法。”
  “为什么猜不透?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就行了,他肯定会告诉你的嘛。”
  “才不会,他一时对我好,一时又对我很平淡,好的时候我觉得他爱我,不好的时候,好像我就只是他认识的人一样,男人最了解男人了,你说,他到底在想什么?”
  对于这样的问题,介桓更卑鄙地选择了沉默,任由沐阳去惴惴不安。
  半晌后,他才犹犹疑疑地启口,语调变得异常地轻松,使人一听就能听出是准备了许多的虚假话:“男人是这样的,你别想太多了。”
  “经理,你有什么话就说,别怕打击到我,我是真想知道他的想法。”
  这可是她自己要听的,那么说实话也没什么不对,介桓想着,便开口了:“据我所知,一部份男人不愿意给女人承诺的时候才会这样,也就是说,还没有准备好与这个女人过一生,当然,这只是一部份,但另一部份是出于什么原因,我就不清楚了。”
  真谓“毒舌”哇,她听了这番话不起疑才出奇了,估计刚刚那个电话的甜蜜也被抛入云宵,现在剩的只是惶然不安,更恨不得拨个电话找那男人问清楚,所以,他偏不让她有机会打那个电话,因为他说的话本来就属实。“他爱不爱你是看得出来的嘛,你觉得他爱你吗?”
  “我不知道,他没说过,呃……如果他说了,是不是就代表他是例外?”
  “不能这样说,有些男人把爱挂在嘴边,有些男人绝口不提,这跟性格有关,但与感情无本质上的关联,爱与不爱,从他平时对你的态度上是能看出的。”
  这句话不轻不重,正好捶到沐阳对云舫脆弱的信任上,只见一条条裂痕布满开来,再由小手指轻轻一戳,立刻粉碎。
  目的达到,介桓深知那个小手指绝不是自己能伸出去的,于是又道:“别想太多……对了,真没想到你会骑马!”
  “嗯,很小就开始学骑马了,我以前还有匹马呢,不过它后来受伤了。”她没跟云舫说起过自己那匹马,因为每次想起都会伤心很久,但却跟介桓说了,其实没有特别的理由,只因为她现在很伤心,伤心得只能说起伤心的往事。
  “那匹马是爷爷亲自给我挑选的,也是他取的名字,叫‘逐鹿’,有空时我就会骑着它在牧场里飞跑,后来折断了一条腿……”说到这里,她又想起那条马活生生地失了一条腿,永远只能趴着的可怜样子,泪如雨下。
  介桓瞬间从他的那些复杂心思里抽离出来,单纯的怜悯之情满臆胸口,忙侧身拍拍她的肩,却什么也不说。
  也许,真正动情的时候,巧舌如簧的人恰恰是嘴笨的,因为他真正地专注于那个人了。
  沐阳抹了眼泪,为自己的失态而窘迫道:“嗳,想起以前也老是被它摔下来,有次还把我摔得进医院住了半个月,我给它喂吃的,给它梳理厚厚长长的毛,有时间就陪它,那畜牲竟然还敢摔我,真是过份对不?它摔我一次,我就咒它断腿,再不能摔我,没想到还真被我咒灵了,牧场那么多马都没事儿,就它赶上了泥石流,唉……以后再不发这样的咒了。”
  介桓听她说得轻描淡写,话里还有几分打趣,但也料想得到她的自责和惋惜,一匹马再不能驮着她驰骋,就跟人失恋一样的,眼睁睁地还能看到爱人,却再不能一如从前的爱你。
  “后来再没养过马?”他开始怀疑起沐阳的家世来,普通人家哪养得起马的?
  “哪能说养就养的,‘逐鹿’都是给牧场代养,每年给他们一些钱就好了,它的腿断了后,我没再骑过马。”
  给牧场代养?如果是这样,那倒是说得通的。“为什么没骑了?”
  “‘逐鹿’还在牧场里养着,自从腿断后,绝食了好多天,每天晚上都能听到它悲哀的嘶鸣,偶尔它想试着站起来,立刻地重重地摔到地上,然后又是长长地一声悲鸣,每到那种时候,我就捂住耳朵,眼泪滴嗒滴嗒地流,我想我要是骑着别的马,它看到了会更难过吧。”
  介桓心里狠狠的一痛,沉默了半晌,才沙哑地唤道:“沐阳……”
  “其实也没什么,每年回家我还能看到它,虽然它很多病,可还活着,虽然活着也痛苦,可活着就好……”她语无伦次地说着,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索性留个半句话,不说了。
  介桓想了又想,最终伸出手搭在她的肩上,似宽慰,也似心情沉重地捏了下她的肩,嘴里说道:“没事,没事……”
  后来他们都没再说话,介桓很想把她搂进怀里,事实上,对于他来说并不困难,女人脆弱时是顾及不到这些的,而且以他过往对付女人的丰富经验,引诱她也容易,然而,他还是收回了手,静静地坐在她身后。
  他想,如果可以,他愿意一辈子坐在她身后。
  只坐在她身后。
  一趟出游,沐阳在同事间名声大躁,活动结束后,其他部门的同事还会在MSN上发来消息,以表达自己对她的高度赞扬:我看到你骑马的照片了,真帅!
  沐阳欣然与他们聊起家乡的牧场,说那里面的人各个都比自己强,同事又一声惊叹,表示羡慕,由此,关系似乎拉近了,便东拉西扯了一大通,无形间便促进了同事间的关系。这其中只有肖静兰不与她多聊,但却每天都挂在线上。
  除了沐阳无人陪伴,还有一个12小时均在线的人,便是介桓,不过他是显示脱机状态,为躲避肖静兰,也为了守候沐阳,只消沐阳的MSN登陆,五分钟或是十分钟后,他便不经意地发来道消息,问候两句,再谈谈天气,便显示脱机,过半小时,上线,告诉沐阳刚有事在忙,如此反复多次后,他才会与她长时间的攀谈,但绝不会没有节制,到了吃饭的时间,便发来:我要去吃饭了,你也去吃吧。语气十分平淡。
  吃完饭继续聊,沐阳总会被他引导着说出许多过去的事情,介桓聪明理智地回复,两天后,便角色互换,沐阳上线守候介桓,理由是――她与他很谈得来。
  云舫仍是忙得见不着人影,沐阳在庄园里便憋了一肚子话要说给他听,他不在,自然是不能对着墙壁说的。所以,她与介桓聊云舫,聊自己的不安,此时的电脑宛如一个温文尔雅的知己,宽慰她,开导她;她也与他聊父母,聊路佳,聊那天请吃饭的韩悦,电脑转而又成为一个沉稳内敛的听众,只用丰富的表情迎合她。但是,她畅所欲言的时候又怎料得到,这一切正中介桓下怀,他煞费苦心,不就是让她在精神上渐渐依赖他么?
  国庆长假的倒数第二天,云舫早上走前对她说:晚上我会回来吃饭,明天带你去外面玩。
  这天的沐阳与介桓聊天时说了许多小时候的趣事,介桓发了个大笑的表情后说:你今天心情不错。
  还好。
  她简短地回了过去,却不再跟他说起云舫,她就像那些潜意识里不满现任男友的女孩,对外仍习惯声称单身。
  日落西山,沐阳才自电脑前起身,去超市买了许多菜,一个人心情好时,买菜也是看得出来的,沐阳专挑一些好看又难烹调的菜,决定大展拳脚做顿丰富的晚餐。
  老天最看不顺眼那些在心情好时便得意忘形的人,所以,她自买了那些菜就不怎么顺利了,收银台付钱时排了很久的队,刚轮到她时,收银员将POST机啪啪地按了几次,一脸无奈地告诉她:POST机故障,请去其他通道。排她后面的人听到这句话便推着车一哄而散,原本马上就可以付款走人的她,不但要重新排队,而且还是排在队尾的。
  电梯里,一个中年妇女带了个八九岁的小孩儿,趁妇女不注意,小孩儿顽劣地把每个楼层的数字键都按了一遍,于是,管他有没有人,电梯每到一层便停个一次。
  如此一来,便注定了她一路衰到底。
  回到家,切菜切断了指甲,肉掉进了垃圾筒,开火烧热了锅底,竟然没油,只得放下手中的活,去超市又排上很久的队,才买了油回来。兴奋之下,把排骨统统倒进油锅里,翻炒了两下,才想起来忘了洗,骂着自己蠢,把沾了油的排骨又捞出来,艰难地清洗。
  手机响个不停,她跑到客厅时已经挂掉了,看是陌生电话,便拨了回去,那边一个甜美的女声说道:您好,打扰您几分钟的时间,我是XX保险公司……
  “你能保险我做出顿丰富的晚餐么?能保险我的男朋友马上就到家么?”
  “啪”地挂断电话,回厨房洗油腻腻的排骨。
  盐放少了,再加点进去,结果又咸了,注水,味道变了。
  手忙脚乱,忘了加酱油,回锅再炒一次,菜还没倒酱油便跟倒了酱油一样。
  不小心踩中了莴笋皮,“哧溜――砰!”滑倒时,手本能地想抓住点儿什么,却不想抓到是砧板,一屁股坐在地上,搁在砧板上的菜刀险险地落到她的脚边――
  生死历劫后,她终于做出了三个热炒,两个凉菜,一个汤,她与云舫都不习惯在喝吃饭时喝酒,于是这会儿才把家里藏的一瓶上好红酒打开,倒进“醒”酒器里,预备好了晚上喝。
  做完这一切后,她长呼出一口气,拿起电话问云舫到哪里了。
  电话响了许多声才接,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似乎在讨论公事,紧接着,云舫说话了:“喂,沐阳啊――”
  “你还在公司??”她加重了语气。
  “嗯,这边还有些事没处理完,晚点回去。”
  “可是我已经做好饭了……”
  “不是这份,是刚刚那份文件,你们先等等――”
  沐阳听到他的脚步声,然后离适才的嘈杂越来越远,她的心也“咯噔咯噔的”,脑子里响起一个声音:他要跟我说不回来了。随即又安慰自己:不会的!他不会这样的。
  “对不起,沐阳,今天临时多出好多事,我晚点回去,明天再好好陪你。”
  “咔嚓!”她像是听到脑子里的某根弦断了,积压的委屈全在这刻爆发,眼泪扑簌簌的滚落:“你说了多少次明天了?不是明天就是改天,我辛辛苦苦地做好饭,你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你要早说你不回来,我吃个外卖就行了,哪用得着这么麻烦?这全是因为你,我不管,今天你要是不回来,以后也别回来了。”
  “啪!”再次挂了电话,眼泪还在溢出,她突然想起了保险公司的那个电话,更是心酸――有哪家保险公司敢保那种险的?
  她不给云舫任何解释的机会,按了关机键,便躺在床上,不断地在他回与不回之间下赌注。
  夜一寸一寸地染黑了整个房间,天上还挂了轮弦月,天花板被对楼的灯火照亮了一溜,雪白色的墙壁像是贴了条暗黄色的胶布,在这样一种被修补过荒凉与沧桑里,她静静地哭着,哭得睡着了,然后梦见了爷爷,爷爷蹲在石板上,把水壶里的水倒进沟里,跟爸爸说:阳阳天生是个命好的孩子,一伤心就哭,哭了就睡着,睡着就不会伤心,醒来也全忘了。
  云舫回来的时候,她已经饿醒了,却连眼睛也不愿意睁开,只听到云舫拿了毛巾去洗澡,经过餐桌时脚步似乎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便听见浴室的门关了。
  等他钻回被窝抱着她的时候,她感觉到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才侧身躺下睡了,没多久,均匀的呼吸声响起――这夜与以往没什么不同。
  她奇异地平静了,起身越过他下床,披上衣服,倒了杯红酒坐在电脑前――如果自己不是那么依赖他,相对也会降低他给自己的伤害。
  MSN上同事栏里许多人都在线,沐阳看了全是单身,介桓的头像显示脱机,点开与他的对话框,鬼使神差的发出了一条消息:夜深了,你也睡了么?
  按下ENTER键她便后悔了,但消息已显示发出,无心上网,她随即又按下了关机键,MSN在这时却弹出一条消息,未看分明,窗口已经关闭了,漫长地关机开机等待,刚登陆系统,她便急急地点开介桓的对话框,历史记录里显示:“正要睡,你怎么还没睡?”
  这下他应该睡了,沐阳失落地趴在电脑前,心想连消息也不用复了。再抬头,MSN里又弹出一条新消息:“刚掉线了?”
  失落顿时抽离身体,继而填充满活泼与俏皮:“是啊!网络有时候怪怪的,跟人一样爱闹脾气。”
  “那得好好收拾,真不像话。”
  “你教我个办法……”
  一来一往,键盘上十指如飞,俏皮话一句接着一句,沐阳颇有乐极生悲,否极泰来的轻松愉悦,似是卸下了重负,对云舫生气归生气,失望归失望,但一点儿也不影响她现在的快乐。
  他们之间不再以云舫为话题,捡些不着边儿的话打趣,夜越深,仿佛他们的思维愈加活跃,但,情感也越发地细腻,介桓在这么多天以后的夜里,才淡淡地夸道:“那天,很精彩!”
  相比起那些急不可耐的赞扬,跚跚来迟的赞美总显得更真诚。沐阳几乎是立刻反应为他是真正地欣赏她,不觉得在电脑前红了脸,手按在键盘上思索了半晌,最后只发出两个字:“谢谢!”
  “明天有空吗?”
  有空吗?这样的问题使沐阳直觉地想到,应该回答没空的,转瞬又想,明天云舫指不定又有事,与其一个人在家里失望难过,不如出去转转?再说,即便他明天真会陪她,那么,她给他一次惩罚,让他尝到失约的滋味不好受,说不定以后会改变呢?
  “应该有空,你有什么事吗?”
  “下星期一个朋友生日,是女孩子,我不知道该送什么好,你看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呼!”――沐阳长长地舒了口气,直骂自己多心,经理是不可能会对她――咦,想到哪儿去了?说不准就是给她女朋友挑礼物呢!这样想虽没有了心理负担,但总觉得是哪里不对劲,感觉就像是一瓶没开封的过期牛奶,明明知道不能喝了,扔掉时也还是有些心疼的。
  “好吧!明天电话联系。”
  “行,你早点睡吧。”
  “嗯,晚安!”
  关电脑前,她借着蓝光看了一眼云舫,睡得正熟,便小心地爬回床上。刚躺进被窝,云舫的手便伸了过来抱住她,沐阳吓了一跳,以为他醒了,正要说话,耳边又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安心地躺好,任他搂着,只是,那只手越收越紧,紧得像是不知道要怎么办才能把她粘在身体上一般。
  出轨的人找借口或多或少都有些心虚,沐阳其实还谈不上出轨,但她仍是心虚,即便她的出发点是要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甚,给云舫一个惩罚,但她毕竟不是完全清白地,怎么说也是去赴另一个男人的邀约,然而,这都不是主要原因,她莫名其妙的负罪感才是导致她心虚的根源。说来奇怪,当初刚和云舫在一起时,介桓即便是来她家吃饭了,她也没半点负罪感,真是作了鬼了,她想,大清早地,她居然有云舫还没睡醒,可以趁机偷溜出门的念头。
  正当她苦恼不知如何向云舫开口的时候,路佳却似心有灵犀地打来了电话,说要约她见面,这下总算有个正当的理由出门了。
  她整装完毕后推醒云舫,理直气壮地,学着他以往的平淡口吻说:“佳佳找我有事,今天我不能和你出去玩儿了,改天吧!”
  “到哪里?我送你吧!”云舫拍了拍额头,使自己清醒些,掀开被子准备起床穿衣服。
  “不用了,你那么忙,难得有天空闲就在家里休息吧,我自己打车。”她没有云舫那种无波无浪的脾性,所以,仅唯持了十几秒的平淡,就转变成嘲讽。
  “说好了今天陪你的,昨天加班到那么晚,就是为了今天能好好陪你,你看,我的手机都关掉了。”云舫还是起床了,从后面搂住她,拿手机给她看:“让我送你去吧,你跟她去办事,我在车里等你,办完事我再带你去玩。”
  沐阳慌了神,这瞬间她后悔答应了介桓,但事已至此,她只能让云舫先在家里等,然后陪介桓买完东西就回来。
  “佳佳说只让我一个人去,你再睡会儿,办完事情我给你电话。”
  云舫愣了愣,搂着她的手缓缓松了,片刻后,他才笑道:“好吧,你自己小心,有什么事给我电话。”
  “嗯,那你好好休息。”沐阳踮脚吻了他的脸,便拎着手袋奔到门边。“我会很快回来的。”
  云舫单手叉在腰上,微笑地望着阖拢的门,待外面的防盗门也“砰”的关上后,他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约会地点在路佳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厅里,沐阳在靠窗的角落里找到了路佳,她旁边坐了个个年轻男人,沐阳在他们对面坐下,细看男人有些眼熟,仔细想想,就是以前跟踪路佳的男人,上次在STARBUCKS并没有看清楚他的样貌,匆匆一瞥只觉得清秀,这近看了沐阳才惊讶于他的相貌,活似从哪张明星海报里走出来一般,眉飞若剑,眸子似透亮的茶色玻璃,鼻梁秀挺,和所有漂亮男人一样,都有张性感的薄唇,当沐阳紧盯着他瞧时,他移开了目光,转头对路佳微笑,那样子像是在跟路佳保证:他只专注于爱的人。
  他既然无视自己,沐阳也自动忽略他,跟路佳道:“找我什么事?”
  “带我的男朋友跟你见个面!”路佳的食指穿过男人领口上的扣眼儿,轻轻一勾,那男人便配合地倾身,胸口顺势抵到了桌沿,在沐阳看来,路佳就像在牵条狗一样。
  这已见怪不怪,路佳看似坚强,实际上脆弱得不堪一击,自从遭遇那种事后,她对待追她的男人便是一个样――不当人看。上高中时,一个很喜欢她的男孩子不小心握了她的手,晚自习她便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宣布,只要那个男生跪到讲台前,她就答应和他交往,全班起哄,说是真爱就下跪,不然就放弃。男生在众目睽睽下走到讲台上,双膝一弯便跪了。路佳也说到做到,当即称自己是他的女朋友。
  第二天放学,男生在回家的路上便遭到了围堵,一帮追路佳追不到手的男生聚在一块儿,把他殴打了一顿,并落下话:不离开路佳,就每天堵你一次。
  第三天早上,路佳鼻涕眼泪地跟男生分手了,还说什么,不要因为我而使你受到伤害,我等你长大,等到没人敢打你了,我们再在一起。
  男生也哭得一塌糊涂,并指天发誓,一定要变得更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路佳。
  在全班同学面前下跪,只换来了一天的恋爱,在高中时代来说,这代价是巨大的。当然,也无人知道这是路佳计划好的,只有沐阳知根知底,因为她亲眼见到,路佳被握了手的那天晚上,用清洁球把手搓掉了一层皮,如此,她又怎会愿意与那男生交往?
  再到后来,她和于叔之间的关系在一夕之间发生了变化,沐阳仅听路佳说了个大概,于叔应该是成天陪着路佳,生理上压抑得太久,醉酒后迷糊地与照顾他的路佳发生了关系(她一直怀疑是路佳刻意引诱的),醒来后也无法再面对路佳,便夜夜宿在外面,路佳每天盼着他回来,不久,他回来了,还带了个女人,说是路佳的新妈,吃饭时,路佳把整瓶安定倒进饮料里喝了下去。等于叔送那女人回去后,她望着他们的背影又后悔了,神智恍惚了拨了沐阳的电话求救。医生私下跟沐阳说,路佳的精神出了些问题,沐阳跟家里人商量后,把路佳接到自己家里,吃睡都在一起,按时给她服药,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才恢复正常。
  出社会后,她又变了,不是不让男人碰,而是专挑些看得顺眼的男人与之发生关系,当然,他们付出的代价依然是巨大的。她就在这样的游戏里沉溺,挥霍自己的青春和身体,沐阳为她心痛着,却也无能为力,她仿佛已经麻木了,油盐不进,如果于叔不在她身边,沐阳怀疑,她的一生就这样了,就算哪天看到她往手上注射毒品也不会觉得讶异。
  所以,沐阳起先是有些恨于庆耀的,但后来换到他的立场上考虑也能理解,户口本上两人的关系是父女,他给不了路佳名份,即便能,周遭的人能理解么?若是两人真要相爱,也只能偷偷摸摸的,再若是路佳年纪大了仍没嫁人,还会惹来旁人的非议,如此一来,他自然是不能耽误路佳的幸福,故此,还不如绝情些,趁早让她死了这条心。
  不能再拖下去了!沐阳想着,她如今也算是个大人,无论无何,要试着跟于叔谈上一次,就算是出卖路佳,也要让于叔知道路佳这些年的荒唐,逼他做出决定。但她也想不到,于庆耀早将路佳的一切看在眼里,只不过,他和沐阳从前一样,选择了痛心地沉默。
  “他回武汉了。”路佳打断她的思考。
  “嗯?”
  “昨天走的,说过段时间会回来。”
  路佳语气平淡地说着,但沐阳还是从她眼里看到了压抑的悲伤,她不禁暗自叹息,这妮子不知又是被怎样决绝的话给伤到了。碍于别的男人在场,她没再追问下去,况且,路佳有事向来会主动跟她说,不急于一时。
  “他有没有说多久回来――等等!”沐阳拿出振动的手机,看是介桓的来电,跟路佳说道:“我接个电话。”说着,她走到了外面。
  一分钟后她又回来了,拎起手袋跟路佳抱歉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路佳点头允了,沐阳转身便走,她若是留心一点,就能察觉到路佳欲言又止的神情,或许,她会将介桓的约推迟,然后问清了再走,但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假设,所以,沐阳当然也不会预知到,这如往常的一次分别意味着什么。
  在咖啡厅楼下等了二十分钟左右,介桓便到了,两人去了商业街,沐阳一路上追问他要送给什么样的女孩子,介桓说他也不怎么了解,只听说那女孩儿缺条手链,沐阳又问喜欢什么材质,多少价格以内的,介桓说随便,由她拿主意就好。
  沐阳认为送女孩子手链,金银太俗,钻石太昂贵,水晶再好不过了,便带他去了一家工艺精致的店铺,路佳是那家店的VIP客户,只要报上她的名字,便可以享受八八折优惠,她把这些说与介桓听,介桓直说找她帮忙真是找对了人。
  店里的顾客并不多,两人把柜台里的首饰看了个遍后,沐阳选了几条,让店员拿出来细看,她先挑了条圆形粉水晶的给介桓,解说道:“粉水晶代表爱情,送女朋友合适。”
  介桓的表情不可置否,她又拿了条菱形的蓝水晶说:“这条颜色很漂亮,女孩子一定喜欢。”
  接着,黄水晶,黑水晶,碧玺,绿松石,孔雀石……都给他推荐过了,他仍是一言不发,只蹙着眉头似在思考。
  沐阳正想带他去别的店看看,介桓突然指着展示柜说道:“那条紫水晶链不错。”
  “可是那条很贵呀--”沐阳走到展示柜前,再看了次价格:2999RMB
  店员眉开眼笑地拿出那条手链,抓起沐阳的手给戴上,跟介桓道:“先生很有眼光,这条手链是用纯天然的紫水晶制作,代表着高贵典雅,每颗水晶都雕琢成泪滴状,年轻女孩儿佩戴也是精巧可人的,而且正值店里促销,买这条项链,赠送一条价格299元的绿松石手链……”
  沐阳看着手上的项链,眼睛都直了,很漂亮,但是,价格也很漂亮――
  介桓同样看着她的手,仍是如他记忆里那般,玉瓷雕琢般的白嫩手指,手腕儿如滑腻的瓶颈,白皙光滑,灿亮的紫水晶将她的手衬托得愈加令人移不开眼,稍捺不住地便会伸手握住了。
  “就是这条。”介桓脱口而出。
  “什么?”沐阳错愕地回头,对上他坦然的目光,不自觉地红了脸,又不是买给她的,人家愿意花大价钱,她惊讶个什么劲儿啊。“呃……不过,这条手链真是漂亮,女孩子收到这样的礼物会开心死的。”
  “是吗?”介桓笑着问道。
  沐阳用力地点头,掩饰自己有些嫉妒的表情,心下不禁黯然,和云舫在一起这么久,还没有收到过他的礼物。
  介桓把信用卡递给店员,在单子上签了名字,收好店员递来的礼品包装袋,随沐阳走出了店门。
  刚上车,介桓把黑丝绒盒子给沐阳道:“喏,这个给你。”
  “咦?”
  在上海时,沐阳为了给云舫买手机链,而舍弃了自己看中的紫色水晶链,今天介桓单单买了条紫色的,加之MSN上聊天的基础,她已经有几分相信,盒子里的手链是给自己的礼物,在介桓的注视下,她打开来看,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啪”地关上盒子还给他道:“这怎么好意思,我不能要。”
  “我知道你瞧不起,但这东西我又不能戴的,况且总不能把赠品也一起送人吧。”介桓直接将手链盒子搁她的手袋上,发动车子。“你要看不上,就扔了吧,反正也只是一条附赠品而已――哦,今天多亏了你,我请你吃饭,赏脸不?”
  沐阳只得收下了,心下暗道:真是同人不同命,人家的礼物是2999的高档货,自己的却是299的赠品。转念她又想,不能这样比,自己只是帮个忙而已,手链虽是附赠品,但羊毛出在羊身上,她还是赚了。
  自作多情是一件很难堪的事儿,即使介桓不知道,沐阳心里仍是要急于撇清的,她连连摆着手说:“不,还是我请吧,我也不好意思白拿你的,对吧。”
  介桓只笑了笑,没说什么,拨转方向盘,车子缓缓汇入车流。
  即便想透彻了,沐阳还是隐隐觉得被亏待了,路上她无心和介桓说话,一迳地想自己到底怎么了?难道自己也被这个城市同化了,就贪心那条链子,好像也不是--
  思来想去,她得出结论,若云舫也会这般花心思为她买份礼物,她也不至于去嫉妒别人了。
  这样的手段,沐阳防不胜防,何况她自始自终没对介桓设过防,因此,便一步步踏进陷井犹不自知,如此轻易地就对云舫产生了不满。
  介桓见她苦恼的样子,抿紧了唇,忍着不让自己露出得意的表情。女人啊,嘴上说着不要浪漫云云,内心里却总是渴望的。早就计划好了,即使她不提起买水晶手链,他也会主动提起的,就是转遍大街小巷,也一定要找到条紫色水晶链。
  他认为,只要是女人,没有不想被男人宠爱的。所以,他利用女人被爱的虚荣心理,一次次地给她造成错觉,尔后又一次次地提醒她,他并没有要越雷池一步。女人在这时自然会思维混乱,惊喜失落交加,不久就会患得患失了。
  手链是要送给她的,但不是现在,他是何等聪明的人,计划周详得滴水漏,明目张胆地挖人墙角不但容易授人以柄,还要预防在往后交往的过程中,她摆出高姿态:当初我跟别人好好的,是你横插一脚。
  他要的是沐阳爱上他,然后为了他心甘情愿地离开男朋友,这样一来,即便是哪天没有感情了,他也不用负任何责任。
  介桓考虑到她待会儿可能抢着买单,择了间价格适中的川菜酒楼,虽以他的性格,断不会让女孩子买单,但沐阳有些死脑筋,没准儿待会自己还真抢不过她。
  点了几个店里推荐的特色菜,沐阳看看手机,一点整,开始惦记起家里的云舫,不知道他吃过饭没有,他不会做饭,不是草草地热了昨晚的剩菜吃,就是叫份外卖打发了。想到这里,她心里微微一疼,自己在外面大吃大喝,留他一个人在家里还真说不过去。
  她心不在焉地把海带丝喂进嘴里,爱着一个人的时候,就别想着惩罚他,不然,到头来心疼的还是自己。她决定只惩罚他到这顿饭结束。
  “经理――”她话未出口,目光突然被墙上的电视吸引去,娱乐频道播放着一个唯美的海景卡通画面,明艳的阳光,船悠游航行,瞬间,彤云密布,风暴骤起,古老的航船如一叶小舟在海上风雨飘摇,沐阳听不到声音,画面播放了三十秒后,她看见屏幕上出现一行大字――
  “年度最受玩家瞩目的在线游戏――风暴I,正式发布。”
  接下来是有关游戏的一些介绍,对明星代言人的采访,沐阳的思绪只停留在“正式发布”这几个字上,鼻腔有些刺痛,她从未想过云舫到底在忙些什么,现在才知道,运作这么大的项目,岂是那么容易应付的。
  云舫,这么重要的时刻,他不是想着在家里享受成果,而是匀出时间带她去玩,自己却还想着要惩罚他。
  真蠢!沐阳顿时食不下咽,坐得也不安稳,犹豫了一会儿,才为难地跟介桓开口道:“经理,不好意思,我要――哦,吃完饭我还有事。”
  ‘我要走了’这句话快出口时,她忽然想到在车上说过这顿饭她请,若丢下他先走,怎么都不妥。
  介桓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出了些端倪,放下筷子道:“我吃饱了,要是忙的话,现在就走吧。”
  沐阳闻言感激涕零,拿起点菜的单据便冲到收银台买单,介桓望着她积极的背影,不禁摇头失笑,自己果然是有先见之明的,谁抢得过她?
  车甫停稳,沐阳说了声再见,便把不是醋海翻腾的介桓扔在了身后。进到电梯里,她不禁担心,万一云舫不在家,自己又会失望吧,忙摸出手机,两声后接通了――
  “喂,你在哪儿?”
  云舫的声音听起来懒懒的。“我在家啊。”
  沐阳松了口气,见电梯停了,便挂断手机,掏出钥匙开门,脚刚跨进门槛,她便被云舫给拉进了怀里,抱得紧紧的,她的脸贴着他的棉质睡衣,恍似又回到了最初。
  “这么懒,都快一点了还在睡?”沐阳揉着他乱蓬蓬的头发说。
  “累死了,你又有事,我不睡觉干什么?”云舫打着哈欠,坐回沙发上跟她说:“我饿了。”
  “哦,等等,我去给你下面条。”沐阳换了鞋,把手袋随意放在鞋柜上,便挽了袖子进厨房忙碌了。
  她刚进厨房,云舫便脱下睡衣,把里面的衬衫扣子解开两三颗,像脱毛衣那般急急地脱了下来,扔进衣柜里,又穿好睡衣才检视了一下房间,没有他出过门的痕迹,便走到浴室,关上门哗哗地冲水,造成洗漱的假象。
  这天,他们哪也没去,坐在电脑前,玩了一天的游戏,日暮西沉时,沐阳才伸了个懒腰,表示她已经充分领略了这份快乐后,便提起裙子,又进厨房去做饭了。
  她其实没什么要求,只要她做饭,他肯回来吃,赞上两句,她便是连碗也不会让他洗的。她觉得婚姻也该是这么简单,介桓那条手链的不愉快,已经忘得干净。
  女人只有在对男人不满时,才会斤斤计较;男人使她满意了,她又该健忘了。那些离婚的人,大概就是因男人亏待了女人后,又忘了把女人脑中不愉快的记忆给抹去,故此,也活该他们被女人甩了。
  平静的日子总是流逝得很快,快到撕下日历的速度都远远赶不上,某天你交上文件时,有人指着落款和日期说:已经是11月了。拿回文件一看,自己写的是10月,改了交上去,往后再填日期时,总是停顿会儿才下笔,不久便能习惯了。
  人容易停留在过去,却也能很快适应新的生活。
  与其说沐阳适应了云舫的忙碌与疏离,不如说是她适应了新的生活,原来的主管离职了,介桓升她做了主管,但她也不甚在意了,云舫每月给她的零花比她两月的薪水还多。周末约好了与同事一起逛街,喜欢什么便买什么,顺便给路佳和韩悦也买上一份,韩悦的送了,路佳的电话打了两次均不通;阳台上的盆栽多得放不下了,跟云舫不经意地提起,云舫说,那就搬他家去住吧,沐阳说上班太远,云舫把别克给她开,自己买了辆VOLVO S80,三厢豪华轿车。
  新车买回来那天,云舫去公司接她下班,在同事艳羡的目光里,她款款走向车子,弓身坐了进去,都拐出公司大门了,那各不一样的眼神仿佛还贴在后车窗上一般。
  到了新家的楼下,云舫说:你自己上去吧,我还要回公司。
  沐阳把“不吃饭吗”咽回腹里,说了声好,下车,一阵冷风自身后扫过来,她望着绝尘而去的豪华轿车,心里涌起一股物是人非的凄凉,不禁低声自语:已经是冬天了啊,真是什么都变了。
  仰头望着二十楼大大的阳台,可以开辟出一个空中花园来。上楼打开门,房子是新装修过的,客厅里被她买回来的各种装饰品充斥着,沙发是进口的高档绒布沙发,电视是壁挂式的超薄大液晶电视,目光触及到的,无一不是一沓沓的人民币垒起来的。
  卧室里置了两个大型衣橱,云舫那个衣橱里挂起来的全是名牌,旧衣服都叠好了收在抽屉里;欧式的大床,比小公寓的床宽了许多,晚上睡觉时,他们总是各据一方,离得远远的;床垫是进口的,舒适度很好,沐阳却夜夜难以入眠。
  有天夜里,沐阳跟云舫说:这个小区好安静。
  云舫说:是啊,在原来那里住着,晚上总听见旁边那户人家吵架打架,闹得人睡不着。
  沐阳说:可是我挺想念那声音的。
  云舫笑了声,说道:你还真逗,那时候骂得最厉害的可是你。
  沐阳从身后搂住他说:人在幸福的时候是不知道的,等哪天你了解到幸福时,已经过去很久了。
  云舫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咕哝:你说你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然后是均匀的呼吸声,沐阳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听着他的呼吸声,缓缓地坠入黑暗的梦里。
  天亮后,他们仍是各据床的一方。
  出门一起走到停车场,钻进各自的车,驶出小区大门,至分路的地方,沐阳想起,他没有吻她的脸说再见。
  同事问沐阳,你男朋友是做什么的?沐阳说是做游戏的,同事问是什么游戏,沐阳说是风暴I,研发部有一大半男同事跑来问:是真的么?你男朋友是做开发的吗?
  沐阳愣了下,旁边放着一本杂志,封面的红色标题是:网游新贵――柏云舫专访。她笑着跟同事点点头说:是,他做开发的。
  她终于有点心情上网去搜关于风暴I的新闻,最直观的当然是数据:‘风暴I’在发布一个月之内,最高在线人数突破160万,一举成为网游的个中翘楚。
  二十八岁的柏云舫一夜暴富,众人有因他一年前高瞻远瞩,买下‘风暴I’开发团队而津津乐道;也有人斥其运气好,数据不能说明什么,并预言,他斥巨资砸下铺天盖地的广告,玩家的新鲜感一过,成本亦未回收,难以支撑长久。
  风向一转,风暴I究竟还能不能出风暴II,许多人表示坐壁上观。
  然而,不管那些专业的评论家如何抨击,玩家的数量于第一次的骤减后,在线人数仍是保持在五六十万左右。
  玩家的评语是:太棒了,简直是身临其境,竟然在游戏看到了和自家酒杯一个牌子的道具。
  沐阳将注意力集中另一个与云舫风头同样强劲的美女身上,风暴I游戏项目的市场营运总监――蔚时雨。
  她第一次看到时雨的相貌,照片上的她烫着大卷发,长了张中国传统美女的脸,远山眉,杏花眼,翘鼻薄唇,穿着黑色的西装,鼻染上架了一副无边的金丝眼镜,突显出一种知性的风韵来,宛若漫画里成熟精明的美女。
  沐阳拿起手边HELLO KITTY的小镜子照照自己,立刻放下了,抚着左胸往下看,然而她的眉头却越拧越紧,那表情像是在高级餐厅吃到了什么难吃的东西,但旁边许多人看着,只能咽下去,忍得着实辛苦――
  记者问:“众人都关心您砸下巨额的广告费用,不害怕风暴I玩家减少后,损失过大吗?”
  蔚小姐:“事实上,这笔广告费用已经收回来了。”
  记者:“是吗?”
  蔚小姐(笑):“公司会在不久后透露相关的消息。”
  记者:“那我们拭目以待,可以问个私人问题吗?”
  蔚小姐:“请问,我尽量回答。”
  记者:“听说贵公司的负责人与蔚小姐是多年的好朋友?”
  蔚小姐:“是的,很多年的好朋友。”
  记者:“有传言说,风暴I是夫妻档。”
  蔚小姐(又笑):“这个,传言是不可信的。”
  沐阳点击网页上的小X,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市场营运总监PK小主管,她败;多年的朋友PK受冷落的女朋友,她败;公司十六小时的相处PK睡觉八小时相处,她败;传言的夫妻档PK地下情人,她败。
  无心工作了,整个早上,她脑子里都是一个美艳成熟的半身相,跟一个与她相反的名字――
  蔚时雨。
  蔚时雨若是近看了,就远不如沐阳想的那般漂亮,保湿乳,精华液,防晒霜涂得脸上能刮下几两油来,粉底液遮了油光,“扑扑”地满脸打上粉,双颊处还晕开了两抹淡淡的桔色胭脂,里三层,外三层,把天生容易脱皮的脸给埋了,拿张“粉做的脸”见人。
  云舫原是不反感她的,请她回来,是知道她的利用价值,只不过某些时候,看到那张假脸,想起多年前跟她上过床,还当个宝一般,胃里就翻腾出一阵恶心。若她不三天两头地坐到他的办公桌上,或是在下属面前做出与他十分稔熟的样子,他不会多费一个眼神在那张假脸上,所以,现在他还得费些口水跟她讲个明白。
  他也深知蔚时雨不好对付,当初与他在一起时,也和施容偷偷摸摸,她以为他不知道,哪晓得经历过刻骨伤痛的施容向来视女人如玩物,或财物;时雨没钱,自然只能当个玩物,他还跟云舫开玩笑:小时候我们兄弟共用一个书包,长大后我们共用一个女人,兄弟感情如我们,还有谁能比肩?
  如此荒淫的话使他的胃立刻绞痛,痛得吐出来才好受了,当日便把蔚时雨的东西全扔了出去,连她的人一起,她拿不走留在门外的,也被他烧了个干净,盛怒过后才知,银行里的钱也全被她拿走了。此后,他每碰一个女人,听到女人的呻吟声就觉得龌龊,能避则避,压抑到不能再压抑了,才会去找一回女人,直到――
  想得远了,他拉回思绪,浏览呈上来的报告,游戏刚开发时,他便提出在细节上创新,场景道具全部生活化,于是,游戏里每个岛都按照某些城市来规划街道,高楼大厦,花园洋房均取于现实中的场景,玩家的无论登陆哪个岛,走在街上,商店,娱乐城,博物馆,图书馆,政府大楼,STARBUCKS咖啡厅应有尽有,国外国内的城市风情尽收眼底;若是进到房间内,家俱,空调,床在各个精品店里都能找到同样的款式,灯饰,床单也都是大众熟知的品牌,细心到连LOGO也是标上了的,再细致些,桌上还摆放着一盒开了封的立顿红茶。
  游戏越逼真,那么玩家就越是容易沉迷,风暴I取得今天的成果绝对不是偶然,这也是他一直不肯把游戏卖掉的原因,他知道一旦上线肯定会受到欢迎,但玩家有个接受的过程,却没想到,在蔚时雨操作下,竟然一炮而红。
  连他也不得不佩服,蔚时雨在国外几年倒是混了些成就出来,一个人女人敢轻易砸出几百万的广告,你可以说她愚蠢,但蔚时雨显然不是蠢女人,在她与媒体签了一个又一个广告协议的同时,又与游戏里有LOGO的部份品牌厂商洽谈广告合作,资金刚付给媒体,合作厂商又把广告款填补上,如此一来,广告费用不但全部回收,还赚了一笔。
  “你找我?”蔚时雨穿着一件酱紫色大翻领毛衣,腰间松松地系着一条白色的宽皮带,黑色短裙配长靴,她的身材原本就高挑,这身衣着衬得她妖冶妩媚。她站在云舫的旁边,弯腰凑下去,脸几乎要贴到云舫时,被一份文件挡住了。
  “签完字了,拿去吧。”云舫冷淡地把文件塞到她手上,起身到沙发上坐下。
  蔚时雨略微难堪地拨几下头发,她接近云舫并不是刻意的,大约是男女心理的差异,男人对于自己爱过,又被负过的女人,除了冷淡再无其他,旧情复燃的可能性为零;女人则不同,把过去的亲密视为基础,极自然地便会有肢体接触的期盼,擦肩碰手,或是一个暧昧的距离,有意无意地,总想在人前泄露两人关系不同寻常的信息。当然,这仅限于成功的男人,若云舫只是个底层员工,她巴不得离得越远越好,沾了衣角都怕是要拍个干净。
  当初沐阳那醋吃得实在冤枉,云舫想到那个电话不禁笑了,却很快的收在嘴角,表情转而阴冷了几分。“你知道我有女朋友,而且是下属的同学,以后在办公室里,请注意保持距离,我不想让她误会。”
  时雨闻言面色一僵,她想调笑两句好下台,然而嘴角却像是被强力胶粘住了,扯不动半分,好一会儿,才费地的牵起一个笑:“我又不会吃了你,拿她来做挡箭牌干什么?你那下属根本不知她是你女朋友,恐怕,在你心里,还没重要到怕她误会的地步,否则,为什么要对媒体宣布你还是单身?”
  云舫的脸又冷了几分,眼睫毛暗沉沉地垂了下来,把玩着手机上的黄水晶吊链,按下一肚子火,才语气平淡道:“信不信由你,我的确是不想让她误会,至于不公开的理由,没必要让你知道。”
  时雨神色放松,尔后问:“我想,你也应该没跟她解释过?”
  “没有。”沐阳靠着沙发摇头,捧着咖啡杯浅啜一口,跟介桓道:“大概是我太平庸了,让所有人知道了,别人还不得说:‘原来那就是他女朋友啊,比那个蔚时雨差远了。’就算他是为我着想,怕我出门抬不起头。”
  她自嘲的笑,介桓心里为她难过,知道他男朋友今非昔比后的当晚,他在酒吧喝得酩酊大醉,女人找他搭讪,也被他粗鲁地喝斥走了,回到家里,看到那串手链心就发疼,如今的李沐阳还稀罕这条手链么?
  坐到天亮,他决定放弃了,他年收入不到百万,而柏云舫一月的收入就是上千万。即便他能保证爱她一辈子,她舍得放手么?
  换成他,他也不会。
  现在想来,那些意图俘虏她的小把戏,机关算尽却付诸东流,只给自己留个可笑的回忆。
  “他还是很晚回家?”
  “是啊。”
  “为什么不跟他说?”说这句话时,每吐出一个字,他的心便颤抖一次。“假如你希望他早点回家,就直接跟他说――想跟他吃顿晚饭,就今天而已。”他没料到自己有天会卑微到这地步,真见鬼了,他在心里骂着,嘴里含着的咖啡,苦苦涩涩地使他想流泪。
  然而,他微笑着,脸上堆起的笑痕像是一道道眼泪滑落下来。“不管男人爱或不爱一个女人,都愿意吃她做的饭,尤其是――他习惯的口味。”
  “是吗?”他的提议使沐阳动心了,反应迟钝地用手拖着脸凝望窗外。“他吃得很清淡,跟他在一起后,我都戒掉辣椒了。”
  “那次去你家吃饭,你做的菜都很辣。”他想起唯一的那顿饭,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咖啡杯的边缘。“那时你说没辣吃不下饭的。”
  “是啊,但现在也习惯了清淡。”沐阳考虑是否打电话给云舫,心里藏不住事的她,目光也定在手机上。她抚着下巴沉吟片刻,捞起手机跟介桓道:“那我给他打个电话。”
  说着,她站起身拨出号码,边走边听,往门外去了。介桓的双手按在脸上狠搓了几把,不知是不是空调的原因,他的眼睛干涩直想滴几滴眼药水。
  “该解释的时候我自然会跟她解释,这用不着你来操心。”云舫无情地回答道。
  时雨笑了笑,只道他是嘴硬,想法子要揭穿他一般,咄咄逼人道:“只怕你解释的时候,人家已经不听了,云舫,你不是个对女人束手无策的人,不喜欢,你有的是办法赶走她,既然没赶,就说明你还在乎她,我想,原因是你对她不放心吧。”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云舫身体一歪,手支着额头道:“她是最本份的,平时就算我回去得晚,她也只在家里上网看电视,从不去酒吧那些地方鬼混――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最后一句,他像是在说服自己。
  “哦――”时雨拖长了音,笑道:“那你就赶紧跟她解释吧,免得把她的心放冷了,再要捂热就难了。”
  云舫怔了怔,手机响了,看是沐阳的来电,立刻接了,她的声音与平时不太一样,柔软了许多:“还在上班?”
  “是啊。”
  “几点可以回来?”她顿了顿,又赶紧接上话:“我待会儿去买些你喜欢吃的菜,晚上一起吃饭好吗?”
  云舫看了一眼坏笑的时雨,沉默了会儿,像是下了决定般地答道:“好,我把手边的事处理下就回去了。”
  沐阳脸上带着点笑,走到介桓面前道:“你说得对,他答应回家吃饭了。”
  “是吗――”介桓生硬地挤出一抹笑。“这就好,那,我们走吧。”
  “好!”
  介桓招手让服务员买单,沐阳想着要买些什么菜,云舫喜欢吃大闸蟹,以前嫌贵,今天买几只回家,用啤酒蒸了,简单又――手机响了,是于叔的,她刚接起来,头便像是被猛捶了一记,那些菜色似长了翅膀飞出头顶,离她越来越远。
  “佳佳失踪?”她满脑子都充斥着这四个字,一时还没明白过来,旁边的介桓也蹙着眉头看着脸色煞白的她,正要发问,沐阳已经拎了手袋飞奔下楼。
  他跟在后面,喊她也不停下来,到了停车场,介桓才拉住她说道:“你才刚学会开车不久,有什么急事我送你去吧。”
  沐阳被他拉到车上,呆滞着双眼说了个地址,车子驶出地下室,顿时一片光明,她用手挡了阳光,眼睛却仍是被刺痛了,索性哭了出来。
  她一路哭到目的地,介桓在公寓前停了车,沐阳下车前擦净了眼泪,但刚没走几步,眼里又噙满了眼花。
  秘书开了门,告诉沐阳,于庆耀在路佳的卧室,又领了介桓到客厅坐。沐阳惶惶地走到卧室门口,于庆耀站在窗前抽烟,满屋青灰的烟雾,他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远处高楼顶上的太阳缓缓往下落,阳光在他脚边一寸寸地消失,铝合金的窗棂是冰冷的银白色,像把明晃晃的刀插在他的头发里,他的手臂僵硬地曲在半空,双腿并拢站得笔直,像是泥烧的陶人,仿佛一推,便倒在地上碎了
  “于叔!”沐阳低声唤道。
  于庆耀这才转过身来,手臂僵了半晌,才放下来,额头几道深深的皱痕,眉目间满是焦虑疲惫的神色,那双炯炯的双目此时也浑浊不堪。他低咳了声,嗓子里发出嘶哑而痛苦的声音:“前段时间我强行把她带回武汉了,没收了她的手机,断网断了电话线,把她关在房间里。”他见沐阳狠狠地盯着他,转移了视线,看着床头的照片说道:“昨天我带她去公司上班,让她偷跑了,我以为――”
  “你以为她会来找我是不是?”沐阳打断他的话,自责仿若刀子割着心,怎么会那般疏忽,打了两次电话不通,便以为是碰巧,也不担心她是不是出事了。“她没有来找我,电话也没打给我,不值得她打,都被带回武汉关了一个月,我竟然还以为她好好地在这个城市里。”
  她说着又哭了,对路佳的担心变成怒火转嫁到于庆耀头上,顾不得长幼之分指责道:“你明知她不回公司的原因,还强迫她回去,要再逼死她一次是不?明知她死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你们的关系,你偏要昭告世人?明知不跟你在一起她就不会幸福,你还把她扔开,要她自生自灭,好不容易生活平静了,你又来找她做什么?――”
  “沐阳。”于庆耀颤着嗓子打断她,竭力平静道:“上次我回武汉对她说了些狠话,那是因为她不让我走,但我必须回医院一趟,你爷爷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一心发展事业,身体机能已经开始退化了。”
  沐阳抬起脸来,震惊地望着他。
  “不清楚到底还有几年好活,但这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留给她的也就那份这些年挣下来的家业,放任她几年,是不能再拖了,我才会带她回去。”
  他徐徐起身,走到床边拿起相框,手指隔着玻璃摩挲着那张脸。“她这几年的荒唐我不是不知道,我以为她总是会遇到个真心对她的,或者合她心意的,但我来了后,她就乖得很,跟小时候一个样,回武汉时我说狠话伤了她,便又荒唐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用力的睁了睁眼睛,像是在拼命抑制着什么。“我知道只要我顺了她的意,她就老实乖巧,但是沐阳,你也到懂事的年纪了,想想你的爸妈是我的同学,佳佳等于他们的另一个女儿,让他们怎么接受?我是可以豁出名誉,臭也不过几年,而我走了呢?佳佳怎么办?别人会怎样指摘她?”
  “爸爸妈妈,还有爷爷早就知道了。”沐阳揉揉模糊的泪眼,望着神情惊讶的于庆耀说:“刚把佳佳接回家的时候,我听到爷爷在另一个屋子里跟爸妈嘱咐,不许他们谈论起这事,坏了您和佳佳的名声。爷爷还说,他好多年前就看出些端倪了,所以才劝您在武汉设了公司,那里认识你们的人不多,关于户口的问题,只要你们都想清楚了,他会帮你们解决。”
  沐阳心里难过的不知道该怎么好,话也说得越来越小声。“我把这些话告诉佳佳,以为她会高兴,谁知道她好几天没说一句话,直到我生气了,她才哭着说:‘我把他的名誉毁尽了,还有什么脸回去见他,我要走得远远的。’我说跟她一起走,后来就到了这里,您以为她的荒唐是跟您赌气么?不是,她是自暴自弃,爱一个人,偏偏在旁人眼里是罪恶的,爱下去,就要毁了他,不爱,又做不到,所以,她只能毁了自己。”
  天已经黑下来了,对楼的灯火照进落地窗,光线黯淡,于庆耀如一尊雕像坐在床沿,手上的相框反着白光,沐阳看不到他的正面,只沉默地站在原地不动,空气静得仿佛凝固了,良久良久,她看到一滴水光,穿过他肘弯的空隙处落到相框上。
  沐阳从房里出来,进了电梯,到介桓的车旁,一路上只感觉到身体虚晃晃的,脚下仿佛踩着软泥,落不着个实处,手边也寻不到个支撑,她仰起昏沉沉的头,蓝灰色的一大块天,月亮像被掰去了一半的茯苓饼,中间透出黑色的阴影,微小而单薄地悬挂着,沐阳对着那阴影心里发怵,该去哪里找路佳?若永远找不到,或是已经发生了意外,她是不是该遗忘她,一定的,如果路佳真的不在了,她也由不得自己,漫长的时间会使她忘记。
  她低下头的刹那,眼泪夺眶而出,人的记忆为什么总要依据时间先后,重要性来取舍一番?
  不单单是记忆,感情也是如此,人们总是在爱情与友情之间比较来去,最重要的却莫过于自己,兼顾则是件累人的事,所以,有人重色轻友,有人重义轻色,鲜少做到两全其美的,她就是前者,路佳便是被自己给忽略了。
  车子静静地在流光溢彩的夜里滑行,沐阳觉得累极了,闭上眼睛,摒弃掉眼前所有的颜色,只接受了安宁的漆黑。介桓从车内镜里见她微蹙眉头,靠着椅背似在小憩,这才爽快地吐出一口气来。
  他很专心地驾驶,开得也很慢,他想,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保证她这一刻的安全。
  然后,目送她到另一个男人那里寻求安慰。
  “快上去吧。”他朝她挥挥手,不待她回话,便踩下了油门,飞快的驶离,直到出小区,他也没看后视镜,就怕看到她迫不及待跑上楼的身影。
  云舫站在阳台上目送那辆车离开后,视线又落到还立于原地的那个身影上,注视了半晌,她仍是没有上楼,便将双手插在裤袋里,转身进了客厅。
  开门的声音是在五分钟后响起的,沐阳打开灯时,他对了下表,大脑直接换算为她对其他男人留恋的比重,他猜测她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对不起,我今天有很重要的事。然而,她连鞋也没换就直接走到他身边坐下,抱着他一言不发。
  云舫闻着她头发上的烟味,胃又开始痛了,他很轻,却很无情地推开她,手指勾起她的脸,淡漠地开口:“看你很累了,洗了澡睡吧。”
  “你吃饭了吗?”沐阳想起来自己忘了给他打电话,辞色间很是歉疚。
  云舫冷冷地笑了声,便起身往卧室走,刚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问她:“谁家吃饭的时间是在晚上十一点以后?”
  “对不起,今天有很重要的事,佳佳――”
  “又是佳佳?”云舫转身,双眼灼灼地盯着她问:“你那么离不开她,为什么不干脆住她家里,还回来干什么?”
  他的尾音陡然加重,冷如冰霜,若是以往,沐阳可能会上前揪住他的衣服,推攘着骂他:她失踪了,我急得要死,你的心是什么做的,还说得出这种话。但现在,她仿佛被他投来的极为不屑的眼神钉在了沙发上,分毫不能动弹,一种受制于人的恐惧由然而生,她心里发寒的想,这哪是云舫,分明是一个无情又冷酷的仇人,我根本不认识他。
  慑于他的气势,她不由自主地回了话,声音却很小:“佳佳失踪了。”
  云舫冷冷地望着她,尔后抚着额头失笑:“失踪?出去玩个几天,电话不通就是失踪?那这年头失踪的人可多了,就算是失踪,你不去派出所报案,倒是跟别人――算了,你洗完澡就睡吧,跟你说清楚,我很忙,以后别动不动就打电话来,拿些鸡毛蒜皮的事来烦我。”
  “烦你?”沐阳霍地起身,尖着嗓子反问。
  人在气愤的时候也是最无畏的,她的呼吸急促,鼻孔里发出“咻咻咻咻”的声音,张嘴正想与他吵个痛快,把整晚的积郁都发泄了,云舫却已经走开,门“砰”地一声,她也猛地一惊,尔后无力地跌坐到沙发上。
  “咻咻咻咻……”她狠狠吸着鼻子,不刻便转为抽泣声,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到手背上,喉咙里偶尔发出一两声呜咽,没多久,又嘤嘤唔唔地哭了起来,哭声忽高忽低,起伏有致,半夜里听起来,像是冤死的女鬼如诉如泣的哀告,凄怨极了。
  无人哄劝的哭泣总是持续不了多久,她只哭了一会儿,便抬起头望着水晶灯,睫毛上沾的泪珠被灯光折射着出一道彩虹,梦幻般的颜色挡住了眼睛,看不清惨白的墙壁,与相框里无动于衷地望着她哭的人。
  她突然想起了小公寓里的猫头鹰闹钟,无论她在哪个角落里,那双圆滚滚的眼睛始终盯着她,无论她难过还是开心,它发出的声音永远都是“咔咔咔咔……”
  还有个可以去的地方,她感到幸运,不用去街上游荡,但刚走到门边,又鬼使神差地往卧室挪动脚步,踩着无声的步子,打开了卧室的门,眼前忽然黑洞洞的,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后,她看着床上的那团黑影,许久,她又轻轻地关上门,转身,不是往客厅大门的方向,而是,进了对面的客房。
  小公寓完全属于她,却只有她一个人。习惯了人陪伴,便失去了决然离开的勇气。
  她怕寂寞,虽然这里也使她寂寞,但也使她心痛,难过,不若以往的小公寓,感觉只空空荡荡的,有了那些朝夕相处的回忆后,便越发地空荡了。
  何况,她是打算与他过一辈子的,怎么甘心就此分手?若她22岁,那么还有三年的时间,三年足够她忘记一个人,再爱上一个人,也还能受一次伤,但近26岁的她,是不敢去想像三年后,近30岁的自己仍在孤单的疗伤。
  女人过了25便被归为大龄女青年,若没有倾城绝色的容貌,又没有赚钱养活自己一辈子的本事,也没有能消受一月快餐再一顿大餐的身体,还没有生病了自己拨120等救护车的坚强,唯一的选择便是稳定的婚姻生活,拖着青春的尾巴嫁个能相互照顾,相互扶持的人。
  她觉得自己真正地成熟了,懂事了,哪对夫妻不是吵吵闹闹地过一辈子,甚至有的男人还会动手打妻子,但从没听说过哪对夫妻因为一个耳光就离婚的,相比起那些男人来,云舫算得上是修养好的,至少不必担心他哪天会扬起手狠狠给自己一个耳聒子。
  睡着前,她忘昏地想,要是能回到22岁,从那时起就开始保养皮肤,到现在一定看不出是25岁,再考个研究生,收入比现在高,跳槽也容易,不,最好是回到十六岁,高中发奋学习,考个名牌大学……她一直想到干脆回家求爷爷把身份证上的年龄给改小几岁,思绪才扯了回来。
  那些念头都是无用的,时间又不是用手就能拨回去的。面对现实,而现实就是,25岁、面对婚姻压力、自身条件算不上好的她,受了委屈要大度,要求标准得降低,就跟你兜里没几文钱,也别挑剔馒头没馅儿是一个道理。
  她一觉睡到中午才起床,忙给介桓打了电话补假,才到主卧室里换衣服,床上只有一条掀开了的薄被,云舫已经去上班了,她习惯地走到床边把被子铺平整,扯着被子的两角,她又想起了失踪的路佳,心里一阵阵的闷疼。
  车还停在咖啡厅的地下停车场,惯性思维牵引她走到公交站台,公交车停下时,她却没有跟其他人一起挤上去,招了辆出租车去了咖啡厅。
  坏运气和糟糕是双胞胎,她联络过了所有同学,能打探的都打探了,无数次的希望破灭后,路佳还是没有丁点儿消息,与云舫的关系也进入冰封期,她如常上下班,在公司吃了晚饭才回家,上网和介桓聊一两个小时,洗完澡便进客房睡了。虽然她没想过分手,但仍然要维持自尊,绝不先同他低头,一个多月来,他们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若云舫回来得早,一屋里两人碰了头,也是各自让路,话也不说句。
  这晚介桓不在线,她早早地关了电脑,打开屏幕覆了层灰的电视,按着遥控器转台,专捡些很热闹的频道看,屋里好像不那么清冷了,她才躺在沙发上,看着看着眼睛便阖拢了。
  迷迷糊糊的,像是有人在摇晃她,她不耐烦地咕哝一声,侧过身又沉沉地睡了,一会儿,她感觉到自己离开了沙发,身体腾在半空,还听到拖鞋响起的声音,她的头摆了几下,睁开了眼睛,含糊地唤了声:“云舫。”正想把头挪到他肩上继续睡,又忽地清醒了,再看了一眼云舫,自己正被他拦腰抱着往卧室走。
  云舫刚与她对上视线,便别开了脸,“踢踏踢踏”的拖鞋声使得气氛非常尴尬,她垂下头,任他把自己放到床上,拖鞋声又响起,她以为他要出去,刚抬起脸,便见云舫也回头看着她,蓦地,她脸红了,当即也学云舫那样掉过脸,看着白色的枫叶窗帘。
  “踢踏踢踏……”的声音进了卫生间才停止,尔后是一阵冲水声,沐阳扯上被子盖住脸,这样的情况使她感到无措,更不知道他出来以后,是该跟他说话还是继续不理她,思来想去,她决定装睡――睡在床的中央,摆了个很差的睡相,手脚都横伸出去,像是被子上绣着只硕大的蜘蛛。
  十多分钟后,云舫从浴室里出来,在床边站了会儿,侧躺下身睡了。他半个身子悬在床边,也没靠近沐阳。
  桌上的时钟“嘀――嗒――嘀――嗒”,仿佛拖着她的心在走,每一秒都是不堪重负的漫长,她先收回了手,再收回了脚,云舫躺平了;她翻了个身,云舫也往里挪了挪,但床实在太大了,大到无论是他们的手还是她们的脚,甚至连头发也不能相互地触碰到。
  半夜,睡在被子上的两人冻得搂在了一起,汲取对方的温度,也将自己地温度渡给对方。
  天亮后,两人睡在了暖和的被子里,却各据一方。
  沐阳瘦了,许是云舫难得跟她见上一面,晚上回到家,看到蜷在沙发里的她,差一点以为自己走错了门。他曾经觉得她的脸生得像一颗橄榄,饱满的椭圆形,尔后在光滑的皮上刻出眼睛,鼻子,嘴唇,即便五官不出色,但基础是很好的。而现在,他站在门边,离她大概五米的距离,她的双眸呆滞,肤色黯沉,下巴尖得突出,双颊自颧骨下却凹了进去――整个就是一颗放了半个月的橄榄。
  以往在家里,她怕头发掉地上,总是用发带绾起来,发尾自头顶散开成花冠状,颇有几分贤惠的家居女人的风范,这时却是乱糟糟的,像刚被人揪住头发打了一顿般,狼狈得让他简直看不下去。
  再看她的睡衣,在家里她都穿宽松的大T恤,没不到膝盖,都冬天了,她还是穿得这么单薄,原本就瘦的她,露出的腿细得如剥了皮的树枝,惨惨淡淡的样子。
  云舫知道是自己害了她,朋友出事非但不安慰,还冷落了她几个月,原本以为她会提出分手,谁知她只是安安静静的藏在角落里,不发出一点声音,仿佛担心他发现这屋里多出来个人一般。或许,她以为哪天他发现她以后便会赶她出去。
  她的脑袋向来简单,所以,她想不到,当她在担心着被发现时,他同时也将自己隐藏了。
  他们之间在演一场隐形的默剧――仅有的两个演员是隐形的,台词是在心里默念的,她说:我不想离开他,一天复一天,我要捱到他驱逐我的那天。
  他说:我不想让她离开,一天复一天,我要等到她决然而去的那天。
  这场戏是没必要再演下去的,无奈演员都不舍得半途而废,所以,他们只好等着舞台的帷幕落下,不得不结束的那刻。
  云舫的心骤然剧痛,他抬起头再看她,沙发上只剩了几个靠垫,沐阳已经如幽灵般飘进了客房,他缓缓走到沙发前,在她刚坐的位置上坐下,把脸埋到膝间,继续默念台词――
  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不一会儿,他听到了话外音――沐阳的手机铃声,和与他无关的话。
  “你先别哭,我现在在外面,你再等会儿,我马上回去。”
  然后是衣柜门开关的声音,急得团团转的脚步声,两分钟过后,她换了衣服,梳了头发出现在客厅,仍然当自己是他看不见的隐形人一般,开了门冲出去。
  沐阳回到小公寓,韩悦手扶着腰靠墙站着,全身浮肿,眼睛肿得跟核桃一般,嘴唇已经咬破了,肿起的地方往外渗出血丝。
  沐阳开了门,搀着她进屋到沙发上坐下,给她冲了杯安神的薰衣草茶,韩悦捧着玻璃杯的手微微颤抖,大概是因为哭得太过伤心,余音未了地发出几声闷哼。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哭成这样?”沐阳安抚地摸摸她的头。“先别难过了,说说怎么回事。”
  “周亮……”韩悦刚说出个名字又已泣不成声。
  “他怎么了?别急,你慢慢说。”沐阳心里其实急得很,一个孕妇伤心成这样,对宝宝伤害一定很大,而且,还不知道是发生什么严重的事。
  “周亮在外面还有个女人。”
  韩悦刚说完,沐阳的大脑便“轰”的一声,差一点就将“骗人!”说出口,谁出轨她都相信,周亮对韩悦可是她跟佳佳看在眼里的,七八年如一日,洗衣做饭暂且不提,韩悦怀孕后脚肿得难受,周亮每晚打了热水给她泡脚,泡干净了还要捏上半天,疼老婆到这田地了,哪来的心思和精力应付另一个女人。
  “有没有可能是你误会了?”
  “刚开始我跟你想的一样,所以对他放心得很,就算是我觉察到他的反常也没在意。”韩悦说着又咬紧了下唇,沐阳一手捏往她的脸,迫使她松开了唇才放手。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韩悦苦涩地望着她,然后一副“说来话长”的无奈表情:“你应该听说过“风暴I,就是他们公司的――”
  自从云舫的公司飞速发展起来后,周亮这样的老员工也跟着水涨船高,任了个经理,业务繁忙得很,还经常出差,收入翻了好几倍,韩悦当然也为老公有了出头之日而开心,一贯霸道的她也体谅他的辛苦,哪怕他晚上加通宵班,去洗手间都带着手机,也未起过疑心。
  两个月前,她突然找不到自己的小灵通了,便顺手拿起周亮的手机拨了下小灵通的号码,却发现屏幕上不若以往显示的是“老婆”,而是一串号码。她当时觉得奇怪,进他的通讯录里去看,没有找到自己的号码,就问刚从卧室里出来的周亮:“你删了我的电话?”
  周亮神色紧张了一瞬,拿回手机解释道:“现在不像以前,老板和下属都看着,也需要跟客户应酬什么的,你想想,要是让他们看到我总是给老婆打电话,对我的印象一定不好?所以我就把你的电话删了,他们也不知道打给谁,没准儿以为我是跟哪个客户通电话呢。”
  “听他那样说,我当时还沾沾自喜,换成别人的老公忙的时候可能就不打电话了,只有他,不管在哪里,每天少说也有一两次电话打回来。”韩悦的表情像是刚吃了蜂蜜,又误吞了黄连,苦得脸绷紧到耳根子后,又硬要装出一点也不苦的样子,跟沐阳道:“而且,我当时也没从他的通讯录里看到可疑的电话号码,全都是客户啊,领导什么的,再不就是都是我认识的人,我想着还真是难为他,工作那么忙,还得想出办法来兼顾我,却不知道他用在歪事儿上的办法可多的很――”
  周亮很忙,这天晚上,两人都要睡下了,韩悦说嘴里苦得很,想吃橙子,还不吃用刀切的,一定要用手剥掉皮的。周亮赤着上身,便去厨房给她剥橙子,说巧不巧,床头柜上的手机在周亮出去后便响了,韩悦一看,是他们公司财务部李总的电话,赶忙起床要拿去给周亮接听,刚走到门边,电话断了,周亮拿了剥好的橙子进来,那橙子剥得很是细致,连皮和瓤之间的白色海绵层也剔得干净,他从中间掰开,一半递给韩悦,一半自己拿着,等韩悦吃完了再给她。
  “李总刚打过电话了,我本来是要拿去给你听的,走到门口就挂断了,你给他打回去吧。”
  周亮神色呈现几分不耐地道:“不打了,这么晚了还打电话来,还让不让人休息的?”
  “等我吃完橙子,他也把手机关了。”韩悦喝了口茶,接着道:“昨天晚上――”
  周亮回到家显得很疲倦,韩悦难得体贴一回,帮他换了衣服,推他去浴室洗澡,他刚洗没多久,卧室便响起手机的信息提示音,从不看他信息的韩悦,那会儿不知怎的,就从他口袋里翻出手机,打开一看,发来的信息使她晕头转向:今天去医院照了B超,已经快两个月了,你说怎么办?”
  “我当时就想,李总明明就是个男的,照什么B超,还有什么两个月?难不成男人还有子 宫?”韩悦脸涨得通红,像是周亮在旁边一般,手伸得长长的,指着空气骂:“混帐东西,亏他想得出来这办法?几个月来,在我面前堂而皇之地跟那个‘李总’通电话,说出来你不信,就是那时,我都没怀疑他,果然,他洗完澡后又跟我撒谎――”
  “这信息你当作没看见,李总在外面养了个女人,捅了篓子,我跟他关系好,他也只能找我想办法。”周亮一脸事不关己地嘱咐韩悦。
  韩悦相信了,骂了一通臭男人,还拧着周亮的耳朵说:“你可别学坏啊,我的预产期就到了,当心到时候连儿子也不让你见上一面。”
  周亮赔着笑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但他到底是年轻,也并非老油条,估摸着是因为韩悦看到了短信,他有些紧张过头了,一整晚都魂不守舍,战战兢兢的,何况韩悦天生八卦,逮着周亮要他说李总跟那女人的事,周亮生怕说漏嘴,张惶之余答非所问,实在顶不住了,才跟韩悦道:“老婆,我们别管人家的事儿了。”
  “倒也是的,我管他的事儿干嘛,反正你不会是那种人。”
  疑神疑鬼是女人的天赋之一,直觉为第二,并且总是在最恰当的时候发挥,因此,她话说得笃定的同时,大脑里也同时冒出一个反问:真的不会么?
  她的答案当然是不会。这时,她的大脑自动分成左右两半,并进行激烈地争辩――
  你怎么知道不会?
  我就是知道。
  那可不一定,万一他会呢?
  没有万一,不会就是不会。
  那可不一定哦,不一定哦,不一定哦,万一,万一呢?你又不能证明……
  对啊,证明,证明就是了。
  韩悦趁周亮睡着后,拿了他的手机到阳台上,人有了疑问就特别留心,冲着一个明确的目的,蛛丝马迹都逃不过火眼金睛,不到两分钟,她就找到N个可疑之处:早上11点和下午4点她打过电话给他,但从早上九点到睡前关机的通话纪录里,独独没有她的来电;短信息的有效期设置成6小时,也就是说信息发来的6小时后自动被清除;来电防火墙在每晚6点到10点屏弊了李总的来电……
  “他还真是滴水不漏,我要是稍微蠢一点的话,恐怕到现在还被他骗着,以为他多本份。”韩悦拍着胸口,气哄哄地说。
  不知怎的,沐阳听她这句话的语气不像伤心,倒像是有几分得意洋洋,或许每个人多少都对侦探游戏有些热衷,因此抓到另一半偷腥的把柄后,除了愤怒,伤心外,潜意识里还会感到得意,否则,他们的质问里不会有一句千篇一律的话:你以为我是傻瓜白痴,能瞒我一辈子是不是?
  只不过,这样的得意,颇有几分“杀敌三千,自损一万”的凄凉。
  “后来呢?”
  “后来我偷偷记下了那个李总的电话,第二天他上班后,我下楼找公用电话打过去,是个女的――嗬,那声音听起来差不多四五十岁了,我说我是周亮的姐姐,待会儿陪你去医院流产,她当即就哭哭啼啼地,说什么他心真狠,我又不是逼他负责任,只是要他在我做手术的时候陪着就行了,而且手术都要家属签字,不然我都不会让他知道,自己去拿掉了――”韩悦尖着喉咙学着那女人说话,但听在沐阳耳里,除了尖酸刻薄外,没哪点儿像四五十岁女人的声音。
  “我跟她说想见见她,在电话里聊了好久,再三保证,不是去流产,而且选在人多的地方见,她才答应了。”说到这里,韩悦又像是吞进了只苍蝇般地恶心,用手拍拍胸口道:“我以为他会找个比我漂亮的,结果――喏,我趁她不注意偷拍的。”韩悦冒着幅射的危险,把一部手机给沐阳,指着屏幕说:“你看看,驼着个背,像只猴子,你再看看那大手,我怀疑根本没进化过,可惜没拍到她的四环素牙,走路一扭一扭,还是个外八字――”
  沐阳觉得她和佳佳有责任,一直没有纠正韩悦走路的姿势,使得她很不幸地跟屏幕上这只“长着四环素牙的、没进化的驼背猴子”有了个共同点。
  “周亮是什么态度?”
  “他还敢有什么态度,一回到家,我就打电话把他叫回来了,手机录了音,还有拍的照片全是证据,他想狡辩都不行,我说我成全他,让他去跟那女人过,每个月按时给宝宝寄生活费就行了,他又是哭,又是求,说死也不离婚,明天他就带那女人去把孩子拿掉,再也不来往了,嗬,真是说得出口,我一想到他亲过那口四环素牙就恶心,还能跟他一起过才见鬼了――”
  沐阳无法感同身受,韩悦万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她只感受到了茫然―――同甘共苦八年的感情走到了头,未来该何去何从的茫然。
  “别想多了,你伤心宝宝也感受得到,今天先洗了睡,好不好?”一股发自内心的怜悯感使她的声音很柔很柔,说完,她起身去打了盆热水让她泡脚,又拿了睡衣睡裤给她,自己也去冲凉了。
  出来时,韩悦已经上床睡了,大约是昨晚被胡思乱想折腾了一晚,今天又彻底崩溃了,不然,谁在这种时候还能睡得着的?
  她的睡衣是小号的,韩悦只扣了三颗扣子,浑圆的肚子凸起,肚皮裸露在空气外,给韩悦盖好被子,她坐在床边托着消瘦的脸,心里不禁涌起一股兔死狐悲的凄然,真心相爱了八年缔结的婚姻,爱情的影子还在,就已充斥着刻薄和残忍,而自己和云舫的关系如今“冰冻三尺”,即使某天消融了,如愿以偿地走入婚姻,下场会比韩悦好么?
  下场?她因自己想到这个词而怔了,婚姻应该是期待幸福的,韩悦遭受到伤害,但结婚前却是满面笑容的,而自己,却是雨泣云愁地想着婚姻的下场。
  她好像突然觉悟了,一直憧憬婚姻,把它当成人生必需经历的过程,但婚姻该是个什么样子?――她唯一熟悉的婚姻是父母的,父亲严厉,母亲是传统的温婉妻子,他们没有吵过架――但她又怎么知道父母没有吵过?父亲是个重面子的人,吵架也不会当着孩子的面吵,父亲或许没有出过轨,可这也是不能确定的,以母亲温婉的性子,只是不说出来罢了。
  原先她觉得婚姻就该是父母那样和睦,并对此深信不疑,但现在她动摇了,父母心里的想法不见得给孩子知道,那么自己看到的也是个表象,说不定,只有她一个人认为那婚姻幸福而已。
  仅在这么一瞬,她像是明白了什么――明白了自己从来不明白婚姻的目的,只盲目地想要仿造出一段父母那样的婚姻。
  她虽然想,别人就不见得会配合,云舫或许根本没想过婚姻呢?即便自己愿意给他做家务,当一个温婉的妻子,他也未必想要。
  她胡思乱想的,想得有些急切了,急切地想知道别人怎么看待婚姻的,于是脱下睡衣,换回了白天穿的衣裳,抓了车钥匙便开去了韩悦家里。周亮还没睡,听到门铃响立刻开了门,见到是沐阳,红通通的眼睛掠过失望。
  “韩悦在我那里。”沐阳推开他,迳自走到沙发上坐下。
  周亮明显地松了口气,拖着双腿坐到沐阳对面,这种事给外人知道,总有些羞于见人,他低垂着头,似乎以为沐阳来此的目的是要代韩悦审问他,这显而易见,结婚前,路佳曾笑着威胁他――若是待韩悦不好了,看我们姐妹怎么收拾你。
  那时候他信誓旦旦说不会,不是敷衍,是真的认为自己不会。
  “周亮,你为什么要跟韩悦结婚?”沐阳直接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的。
  “因为爱她。”回答的声音很小,像是连他自己也觉得说出这句话很讽刺。
  “那你为什么还跟别的女人――你们才结婚半年多而已――”
  “我也不知道。”周亮使劲地扯着头发,懊悔地道:“说出来你不信,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一开始,只觉得有过那么一次没什么,不让韩悦知道就行,回家我还是会对她好,但那种事情有了第一次,就――或许,是我高估了我的自制力。”
  沐阳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笑得很冰冷,仿佛对面的周亮是装在玻璃樽里的魔鬼,而她正按紧了木塞子,跟他说――活该你有今天。
  “你也高估了自己的能耐,经验老道些,能瞒过韩悦也不至于这样,你心里这样想的对吧?”
  她从没有这般尖刻过,然而,这还是捺下火气,算得上客气的了。有句话好像是这样说的:男人没有外遇,是因为吸引力不够。但不代表他们不想,一旦有了机会,他们不会傻得去推却,或许他们都认为――偶尔一次没什么,只要不被人知道就行。
  若要按此将男人归类,大部份男人想自律都做不到,少数男人觉得身边的女人不值得他们自律,还有一部份没出过轨的,缘于他们还没那能耐,只能凭空想想。而他们的女人,却只分幸或不幸两种,幸运的女人跟了个中高手,傻呵呵地以为自己很幸福;不幸的便是跟韩悦这样,跟了个段数低的,想装傻都难。
  她没什么可问,可说的了,便回到另一个住处,脑子里满满的塞着“男人真荒唐”的念头,拧动钥匙开了门,客厅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她诧异地看了一眼将烟捻熄的云舫,本想问他为什么抽烟,但转念又觉得与自己无关,便往卧室去了。
  “你去哪里了?”云舫站起身问她。
  沐阳只冰冷地投去一眼,说道:“我去哪里,你以为你还能管得着么?”
  “什么意思?”云舫因她的话神色慌张起来,见她只冷眼看他,心突地一跳,又问了一遍:“什么意思?”
  沐阳把车钥匙掷回给他,冷哼一声道:“什么意思?分手听不出来么?”
  钥匙飞到云舫的脸上前,他偏头躲开,同时也听明白了,心狠狠地一沉,像是给人猛推了一把,脚往后移了一步,却被沙发给挡住了,身体摇了几摇,才站稳了一脸诧异地望着她,仿佛不相信她会说出这种话,至少不是现在说。
  沐阳也不再理会他,板着一张脸往卧室走,云舫的神情突然变得激动,他几步上前,一把拉住她,然而一对上她的眼睛,却又像是从梦里醒了过来般,抓她的手缓缓松开,就要脱离时,他又抓紧了,眼神只犹疑了一瞬,便仿若逼迫自己般,将话出口:“我们结婚吧。”
  沐阳怔了半晌,用眼神询问着他,见他轻轻地点了下头,她冷了又冷的心扉像是给人炖上了一锅粥,大火煮沸了,咕嘟咕嘟地往冒着小气泡,但凡女人被追求,被求婚,心都是硬不起来的,尤其是眼见了别人痛苦后,更是想以此证明自己不会是其中的一个。
  她也知道自己对他没有完全绝望,分手只是觉得再过不下去了,一旦有个理由继续,且那个理由里包含了自己最想要的,她便无法拒绝。
  但她不会说给他知道,以防他得到满意的答案后,又冷落她,更是会反口,取笑她痴心妄想,于是故意平板地道:“我刚刚说了分手。”
  云舫听她的语气不再那么冷淡了,舒了口气,一把将她扯进怀里,手按着她的后脑勺说:“分手是你想的,但我也只说出我想的,我想――结婚。”
  他的话刚说完,便感觉到沐阳的胸口剧烈起伏,肩膀也在微微颤抖,湿热的泪挤在他们的脸之间,往下滑落。
  “你说什么结婚?几个月都不理我,现在我想分手了,你又说结婚,谁要跟你结婚?谁要跟你结――”沐阳想挣脱出来,手推着他,脚也在踢,身子往后拱起,云舫只管把她箍得紧紧的,手按在她的腰上,使她再后退不得。
  “如果结婚了,你就不会离开我,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离开我,那我们就结婚,你不想结也不行,如果只有用婚姻才绑得往你,那我们就结婚,结了不许说离婚,沐阳――记住,不许说离婚。”
  他颤声地在她耳边说着,沐阳的身子顿时软了下来,柔若无骨地倚着他,这种颤颤的声音根本不像是云舫会发出来的,他向来是无波无浪的,怎么会发出这种害怕的声音,但她觉得他可怜,没有理由的,就觉得他可怜。
  她艰难地抽出了手,抱着她的云舫随之一晃,正要抱更紧时,她双手环上了他的腰,两人就这样紧紧的拥抱着,胸口贴着胸口,同样急剧的心跳声此起彼伏,在这样的深夜,除了沐阳的眼泪外,还有云舫的呼吸声,似乎都昭示着,他们已习惯了对方。
  “过年跟我回趟家吧。”沐阳叹了口气道,女人很容易被冲昏头脑,她想,傻气而固执。若是此时谁好心地提醒她:你的决定太轻率了。她会列出一百条理由来反驳,再举出上千个事实来证明,她是慎重的。
  她也“慎重”地想起云舫从没有提过自己的家庭,便问道:“你的家人呢?”
  云舫的呼吸一窒,尔后道:“我没有家人,所以,结婚的事我自己可以作主。”
  沐阳正待开口,云舫低下头印上她的唇,先是温柔地亲吻,不刻便粗暴起来,啃咬着她的唇,沐阳吃痛的哼了声,来不及反抗,便被他抱着旋了个身,随即被重重地抵在墙上,许是云舫许久没碰过她,亦或是以往云舫都是极温柔的,突然这般急切,她隐隐地也兴奋起来,忘了刚才的问题,缓缓地闭上眼睛,承受他狂风暴雨般地强吻。
  她的背像是已经被粘到了墙壁上,云舫还狠狠地往里逼着她,似乎要将她嵌在墙壁里去,双腿夹住她动弹不得,手也麻利的解开她裤上的拉链,沐阳腿上一凉,才猛地清醒过来,脸红耳赤地道:“云舫,到卧室――”
  她的唇又被封住了,云舫抬高她的腿,深吻着她,转瞬便合为一体。
  当晚,云舫像是所有的感情都暴发了一般,不知魇足地要了她数次,天亮时,才抱着沐阳睡了过去。
  她们又回到了原地,或者说是根本就没离开过,只是在梦里逗了个大圈儿,又回来了。早上醒来时,云舫还睡着,沐阳撑起酸痛的身体,昨晚窗帘忘了拉上,整片阳光大剌剌地照进来,她掀开被子起床,要去做早餐,被刚醒的云舫给抱了回去。
  缠绵地腻了好一会儿后,她终于推开了他,用手梳理了下头发道:“你再睡会儿,我做好早餐了叫你。”
  “不用做了,你也累得很,待会去外面吃好了,吃完后去买戒指。”云舫抓着她的手吻了下,又玩着她的手指,看着她,斜挑起眉毛说道:“买只漂亮的,才衬得起我老婆这双手。”
  他的改口使得沐阳心头一热,太阳光照得她有些恍惚,似乎这是又一个梦境,但她很快回到现实里,说道:“我还要上班。”
  云舫的脸色忽变,随即又笑着说道:“你上班那么远,不辛苦么?干脆把工作辞了吧,你要是怕在家里闲得无聊,去我的公司上班也一样。”
  沐阳愣了,虽然他给她的钱够花了,却从没想过要辞职,他不提起,她可能会继续工作下去,但现在,她想先拖着――“等明年吧。”
  云舫想她是要给自己留条退路,过完年关系确定了,她自然会辞职,便点了下头道:“那等你下班了再去买。”
  沐阳上班前想到韩悦还在家里,担心她昨晚匆匆忙忙地出来忘了带钱,便把车拐到原来住的小区。
  韩悦还睡着,她从钱包里抽出一千块放在桌上,心想,这是云舫的钱,他的下属行为不端,他有责任赔偿。于是在便签条里写上:悦,桌上的钱你拿着用,不想回家的话就暂时住这里。
  写完后她又看了一眼梦里不知愁的韩悦,心里很不是滋味,好容易一起熬过来,眼见日子就好过了,偏偏又发生这种事儿,往后带个小孩还不知道有多艰难呢,说来说去,都怪男人该死。
  沐阳心里骂完,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门刚关上,韩悦就坐起了身,木然地望着桌上的钱和纸条,空洞洞的眼睛立刻淌下两行清泪来。
  这天时间过得尤其慢,工作偏又清闲,无事可忙时,一些本是刻意去忽略的问题,便又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沐阳坐在位置上回想那场突如其来的求婚,形同陌路两月,她原本只想搬回小公寓,使两个人离得远些,还以为云舫连客套的挽留也不会,却没想他提出结婚――这不正常,她知道。他爱她吗?介桓曾说过,当一个女人猜不透一个男的心思时,是那个男人还没有准备好与她过一辈子。如今她仍是猜不透云舫的心思,然而他却给出了承诺,这不是矛盾了么?
  她望着经理室的门,紧闭着,介桓很少来办公大厅,吃饭总是与公司的高层一起,跟她碰了面也是点头敷衍,晚上是见不到他在线的,给他留的言也未回过,任她再迟钝,也知道他在躲避她。
  她感到难过,这种难过如同遭到了背叛,就像是小时候跟人家说了自己的秘密,表示从此以后便是最好的朋友,可人家听了秘密后却不再理她了。
  下班时,介桓拎着公文包从她的办公桌旁边经过,目不斜视,就是她站起身来,他也不向她看,她自然也不会没趣地凑上去,失落了十秒钟,想起和云舫约好了去挑戒指,又精神奕奕了。
  在一个多小时后,一家珠宝店里,金银首饰折射出的水银光在眼前跳跃,音乐如细风飘进耳朵里,轻柔而缓慢的,并不影响交谈,柜台里的店员双手背在身后,站得中规中矩,脸上挂着很模式化的微笑,沐阳选了许久,店员拿了这枚,又摆出那枚,都没有使她满意,她要挑枚特别的,一眼便相中,喜欢得不得了的那枚。
  钻石闪耀着扎眼的针芒,沐阳的眼睛看累了,却没有找到她要的戒指,她在店里踱来踱过,店员仍是微笑着,但一双眼睛却跟随着她,令她很不自在,她转了个身,换到另一个柜台,只是一霎那,她便指着一套对戒跟店员说:“给我看看这个。”
  那是一对一模一样,款式很简单的铂金戒指,精心雕琢着一小片树叶,叶脉上镶着小钻石,简约,精巧,男人女人都适合,她招手把云舫叫过来,咬着下唇,将戒指缓缓套进他的无名指。
  “好看吗?”
  云舫握了手给她看,尔后点点头:“嗯。”
  “那你也给我戴上看看。”
  云舫听她的话,将首饰盒里的女戒取出来,抓着她的手,指圈号略大,轻轻一套便套进去了。“好像不大合适。”
  “这个指圈是可以改的。”店员连忙插话进来。
  “要多久?”沐阳问道。
  “一个星期左右。”
  沐阳低头转着手指上的戒指,并不愿意取下来,片刻后,她对云舫笑道:“就这对吧,也不用改了,我回去缠上丝线就可以。”
  云舫不懂她说的,但她说行,那么他就只管付钱,把信用卡交给店员后,他手肘支着柜台,拉着沐阳的一缕头发问:“为什么不选枚钻戒?”
  “就看上这枚了。”沐阳又低头看着戒指,她并不是不喜欢钻戒,甫一进来,店员似乎就从云舫的衣着上看出他有钱一般,只向他们推荐钻戒。钻石这种东西,偶有一颗觉得璀璨,多了就刺眼。
  云舫先是只看她不语,忽地又凑近她,低声道:“不怕不合适么?”
  他话里的意思,沐阳听出来了,也贴到他耳边小声道:“不是说了用线绑住吗?”
  云舫低低地一笑,又道:“哦?怎么绑?”
  沐阳抓着他戴了戒指的无名指,向里弯曲地指向他的左胸,缠绕了几个圈儿,神气地道:“喏,这不就绑住了?”
  云舫原本调笑的眼神忽然变得认真起来,专注地看着她,手拨了拨她披着的发丝,大庭广众之下,竟有就此吻她的冲动。他迟疑了会儿,用手勾过她的头,似要跟她小声说话般,飞快地亲了她的脸,才低沉道:“谁绑了,谁负责!”
  沐阳也正要玩笑的回他,叫女人负责,亏你说得出口,店员却过来了,拿了单据给他们,说要他们拿下戒指包装,云舫收好单据,搂着沐阳的腰说道:“这又不会拿下来的,用不着包装了。”
  说完,他带着她出了店门。
  沐阳因为担心韩悦,两人在酒楼里打包了两个菜,便先去了小公寓,云舫在车里等着,沐阳自己上了楼,开门进去,里面并没有人,拖鞋摆在门边,韩悦昨晚穿过的睡衣也叠好了放在床上,她往里走了几步,桌上的钱原封不动,旁边用笔压着张字条,拿起来看,是韩悦的笔迹:沐阳,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我回家了。
  她还是有几分担心,给韩悦拨了电话,却是周亮接的,他说韩悦睡了,醒了他会转告她回电话。料想得到,又是大吵了一番,又哭又闹是很费精神的事儿,疲累了就睡下了。
  她等到十点,韩悦也没有打电话给她,睡着前,云舫躺在床上看书,她试着给韩悦拨过去,关机了,这下她心里急,又给周亮拨了电话,没接,她用云舫的手机拨,刚按了两个数字,云舫便把手机拿了回来,将她按进被子里,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人家两口子的事情,你掺和什么?”
  “我不是急嘛,韩悦电话也打不通。”
  “你急也没用,听我的话,他们两的事儿,你最好别管,也别跟他们说什么,是好是离,都由他们作主,你只要保证电话开机,韩悦需要你时,能找到你就行。”
  沐阳明白他说的有道理,却不能不担心,她缩进被子里,大脑轰轰响,又想起佳佳了,那都是怪自己疏忽,万一出事儿了可怎么办,她得后悔一辈子,想着想着,便嘤嘤地哭了,这次韩悦可再不能有差错了,一定得仔细点儿。
  云舫听到哭声放下书,也睡进被子里,搂她回来,教她道理是可以,安慰是不会的,他也只管搂着她,嘴里重复地说出单一的话:“别哭,没事儿,没事儿的。”
  她照常的哭,哭声却不那么忧伤了,将心酸的眼泪抹在他的衣服上,只剩下干巴巴的抽泣。
  翌晨,韩悦回电话,说明天去找她。沐阳下班后回到了小公寓,韩悦穿着一件宽大的灰色孕妇装,胸口上印着背书包的维尼熊,那么讨喜可爱的图案,像是专为了反衬着她那张悲哀的苦脸的。
  “周亮给了那女人两千块钱,让她去堕胎。”韩悦把个头垂得低低的,嘴直凑到那只维尼小熊,然后吐了口气道:“沐阳,我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
  沐阳咽了口水,喉咙极慢地蠕动,她用一双眼睛瞪着韩悦的发顶,想起那天她才跟自己说:还能跟他一起过才见鬼了。才两天,她就见过鬼了。她一言不发看着韩悦,见她抬起头来,眼中盈满了泪,那泪水很快就包不住了,似乎弹个响指就会滑落,她极快地用双手捂住了脸,呜呜地低哭着,嘴里含糊地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还爱他,我是想跟他过一辈子的,把儿子养大,再给他娶个老婆,我们计划了那么多,不能只到这里就散了……”
  她把双手又移到头顶,抓着头发,牙齿咬得咯咯响,像是在拼命忍耐:“我后悔了,不该去跟那女人见面的,一想到她那张脸,我就恨,恨她,也恨周亮,恨他们下流,可是有什么办法?我恨着也离不开,恨着也爱那个下流的人,沐阳,我不能让儿子出生的那天看不到爸爸,更不能带着儿子嫁给另一个男人,可是我又不能孤独着见周亮娶另外一个女人……”
  韩悦把双手又移到头顶,抓着头发,牙齿咬得咯咯响,像是在拼命忍耐:“我后悔了,不该去跟那女人见面的,一想到她那张脸,我就恨,恨她,也恨周亮,恨他们下流,可是有什么办法?我恨着也离不开,恨着也爱那个下流的人,沐阳,我不能让儿子出生的那天看不到爸爸,更不能带着儿子嫁给另一个男人,可是我又不能孤独着见周亮娶另外一个女人……”
  “但你那么要强,真的能不去介意么?以后每天为这事儿吵架,不是更痛苦?”沐阳以为她百分百会选择离婚的,以往韩悦是连周亮回家晚一点都会闹上好几天脾气的人,能接受得了男人出轨?
  韩悦抽了张纸巾,别过脸擦眼泪鼻涕,脸都擦干净了,才掉回头来看着沐阳,神情镇定了许多,才道:“说介不介意这些话不是幼稚么?你以为我们还是男朋友看一眼别的女人就生气老半天,怎么哄也哄不好的年纪么?结婚不是吃了次酒,领了个证就又跟谈恋爱一样了,还把离婚当成分手一样,轻易地就出口,男人或许怕你跟他分手,却不怕你跟他离婚。”
  沐阳不能理解,或许她还没有结婚,所以,她不能理解,她的心里是隐隐约约地明白一些,但就是不愿意去想透彻,因为她也是个快结婚的人,她不会在这种时候去想像云舫向她求婚,结婚后还会去找其他女人,不然结这个婚作什么?单身不是能玩得更尽兴。
  她是不会相信云舫也是那样的人,所以,她同情韩悦,并不理解她。
  “沐阳,你跟佳佳都是家境好的,也许不能理解我跟周亮那种工人家庭出身的孩子,一生都用在如何糊口上了,哪有时间去浪漫,去追求佳佳那些独立自由,前些日子刚把欠的钱还了,想过两年再供套房子,这就满足了,如果非要因这事儿而扯得七零八落,我怎么愿意?”
  是啊,怎么愿意?她昨天早上还这么想,以为韩悦不愿意也会坚强地走出来,但事实不是,或许应该说她更坚强了,能包容新婚半年,并在自己怀孕时出轨的丈夫,这比金刚钻还要坚强上几分。
  也许,韩悦是对的,和云舫住在一起时,她尝过那种因为没钱心焦火燎的滋味,但为了自尊也不愿意跟云舫开口谈钱,人都是有自尊的,与贫富无关,可以想像得到,昨天韩悦看到桌上的钱是什么样的心情,回到丈夫身边,理直气壮地拿钱,比接受朋友的施舍强上许多倍。
  虽然她的本意不是施舍,但换成她自己,若是佳佳拿钱给她,也会当成施舍,这就是现实,再牢靠的友谊,也不能说明你拿的不是钱,而是纸吧?
  沐阳眼睛也润了,隔着一层水雾看韩悦,像是很多年前的清晨,学校里起了雾罩子,她跟韩悦隔着那层雾,笑着招呼一起喊路佳去吃早餐。
  如今,她们之间隔的那层雾,再散不了了。
  韩悦还是常给她打电话,以一种很平静的口吻说:那个女人拿了钱也没去堕胎,非要周亮陪她去,她就是还想和周亮见上一面,但这面肯定是不能让他们见的了。沐阳说,让周亮换了电话不就行了么?韩悦用她那种特有的凄凉和无奈的语气道:这也不成,万一那女的要是发疯了,把孩子生下来可怎么办?
  沐阳本想说,那是该周亮去解决的,你操什么心。转念又想,周亮不见得想那孩子生下来,可以说是比韩悦更害怕几分,或许那女的还可能去他公司闹,这样一来,纠缠是小事,失了工作、还要多出来一个孩子才是大事,他怕是也觉得棘手了,才找韩悦商量。
  她跟云舫说:男人何苦呢,一时的冲动,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云舫知她在警告他,倒是坦然地笑了笑道:我保证不开除周亮。
  沐阳白他一眼,又与他商量着送礼物的事,爷爷的,父亲母亲的,还有一大堆侄子侄女的,实在太多了,两人便决定只送至亲的,后辈包个红包就行了。
  年底事多得忙不过来,聚会又多,介桓对沐阳能避则避了一个多月后,公司的团年饭再避不开了,沐阳是他的直接下属,两人的座位是挨着的,介桓坐她的左手边,她抬手夹菜,或是倒水拿纸巾,那只银晃晃的戒指都扎着他的眼,使得他在饭桌上一句俏皮话也说不出,往年欢声笑语最甚的市场部,今年格外的沉闷。
  沐阳是新上任的主管,下属和其他部门敬来的酒是推却不得的,喝了几杯后,脸上晕开了几分红,看人的眼神也有些恍惚,酒杯仍是不停地往嘴边送,酒一滴不剩地沉淀到胃里,她发出破碎的笑声,摆着手跟别人说:“不行,不行,不能再喝了。”
  介桓看她是不能再喝了,于是隔开那些敬酒的人,对其他部门的人笑道:“这样欺负我部门的人可不行,你们也得喝。”他端着酒杯敬那些职位比他低的人,那些人只得齐齐喝了,他也把杯里的酒干尽,本部门的见经理都帮忙挡着外人,也纷纷端了酒杯敬回去,沐阳可以消停会儿了。
  团年饭结束,沐阳已有七八分醉,自然是不能开车了,又因班车不会绕那么远专送沐阳一人,介桓把她扶到自己车上,单独送她回去。
  车里充斥着浓浓的酒味,沐阳坐上车时还有几分清醒,自己扣上了安全带,车子一启动,便不行了,头歪到一旁,眼皮也沉沉地耷了下来,嘴里含混地道:“谢谢你――介桓!”
  介桓浑身一震,她是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以前他看过她MSN上的昵称设置,不是经理,而是介桓,他为此高兴了整晚,其实他也明白,从上海回来后,她便不再把他当成上司,但也仅仅是朋友。想到最初误解她爱上了自己,还为此而苦恼过,如今想来,那真是一种很矛盾的心情,含着喜悦和期待的苦恼。
  却不能期待了,她已经订婚,最终成为别人的妻子。
  他把车靠了边,停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榕树下,密密匝匝的叶子遮住了灯光,却还是透了些光亮进来,如同他对她的感情,即便是设置了多厚的屏障,仍是一丝一丝地泄露,无从阻挡。
  他的手轻轻地覆到她的脸上,拇指摩挲着,她像是一无所觉,醉得昏酣,任他的手指滑过眼角,滑到鼻梁,滑到――
  描绘着她的唇,他的眼睛有些酸涩,心里像装了整个大海般波澜壮阔的情绪,一波波地往上涌,堵到了胸口,蓦地又全退了回去,再涌上来,心缓了些紧,紧了又缓,反复地冲击拍打着他越渐脆弱的心房,他捂住了嘴,指缝间遗露出“咝咝”的抽气声,待又一次潮退后,他才苦楚地颤声道:“只要占有你一次,或许我就能死心了,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
  他低首吻她,用自己颤抖的唇吻她,在她的唇上流连了许久,才缓缓抽离――“但我不会这样做,爱你便不会这样做,沐阳,我爱你,只对你说一次,你要是听不见,我就再不说了。”
  她安静地睡着,连呼吸声也几不可闻。
  他回身趴到方向盘上,狠命地揉了几下头发,从名片夹里找到云舫给他的那张,拨出电话,接通后说道:“我是王介桓――沐阳在公司的聚会上喝醉了,现在送她回去――嗯,你到楼下接她吧,大概十五分钟左右到。”
  车子又重新启动,沐阳趁着颠簸的时候把头转到另一边,偷偷地吐出口气,心跳却是没有平复,继续装睡,她这样嘱咐自己:他什么也没跟我说,我什么也没听见。
  车子在云舫面前停了下来,介桓深吸了口气,才下车走近云舫,笑着说道:“她可能喝得有点多,上车就睡着了,你看是不是要叫醒她?”
  云舫回了个礼貌的笑,摇头说道:“不了,喝醉了难受,她既然睡着了就让她睡吧,我抱她上去就行。”
  介桓闻言帮他打开了车门,云舫弓身抱起沐阳前,仍是小声地跟她说了句:“沐阳,我现在抱你回去。”说完,他抱着她退出来,站直身体跟介桓道:“给你添麻烦了。”
  “这是应该的。”介桓笑道。“你快上去吧,我看你抱着也挺沉的。”
  “那好,你开车小心,改天有空了来家里玩。”他用揽在沐阳腰上的那只手朝介桓挥了挥,便转身进了大楼里。
  介桓转身也钻进车里,死咬着唇,发动了汽车,临开走前,望了一眼已闪身进到铁门内的云舫,“咣当”――沉重的铁门关上,如同他和沐阳,她不愿意出来,他也进不去,永远都这样,隔着一扇门,门里门外。
  他的手移到余痛未了的左胸,明天,明天别再痛了。
  沐阳在云舫进门后,便状似迷糊地睁开眼睛,云舫低头见她醒了,放她下地,只用手揽着她温和地责备道:“看你喝成什么样子!”
  沐阳斜眼觑他,自己先一步跨进电梯,脑子里还在回想介桓对她做的那些,她佩服自己能忍,被个男人吻了,还能装睡装得十分像。可太突然了,她全想不透介桓为何会爱上自己,似乎还爱得很深,她心下不免惋惜,若是在遇上云舫之前,他爱她,那么她是会给他机会的,但现在有了云舫,只得装作不知。看来,明年势必得辞掉工作了。
  “嗯,被他们灌得厉害呢,明年就去你公司上班,看谁敢灌我酒的,你就开除他。”沐阳玩笑地说,也道出了她辞职的决定。
  云舫心下已了然几分,她的话更是让他觉得她已经是全心依赖他,再离不开了,一个女人不将一个条件好的男人归为后备,便是有了一生的主张。他自内心流露出一个微笑,扶着她的手捏紧了几分问道:“不怕我让你失望?”
  沐阳也笑道:“你让我失望的多了,哪计较得过来,再说,要跟你计较,今天便不会还跟着你。”
  她说得云舫心里一疼,止不住的愧疚,镜片后的眼睛凝视了她半晌才道:“我很让你失望么?若是往后更让你失望了,你也会像现在一样不与我计较么?”
  “看你让我失望的程度吧,若是你也跟周亮一般,我是非要计较不可的。”
  “这个可以放心,其他的女人我也没兴趣,你运气好,偏捡到个吃过女人亏的――”他觉察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趁沐阳未反应过来,又道:“让你当我秘书,就近监视我如何?”
  沐阳嗤地一笑道:“那别人倒要说我不够大方,但我若说我信得过你,恐怕你又要得意,所以,我就什么也不说,带你给家人验过先。”
  “要是你――父母见了我不喜欢怎么办?”他原是想说,若是你爷爷不喜欢怎么办,出口前顿觉不妥,便改口了。
  “没理由不喜欢吧,你的条件也不差,倒是爷爷――他很有见识,一般人恐怕觉得很难应付。”沐阳说到此皱紧了眉心,颇为难的样子。
  电梯门开了,云舫带她走出去,自己掏了钥匙开门,跟她道:“难应付也得应付,为了你,我一定做到让他满意。”
  “听你说得,好像去我家是去打仗一般。”沐阳的头有些发昏,她也不想说下去了,便跟云舫道:“我先去洗澡,晚上早点睡,明天一同去把礼物买了。”
  云舫应了一声,趁她去洗澡时,他走到阳台上给好友拨了个电话――
  春节前两天,云舫的秘书早早订了两张头等舱的机票,两人拎着大堆礼品上了飞机。到达当地机场,沐阳和云舫推着行李车,远远看到爷爷和母亲站在安全线外,便先一步跑了过去。
  沐阳的爷爷已经七十多岁的,看起来却像是六十岁左右,刚退休的干部一般,穿着一件黑昵子大衣,斑白的头发略有些卷,身材伟岸并显硬朗,精神癯烁,容貌威严,见了沐阳那神情忽而变得和蔼,云舫只看他摸着沐阳的头,眼睛里便流露出想念,由此可见,他是十分宝贝这个孙女。
  沐阳的妈妈气质温婉贤淑,该是保养得当,皮肤白皙,富有光泽,她穿着一件酱色羊绒大衣,身高与沐阳一般,长得倒是不像,云舫猜测她应该是像她的父亲,上机前就听说她父亲有事要办,不能来接机,云舫想待会儿到了家便可以确认了。
  沐阳的妈妈把一件长羽绒服给沐阳披上,旁边还有一个男人,接过他们的行李,往停车场的方向去了,他站在旁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暗自骂沐阳忘了介绍,害他对上长辈的目光便不知所措。
  “看你们这两傻孩子,明知家里冷还穿得这样单薄,幸好给你们带了衣服来――喏,这件是阳阳他爸的,你先穿上吧。”简玉清把一件长风衣递给只穿了衬衫西服的云舫,目光三两下的就将云舫全身上下扫了个遍。
  “谢谢伯母。”云舫忙接过衣服穿上,笑着道谢,转了身,又跟沐阳的爷爷道:“辛苦您来接我们。”
  李成辅不动声色的将云舫打量了一番,略微颔首后便道:“远道而来,应该累了,先回家吧。”随他一起的男人又回来了,将最后两件行李拿上,一行人一道出了机场。
  沐阳家是自建的院落,中式传统的园林风格。青砖黛瓦,尖翘的房檐,双开的实木大门,进门一个圆形的小院子,栽种着修剪过的万年青。圆心植了杜鹃,冬天叶子还较为翠郁,平整的但草已枯黄的草坪,花园筑了个长方形的池塘,水泥廊桥凌架于水池之上,锦鲤在水里泼剌剌一转身,露了一点红色的尾巴。院后是一长溜两层高的排屋,顶层突出的应该是阁楼。
  整栋房子乍看方觉造价不菲,事实上,进了大厅,云舫才发现院子的设计更是别具匠心。以古朴的风格为基调。据沐阳说,院子里的花草是沐阳的爷爷亲手种植,而屋内的装修则简单的旧式装修,雕花的梁柱看得出已有些年岁,门廊的桓木略有些乌旧,由此是可以看出曾经也是大家大户,只是人口稀少了些。
  简玉清招呼云舫在沙发上落座,尔后唤来小保姆,让她泡好上等的云雾茶,待茶泡来,她如传统家庭的媳妇儿一般,先从保姆的托盘里拿了茶给公公,后递云舫。沐阳不喜茶,小保姆独独给她倒了白开水。
  李成辅虽然少言少语,却无时不刻地注意着云舫的一举一动,云舫并不迟钝,这种时候,他只能以不变应万变,若长辈问,他必答,否则便是规矩地坐着。但气氛确实不怎么融洽,简玉清并不插话,沐阳似乎也是老实地坐着,他想咳嗽一声都得忍着,怕引来注意。
  屋里的气氛僵持到沐阳的父亲李钦显回到家,甫见李钦显,如李成辅一模所出的威严面孔,眉目与沐阳有几分相似,但沐阳的五官较为温婉,而李钦显则是棱角突出。不知怎的,云舫有些同情沐阳,好似她身在一个小小的国度,却被两个君王统治着,后妃虽无实权,但沐阳仍是不敢冲撞,想她小时候唯一能发号施令的大概就是她家的保姆,或许还不能,若是不能时时依傍掌权者,说到底,她也是个被欺负的主儿。
  这样的家庭模式,使云舫了解沐阳为何为放弃优越的家庭环境,而独自在异乡生活。在陌生的地方,虽然条件艰苦,总还是自由的。
  简玉清亲自下厨,与小保姆做了顿丰盛的晚餐。菜色与酒店炒出的无异,餐具都极讲究,少的只是大厨巧手雕出来的花鸟而已。准女婿上门,酒是少不了的,特供的茅台开了,简玉清给各人酒杯里斟上酒,便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只管给沐阳夹菜,却也不说话。
  云舫心下对沐阳又生了几分怜悯,离家一年回来,家人对她在外的工作生活情况不闻不问,仿佛她也只是客人一般。纵使接受过现场采访,见过许多大场面的云舫,并已做了相当的心理准备,然而面对这样的家庭,和这样的氛围,他也不禁感到局促不安,只得将两父子斟满的酒连杯接杯地干掉。一整瓶茅台下肚,小保姆又开了一瓶,他心知再多喝两杯,便完全受制于人,于是只得抚着额角,佯作滥醉并已神智不清,朝沐阳的一方偏头,就快要倒在沐阳肩上时,被沐阳用胳膊顶住了。
  “爷爷,爸,云舫已经醉了,不然今天先到这儿――妈,云舫住哪个房间?”沐阳放下筷子,扶稳快趴到桌上的云舫,并试着支撑他站起身。
  李成辅与钦显交换了一个眼色,钦显道:“我带他上楼吧。”说完,他从沐阳手里接过云舫,本是可以扶得更稳的,但他只揪住了云舫的一只胳膊,便扯着歪歪倒倒的他上楼了。方到转角处,钦显似是承受不起云舫的重量,手按住扶手时落了个空,身体失了重,这一瞬间,他要么扔下云舫,要么是自己一同摔下去。
  很明显的,这只是个试探,云舫心想,不管他会做出什么举动,自己一定是不能动的,而且,他不信这人还真能任他滚下楼梯。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家人能如此狠决,这样的形势,钦显当机立断地松了手,云舫的身体失了本就不怎么稳固的支撑,直挺挺往后仰倒,这时若他恢复神智,稍偏几寸都就能抓住扶手,但他却是在沐阳的尖叫声中,“咚咚咚……”惨烈地滚下阶梯。
  倒在地上,云舫忍着五脏六腑的剧痛,眉也未皱一下,因为跑到他面前的不止沐阳,她的爷爷,还有她爸爸也下楼了,正明眸睁睁望着他。
  沐阳当即哭了,咬紧下唇望着父亲,却不敢说一句话,哼哼吟吟地将手垫在云舫的后脑,仿佛是在弥补他摔下来前,自己没有及时护住他一般。
  云舫听着沐阳的啜泣声,心里暗想,这家人哪是把他当成女婿,分明是当成个图谋他们家产的贼。今天你们连既然连自己女儿孙女的伤心都顾不着,这顿伤我也忍了,但改天,你们一定得加倍还回来。
  “你也醉了?扶个人都扶不稳?”李成辅确认云舫是真醉了,才开口数落钦显两句,尔后又跟简玉清道:“你打个电话叫张医生过来,他应该受了些皮外伤。”
  钦显默契地知道父亲的明骂暗喻,也没驳一句,便重新扶起云舫,这次他将云舫的胳膊绕过自己的肩,扶稳了才走,沐阳却怎么也不放心了,也\跟在旁边,抱住了云舫的一只胳膊,大有要摔一起摔,要死一起死的坚决。
  扶他到床上没多久,张医生便来了,仔细检查了云舫全身,给伤处都贴上了膏药,并给他服了醒酒药,说等明早病人清醒了再仔细诊断便离开了。各人都回房睡了,沐阳是不能单独停留在他房间的,让小保姆照应一会儿,若是没有异常,方可去休息。
  半夜,云舫的房间总算清静了,他望着小城若镶了钻石的黑丝绒夜空,城郊静得出奇,冬季连蛙声虫鸣也听不见一声,他很想念睡在另一端的沐阳,就这么一刻,他忆起她失声的尖叫,忆起她隐忍的低泣,忆起她紧紧地抱住他的胳膊,忆起了她无数的好,难以用语言囊括的真心,第一次,他将手上的婚戒看了个仔细。
  累了一天,又经历了那么一回犹似拍动作特技的艰险,他的脑子已不够用了。心知明天纠缠的还多,便想赶紧睡个高质量的觉,好应付接下来的事。他放松了四肢要睡过去前,门外响起衣料摩擦的“窸窸簌簌”的声音,他陡然睁开眼睛,不太敢相信,但已顾不上听个清楚便赤脚走到门边,轻轻打开了门――
  门外站的果真是与他同样赤着脚的沐阳,他探手便将她给扯进房内,顺手关上门后,他的心跳仍响若擂鼓,捺下内心的狂喜抱着她上床,双手捂住她冰冷的脚,小声在她耳边道:“晚上这么凉,你怎么打着光脚走来?”
  沐阳仔细地瞅他一遍,见他完全没事才呼出口气道:“放心不下你,我想非得知道你没事了才睡得着。”她掀开被子望了眼自己的赤脚,又道:“爸妈的房间就在我的隔壁,穿上鞋怕有声响,惊动了他们,才打赤脚的。”
  云舫的心仿佛被一把火炙烤着,他的表情忽然变成傻里傻气的呆子样,痴痴傻傻地凝视了她好半晌,倏地又将她给拉回怀里,手用力地把她往身体里揉,嘴张张合合了好几下,却是找不出语言可以表达他内心的感受。
  “沐阳――”他轻声唤她。
  “嗯?”
  “刚我也正想你来着。”
  沐阳抬头笑着问:“是吗?”
  云舫郑重地点头,把她的头按回怀里又道:“想着你离得好远啊。”
  “胡说,明明就在一层楼。”沐阳闷声道。
  “还是远,我想一伸手就能抓到你,一转头就能看见你,翻个身就能抱住你。”他说着把她抱得更紧了,手臂也微微颤抖。“可我要熬上一夜才能见着你,按飞机一千公里的时速来算,我跟你隔了十万八千里不止,你说是不是很远?”
  沐阳偎在他胸口,一句话初听时乍然惊讶,过了再细细体会,便如心像被裹了层蜜,又架上了酒精灯烘烤,渐渐地融了,化成了甜甜的糖水流到血管里,她的身子都甜得酥麻了。
  甜蜜时她也未忘了云舫的伤,直起身体,拉高他的睡衣,检视他身上的伤。看着他胸口上贴的膏药,心里既疼又歉疚,手一抖一抖地抚上那膏药,似乎一揭开,里面就是个黑黑的见不着底的窟窿,而且是她干的――如果不是爸爸没扶好他,也不会伤得这般重了。
  爱的时候便是这样,小伤便紧张得如绝症一般,生怕好不了;若是恨着,便是快死了,也只是作出个惊讶的表情,说一句――啊,想不到呢,想不到呢,没想他死了啊。
  但爱着的时候也绝不去想恨着的事儿,即便是想,那也不会相信――绝不会相信自己那么无情。
  “没事儿,已经不痛了。”云舫见她眼里闪烁着愧疚而心疼的泪光,勾起她的下巴吻她,如同享用一顿奢侈的大餐般,细细地品尝,尝到了美妙的滋味,便急不可耐的想一口吞下。
  静得出奇的夜,他们自然是不敢发出声响,偶尔一两声细碎的呻吟也是压抑不住了才哼出声来。这般的偷偷摸摸,却使得两人一直保持着极度亢奋的状态,似乎怎么也满足不了。天快亮时,沐阳才开门探出头,看了眼空空的走廊,赤足摸回自己房间。
  沐阳出去后,云舫阖上眼便睡了个昏天暗地。医生来的时候才醒了,被询问了一些情况,确认无碍后,他才起床,与李家父子及简玉清一同吃完早餐,又在院子里随处转悠了会儿,十点钟才见到从卧室出来的沐阳。
  年前的一天是要祭坟的,沐阳喝了点儿粥,一家人便出门要去墓区。临车上前,一辆黑色尼桑驶进了小院子,车上下来个中年男人,站到李成辅面前毕恭毕敬的,一口一声老书记叫着。李成辅也笑容可掬地点头,说道:“有份儿心意就行了,何必年年都来呢?”
  那人油光满面,笑时脸上堆起了条条油印子,他摆摆手道:“不不,过年了,我该去探望一下老人家才行。”
  他说的是李成辅已过逝的妻子,沐阳的奶奶,前几任电视台台长俞华玲。云舫留意了那人几分,衣着上等,没估错的话,这个人是――那人见了沐阳,浑浊的眼睛一亮,堆起笑道:“哟,阳阳回来了。”他转眼看到旁边的云舫,脸色突变,随即敛了惊乍,问道:“这位是――”
  钦显对简玉清使了个眼色,玉清忙笑了笑,插嘴道:“我说风华,先上车吧,到了墓区还得去乡下祭祖宗呢,阳阳起得晚了,今天这时间怕还不够用,天黑前得赶回来。”
  “那是,那是,看我就站着光顾聊天了,那你们走前面,我在后面跟着――阳阳要不坐叔叔的车,别去跟你爷爷挤了。”
  云舫因为简玉清刻意隐瞒他的身份有些不悦――不,是很不高兴。因此,他倒是想跟个不认识的人同车,也不愿意与这家人挤,他的手绕到沐阳背后,划了个“OK”。沐阳怔了会儿,便点了点头,跟李成辅说:“爷爷,我坐程叔的车。”
  “我正好也有事和风华聊,那就一同坐他的车吧――钦显,你们走前面。”
  钦显听了李成辅的话,钻进车里,在前面开走了。云舫和沐阳坐后面,李成辅坐前排,一路上,他们都谈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在墓区上完香,沐阳见程风华离得远,便拉了云舫一起磕头,也跟奶奶正式介绍了云舫,站起来,正对上钦显略含责备的目光,她低了头,走到李成辅身边,尔后拉着云舫先离开了。到乡下的每处坟前也如此,显然是告诉父母,长辈那都交待过了,你们反对也没用。
  回程途中,快进城时,程风华在一个工厂前停下,云舫望着门边大理石台上几个斑剥的烫金大字――“荆楚制药”,他神情一凛,随即听到李成辅苍老的声音:“进去转转吧。”
  李成辅负手走在前,程风华不紧不慢地跟着,云舫和沐阳稍稍离得远了些。将整个厂区大致转了一遍,用了半个多小,沐阳向云舫介绍,这家药厂是爷爷任市委书记时,一手发展起来的,曾经是整个市的支柱产业,但因为盲目的扩大,又因管理不当,几年后便已是资不抵债,成了空壳。
  云舫似是留心地听着,手却悄然地揽上了她的肩,沐阳回神后冲他嫣然一笑,跳到他另一边挽住他的胳膊说:“嗳,我跟你说这些干嘛,等明天吃过年夜饭后,我们家就该有很多人来拜年,到时我带你去牧场玩。”
  “哦,好。”云舫的视线投到远处的两人身上,又转头问沐阳:“爸妈为什么不在你程叔面前说明我跟你的关系?”
  沐阳脸色由红转白,低头望了脚尖好一会儿才道:“他是我前男友的父亲。”她微抬起脸,瞥了一眼云舫,见他的脸色如常,便放心地道:“佳佳,韩悦,周亮,还有程江林,我们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韩悦和周亮的父母是这家国营药厂的工人,程江林的父亲是负责人,毕业后,我们先后都去了深圳――”
  “你就是因为前男友才去了深圳的?”云舫忍了又忍,这句话还是出口了。
  沐阳心里因他吃醋,又急又欢喜,把他的胳膊拽得更紧了。“你也看到了,像我家这种环境,别说我,就连程江林也是待不下去的。所以,我们当时都说好了,反正要离开这里去一个城市。我不能说离家跟他全没有一点关系,但大部份原因是出于我们几个人的约定,还有就是――我想离开这里,偶尔回家做趟客便好。”
  她说完垂下眸子又道:“云舫,当初我选择了离开家,便不能再向父母要到任何支持,过得是好是坏,全凭自己。在外面一个人,吃那么多苦我也能坚持下来,就是期望能遇到个理解我,爱护我,却不管束我的人,要知道,我一生的勇气都用在离家的那个决定上了,我――”
  她欲言又止,总不能对云舫说,我已经没有退路了,父母是不能再依靠的,你千万要对我好,在另一个城市得养着我,不至于某天活不下去时,还得厚着脸皮回来求父母收留。
  沐阳没将话说出来,云舫却懂了,生存的艰难他比谁都了解,尤其是在一个收入与支出严重不平衡的城市里,她需要个人给她衣食住行的安全感。他并不反感她这样的想法,反而是很高兴,她将后半辈子都押到他身上,他也觉得安全了――
  至少,她不会轻易地离开他,除非,她有比离家时更大的勇气,但几年现实生活的磨炼,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你可得抓紧点了。”云舫用手拨开她额前的发丝,朝她挽着他胳膊的手呶呶嘴,示意她挽得更紧些。
  沐阳用劲儿将他的手臂往下一拉,使他弯了腰,两人拉拉扯扯了好半天,直到李成辅和程风华走到他们跟前,前者的脸色深沉,后者的脸上呈现不悦,沐阳忙松开了手,云舫也站直身体,两人默契地背过身,往大门口走。
  年夜饭吃得毫无新意,台面上菜色丰盛,酒是上好的酒,烟也是市面上买不到的特供烟,整顿饭却是冷清得只听得到筷子敲到碗盘的声音。这两年各个城市严禁燃放烟火,比起往年走在大街上,雪地上到处洒满了鞭炮炸开的小红纸屑,如今的辞旧迎新是静悄悄的,仿佛中国人一下子变得内敛了,喜不外露起来。
  初一早上,李家便来了两趟客。一是年年都捡着初一来拜访李成辅的政府官员,二是钦显的下属。分别都带了自己家的孩子,这一碰到,少不了的寒喧客气,两个骄气的孩子也在屋里闹腾,时不时就听到大人装模作样的喝斥声。沐阳吃完早饭,便向钦显要了辆车,和云舫直奔想念了许久的牧场。
  新年伊始,倒是个好天气,晨间的白雾散尽了,淡蓝的天上飘着几大片云,蓬松厚实如刚弹出的棉絮,寒风中缓缓聚拢,给天遮了个严实。
  车行了半小时到达牧场,与以往云舫所见的牧场不同,围墙里面并没有看到一望无际的草原,而是被树林子分隔成了好几块儿,从高处看像是个方方正正的“曲”字。
  一个拎着桶的工作人员见到沐阳便咧开嘴笑了,然后冲远处一个往本子上记录的人吆喝,那人转过身,云舫见他五十岁上下,兴许他没这么老,但脸上被风霜刻下了重重的痕迹,不得不疑心这人是否一生都是劳碌的,他穿着一件像工作服的土蓝色夹克,脚上蹬着胶筒靴,将小本子收了放进衣内的口袋里,便大步朝这边走了来。
  “阳阳回来了?”他走到两人面前,边说边笑,这是云舫来这里后见过的最真诚的笑容,只几秒钟,他便对这个人有了几分好感。
  “嗯,刚回来,林叔还是不回家过年?”沐阳也笑着回道。
  “不回,你婶婶和弟弟都来这儿了,刚吃过饭,你应该是在家里吃了才过来的吧?”他保持着笑,又道:“别说你大过年的跑来我这里要顿饭吃啊。”
  “今天还就是来找您要这顿饭吃的,我们会玩的比较晚,中午大概就留这儿吃饭了,可以不?”
  “那有什么问题。”林叔哈哈一笑,手按着沐阳的头,才注意到旁边的云舫,他眨了眨眼道:“这是男朋友?”
  “嗯,我带他来看看‘逐鹿’。”
  “那是现在去看,还是进屋里烤会儿火了再去?”
  沐阳转头问云舫:“你冷吗?”
  云舫摇摇头,沐阳便道:“那就现在去吧。”
  “先说好,你别待会儿又哭啊,哦――有男朋友在,哭了也不要紧。”林叔打趣的说,刚背过身,就遭了沐阳一个白眼。
  云舫见到了沐阳常与他提起的‘逐鹿’,是一匹深棕的瘦马,半死不活地趴在马厩里,从它的体形上能依稀看出当年的矫键,只不过,如今它的头垂得低低的,用温漉漉的鼻子拱着面前那堆干草,这似乎是它唯一能做的事,看起来孤独又凄凉,让人于心不忍。
  沐阳还没走到它跟前,眼睛便开始模糊了,云舫倒也细心,一路牵着她,手也握得很紧,大拇指轻轻捏着她的手心,嘴里说着:“别难过,别难过。”
  他就只会这般安慰人,若是可以,他倒想说,再难过也无济于事,但这话是不能说的,他也不懂这主人与马的感情,所以,隔靴骚痒的哄她两句还不至于讲错话,而反伤到她的心。
  林叔牵了匹黑马来,沐阳把外面的大衣脱了递给云舫,便一踩马蹬翻上了马背。强劲的风从天边吹来,过了林子,减弱了大半,只呜呜在耳边响着,沐阳双腿一蹬,便往林子里飞驰而去,云舫站在高处,林叔在旁边说道:“你不担心她?”
  云舫的视线仍是跟随着沐阳,嘴里说道:“担心。”见沐阳已经安然地出了林子,他才侧头看向林叔。“不能因为担心,就阻止她。”
  林叔笑道:“阳阳大学毕业时回来这里,一起来的还有程总的儿子,就因为她骑马,吵了两天,吵到江林丢下她先离开才罢休。”
  “这种架吵得没意义。”云舫轻描淡写地说:“她的性子倔,你由着她,她倒还有分寸些,喏――你看,她已经回来了。”
  林叔望着在马背上俯下身的沐阳,指着她身后的林子说:“穿过那片林子有个天然湖,再远些就是药材基地,风景不错,你让阳阳带你去走走。”这时沐阳已经到他们身前,下了马。林叔接过她递来的缰绳,交待道:“十二点回来吃饭,我让你婶给你们烤个羊腿。”
  沐阳笑着说好,挽了云舫往坡下走。林子里栽植了很多松树,枯黄的松针铺在小径上,踩着发出“吱吱哑哑”的响声,少部份的树秃了,但林子里仍有许多四季长青的树木,枝叶繁茂,似绿色的云层笼罩在他们的头顶,沐阳指着树跟云舫说:这是杜仲,是药材,往前走有一大片人工种植的;椭圆形叶子的是香果树;那一小片是水杉,是极为少见的――
  出了林子,就如林叔所说的,是一个宝石蓝的天然湖,浩然连到另一座山去,湖面上起了薄雾,轻轻凫凫地飘浮,沿着湖边往前,是云舫一直想看看的药材基地,但许多的药他并不认识,只得问沐阳。
  “这是黄连,前面还有党参,当归,和一些其他的药材。”沐阳指着棚架下的绿苗说:“这周围就是一个药库,也是因为药材资源丰富,所以才建了昨天你去的那个药厂,只可惜――”沐阳转头看了眼望着远处出神的云舫,又道:“如今这些资源都往外输出了,并没有给当地人带来更大的经济效益。”
  云舫只听着,并不答话,两人挽着手继续在周围散步,淡淡的雾气带着雨水的味道,踩着松软的泥土路,透过树林,宝石般的湖若隐若现。
  “多漂亮的地方,只可惜养在深闺无人识。”云舫寻到一棵树倚着,把沐阳拉到身前,将她的两只冰冷的手凑到嘴边用热气呵暖了,才放到自己口袋里。
  “我也常这样想,不过,若是知道的人多了,这地方大概也不能保持原貌,所以,有得必有所失吧。”
  “我要是你,出生就在这儿,一定不舍得离开这里的。”
  “其实都是你第一次来的缘故,像我跟佳佳,对这地方熟悉透了,一草一木都仿佛是应该长在那地方的,倒也不觉得稀罕。”
  “我承认你说得对,但你不能否认,跟我说这话的时候,你是自豪的,因为我稀罕的正是你厌倦了的。”
  “你这话说得没道理,就像一个吃惯山餐海味的富翁,偶尔吃到餐野菜,总不会因为野菜好吃,便去羡慕一个天天只能吃野菜的穷人吧?而那个穷人更没有什么值得自豪的了。”
  “怎么没有可以自豪的,能让人羡慕,哪怕只有一分钟也是可以自豪的,更何况,你也很喜欢这里,不然,怎么会带我来?”
  他盯着她的眼睛,并等着她点头确认,但沐阳却摇了摇头道:“带你来这里,只是因为我说过哪天要骑马给你看的,但你已经忘了。”
  “谁心上心下啦?”沐阳反唇相讥。“看你这么急着要去登记,心上心下的怕不是你,哎,你是不是担心我跑了?”
  “看你是为什么跑。”云舫躺平后说。“你要是跟别的男人跑了,我才不担那份儿心;要是我把你给气跑的,别说担心了,天涯海角我也得把你给追回来。”
  “真的?”沐阳转头望着他。
  “真的。”云舫说。“你不相信的话,要我发誓也可以。”
  “不用了,我相信你,但你还是不要把我气跑了,我不想无家可归。”沐阳说着抱紧了他,云舫也自然地回应了,以手勾起她的下巴,吻她,含糊地说道:“这个家永远是你的,只要你不离开。”
  云舫怔愣了会儿,想起她参加公司活动时打给他的那电话,记得当时有人来了,她便匆忙地挂掉了线,他猜测来的那人应该是介桓,于是道:“怎么会不记得?那时你正说得开心,可有人来了你就挂了电话。”
  沐阳也想到了介桓,连带地想起那晚的吻,她的脸微微一红,不自在地低下头,小声道:“哪来的人,哦――我都快忘了。”
  云舫看她的反应便知自己猜准了,免不了的又呷了醋,说出的话也霸道:“那些不该记的是要忘了。”他藏在口袋里的手摸着她的戒指,又道:“有些人或许比我会讨你欢心,但那些人不一定是实实在在爱你的,记得你跟我订了婚,可不能三心二意的。”
  沐阳听他的语气,像是她出轨已是即定的事实一般,劈头便来一顿指责,别说她压根儿没想过要给别人机会,就是有,在如今这个社会,女人骑驴找马的比比皆是,她一心一意地跟了他,长辈都见过了,他倒还有疙瘩,这男人的气量也未免太小了些。
  冤枉归冤枉,女人嘛,但凡男人为她吃醋心里总是有些虚荣的,她凭白受冤的怒气被虚荣给压了下去,反倒为了自己的良好品行解释起来:“我怎么会是那种人,当我真是嫁不出去了,是个男人都要给个机会的么?哦――你心里大约就是这样想的,哎,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好好,你把戒指拿回去,别让我这种女人糟践了你――”
  原本是想为自己辩解,所以指责云舫看低她,但说到后面,连她自己也有几分相信,云舫是真的看低她了,将她视为一个随便的女人。她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委屈,揣在他口袋里的手也退了出来,掉了两滴眼泪,便要去拔手上的戒指。
  云舫这才慌了,她还没嫁给他,若是因绊嘴节外生枝,弄不好她一气之下真要给别人机会呢。见她哭着拔戒指,他笨拙地给她擦眼泪,这一擦,她的眼泪倒更多了,抹也抹不净,只好用嘴去吻她,仔细地吻掉她脸上的泪珠。他心里怜惜她为自己哭,直骂自己混,大过年的讨了个不吉利。
  “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偏偏要曲解,我要是把你想像成那种人,还会跟你求婚么?”他好不容易哄得她不哭了,便捧着她的脸说:“别哭了,以后不许你再这样想,嗯?”
  沐阳用手背揩着眼泪,胡乱地点着头,云舫又说:“你看,过年头一天就哭,你是想哭到年尾去啊?”
  沐阳闻言破涕而笑,吱吱地笑出声来。“谁那么伤心,从年头哭到年尾,那倒是省了水了。”她抓起云舫的手,瞥了眼腕表,顿时惊叫道:“哎呀,都十二点半了,林叔一定等着我们,快回去吧。”
  他们跑出林子,一路上追逐嬉闹,偶尔也捉住一只小羊,拎着羊耳朵挠对方的脸。护犊的母羊过来了,沐阳就揪着两只角拖着羊去撞云舫,云舫闪个身绕到她后方抱起她,抛得高高的,再转上几圈儿,转得她昏头告饶了,才放她下地。沐阳头晕得站也站不稳了,云舫只好背着她回到饭堂。
  林叔、林婶和十二岁的孩子围着暖炉坐着,一些与沐阳相熟的员工见他们进来,便取笑沐阳道:“就知道你们两孩子不愿意回来,阳阳是想跟男朋友单独处着,我们这些叔叔婶婶都是煞风景的。”
  沐阳从云舫身上跳下来,红彤彤的脸露出一个大方的笑,拉着云舫挨着他们在矮凳上坐下,跟众人扮了个鬼脸,手快地从羊腿下撕下一块肉来,分给云舫一半,也往自己嘴里喂,满足了口食之欲,才得空跟众人道:“没见过这样取笑晚辈的长辈,是不是因我要了顿饭吃就有意见了?切,林婶儿都没说什么,你们倒小气起来了。”
  她说着凑过脸往林婶肩上擦了擦,像只流浪狗寻了个主人般,要她给自己出头。林婶儿不善言语,一迳慈爱地笑着,林叔给各人碗里都斟上了烫温的酒,跟她和云舫道:“只要是你阳阳来,这牧场怎么也管得起你的饭,别说是一顿,你就常年在这儿住下,也饿不着你,大伙儿说是吧?”
  “是是是,不但有饭,酒和肉也有,这酒今天你们两都得喝。”大伙儿异口同声地说,也端起了碗。
  云舫见势也知这酒必喝不可,他虽不喜酒,却也觉得在此喝上一次倒可以图个痛快。他闻着醇香的酒,豪爽地倒进嘴里。桌上的菜都是些平常少见的,大约是这牧场还有地,种了些他没吃过的菜,使他新奇了一番,盘里的炒青菜嫩绿得仿佛只在水里浸了一浸,再浇上油一般新鲜;牛肉干是林婶儿自己做的,沐阳说那是她的拿手下酒菜,口感独特;最馋人的便是羊腿了,烤得外焦里嫩,嚼着满是孜然的香味。
  更可爱的是这些人,兴许是没有接触过城市里的倾轧,淳朴得只会说些玩笑话,或是一个劲儿地嚷着要拼酒,他们不谈时事,不讲生意经,闲谈也只说牧场里羊和马闹出的一些好笑的事儿。云舫彻底放松了,还没吃到一半,他已算不出自己被灌下了多少酒,但仍是心甘情愿的喝。
  一顿饭吃到了下午三四点去,云舫这一生装醉过数次,真醉怕是只有这一回,放心大胆地使自己醉了,以至于他横倒在沐阳腿上时,嘴里还含着一口酒,费了些力才咽下去。
  林叔将云舫扶到招待所的客房里,屋里没有空调,便叫人烧了盆炭火端进来.沐阳给窗户开了个缝,感觉有些睏了,便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明云舫喝醉了,也许晚上赶不回去。玉清只交待了句“如果晚上能醒过来,就一定要赶回去”,随即挂了电话,向丈夫与公公报告去了。
  沐阳挨着云舫睡下,一觉直到晚上八点钟方醒。
  云舫比她先醒来,手支着头看她的睡脸,也是只有在这地方,她才睡得这般酣沉,以往他只觉得她是个再普通不过,却令人安心的女孩儿,他甚至以为她的可取之处便也仅止于此。然而,今天才知,他是不了解她的。特殊的环境便能发掘出某个人的优点,如音乐家必须是要在音乐殿堂里,文学家在图书馆,考古专家在遗址古迹,而他,则只能在商场上,或是在一个大都市才能游刃有余,在这种地方,几碗酒便可以摞倒他,偏偏未婚妻却是适合这里的,只有在这里才见识得到她的爽朗与洒脱。
  她所拥有的那种毫不掩饰的真,使他迷得七荤八素。
  或许,人对于自己缺少的东西,总是很入迷的。
  “咦,你已经醒了?”沐阳打了个呵欠,眯着眼睛问他。
  “嗯――”他收起遐思,半坐起身,靠着床架子道:“刚醒,喝多了,头还有些痛。”
  “那就再睡会儿吧,我给妈妈打了电话,说今晚不回去了。”
  云舫闻言心里捺不住地兴奋,能够躲开那家庭一天,便似收获了大便宜一般难得,正如平日里赚再多的钱,却不如一笔偏财带给人那样多的惊喜。
  “那太好了,晚上不用再偷偷摸摸了。”他说着便低头要去吻她。
  沐阳躲开了,脸上不胜娇羞,捏着他的脸嗔怪道:“你说你脑子里怎么能尽想这些东西?”她掀开被子下了床,炭火已经熄了,盆里装的是没有温度的白灰。窗外的风吹进来,她受了冷又蜷回床上,哆嗦了会儿才道:“再暖一会儿,暖会儿了去食堂找吃的,他们应该给我们留了菜――吃完了,我们就在被窝里聊天好不好?”
  云舫当然说好,但,是不是只聊天,这就说不好了。
  吃完饭后,云舫用铲子取了些烧红的炭芯,沐阳提了一袋炭,便一同回到房间里,床边燃起了炭火,他们裹在被子里,望着漆黑的窗外,聊起了天南地北。
  屋子里暖烘烘的,相互依偎着,似乎这样的时刻很漫长,漫长到他们觉得一生都会是这个样子,甚至以为天不会亮,而他们的话题,也永远不会结束。
  初二晚饭时分,乐不思蜀的两人才回到城里。恰好程风华也选到这天来拜年。吃饭时围了一张餐桌,程风华善意地向云舫敬酒,他的态度转令云舫和在座的大吃一惊。沐阳心里倒有些谱,除夕和韩悦通电话时得知程江林只买到了初一的机票,也就是昨天到家,应该还带了女朋友一同回来。程风华明白两家不可能联姻,面子上与半个李家人的云舫自然是要和和气气的。
  对云舫转变态度的也不是程风华一人。自两人回家后,钦显夫妇并未责怪他们晚归,而李成辅也没有时刻地留神云舫,吃饭时还问了他公司的一些情况,不若初来两天那般的轻忽怠慢。
  “昨天云舫才喝醉,今天就不要你多喝了。这杯喝完就行。”钦显给云舫的杯里斟上酒,示意是最后一杯。
  云舫忙站起身,说道:“谢谢――”他因为不知道如何称呼犯了难,眼睛望着钦显,倒忘了下面该说什么。
  李成辅用手指拨着酒杯,似是责备云舫道:“愣着干什么?你爸给你倒了酒,还不快喝了。”
  这一句话便肯定了云舫的身份。沐阳先呆了呆,简玉清看她的时候,她又带着几分羞涩地笑了。云舫也感到好笑,他倒是能理解李家为什么不遗余力地帮助于庆耀。但凡是他们欠过的,必定还上。想到这里,他便庆幸那晚的决定,若不是佯作醉死般的从楼上摔下来,这家人一定是信不过他的。
  他端起酒杯,回敬了钦显,并说道:“应该是我敬您才对。”钦显笑了笑,满意地把酒喝了。云舫又给自己和李成辅的酒杯倒满酒,双手捧到李成辅面前道:“承爸爸关心,但这杯敬爷爷的酒是不能少的。”
  李成辅眼里流露出一丝赞赏,爽快地喝了酒。云舫挨次敬了简玉清和程风华,这才让保姆收了酒杯。屋里唯一的客人程风华不禁在心里暗叹,太会做人了,自家那个不成材的怎么比得上人家。
  钦显与李成辅对现代网络游戏知之甚少,该问的该过后,便无话可说了。此时,程风华谈起了‘荆楚药业’。大过年的谈一个快倒闭的企业,李成辅的脸上愁云密布,钦显也不再高谈论阔了,程风华自知煞了风景,说了几分钟便闭了口。
  李成辅自饮了一口酒后,看了眼沉默的云舫,突然开口问道:“说说你的看法?”
  云舫神情一凛,随即拿下了眼镜,低头借以掩饰自己的表情。他明白这个时候不能说得太在理,几句话切到实处,必然会被怀疑。
  “我想根本问题在于品牌宣传这一环节,引进战略投资应该可行。”
  他的话尾一收,便看向众人。李成辅的表情平静,钦显有几分失望,程风华有些沉不住气地道:“这个还需要说么?庆耀早前就与我谈过了,但荆楚药业是国有企业,这样一来,岂不变成私营的了?”
  云舫心想,道理上说得那么好听,也没见你保住国有财产?但他面上仍是和气谦恭地道:“您说得对,是我欠缺考虑了。”
  李成辅蓦地抬起脸,双眼炯炯地盯着他,盯得云舫心里开始发毛了,他才移开了眼光,跟程风华道:“都是随便聊聊,我已经退休了,这些事情也轮不到我来发愁,喝酒吧。”
  云舫的酒杯已经收了,喝酒不关他的事儿,但他倒是想喝酒。于庆耀说得没错,这只老狐狸,从一开始就下套,若是自己不回答则是心里有鬼,若是回答得不够水准,那是刻意掩饰,无论他怎么说,李成辅都会这么一句,立刻与此事撇清关系,彻底绝了他的念头。
  他不知道李成辅是从哪里瞧出了破绽,是否他已经知道自己---想到这里,他微微地摇了摇头,心道:他又不是万事通晓的神,顶多是出于多疑,试探并警告自己罢了。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他还得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也得兼顾沐阳,省得没用心听她说的话,答非所问,更引来李成辅的注意。程风华吃完酒后便离开了,简玉清收拾餐桌,李成辅习惯晚饭后看书,趁他去散步时,沐阳忙去书房先开了暖气,又将茶泡好了才下楼陪简玉清看电视。
  云舫还因吃饭时那句话坐立不安,两母女说说笑笑他懒得去听,钦显用布擦着一把气枪,并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云舫说起打猎的经历,云舫表示钦佩,钦显哈哈大笑,说选个时间带你一起去。
  云舫的心情刚放松了些,去外面散步的李成辅便背着手进屋了,他脱了外套,面前门外轻轻抖着还未化掉的雪。云舫以手挑了窗帘子往外看,天黑尽了,不知何时下起了雪,簌簌的像是黑板上落下来的粉笔灰,垫在地上薄薄的一层。
  “咦,下雪了。”沐阳的声音突然冒出来,云舫转头时,她已经跪在沙发上,满脸惊喜得快贴到玻璃了。
  “是啊,今年的第一场雪哪!”简玉清也侧首望着窗外。
  云舫只得为这两母女打着帘子,方便她们欣赏。回过头看屋里,钦显停下擦猎枪的手,以一种估测的目光看着飘落的雪花,兴许他是在想,下雪了动物觅食便难,是打猎的好天气。李成辅拎着外衣经过沙发旁边时,睨了云舫一眼,便道:“你跟我上来。”
  这道命令使得云舫又心上心下了,他收回手,帘子从沐阳的头上落下来,遮了她半身。他起身跟在李成辅后面,紧攥手心,浑身发冷得像是大冬天淌进一条河里,前面的水是深是浅尚不清楚,或许淌了过去才知水只过膝,是白担忧了一场;亦或是犹不知水深浅,摸着过河,倒捡到了宝;还有的可能便是直接没了顶,再无出头之日。
  书房里早燃起了檀香,李成辅在沙发上坐下,手指着旁边的沙发跟云舫示意。云舫坐的地方正搁了柚木香盒,一缕幽烟飘拂,满室的古浓香。云舫又惊似喜还惧的复杂心情,闻这香味只觉刺鼻,加之李成辅坐在旁边闲适地倒茶,他心里越发地没底了。
  端起李成辅泡给他的茶,小抿了一口,味苦而甘。屋里过于静,香气缭绕,渐渐地,他的心绪也宁静了,见李成辅手交叉搁在扶手上,便放下茶杯,静待长辈开口。
  “你来了这些天,也没怎么周到地招待你,换成别人,或许早离开了,你是为什么还留下?”李成辅手指敲了敲桌面,又道:“你要说是为了阳阳,这种话大可不必出口,现在的年轻人哪还会再顾及老年人的想法,以你的经济实力,并不必为了我们这些家人而委屈。”
  云舫心里一紧,随即恍然地意识到,破绽就是自己掩饰得完美,无可挑剔,反倒让人生了疑。他被李成辅的眼光盯得恍恍惚惚,只觉得藏无可藏。事情再清楚不过,从进入这个家开始,不,或许更早,早在于庆耀告诉他与沐阳交往时,李成辅便已经留意他了。
  “庆耀说你是个难得的人才,所以与你合作,即使我相信这是巧合,那么,你这般聪明的一个人,短时间内声名鹊起,会糊涂得连女朋友家是什么背景,会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也不晓得么?”李成辅的眼神带着几分严厉,又道:“而你缺什么,需要什么,我一个外人都清楚,你不至于糊涂罢?”
  云舫顿时方寸大乱。他再明白不过了,还没有进这个家开始,李成辅给他预备好了精心的圈套,真真假假,使他无论怎么做,终会将自己的目的曝光于人前。倏地,他想起于庆耀说过,在沐阳的爷爷面前别想着耍心计。他只恨明白得太晚,此次不但计划可能流产,兴许连沐阳都要失去了。
  想到沐阳,他自乱阵脚地低下头,这么做有两个好处,一来避开了李成辅逼视的目光;二来,他的大脑也在飞速地运转,低头以防自己的心思泄漏。
  倾刻,他又抬起头来,面带微笑道:“我缺一个稳固的社会地位,一个能持久发展的企业背景,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对此,我不必跟爷爷隐瞒,但您认为---我就一定是因为这个目的才来的么?”
  李成辅因他的反问面色一滞,将茶搁到台面儿上后,转回头望着窗户道:“我虽然从政,但商业还是了解一些的。以你目前的资产,不可能做得到,即便是几年后,也不可能盲目地投身进一个新的行业,你来的目的不是跟那些人一样,为了‘荆楚药业’?”
  被揭穿的云舫略感到局促,他用食指推了推眼镜,竭力平静地道:“您可以说我别有居心,但您也应该明白,想要‘荆楚药业’与沐阳没有直接的关系。或许,作为您的孙女婿,这个身份要拿下‘荆楚药业’并非难事儿,无论您相不相信,只是顺便,与沐阳回家,见过她的亲人,得到你们的许可才是主要的目的。”
  他的话虚虚实实,将全盘否定怀疑他的李成辅思绪扰乱,使得李成辅半信半疑后,他又以退为进道:“沐阳是个孝顺的女孩子,没有你们的肯定,她也不会和我交往,虽然我们已经同正式的夫妻----”他戏剧性地撂了个半句话,见李成辅的脸色铁青。便将上衣的拉链拉低,下巴埋到衣领子里,消沉地呵出一口气,用一种很难过的语气道:“你们若是不相信,我明天一早会离开。”他有气无力地站起身,手撑着身后的墙壁,失魂落魄地道:“只希望您什么都不要告诉她,她将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一旦希望破灭,那太残忍了。”
  他将门拉了一条缝隙,走廊上冰冷的空气溜进屋里,身后传来了李成辅的冰冷的声音:“你说她将往后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他巧妙地折过身,背靠着门,对李成辅无一丝惧意地指责道:“看看你们的家庭,她开开心心地带了男朋友回家,你们却只顾着揭穿我,对她在外地的生活工作不闻不问。你们以为她怎么会选上我?因为这唯一的家不是她的依恃,她只能盲目的找一个适合的人,成为她新的依靠。”他一口气说完,顿了顿又道:“天底下多少父母不是在儿女成人后,便如同分家一般,即使女儿生活不下去,也拉不下脸皮来求你们帮助,你们知道是什么原因么?”
  李成辅依旧凝思不语,云舫接着道:“因为你们是长辈,你们对他们有太多的要求,一旦他们达不到你们的要求,还有脸还回来求你们这些长辈帮助么?”
  “也许我说这些话,你们觉得我不孝顺,你们辛苦地将孩子养大,送他们读书学知识,然后就该他们回报了。但不是每个人都能一帆风顺的,当他们在外地吃苦受委屈,电话里却是报喜不报忧,不管心里是不是难过得要哭出来,你们打来电话,他们也得强装平静,他们也是人,不是神一般的什么事都能做好----”他神情激动地说着,见李成辅仍未答话,便继续道:“我能体会沐阳的心情,所以,我也知道自己的责任,当一个使你们面上有光的女婿,做一个使她衣食不愁的丈夫,这是她要的婚姻,我就给她。”
  他说完转身出了门,余李成辅一人坐在阴影里,烟雾潇潇,升到半空,便飘忽的不见踪影,只留下一股呛得人几欲流泪的香味弥漫了整个房间。
  ‘荆楚药业’是十年前李成辅还在位时成立的,当时员工总共才两百来人,是本市唯一一家开发,生产销售为一体的医药生产企业。得天独厚的药材资源,及政府的大力扶持,企业不断扩展,一度成为整个市的经济支柱、省内的明星企业。然而,李成辅调至省里后,继任者急于树立政绩,刚稳固的‘荆楚药业’不断地拨款造桥修路,又因没有科学先进的管理方式,官僚化的作风,使得企业的销售渠道仅止于省内各家医院,忽视了品牌化战略。不久,省内无数医药企业的崛起,‘荆楚药业’的官僚化作风使得医院转向与其他产业合作,而政府对此并不加以重视,为了政绩,终使这家企业被掏空。
  那一任书记因贪污入狱后,新上任的是李成辅的旧部,上任的头一个月便大力整顿‘荆楚药业’,在没有新血注入的情况下,将原先的管理者纷纷撤掉,苟延残喘的药厂去除了腐烂的重要器官,却没得替换,正式成为一个无法救治的空壳。
  李成辅退休回到市里,看着自己一手捧出来的明星企业,经过几年已是满身疮痍,心痛之余,亦无能为力。
  谁都明白‘荆楚药业’最终只能走向破产拍卖的一途,因此,周边的企业闻风而来,现任市长,市委书记都是李成辅提拔的,故而找他寻门路的人不在少数,都被他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打发了。
  云舫早将消息打探得清楚,也深知李家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若以李成辅孙女婿的身份,‘荆楚药业’得来易如反掌。又因他的资金远远不够,银行,税务,工商各处阻碍,凭借李成辅便能绿灯大亮。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沐阳对自己的家庭避之不及,然而对于云舫来说,却是财色兼收,再好没有的事了。
  李成辅防他是必然,钦显为本市国土局局长,这样的家庭,若是不防云舫倒说不过去了,故此,云舫决定这次与沐阳回家,无论他们摆出多大的架子,也要忍吞下来,给他们以在乎沐阳的表象。
  事实上,云舫一直不认为沐阳爱他,当然,他对沐阳也如此,说爱不是,说喜欢又更深了些。沐阳出身于传统的家庭,是做妻子最好的人选,所以,他能真心待她一辈子,不花天酒地。
  他是想不到来到这里,让他看到的竟然是沐阳孤独,一种从小到大都被人表面宠着,表面爱着,内心却被禁锢着的孤独,她有朋友,无论是韩悦还是王路佳,成长的环境却不容许她信任外人,当家人不能给她支持,外人不能全心信任时,她只能给自己找个家人。
  云舫最初因此而反感,觉得两人半斤八两,他不相信感情,应该说他早在繁华的大都市里失去了爱的机能。任何感情都被视作等价交换,他给别人一颗树苗,某天便要将树干,枝叶,果实一并拿回来。
  这是他的生存原则,但这次他只能赌了,并没有多少胜算。与李成辅谈话时,他不敢直视,因此,李成辅信他与否,他也揣测不出。
  到底是自己过于年轻,与李成辅这种在尔虞我诈中存活下来的人精比,他就如同跟大人吹牛的小孩子,显得无比地傻,而且可笑。
  他以为他首先担心的会是失去“荆楚药业”,继而再想出应对的办法。但从书房出来后,他满脑子都是沐阳,一个就要与他共度一生,却可能在天明前便要形同陌路的未婚妻。他还想到了王介桓,当自己离开后,沐阳没理由不选择王介桓成为新的依靠。
  他心乱如麻,这样的感情本是不值得留恋的,越这般想,他的头硬是一乍一乍地疼。胸口也难过得如同被挖了个大洞,冷嗖嗖的风刮了过去,又“呼”地穿了回来,在胸腹里绞成一个漩涡,好不容易平静了,胸口那里只剩个空空的大洞,什么也没有了。
  他无法从容自如。机械地走到客厅,一眼望见跟简玉清说笑的沐阳,那道漩涡去而复返,旋扭着撞击他的胸口。望着那张笑脸,他突然生出一股疲倦的厌恶感,只想卸下包袱,埋到她的胸口好好休息一阵子。从来没有过的,他从心理上需要她,或者说想需要任何一个人。
  不知怎的,他敛起了所有的虚假,露出一张再诚实不过的面孔,几步走到沐阳面前,也不顾旁边的简玉清,带沐阳跑出了家门。
  屋外下着好大的雪,他牵着她,一迳地往前跑,耳边传来她的惊呼声,他的脸上有些湿润,雪花飞进他的眼睛里,冰冷的刺痛使他流出了眼泪。
  他僵硬地回头,发现她脚上穿着棉鞋,忙蹲下身,背着她继续跑。
  如是发泄般的,他迎着雪花跑得飞快,耳边是鼓蓬的风声,一阵一阵的,他感到一切都极不真实,如同沉进了旋涡里,昏头昏脑的。他跑过了别人家的门口,跑过一排落了叶子的杨树,跑过笔直的电线杆,跑过一座大桥,跑过市区繁华的商业街,终于,他在江边停了下来---前面没路了。
  在桥底下将她放下来,他紧紧地抱着她,昏寂的灯光下,他咬紧了唇,身体许是因为激动,抑或是冷的关系,他一瞬瞬地发抖。抱了她好一会儿,才发现她只穿了一件毛衣,忙脱下西装来,将她包裹得严实,只给她露出一双疑惑的眼睛。
  “冷吗?”他问。
  沐阳望了他片刻,一双晶亮的眼睛笑弯了道:“别人都是先问女朋友冷不冷,然后才脱下衣服,哪有你这样反着来的?如果我还说冷,你是不是要把毛衣也脱了披给我?”
  云舫不知是因为发泄过了,还是因为她笑了,心情突然变好了,他笑道:“你要是还冷,我会脱了给你的。”
  沐阳忙摇着头道:“不不,不冷了---对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
  “没事啊。”云舫也摇着头笑:“哪有什么事。”
  “那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地把我拖出来,还跑得那么快?”
  一阵风吹过来,云舫打了个寒战,颤着嗓子道:“突然就想疯一下,呵---你觉得我发神经吧?”
  “发神经还不至于,倒是有些---”沐阳歪头想了一下才道:“有些浪漫。”
  云舫心里越发地激动了,风刮他浑身颤抖,他没想到浪漫在她心里就是做些没头没脑的事,与他从前以为的那些烛光、礼物惊喜大相径庭。他意识到自己该珍惜怀里的这个女人,一旦失去可能会是永远的遗憾。
  “呵呵---”他那被风刮出伤痕的脸傻笑着。“你看,我这人真没趣,想出的浪漫也没什么新意。”
  沐阳摇头的幅度更大了,眼神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我了解你,你不是那种刻意去浪漫的人,今天你这样,一定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云舫怔了怔,望着黑沉沉的江水,他蹙眉道:“下午公司员工打电话来,出了一些问题,我明天可能要赶回去。”
  “严重吗?”
  “现在还不知道,或许待会儿我们回家时已经解决了,如果很棘手的话,我就先走,你在家玩两天了再去。”
  “不用了,我跟你一起回去。”
  “你还是在家多玩两天吧,大过年的,回那个清冷的城市做什么?”他盯着她思索了半晌又道:“沐阳,凡事你都要记住,在这个世上,只能靠自己。”
  “什么意思?”沐阳呆呆地问。
  “人是相互依存的,当你想着依靠别人时,同样的,你也得付出某些东西让别人依靠才行。”
  “我有可以让你依靠的吗?”她怯懦又不安地问。
  “有,当然有。”云舫顿了顿道:“一个男人最需要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来依靠。”
  “善解人意,你是说我?”沐阳有些高兴了。
  云舫点点头,又道:“但你还要坚强些,有时候,你太脆弱了。”
  沐阳的笑冻结在嘴角。“脆弱就是不怎么稳当的依靠是么?”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云舫不知道该如何启口,或者,他不愿意给她打预防针,宁愿她就是那么脆弱,脆弱得只能依赖他。“我的意思是,不管我以后还能不能照顾你,你都要坚强地照顾好自己。”
  他见沐阳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用手指刷过她的睫毛,诚恳地道:“当然,如果我够资格照顾你,一定会使你幸福。”
  “我们---不是要结婚了?你为什么还跟我说这些?”沐阳的神情愈加不安了,她拽着他的袖子不由自主地摇晃。
  云舫挤出一个笑,安抚地拍拍她的脸说:“只是跟你讲些道理,听了总是没错的,你别多想了。”他的手略一使力,将她拉回怀里,吻着她耳畔的发,温柔地道:“很冷了,回去吧。”
  很夜了,郊区拦不到出租车,雪地上一道道被车轱辘轧过的痕迹,他们踩着厚厚的雪,“咕兹,咕兹”地往回走。路灯亮着幽暗的光,走进市区里,竟然看到一家夜宵摊还未收档。云舫看了眼那绿色的棚子,四周用三色布围住,里面只有几张空桌,大过年的,生意很清淡。
  “要不要吃点东西再回去?”他问沐阳。
  沐阳点点头,两人进到里面,店老板与老板娘忙过来招呼,老板娘领他们到一个火炉边坐下。这家店是专吃铁板烧的,没有菜单,沐阳随意说了几个云舫爱吃的菜,又要两份玉米浓汤。不到两分钟,老板将放了牛油的铁板置到炉上,整块油慢慢地化掉时,老板娘也将腌好的菜端上来了。
  沐阳喝了口汤,舔了舔嘴唇,忽地伤感起来,她看着油滋滋的锅,跟云舫道:“以前上学的时候,我和佳佳总是趁爸妈睡着后,偷跑出来吃夜宵,想想那时真够馋的,为了吃不怕冷,也不怕被爸妈骂。可好笑了,人一旦说起吃的便馋得很,吃不到便不甘心,还可能整夜都睡不着。”她夹起一块牛肉,放到嘴边吹得不那么烫了,才喂给云舫。
  云舫张嘴吃下,尔后问道:“你每天都拨她的电话?”
  “是啊,想起来了就拨,每天都拨好几次,就怕忘了。”她把筷子搁到碗下,手按了按额角,声音很是无力:“我总觉得有天能拨通,也觉得她哪天能打来。我想她是故意躲起来了,除了这个,我不往坏的方面想,所以,我的手机全天开着,怕错过了她的电话。”
  “她是躲起来了。”云舫说着摸摸她的头,又道:“不会有坏的方面,你别太担心了。”
  “云舫,你觉不觉得?人能平平安安地活一辈子真不容易,你看街上那么多开得飞快的车,住的房子也不怎么牢固,电线会起火,煤气会泄露,飞机老从天上掉下来,火车也会脱轨,弄不好走的那座桥都会塌了,我们就是生活在这么多的危险当中,可我们却为了能在危险的环境里多活两天而拼命地赚钱,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云舫愣了愣,她说得还真有道理,人是最无畏的动物,不停地制造出能毁灭自己的东西,这就是物质文明。而更可怕的是,人类的文明远不止于此,在物质文明的基础上,人的思想充斥的却是相互的倾轧,利用,为了那些物质化的东西,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文明演变成无形的丑恶,如他自己。
  “可是---”沐阳仍是自顾自地说:“你更了不起,在这样危险的环境里,你还愿意照顾我,想想,人的一生若是能寿终正寝,不不,那有些贪心了,我觉得能够活到一定岁数,在相扶了一生的人怀里病死,便很幸福。”她咬着筷子靠到云舫的肩上,散开的头发倾泻而下。“所以,云舫,尽管我还很脆弱,但我会坚强起来,我们要一起在这样的环境里活着,活到之中某个人病死或老死在另一个人怀里,然后约定了,在另一个安全的世界重逢。”
  云舫的眼睛睁大,喉咙像被堵住了,嘴唇翕动了几下,没发出声音,只将将她拉进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她头发。“好!”他低沉地道:“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我们要一起在这样的环境里活着,我会---照顾好你!”
  从夜宵摊里出来,天空飘起了雪,路灯晕出一片昏黄的光,纯白的雪花漫天飞舞,从树枝的空隙飘落,落到他们的头发上,肩上。云舫揽紧了她,在新年的雪夜里,他自己受着冷,把衣服给了她,从微不足道的温暖做起,他想,过去的错误已经造成,只能在往后的日子弥补,使她不再受到丁点儿伤害。
  甫进家门,简玉清便迎了上来,见沐阳只穿着件毛衣,便数落云舫道:“你说你是发什么疯,这么冷的天都不多穿件衣服就跑出去,大半夜的也不回来,害得我直担心你们冻出病来。”她数落完又看着脸和手冻得通红的沐阳道:“先去洗个热水澡,大过年的,千万别感冒了。”
  沐阳听话地上楼了,简玉清又跟云舫道:“你爷爷还在书房等你。”
  “我这就去,真对不起,今天让您担心了。”云舫抱歉地说完,便往楼上走。这一次进书房与上次的复杂的心情完全不同,他很坦然,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该要什么,没有了功利心,他不若之前那般患得患失了。
  李成辅自退休后便没有这么晚睡的,在书房里几次倦得打瞌睡。檀香已经燃尽了,暖烘烘的房间残留着一股幽幽的香味。云舫敲了两声门,便进到里面,在李成辅旁边坐下。好半晌,两人都没有说话。
  “我想过了。”云舫开口打破了沉默。“无论如何,我不能放弃沐阳。”
  李成辅并不意外他的决定,早在他出门后时就仔细观察过,那种仿若丢了魂魄的失意不像是装出来的,如果真是装,那也有个七八分真,或许,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
  “‘荆楚药业’迟早会被别人购走,你是我的孙女婿,要收购自然是容易得多,但这个企业并不是我李家的,你做得好的话,于我李家并无好处;你若是失败了,便是拖累我李家所有人。”李成辅缓缓地道:“如果你能保证尽心尽力,我不反对。”
  云舫蓦地抬头,不解地望着他。李成辅又道:“你不用怀疑了,这不是圈套,庆耀也曾委婉地跟我提起过收购‘荆楚药业’,我没有答应他。”
  “为什么?”
  “两个原因,第一,他是商人;第二,他是外人。”李成辅喝了口茶,接着道:“我不会押上整个李家去帮一个外人,这些年来,钦显帮他的地方太多了,他早已不需要这家药厂,然而,商人的天性就是贪婪,房地产需要这股天性,但药厂不需要,若是我帮了他,迟早会出事。”
  云舫的神情更疑惑了,不禁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贪婪?”
  “这几天我也观察过你,是人都贪婪,但要有分寸,庆耀可惜的便是失了分寸。而你还年轻,我可以督导并及时纠正你。”李成辅老神在在地看着他。“我有两个要求,一是,如果这家药厂到了你的手里,我希望你能使那些下岗的工人重新回到岗位上。”
  云舫觉得这话特虚伪,但他可不敢让李成辅看出来,便垂下了头。耳朵里又传来李成辅的叹息声,尔后听他道:“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我后悔以往没做多少有意义的事。曾经很多的员工靠这家药厂养家糊口,几年后,我再回来,这些人有的做了建筑工人,有的给人当保姆,有的摆了地摊,生活无不艰难。”
  “但我已经无能为力了,眼见整个药厂只能靠基地的药材输出才能存活,我想着,若这家厂换个有责任心的人来接手,管它国有私有,能使那些员工能回到厂房里上班,就算一桩好事。”
  云舫听着不语,李成辅顾虑得很有道理,药品不同于其他的商品,稍有疏忽,便可能酿成谋财害命的惨事儿。如果这家药厂拍卖,不知道会落到谁手中,李成辅之所以会帮他,应该也是因为他是自家人,避免那种因利益而蒙蔽良知的事情发生。
  “这个我可以保证,第二个要求是什么?”
  “你所持的股份里,要抽出百分之十五给阳阳。”李成辅不急不徐地道。
  云舫对这个要求有几分了然,大概是因为他说过的话,使得李成辅担心他发迹后薄幸。而李家担风险帮了他,提出这种要求也合理。他略一颔道:“也没问题。”
  “这只是我的小人之心,你不能对阳阳不好。虽然我对阳阳没什么要求,但她总是成长在这样一个家庭环境当中,自然而然的有了压力,这是我的疏忽。”李成辅无奈地摇摇头。“你今天不说那些话,我还认为她是在我的疼爱中长大的,仔细想想,我工作忙,能陪她的时间不多,钦显也是个感情不外露又严格的人,父女俩有很深的隔阂,如今也改变不了多少,她既然选择了你,那你就好好待她。阳阳不缺钱,不缺物质,她性格相对懦弱,你要多关心她。”
  “我知道。”云舫辞色间流露出轻松,对这般突如其来的转变,他适应良好,而心里那股因幸运而生的,莫大的满足感使他说话的口气也愉悦起来。“我懂得该怎么去珍惜她。”
  接下来的几天,李家门庭若市,拜年的官员刚送出门槛,身儿都不用转,院门儿外又来了客,只管往前迎上去就是。李成辅逢人便将云舫介绍出去,不到一个礼拜,云舫已将市里的显赫人物认识全了。程风华也来过一次,见势明白了几分,对李家自然是很不满的,坐了几分钟便要告辞,李成辅留他吃饭也被他托辞拒绝了。
  云舫在这边疏通关系时,远在滨海市的蔚时雨也请来了知名的注册会计师和专家,两人靠电话和网络联系,云舫常常是白天应酬完官员,晚上给蔚时雨打电话了解滨海市的进展,电话一打就是几个小时,往电脑前一坐便是一个通宵。他在沐阳的眼皮子底下忙碌,沐阳自是不能抱有意见的,眼见他没命的工作虽说感到心疼,但因为是假期,心里到底存了几分不悦。
  沐阳因为云舫的滞留,向公司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元宵节一过,她就该回滨海市上班了。于此同时,‘荆楚药业’的资产评估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李成辅让云舫先送沐阳回滨海,筹措资金。
  离开的前两天,云舫去了程风华家里。选择这时去是因为程风华属于要安抚笼络的人物,无论公私,他都对云舫心存芥蒂,云舫若是拜访早了,他或许不领情,但如今收购‘荆楚药业’的事已定了七八成,程风华只能妥协的情况下,气焰自然也低了许多,安抚起来也容易。
  程风华住在市内的江畔住宅区,欧式建筑风格,总共三层,罗马柱和穹顶上的浮雕是复古图案,绿色的落地窗,及地的帘子将屋内遮得严密。程风华的夫人带云舫和沐阳进到客厅,泡好茶后,沐阳便向程夫人提出要看剪帖画,两人识趣地上了二楼。
  程风华跷腿坐在沙发上,递了烟给云舫,被云舫谢绝了,他收回手给自己点上一支,捏起长辈的腔调道:“近段时间忙得很,正想这两天过门去拜访,难得你有心上我这儿来了。”
  云舫暗想,架子任你摆,摆大了看你待会儿怎么收拾?他浅啜了口茶,笑道:“早就该来了,就怕程总不愿意见我,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过两天要回滨海了,我想着无论如何也该来一趟,毕竟往后有许多事儿还得仰仗程叔。”
  他的话音刚落,程风华脸上便呈现出茫然。云舫心里暗笑,表面不露声色地道:“程叔领导‘荆楚药业’多年,爷爷跟我说过,您可以没有‘荆楚药业’,但‘荆楚药业’却不能没有您呐。所以---有些话现在说了为时尚早,但我可以保证,只要我能做到,‘荆楚药业’就一定少不了程叔。”
  他这番夸大讨好的话使程风华在明白其义后,乐上心头。而云舫的承诺,又使得近段时间困扰他的问题迎刃而解,看着一脸真诚的云舫,他打心底欣赏起来。
  “哎呀---”他拿烟的手指在膝盖上敲了敲。“你们年轻人哪晓得我们这些老头子危机感大得很啦,我是听说你光弄个什么游戏,一月也有上千万的收入,我们药厂哪怕是救人命的药还卖不出去几瓶呢。”程风华眯眼摇摇头,又道:“年轻人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念头,这叫什么‘顺应潮流’,老头子哪懂得什么潮流不潮流的,折腾了几十年,说被挤兑就连边儿也沾不到啦。”
  云舫连忙摆手道:“哪里哪里,别说您还不老,就是老了也是老当益壮,我们应当尊重您,并向您虚心讨教一些宝贵的经验,当然,我如果做错了,该打该骂的地方您也别心软。”
  场面话你来我往,云舫彻头彻尾地扮了个谦逊的年轻人,程风华对他的好感倍增。离开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使程风华完完全全地把他当成了亲侄子。
  “‘荆楚药业’不会是某一个人的,我跟爷爷商量后,决定将自己的股份抽出15%分给程叔,及管理层的一些前辈们。”
  他笼络人心的同时,另一个对‘荆楚药业’也存了心的于庆耀,却因路佳的失踪,万分懊悔,四处寻人不获,身心俱乏。无暇顾及‘荆楚药业’,以至于最有实力的,政府最该照顾的本地知名企业家,反倒是失了这个机会。
  而他牵挂的路佳却身在上海,她并不若别人忧心的那般,出了什么意外,而是一路游山玩水,任性地把世界上担心她的人都折腾得不能睡个安稳觉。她对于庆耀又恨又气,偶尔也会惦记一下沐阳,然而,这丝毫不妨碍她游玩的兴致,她甚至没有动过回滨海或回武汉的念头。
  她平安无事,得从三个多月前说起。自于庆耀强行带她回武汉后,便被关了一个月。于庆耀虽说每日里有了空闲便来陪着,但由于她的性子过于刚烈,如此一来,她是决定了无论如何也要出逃一次,使于庆耀彻底妥协。
  事情顺利得出乎她想像,于庆耀爱面子,在公司里当然是不能时刻守着她。因此,头天上班,她便寻了个机会偷跑出来,但因为于庆耀还是不怎么相信她,出门时没让她身上带任何值钱的东西。所以,逃是逃出来了,却身无分文。
  她正寻思着给沐阳打电话求助,但一想到于庆耀立刻也会找到沐阳,更何况,她身上连打个公用电话的钱都没有,只能作罢。一筹莫展地街上闲逛时,却意外的遇见了那个对她死心塌地的男人。谈话间才知,他那几天都在公司附近守着,想碰碰运气,若是能见她一面也好。
  她望着那双漂亮幽深的眸子,想到他自她出差时便一路跟踪,又为了她来到滨海,只那么一刻她便感动得无以复加。除于庆耀外,这是她第一次信任男人,事实上,她非信任不可,离了他,她寸步难行。
  他握紧她的手,激动而又心痛难耐地说:他那样对待你?他竟然那样对待你?我要带你走得远远的---
  路佳感动之余,也还想着他可以利用,便应了他。随后,她想过是不是要给沐阳打个电话,但她在各个城市游玩,哪感应得到沐阳的担心,只怕她的电话一打,于庆耀便立刻得到她的行踪。再者,她向来以自我为中心,让所有人挂念她几个月,想起来便觉得滋味还不错。
  他们至武汉去了安徽黄山,在悬崖峭壁纵横堆叠中攀爬,奇峰怪石里观赏波澜壮阔的云海景观。游完黄山,又到了杭州西湖,苏州园林,辗转到了上海。
  她并不知道,远在武汉的于庆耀在过年的前几天,因病情加重再次接受住院治疗。李成辅不能坐飞机,本是要差钦显夫妻去探望的,但自上次从沐阳口中得知李家上下都知道他与佳佳的事后,一时还无法面对他们,便托辞婉拒了好意。
  对李家避不见面,自然也是放弃了对‘荆楚药业’进行收购,他的退出,加以李成辅活动频繁,‘荆楚药业’将毫无悬念地落入云舫手中。
  此地的未尽事宜都交给了李成辅及钦显,云舫在两天后与沐阳登上了回滨海市的飞机。万米高空,云海翻滚,奔涌如潮,云舫位于云端之上,透过窗户,微笑满面地望着天边那一缕金色的阳光。
  年后沐阳与介桓再见面,沐阳便委婉地提出了辞职,原因是结婚。介桓虽说早有了心理准备,初听到了那一刹那,心脏仍是若被刀划过一般尖锐地疼。
  “恭喜你!”他的双手交叠在下巴下方,笑着说道。“不过,目前还没有找到能替换你的人手,所以,按公司规定,一个月后离职如何?”
  沐阳心有不忍地点点头,她想张嘴说点儿什么,却见介桓已经低着头整理文件,平板地跟她道:“还有事吗?”
  “哦,没事,我先出去了。”
  她转身走到门口,拉开门出去的一刹那,鼻头蓦地涌上一股酸楚。
  介桓待她出门后才抬起头,对着那扇绿色的玻璃门发怔了好半天,才低声喃道:“要结婚了么?”
  “要结婚了?”韩悦的高音吓得给她揉肩的周亮用了些大力,又一声尖叫后,沐阳才扬起手,示意她平静。
  “你跟谁结?”周亮问道。
  沐阳因这个问题犯难了,她心知一说出来定是会被韩悦骂的,若是嘴上骂骂还好,或许心里还会有疙瘩。略微沉吟了一会儿,她小声的道:“你们认识的---柏云舫。”
  小客厅里一阵静默后,沐阳抓起一缕头发绕在手指上,尴尬地道:“不是我故意瞒你们,说起来,你们还算是媒人,但是---”
  “行了,你不用说了。”韩悦抬手打断她,低着头生闷气。显而易见,去年结婚时,这两人就开始发展了,却一直瞒着她。所谓的好朋友也不过如此,最使她生气的是,她嫁谁不好,偏偏在自己没啥出息的老公外遇后,风风光光地嫁给老公的老板。
  韩悦后悔将周亮出轨的事告诉沐阳,她对沐阳生气时,周亮可是另一番想法。柏云舫若是成了好友的丈夫,便添了层私人关系,如此一来,老板虽然还是老板,却不再是高不可攀的了。
  “悦悦,你先别生气,沐阳不说总有她的理由。”
  沐阳对周亮投去感动的一瞥,趁热打铁地解释道:“哎,其实要怪都怪云舫,是他要我先不告诉你们,说等确定下来了再说不迟。”她原本是想把一切都推到两人都无法责怪的云舫头上,但一说到这里,她想起云舫待她一直是忽冷忽热的,心里委屈,又因两人的关系终于能确定了,顿时有种媳妇熬成婆的辛酸,眼里蓄满了泪,倒真的控诉起云舫来:“你们以为我愿意呀?你们俩可以在所有人面前都出双入对的,而我跟他就只能在没有熟人的情况下才显得亲密点儿。你们以为我嫁了个多好的人?他当初不公开我们的关系,还不是因为不愿意跟我过一辈子,想遇到个更好的。你们说他的心思多龌龊,他还以为我不知道……”
  委屈憋在肚子太长时间,都快烂掉了,这一翻出来便想扫个干净,她没完没了地说着云舫的坏处,直到离开韩悦家,周亮夫妻也没插句嘴,待她走后,周亮问韩悦道:“我老板原来就那德性呀?这就算了,你说沐阳都清楚,干嘛还要嫁给他?”
  韩悦因为沐阳的哭诉,心理上稍稍平衡了些,睨了一眼周亮,颇有经验地道:“你哪懂啊,像这种度过了热恋期的女人,若还口口声声地夸着那男人的好,只能说明她是在掩饰自己的痛苦。”
  她说着很多的女人,也说着其中之一的自己。周亮还轻柔地给她揉着肩,她却猛地站起身,迳自去了卧室。
  忙得昏天暗地的蔚时雨终于有了点儿时间,来闲嗑几句云舫的婚事。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秀臀抵着办公桌跟云舫,阴阳怪气地道:“这档婚事儿倒是划算,如果一切顺利,你就是最年轻的富豪了,那时,你再把这个黄脸婆扔到一栋别墅里,置个三宫六院的,偶尔临幸一次,她就该谢主隆恩了。”
  云舫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抹冷酷的光芒,蔚时雨恰好捕捉到,心里不由得发寒,她忙转移了话题:“目前我们的资金不多,就算全拿出来,也只能买下‘荆楚药业’30%的股份,你打算怎么办?”
  “有多少买多少。”他将手上的一份文件递给蔚时雨,起身在办公桌前来回踱步,片刻后道:“赶紧把列在上面的事情办好,结婚前,我一定要正式坐上‘荆楚制药’的股东席。”
  蔚时雨大略地看完整份文件,眼睛忽地一亮,钦佩地看向云舫道:“你果然厉害。”
  她嘴上允诺,心里却抑不住地发酸。这样一个有才能的男人,当初她怎么就会放过了呢?而她爱的那个人,明知她回国了,却躲得远远的,避而不见。
  她到底是为什么要放过面前的男人?
  云舫倾其所有买下了‘荆楚药业’30%的股权,并经媒体大肆渲染,各方论调不一,一部份人认为他做出这样冒险的决策,是因为年轻,胃口太大,眼高手低。也有人对他做出这个决定很是不解,静静观察事态发展的人也不在少数。因此,‘风暴I’在没有任何广告投入的情况下,又一次成为关注的焦点。
  蔚时雨按照云舫的吩咐,首先将库存的有效药品置于各个销售店重新卖出。药厂除原先的药品外,增加了保键药品的生产线;着重推广某一类药品,不久,便被国家应急储备药品列入其中,首批下了近二十万件的订单。
  与此同时,云舫借此向当地银行贷款,广纳贤才,原先停摆的十五条生产线,统统运作起来。蔚时雨再次大展身手,包装加宣传,并在全国各地增设销售点,对销售人员集中培训,第一批研发成功的保键药品成功上市,品牌效应使得当月销量跻入全国十大保键药品列。
  ‘荆楚药业’又一次在省内崛起,许多人都说云舫只有30%的股权,却下足了功夫,收到了百分百的成效,有人为他不值。这之中当然包括握有云舫让出股份的“荆楚药业”管理层,若是云舫的收益多,他们自然也得利。
  由此,云舫用‘风暴I’的收益又买下了‘荆楚药业’10%的股份,他并非没有胃口,而是以他的资产,只能蚕食般一点一点的吞下整个企业。
  沐阳于一个月后正式离职,为公司服务了三年,部门在公司附近的酒楼里举行了饯别会。许是她人缘好,宴席上原本那些不熟的同事都说起了几年来相处的点滴,秦珍珍喝醉后甚至哭着一摇三晃地走到沐阳身边,按着她的肩膀说:“沐阳姐,没想到你也走了---我不是怪你,只怪这个城市变数太多,谁也没法安定下来。”
  谁也没法安定,同事不是一辈子的,朋友也不会是一生的,在这个城市,连枕边人都不一定会是永久的。
  当离别成了家常便饭,自然也不会觉到凄凉了。因此,秦珍珍这番伤感的话使沐阳感动地落下了眼泪,尽管她也知道,不用多久,秦珍珍以及在座的同事,包括介桓在内,都会忘了她。
  她看向介桓,介桓也正看着她,目光交汇的时候,介桓朝她扬了一下酒杯,尔后送到唇边,一口饮尽。
  曲终人散时,沐阳已是泥昏滥醉,介桓照旧将她送到楼下,交到云舫手里,尔后独自开车离去。滨海市夜晚最迷人的地方是酒吧,昏暗而暧昧的灯光,女人妖冶妩媚的面孔。介桓坐在一个角落里,啜着杯里的有色液体,斜眼望着大厅中央随舞曲晃动的人群。午夜时,他的眼神开始迷离,此时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孩儿坐到他对面。
  “我可以借个位么?”
  介桓抬眸看她,点了下头。
  “你还剩很多酒。”女孩儿望着桌上的半瓶威士忌,软语说道。
  介桓将桌上的一个空杯递给她,倒了酒,推到她面前,仍是没与她说过一句话。
  “谢谢,心情不好?”女孩儿喝了口酒,没期待他回话,自顾自地说道:“我的心情也不好,刚和男朋友分手了。”
  这几乎是男女在酒吧搭讪的套词,介桓嘲讽地牵起嘴角,问她:“今年第几个?”
  “第四个。”
  女孩儿出乎他意料地坦白,介桓笑着说:“你的运气不好,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儿去年到今年只交了一个男朋友,快要结婚了。”
  “你就是因为这个心情不好?”女孩问,随即又看着他的范思哲衬衫说:“你条件很好,她为什么不是和你结婚?”
  “她未婚夫的条件比我好上百倍。”
  “那她是够幸运的。”女孩儿妩媚的面容有些落寞了。
  “我们走吧。”介桓放下酒杯,拉起了她的手。女孩儿没有拒绝,挽着他的手到朋友那里拿了手袋,与介桓出了酒吧---去了酒店。
  “你会不会是今年第五个?”女孩儿只裹了条浴巾,点起了一支烟。
  “不会,在酒吧里,你永远找不到会娶你的人。”介桓看了眼黯然的她,自嘲地笑笑,若是换到从前,他一定不会这般直接地伤女孩子的心。
  女孩怔了怔,很快又抚了抚头发,故作大方地问:“她是干什么的?”
  “我的下属。”
  “我的上司是个谢顶的已婚男人。”女孩儿苦涩地笑笑,以一种宽慰自己的语气道:“看来,感情婚姻这种事情,真是要天时地利人和,还有足够的幸运。”
  介桓打从心底地怜悯她,这个爱情无比奢侈的城市里,如沐阳一般幸运的女孩儿寥寥可数,女人流连于各个男人之间,或长期,如一年两年;或短期,一个月两个月,赌上自己的身体和一切,目的却是可以找个固定的依靠。
  他伸出手将女孩儿揽进怀里,吻着她的发顶,缓缓地闭上眼睛---结婚了也好,至少说明了她是幸运的。
  云舫造就了一个神话,不到一年,便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凭借‘风暴I’摇身一变成为公众人物;短短几个月,又从华而不实的科技新贵变成实业家。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仿佛这一切都顺理成章,他就是个无所不能的神。
  他开始向媒体散布结婚的消息,因沐阳的家庭背景,没有对外透露新娘的任何信息。在他事业鼎盛之时结婚,无异是喜上加喜,于他的形象凭添了几分成熟稳重。
  他在市区买下了一栋海景别墅作为新房。看房那天,因为别墅的客厅面积小了点儿,他不怎么满意,沐阳挽着他的手说:我不喜欢住大房子,这样的客厅,叫一声你马上就能听到多好。他回到公司便叫来地产经纪,签了合约。
  结婚前,他们暂时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赋闲在家的沐阳每日的生活便是给阳台上的花浇水,把地砖擦得闪闪发光,尔后打开电脑上网,六点钟便进厨房里做饭,通常是七点至七点半之间,云舫便到家了,吃完饭后,云舫会陪她到附近的公园散散步,陪她到十一点,待她睡着后才进书房继续工作。
  事实上,每当云舫进书房后,她便睁开了眼睛。近段时间,最困扰她的问题便是云舫的身世,云舫对此只字不提,每当她试探性地起了话头,云舫的脸色就变得极差。他一定是有难言之隐,她这样想,也不便追问下去。她曾问过爷爷,得到的回答是:不要介怀一个成功男人的过去。她也猜测过他或许是孤儿,似乎也不对,若是孤儿,都成年了,应该是能坦然面对了。
  究竟是怎样难堪的身世让他这般逃避?
  这晚,她疑惑着他的身世,又惦记起了下落不明的王路佳,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云舫回房时发现她还醒着,抱歉地道:“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沐阳轻轻摇头。“我想到佳佳了,真希望这个时候她能回来。”
  云舫的表情一僵,探手搂住她道:“这么晚了早点睡,别想了。”
  “哪能说不想就不想的?”沐阳说完,想起他刚工作完,于是以手环住他的腰说:“你累了,早点睡吧。”
  “没关系,我陪你。”云舫侧了个身,撑起手望着她。“下个月我把手上的事情办完,就回你家先把婚宴办了。”
  沐阳伸手摸他的脸,手指无意识地从鼻梁滑到下巴,轻轻的捏了下,用一种不可思议地语气问道:“我们---真的要结婚了?”
  云舫低笑一声,拿下她的手握在掌心里。“你不想是真的?”
  “不,不是的,我只是觉得好像一切都太顺利了,很不真实。”她想到了他的身世,语气有些不安,接着又道:“不知道怎么了,我总感到有些不对劲,是哪里不对劲,我说不上来。”
  云舫摩挲着她手的动作一滞,黑暗中,他像是屏住了呼吸,片刻后才低沉道:“要不,明天我们先去登记了?”
  沐阳呵呵一笑,掐了下他的手心道:“我说说而已,你急什么啊?”
  云舫脸上呆了一呆,然后将手伸到她的腋下,搔着她说:“我是急了,急着明天就去,你说吧,你跟不跟我去。”
  沐阳挣扎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朝他的肩上咬了一口,待他停了手,才道:“去,当然去,省得半路你追着哪个漂亮女人,忘了回家的路。”
  云舫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尔后正经地道:“明天下午我挪出时间,你把照片准备好,早点盖上章,免得你成天心上心下的。”
  “谁心上心下啦?”沐阳反唇相讥。“看你这么急着要去登记,心上心下的怕不是你,哎,你是不是担心我跑了?”
  “看你是为什么跑。”云舫躺平后说。“你要是跟别的男人跑了,我才不担那份儿心;要是我把你给气跑的,别说担心了,天涯海角我也得把你给追回来。”
  “真的?”沐阳转头望着他。
  “真的。”云舫说。“你不相信的话,要我发誓也可以。”
  “不用了,我相信你,但你还是不要把我气跑了,我不想无家可归。”沐阳说着抱紧了他,云舫也自然地回应了,以手勾起她的下巴,吻她,含糊地说道:“这个家永远是你的,只要你不离开。”
  窗外的天黑漆漆的,看不到一颗星星,屋里静得没有一点响动,云舫睡熟了,沐阳两手交叠枕在脑后,她最终没有问出口,仿佛有那么种预感,一旦知道了他的身世,这婚也结不成了。
  她睁着眼睛,看着墨黑的天缓缓变成幽蓝色,蓝色的光就像一片染过的布铺在了地板上,慢慢的,那布被洗白了,越发的光亮,对面楼墙上斑驳的污痕看得一清二楚。
  沐阳起床便给父母打了电话,说起了在滨海办理结婚登记的想法,钦显说宴席基本上已经确定了,请柬正在印,云舫没有家人,省掉了许多的程序,水到渠成,在哪儿登记由他们自己作主。
  中午,云舫叫来时雨,将下午的事情交待过后,便着手整理东西,并吩咐秘书,把下午到明天的约会统统推掉。
  “你下午有什么重要事?”时雨问道。
  “去民政局。”云舫拎着公文包走到门边,头也不回地答道。
  “难道是---结婚登记?”她反应过来后,立刻追上去挡在他身前,拽住他的胳膊问:“他们的事你告诉她了?”
  “没有。”云舫甩开她的手,目光狠狠地盯着她道:“你记清楚,我跟你,还有施容都是孤儿,没有父母,也没有家人,以后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许说起那些人。”
  “我就知道。”时雨退后一步靠着门,低声道:“我就知道你没说,但纸包不住火的,云舫,你想清楚,时间长了她肯定会知道的。”
  “只要你和施容不说,她怎么会知道?”云舫单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把公文包甩到沙发上,又道:“这里不是上海,而且那些人这辈子也出不来,她怎么可能知道?”
  “我不明白。”时雨仰起脸,幽幽地望着他说:“我不明白,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为什么还非要和她结婚?”
  “既然你问,我也明说了,婚我是一定要结的,即使有天她会知道真相---”他俯下身,脸凑近时雨,阴沉地道:“你都明白,我为达目的一向是不择手段的。”
  说完,他站直身体,用食指推了推眼镜,重新拎回公文袋,格开她一迳出门去了。
  脚步声渐渐消失,时雨坐回沙发上,望着敞开的门,想起回国刚见到他时温文尔雅的样子,她只当他是伪装出来的,却没想到,他其实是已经入戏了。
  沐阳给家里打完电话便准备好了两人的身份证和照片,云舫到了后,两人在民政局附近寻了个酒楼吃了中饭,饭吃完,云舫拉过沐阳的手,顿时感觉到手指上湿乎乎的,他翻过她的手,见她的手心已经汗湿了,忙关切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沐阳收回手,抬头对上他疑惑的目光,心知也没有必要瞒他,便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想着就要结婚了,结婚了就是一辈子,你不悔么?”她见他的脸色不好看,又解释道:“我不是说我会后悔,其实我一直盼着跟你结婚,也没想过还能嫁给别人,但到了这个时候,总是紧张,或许,女人都是这样,把婚姻看得比命还重。”
  云舫的脸色好多了,拍拍她的手背安抚道:“看你说得,跟我结婚不是喜事儿,倒像是拿了命去跟人赌博。”
  沐阳心想,也差不多是这样了。她当然不会跟他这样说,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浮起一抹笑容道:“可能这是每个女人婚前都会产生的情绪,应该是很正常的,我们走吧。”
  这天大概是个好日子,婚姻登记处排着长长的队。沐阳仔细观察了其他的女孩子,她们脸上倒显得从容,偎着准老公,或是拉着他们的手,亲昵地说些什么。她想,也就我一个人不正常了,谁让我们是说来登记就来了呢?
  前面还有好几对,她跟云舫说要去洗手间,然后走到门外,便拿出手机打给家里,小保姆接了后,按她的话转给了简玉清。
  一听到简玉清的声音,她张口便道:“妈,我在民政局。”
  简玉清哦了一声,仿佛女儿在法律上即将成为另一个人的妻子,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在她的思维里,从小便教着沐阳做家务,便是为了这一天准备的,所以,她说道:“结婚就是自己成了个家,你要维护好这个家,照顾好孩子和丈夫---”
  沐阳没有认真去听,她打电话给简玉清,只想从母亲那里得到安慰和鼓励,这个电话却使她越发地感到压力大了,没两分钟,她便挂了电话,回到厅内。
  云舫的前面还有一对新人,她把发掠到耳后,抚着胸吐出口气,走到云舫身边。前面的那对新人已经坐下了,交出证件后,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表填着。沐阳倾身往前看了看,女孩子正疾笔如飞地填写身份证号,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骚动,一对新人一前一后气喘吁吁地走到他们身前,男的脸上突显出焦急,比着手势跟云舫说:“对不起,我们只请了两个小时的假,没想到路上塞车,现在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能不能---”
  云舫有几分不高兴,本想拒绝的,但他似乎从那男人脸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踌躇了片刻,他拉着沐阳退了一步。
  命运就是这样巧合的,云舫退这一步,足以令他后悔上一两年。
  沐阳离开的前一天,云舫问她:若那天签了字,你会跟我离婚么?
  沐阳考虑了一会儿说:当时不会,但会先同你分居,然后再考虑离婚的事。
  云舫就是失去了那么一个缓冲的时间,同时也失去了挽回沐阳的机会。
  插队的那对新人填好表,对他们千恩万谢地离开了。沐阳拿着表单,握笔的手顿时出了阵急汗,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空格里填充,偶尔偏头睨一眼云舫,见他一脸沉着,心仿佛安定了些,又埋头继续写。
  填到一半时,她的手机响了,屏幕是个陌生的手机号,接起来后,彼端刚说了一个字,她险些尖叫出来。待到镇静了点儿,她才捂着嘴,发出声音的同时,眼角也跟着滚落一串泪水。
  “佳佳!”
  “哧!”的一声,云舫用力过度划破了纸。脸色十分难看地望着沐阳,不知怎的,他仿佛看不清她,他使劲地睁着眼睛,沐阳的面容却越来越模糊,耳边传来她的声音:“我们改天再来好不好?佳佳回滨海了,她回来了---”
  她的声音很激动,云舫只觉得头越来越重,昏昏沉沉地,他点了头,任她拉着他跑到停车场。
  路上,沐阳紧张地啃着手指,民政局到威尼斯酒店的车程只有十多分钟,她的脑子却运转得比滚动的车轮还快,佳佳回来使得她几个月悬挂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也就这么会儿,她觉得把对佳佳一生的想念都聚在这么一刻了。再者,她也隐隐地松了口气,事实上,在婚姻登记处里,她犹豫不决,加之她心下不安,慢吞吞地填着,佳佳回来,使她有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拖延,好给自己一个接受的缓冲期。
  路佳瘦了许多,脸瘦了一圈儿,下巴更尖了,那双吊梢眼尾翘到了突出眉骨上,原本就苍白的脸上扑了粉,显得更加的孱弱了。沐阳只看了她一眼,仿佛确定没看错人,便将她抱得紧紧的,嘴里责怪道:“你去哪儿了?这几个月担心死我了,怎么不打个电话?为什么跟我也不联络?”
  路佳拍着她的背,斜挑起眉角望着坐在对面的云舫,轻声对沐阳说:“没事儿,我就是任性地想离开一段时间,冷静冷静,当然也不想跟任何人联系。”
  她的话说完,云舫的双肩明显地松懈下来,路佳牵起嘴角,露出一个恶意的笑。而泪眼涟涟的沐阳听了却很生气,她觉得这样的解释根本不合理,碍于佳佳刚回来,她不好追问,只好道:“那你告诉我,这几个月你去哪儿了?”
  路佳的眼睛仍是望着云舫,话中有话地说:“不固定的,反正哪儿有诱惑,我就去哪儿。”
  沐阳擦了眼泪,才记起云舫来,跟路佳道:“我刚刚在民政局填表,只填到一半,接到你的电话就跑来了。”
  “哦?要结婚了?”路佳面色诧异地问。
  “是啊,她家里已经在准备婚宴了。”云舫一句话接过来,甩给路佳一个无所谓的眼神后又道:“沐阳昨天还说,要是你在就好了,我看啦,若是你不回来,她这婚也无心结了。”
  “是嘛?看来,我还真是个重要的人呐。”
  他们你来我往,沐阳听着这些浅显易懂的这些话,心里纳闷儿地觉得他们似乎都怪腔怪调的,但有什么理由,使得两个本就不熟,许久不见面的人怪腔怪调呢?
  “我只在滨海待一个月,下个月回武汉上班。”路佳语气倦怠地说。
  沐阳瞠目地望着她,不待她开口问,路佳便自动自发地解释了:“我跟他的关系是怎么也逃避不了的,其实想透彻了也没什么,还不是和小时候一样?”
  沐阳一迳地沉默,片刻后抬头道:“你住在酒店里吗?”
  路佳摊手耸耸肩说:“还能住哪里?原来的公寓已经退掉了。”
  “住我们家吧,反正有空房间,我还可以给你做饭吃。”
  沐阳说完,云舫手里的水杯轻轻晃了晃,很快脸色又如初般镇定,他也笑着道:“是啊,你一个女孩子,还是别住酒店了,沐阳暂时没有上班,你干脆住过来,相互也有个照应。”
  路佳眨了眨眼睛,忽然一笑道:“那好吧,其实我也不愿意住酒店里。”
  沐阳追问路佳失踪这段时间究竟去哪儿了,做了些什么事,是不是一个人在各个城市流连的。路佳对此闪烁其辞,每次话已经滚到了嘴边,轻轻一抿唇,又顺着喉咙溜滑回肚里。仿佛一只狡猾的蚌,让沐阳似乎已经看到了珍珠,探手要取的时候,壳又闭紧了,急得她只想抡起拳头砸得路佳不得不吐出来。
  成日陪着路佳,她没空思考结婚的事儿,自然也不会主动提起与云舫去登记。她心里是很矛盾的,云舫若是不愿意娶她,她倒是巴不得立刻领了证,好安心;但云舫这一急切,她反倒是清醒了,想将思绪理清楚,省得往后因自己的糊涂而后悔。这或许是人本能的危机意识,一件事情越是顺利,便越发地不安。
  同样忧患的还有云舫。经验告诉他,无论是感情还是工作,老天从不让他顺心,看似已成定局的事儿,往往还有不可解决的麻烦等他。而那天没把证办下来,王路佳又突然出现,不知道会翻起怎样风浪。
  路佳片刻不离沐阳,他好几日没有同沐阳好好地相处一会儿,就连晚上睡觉,路佳也非得让沐阳陪着,待她睡着了,沐阳才能回到房间里。这时他也已经入梦,被吵醒后,生理需要在迷迷糊糊中草草解决了,抱着还没开始说上两句话,沐阳又得回客房去。
  周末的下午,他午睡醒来,随意披了件睡袍在阳台上看报纸。他的手臂和报纸的一角浸在初夏的阳光里,沐阳种在栅栏里的薰衣草开花了,紫色的花穗子里藏着细碎沁人的香,风吹来那么一阵,扑过他的面庞,整片的香味便往身后的客厅飘了去。
  报纸是早上的,精彩的新闻已经看过了,这会儿只剩些八卦消息,他看得并不专心,倒是把大部份的注意力聚在厨房里笑闹的两人那儿。
  “还差点儿时间,你别太急了。”是沐阳的声音。“你就相信我吧,论起下厨,我比你有经验。”
  “诶---你不上班,就每天在家里做这些事儿,刚开始新鲜,不怕往后厌烦吗?”路佳好似故意要给云舫听到似的,高了一个音键。“现代的女人呐,哪能只伺候男人的?”
  “喂喂喂……”沐阳像是怕云舫听到一般,急着打断路佳的话。“你别这样说,其实我---”
  云舫竖起了两只耳朵,但沐阳的声音很小,小到最后听不见任何声音。他非常想知道沐阳是怎么回答的,“其实”什么?其实是厌倦了伺候他?还是喜欢为他忙于家务?不能闯进去问,当然是不知道答案了。他回神闻着那阵阵花香,报纸上的字却是一个也没蹦进眼睛里。
  不多时,路佳端着一个碟子和一杯饮料走到阳台,施施然地坐下道:“喏,沐阳给你做的点心---榴莲酥跟老婆饼,还有冰镇的酪梨牛奶。”她用手扇着风,望着栅栏里那片紫色穗子,怪声道:“嗬!能娶到这么个老婆真是好福气呀!”
  云舫看着盘里炸得金黄的榴莲酥,心里溢满了幸福,暂时忽略了路佳讽刺的语调。他端起杯壁上起了水雾的酪梨牛奶,浅浅地品尝了这杯高营养的饮品,香浓腻滑的口感,使得他漫不经心地道:“娶不娶得到还难说,端看别人是不是存了心要拆散。”
  路佳见他吃得高兴,怒极了,反轻笑了声,恶意地道:“自己都亏了心,还怕别人存心?”
  云舫的目光停留在报纸的某一角,缓慢地咽下果汁,稍待了会儿,头也未抬地说:“亏了心总是可以补回来,若是有人存了心,过去了的又补不回来,最终不知是会害了谁。”
  “要那亏心的补什么?这世上要找个没亏过心的男人还是找得到的。”路佳脚蹬上弯曲的铁桌腿,咬牙道:“最可气的是,亏了心还敢这般坦然,是欺别人找不到更好的了?”
  云舫抬起手,示意她平心静气,也索性把话挑开来:“谁也没这样说,亏了的自然会加倍补偿,也不是自恃她爱我。你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否则你不会到现在也没跟她吐露过一个字。”
  “我---”路佳直起身,正待要回他,眼角余光瞥到从厨房走到客厅的沐阳,便住了嘴,身体仿佛是泄了气般靠回椅背上。
  沐阳把托盘里的柠檬茶递给路佳,又将几样小点心移到桌上,这才坐在两人中间,捧着自己的果汁---最简单的西瓜汁,边喝边问云舫:“好吃么?”
  “嗯,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往后不去外面喝茶了,专吃你做的。”云舫说着,不顾对面的路佳,以手勾过沐阳的头,亲昵地吻了下她的额角。沐阳发愣时,他的眼光刻意扫过路佳,垂下头捡了个榴莲酥喂到嘴里。
  “好吃就好吃,你还---”沐阳尴尬地看了路佳一眼,却发现路佳正火大地把头扭到一旁,怕佳佳以为是自己跟云舫故意刺激她的,忙将桌上的一块抹茶蛋糕喂她嘴边,说:“喏,你吃吃这个,可是我早上费了很大功夫才做出来的呢。”
  路佳不情不愿地咬了口,话语中仍隐含了些怒火道:“是费了很大的功夫!但还是区别待遇了,也不知道是谁做好了榴莲酥和老婆饼,刚盛到盘子里就说:‘哎呀,这个得趁热吃,我赶紧给他拿出去。’那急急忙忙的样子,像是慢了一秒就连馅儿也凉透了。”路佳学着沐阳的腔调说得痛快,一时刹不住,又道:“给我做蛋糕时话就变成了:‘我慢慢做,你下午再吃好了啊。’这级别差异可真大,一个是趁热,一个是要做到下午去---”
  她越说越气,气柏云舫太阴险,又气沐阳不争气,把个未婚夫当成了宝。因此,全然没注意到沐阳的眼里泛起了泪光。
  “蛋糕本来就是准备了下午茶时候喝的。”沐阳打断她的话,睁大噙着泪的眼睛,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又不敢反咬回去的小狗。云舫见了心疼,忙拿了纸巾给她擦眼泪。
  云舫这样一番温柔,沐阳心里好过了些,把眼泪给收回去后大声气道:“是你自己说要吃抹茶蛋糕的。若是你说要吃现炸的,我也是炸好了趁热就要给你吃的,你这样一说真不公平,我这一大清早地起来和面,搅蛋清搅得手都酸了,到底是为谁忙活啊?”
  她本是还想吐槽的,猛地思及佳佳刚回来,待她好点儿是应该的,她要发点火就任她发吧,自己为什么还要跟她吵呢。她用手拍了拍脸,正想道歉求和,路佳倒是扭怩地开口了:“那啥……我刚跟你老公拌嘴来着,他那嘴不饶人,我处了下风,只好找你撒撒气---嗳,我说,你怎么就看不出来那是我跟你开玩笑呢。”见沐阳茫然地望着她和云舫,又跟云舫道:“你说是吧?跟个女人耍嘴皮子,你一个大男人也好意思,现在你老婆伤心了是你的报应。”
  她这句半真半假,似是诅咒的话使云舫蹙紧了眉,但沐阳正睁大眼睛望着他,跟他询问真实性,他只好咧开嘴角跟路佳笑道:“是是,我没风度,惹得沐阳伤了心,但下次别再说我的报应就是老婆伤心,你要咒我,就说我出门被车撞,飞机掉下来---”
  “说什么呢?越说越不像话。”沐阳掐着云舫的嘴气道,又跟路佳说:“好好的一个下午茶,你们给弄得乌烟瘴气的,对得起我在厨房里忙碌那么久么?”
  路佳吐了吐舌头,用勺子挖了块蛋糕道:“好好,我不说了,吃蛋糕还不行么?”
  各人吃着各人爱吃的点心,榴莲的味道盖过了薰衣草,不知道是那味道太过浓郁了,也不如花香那般好闻,他们没再说过话。云舫看着报纸,路佳观赏着阳台上的花,只有沐阳专心地品尝着自己辛苦做出来的点心。
  桌上的盘子杯子空了,沐阳收了进厨房清洗。云舫折起报纸要回卧室,路佳突然咳了一声,对着他的背影道:“我没有跟她吐露的原因是---”
  她故意停顿了,使云舫转过身来看她,才冷笑着道:“让她自己知道岂不是更好?”
  云舫的头仿若给人突然敲了一记,好半晌才回了神,只吐出一个字:“你?”
  “我什么?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路佳撑着扶手站起来,经过他身旁时,压低了声音说:“他也回滨海了。”
  这一星期,云舫没命地工作,每天大小会议轮流开,各项工作安排下去,几乎是将往后几个月的工作都提前交待了,需他批示的工作要求一个星期内赶出来,员工叫苦不迭。韩悦打电话给沐阳,说周亮加班到凌晨回到家,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抱怨老板为了结婚蜜月,不顾下属的死活。沐阳听了心里高兴,不论云舫回家多晚,都做好了宵夜等他。
  两人过着事实婚姻的生活,却如热恋中的人一般,有那么点儿时间便粘在一起。平时云舫去上班了,沐阳将早餐的碗盘刷洗完,便有人来按门铃,第一天是别人送来的名表,她莫名其妙地接过来看,表上的时间正好是他们刚认识的那天。
  她笑着签收了,又笑得合不拢嘴地给云舫打电话,听他在电话里说:“你这会儿一定在想,我怎么会变成玩儿花招的人。”沐阳笑得冲电话点头,云舫咳了一声,语气突然变得温柔而深情:“现在不是重新认识了?哦,我还想让你知道,有了那表,即使你哪天不爱我了,离开我了,我也只会当成一个跟你重新认识的机会。”
  “你怎么不想想,要是你不爱我了呢?”沐阳问。
  “你试着拨一下表侧旁边的按扭。”
  沐阳照做了,秒针顿时朝逆时针方向走动,60秒后,分针也退了一格。云舫的声音又传了来:“明白我的意思么?你可以认为这是自欺欺人,但这是我的承诺,任何时候,我会自我调节,尽力保持在最爱你的水平线上。”
  沐阳心里虽是激动,但嘴上仍是不饶人。“当然是自欺欺人,我现在要是把表拨到你上班前,你就能出现在家里么?”
  云舫低笑了一声。“早料到你会刁难我,还好今天想吃你做的菜,所以---”
  沐阳听到了钥匙声响,怔了一秒,连鞋也顾不得穿,便跳下沙发去打开了门,跟着便被抱了个满怀。
  第二天也是那个时间,她收的是一个最新款的笔记本电脑,极尊贵的暗红色,轻巧纤薄。她比较了一下自己那个用了两年的旧电脑,便对新的爱不释手,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电脑,立刻发现桌面主题安装了她最喜欢的假日系列,常用软件和游戏也都细心的没落下。沐阳感动之余,忙开了无线网络,而云舫则像是刻意等着她一般,MSN刚登陆便发来了消息:“用的新电脑?还喜欢么?”
  当然喜欢,相较于这部昂贵的笔记本电脑,沐阳更喜欢云舫的心思。事实上,云舫给过她一张金卡,想要什么便可以买来。可这又怎么比得上云舫留心了她的所需,又惦记着,买来送她?
  她只玩儿了一会儿电脑便去厨房里做午饭了,忙碌到中午,做了云舫最爱吃的几个菜,特意打扮了一番,确认自己不会给他丢脸了,才送到了公司去。
  这是她第一次到云舫的公司,位于市中心的世贸大厦,云舫的公司占了三层。她拎着装了饭盒的环保袋刚走到前台。云舫是老板,总不能让他下来接自己,引来员工的好奇。思忖了片刻,她打了云舫的电话,想让他差前台小姐送自己上去,但云舫的手机已经转到留言信箱,无奈之下,她只好问前台小姐:“请问总裁在不在公司里?”
  这么礼貌的语气肯定不是总裁熟悉的人,前台小姐的反应很冷淡:“您找总裁什么事?”
  “我---找他,找他有点儿私事。”沐阳知道肯定不能说是给总裁送饭的,但这一结结巴巴的更惹人疑了。
  “总裁不在,有事找他请先预约。”前台小姐只当她是个冒冒失失的推销人员,没有多少经验,却异想开地想做成一笔大单,便来寻求这条捷径。她说完不再理睬沐阳,眼光转到了电脑屏幕上。
  沐阳心知这会儿她若说是总裁的未婚妻,前台小姐没准儿把她当成疯子,叫保安给轰出去。但前台小姐的态度也令她失了脸面,明明就是未婚夫的公司,到今天这规模,家里人还出了一份力,她怎么就连门都进不了,还要看别人的脸色。
  要离开她也不甘心,左思右想,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想着云舫可能在开会,等会儿再打或许就通了。
  吃饭时间到了,外卖人员进进出出的,却少有员工外出就餐。沐阳想起韩悦说的话,员工应该是忙着工作,没有时间出去用餐。这全是云舫为了能早点回家结婚,又能拨出空去度蜜月。虽然她曾经也是为别人工作,也因加班而恼火,但此时的她却不能感同身受,心里反倒是甜滋滋的,刚受的冷落似乎她已能宽宏大量地不去计较了。
  她又试着拨了一次云舫的电话,还是转到信箱的。失望的仰躺在沙发上,一个穿着打扮入时的男人从她旁边经过,起先她没太注意,待那男人快走出门外了,她才似想起了什么般猛地站起身,然而她看到的只是一个背影,她还想看个清楚,那人已经过了转角处,眼前只剩下两扇敞开的玻璃门。
  她正纳闷得很,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沐阳---”回身一看,不正是西装笔挺的云舫,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云舫把手上的文件递给旁边的男人,加快步伐朝她走过来。
  “你怎么来了?”
  沐阳见到他倒不急了,懒懒地站在那里,瞪着他说:“还问我怎么来了?好心做了好吃的给你送来,电话打不通,连门都进不了。”
  云舫微笑道:“来之前怎么不说一声?我刚刚在开---”开会这种借口太好用了,险些滑出嘴边,幸好他及时想起身后还有两个秘书,于是改口:“刚接待了一个重要的客人。”
  沐阳也不跟他计较了,把环保袋递给他说:“你现在要是有空就赶紧吃了吧,等了你这么久都快凉了。”
  云舫接过袋子,看了一眼沐阳便说:“你肯定是做好了就拿来的,一定也没吃吧,上楼一起吃好了。”
  沐阳望着他身后正跟前台聊天的两个秘书,他们说着话,眼光却瞄着自己,犹豫地说:“不好吧,我就是打算送来给你便回去的,反正我留了菜,回家热热就行了。”
  云舫了解她一向考虑得周全,即便是想着送给他了就离开,也会准备两人份的,她不会疏忽了‘他要留她一起吃’的意外。于是,他一伸手环住她的腰,揽着她往里走,经过前台时,他顿住脚步介绍道:“我的未婚妻,李沐阳。”
  前台小姐的目光一下子挪到沐阳和云舫的手上,千真万确地看到了一对婚戒。她怎么也想不通,这位准总裁夫人为什么非要遮遮掩掩的,让人误以为是推销员,但老板是没错的,他的家眷更没有错,所以,她主动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您是---”
  “没关系。”沐阳跟她摆摆手,没有来过云舫的公司,不知道总裁夫人这种特殊地位能得到怎样的尊重,因此,她的行为更像是在接受韩悦或路佳的道歉。
  她跟秘书也打过招呼后,云舫带着她进了电梯。
  总裁办位于公司的最项层,出了电梯直走便是,办公室并不是很大,合着他们家一个客厅加一个卧室的面积,室内的装修的摆设都很低调,墙上贴了大幅‘风暴I’的意像宣传画。沐阳喜欢办公桌后面的弧形落地窗,附近没有比世贸更高的楼,因此,窗前视野开阔,一眼望到了天边和绵延的山丘。
  云舫把菜摆出来,只剩点儿温温的热度,两人吃得却很开心。兴许是因为沐阳头一回给他送饭,云舫将菜吃得干净,只留了些已经冷掉的米饭,沐阳也不让他吃,说是怕他胃疼。
  午休结束,云舫还有一个会议,送她到停车场,嘱咐她小心开车,便直接去了会议室。
  接下来的一星期,直到沐阳的生日,每天都有礼物,最贵重的是一辆红色Mini Cooper的车钥匙,最廉价的是一株盆栽。沐阳收到礼物后便做好的午饭给他送去,两人在办公室里说说笑笑的吃完。
  沐阳渐渐地也会这样想,世上还有女人比她更幸福么?这样一个爱自己,肯为自己花心思的男人,且即将是成为她丈夫的人。爷爷说得对,不要介怀一个成功男人的过去,那么,也不能疑心一个认真男人的爱。
  在浪漫面前,女人只有缴械投降的份儿。沐阳再不犹疑了,当云舫提出过完生日便回家结婚时,她一口答应下来。
  生日的那天早上,沐阳收到的是一大束玫瑰,不同以往的是,这次花里放了张小卡片,上面写着:“中午到维也纳西餐厅。”
  她微笑着到卧室里去换了件气质略显高贵的衣服,尔后坐到镜子前往脸上扑粉。路佳抱着两手,站到一旁不肯帮她。沐阳当她是乱吃“醋”,也不求她,自己抓起眉笔细描。说也奇怪,平时化妆,描眉最是得心应手,这会儿那眉却怎么也描不合意,擦净了重描,描了又画,时间过去了大半,那脸像张白纸,眉峰则像两道浸了墨迹印子。
  沐阳从不知道为什么要结婚,然而自幼时起,她便知道,人必须要经历一个结婚生子的过程。初中时,她和女同学聊起了结婚,那时婚姻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离她还很遥远,所以,她羞涩地跟同学说:我才不结婚呢。其实心里已经暗暗地勾勒出丈夫的形象,类似于电视剧里某个相貌白净的男明星。
  程江林打小便对她好,她一度将程江林归为‘想追路佳而讨好自己’的人。大三某个周末的晚上,程江林来学校找她,两人在湖畔的柳树下乘凉。程江林将手搭到她肩上,语气平静地说:还有一个月我就毕业了,你愿不愿意做我女朋友?
  她惊愕而且感动,程江林几年来朋友一般的关怀也被她算作是爱她的表现,她还是故作矜持地说要考虑考虑。半个月后,她答应与程江林交往。自此,她心里的丈夫形象具体化了。
  分手是程江林提出来的,为了去上海寻求更好的发展,她和所有突然被抛弃的女人一样,起初并不相信那是真的,以为程江林总有一天后悔了会回来,然而,她也记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程江林在她心里只是个名字,而丈夫的形象又一次模糊了。
  她的生命中一定还会有一个人,认识新的男人时,她心里或多或少都会估量一番。云舫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够得上标准且与她走到一起的男人,她也疑惑他只是玩弄自己,两次狠下心来以分手来确认他的真诚,到如今见过了父母,他们之间也产生了爱情,不得不说,这是非常幸运的。
  去‘维也纳’的路上,26岁生日时,她悠闲缓慢地转动方向盘,将车子拐上了一条可以到达目的地,却仍是充满了未知的道路。
  到西餐厅后,她报上自己的名字,服务生领她到预订好的座位。待要坐下,后面的哭声令她好奇地转了头,只见一个女人攥着纸巾一边抹泪,一边又涌出一波泪水来。她的对面坐了个穿米黄色衬衫的男人,连句安慰话也没有,双手抱胸,耷着个脑袋,那般漠然,如同是听别人诉说着悲欢离合,伤痛却进不去自己心里。
  女人一迳哭得伤心,像是非要得男人的安慰不可。沐阳有些坏心地想,若是男人此时伸出小手指抠下耳朵,这女人会不会抓起切牛排的刀往脖子上抹?
  女人怀着与生俱来的好奇心窥视另一个女人的悲剧,沐阳对此虽无负疚感,却也心虚地不敢再看下去,欲要掉头,那女人终于拿开了纸巾,也使得沐阳因为看到她的面孔而大吃一惊---
  虽然只在报刊杂志上见过,且女人此时并不若那般漂亮,她仍是认出了这个使她嫉妒多时的假想情敌---蔚时雨。
  她立刻将眼光移到男人身上,再次确认了不是云舫后,那表情犹似一个刚听取了法官判决为无罪释放的嫌疑犯,然而,惊喜还未从脸上褪去,那男人微抬起头,沐阳看到了他的侧脸,她不觉倒吸一口凉气,仿佛是刚看到企鹅又见到了北极熊一般的讶异。
  服务生将MENU摊开后放在桌上,沐阳略回了神,蹙眉思索着背靠着那男人坐下。她随意要了份点心,把头往后仰,使得自己能够更清晰地听到他们的谈话。说她兴灾乐祸好,好奇心过胜也罢,总之,她就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得蔚时雨这般精明的一个人,竟为了一个心有所爱的男人而哭。
  “行了,都哭这么久了,也该哭够了,说吧,你找我来干什么?”男人终于不耐烦了,坐直了身体,将两手交叠在桌上。
  时雨仿佛是习惯了这般的对待,抽了张纸巾把眼泪抹净,抬起那双又快要被泪水浸淫的眸子说:“照你开始的话说,这段时间你都跟云舫那个投资商的女儿在一起?”
  沐阳心头一震,头顶仿佛笼罩着一片阴云,一种不祥的预感慢慢地侵入她的灵魂,但仅是一瞬,她的注意力又被后面的谈话声给吸引了去。
  “云舫告诉你的?”男人漫不经心地问。
  时雨冷笑一声道:“他会告诉我?一回国我就跟他要了你的联系方式,他没给我。我知道他还是在为从前的事情埋怨我,可是施容,爱情是没法选择的,当初我爱着你,只能对不起他了。”
  施容轻浮地笑了笑,多少年过去了,这女人的贪婪也不见收敛,爱着云舫的天才脑袋,又贪恋自己的相貌,但她却把男人的心看得过于简单,如同是一个饥饿的人望着别人碗里的排骨和牛肉,白做了一番比较和抉择,结果哪样都进不到她嘴里?
  “云舫不是要结婚了?”
  时雨很不服气地点点头,口气不善地道:“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云舫那么理智无情的人,达到目的了,又怎么会执意要娶一个利用完了的女人?”她抬起头,酸酸地问施容:“不会你也爱上那个女人了吧?”
  “那还不至于,爱这玩意儿别用到我身上。”施容阴冷地说。
  沐阳面无表情地坐在他们背后,身体却摇颤得厉害,那双眼睛空洞洞地,不一会儿又有疑惑,哀伤,忿懑泄露出来---她的感受可想而之,蔚时雨是云舫原来的女朋友,却不爱他。女人嫉妒得强烈时,足以使自己与别人同归于尽。她恨死了云舫没与她说起过,两人还一同办公,谁知道云舫对她是不是还抱有幻想?
  她的大脑像被捣烂的豆腐,稀里糊涂的。然而还有更多的疑问,这个男人叫施容,听他们的语气似乎和云舫是熟识,但他明明就是追求佳佳的,况且,既是熟识,佳佳失踪那两个月,她急得快发疯了,云舫为何对此只字不提?
  她脑中蓦地闪过佳佳失踪当晚,云舫对她说的那句话:出去玩个几天就叫失踪?这世上---他那时仿佛失口般地住了嘴,难道说,他一直都知道?还有,这个叫施容的并不爱佳佳,那么,他又何必跟踪佳佳,到她所在的公司求职,下足了功夫追求,还表现得跟那般温顺,难道,难道说---
  她下意识地阻止自己深想下去,左手颤抖着去拿桌上的水杯,却看到了无名指上的婚戒,眼底深处幽幽地浮出一丝哀怨。
  “那不是云舫?”时雨又冒出声儿来。
  沐阳闻声抬头,服务生正领着他往这边走来。她的心猛地一沉,看向云舫的目光更加的凄怨,仿佛是怨他不该出现的。
  云舫见到沐阳先是一喜,尔后看到她身后的一桌时,脸色也阴沉下来,他的步子明显地减慢,落后了服务生好几步的距离。
  沐阳恍恍惚惚地望着他,似乎过了很久云舫才走到她身前,并没有坐下,而是端详她的脸,如是从她的神情里看出了端倪,也不说话,只是直直地站着。窗外的阳光倾泻进来,却不能将他揽进光亮里,他站在阴影中,那身形越发的单薄瘦削,沐阳看来,只觉得他像个黑色的鬼影子,飘飘忽忽地停在那里。
  “云舫。”施容站起身走过来,时雨跟在后面。他们两人绕到云舫身旁时同时吃了一惊,施容看到沐阳惊诧地脱口:“是你?你一直在?”
  沐阳咬紧了唇,眼里浮出的泪水,跟云舫幽幽地说:“今天是我生日。”
  云舫僵直了站着,她又说:“可是我听到了什么?”她抬眸。“你想得到的对么?可我想不到,想不到我过两天要嫁的人,究竟是个什么人?”
  时雨小心地看了眼云舫死沉沉的脸,知道麻烦大了,于是强笑着意图亡羊补牢:“我们刚说的那些话都是知道你在旁边,故意说了逗着你玩儿的,呵呵,没想到你真生气了----”
  云舫并不领情地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盯着她,尔后冷冷地道:“你先离开吧。”
  “不用叫她离开了。”沐阳霍地站起身,声音颤抖地道:“我走,走了你们好再商量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儿。”
  她说话时浑身哆嗦着,想伸出手推开他,然而,也只是手指头徒劳地动了几下子。她不再勉强自己,连眼皮也不抬地,一步一步,如走在钢丝绳上,与云舫擦身而过。
  云舫终究还是抓住了她的肘弯,并不看她,而是低着头道:“我送你回去。”
  沐阳唇边浮出一丝嘲讽的笑,轻轻地挣脱开他的手,像一只被拨光了毛,无法飞起来的小雀,只能悲惨地,使人怜悯地往门口歪歪斜斜地走去。
  阳台上,路佳拿面镜子,斜躺着,将腿跷到桌上,镜子的折射出的光反到墙壁上,像是挖出了一个明晃晃,圆溜溜的洞。她晃着那镜子,那亮灼灼的洞就随着她的手移到沙发上,茶几上,电视上。门开了,沐阳走进来,便移到了她脸上,惨白的一个圆,那黑亮的眼珠子仿佛不见了一般,使路佳吓了一跳,“啪”地合上镜子。
  “你---回来了?”
  沐阳不答她,坐到她旁边,问道;“你知道些什么?全说给我听。”
  路佳怔了一怔,万分小心地瞅着她,而沐阳只是迎着太阳眯起眼睛,那神态仿佛是要寻到根源便超脱了般,满不在乎。
  “有关你这几个月失踪,还有云舫跟施容的事。”沐阳又轻声地补充。
  “先从哪里讲起好?”沐阳这般反应,路佳倒是无措起来,她用食指抵着下巴,试着理出头绪。“我也没想到他们是朋友,那时我在武汉---”她先说于庆耀将她带回去成日守着,又说起偷跑出来后,身无分文地遇到施容,再将他们的行程也完整地说了一遍。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一切都是柏云舫---”路佳拖长了音,接着说:“设计好的。”
  “设计好的?”沐阳的神情表示不太相信。
  路佳冷笑地摇摇头。“为的就是‘荆楚药业’,于庆耀也想收购那家药厂。柏云舫如果仅凭你和他未婚的关系,成功的把握不大;更何况,我们两家向来交好,他担心爷爷会偏向于家。所以,才设计好了让施容带走我,让于庆耀无法分身,他自然是万无一失了。”
  路佳说起来就觉得可气,咬牙切齿的。她哪想得到自己乖乖地跳进别人的圈套里,一路被人利用,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戏弄了所有人。
  沐阳并不赞同路佳的话,甚至想刺她一句“活该”,施容并未限制她的人生自由,她若是不那么任性,又恃宠而骄,也绝不会被引诱,而使别人达到目的。
  但此时的她,又如同被人从脑后突如其来地敲了一记,路佳活该,更可恶的不是主使者云舫
  么?
  思来想去,整件事情里,最傻、最可笑的就她,而唯一被玩弄的也是她。
  “我一失踪,于庆耀自然是急着到处找我,无心与他争夺‘荆楚药业’。事实上,他的目的也达到了,用不了两年时间,他也许就是受世人尊重的知名企业家。”路佳余恨未消,又想起于庆耀因她失踪而生病住院,说话的语气也极尽讽刺。“只可惜,他能不能遂愿,还全看我高兴,到现在没公布他的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就是想看看他惊慌的德性。”
  沐阳耳朵响起一阵嗡鸣。一个是他的未婚夫,为了利益瞒着她拐走她最好的朋友;一个她的好朋友,担心了几个月终于见到,却是只想让她的未婚夫身败名裂。
  她努力挥去压迫在心上的悲哀,一言不发地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她非要弄清楚,‘未婚夫’究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握在‘好朋友’手里。
  路佳听说施容是上海人后,几次提出要去他家看看,施容都随便对付过去。路佳也是这时候生了疑,如果他真的爱她,照理说,他是很高兴她去的,这般掩饰,一定是有什么不能让她,或让外人知道的。
  最懒的女人都会因为好奇心而勤快起来。路佳多次试探未果,到那天施容神神秘秘地接了一个电话,挂掉电话后便出门了。她也一路偷偷跟着,到了一栋老式公寓楼里。楼房年代已久,没有电梯,扶手已经落了铁锈,水泥楼梯上洒了一圈儿黄色的锈屑。路佳为了不让他发现,只能躲在一楼,从他的脚步声判断出他大概去了二楼。
  旧式公寓都是一长溜的房间,排过去十几套。好在这栋公寓位于郊区,住的人不多,隔音效果也不算好。在一间用绿帘子遮掩了的门前,她听到了施容的说话声音,屋里还有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较为苍老。她只偷听了十多分钟,便听到了柏云舫的名字,而对话的内容使她更为惊讶。
  当下,她偷偷离开了,随即便去了于家在上海的分公司,主动和于庆耀联系,待于庆耀赶到上海,才把所有的前因后果都查了个清楚。
  维也纳餐厅里,时雨已经离开了。云舫拿下眼镜,面色阴郁地望着窗外,强烈的太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只是半眯着出神。
  施容坐在他对面,他的轻佻都收了起来,一脸凝重地说:“我忘了他刑期满了,你二十八岁,已经逍遥了十年,哪记得住?我更没想到那女人会跟踪我。”
  “她知道多少?”云舫淡淡的问,然而眼睛里却迸出狠厉的光。
  “我们跟那几个人的关系,她应该都知道了。”施容顿了顿,又说:“而且,她也猜到,我当初接近她的目的。”
  云舫闭上眼睛,吐出口气,犹似自言自语地说:“那她现在也应该知道了。”
  施容怔了怔,随即便明白了他说的是谁,颇无奈地说:“你跟她在一起本来是个意外,因为这事儿,倒是说不清了。”
  云舫不语。半晌后才缓缓开口:“那人呢?”
  施容轻蔑地笑道:“又进去了,这种人,你只要引诱他一次,他又会上当的,不过这次是再犯,怕是没那么容易出来。”他说着脸色又变得忧虑了。“现在得担心那女人乱去散布消息,你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给她这一闹,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她要闹早闹了。”云舫笃定地说。“碍于李家和沐阳,于庆耀也不会让她闹。收购‘荆楚药业’是李家帮的忙,毁了我等于毁了李家。”
  “你倒真是找了个好丈人。”施容玩笑地道。
  云舫严厉地向他投去一瞥,语气不善地警告:“往后别再跟我说起这种话。”
  施容识趣地收起玩笑的脸孔,倒是有了几分担心地问道:“你跟她怎么办?婚还结不结?”
  “现在不是我说了算。”云舫仍是那种淡淡的语气,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苦涩。没能让沐阳在事发前嫁给她,看来真是天意,也算是报应,被王路佳那张嘴给说中了。如今对他而言,结不结婚已是次要,他只担心沐阳承受不了,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我先走了。”他说完戴上眼镜,站起身往门外走了。
  正午太阳光还逼人的亮灼,却突然下起了一阵大雨,没有风,那一长串的雨粒子直直地从天上落下来,阳光照着,像是一颗颗的透明水晶,哗哗地坠到地上。雨快下完时,才起了阵风,雨雾斜斜地飘洒到阳台上,在花瓣上凝聚成水珠,滚到叶尖儿上,悄无声息地,落到泥土里。
  沐阳仿佛没有察觉到自己在哭,眼泪也如那雨滴,悬挂在眼角。她木然地看着路佳嘴一动一动,桌上摆着一份几年前的旧报纸,顶不显眼的一个版面,报导了一起团伙诈骗案落网的消息。路佳说:“就是柏云舫,施容和蔚时雨设计将那帮人全弄了进去,由于那起案子的涉及的金额巨大,最轻的也判了十年---”
  “当中有两个人是他的养父养母,他父母去世后,被亲戚收养。他、施容和蔚时雨从小便充当这些人的道具,据说柏云舫的智商相当高,那些人有心培养,便将他们送去学校读书。但柏云舫读书并不认真,大学时很少去上课,所以考试都是低空飞过。也有另一种说法,考试他只答一半的题,好像是不愿意出风头。因此,学校的同学只对相貌俊秀的施容印象最深,柏云舫这个人,他们大多记不住---”
  “他们三个人当初敛了不少钱,但奇怪的是,柏云舫有段时间是非常困窘的,全靠施容接济才能过活。挺过来后,他成立了那家贸易公司,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去做过坏事,可能也是那时瞅上了我们家。不然哪会有那么巧的事,施容找上我,周亮又被聘进他的公司?---”
  路佳说得神采飞扬,她调查出这个大秘密,相当地有成就感,所以她忽略了沐阳的静默,一种异常的静默,仿佛她的身体已经被分解成化学离子,融进了空气里。
  良久,沐阳才抬起眼皮,声音薄弱地打断她:“今天也很巧。”她的眼皮又垂下来了,似乎不愿意看路佳。“那么巧的,他们就坐在我后面;那么巧的,我就能听见他们的谈话;那么巧的,云舫正好晚了二十分钟到。”她忽然将报纸撕烂了,抛出窗外。“你真聪明,什么都知道,他们三人的关系你也知道,他们会说什么也猜得到。你更聪明的是,让他们三个碰面,也会让我起疑心,好回来问你。”
  她失望而痛心地看着路佳。“你提醒我的方式真是周到啊,那花是你送的,留言条也是你让花店员工打印的吧?”她讽刺地扯了扯嘴角。“我应该先赞你聪明,然后谢谢你为我费了心机,将我解救出来。”
  她无趣地摇摇头,缓缓站起身,慢悠悠地往客厅走。一会儿她又似想起了什么地回头,望着发怔的路佳道:“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包括韩悦在内,但自从小时起,你总是把我和韩悦看得很笨,自作主张地干涉我们的生活。但结果呢,韩悦借了你的钱跟周亮结婚,孩子快出世的时候,周亮出轨了,她除了妥协没有别的办法。而我,也不会感激你。”她空茫的眼睛里又盈满了泪。“如果云舫有那样的过去,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你觉得你做对了事是吗?那我现在也告诉你---”
  “你回武汉吧,于叔没有几年时间了,这次你的失踪让他的寿命又折了不少。”
  她说完往前走去,身后传来镜子碎裂的声音,她没有回头,那般尖锐的响声,甚至没使她的心震颤一下,麻木,彻底麻木了。
  川流不息的街道上有那么个女人,苍白的脸,手抄在裤兜里,双眼仿若失明了一般,空洞地盯着前面,表情麻木得像是没有任何感觉。路人偶尔会多看她一眼,她并不知道,对她而言,城市是空的,没有人,也不,或许根本没有什么城市,她微微扬起脸,睥睨着这个荒芜的城市,除了天和地,什么都没有。她也没有记忆,曾经上过学,工作过,交过两个男朋友,她快结婚了,这些全是虚幻的,可能只是她什么时候看过的一场电影。
  她莫名其妙地笑,既然天地间一片荒芜,哪来的电影可以看,她再次笑了,怎么没有电影?世上的一切都是虚构的电影。她想到了‘电影’里的云舫,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她想着电影,想着云舫,她以为自己也身在电影里面。就这样走到了另一条街,这条街全是商店。天色开始灰暗了,橱窗亮起了温暖的灯光,陈列的商品自她的余光一晃而过,衣服,首饰,图书,蛋糕---看到蛋糕时,她觉得饿了,便走进店里去,拿了个面包坐在窗边的位置上开始吃。嘴一张开,眼泪就滚出来了,她咬了一口,嚼烂了吞下去---只是人的本能。
  旁边也坐了一个女孩儿,她桌上的食物很丰盛,牛角面包,冰淇淋,奶昔,她像是很快乐地品尝着那些食物,吃的也很优雅,时不时地用纸巾擦一下嘴。沐阳吃掉整个面包,又拿了一个吃完才感到饱了。她站起来往外走,嘴角还沾着面包的油渍,亮得发光。
  推门时,店员叫住她,说:小姐,你还没有付钱。
  这句话让她从‘电影’里走了出来,现实的世界,吃了人家的东西,是一定要付钱的。她给完钱经过玻璃门时,门上映出一个黑沉沉的脸影,外面太黑了,衬得像是老式胶卷里半身照,脸的轮廓淡得看不清,但她知道那是自己的脸,虽然不清楚,她也知道那是一张绝望的,茫然的脸。
  她一直往前走,哪里都有人,有楼房,也有花瓣已经萎蔫的木棉。她走过时,这些事物总要拿走她的一些东西,感情,记忆,归宿感,走得很远了,她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拿走了,然而,楼房,人,依然无处不在。
  她想歇下脚,便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会儿;若她渴了,就在自动贩售机里买瓶纯净水;最后她想睡觉了,去了好几家酒店,都说太晚已经没有空房。
  如果她不走到以往租住的小区前,今夜,她或许只能流浪下去。
  她没有打扫积了灰的房间,进门便蜷到床垫上,猫头鹰圆鼓鼓的眼睛瞪着她,像是在控诉她这么长时间对它的冷落。她起床在卫生间里找到一块抹布,沾水给它擦了个干净,便让它看着自己睡着。
  云舫回到家时,路佳已经在收拾行李了,他问她:沐阳呢?
  我不知道。路佳用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着他。
  云舫像淋了场大雨般,浑身冷了个透。好一会儿,他才愤怒地指着她的鼻子,抖了几下,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指着我干什么?想打我?路佳轻蔑地看着他,讥讽地说:你有打我的功夫,还不如去找到她。我要回武汉了,祝你好运!
  云舫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钉,直直的钉到她的脸上。半晌后,他才收回手,在身侧握紧,转过身出了大门。
  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该问的人也问了。周亮接到消息后就立刻赶回家里,告诉他沐阳没来过。他也打了电话给介桓,介桓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以为只是吵嘴而已,便轻描淡写地说:她很久没跟我联系了。
  他的话使云舫生了疑,想到沐阳真可能去他那里,心里又急又恨,但他也怕沐阳真没在那儿,于是说道:如果她去找你了,你帮我留住她,不要让她一个人出去。十一点时,介桓给他打来电话,说沐阳的手机打不通,她人也没来过。云舫这才相信介桓没有骗他,但心里越发地急了。
  幸好他一向冷静,不用多久便想到了小公寓。
  他仰头望着那扇亮了灯的窗户,眼睛如同四周的夜色一般幽深的黑。那盏灯泡总是坏掉的路灯,如今有气无力地亮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突然一下灭了。他记得很清楚,刚认识不久,也是在这楼下,幽暗的车里,唯一的一盏灯灭了,漆黑中,他没控制住自己而抱了她。所以,当他在周亮家看到她和王介桓亲密交谈的样子,又目送着她上了王介桓的车,他便惦记着这盏路灯是否亮着,一路跟了来。
  这一惦记,便是这么长时间的纠缠。
  他低头不再看那扇窗户,早知道纠缠不了一生,却在她说出那句“老死或病死在另一人的怀里,再到另一个安全的世界重逢”时,灵魂便与她缠绕上了。
  无数次地刻意冷落,也没能让她离开,偏偏在她答应了要与自己走完一生时,因他而死了心。
  这次,她是会离开吧?
  他心里没底,但还隐隐地希望着。他看向那盏路灯,尽管那希望比那灯光还要微弱。
  沐阳半夜醒了,翻身的时候扑了个空,就再也睡不着。台灯和吊灯都还开着,屋里亮堂堂的光照得她浑身发冷。她抱臂坐着,把头枕在胳膊弯里,刚闭上眼睛,云舫便跑来了,明明就黑乎乎的一片,他的身影却很明晰,穿着笔挺的西装,拿下眼镜后一张轮廓深刻,五官细致的一张脸。她的双臂抱得更紧了,像是要抱住他,她的手都攀上自己的肩了,抱住的还是自己颤抖的身体。
  她把自己的脸给闷着,闷着发出笑声,笑得流出眼泪,她跟自己说话:好傻啊,这么大点儿地方,哪是云舫能钻得进来的。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给他留丁点儿地方,但是自己抱着自己,抱得再紧仍然空虚。
  她下了床,走到阳台上,青藤因为缺水已经枯死了,地上铺满了落叶,踩着方寸之地,她竟然觉得身处在与别人不同的季节---凄凉而冷清的秋天。
  她种的花都搬去了那边的家,阳台上除了灰就只剩那道雕花的铁栏杆。她不顾上面的灰,两肘便搁了上去,微凉的夜风迎着她的脸吹来。她望着淡青色的天,几缕淡淡的云,像一块薄薄的云母石盖在屋顶。她仰得脖子酸了,才低下头,楼下的人也正好抬起头来,隔了十七层楼,他们的目光在深暗的夜色中交汇,她想看个清楚,路灯却突然灭了,顿时只余个如黑绡般的影子。
  她转身进了屋里,不安稳地坐在床边,那双空茫的眼睛盯着门。电梯早就停了,却许久没有响起叩门声。说不清她怎么还会焦急不安,如是他们初识,等待着他的电话,并不主动地拨个电话给他。此时,她比那时更害怕只是空等一场,若到了这地步,她还那般被动便是无可救药了。
  她三两步跑到门边,转动门把手的时候还深吸了一口气,强作镇定地拉开来---
  云舫站在门外,手举得高高地扶着门框,镜片后的眼睛里深藏着被他拼命按捺的激动。
  “进来吧。”沐阳平静地说。
  云舫随她进了里面,递给她一瓶依云矿泉水。他想得倒是周到,知道这屋里没有水喝,顺手从车上拿了两瓶。
  沐阳坐在床边,云舫坐在沙发上,他们都低头看着手上的矿泉水瓶。
  这样的静默使得云舫很无措,不该是这样的,应该是沐阳同他歇斯底里地大吵,骂他是骗子,骂他毁了她,他已经做好了任她捶骂的准备,却没想到她这么地冷静,如是医生对病人宣布了药石无罔,因绝望而无畏的冷静。他心里的不安扩大,若说他上楼前,经深思熟虑还有几分留住她的把握,现在的他就如一个陌生人般,那些要向她解释,请求,表明自己内心的话,全因她冷冰冰的面孔而化作乌有。
  “沐阳---”他试探地唤了她一声。
  “嗯?”沐阳轻声应了,而发出这个声音时她险些哭了出来。
  “你想离开我了,对吗?”
  沐阳的头往后仰,将眼泪逼了回去,仍是轻轻地回答了一声。“嗯。”
  云舫抿紧了唇点点头。“如果要离开了,那也不会介意多知道一个人的过去--”他抬起手,阻止沐阳开口拒绝。“你先听我说完,如果你觉得被我欺骗了,那么,不彻底看清楚这个骗子的真面目,你会甘心么?”
  沐阳沉默了一会,轻点了一下头。“你说。”
  云舫用手抹了把脸,便低头看着矿泉水瓶道:“我跟施容还有时雨都不是上海人,我们的原籍是内地的一个小城市,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当初彼此都不认识,如果没有那场洪灾――”
  云舫那时年纪不大,那场灾难给他带来的伤痛已经被日后所见、所亲历的许多龌龊事给冲淡了。只记得一夕之间,他所拥有的一切,全被淹没,疼他的父母,还有一个刚满两岁的妹妹。水灾过后,除了父母跟妹妹被水泡得浮肿的尸体外,一无所有,甚至找不出他们的一张照片。
  灾难过后,没人有能力收养他,只有一个亲戚将他带回了自己住的小棚子里。他和他的老婆无子无女,水灾也公平地夺去了他们的财物。愿意领养云舫,原本就是因为他们要跟同乡去大城市“干一番事业”的,他们并不清楚去那里要做什么,因为无法生育的遗憾,又因“光明的前途”,使他们觉得养个孩子也并不吃力。
  一起去的有三十多个人,分三批走,到上海汇合。云舫是第一批离开的,他被自己的养父母带上了火车,同行的十多个大人,还有四五个小孩儿。蔚时雨和施容也在那班火车上。到上海后,他们住进一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男人女人孩子全挤在一张大通铺上睡。吃饭也是又硬又干的馒头,那还算得上好的,到后来连馒头也没有了,饿肚子是常有的事儿。
  云舫那时候面黄肌瘦的,养父养母也因为到了上海没找到事情做,成天打他出气。他自小就聪明,父母也打过他,但他却从他们沮丧狰狞的表情里看出来,他们打自己,与亲生父母打是不一样的,他们打的时候是真的恨他,打一顿后用一双凶狠的眼睛斜瞪着他;而父母打他却是又恨又爱的,末了还要温言好语地哄他。
  他不出声儿地任他们打,等他们撒完了气,还讨好地为他们捶肩按腿。他们在通铺里睡了一个月后,身上的钱不够吃几顿馒头了,养父养母经常出去,回来时,偶尔也能给他带两块核桃酥回来,对于云舫来说,那已经是很高级的零食了。
  他那一年没有去上过学,养父养母也带他搬出了地下室,跟另外几个人往在一栋旧的木板楼里,蔚时雨和施容也住在那儿。他们三个常被父母带出去,被他们教着跟过路的叔叔阿姨说这样的话:我是XX学校的学生,乘车的月票丢了---他们也教了他,给钱了拿着,回来交给他们,如果他们说要送他去派出所,就赶紧走开。
  他们三个孩子摸出了一个规律,只要大人们买了零食点心回来,第二天便有这样那样的事。云舫最机灵,带他出去,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一个长得那么干净体面的孩子,话说得又流利,如是学校里的优秀生,无人将他与骗子联系起来。
  云舫常被大人们夸奖聪明伶俐,那时的他没有是非观,他们一夸,又给了点心,云舫便觉得自己做对了。常常不按他们的台词,自己编些谎,钱就赚得更多了。
  后来,大人们不再带他上街,而是给他穿得体面了带去别人的家里,或是饭馆里,大人们说话,他也在旁边听,养父养母每次的身份都不一样,一会儿是这个国企的业务主任,一会儿又是那家公司的采购员。他不明白业务主任和采购员是什么,但从养父母很神气的表情看来,一定是了不起的人物,所以,他也表现得很有教养,别人问他什么,他回答得头头是道。
  他们经常搬家。云舫等三人被送进学校读书后,大人们给他们单独了间小房子,让他们当中一个女人照顾。云舫很瞧不起那个阿姨,因为她很笨,大人做什么事儿也不带她。
  阿姨给他们做饭,也不许他们跟同学往来。云舫对于现在衣食充足的生活很满足,也听话地跟同学疏远关系,只跟施容和时雨玩。但孩子倒底是好奇心强,同学聊天说的很多东西都与他所看到的相悖,所以,那天有同学邀他去他家玩时,他蹲在厕所里跟施容说肚子疼,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路,要他先回去。
  他跟那个同学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个小孩儿正跟一个大人说:叔叔,我是XX学校的学生---那孩子样子笨拙得很,云舫觉得他好傻,便忍不住笑了。同学转过头跟他说:你也觉得他可笑是不是?同学很鄙夷地看了眼那孩子,又说:那都是些骗子,妈妈说他们被一些坏人控制了,不读书成天在街上骗人。
  他的鄙夷使云舫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伤害。云舫仿佛是为自己,也为了养父母辩解说:他们要这样说才有饭吃啊。同学惊讶地望着这个自己一直崇拜的优秀生半晌,慌忙拉了他的手就跑,边跑边说:你爸妈一定没跟你说过这些,我要带你去见我妈妈,让我妈妈来告诉你该小心的事。
  他们到了同学家,同学很骄傲地跟爸妈说带回家的同学是班上的第一名。他的父母热情地款待了云舫,饭桌上还不时给他夹菜。同学将路上的事告诉他的妈妈,他妈妈便放下筷子跟云舫说起了很多的骗子招数,要他小心。那位母亲从饭头说到饭尾,云舫听着那些自己所熟悉的,甚至干过的事儿,心里一阵阵的发慌。
  同学的父母一边夸奖着他,一边咬牙切齿地骂着那些骗子。仅那么一顿饭,云舫稚嫩的心灵扭曲了。
  那晚他回去后,阿姨倒没有生疑,给他一颗黄连素让他吃下去便不再理他。如果不知道其他同学的生活,他一直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但如今---
  他与同学真正地疏远了,却更加留心同学间的谈话内容,上课也更认真了,他渐渐地将自己的世界区分开来,老师的话是对的,大人的话是错的。他不表现出来,也仍然撒谎,跟老师说:父母很忙,没有时间来开家长会,家访也不方便。跟大人说:学校无聊得很,同学和老师都很蠢。
  他只对自己忠实并深信不疑。
  他的生活也一直这样,平时在学校上课,大人们需要他的时候,他也会去“帮忙”。直到上了大学,大人们的钱也越来越多了,已经形成了一个小集团,他们等着云舫三人学有所成后,进行高智商的诈骗。
  而云舫在上学的时候就给他们出谋划策,多起找不出法律漏洞的作案收入,使得他们云舫更加地信任和器重。也是在这个时候,他表现得很懒惰,对读书兴趣缺缺,直想出来“做事”,同时,他已经将蔚时雨跟施容拉拢了。三人为了摆脱控制,便开始长达两年时间的布局。
  大二的时候,云舫还未满十八岁,时机成熟,面对一个数额巨大的案子,反复研究都万无一失后,众人摩拳擦掌,云舫一个也没算漏地分配了任务,除了蔚时雨和施容,而他自己也小心地没沾进去。待到那笔钱落到他们手上,拿了护照要逃出去时,云舫匿名举报了,并将他们从前诈骗的一些证据寄到公安局,整个团伙无一幸免。
  要说那帮人为什么没有供出云舫等人来,一则是因为自小就教唆他们犯罪,坦白了,也不见得罪罚会轻多少;二则是云舫三人成年后便不参与任何一个环节,仅是给他们策划,没有任何证据说明他参与犯罪;最后则是留了他们三人在外,好歹也有丝希望,盼他们哪天有钱了能疏通路子,把他们弄出去。
  他们也怀疑过是云舫的出卖,但后来觉得他没理由这样干,要说这里面最温顺,兴趣最大的就是云舫。几年来,三人也不时地往牢里送些东西进去,只是从不露面。直到那人出来后,第二次被施容给送进去时,所有人才恍然大悟,那三个被他们带大的孩子一早就算计着他们。
  施容去探监的时候,对那些人说:你们还是安心地改造吧,要供出我们也行,云舫有个专门的法律部门等着,而且,你们供之前先想想后果,别一不当心地这辈子都出不来。
  那些人进去后,由于被端得彻底,云舫三人也没留什么钱,生活费和学费没了来源。其实他们也不若路佳所说的那样,还干着老本行,但手段确实是卑鄙了点儿。原本是计划着读完书,便将赚来的钱投进去开家公司的,却想不到,毕业不久,蔚时雨便将钱全部卷走,随后去了国外。
  “你爱她吗?”沐阳打断他,问道。说到这里,她已经顾不得去对之前的那些事情骇然,也许是震惊过了,她现在倒平静起来,介怀着他与时雨的事儿。
  “说不上来,但我承认,那时我对她算不错的。”云舫老实地回答。
  沐阳的脸变绿了,云舫又赶紧道:“对她好也许不是因为爱,只是老早前我就明白,像我这样的人,跟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施容也是爱上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结果被伤得很深,所以,我除了娶时雨,没有别的选择。但也没想到,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谁又是可以信任的?”
  “她伤害你也很深?”沐阳心里刚好受了点儿,又冒出让她更难受的问题。“你认为我也跟她一样,所以防备我,什么都不跟我说,只顾着利用我?另一个女人给你的伤害,你转嫁到我身上,你对我公平吗?
  她平静的面孔终于出现了裂痕,她有把手伸出去,扇云舫一个耳光的冲动,但她忍住了。云舫却在这时候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拉到沙发上,用力抱紧了,使她挣扎不得。
  等她平静下来,又流出眼泪了,他才用手指给她揩着泪水,轻言轻语地说:“她给我的伤害,只是拿走了所有的钱,让我有段时间只能靠施容从女人身上赚到的钱来接济我。你不知道那种耻辱,所以,我对女人不再信任了。你先别动,听我说完---”
  他把再次想挣扎的沐阳按回怀里。“沐阳,我若是不相信你,第一次跟你来这里的时候,我当时很愧疚,那时候只觉得自己的心思龌龊,所以,尽管那晚想跟你待的时间久一些,最后还是离开了,回去后我也很矛盾,我想过就这样算了----”
  “你舍不得你的计划是吗?如果佳佳是一般的女孩儿,一定会爱上施容,然后你就不用再来找我了,可你关机那么久之后,还是打电话给我了----”
  “我承认最初的目标是于庆耀,但跟你在一起后,我就改变计划了,只要他投资而已,况且,他投资的钱很快就能赚回去,以后都是稳赚不赔的----”
  “你让人家赚了钱,就可以抹杀你当初想害人的坏心思吗?”沐阳恨恨地说。“你这人真可怕。”
  “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我是可怕,所以,我才一直不想你跟我这么个可怕的人在一起。”云舫在她耳边大声地说,他终于是被刺伤了。“我也以为能瞒你一辈子,让你永远把我当成一个你心里的理想对象,一个温柔斯文的人,但是---”
  “但是我知道了,这世上真有能瞒一辈子的事吗?或许有,如果你不是为了‘荆楚药业’,你不要那么贪婪,让施容拐走佳佳,让于叔病重,让我担心,我可能真的被你瞒一辈子。”
  沐阳哭着像是在责怪他,责怪他如果不那么做,只安份于目前的事业,那么他还是她心里那个理想的人。她怎么能原谅他将她一直忍受委屈,以为终于苦尽甘来换来个理想爱人的梦给戳破。
  “我不该让你爱上那个假的柏云舫。”他喃喃地说:“真实的我就是这样,野心重,不择手段,沐阳,你后悔了是不是?”
  “当然后悔了,谁不会后悔?”
  云舫终于松开了手,或许是他浑身无力了。“你也不会再相信我了,甚至不想再见到我?”
  “是。”她斩钉截铁地回答,心里却犹疑了许久,甚至有些后悔,应该不回答他的。
  “那好。”云舫缓缓地起身。
  沐阳只怔怔地望着他,如同许多吵架后的女人心思一般,怕他说出来要走,留自己一个人寂寞地回想吵架的内容。
  若是云舫今天不来与她说这么多,她想她是能抵抗寂寞的,但现在,她心境还处于吵架中,云舫却已经理智地抽离出来。
  “忘了以前的柏云舫。”云舫说完,还是低头强吻了她,吻得她又快要陷入时,他却离开了她的唇,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
  沐阳望着那扇紧闭地门坐到天亮,她总以为云舫还会回来,虽然今天他所说的话不能全信,至少他是在意她的,而且犯错的是他,既然在意,那么他就不会忍心让她一个人待着。
  然而,天亮了很久,她在沙发上只睡了一会儿便醒了,睁眼又想起了那些事,一个晚上根本消化不了,她只能坐着继续想。云舫仍是没有来,她心里恨死了,却又放不下,一会儿又想着是不是因为她的回答真的伤到他了,像他那么骄傲又自负的人,怎么容忍得了女人对他说出后悔。
  她看了眼手上那块时间可以倒退的表,她无聊将时间拨到了过年的那两天,他们去牧场的那个时候。她突然想起来云舫那天跟她说的话:即使你哪天不爱我了,离开我了,我也只会当成一个跟你重新认识的机会。
  他走前也说:忘了以前的柏云舫。
  她像是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想起来后来几天两人的生活,他那样一个缺乏感情的人,却为自己费了不少心。过去的她或许不能忘记,但重新认识是可以的,确认一个过去那样复杂的人,是不是真的爱上了自己。
  云舫回去后便发现在路佳走时,把屋里能砸的东西全砸了,他只得收拾了一遍,又打电话让别墅那边的工人整理妥当,然后便进厨房做饭去了。他想着先哄着沐阳回家吃顿饭,再带她到别墅,告诉她:若是不愿意见到自己,那么就先住别墅,她不会经常去烦她。也跟她说:可以去工作,她也可以比较选择,如果遇到更好的扔了,那么他也会放弃的。
  他将菜洗好了正要切,公司打来电话,说有些紧急事情需要批示。她看时间还早,去公司处理完再回来,也赶得及。
  到十点左右的时候,事情处理完了,正要离开,施容打来电话,问他婚还结不结。
  “结什么婚?”云舫烦他问这个,语气很不好。施容又问路佳的去处,云舫压抑的火气窜上来,开口便骂道:“别再跟我提那个女人,她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她不愿见我?笑话,我又愿意见她,她最好是这辈子都别出现在我眼前了。”
  云舫明知道不能将这事儿怪到路佳头上,但想到昨晚沐阳那个样子,他骂了自己多少遍,但施容一提到路佳,便克制不住火气地迁怒一番,随即连施容也不想搭理,挂了电话。
  而站在办公室外的沐阳揪紧了胸口的衣服,脑子里轰轰地响。她捂着嘴拔腿便跑,眼泪一路地掉落,员工好奇地看着她,她也顾不得丢脸了,索性拿开了手,大哭着跑出去,前台小姐喊了她两声,她也不理,下楼便拦了辆出租车作进去。
  云舫将文件收拾好便出了办公室,经过前台时,前台小姐叫住他说:“刚刚李小姐来过了……”
  云舫面色一喜,忙问:“她人在哪里?”
  “她已经走了,难道总裁没见到她?”
  “见到了我还问你哪儿。”云舫很急的问。
  “她来的时候只问了我您在不在,您也说过李小姐来不必通传的,她就自己上去了,奇怪的是上去没几分钟,她就下来了,还是……”前台小姐想了想,还是有必要告知云舫。“还是哭着跑去的,好像很伤心。”
  云舫只纳闷儿她到了为什么不进去,而且上去的时候好好的,下来怎么就哭得伤心了。她立刻想到了那个电话,当即便追了下去,可大门口哪还有沐阳的人影。
  他去了公寓,敲破了门也没人应,他也给沐阳打了手机,已经关机了。
  沐阳想离开这个城市,立即离开。她去了那边的家收拾好行李,云舫买给她的一样也没打包进去,经过厨房时,她看到泡在水池里的青菜,吧腕上的表摘下来扔到水池里,心里忿恨地想:骗子,就是个骗子,耍那么多花招没有一个是用真心的,你巴不得我滚远点,以为我会缠着你,赖着你么?
  她拖着行李箱出门时,还是回头看了一眼整间房子,只那么一眼,她的心里又凄凉得要哭了出来。
  云舫在小公寓等到第二天早上,连饭也没敢去吃,怕一离开,沐阳就回来了。他或蹲或站地等到了深夜,沐阳仍是没有回来,他还坚持着,但一天没吃东西,腿已经发麻了,只好不顾形象地靠着门边坐了下来。
  天亮时,他才抱着一线希望回到家里,并没有找到沐阳,却发现了被扔在水池里的表,还有衣柜里她自己买的几件衣服不见了。他一屁股坐到床上,颓丧着一张脸,一坐又是一天。时雨因为公事打电话给他,怎么也打不通,便打到了施容那儿。
  施容到他家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早上。云舫只剩半条命了躺在床上,嘴唇苍白干裂,乱糟糟的头发明显是被用力抓过的,一双眼睛空茫的读不出任何讯息。他就像是个快死了的人,施容跟他说什么都不理。
  “连你也成这样了,都说了那些女人是不能喜欢的。”施容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叹了口气道。
  云舫终于侧过头,狠瞪了他一眼,原本是想叫他滚开别来烦自己的,但出口的话却变成了……“还不是你惹出来的?你昨天不打那个电话,她也不至于误会……”
  此时的他恨所有将沐阳逼离他身边的人,包括他自己,他自厌的情绪使得他看所有人都极不顺眼,他不是这般不理智的人,然而现在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更谈不上冷静自处。
  沐阳去银行取了两万块钱出来,她原本是想取十万的,钱越多,生活就越有保障,但她又想,若是今天拿了他十万块钱,到哪天她的钱花光时,或许还会因为钱而回到他身边。她不是没有生存能力的,两万块钱够她坚持到找到工作为止。
  取完钱,她便到银行里新开了个户头,把两万钱存进去,然后吧云舫的那张卡掰成两半扔到垃圾桶里,又订了到武汉的机票,决定在那里开始新生,把云舫彻底忘掉。
  云舫身体刚好便飞去沐阳的家乡,他知道沐阳性格倔强,即便是唯一的依靠崩塌了,她亦不大可能回家去求父母。如他所料,李家只当云舫是因为公干才来了这里,热情的接待了,但整整一个星期,云舫在滨海市的公务已经不能耽搁了,沐阳也没有回家。他迫不得已地回了滨海市。
  阴错阳差的,他离开的第二天,沐阳便回家了。在父母诧异的目光下,她终是说出了跟云舫取消婚约的事实。钦显夫妇大为震惊,李家独生女与“荆楚药业”新股东柏云舫结婚的消息早已是满城风雨,李家自然是不可能因她一句话便将婚宴取消,当即便要打电话给云舫,沐阳威胁说:“你们要打电话,我就去死。”
  电话没打,夫妇俩只当是吵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想通了自然不会胡闹了、然而,事情远不如钦显夫妇想的那般简单。
  沐阳原本计划的是当只鸵鸟,去武汉躲起来,与云舫分手的事情便由他去跟父母解释,她只管躲个一两年,父母不再责怪她了再回家。她到武汉租了个小公寓,日用品采买齐全,便开始在网上投简历。由于她在滨海市的工作经历还算丰富,不久便有家科技公司聘用了她。
  一个新的环境,也容易让人产生希望。沐阳又如一年前下班后回到公寓里,给自己做晚饭,吃完饭后看看电视,她也从市场里买来了各种花卉,阳台上姹紫嫣红,顿时热闹起来。她平静的仿佛过去的一年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虽然如此,她仍然会想你云舫,想的时候含了几丝恨意,然而她又这样跟自己说:不要恨他,恨他就会影响我现在的生活。
  越是如此,她想到云舫的频率却越来越高,但凡她目光触及,伸手触碰到的任何一件事物,都被她拐上一百八十道弯地与云舫联系起来。一部破镜重圆的电视剧,她从头看到尾,找出一些相似的情节,结局是皆大欢喜,她便感到安慰。
  她清醒的时候也问自己,是否真的希望和云舫的一切都成为过去,往后再与另一个人结婚生子,她也想过很多年后的某一天,她和云舫牵着各自的孩子相遇的情景,只要想想,她便觉得痛苦不堪。
  她终于肯承认,对于云舫她根本没有死心,也不可能死心,尽管云舫曾对别人这样绝情地说起她:别再跟我提起那个女人。
  她一直怀疑,若是云舫愿意找她,或是来求她原谅,她的回答极可能是:给我一点考虑的时间。然而云舫并没有来找她,报纸上也没有寻人的消息,无论是云舫还是家人,都没有一点消息。此时,她便只能在街头幻想,云舫从某个转角处走出来,与她迎面相撞。类似这种幻想,她几乎是刻意的,有时她会以为自己患了妄想症。
  女人失恋后是不是如她一辙,她不清楚,但她却能分析出自己的心理,无非是因为不甘心,受了多少委屈才于云舫确定了结婚,他给了自己那么大的伤害,应该是要向她乞求原谅的,她则是要他滚得越远越好,却想不到结果竟然是他不待见她。
  分手的恋人,只要他还活在这个世上,只要她还在这个世上某个角落里活得好好的,你就没办法原谅他不再爱你。
  尽管她如此的矛盾与不甘心,却始终坚持住了没给云舫打一个电话,许是要保留些尊严,亦或是想顺其自然,无论他有多负心,无论她多没出息地想念他,她不必要刻意地忘记那段感情。如果是真爱,何必去在意他如何对待自己,爱情也可以是一个人的事。
  同事问起她是否有男朋友,她总是笑着摇摇头,心里坦然的想:有个很喜欢的人。
  生活总是充满了希望的。沐阳对于自己的现状,只能用这句俗得使人起鸡皮疙瘩的话来安慰。然而,命运总是狡猾地使你看到一线曙光,当你朝着那些曙光勇往直前的时候,又冷不丁儿地绊上一脚,直直地坠入深渊。
  半个月后,不再沉溺于往事的沐阳才惊觉到身体不大对劲。对食物的喜恶分了两个极限,爱极了软软糯糯的点心,若是家中没有,哪怕是躺上床要睡了,她也要披衣起床,去夜宵摊上买回来吃。豆腐鸡蛋或肉类,她则是见到就恶心。工作时心神不宁,精力不济,常常因莫名的焦虑而失眠。
  这种状况已严重影响到她的工作。她想到了那种可能——离开滨海的前几天,因为路佳住在他们家,她和云舫温存也是在深夜,半梦半醒间云舫只剩原始的冲动,她也想着两个就要结婚的人,便没做任何的防护措施。
  她向经理请了假,惴惴不安地去了医院。
  从妇产科出来,一纸检验结果如是判决书,她仿佛被人关进了黑屋子,一双无形的大手又突然从背后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她顿时天旋地转,惊恐,焦虑,无助,绝望,在各种糟透了的情绪当中挣扎得精疲力竭,希翼能如之前般,寻得一线希望,然而,无论如何,没有一条活路可走——
  当然,指的是她腹中不到两个月的孩子。
  她完全没有防备,更没有主张,短短几天,她憔悴得不成人形。若是留下孩子,势必得回滨海去求云舫,但她做不出这样的事,她也无法想象独自一人带着孩子承受别人的异样眼光,且她的收入并不能使她当个体面的单身妈妈。
  拿掉孩子,但凡一个有点人性的女人,做出这样的决定都是痛不欲生,且羞愧难当的。以往或许还能与路佳商量,多个人给予她支持或安慰。而今,若要她一个人去医院,躺到冰冷的手术台上,这比杀了她自己更难做到。
  她不能那样做,当她从恐慌中回神时这般想。尽管孩子不到两个月,她却在坐立或睡觉时对腹部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这或许是出于女人与生俱来的母性。她心里想云舫,怨自己,却不怨这个孩子。
  也是在这么一刻,她静静地坐在公寓的小床上,托腮望着窗外的那轮月亮,她的心思也再清晰不过——拿不拿掉孩子都一眼,她不可能流产后,或是带着一个孩子嫁给另一个男人。她的人生走到这里,没有人比她更失败的,不如……她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不如厚着脸皮求他们帮忙带着孩子,等她的收入有所增加,并稳定后,再接了孩子回来。
  主意一定,他像是有了一种新的力量,对未来无所畏惧的力量。  
  这种力量却被钦显夫妇的惊慌击得粉碎,连日来他们的劝说和追问,使沐阳终于决定了他们摊牌。
  晚饭后,沐阳打发小保姆出去。一家人坐在客厅里,李成辅和沐阳分别坐在两头单人沙发上,钦显夫妇坐在中间。沐阳看着神色疑惑的父母跟爷爷,她定了定神,小声地道:“我怀孕了。”
  钦显夫妇震惊地望着她,尔后又与李成辅对视一眼,钦显面色微怒道:“你们没结婚就---”他说不出口,虽然这些事情他与玉清都设想过了,真正听到时,仍是为女儿的不自爱感到失望。“那你还闹什么分手?我立刻打电话给云舫,这个星期内,你们把礼给办了。”
  “我不跟他结婚有我的原因。”沐阳的手根根按在脸上,用掌心揉搓着,搓得脸发红。她知道父母不能理解她,但她没想过要以出卖云舫来获得理解。“我不跟他结婚,这个孩子我也要生,生下来生让不让云舫知道我还没有打算,但现在我是一定不会见他的,他也未必希望见到我,爸爸、妈妈、爷爷---”沐阳哀求地望着他们。“就当是我做错了事,你们原谅我,也帮我这一回好不好?”
  “沐阳!”玉清忙站起身,一脸骇然地坐在沐阳身边。“你们到底是怎么了?云舫前两天回来还好好的,怎么你突然地就不想结婚了?”
  她哪里问得出什么。沐阳因为云舫来过,却没有说起过与她已分手而感到怒忿。她气得眼里泪花打转,当初坏心眼儿的是他,如今这分手的事儿却推给了她来解释。若他对自己有丁点儿感情,也不至于这般没担当。
  她气云舫,更气自己的母亲说出“怎么你突然不想结婚”的话,好像都是她玩理取闹。他们不站在她的立场上考虑,若是能和云舫结婚,她又何必回来求他们帮忙。
  她坐在那里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快咬破了,玉清仍在追问到底是什么原因。沐阳抬起脸望着对面微怒的钦显和沉静的李成辅,她突然觉得自己回来求家的念头十分荒唐,但话已说到这儿,她也免不了有豁出去的心态。
  “婚不能结了,你们也别想给云舫打电话,没准儿他现在正烦着我们家谁打电话给他,不管怎么说,不管怎么说,我是走投无路了才回来求你们的。”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抓着裤管子,给自己又增了些勇气才道:“希望你们可以让我在家里住到孩子出生。”
  玉清抓着沐阳的手一用劲,使沐阳吃痛的低呼一声。钦显此时也站起来走到沐阳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如同她是个从哪来窜进来认亲的不速之客,厚颜得使他恨不得刮她两耳光刮子。
  玉清到底是心疼沐阳,见钦显的神色知道再这样下去,沐阳免不了地要挨上一顿。她忙拽着沐阳的胳膊劲道:“你听你说的什么话?要结婚的人哪能这样闹脾气的,往后你们是要生活一辈子的,就你这样,那还不是动不动就要离婚,再说----”玉清顿了顿,又似威胁道:“再说不结婚怎么能生下孩子,你要真不想结这婚,去把孩子拿了,女孩子家的名声经得起几个说的?”
  沐阳听得心里狠狠一沉,她想过父亲不可能同意她与云舫分手,却没想过他们要她拿掉孩子。再怎么说,孩子跟他们也是亲生血缘。她看着仍是沉默不语的李成辅,突然明白过来,冷冷地问道:“你们担心的到底是谁的名声?”
  钦显因为沐阳的冥顽不灵已是怒不可遏。“你问谁的名声?我活到这么大把年纪也没给你爷爷丢过脸,留过话柄,谁知道养出个女儿倒是来惹事儿了----”
  沐阳也霍地站起身,眼睛无惧地盯着钦显:“说来说去,你们不都是怕我坏爷爷的名誉,也就是说,就算云舫是个骗子,只要他现在体面,我为了爷爷的名誉,也该跟他结婚。”
  “云舫哪点像个骗子,就算他是,也怪你自己跟他,跟他----”钦显气得口不择言。
  “行了,两个都说出些什么话?”玉清忙打断他们,拉回沐阳,柔声劝道:“沐阳,你别任性,云舫是你自己带回来的男朋友,左邻右舍都看着呢,你说你要是不结婚,又生下个孩子,别人指不定说出什么话来糟蹋你。”
  “我是无所谓,要糟蹋随他们去。”沐阳又看了一眼李成辅,冷笑道:“只是我有再多勇气,再坚强也不行,怎么被糟蹋也不能连累了你们的名声。”
  至此,她已明白,父母不可能给她任何帮助。她垮下双肩,头垂得低低的,往楼梯边上挪了一步,手搭上扶手,才回头跟玉清说道:“妈--我是你教出来的,从小就学会做家务,学会孝顺,学会照顾家人,你也常说:迟早哪天会到别人家里,什么都不会做是不行的。活了二十几年,我才知道,每个女人的归宿不一定是结婚,嫁个好男人也不一定就会幸福,妈---你害了我,我不该因为那些传统观念就急着结婚的,现在我后悔死了。”
  她说完抹着眼泪,蹬蹬蹬地往楼梯上去了。
  三个面面相觑,玉清被那样一番指责,眼里噙着泪,钦显有些六神无主地跟李成辅说:“爸,您看是不是给云舫打个电话?”
  “谁也不许要。”李成辅声音镇定的重复。“谁也不许打,谁也不许去逼阳阳。”他说完也上楼了,留下闷声不吭的夫妇两人。
  夏季的天亮得早,才五点多钟,青黑色渐渐地淡去,天方一条明线朝窗户撕了开来。顷刻,地上的事物都清晰了。这时还是静静地,车和人都还未出门,地上只有花草,树木和石头,嫣红的,碧翠的,连那石头的灰色也都分得清了,沐阳才提着前两天带回来,还没拆开的行李,轻手轻脚地出了门。落在她身后的书桌上有张纸条,天更亮了些,能看清纸条上的字------
  这里仍然是我的家,希望我可以早点回来。
  她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也是如今她全部的家当。回身看了看眼青砖院墙,暂时,她没有家,也没有依靠,她所拥有的,只有一箱子朴素的衣服,一张去武汉的机票,和一个前途未卜的未来。
  “前往武汉的旅客李沐阳小姐,听到广播后请尽快赶到询问处。”
  她诧异地起身,拎着手袋赶到询问处,服务小姐站在柜台后面。她正要上前,突然有人从背后轻拍了下她的肩,她反应极快的转身看向面前的人,心里扑通一跳--
  “经理!”
  “早就不是我下属了,还叫什么经理?”介恒手上提着一个黑色的电脑包,将手抄在西装裤口袋里,十分帅气地朝她笑着。他见沐阳又看向询问处柜台,说道:“不用看了,叫你过来的是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沐阳惊讶地问。
  “不只他知道,我也知道。”路佳也从她身后冒出来,站在介恒旁边,笑着道:“爷爷告诉我,你可能在机场,我们就来碰下运气,赶得上就押你一起去武汉。”
  “你也要去武汉?”沐阳不敢置信地问介恒。
  “他是我们公司花年薪百万挖来的营销部总经理。”路佳只手搭在介恒的肩膀上,见沐阳眼里闪过怀疑,她解释道:“王经理在国外学的就是房地产项目策划,只是回国后半路出家了,不管怎么说,他是各家公司争夺的营销人才,我当然不能放过。”
  介恒经路佳在沐阳面前这样一夸大,竟有些不知所措。也许是因为与沐阳重逢,他的心里仍激动着,脸色自然也有几分窘红,他摆摆手笑道:“你们聊,我先去把机票买了,沐阳那个航班的应该还有空位。”
  他一离开,沐阳和路佳都尴尬地垂下头,好一会儿,路佳才低头道:“对不起,以后我再也不自作聪明了。”
  “是我对不起你,你是一片好心,我却说那么重的话。”沐阳也低低地道.
  "不能这样说,我的方式真是过份了,那天你告诉我他的身体状况时,我才了解你的心情."路佳实在不喜欢这样的谈话气氛,她抓抓头发,硬生生地笑道:“唉,说这些干什么?我们吵架还吵得少哇,别扭地道歉实在是没必要。”
  沐阳舒了口气,她点点头问:“你回公司上班了?”
  “是啊,虽说他的情况并不如想像中那样糟糕,但能让他放心的养病,能多活些日子,我做什么都愿意。”
  沐阳看着辞色间无限伤感的路佳,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得握了她的手,拍着她的手背道:“没事的,现在不还好好的吗?”
  “嗯,你说得没错。”路佳也伸出另一手来,覆住沐阳的。“往后就我们两个人可以相互依靠了。”
  机场外的太阳晒成了金黄色,从玻璃门里晕染进来。两人合好如初,暂时将那些不开心的事抛在脑后,朝正在买票的介恒走去,沐阳捏了路佳一把问:“你为什么把他找来?”
  “你别自作多情,我初进公司,地位不稳固,肯定需要一个人帮我。”路佳狡黠地笑,又补充道:“你知道真相就失踪了那晚,他打了好多次电话来问我你的下落,隔一小时又问你有没有与我联系,那么紧张一定有问题,说吧,你瞒了我什么?”
  沐阳起初怎么也不肯说,路佳死咬着不放,她只好将那天喝醉后,介恒在车上说的话对路佳说了,引得路佳直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嘴里还损道:“什么男人这样肉麻?恶心死了。”
  她们互追着打打闹闹到介恒买票的地方才停下来,路佳拿票去了,沐阳找了张椅子坐下来,望着介恒和路佳并排的背影,这么多天,她的脸上终于有个轻松自在的笑容。
  路佳带了沐阳去见了庆耀。装修奢华的客厅,落地窗外是个雅致的花园,栽种着从各地移植来的名贵树种,几根绿枝探到窗前,沐阳自喜爱花草树木的爷爷那里了解得多,凭那枝叶就可以认出是极为珍惜的降香黄檀。于庆耀正望着那绿枝出神,门响了些许时候,他才徐徐转过脸来,看着门边的沐阳。
  他老了很多,沐阳向他微笑,走到他旁边的沙发坐下。就近一看,他的头发薄了一层,脸色晦暗发黄,人又瘦了,脸上手上的皮肤松驰,皱纹是很明显的了。
  “于叔!”沐阳轻唤了一声。
  于庆耀淡定从容地笑着点头。“你爷爷跟爸妈可好?”
  “身体都还很硬朗,他们都惦记你呢!”沐阳话说得极虚,这次回家,父母都着急她与云舫的事,哪还能谈论到老同学。
  于庆耀也似心里明白一般的,不再就此说下去,转了话题道:“你就在这里住下,希望你还跟小时一样,把于叔家当成自己的家。”
  沐阳考虑到路佳照顾继父本就费心力,若是再加上一个孕妇,不定累成什么样,便拒绝道:“不了,我还是在公司附近找间房子。”
  于庆耀沉默了会儿,忽然抬手搭在她肩上,神色带着一丝愧疚。“也是我害了你,若当时我不是贪图那游戏的高回报率,没投资给他,也不至于让你现在----”
  “于叔!”沐阳咬唇打断他,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有时候就会这样,你觉得你自己已经能坚强地面对一切,别人的道歉却能轻易勾起心里的酸楚。“那些事就别再说了,我再不懂事,也明白不能怪您!”
  虽然是他的财势才让云舫把自己送到她身边,但她不能怪他---就像是失手摔坏了别人送的花瓶,纵使心里难过,却不能要求送的人却把自己当成始作俑者来道歉一样,她怨不着任何人。
  说着过新的生活容易,沐阳再也想不到有比“新生活”更艰难的了。她仍是在介恒手下做事,当他一个可有可无的助理,这或许是路佳刻意安排的,然而介恒并不知她怀孕的事,起初对她卯足了劲儿地关心。
  这天晚上,他们下班生,介恒载她去西餐厅吃饭,气氛是私密而又浪漫的,介恒体贴给她倒了杯红酒,又将牛扒切碎了给她。
  “最近看你吃得很少,再这样下去身体受不住的。”他这样关切地对她说。
  沐阳不太心安地露出个笑容。“食欲确实不大好,是有原因的。”说着,她低头避开介恒热切的目光,吃着盘里的肉。
  “因为跟他分手?”介恒沉不住气地放下刀叉,叹息了声,“你们都一刀两断了,偏偏你还要死心眼儿地记着他,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开始新的生活,接受一个新的人?”
  沐阳慢慢嚼着嘴里的牛肉。新的男人,她苦涩地扯扯嘴角,新的男人是新的生活必然会有的事物,但云舫早使她对别的男人没了信心,且不说她能不能接受,单单是要忘记云舫都不容易,何况肚子里还有个关于他,时时提醒自己与他那段过去的孩子。
  她微微抬起脸,眼睛直直的望着介恒。“以前我不爱他的时候,只把他当作一个婚姻对象。爱上他后,我竟又感情用事地离开了他。”她偏着头,脸在肩上摩挲两下后又道:“我对婚姻的憧憬完全破灭了,却相信了这世上真的有爱情。所以,介恒,人没有新旧之分的,只管爱与不爱。”
  介恒因她的话一怔,刺心得很,脸色随即也难看起来,他还想开口劝她,却见她又低下头,整个脸都要埋到盘子里。
  “换作从前,我离开了他,若有适合的人给我支持,我一定会靠向他的;如今的我或许没有成熟多少,却懂得同样的错不要犯第二次。”
  虽然她委婉的拒绝了他,却也明白要放弃一段感情不是那么容易的。她拉开手袋,从里面翻出一件给婴儿穿的毛衣--还是半成品。
  “我跟他的孩子年底就要出世了,原先我也想过,把孩子拿掉,只要不让人知道,还是可以嫁人--现在,你应该明白,我决定生下这个孩子,也就是不会再接受任何一个男人。”她把面前的餐盘推开,无视介恒苍白的脸,继续说道:“现在我也不用装了,牛扒这种油腻腻的东西会害我恶心,我吃不下。”
  她用餐巾捂住嘴,眯眼迎着窗外泻进来的阳光。介恒愣愣地看着她,竟然语塞地抿紧了唇,他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了鄙夷,却也是一闪而过,紧接着的是浓浓的失望,还有一丝遗憾---对他们之间再也不可能的一种遗憾。
  他拭净了嘴角,重重地将餐巾扔回桌上,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尔后优雅地起身离开。
  沐阳望着他走到门口的背影,转而又看着他自楼下的停车场开车离去。她突然仰起了头,那么大一块灰色的天,阳光也被收了回去,世界仿佛是瞬间都黯淡了,她叉起一块牛扒喂到嘴里,堵住了即将要出声的哽咽,然而眼睛里,仍然蒙着一层晶莹的水雾。
  沐阳起初并不像一个就快要当妈妈的人,她常常会想,我决定生下这个孩子了,一定是因为现在状况与怀孕前并没有多大区别。她没有那种难受的妊娠反应,早期因为孩子太小,甚至使她常常忘记怀孕的事实。然而在中后期则不然,她的脚和手开始肿大,肚子凸圆了使得腰常常酸痛着。
  而这个时候,她对未来的恐惧感也随之而来。孩子的到来,到底会对她的生活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她是否能养活两个人,往后她是否都只能与这个孩子相依为命,她对一切都不确定了,这时她甚至后悔自己的决定,她认为自己是再愚蠢不过了才会生下这个孩子。
  她一方面懊悔,另一方面又期待孩子的到来。同时,她又对孩子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爱护,每个月去医院产检的时候,她坐在走廊上,看着那些有丈夫陪同的孕妇,便情不自禁地用手抚摸着腹部,自言自语地说:别担心,你也有爸爸。
  所幸还有路佳时时陪她。介恒虽然看着腹部浑圆的沐阳有些失望--他爱过的女人成了这副样子,但只要有时间,他愿意当个父亲的角色,陪着沐阳去做产检,或是送她上下班。公司里的人传着他们之间的流言蜚语,他也不当回事儿,甚至是有意给人误会,起码这样会减少别人对沐阳的中伤。
  预产期的前一个月,沐阳请了假在家休息。路佳为了方便照顾,索性将她接到了自己家里。月底,沐阳已经整理好了行李,准备去医院待产。
  生下一个孩子的疼痛能使任何一个女人回忆起来仍然心悸。产房里,剧烈的疼痛使沐阳一度陷入昏迷,并产生了幻觉。她仿佛被浸泡在一个坛子里,坛子底下生了火,她全身的肌肉都被烫得疼了,而云舫则是爱莫能助地站在旁边,焦虑又怜惜地望着她。
  她像被人逮住两条腿给撕裂了,云舫仍是用那种怜惜的眼神望着她,她哭着喊着,求云舫帮她减轻痛苦,云舫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站在一旁。
  孩子将她折腾了一天一夜才降世,是七斤的男婴。
  或许真是心有灵犀,当晚远在滨海的云舫,恶梦不断。半夜他再也睡不着了,便起床站在落地窗前,头顶的天空只有一颗星子闪着微弱的光,他望着远处隐在夜幕中的山丘,耳边莫名地响起两个声音:
  这是在上海逛街时买的,听说带财运!你不许拿下来,我听说水晶这种东西离了身就不灵了。
  好,不拿,我一直带着!
  他蓦的转身,从抽屉里翻出那只旧的手机,菱形的水晶链子吊在手机的一端,灯光下反射出黄澄澄的光泽。书桌上放着一只价值十几万的银色veitu手机,他把链子取下来后拴上去,那样一条廉价的链子委实不配这般奢华的手机,然而他却奇异地安心了。
  此时的云舫已是“辰耀”集团的执行总裁。他在三个月前将公司更名为‘辰耀集团’,旗下六家子公司,一家大型药厂,16万亩的中药材基地,全国的链锁药让一千多间,‘风暴DD’为玩家翘首以待,各家门户网站争先透露一些相关的游戏内容,论坛讨论的热贴更是不计其数。迄今为止,柏云舫已还完所有的贷款,他的个人资产超过十五个亿,这都是实打实的数字,并在逐年增长当中。
  他是国内最年轻的富豪。斯文儒雅,英俊多金,且在事业上野心十足的他是单身女人梦寐以求的择夫对象,但在这样的深夜里,一个功成名就的男人,却是神情落寞地抚摸着一条手机链子,整夜地回想着那些早已触及不到的过去,嘴里喃喃自语---
  我一直带着,一直都带着的。
  即使贴身带着有关她的东西,爱的人不在身边的空虚是没有什么可填补的。他拥有了一切,却找不到沐阳,就如同做好了一桌子菜,却不知道那个人什么时候会回家一样---缺憾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天刚刚亮起,他便去了机场。昨晚的恶梦使他不能安心,飞机甫着陆,他便直奔李家,找到起床不久,正在客厅看报的李成辅,与他说起了自己的不安。
  “我担心她出什么事儿了,不,我敢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儿,爷爷---她真的没有给家里打过电话?”
  他急得搓着双手在客厅里踱步,李成辅则是悠然地折了报纸搁到一旁,徐徐说道:“我早说过,她真是愿意回家,也不会打什么电话了。”言毕,他又拿起折好的报纸看着。
  “都这么了,总不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吧?”云舫不信任地望着李成辅,他稳了稳心神,语气变软了说:“以前全是我的错,但您也原谅了,若是知道她的消息,你别---”
  李成辅“哗”的将报纸掷到一旁。“你以为是我故意瞒着你,过去的事我不跟你算账,但阳阳确实是因为不跟你结婚,连家都不要了,我现在也担心着了,你到好,怀疑起我来了?”
  “我没这意思。”云舫讷讷的说,他见李成辅的样子确实不像撒谎,想着是自己太担心沐阳,才变得疑神疑鬼,不由得一阵歉疚,又跟李成辅说:“该找的地方我都找过了,中国这么大,她要是躲在哪个角落里,存心不让我发现也容易得很,我怕只怕她躲上一辈子。”
  “她躲上一辈子你怕什么?你遇上比她合适的了,该娶的娶,至多是少我们一家亲人。”李成辅刻薄地道。
  云舫闻言也懒得计较了,无奈的摇摇头,一面沮丧地朝外走,一面说道:“我还要去药厂看看,晚上再过来。”
  他那颓丧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外,李成辅便摊开了报纸,报纸中间放着一张照片,是一个穿着粉蓝色衣服的婴儿。他一脸疼惜地看着照片,又看了一眼空空的门口,喃喃自语道:“说了是便宜他,也没尊重你妈的意愿;但是不说的话,你又怎么办呢?你爸不一定等你妈一辈子。”
  “你爷爷就想抱抱曾孙。”玉清轻手轻脚地将粉嫩的外孙抱在怀里,用手指点着他的下巴,笑着逗他玩。“老人家不能坐飞机,只给让你爸带了张照片回去给他看看。”
  沐阳生产后身体迅速瘦了下来,她的食欲不怎么好,手里的一碗银耳羹捧了一个钟头了,也没吃几口。到现在她仍是不敢相信自己生下了一个儿子,她已经是做妈妈的人了。
  玉清见她不说话,又劝道:“事情过了这么久了,你可不能再怨父母了,抽空带孩子回趟家吧?”她想起云舫这一年来常常往家里跑,找沐阳也找得辛苦,如果不是父亲一直嘱咐她跟钦显什么都不要说,或许早一天让沐阳知道,两个人就早一天和好,一家人也不用总这样藏着掖着。
  “妈---我现在不能回去,爷爷想看宝宝,你就带他回支给爷爷看看好了。”她这样说并不是记恨父母,而是在武汉这么长时间,人家看到她一个单身女人挺着大肚子,脸色都不会好到哪去,更何况是家里那些熟悉的人,她庆幸当初离家了,不然,还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得起别人的指指点点。
  眼看玉清要落泪了,沐阳只好叹口气解释道:“我下个星期要出差,哪有时间回去。”
  一旁的路佳也插嘴进来:“是啊,沐阳下个星期就得去滨海办事,阿姨,您就带着宝贝回家看看爷爷吧。”
  玉清只得点头应承。“对了,你爷爷给宝宝取了个名字---臻言,至于是跟我们姓,还是跟他爸姓,由你拿主意,决定了好给他上户口。”
  沐阳咬唇沉思了半晌,忽地抬头道:“跟他爸姓。”
  玉清带着孩子去房间里午睡,沐阳坐在原处许久未动,自孩子出世以来,那种奇妙的感觉使她无时不想念云舫,一张眉眼神似云舫的稚嫩面孔,一个全新的生命,或许他会跟他父亲一般的精明而厉害,只要看一眼那孩仓,她便觉得与云舫无论如何也不能断个干脆。又或许是她吃了那么多苦头生下这个孩子,最希望的便是给孩子的父亲知道,没有人能了解她躺在病床上时,有多希望云舫能够出现在她面前,哪怕他只是看孩子一眼,摸摸孩子的手,她也觉得自己的辛苦有所值。
  去滨海出差,路佳和介恒都征求过她的意见,她没有犹豫地就同意了。那么大个的城市,与云舫相遇是不可能的,但能够重回那个有着他们往事的地方,再待一上段时间,这种类似画饼充饥的诱惑,是她抵挡不了的。
  从机场到酒店的路途中,除了一条马路扩宽以外,滨海市与沐阳离开前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对此,她是有些失望的,原本她预备要看到了一个与她回忆当中不尽相似的滨海,也预备了面对回忆与现实碰撞而粉碎的残忍现实。但滨海的一切照旧,管她在一年半的时间内心境变化多大,春天的滨海市仍是如一张漂亮的风景卡片,滨海大道的热带风情,阳光下的棕榈树影,被飞驰的车抛在后面老远的木棉,都像是从她大脑中直接影印出来,呈现在眼前一般。
  她到酒店放下了行李,会议在一个月后,她只是来准备前期工作的,行程不算紧凑,她尚有四处转转的空闲。
  故地重游的感觉很奇妙,她心里像是揣了个无数个喜悦的小掼炮,回忆的喜悦在胸口胀得太满了,掼炮霹雳啪啦地炸开,往事如硝烟弥漫着,她心里阵阵地发疼。
  又回来了,她想把所有熟悉的地方都走上,看上一遍。
  ‘辰耀’的贵宾接待室里,一个中年男人搓着双手,面色焦急地在沙发前来回踱步,云舫的秘书在旁边,眼神漠然地望着那男人。待云舫推门进来,他忙迎上去,与两个保镖随侍在老板身后。
  中年男人的那张脸像是长年浸在油里的,臃肿的身材也有些老态,见云舫在沙发上坐下,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脸,走到云舫面前。
  “林董事长请坐。”云舫把手往对面的沙发上一指,叫林董事长的人原要握手的,闻言缩了回去,脸色阴沉地坐了下来。云舫又开口道:“您亲自来这里,不知有何贵干?”
  “柏总裁很忙啊,要见您一面还真不容易。”林董面皮僵硬地笑道。
  “最近是有很多事情要忙。”云舫知道林董来的目的,一个月前他夺走了‘豫华药业’往东南亚输出药品的商业渠道,林董无非是要兴师问罪的,所以,他也绝不给人借题发挥的机会。
  “‘荆楚药业’也算是声名远播的老企业了,这次起死回生全赖您经营有方,眼看前景一片大好,我们这些小企业都靠您来带动发展,您看,您实在是没必要跟我抢----”
  云舫悠闲地品尝着杯里的‘西湖龙井’,仿佛是在观赏一条垂死的蛇缓慢地蠕动身体。他喝够了茶,才抬头笑笑道:“您太抬举了,‘豫华’也是老企业,论资格,我们‘荆楚’哪能跟你们抢,不过,承东南亚那边的药品商看得起‘荆楚’,我们当然是受宠若惊的,哪有拒绝的道理......”
  “‘荆楚’没有东南亚的市场照样能活,‘豫华’一旦失去,上千名员工都得失业了。”林董焦虑的道。
  云舫暗笑,等他收购了‘豫华’,员工倒是不会失业,失业的是他这个作威作福惯了的老总。他叹了口气,一脸爱莫能助的样子:“实在是因为‘豫华’当年在国内那起‘医药害人’事件让国外的药品商知道了,他们不敢跟‘豫华’合作才找上了我,这个----我们若不与他们合作,他们也会找上别人的,您说,我们该怎么办?”
  林董脸色铁青,当年那起药毒死人的事件已经私了了,到处都封锁了消息,事隔这么多年会被翻出来,显然是柏云舫做的手脚。他怒不敢言,何况最后的希望便是云舫能够放弃。
  他拿出最后的筹码,“是这样的,我与股东们商量过,若是你愿意放弃,‘豫华’可以让出10%的股份。”
  云舫坚决地摇头:“谢谢林董的厚爱,云舫年轻,管理‘荆楚’已经是全力以赴,恐怕再担不起那么重的责任。”
  10%的股份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不可能拒绝的条件。林董抬头,见云舫镜片后那双冰冷的眼睛正用一种残忍的目光地是否是一瞬间的仁慈,施舍给了他这一幕虚幻的景象。
  电视机前的像是被惊吓到的缓缓地站了起来---一年多了,她穿着一件浅绿的薄衫,头发往后绾了一个鬓,熟悉面容较以往更加圆润有光泽。他战战兢兢地朝前走了一步,突然激动得差点落泪,嘴张张合合地发出一个微弱得几乎不可闻的声音---
  “沐...沐阳......!”
  电视屏幕里,主持人正问到云舫:“许多人都关心您一年前取消的婚礼什么时候再举行?”
  云舫原本镇定的眼色突然黯淡下来,他用手捂住一半的侧脸,佯作望着拍摄他的工作人员,用极低的声音回答道:“等她回来以后。”
  这句话主持人没有听到,在场的工作人员也没听到,云舫在摄像机前清晰地回答是:“等新的游戏在国内全面发布后再考虑。”
  沐阳听到的也是这句话,这不是她所期待的,尽管她知道不能期待他在全国的观众面前会提及前未婚妻的只言片语。可这样冷冰冰又呆板的回答,让她的心上瞬一瞬地发痛,他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就站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尽管看到她了也是无动于衷地站在门边,她的眼泪顺着颊边落了下来。
  “你---”云舫回神确定眼前的人不是虚拟出来的后,立刻关上了门。他慢慢地靠近她,颤抖地抬起手伸向眼泪成串串往下掉的那张脸上,快要触到时,他的手忽然绕到她的脑后,轻轻一勾,使她偎向自己的胸口。
  沐阳只靠了几秒钟后便推开了他,她仰起脸,用一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看向他:“你别太随便了。”
  云舫扬在半空的手好半晌才放下,他自动退了两步,尴尬而又不安地道:“对不起!我没有其他的意思。”
  “前半句话我收下了,后半句是多余的。”
  沐阳咬着嘴唇,云舫知道这是她的习惯动作,每当她这样时,多半是她想脱离目前的窘境。他明白这时候应该伸出手抓住她的,但他突然失了勇气,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过自己跑出门外。
  她还带着这把钥匙,她会试着打开这扇门,那么是不是说明她对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仍怀念着?当云舫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时,他立刻转身追了出去。电梯门缓缓地关上,他忙揿下开门键,几尺宽的缝隙,刚好看到对方的脸,他和沐阳相互凝望,他的眼神是乞求,但沐阳的眼神是怨恨。
  他无法坦然地面对她的怨恨,视线偏离的瞬间,银色的电梯门契合紧了,那细小的缝隙甚至飞不进一只蚊蝇。
  一道隔开的门,沐阳正下降着,离他越来越远,而他,却仍站在原来的楼层。他突然想起了‘刻舟求剑’的典故,船已经走得很远,而剑落还在原来的地方,如他自己,一年前已经失去了沐阳,他怎么能固执的以为随时都能寻回她?
  他立刻往安全门跑去,完全没考虑这是十七楼,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下跑,当他累垮了跑到底楼,推开安全门,满以为自己能赶超升降梯的速度时,从电梯里走出来的却只有陌生人,而沐阳,早已不知所踪。
  还是慢了,他瘫软地往后靠向墙壁,发出一声懊悔的叹息。并止不住地摇头,哪里都没有沐阳的身影,曾经转个身便能触碰到的人,而今一旦消失在自己眼前,便再也难寻到了。
  他用手揩去额头的汗,钻进了门口停的那辆气派的奔驰跑车,往门口驰离,也许在大门外便能追上她。
  车子驶过花坛,坐在一侧,把头埋到膝盖间哭泣的沐阳转过了脸,透过挡风玻璃看清了他,只眨下眼而已,看到的便是汽车尾灯。她自膝间抬起了头,望着那离她越来越远的车灯,一吸鼻子,越发伤心地哭了起来。
  夏末的晚风拍到她的脸上,凉凉地拂去了云舫留在她脸上的气息,她的手伸到后脑,像云舫刚刚将她拥进怀里那样,慢慢地把头重新按回膝间。她就那么坐着,忘了时间,路灯的光射在她的身上,像披了件银白色的晨褛,清冷而惨然的一个缩影。
  许久了,她才抬起头,天空渐渐变了颜色,深遂幽暗,没有月亮和云层。她的脸色也许是因为埋头太长时间,亦或是因为灯光的缘故,苍白得透明,嘴唇却有些发紫,眼眶略肿,一双被水浸泡过的黑瞳越发闪亮了。
  这场完全没有预想过的重逢使她思维空白,面对一个又爱又恨,惦记了许久的人,竟然是仓惶地逃脱了,然而这逃也不是心甘情愿的,只是下意识的躲避,或者是想做些准备了再来一场重逢。但相逢岂是能刻意为之的?失去了机会便再没有了。所以,她现在的后悔,也怨云舫当时没有拦住她。
  在他心里,她的重要性始终只能是以他事发展的时机来定位的。
  她感到沮丧,可无论如何,对这场重逢,她的心仍是怦怦直跳。云舫完完全全成了个社会上有名利,有权势的人。稳妥内敛的气质,神色里不经意地流露出成功人士的优越感,那质料高级的灰色面装,平整服贴得仿佛那件衣服就只能穿在他身上一般。隔了一年再见,她才发觉,她与他早已不是同一个层次的人,就如同鹅卵石与钻石的区别。她是那么的笨拙平实,他却是精致而夺目的,正常人绝不会将他们联想到一块儿。
  想到这里,她明白即便再和他见上一面,她仍然会以那种冷淡漠视的态度对待他,从而维持自己可怜又可笑的自尊。
  当爱情已经遥不可及,爱的人风光得使她感到被羞辱时,她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拉他一同受折磨的机会。
  是这样的,她要让他知道,全天下的都仰慕你,我却瞧不起人。
  她慢慢地起身,沿着花坛走进没有路灯的一段路,朦胧的夜色里,一个苍黑瘦弱的影子,蹒跚地走出了小区。
  若是她思虑得周全些,便能想到,早被她遗弃的小公寓,为什么她还握有打开那扇门的钥匙,或许她早在开门的那瞬间就想到了,只是云舫今昔对比,她不敢相信。她跟所有谨慎的女人一样,害怕到头来是自作多情。
  云舫自然是找不到沐阳的,他坐在车里,冷清得能听到仪表针转动的细碎声,窗外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霓红灯热闹地闪烁,不时自他的车窗掠过些光影。晚上七八点的街头总是一天里最热闹的,结伴吃完饭的人自酒楼里出来,走不了几步,又拐进一家KTV或是茶楼里,他们勾手搭背,绝不会有寂寞的神情,而那些人中,也没有他要找的沐阳。
  他将车又开回公寓楼下,上楼去扑了个空。折返下来,待要给秘书打电话让他去各酒店查询,远处那个模糊的身影却使他心里一动。虽然光线很暗,那黑糊糊的影子还是能看个大致的身形轮廓来。他迈开步子便要追上去,跑了两步,又状似思索地驻足,然后回到车里,等到那身影看不太清了,才开车缓慢地跟上。
  车拐过弯便见她站在大门外,头往左偏,像是在等计程车。他把车停在远处,待她钻进计程车里,这才一踩油门,追上那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十多分钟后,计程车在一家酒店前停住,待她走进去,穿过大堂,他也泊好车,打电话给秘书,让他确定沐阳的房间号,自己先回公司。
  ‘辰耀集团’的办公室扩大了两倍多,在市中心的写字楼里盘踞七层,总裁办就占了一层楼。云舫的办公室对面刚好是‘荆楚药业’新产品的大型广告牌,国内知名明星手托着一盒药笑容可掬地站在城市地半空。
  下属汇报完工作后陆续出去了,办公室只剩下秘书,他把一张卡片似的东西放到云舫桌上,说道:“这是对面房间的房卡,用我亲戚的名字订的,原来的房客转到威尼斯的套房,一星期的费用已经预付过了。”
  云舫拣起那张卡只点了下头,又忙着签着案上那堆文件。秘书又道:“您真要住到那家小酒店?”说着他又想起老板连那小公寓都经常住了,三星级酒店,条件倒不成问题,只是---
  “我担心那里不是很安全,若是您的消息泄露出去,怕引来一些居心不良的人。”
  “既然你考虑到了这些,那也应该想好应对的办法了,不是么?”云舫睨了他一眼,不管他僵硬的神色,起身迳自走了。临开门时,他又回头嘱咐道:“这几天不用安排司机,我自己开车。”
  到了酒店,他拿着房卡开门前,回身望着对面紧闭的房门半晌,脑子里不禁浮现出她躺在床上,把电话贴到耳边,端详着指甲聊天的情形。会想到这一幕是因为初认识时她去上海出差,他打电话给她时便在脑中勾勒也她当时的样子,待他们住一起后,才知她通话时的习惯性动作便是蜷在床头,看着手指甲,偶尔还把手喂到嘴里啃咬上一会儿。
  他进房间看到床头柜上的电话,只要拨下分机号便能听到她的声音。他这样想着,换了拖鞋,仰倒在床上。细想着她就在对面,离他很近的地方,这么长日子以来,他第一次放心地睡了。
  在酒店里住了一星期,沐阳全不知道孩子的父亲就住对门,反倒是云舫将她的生活作息打探得一清而楚。早上七点半,她下楼吃早餐,八点左右回来换衣服,八点半出门,坐车到分公司上班,六点左右回酒店,晚上她除了去买些东西外,基本是不出门的,这些都没有她新找了男友的迹像。他才感到安心的同时,秘书却告诉他,每晚七八点左右,她都要跟人通上一两个小时的电话。
  这下他可不平静了。一到晚上他便有过去敲门的冲动,硬生生地按捺下来,却还是试着拨了个电话,连续几晚,那头果然占线。这天一如往常,他‘啪’地摔下话筒,自个儿躺在床上生闷气。他算准了她有男朋友,即使没有男朋友,也应该有个追她追得殷勤的男人。
  要说如今的柏云舫会去嫉妒谁是不可能的,管他什么样的男人,让他从沐阳身边滚蛋还不容易得很,可关键的问题是,沐阳并不愿意回到他身边,她那天对他那般冷淡,想也是有了新的归宿,所以才对他不屑一顾。
  过了十分钟,他又拨了电话,仍然点线。他将那天重逢的场景回想了一遍。沐阳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意;又想着沐阳蜷在床头兴高彩烈地跟另外一个男人打电话,他烦乱地拿起话筒在桌面上叩个没完,脑子里开始幻想出一个相似于介恒的面孔---
  他绝不是嫉妒那个男人,那多抬举他。他撇撇唇这样想,可他却控制不住地恼怒,更恨不得找出那个男人,踩踏上一遍才满足了。
  面对屋里的沐阳,耳朵被话筒捂得发烫---兴放地是被云舫念叨得发烫的。话筒那边传来玉清的声音:“我跟你爸刚从医院回来,臻言是感冒了,这两天都在打针呢。”
  沐阳的心揪得死紧,出差这几天,原本就很想念儿子,这一听感冒,她当即便凝咽道:“我明天就回去。”
  “只是小感冒,医生说小孩子都要过这一关---”玉清还没说完,便换成了钦显严肃的声音:“你在那边安心工作,臻言有我们照顾,虽然你是给于家做事,也不能说走就走,让人家为难。”
  沐阳只能说好,挂电话前,她又听到了孩子的啼哭声,心想是不是护士在给他打针了,那么娇嫩的手给扎上了针---或者还是被剃了一小撮头发,头顶上扎着针。
  她心脏猛地收紧,害怕地用手扪住了脸,弯下腰蹲在地上。
  屋里闷得很,她情绪不好,便想出去走走,打开门又惊住了。在她门口徘徊了老久的云舫一时也有些慌乱,他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出来,按平时的纪录,她至少要聊上半小时的。
  “呵---”他尴尬地笑了声,手指着身后敞开的房间道:“我住对面的。”
  沐阳这会儿心里正乱,见了这冤大头,来不及想原因,只狠命地瞪着他,像是要把他撕来吃般的,伸出手就把他推得跌退了一两米,还咬牙切齿的恨道:“全是你,全是你这害人的东西,你竟然还有脸笑!”
  她不解恨,云舫刚站稳,她又上前推了把,直到他推得撞了墙才掉头走了。云舫以为她是跟那男人吵了架,来向他撒气的,他哪能忍气吞声,当即便抓住她的手,身子却侧到一旁,与她离得有些距离,脸也不朝她看。
  “是谁委屈了你,你就扇他两耳光去,冲我发火有什么用?”
  沐阳闻言怒极反笑,绕到他身边讽刺地道:“我不怕手痛的话倒是想扇你两耳光,况且,你如今也没那能耐给我委屈受,打你无非是让你自作多情。”
  “说我自作多情?”云舫干笑两声。“你见哪个自作多情的男人会送上门来给你作践的?”
  “是我让你送上门的么?”沐阳大声气的反问。
  云舫推了推眼镜,咬唇哼笑道:“不是,肯定不是,我也不敢自作多情,你受了别人的委屈,我送上门来是活该---”
  他反击得痛快,沐阳气得浑身发抖,张嘴便要骂回去。云舫见走廊上远远地站着两个人,像是围观的,他忙捂住沐阳的嘴,把她拖到了房间里。
  一关上门,沐阳就抬起右脚,往他腿上死命地踹上一脚,云舫没防备地挨了踢,痛得松开了抓她的手,抚着被踢中的膝盖很皱眉头。
  沐阳心知自己那一脚用力颇重,见他那副难受的表情,一时心痛又懊悔,于是气急败坏的骂道:“痛死你活该,让你那么野蛮的拖我进来!”
  云舫虽痛了,但两人都进了房间里,还关上了门,他有些因祸得福的想法,更不愿与她吵下去,于是伏低做小讨好道:“好,我活该,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怎么说我们也好久没见面,坐下来说会儿话行么?我想知道你这段时间到底去哪里了。”说着他伸手要拉她,沐阳身子一扭避开了,自个儿往里走,择了张椅子坐下来。
  云舫拿了矿泉水给她,她不接,他只好放到桌上,在她旁边坐下来,关心地问:“发生了什么事儿,你那么大火气?”
  本来紧张尴尬沐阳听到这个问题,立刻就想到了打着针的孩子,担忧得要命,而他呢,明明也是孩子的父亲,别说担忧了,连有个儿子都不知道。
  来滨海之前,她也幻想过,如果遇到云舫,会不会将臻言的存在告诉他。经上次见面,她就决定了暂时不说,他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若她抱着个儿子说是他的,难免不会被他怀疑居心叵测,她怕从他嘴里听到去做亲子鉴定之类的话。
  她一沉默,云舫也在考虑该怎么跟她解散那个电话的误会。但一想到她可能有了男朋友,解释也是多余的,根本动摇不了她的想法,更谈不上一个解释就能挽回。
  他偷看了她一眼,她的头发绾了起来,头低垂着,露出了白晳的脖颈,还是如他回忆里那样纤细脆弱,他其实很想伸手去触碰她,即便是真那么做了,也算不上胆大妄为,但他却只敢看着,或许,男人经历一次失去后,就会变得格外谨慎。
  “你怎么会住这里?”沐阳抬起头瞅他。
  “啊?”云舫被她瞅得有些狼狈,心里有些为难地计较,若回答说因为她,她已经有了属意的人选,一定会防备着他,但若是什么也不说,那自己也白费心机了。
  “不瞒你说,我是为了你搬来这里,以前我对不起你,不管怎么样,我都希望跟你求得一个原谅。”
  他的前半句使沐阳一阵激动,后面的却令她失落了,果然还是自作多情。“只为了一个原谅么?”她问,不待他答,又逞强道:“如果是,那么不必了,以前我没怪过你,现在我也挺好,更不会怪罪你了。如果你是为了求得我的原谅,你---还是搬回去吧。”
  或许这是恋人分手后重逢时必有的对白,伤害的一方要求得到原谅,而被伤害的则说:“你不必内疚,我过得很好。”沐阳轻轻地摇头苦笔。云舫只因那句“我现在过得很好”而心里发酸,他也自作聪明地庆幸自己的决定是对的,她是有了新的归宿,兴许她正希望他滚得越远越好,按道理来讲,他伤害人在先,是该祝福她的,但他偏不----
  柏云舫从来不是一个会拱手相让的人。
  “虽然你不在意了,可我还想做点儿什么---”他抬手制止想开口的沐阳。“不用太久,只要一个月,这一个月让我在你旁边,为你做点儿什么。”
  沐阳越听越不是滋味,就算是虚荣也好,与曾经的恋人重逢之后,女人最愿意听到的话是“我还爱你”,最怕听到的便是“对不起”。男人太自私了,即使不爱了,只要撒个小谎便能使女人欢喜,可他们偏不,他们只想通过弥补来减少自己内心的歉疚。
  “随便你吧!”沐阳扯平衣角,站起身来。“但我并不需要。”丢下话后,她即刻离开了。
  翌晨,她开门便看到等在门口的云舫。他穿一套白色休闲衫,将双手抱在胸前,斜倚着门框,脸上挂着微笑道:“你起床了?”
  沐阳冷冷地注视了他一会儿,“呯”的带上门,往电梯方向走去。云舫如是没发觉她的冷淡,跟在她身后两三步,与她乘同一趟电梯下楼去吃早餐。
  这家酒店的早餐是自助的,房客都有送早餐券,中西式点心随自己的口味选择。沐阳挨次挑选食物时,云舫也与她并着肩,勤快地给她递递勺子,或者将她喜欢的,却忘盛在盘里的食物给拣到自己盘里。
  沐阳竭力装出无视他的冷漠神情,然而他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了,绕着台子转了一整圈儿,也才盛了两块蛋糕,她跟厨师要了份煎蛋,又倒了杯咖啡,便到个僻静处坐下来。云舫自然也跟了去。
  此时餐厅的客人较少,稀稀落落的几桌,他们都小声地交谈。云舫把沐阳喜欢的食物摆到她面前,也不强求她搭理自己,安静地喝着咖啡。
  用完早餐,沐阳回房间换衣服,化了个淡妆,出门即遇到要送她去上班的云舫。她当时不领情,但一上拥挤的公交车便后悔了。她是鲜少乘公交车的,以往在滨海工作有班车接送,后来云舫又买了车给她。去了武汉,路佳给她安排的房子也在公司附近,走几步路就到了。这次回滨海可再没了那么幸运的事儿,她的薪水刚够她跟孩子生活,自然是舍不得花钱乘出租车的。由奢入检难,挤进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那浑浊的气味使她常常想起云舫买给她的那辆Minicoopen.
  下班后,她站在公交站台等车,高新区这带的站台一到下班时间,人仿佛是从地里冒出来的,刚转个脸儿,马上又能多出来 一堆人。沐阳身在这些人当中,身子往前倾,瞅着远处开来的公交车,在看清并不是她等的那辆后,她失望地掉回头,恰好一辆银灰色的新款Bentley随着她的目光缓慢地开过来,停在她面前不远处。
  拥有这款车的只有极少数人,众人都往车里看,想一窥车主时,俊朗气派的云舫从车上下来,走到沐阳面前,拉过她的手说:“去了好几处地方都没找到你,还好在这儿找到了。”
  那些目光刷刷地转移到沐阳身上,只见是个貌不惊人,衣着朴实的女人,不由得一阵嫉妒和失望。云舫大大方方地拉着呆怔的沐阳到车前,一手拉开车门,一手将她塞到里面,关上门的动作也是帅气利落的。
  云舫给沐阳系好安全带后,便专注着前面的路。油门一踩,将车窗那些艳羡的目光抛得老远。这大抵是将女孩儿的虚荣心满足到了极致。沐阳仍是呆呆地望着专心开车的云舫,她甚至忘了该吵闹着下车---若真是这样做了,未免太过矫情。
  隔日,她默许了云舫陪她吃早餐,饭后只让云舫送她到公司附件。中午休息时,她无聊进了高新社区论坛,一个贴子贴的图片赫然是云舫的那辆车,看样子像是用手机拍的,虽不是很清晰,但还能看清车牌号,已经有人回贴说明那是‘晨耀’总裁柏云舫的车。
  到了快下班时,那个贴子已经被删除了。她走出公司大门便看到来接她的云舫,周围人来人往,她乖乖的跟他到停车场,或许是吸取了昨天的教训,这次他换了辆奥迪。
  两个星期来,沐阳只觉得冷硬的心像被架到火上烘烤,看到或想到便禁不住心旌神漾。她原本就还爱着云舫,然而这些时日以来,她对云舫的感觉又与往日的爱不尽相同,那种恍恍惚惚,每日醒来便如同身在梦幻里的美妙,使得她无法再对云舫板起脸来。
  这晚,云舫照旧将她送到房门前,她并未如往常一般,转身就进房间。
  而是站在门口,两只修长的手交握在前,一双眼睛似怨还爱地盯着他。
  云舫被那目光看得无措,他以为她要与他说什么,便开口道:“怎么啦?”
  沐阳不语,只轻轻摇摇头,折转身子就要进去。云舫却一把拉回她,两人几乎要贴到一起时,云舫又似乎稳住她,俯首凝视她的脸。
  走廊上静得出奇,沐阳突然脸红的低下头。云舫跟着半蹲,像是非要看她的脸不可,他这有意无意的撩拨,使沐阳的双颊更红了,而神情却依然呆滞,看起就像是旅游买回的大小成套的陶娃娃。
  仅凭这么一瞬,云舫便确定她对他还有感情。原本要放松的手又捏紧了,他试探地将脸与她越凑越近,两人的鼻子就快要碰到了。他一偏头,极快地覆上她柔软的双唇。
  暗幽幽的灯光像是盛在杯里的红酒,他们如同泡在酒里的方糖,心魂一晃一晃地,醉得眩晕,也忘情的融化了。
  云舫生怕造次,只吻了一会儿,便不舍地放开她。他的唇一离开,沐阳立刻就回了神,尴尬使她 慌乱地挣脱云舫的手,奔回到了自己房间。
  云舫的心陡然一沉,望着合陇的门,他恨不得甩自己一个耳光,这些天来不是没看到她的挣扎,对他这样一个早已不再信任的人,她得下多大决心才放任他走在自己的身边?
  他上前两步,敲了一声门,没等到回应,沉思一会儿便向里唤道:“沐阳,不管你听不听得到,我对不起你---”
  背抵在门上的沐阳缓缓滑坐在地上,眼泪倏地滚落,她抚着心口一波又一波的痛,哭出声音,她冲门外大吼道:“别跟我说对不起,你滚,你滚远点儿---”
  她把脸埋入双掌中低声抽泣,门外一阵死寂,半晌后,她听到拖沓的脚步声,‘砰’地一下,对面的门又关紧了,走廊上和房间里空静得叫人害怕。
  云舫在房间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秘书打电话给他,才起身拿起便笺条折好,在沐阳门前徘徊了许久,将那纸条塞进门缝里,回房捞起衣服去了公司。
  ‘辰耀’的贵宾接待室里,一个中年男人搓着双手,面色焦急地在沙发前来回踱步,云舫的秘书在旁边,眼神漠然地望着那男人。待云舫推门进来,他忙迎上去,与两个保镖随侍在老板身后。
  中年男人的那张脸像是长年浸在油里的,臃肿的身材也有些老态,见云舫在沙发上坐下,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脸,走到云舫面前。
  “林董事长请坐。”云舫把手往对面的沙发上一指,叫林董事长的人原要握手的,闻言缩了回去,脸色阴沉地坐了下来。云舫又开口道:“您亲自来这里,不知有何贵干?”
  “柏总裁很忙啊,要见您一面还真不容易。”林董面皮僵硬地笑道。
  “最近是有很多事情要忙。”云舫知道林董来的目的,一个月前他夺走了‘豫华药业’往东南亚输出药品的商业渠道,林董无非是要兴师问罪的,所以,他也绝不给人借题发挥的机会。
  “‘荆楚药业’也算是声名远播的老企业了,这次起死回生全赖您经营有方,眼看前景一片大好,我们这些小企业都靠您来带动发展,您看,您实在是没必要跟我抢----”
  云舫悠闲地品尝着杯里的‘西湖龙井’,仿佛是在观赏一条垂死的蛇缓慢地蠕动身体。他喝够了茶,才抬头笑笑道:“您太抬举了,‘豫华’也是老企业,论资格,我们‘荆楚’哪能跟你们抢,不过,承东南亚那边的药品商看得起‘荆楚’,我们当然是受宠若惊的,哪有拒绝的道理......”
  “‘荆楚’没有东南亚的市场照样能活,‘豫华’一旦失去,上千名员工都得失业了。”林董焦虑的道。
  云舫暗笑,等他收购了‘豫华’,员工倒是不会失业,失业的是他这个作威作福惯了的老总。他叹了口气,一脸爱莫能助的样子:“实在是因为‘豫华’当年在国内那起‘医药害人’事件让国外的药品商知道了,他们不敢跟‘豫华’合作才找上了我,这个----我们若不与他们合作,他们也会找上别人的,您说,我们该怎么办?”
  林董脸色铁青,当年那起药毒死人的事件已经私了了,到处都封锁了消息,事隔这么多年会被翻出来,显然是柏云舫做的手脚。他怒不敢言,何况最后的希望便是云舫能够放弃。
  他拿出最后的筹码,“是这样的,我与股东们商量过,若是你愿意放弃,‘豫华’可以让出10%的股份。”
  云舫坚决地摇头:“谢谢林董的厚爱,云舫年轻,管理‘荆楚’已经是全力以赴,恐怕再担不起那么重的责任。”
  10%的股份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不可能拒绝的条件。林董抬头,见云舫镜片后那双冰冷的眼睛正用一种残忍的目光看着自己。他明白过来。这个年轻人根本是匹凶残的狼,现在已经将他逼到绝路上,正等着一口咬断他的脖子。
  他的手颤抖地指向云舫诅咒道:“年轻人要积德,你这样巧取豪夺不会有好下场,你---你当心断子绝孙!”
  云舫毫不在意地笑笑起身道:“林董事长,您有这个兴致泼妇骂街,我就不打扰您的雅兴了。”
  他转身绕过沙发往外走,秘书也跟在他后面。狗急跳墙的林董两步窜上前,却被两个保镖给拦住,他肥胖的身体扭动着,双眼绝望地看着云舫消失在门外。
  他回到自己办公室,静静地站在落地窗前一言不发,秘书将文件整理完毕,照常嘱咐他注意身体,早些休息。他不答,只把头转过来看了眼秘书,突然问道:“你觉得我成功吗?”
  秘书起先一愣,尔后用手按着文件道:“那还用说?您不但将竞争对手‘豫华制药’最大的药品输出渠道取代,短短一年来,‘辰耀’的发展使许多大公司有了存活危急,而原先的小企业却趁机而得利,‘辰耀’的巨大影响力---”他见云舫不耐地抬起了手,忙收住口,十分肯定地回答:“您,当然是成功。”
  云舫转过头去,仍望着灯光明亮的窗外,玻璃窗上映出他一个模糊的脸影。秘书只觉他平时残忍而冷酷的老板在一刻,面孔却是极柔和的,柔和当中有几丝落寞,良久,他听见云舫状似自言自语地道:“其实我是最失败的。”
  沐阳又失眠了,空坐到早上,洗了把脸要下楼去吃早餐,开门却没有看到云舫的身影,她怅然若失地低下头,地上有一张折好的纸条,捡起来看,是云舫的笔迹----
  我先离开,无论你多讨厌我,需要我时一定要给我电话!
  她把纸条撕得粉碎,扔进垃圾筒里,又把一个空易拉罐砸进去才算解了恨。
  接下来一个星期她都没有见到云舫,虽然他在的时候房门也是紧闭的,而现在经过他的门前,她却总盼望着门打开,他能从里面走出来。想念就是这么没道理,没缘由的,在他曾出现的地方,盼望着他的身影再次出现。
  周末,她到超市里采购了一大袋必需品,超市的右边有一条回酒店的捷径,从绿化带的林子里开僻出来的,只容两人擦身而过的小路,小路离马路较远,灯光渗透不进绵密的树叶,夜间的小路幽黑而静谧。
  方便袋的提手勒得手疼,踏上小路前,她停下来换了只手提,又检查了一遍袋子有没有破洞,才抬起头来看路。黑咕隆东的林子,依稀可以看到灰色的栅栏和水泥路。路边跟栅栏间伫立着一个人影。她怔了怔,那人影向她走过来,停在她面前说道:“我来接你的。”说着,他伸手拿过她的袋子拎好,又拉着她的手道:“这段路黑,刚走过来的时候险些被石头绊了,你跟在我后面吧。”
  跟在他后面,就算会被绊倒也是他,沐阳心头忽然变得柔软。他的手是温热的,把她的手包在掌心里,若是从前,但凡牵手总是十指紧扣的,他这样牵着她是要守几分礼数,不至于唐突。
  不晓得是谁恶作剧地在路中间扔了石头,她跟在他身后,走一段,他便用脚踢几下突起的石头说:“这里绕开走。”
  他还是如以前一样细心体贴,把她照顾得周到,而他们之间已有了一道裂缝,要跨过去,必然是要勇气的,并预备好了再悲伤一次。她被他这样牵着,手心暖和了,心却越发的悲凉。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问。
  “嗯?”他没有回头,边看路边边回答她的问题。“我开车到酒店时正好看到你出来,就跟着你过来了。”
  “那你的车?”
  “就在前面,我看到你进了超市,就把车停在路边了。”
  “然后你就走这条路来接我。”
  “嗯,这条路真难走,你肯定不知道吧?”
  沐阳刚想摇头,忽然想起他看不见,于是小声道:“谢谢!”
  云舫脚步顿了一下才往前走。“说谢是不是太见外了,哦--我没其他的意思,能为你做事事,我很高兴!”
  “我知道。”沐阳一脸失望的说,幸好云舫也看不见。
  他们再没说话,这段小路不算长,很快就走到了人行道上。云舫开了车门,把袋子扔到后座,两人坐进车里,只拐个弯儿就到了酒店。
  云舫在门口把东西交给她,微笑地道:“早点休息,晚安。”说完,他推了下眼镜,便转身去开自己房间的门。
  “喂--”沐阳忽然叫道。
  “什么事?”他又面向她。
  “如果没事的话,帮我装一个传真软件可以吗?”
  “当然可以。”云舫露出一个舒心地笑,收回要刷门卡的手,又将她手上的东西拿回来,同她进了她的房间。
  软件没多久就弄好了,沐阳泡了杯茶给他。试用了一下软件,没有任何问题才坐回床边道:“谢谢。”
  云舫侧身,手搭在椅背上说:“别这么客气,我真是不习惯,何况只是举手之劳。”
  沐阳心想,让一个上市公司的总裁给她装一个软件是不是有些糟蹋人。她想着想着,脸上不觉露出了笑,云舫见她一笑,低下头道:“你--明天有事么?”
  “没有。”她顿了顿,还是问了:“你有什么事?”
  “如果没事---”云舫抿了抿唇道:“明天我想约你出去。”
  沐阳的手指来回拭着茶杯边沿,良久,她抬头道:“嗯,应该可以。”
  “真的?”
  “这种事没必要骗你。”
  云舫心满意足地离开她的房间,沐阳洗完澡后躺在床上,窗外的夜空挂起了一轮满月,明天就是中秋,他们的爱情虽然是残缺的半圆,却希望在短暂的时间内,能相聚得圆满。
  她对他原本只想观望,却忽略不了心里的期待,如果她不试着踏出一步,也许,他们便只能在原来的位置上,相互遗憾。
  即使会再悲伤得流出眼泪,她也要再勇敢一次,为了自己,为了臻言,让一家人团圆,让这段感情重新开始。
  天刚亮不久,沐阳便开始从壁橱里自己为数不多的衣服挑选,每套都试过后,她选中了一件白衬衫,配上淡紫边水印图案的丝巾,外面套了件黑色的薄羊毛中长衫,样式极简洁的深色牛仔裤,这身装束适宜各种场合。
  化完妆,门铃便响了,她拎上包,脚步轻快地开了门。门外的云舫也是一身简单的装束,他穿的衬衫甚至看不出是名牌,外套也是灰色休闲的,袖子上一条短短的拉链。
  吃完早餐便出发了,云舫把车驶出市区,穿过了两公里的遂道,便是滨海高速。阳光洒在蓝色的海面上,海滩上棕榈树影婆娑,隔着一条盘山公路的高级别墅和渡假村分布在群山之中,被梧桐树和大叶榕包围着。那么多花造成的的大型花园,足足开了一公里,才倒退了人的视线。
  往后便是一条绵延得不知多长的海岸线,下了高速,便沿着那条海岸线行驶,纯净的西海湾人烟稀少,海面太广阔,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起了淡色色的水雾。
  车子高速行驶,仍是跑不出那片广阔无垠的蔚蓝。云舫在分路的地方拐了弯,走上了一条有水泥护拦的石板路,这条路是开往山里去的,沿途栽着矮矮的针松,也有那种叶子是红色椭圆形的树,云舫说那是防台风的。绕过一座山,便可以看到一栋靠山面海的建筑。深褐色的房顶,大概有两三栋连在一起,在近那建筑一公里的地方有扇黑色的铁门,云舫的车开过去的时候,铁门自动开了。靠近主楼的地方还设置了一道门,这道门是双重保险的,虽然能自动识别屋主的车,还需要屋主在遥控锁上输入正确的密码。
  进了后一道门就是一个大花园,中间一条长长的石板路延伸到一栋五层的主楼前,两旁是修剪得整齐的绿茵坪。云舫到楼前停了车,已经有工人出来为他泊车。
  后院大概是两个篮球场的面积,侧偻似主楼的两翼展开,院前一长宽广的木板路连接海面,造成一个‘凸’型,院落的一角有一小片的枫叶林,红色的枫叶绚烂如火,几株参天的松树高耸在复古的楼房前,另一角是个游泳池,镶着汉白玉地砖。
  “还记得吗?”站在她身后的云舫突然开口道:“我以前跟你承诺过的,等我忙过一段时间后,会好好陪你,但是---到今天,我才兑现。”
  那是他创业初期时说过的话,那时她虽然埋怨他疏忽自己,却是转个身就能拥抱的距离,而今,他们的距离却可能是多努力也缩短不了的。
  女工端来了许多精致的点心和饮品。她想到他曾经要带她去海边,途中去一间麦当劳吃早餐,可以点的饮料很少,她要可乐,他却给她多要了一份牛奶。那里他说---
  “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只怕有很多话你自己都忘了。”
  “是什么话?在哪里说的?你提示一下我一定能记起来。”
  “在快餐厅里,那天我们也是要来海边的,我那时问你---我们是不是一辈子都会那样?”
  云舫低头陷入久远的回忆,他将那天的情形又想一遍才道:“我说的应该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你觉得跟我在一起是幸福的,也让你不会离开我。”
  “原来你还记得。”沐阳不知道该为他记得这话高兴,还是该为他说了没做到而失望。她接过云舫递给她的果汁,把吸管含在嘴里咬。
  “只要是我说过的话一定不会忘记,沐阳,抱歉我没做到,不但没有给你幸福,还伤害到你了。”
  “算了,别再说过去那些事儿,人都是往前看的,过去的那些事如果是沉重的包袱,就该毫不犹豫地丢掉,否则永远都不会有崭新的未来。”
  她话里的意思是过去那些不开心的事儿就该忘记了,然后重新开始。云舫则以为她说的是她已经有了新的生活,过去那些事是包袱,丢了乐得轻松。
  他神色黯然道:“没有未来,哪还有什么未来。”
  沐阳捂着冰冷的玻璃杯,只觉得一下子冷到了心里。她强笑道:“是啊,什么未来,反正不管怎么活,到老的时候都会后悔。”
  “跟我在一起你后悔了?”云舫坐直了问道。
  “以前是很后悔,尤其是刚离开你那段时间,好像除了恨你,就再找不出有意义的事情来。”好没去看云舫阴惨的脸色,自顾自地说道:“后来就不怪了,也不悔了,有什么好悔的呢?当初是我非要跟你在一起的,要恨也该恨自己。”
  “那是因为你明我不值得你去恨了,你离开我后也许更幸福了不是么?”
  “随便怎么说吧,你当初教我的,人只能靠自己,离开你后我真的明白这道理了,现在的我虽然谈不上幸福,也不至于轻易就绝望。”
  “说得真好,你的心变硬了,也会跟刺猬一样保护自己,要靠近你就得预备好被扎上几个洞。”
  “那也是没办法的,我要我跟我爱的家人生活得幸福,就必须先保护好自己,才能保护好他。”她想到了在家的臻言,脸上不禁露出温柔的神情。
  云舫看得光火,倒也不敢发作,只得转移话题道:“我带你四处走走吧,一会儿就该吃午饭了。”
  沐阳放下果汁,跟他一同站起身来,往左翼楼的方向走。翼楼与主楼是相通的,左边是游戏和运动室,还有私人录影室。右边目前是空着的,沐阳问起来,云舫说自有用处。主楼的二楼是主人的卧室,起居室和书房,三楼和四楼均是带空中花园的客房。沐阳进到两间最大的客房便觉察到,是仿造她父母的卧室建的。她原本想问,工人正巧来请他们去一楼餐厅吃饭。
  午饭都是沐阳以前常做给云舫吃的几个拿手菜,同在家里的一张餐桌上吃饭,仿佛那是他们身处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而今他们却是在一个空虚而冰冷的世界里,满桌的菜吃起来味同嚼蜡,滑进胃里,似乎要消化掉都是极困难的。
  “芥兰没去皮的。”沐阳用牙齿撕掉那层皮,跟云舫道。
  “我就说味道不对呢。”云舫不再往那盘里动筷子,改夹另一道红烧鸡翅。
  “那鸡翅一定是没过油的,你看那盘里的油---”
  云舫放下筷子,改用勺子去盛“西湖莼菜汤”,沐阳又道:“这道菜的做法也不对,莼菜只能用开水烫过就要沥起来,再浇上汤的,你看看他们做的,莼菜上是有营养的果胶都被煮没了--”
  “那我不吃了。”云舫被她说得胃口全无,他还想借这几道菜讨她欢喜的,谁料到没一个人与她的做法相同。
  他不吃了,沐阳便以为是他生气了。她也自觉说得过火,含着筷子道:“每个人做菜方式不同,味道也不一样,这几道菜虽然做法与我不一样,味道却是比我好的,所以,你就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啊。”云舫感到好笑,他怎么会因为这点儿小事生气。
  “那你为什么不吃了?”
  “没胃口了。”
  云舫说什么也不再吃了,沐阳还是当他生气,便哄他道:“你还是吃点儿吧,晚上我做给你吃。”
  “真的?”云舫眼睛亮灼灼地望着她。
  “骗你做什么,不过,你要是会帮我洗菜就更好了。”沐阳玩笑的道。
  “行!”
  午饭用完,云舫带着她沿着山路散步,山下的海水冲击着岩石,离得老远,海浪声听起来格外沉着。昨夜下过雨,路仍有些湿滑。那些被风吹落的叶子铺到地上,厚厚的一层,云舫让她踩着积了落叶的地方走,免得跌倒。
  走了三四百米左右便没路了,前面的岩石推垒出一个悬崖,他们顺着小径爬到岩石上。沐阳胆子小,爬到了中间开始打退堂鼓。云舫这时却早已上了岩石顶,见沐阳朝下看,便匍下身体,朝她伸出手去,攀着岩壁的沐阳不敢松手,云舫也够不着她,无奈只好将身子滑出半截悬吊着,沐阳看得心惊胆战,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掉下来,还砸到自己,脚下省了省还算踏实,便小心地往向伸手。
  一握住云舫的手,她便似吃了定心丸。迎着阳光的脸向云舫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偏巧这时,她的右脚往下一滑,云舫粹不及防,随着她身体的下坠,他的手也忽地被这股重力拉扯,骨头也似“喀嚓”一场,肩膀一阵尖锐的痛使他咬紧了唇,手反射性地松开了,沐阳一声尖叫,他睁大双目,见她的身体因为下坠而重重地与岩石磨擦,心痛难当,他当即将自己的身体又滑出了半米左右,另一只手飞快地抓住她的手腕。
  沐阳的胸和腿被岩石擦出的伤痕火辣地痛着,云舫用了大力终于将她拉上了岩石顶,他还来不及看伤处,心有余悸的沐阳便哭着捶打他的胸口:“吓死我了,如果今天我掉下去一定会被摔得残废,你存心害人是么?没事爬到这上面干什么?”
  云舫被她捶得瞠目,也忘了肩上的伤,用那只完好的手揽住她说:“对不起,我只一心想带你上来,没想到--”
  沐阳似乎并没有听他的解释,只把一双黑亮的眼睛望向岩石下方翡翠般的海水,神情也由愤怒逐渐转为恬淡,睫毛因为岩顶上的风忽闪忽闪的,她慢慢的爬起来,把两只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淡紫色的丝巾轻轻飘动。
  “风景真好。”她回头又冲云舫笑了,仿佛已经忘了刚刚的惊险。
  云舫刚想点头微笑,肩膀上的痛使他“咝”的抽了口气。趁沐阳再看向海面时,抚着伤处道:“当初看中这块地,就因为这里是整个海湾风景最秀美的地方,而且绝对不会有人来打扰。房子建好以后,我就一直在想,你若来这里,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站在她的身后,用手拢好她的头发,又道:“今天终于知道了,你这样的表情我看到过--在牧场里。”
  沐阳回头看着他的下巴,脸上漾起微笑。好一会儿,她忽然又仰起头,眼睛凝视着他,似在鼓励他说下去,而云舫却什么也不说地移开了脸,她的微笑渐渐地黯淡,那原本燃烧着希望的眼睛,只剩下萤火一般微弱的光,最后,那点光也灭了。她兀自摇摇头,又面向大海,被风吹得肿痛的眼睛慢慢湿润了。
  她刚转过身去,云舫看着肩膀皱紧了眉头。他试了试左手,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剧痛使他放弃了尝试。整个下午,他都与沐阳保持着一些距离,总是在她的身侧或身后,跟她说滨海市新市长上任,又说起他们饭局上闹出的笑话,他明明就看到沐阳捧腹大笑,但她的笑却流露出一丝忧伤。
  夕阳西沉,他们才起身返回。云舫靠着一只右手下了岩石,沐阳爬下来时,他抱住了她的腿,没使她受任何惊险地回到了地面。
  回到屋里,沐阳先进厨房准备了。云舫借口到浴室里洗手,关上门便撩起袖子,肩膀红肿得跟小灯泡似的,稍稍一动,便痛得眉眼挤作一堆。他蹲下身子,用冷水冲了半晌,待痛处麻木了,才穿上衣服,吩咐一个工人去买跌打药。
  他佯作无事地进厨房帮沐阳洗菜--只用那只没伤着的手。不用赶时间,沐阳便慢工出细活,她切出的青瓜丝精细均匀,摆在盘里也是极富亮色泽的。
  有点儿手艺的人女人都想做出顿好菜让男人惊艳一番。她与云舫再次重逢,若云舫明白地表示要挽回她,或许她不必这般费心,还会拿乔拒绝,然而云舫始终没有一句清楚的话,随意的一个动作,都得使她猜上好半天。想扳回局势,唯一的办法还是得使他发现她的好。
  “又在一起做饭了---”沐阳停下手中的活,望着雪白的墙壁好一会儿,又似自嘲地笑笑道:“好像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才一年,并不是很久。”云舫低头洗菜,仿佛漫不经心地答道。“对我来说,你就没离开过。”
  “嗯?你说什么?”沐阳偏头问。
  “没什么---”云舫摇头又道:“只是想起了一个客户--”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以前受一个客户邀约,去他家吃饭,原来以为是个丰盛的餐会,但到他家后,他正在帮他妻子洗菜---很像我们以前是不是?”云舫说着,沐阳也不回答,只低下头“笃笃笃”地切菜。他继续道:“吃完饭后,我跟他们夫妻在客厅里聊天,他妻子问我是不是有女朋友了---”他见沐阳切菜的手慢了下来,切菜的声响也小了些,又道:“我说曾经有,不过她已经离开了,她听完后跟我说了句话---”
  “什么话?”沐阳忍不住开口问了。
  “这世上钱和名利都是虚的,只有爱人和爱才是实实在在的。”云舫瞥了一眼头垂得老低的沐阳,看不到她的表情,便压低了声音说:“我那时才明白,原来自己几十年活过来都是空虚的,只有---”
  只有你在的那些日子,纵使一无所有,至少还有个奋斗的动力。他没再说下去,厨房里那急又快的切菜声落到了他的心上,沉重得连他的呼吸也急促起来。
  沐阳飞快的切菜,她管住了自己不去问他没说完的话,可那刀偏偏跟她反其道而行之,每切一下都仿佛是架在云舫脖子上,要对他逼供一般,即狠又准。
  气氛怪异且凝重,这时一个工人闯了进来,对情况全不知晓的他拿出跌打药递给云舫道:“买回来了,您看是我帮您---”
  云舫一把夺过那褐色的玻璃药瓶,使眼色阻止工人继续说下去,又将药往上衣口袋里揣,但还是被沐阳看到了,她放下菜刀,走上前问:“什么东西?”
  “没什么。”云舫拍了下口袋,欲走回水也边洗菜。
  沐阳本就对他之前说半句话不满,这会儿他又遮遮掩掩的,心里说不出地难过,当下也管不得了,拽住他的胳膊非要看个明白。她这一拽偏巧拽的是云舫受了伤的胳膊,云舫闷了一声,立即用另只手去抚着痛处,沐阳趁势从他口袋里掏出了那瓶药。
  “你怎么回事?”她诧异地望着他。
  云舫见瞒不住了,便故作轻快的道:“开始在岩石上拉你拉得手疼了,就想着买点药回来擦擦。”
  “哪儿疼?我看看。”沐阳又要去拉他的袖子,想到他受了伤,也不敢毛手毛脚地,便道:“你把袖子拉起来我看看。”
  “不要紧的。”云舫看了一眼工人,便对他道:“你去帮我擦药吧。”说完他转身出去,还不忘跟沐阳说:“你先做饭吧,我擦完药再来帮你。”
  他跟工人出去后,沐阳切了会儿菜,怎么也放不下心,便跟了去看。到起居室找到他们时,那工人正用棉花醮了药液往他肩上涂,沐阳因那红肿的伤处猛吃了一惊,几步窜到他们身前道:“这么重的伤涂点药就行了么?走--我们去医院看看。”说着便拉起云舫的另外一只手。
  云舫不肯去,安慰道:“不用那么麻烦,只是点小伤。”
  沐阳仍是奋力的拉他,他越是不动,她心里越发急了,一急泪珠子也滚了出来。“谁知道有没有脱臼,去拍个片安心一点。”
  “要是脱臼了我哪能坚持到现在,放心吧没事。”云舫挣脱开来,又揽回她,低声道:“今天无论如何我也不去医院,即便要去,也等明天。”
  “为什么?”
  “今天要陪你。”
  这男人卑鄙没错,明知她不能安心让他陪,他却还要说出这些话来。若说男人逃不过‘美人计’女人对‘苦肉计’也向来没辙。即使知道那是诱你沉沦的把戏,但那实实在在,触目惊心的伤痕,与他嘴里说出的温柔深情的话,使你不得不感动。她落下泪来。
  沐阳内疚那伤是因她才受的,哭得伤心无措。云舫本意也不想让她知道,便对工人板着一张脸。那工人样子老实巴交的,看不出个头绪来,却一片好心地道:“我留了诊所的电话,要不打电话叫医生上门来看看。”
  沐阳一听也不哭了,忙回答道:“嗯,马上打。”
  医生来检查了一遍,如沐阳预料的那样,肩关节脱臼,由于没有及时就医,很可能造成习惯性脱臼。沐阳难过地望着云舫,侧头忍着眼泪跟医生道:“那您快给他治吧。”
  医生点点头,跟云舫交待了关节复位时会很痛,便抓起他的手,摁住他的肩膀。云舫突然抬起右手道:“等等---”他看了眼沐阳,笑着跟她说:“你先去做饭吧,我饿了。”
  沐阳愣了一下,随即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担忧的看着他,还是走到了外面,顺便带上了门。她本是要直接去厨房的,走了几步便踢掉拖鞋,赤着脚摸回去。门没有反锁,她轻轻的扭动把手开了个缝,正好可以看到云舫的侧面,那医生跟他说:“你把头转过去,我数一二三开始。”
  云舫听话地侧过头望着窗外,医生再次拉起他的手说:“我开始数了,一!”话音刚落,他将云舫的手猛的一扭,粹然受痛的云舫惨叫出声。沐阳骇然捂了嘴,眼泪悄然滑落,待医生说没事了,她才轻轻地关上门,抹着泪水去了厨房。
  医生给云舫的左手用绷带吊好后便离开了。他斜倚着厨房门框,专注地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只见她翻炒了两下锅里的鸡丁,又走到砧板前,飞快地切好葱段扔到锅里,随后又将菜起锅装盘---疼痛早忘记了,他满心想着:一点没错,还是他的沐阳。
  他的手不能动,一餐饭都是沐阳给他夹菜,他的嘴忙不过来,却也腾出了空夸赞她做的菜好吃--以前他总觉得这样的话出口很别扭,但今天才发现,真心的夸赞对女人来说是很受用的。
  晚上,两人如从前恋爱般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节目没什么看头,大概他们都觉得能这样一起看回电视是极珍贵的,连带她对那些无聊的电视也有了热情,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渐渐地,云舫发现,只要他回答道慢些,或者对聊天显得漫不经心,沐阳便会有些紧张地问他:是不是肩疼?若他说不是,她的脸色立刻变得很不好,没多久便又开口说话,那些话题一定是与他有关,而且期待他回应的。
  这种心理就跟女人偏执地爱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一样,你越是不理她,她便越发地把你摆在一个核心位置,任何事都围着你打转。
  当他得出这个结论后,有些刻意地不接她的话,等沐阳对这样的谈话没多少兴趣时,脸色也很难看了,他便倒抽口气凉气,沐阳问他怎么了,他皱眉道:“肩有些疼。沐阳立刻又显得很重要了,面色紧张地问他疼得厉不厉害;想喝水吗?我去给你倒;要不要上楼休息?
  他故伎重施了多次,沐阳最后一次问起的时候,他答道:“嗯,我想休息了。”
  沐阳站起来道:“我送你上去休息吧。”
  他们一起进了卧室,沐阳打水给他洗了脸和手,又换了盆水要给他洗脚时,云舫说道:“不用了,我还有一只手呢。”
  沐阳也不跟他争,把毛巾递给他后便坐到一旁。云舫将脚翘到另一条腿上,右手拿着毛巾擦湿淋淋的脚,擦右脚的时候还算稳当,换到左脚时,因为手不顺,身子往下伛,整个人也倒在床上,恰好压到受伤的左手。
  这一压也压到了沐阳心上,她几步跨过去,将他扶起来,手想去抚摸他的伤处,又及时缩了回来,嘴里紧张的问:“怎么样了?压得痛不痛?要不再叫医生来一趟。”
  云舫把唇咬得泛白,嘴角也因为疼痛抽动了几下,他却逞强地道:“不用了,没什么事儿,现在也不痛了。”
  他越说不痛,沐阳便越是认为他痛得厉害。她站在他面前,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竟然像是对待感冒病人一样的,把手覆上他的额头,触到他冰凉的肌肤,她才回神,把手收在背后,尴尬地低下头。
  两人距离近得衣角相连,云舫要放过这种绝好的机会便是傻子。他伸手揽紧她的腰,把脸埋在她的胸前,贪恋地嗅着她身上的味道。
  沐阳先是一愣,随即便挣扎起来。云舫却是揽得死紧,怎么也不放手的,推攘了好一阵子,沐阳终究是顾虑到了他肩上的伤,便安静下来道:你干什么?”
  云舫闷着声音哀求道:“别动,就让我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沐阳想着一会儿就一会儿吧,她全身放松下来,全然不知又踏入了男人的陷井。两人身体紧贴着,她眷恋着云舫的拥抱,所以,当云舫将她放到腿上坐着时,她也把头靠在他的肩窝处,任他抱自己抱得更紧。
  “一会儿”很快就到了,但也没有谁来喊一声“时间到”,自然就是继续抱下去。
  卧室里只开了一盏光线较暗的台灯,在无法看清对方的情况下,对方的体温便是中秋夜里诱人沉溺的罪魁祸首。窗外树枝上挂着的那轮满月,皎洁得如同女人惨白的圆脸,世上的一切事物如同凄凉无神的眼睛,被隐没在那片苍茫的白光当中,什么也看不见,内心藏纳的原始便开始复苏。
  云舫低头热烈地吻着她,身体也缓缓的往后倒,一直担心着他手的沐阳这时却‘忘记’了提醒他,随着他倒在床上。幽暗的灯光照不清她的脸,只是昏黄而温柔的,那双眼睛紧闭着,任云舫吻着她的眼睛,耳垂。慢慢地滑到脖子---
  沉重的爱胶着欲望,身体和灵魂一同沉沦。在深夜里,在眼睛看不见的时候,连自我都失去了,还有什么要压抑的?又有什么不可以释放的?
  她的男朋友,他对她态度不确定的纠结,甚至是那只受伤的手因碰撞而产生的疼痛,都只在他们脑中一闪而过,过了就不复想起。
  云舫完好的那只好被沐阳压着,当他费力地抽出手来,开始解沐阳的丝巾时,沐阳却抓住他的手制止了他。
  他沮丧地望着沐阳,知道自己会因为这只受伤的手而失去沐阳再次接纳他的机会。
  沐阳也睁开了眼睛望着他,在他又要开口道歉前,她将手绕到他的脖子后面,取下了他的绷带,轻轻地放到旁边,又将手伸向他的衬衫扣子,一粒粒地解开。衬衫脱下后,她垂着头,不让也看见她羞赧的脸,双手去解他裤上的纽扣,声音低低地道---“我来吧!”
  月光照得窗户如水清亮,阳台外种着挨着栏杆栽了几排火红的郁金香,那花朵紧簇的一片如是燃烧了起来,攀着那被轻风吹起的白色穿幔一路烧到了房里的地毯,每个角落里都是呛人落泪强烈爱意。
  沉溺于情欲当中的云舫虽感觉到沐阳的身体与以往以些不同,但他昏昏沉沉的,来不及细想,便被太久的欲望淹没了。
  夜等到月亮被云层遮住了才宁静下来,那郁金香的火焰渐渐消了下去,暗红的颜色像是一扑即灭的火星,全不像开始那般的来热汹汹。
  云舫给沐阳盖好被子,用右手揽着她,使她枕到自己的臂弯里。这个中秋夜他满意极了,或许终生都难以忘记,他的手与沐阳的交握,唇贴在她耳畔低沉道:“过了今天,明天还能不能活我都不会在意了。”
  他吐出的气息使沐阳的耳朵痒梭梭的,忙别开了脸道:“胡说,尽会胡说!”
  “谁胡说了?”云舫用手拨过她的脸,眼睛直直地望着她说:“你看看我,好好看看,我像是在胡说么?”
  他把一双眼睛睁得很大,眼珠也定住不动。沐阳“哧”的一声笑出来:“嗯,嗯,不是胡说,是说傻话。”
  云舫真傻了,把脸湊到她脸上,静静地贴着,没再说话。沉陷在情欲当中的时候自是不会想其他的,过后冷静了,他万般不愿意,还是想起了她的男朋友,就如同是甜点里吃出了的苍蝇,甜头尝过了,便开始倒胃口。
  偏偏他只要这盘点心,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也只能把苍蝇挖出来作罢。他不敢直接问沐阳,一年多的相处,他明白她是那种传统的女人,今夜与他发生这样的事,或许她内心正在自责,若是他再问了,定会把她逼走。
  思忖良久,他决定先把她留住,多抽些时间陪她,让她看清他的心,然后由她自己选择。这般想着,他起身去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大串钥匙,扳过沐阳的手,放在她的手心里。
  “这是?”沐阳拈着钥匙问他。
  “这里每个房间的钥匙,外面门的密码是你跟爷爷的生日尾数。”
  “为什么给我这个?”
  “这栋房子本来就是建了给你住的,右翼楼我没有放任何东西,就是等你自己来决定做什么用处的,三楼和四楼的客房是按照爸--你爸妈的卧室装修的,他们若是过来,也住习惯些。”
  沐阳听到“你爸妈”这三个字时,便似被一记重锤把她从美梦里敲醒。她真想不到,都两年多了,他仍是没有长进,以前隐瞒着所有人跟她同居一年多,被冷落两个月才熬出头,那还是因为她有利用价值。如今他不再需要任何人帮衬,给她一栋别墅,是否已经算出手大方了?
  她想到了家里的臻言,只要做过DNA鉴定,云舫一定是会无条件爱他的,可是自己呢?他不会爱她,永远都不会爱她。当她明白过来时,却悲哀的发现,她没办法恨他怨他,不管和他重逢多少次,她都会再次爱上他。
  要怪,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我不会经常来烦你的,其实上次你离开前,我就想跟你说这句话,如果你有更好的选择,我会放---”
  “别说了。”沐阳抚着额头打断他,说道:“我很累,睡觉吧。”
  云舫虽然还想说下去,并解释她离开前那个电话的误会,但看到她脸色苍白的样子,想她是累坏了,便钻进被子,重新揽她在怀里,倒是很快便睡着了---
  她实实在在地躺在自己旁边,即使插翅难飞了。
  翌晨,两人吃完早餐一同去上班,云舫让司机先送沐阳去公司,路上他察觉沐阳不大对劲,与她说话,她几句才会回上一句,不说话时她就望着窗外,那神情就跟海面一样空茫。
  到了公司楼下,沐阳却一反常态地搂住他的脖子,歪着头吻他,两人缠绵地吻了许久,沐阳忽然狠狠地咬了下他的唇,笑着放开他说:“我一点也不想去上班。”
  “那就不上了。”这正合云舫的意,他用手擦擦嘴,竟然抹下来一缕血丝。“你还真狠---若不想上班今天就辞了,下班我来接你。”
  “嗯,我先上去了。”沐阳说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下车了。
  车里的云舫放下车窗,微笑着跟她招手。车缓缓驶离,汇入马路的车流里,蓄在沐阳眼里的泪水才滚落下来,她就站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无声的哭着,无声地说着---
  如果没有臻言,我真的想杀了自己,那样,就不会再爱你了。
  云舫这天的心情非常好,连开会时也是面带微笑的;他甚至在下属汇报工作时,用食指转着手指上的车钥匙。中午吃饭,他头壳坏掉般地开起了蔚时雨跟施容的玩笑,蔚时雨不理会他,施容却尖刻地道:“你就乐吧,估计公司的员工都盼望着你多折断几次手。”
  云舫不甚在意地道:“有句话叫‘因祸得福’---算了,跟你们说这些没劲。”
  “还有让你更没劲儿的事,只怕你听了连笑都使不出劲儿来。”蔚时雨翻个白眼道。
  施容接着说:“你这段时间到底在干什么?打电话总是不接,好几天不来趟公司,有什么事都找不到你。”
  “什么事情你们不能处理的么?”
  “我们能处理的有限,这段时间你自己小心点。”施容神色凝重的说。“那些人当中又来一个被释放了,我听说他出来后吃住都很奢侈,每天还有女人搂着,刚出狱的人哪来的钱玩儿这些,如果我没猜错,你有生意场上下手太狠,估计是他去找过那些人,很可能还跟他们交换了条件--”
  “也就是说很可能有其他人知道我们以前的事,你风光不了几天,我跟施容也一样。”
  “我最担心的是---此次出来这个最是阴险毒辣,不定干出什么事儿来,所以,这几天不管去哪儿最好都带上保镖。”施容又补充道。
  “你自己要保重好,我们死了没事,反正你这棵摇钱树一倒,我们也是生不如死。”蔚时雨刻薄的说着,但云舫还是从她的神情里看出了关心。或许有了共同的敌人才会团结起来,也才会有几分情谊。
  “我知道了,应该能想出办法先下手为强。”云舫慢慢嚼着菜,想想还是嘱咐道:“你们自己也小心,花多点钱无所谓,雇两个好手在身边以防万一。”
  他转身便忘了这件事儿,施容和时雨的智商足够去对付这些小事,只要自己小心点儿便好。目前,没有比去接沐阳下班更重要的事。
  去接沐阳的路上,他坐在后座,心情一好,看什么都顺眼,天高云淡,花枝在微风中轻摆,路上的行人,蹦蹦跳跳的孩子,在他眼中都是可爱的。办公楼前已经有下班的人走出来,他坐在车里,从那么多人当中寻找沐阳的影子---其实他是想下车去等的,但他吊着一只手太引人注目,若是给人认出来并传开,沐阳便不安全了。
  他早就忘了恋爱的感觉,或许他根本没有体会过,然而接送心爱的人上下班,并守在楼下等候,怎么看都像是情窦初开的孩子会干的傻事儿。但他完全不在意自己‘返老还童’,正是沐阳又回到他身边,才使他有了恋爱的感觉,使他愿意用一颗年轻的心重新追求她。
  半个小时过去了,沐阳并没有下楼来。他想她应该是加班,虽然等待的时间难熬,他还是告诫自己要耐心。天色暗了下来,从大楼里走出的人从起初的一涌而出,变成三两人一行,这时已经是隔了很久才出来一个人,但没有一个是沐阳。
  他拨了电话给沐阳,她的手机关机状态。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他努力地忽略,让自己往好的一面想---或许是自己低头时正好错过了,她没看到自己就回了酒店,说不定她正在房间里生气呢。
  他连忙掏出钱夹展开给司机看,并说道:“你把里面的照片拿出来,在这里守着,看清楚她的样子,别认错了,她一出来就送她到酒店,我先回酒店去看看。”
  他下车便去马路边上拦了辆计程车去酒店,然而他按破了门铃也没人来应,只好又到大堂去找到前台交待道:“1205房的客人回来,请转告她回我的电话。”
  前台低头查了下电脑回道:“1205房的客人中午就退房了。”
  “退房?”云舫怔忡地望着那前台小姐,脱口道:“不可能,是不是弄错房间号了,1205,你再查查看。”
  “先生,确定是1205,中午13点15分办理退房的。”
  云舫抚着额头走出酒店,迎面吹来的夜风略带了一丝寒意,他竟然轻轻地哆嗦了一下,世界又变了,城市又淹没在灯火霓虹中,空虚和堕落开始在角落里蔓延,从他的脚底开始攀升,直到没顶,他的耳边却还重复地回响着与酒店小姐的对话---“她没有说去哪里?”
  “没有。”
  “那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有留给1206房的客人。”
  “我就是!”
  “她给您的留言是--我跟你再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这就是沉默的力里么?轻而易举地就摧毁他要重归于好、继续未完婚姻的计划。到底是哪里出错了?昨晚还好好的,早上甚至说不想去上班,中午就突然消失,难道还是不能原谅他。
  人一生真的不能犯错,错过多少次,上天就会惩罚你多少次。
  云舫终于也尝到了沐阳的痛苦---猜不透一个人的心,看不清她的感还必须,纵使将未来的人生计划了百遍千遍,却不晓得爱的人是不是愿意参与的。
  他回到昨晚的房间里,扔开外套就朝床倒下了。他拼命地不去回忆昨天所发生的,可那些事还是如同被撕碎的花布般,往他的脑门儿上掷来,东一块,西一片,每次击中心里就有一种柔软的痛楚。
  他重重的翻了个身,一眼看到白色锦锻枕头上留的一根长发,灯光朦朦胧胧的,他竟然有些做梦的感觉--全是梦,或许他根本没有认识过沐阳。
  外面忽然下起了雨,下得很大,风卷着雨珠子往窗户上斜斜地撞来,雨声把他惊出了一头冷汗,不由得又看向那根头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恐惧,遗忘的恐惧,他担心哪天他真的记不起来,把他和沐阳的过去当成一场梦。
  他抄起手机拨给了秘书,那边刚接通,他便抢着说道:“去查市里的酒店,每家都查,一定要找到她!”
  沐阳给路佳和查恒打电话说了实情,便换了家酒店住下,没再去公司上班。两日后,介恒和路佳都来了海滨,顺便把感冒全愈的臻言一并带了来。
  “李叔说你担心臻言,怕你不认真工作,让我回家把他带来的。”路佳坐在床边,把食指伸进臻言的小手里,让他抓着玩。“他精神好得很,在飞机上还揪着我头发呢,你现在是不是放心了?”
  沐阳感激地点头,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那双澄净的眼睛对新的环境充满了好奇,眼珠转来转去,看过了介恒,又望着路佳,就是不朝自己的母亲看,沐阳用手指点点他的鼻子,语气不满地道:“没良心的小东西,妈妈想死你了,你倒是看也不看我一眼。”
  正喝水的介恒笑出了声,“父母欠孩子都是天经地义的,他还这么小你就计较,等他长大了,你即使再挂记他,他可不会惦记你,尽讨好女朋友去了,到时你可有吃不尽的醋。”
  “听你说得头头是道,肯定是那种有了媳妇儿就忘 了娘的不孝子。”路佳讥讽道。
  介恒轻轻摇头道:“话不是那样说的,生个孩子就等于还债,你养他教育他,为他操上二十多年的心,还没享两天福呢,他又交女朋友,结婚后再成个家,就彻底撇开你了。所以沐阳,即使臻言长大后比谁都孝顺,你也是做好思想准备。”
  “嗳,你再坏也不要坏到离间人家母子感情好不?”路佳从沐阳那里抱过孩子,把嘴凑去亲了亲,跟孩子说道:“我们臻言可是好苗子,一定要离那些品德败坏的叔叔远点儿--呀!别哭别哭!”
  她肚里的那些损话还没说完,孩子便小唇一扁,挥手蹬腿地哭了起来。这一哭便是地动山摇的,屋里三个人都慌了,介恒忙凑过来看,嘴里还不忘反击路佳:“看看,人家孩子虽小,却不赞同你那些谬论---咱们男人就该理智,不能跟女人一样感情用事,你说对吗?臻言?”
  他一说话,孩子倒真是不哭了,只是话音刚落了,又“哇哇”地哭了。沐阳说道:“他应该饿了,奶瓶在哪里?”
  “哦,在我房间的行李箱里,等等,我去拿。”路佳拉开门便往自己房间去了。
  介恒看着哄孩子的沐阳叹气道:“这小家伙长大一定不好惹,头回坐飞机给整个头等舱都闹得不宁静,一起飞就开始大哭,佳佳的头发都被他扯得梳得好几次。”
  “是啊,他肚子一饿,脾气比谁都大。”沐阳轻拍着臻言的小手臂,全没效果,房间里哭声宏亮,沐阳被他哭得心烦了,不禁气道:“再哭,再哭就把你扔到床上去,不管你了。”
  臻言像是真被吓住了,扁了两下嘴不哭了,睁着一双晶亮的眼睛无辜地望着母亲。介恒笑道:“你们母子有趣,像是比谁脾气大一样。”
  “你不知道他多烦,像专根我做对一样的,白天保姆带他,他就乖乖睡觉,睡够了,晚上便要我陪着他玩,我一睡着他就开始哭,从他出生以来,我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介恒把脸凑过来,鼻子快碰到臻言的鼻子了,才威风地对他训话:“臻言啊,你这样折腾妈妈,长大后可以好好孝敬她,娶个老婆也要温顺有孝心的。”
  正走到门外的云舫听到这句话蓦地刹住脚,再抬起脚便是轻飘飘的。房门大敞着,他看到窗户边上苍茫的白光笼罩着他们,介恒如是趴在沐阳腿上亲吻着孩子,这一幕---他根本不相信是真实的。
  “你刚还说不能指望孩子呢。”沐阳说道。
  “试着从小抓起或许会不一样吧!”介恒抬起头,似思索了一下便往门那方扭过头去,愣了一愣,便缓缓从沐阳腿边直起身来,视线却并未移开。
  沐阳仿佛感觉到了气氛的紧张,也转过头去。瞬间,四周的空气似乎都沉重了许多,屋外和屋内的人屏住气了相互凝望。
  大约是许久没吃到东西,臻言大哭出声,把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回来,沐阳轻轻拍着孩子,眼睛却不时地看看门边的云舫,介恒的处境尴尬,他站起身来空出椅子跟云舫道:“请进来坐。”
  云舫仿佛没听见,只呆呆地站在那里,孩子的哭声仿佛是一架轰炸机在他头顶盘旋---把他往后的人生全毁了。
  他还是走到了里面,勉强地跟介恒微笑道:“我--我正好经过这里,很久没见了。”
  “是很久不见,你好!”介恒退了两步,同云舫的距离拉得更远了些。
  云舫又看着沐阳说:“你也是,很久不见了,看你过得挺好的---”他揣在西裤口袋里的手握紧,再找不出一句可以讲的话。“我还有事,改天有空了再聚聚。”
  他仓卒转身,望了那门几秒钟,才决定走出去。
  “等等,”介恒知道他误会了,忙叫住他。云舫万分不愿的折回身,介恒朝他走了两步,说道:“你们聊聊吧。”
  说完,他就要出去,却被坐着的沐阳一把拉住。孩子一点也不体谅地哭,沐阳咬紧下唇,拼命忍回眼泪,颤声说:“我跟他没什么好聊的,你就在这儿吧。”她哀求地看向介恒。
  云舫看着那两只握紧的手,沐阳的话就像在跟他撇清关系,她是把他当小人防着,怕他说出那一夜的事,怕他毁了她的家,她后辈子的依靠。他从心底发出一阵笑,那笑浮到了脸上,两边的嘴角却下垂了,笑脸变成了一张苦脸---
  “能再见你一面就太好了,即使你觉得跟我没什么说的。”他的脚动了动,便跟介恒道:“我确实还有事,再会!”
  他几大步便消失在门外,空寂的走廊上回响着“咚咚咚“的脚步声,与孩子的哭声交迭垂在沐阳的心上,她望着哭得小脸皱成一团的孩子,忽然抱紧他,把头埋在他胸前”嘤嘤”地哭起来。
  云舫脚步凌乱地走到停车场,透过昏暗的光线,他找到了自己那辆黑色的奥迪。从房间里出来,他便像是什么都忘记了,乘电梯下来时,里面镶了一块很大的镜子,照出他的半身,他定定地望了很久,镜子里面的人取下了眼镜,一双眼睛有些潮湿,他擦擦眼睛,手指却是干燥的。他背过身,面前是一堵紧闭的门,但他却觉得背后仍然有双眼睛流出了眼泪来。
  奥迪打亮车灯驶出停车场,后面一个黑影挂掉手机,也钻进另一辆车里,跟着驶离。
  男人去酒吧,多数是为了酒跟女人,云舫上次独自去酒吧是因为跟沐阳吵架,凌晨两点从小公寓出来,跟酒保喝到天亮。这次他开车经过这间酒吧,便停了车进去。
  他自己也不肯承认,这间酒吧是能给他带来幸运的,上次他进来这里就与沐阳合好了,这次虽然与沐阳分手已经是铁打的事实,却希望能借这间酒吧扭转--多么可笑幼稚的想法。
  那个酒保还在这里工作,他不认得云舫了,调好酒给云舫后,他又把自己重新介绍了一遍,与两年前的介绍相差无几。云舫心想,这两年不知道他的生活里遭遇过什么大事儿,自己是再清楚不过,两年时间,把他这个穷光蛋变成了大富翁,又把他的女朋友变成了别人的妻子。
  他喝了许多酒,旁边的座位换了一个又一个女人。皆因不论坐多长时间,那男人也不会转头看一眼她们精致妆容。后来坐的是个身材年龄与他不相上下的男人,穿着一件寒碜的夹克衫。他们起先都只喝自己的酒,那男人没酒了,便跟酒保要了两个色蛊,放了一个在云舫面前道:“你看起来像有钱人,对女人没兴趣,那么有没有兴趣跟我赌两把---”
  云舫斜眼睨他,仍是沉默的喝酒。那男人又道:“也不赌么?那人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是没意思。”云舫揭开色蛊,拨着那几颗色子说:“你想赌什么?”
  男人扯起衣襟抖了几下道:“我除了这身衣服,也就一条命了,你赢了随你要什么,我赢了你请我喝杯酒就行。”
  “你那身儿破烂还换不来一杯酒。”
  男人不介意云舫的傲慢和冷淡,咧嘴笑道:“我这身破烂儿你他拿不走,不信试试?”
  云舫像是有了兴趣。“你这样的人活得也真洒脱,荷包比脸干净,竟然还有泡酒吧的闲情逸致。”
  “活法不同,你尽管有钱,烦恼不见得比我少,就这点而言,上帝对每个人的分配是平等的。”
  云舫微笑,摇了摇色盅道:“我不相信,上帝若真的平等分配,那么你今天尽管赢我,最好把我赢得分文不剩,好让我把别人的烦恼也抢了。”
  “你要抢谁的烦恼?”
  “我希望她幸福的人。”
  凌晨,街上的大部分灯已经熄灭了,月亮升得很高,也只有这时才能看到照在地上的月光。马路上还有骑单车的经过,骑车的人斜背着一个包,脸上带着倦容,却十分有力地蹬着踏板,“吱吱哑哑”地拐进巷道,踏入另一片月光里。
  黑色奥迪与单车交错而过,车里的人却是目光迷离,月光再明显,似乎也照不清他要走的路。然而他向左转,那是唯一一条不收费的市内高速,路旁是苍黑的树影,远处也是黑沉沉的海水。
  他催紧油门,享受着超速的快感,后面一辆银灰色本田也紧紧跟着。电台里播放着午夜之声,悲伤失恋的人说得泣不成声,哽咽和叹息仿佛从黑色匣子里飘出来,他旋扭到另一个频道,却是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他继续扭下去,直至OFF。
  这里他又超了一辆BMW,并放下车窗伸出手来得意的挥了几挥。那银灰色的本田却突然开进辅道里,再以惊伯速度开回马路上。趴在方向盘上的他刹车不及,飞速撞上本田车尾部,安全气囊释放,他正要抹去额头上的冷汗,手却滞在半空,眼睛里满是惊恐地盯着后视镜----一辆闪着强光的卡车加速冲了过来。
  第二日的早报与电视都播了同一条新闻:今天凌晨,滨海大道发生一起恶性追尾事故,两名司机轻伤,夹在中间的奥迪司机当场死亡。据调查,奥迪司机有酒后驾车,并超速行驶等违规行为,奥迪车主是‘辰耀’集团总裁柏云舫。‘辰耀’集团总裁秘书与市场运营总监蔚时雨已初步确认死者身份为柏云舫。
  跪在床上给臻言穿衣服的沐阳脑中轰然一声,她抬头看着电视,记者身后的交警从一辆变形的奥迪车里拖出一个面目全非的尸体,那身儿衣服正是昨天云舫穿来的,她颤抖着手捂着臻言也看着电视的眼睛,把他转个身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唇按在他的嫩颊上,许久许久,她才发出低低的声音:“对不起,我竟然没有让你们相认,对不起,对不起---”她连说了好多声,不知不觉,眼泪已经流了一脸。
  介恒料想得到沐阳所受的打击,但他所看到的沐阳却异常镇定,她如往常一样细心地照顾臻言,只是话变得很少。他与路佳去陪她,大多数时候,她的眼睛都看向一处,若有所思的状态。
  周末,路佳说要带臻言出去晒晒太阳,沐阳把孩子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交给了她,嘱咐她最好不要过马路,绕远点从桥上或遂道过都行。路佳抱着孩子出去了,她在卫生间里给孩子搓洗衣物,偶尔抬起头望镜子里一看,那女人险些不认识了,以前没觉得,头发竟然长得那样长,蓬乱的披在肩上,生过臻言后脸圆润了许多,但这段时间又瘦了一圈,眉骨高高地突起,眼睛却陷了进去,越发大而无神。
  不久介恒便来敲门。她用清水洗净手上泡沫,给他倒了茶,靠着窗边的椅子并排坐着。没有谁说话,房间静得跟没人一般。
  介恒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好多圈儿,出口的却不是那句话:“臻言出去了?”这是明知故问,路佳与他商量过的,她带臻言出去,他来与她好好谈谈。
  “嗯,佳佳刚来抱走的。”沐阳低声道。
  “你也该一起去,天天在酒店里,不见阳光哪行?”
  “嗯。”
  突然又静了,刚刚的谈话仿佛只是石子落到湖里,咕嘟冒了个泡,便再无声息。介恒望着她被窗外的阳光晒成了水银色,露在阳光里的半边脸白得透明,兴许是晒久了,鼻头冒出细微的汗珠。
  “沐阳,你为什么不去看看?”他终于还是问了。
  沐阳抿紧了唇,把手伸到太阳里捋捋头发,她脸上的神情过于漠然,淡然得像是整个人都要从透明的手那里开始消失一般。
  她默默地捋了很久的发,才说道:“我不相信,他要是真死了,下葬的时候我会去。”
  介恒神情恍然,她还抱着希望,像许多丢失了东西的人,刚开始总是相信还能找回来。他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突然地,他笑了笑,将话锋一转,“你相信么?我以前很喜欢你?”
  沐阳不语,但是转头看着他。
  “你有臻言的时候,我那时也幻想过,或许你是骗我的---直到你的肚子跟吃气球一样,那时我才明白,我非接受现实不可了。”介恒摸着鼻子苦笑。“臻言出生的那几天,我不敢去医院看你,当时的心情或许跟你现在一样。沐阳,都晚了是么?如果我早点接受现实,或许---”
  或许不会成日活在后悔当中,他不敢说,甚至连自己都弄不清楚,早在沐阳身材臃肿的时候,他就已经放弃了,然而沐阳住院时,他却有了恶毒的心思,希望那个孩子夭折,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也是由此才知,不管他怎么说服自己,却永远放弃不了这个他总想放弃的女人。
  “即使你接受现实,也不会妥协,你早晚有天还会介意我有个别人的孩子。不是么?”沐阳心里对他还是感激的,臻言出生后,他照顾她们母子的地方不少,她这样说其实很没良心。
  介恒忽然很局促地扯扯衣袖,他别开脸望着电视机后面那壁空白的墙。“我即使否认你也不会相信,晚了就是晚了,你就当我是安慰你吧。”他顿了顿又道,“如果可以,你还是去看看,不论如何,早些接受现实的好。”
  他这话说得既狠又自私,说完便把唇闭得紧紧的,静待沐阳的反应。但沐阳只看着自己脚尖,身体却在微微颤抖。自看过新闻后,她始终有种如在梦里的感觉,明明她和臻言还好好的,时间也在分秒往前,这世界照常日升日落,怎么就唯独他不在了呢?
  她只安静地等待着,哪天亲眼证实他死了,或是亲眼看到他还好好活着。
  一个公众人物的意外身亡定是受瞩目的,报纸媒体将重心放在‘辰耀’集团,柏云舫年轻,庞大的事业无继承人,众人都关注着各个股东的异动,然而,有蔚时雨坐镇的‘辰耀’出人意料的平静。员工照常上下班,各项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股市虽然受创,当天跌幅达1。2%,第二天即慢慢回升。
  总裁办公室里,沐阳捧着茶坐在沙发上,膝盖并拢,脸上的神情漠然,那双黑亮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秘书把一份已经签署的股权让渡书推到她面前。她缓缓地转回头,拿起那份文件,看了一眼便放下了。
  “这是‘辰耀’旗下‘荆楚药业’15%的股权,目前您是除柏云舫先生以外,最大的股东。”律师说着又向她推去一叠小本子。“这些是位于市区“金华”公寓和西海湾别墅的房屋产权证。”
  沐阳默然地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我有个请求。”
  “您请说!”秘书答道。
  “我想见见处理事故现场的警察。”
  “这个---”秘书有些为难地道:“车祸虽然是意外,但蔚总监怀疑是人蓄意谋杀,已要求立案,目前---”
  “我不是要问清案情,只是想看看他--跟遗物,毕竟我曾是他的未婚妻,于情于理,这个要求并不过份。”
  秘书跟律师对视一眼,他点点头道:“那我们安排一下,下午给您答复。”
  沐阳出来后并没有回酒店,马路对面有家咖啡厅,一男一女紧紧偎着走出来,门一推一关,里头的音乐声若有似无地飘进她的耳朵里---
  如果没有你,我在哪里又有什么可惜,反正一切来不及---
  她站在那里听了很久,天空突然飘起了小雨,如丝如雾地扑到她脸上,湿了满脸,她麻木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梧桐树的叶子擦过她的肩,落到地上。那首歌放完了,她才把手揣进上衣口袋,走到里面,寻了一个靠窗的地方坐下来。
  给路佳打了电话,臻言还在睡觉。她要了杯咖啡,服务员端上来以后,杯子已经送到唇边,她又放下,想起了他经常唠叨她的话---你的胃不好。
  她拿出文件,翻到最后一页,找到签名的地方,是他的名字,他的笔迹。她抚摸着那三个字,仿佛又看到了第一次见面时他从电脑里抬起头微笑的样子。她把纸蒙到脸上,眼泪汹涌而出。
  在咖啡厅里呆坐了两个小时,秘书打来电话,告诉她可以看先下遗物。她收拾好东西,跟秘书到了派出所,警察把死者的随身物品摆在桌上,钱包,名片夹,车钥匙,房门钥匙-----
  她一眼看全,从中捞起银色VENTU手机,灰暗的眼睛忽然有了些神彩。
  秘书送她回到酒店,下车间她说道:“只看过遗物就好,至于他, 我暂时不见了!”
  “是吗?”秘书这样问,神情却像是松了一大口气般。
  “嗯,明天我就带着儿子回父母家,以后不会再来滨海了。”说完,她看了秘书一眼便下车了。
  夜晚,如同是深海一般的天,那不多的云便像是几艘航船,拖着几丝乌黑的烟雾,缓慢地朝边际开去。沐阳早早地就躺到了床上,臻言似乎白天玩累了,天一黑,小手在脸旁边挥了几下就睡了。
  沐阳睁眼看着窗外,那云不知什么时候全给染黑了,厚厚地倒扣在城市上空。她迷糊地睡过去,不久便下起雨来,沐阳像是梦到了她种在阳台上的花,雨滴打在花瓣上,淅淅沥沥的声音。天忽然变了脸,雷鸣电闪,窗外划过一条青紫的亮光,房里被照亮,瞬间又陷入黑暗里。沐阳在第二声雷响时清醒了,她坐起身,恰好又一道闪电撕来,房间似在震动,桌子摇晃得“砰砰砰砰”,她惊叫一声,用被子蒙住了脸。
  整个世界不得安宁了,活物似物都藏了起来,惊惶不安地等待天宁静的那刻。许久,雷声好像停了,雨越下越大,沐阳抬起脸,仔细的分辨那声音仿佛是谁在敲门。她吓得心怦怦直跳,敲门声更急,她怔了半晌,才下床小心地走到门边,戒备地问:“谁啊?”
  “是我,沐阳,开门!”
  沐阳惊愕地握紧门把手,力大得像是要拧下来一般。他还活着的可能被她想过了无数遍,等亲耳听到他的声音,才觉得那个希望如此渺茫,她的幸运怕是亿万人中也没有一个。说不上来她现在是什么心情,惊喜却怕是空欢喜一场。
  她刷地下拉开门---云舫浑身透湿地站在外面,头发上滴着水,脸上也满是水渍,衬衫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某些地方鼓蓬起泡。地上潮湿了一大块,该是在门边来回挪动步子才踩得湿浸浸的。
  “你要回家?”他走近沐阳问。
  亲眼见到人了,却跟听到声音的感觉全不一样。她仿佛一步步地走在自己的幻想里,所有的都与她想的吻合,他会在晚上来找她,会阻止她离开,这太不可思议了,她几乎就要晕过去,然而,她紧紧地盯着他---
  “只带孩子回去?沐阳,你没结婚?--”云舫两手按着她的肩,又确定地说:“结婚了,你一定不是只是带孩子回去,你还是单身,那个孩子---”
  “你没死么?”沐阳咬着唇,斜着一双泪光莹莹的眼睛睨他。
  “差点死了。”云舫按她肩上的手用力了些,又道:“如果真的如我那天所想一样,死了就死了,我---”
  “啪!”沐阳劈手招呼了他一个嘴巴,云舫被打得呆住了,沐阳第一次打人,打完心里便发颤。她哆哆嗦嗦地哭了起来,微颤着嗓子道:“你以为我就那么确定你没死么?整天整夜的,我什么都不想,就想你是不是真的死了,就想你是不是真的---”她扑到云舫身上,手抓着他的衣襟使力摇晃他。
  云舫缓缓地抬起两条手臂,轻声道:“对不起,我以为你知道我死了,会解恨一点,对不起!”
  沐阳一迳的哭,他轻轻把她推离一些距离,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死?”
  “因为我根本不相信你死了,凡是能说明你没死的理由都被我想遍了,我希望你活着!”她说完,两人又拥抱,云舫吻着她的眼睛和耳垂,在她耳畔轻声道:“没有你,我活着也跟死了一样。”
  沐阳仿佛没听见他的话般,自顾说着:“我要他们带我去看你的遗物,就是想亲眼证实,如果那条手机链不要,你就活着,因为你答应过我的,那手机链你会一直带着,是不是?”
  她的语气很激动,云舫拍着她的肩安慰道:“是,我一直都带着的。”他顿了顿又道:“我错了,那天我应该问清楚的,但我又怕打扰到你的生活---”
  “我跟介恒---”沐阳欲要解释,云舫摇摇头打断她道:“不要说,我明白的,是我错了!”
  屋里传来一阵啼哭声,沐阳忙转身进去。臻言眼睛还没睁开,已经张圆了小嘴哭得不肯罢休。云舫战战兢兢地走向床边,看着那小东西,皮肤白皙得像他母亲,眉眼却有几分像自己,颊上堆起的两团小肉,这难道是---
  “爷爷取的名字,叫柏臻言。”沐阳把兑好的奶瓶递给云舫,又将臻言抱起来,奶瓶喂给他才住了哭。
  云舫仿佛周身的血管都膨胀了,面色紫红得像是四月里的蛇莓果。那天离开后,他也想过这个可能,只是他那样伤害过沐阳,不恨他已算是幸运,为他生下孩子,那是他不敢奢望的。
  “五个月大了,前段时间爸妈把他接回家就感冒了,就是你也住到那家酒店时。这才刚好不久,爸妈便让佳佳带过来,看他哭得这么有劲儿,我放心多了。”
  沐阳擦着臻言嘴边的乳汁,云舫想起那段时间她总与人通电话,应该就是跟家里人聊孩子的事。他怯然抬起手,想去摸摸孩子,但只伸到一半就缩回来。沐阳见了便执起臻言的脚,似是鼓励道:“他是爱护自己的脚了,你摸摸看就知道。”
  云舫像孩子般地抿抿唇,一手握住那双小脚,软得不可思议,臻言的腿一蹬,他立刻放开了,如是做错了事一般,看看臻言,见他两只小手捧着奶瓶,眼睛望着母亲,并没有再哭,才放下心来。
  为人父的责任感霎时充臆心间,他呆呆地看着一丁点儿大的臻言,不禁害怕---他那么小,那么柔软,自己真的能好好照顾他,平平安安地把他养大么?
  臻言喝了大半瓶奶便不再喝了,沐阳轻拍着他的背。他有了精神,眼睛往四处看,当他看到云舫时,云舫太小心以致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知道扯开嘴角冲臻言笑,臻言嘴角弯了弯,状似也笑了,云舫当即受宠若惊得想去亲他。
  “你抱抱他吧。”沐阳把这些看在眼里,心里也高兴。她把臻言放到云舫腿上,拉过他的手托着臻言的头。云舫傻眼,望着已经到他怀里的臻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的大手会弄坏这么脆弱的婴儿。
  沐阳好笑地摇摇头,把臻言抱回放到床上。云舫的目光也跟着转移,他像是怎么看也看不痛快一般的车了个身,手指伸过去轻轻摩挲那双小手。
  沐阳本因他平安无事决定不再介怀那些不快的事,尤其是他对待她不怎么明确的态度。但这会儿看到他对孩子这般珍爱,心里不禁又酸了起来。她拿了臻言的小围巾,忿然起身,云舫却如同背后有双眼睛似的抓住了她的手,忽地再抱住她。
  “对不起,沐阳!”他深吸了口气,又道:“我真恨时间不能拨回去,那时没在你身边,我找了你很久,始终找不到你,没想到--”
  “你有找我?”沐阳怔怔地问。
  “一直在找,你走之前到过公司是不是?”
  沐阳点头。“我听到你跟别人说,要我走得越远越好,最好别再让你看到。”
  “那不是说你的,施容在电话里问起了路佳,恰好我心情糟糕,我庆幸还有机会跟你解释,沐阳,我真的不是说你,你相信么?”
  沐阳怔怔的,想笑,嘴角却扯不动,那一句使她长时间以来想起便刺心的话,都是替别人难受着。她仔细地回想过去,然而有那么多的事竟然没了印象,像是纸上的小墨点,字太多了,那些墨点混在当中,不留心决不会发觉。
  人一生那么长,有多少事真是值得自己计较的?与云舫从认识到分开,她无论大小事都计较着,计较他会不会娶自己,计较他的态度,计较他对自己的感情。她就像是一个见不得大场面的赌徒,押上筹码,便只为了一个赢的目的,若是输了便气急败坏,掀翻桌子,迁怒旁人,自己一无所有的离开,心里还要恨着那个赢了钱的人。
  她一直以为自己稳重成熟,心里瞧不起韩悦的小家子气,又不屑路佳的感情用事,连同事秦珍珍,八褂时飞溅的唾沫也是她唯一记得的。她自以为是地否定介恒对自己的感情,却怨恨路佳的自以为是,也忘记了这一年多来,都是他们陪着自己,在金钱上,精神上支撑着她这个输得精光的赌徒。
  她固执的以为自己观念和想法是对的,并以此为标准否认了所有人;她认为自己是个有想法的人,便要所有人都来理解她; 偏偏她的想法从不说出来,要求周边的人通过一个眼神便能了解,否则她就会失望---她真是个自私且幼稚的人,如同一个抱怨父母不关心自己的孩子,但是,除了自己的父母以外,没有人必须对她履行那些义务。
  就像她与云舫,心里想的不与他说,谁又会懂你呢?
  等她醒悟过来,仿佛世上的一切都顺眼了,哪怕是让人心生烦扰的雨声也是有节奏韵律的,她总结了一下---都是自讨苦吃,她有一个好的家庭背景,有几个感情笃深的朋友,还有一个对她从未放弃的男朋友,她自出生以来没有饿过肚子,耳聪目明,手脚健全,命运已算是厚待她。
  "沐阳---“云舫轻摇了一下兀自发愣的她。
  “云舫。”沐阳回神看他,“我跟你一样,也庆幸还有机会听到你的解释。”
  岁月变迁得快,若是许多年后才了解过去都只是个误会,那将会是怎样的遗憾?不知那些还因为男朋友忘了记念日而生气,甚至负气分手的人,到白首时再回顾过去,是否只能付诸一笑,苍白的一笑。
  或许,能记得起来,那也是不容易的。
  “离开你以后,我一直在武汉,找到工作没多久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我回家求过爸妈,但是--”她再说起这些事儿,语气轻松了许多。“不能怪他们,大人的想法总是比我周全得多,我回到武汉后,爸妈也常到武汉看我,一个月前,我因为出差来了滨海,便想去小公寓看看,碰巧遇到你---”
  她悠悠说着,云舫却听得火大,突然又想起她先前说臻言的名字是爷爷取的,便气哼哼地道:“爸妈和爷爷存心不让你知道,我每个月都会去你家,问他们有没有你的消息。”
  “是吗?”沐阳蹙眉思索,随即便像是明白过来的恍然一笑。“大概是爷爷的主意,他就是那样的人,表面比谁都大度,一涉及到至亲的人,他的气量就很小。当然,也可能是他明白,如果我们不冷静地思考一段时间,即使在一起也不会幸福。”
  云舫对她这番辨解不以为然,还不就是个老奸巨滑的人,吃他的亏还少么?
  “对了,爷爷估计也看新闻了,他肯定以为是真的,赶紧给他打个电话。”云舫忽然想到这两天只顾着处理这事儿,倒忘了跟他们解释。
  “明天早上再打吧,这么晚他们应该休息了。出事当天,爸妈打过电话给我,虽然没有说起你的事,我想他们也是担心我。”
  云舫闻言点头。沐阳又问:“对了,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那天?云舫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但到现在,他想起那晚仍是惊得出一身冷汗,所有的事都那般巧合,如果当中稍微有个环节对不上,或许躺在冷冻库里的人就是自己。
  他去了那间酒吧,与那个自称从前是律师的人玩了好几把,无论怎么玩自己总是输。他们在聊天时得知,那个律师从前是专打经济案件的,几年来,他只打赢过一场官司,但他有很多很多的钱,钱多得让他没了欲望,只有在牌桌上,他才觉得自己有点盼望,盼望能赢。所以,最后一场官司他赢了,却输了自己拥有的一切。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赢了还是输了,但是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的事情全他妈的扯淡。”律师眯着醺醺的醉眼说。
  霓虹闪烁的酒吧仿佛是大都市的一个缩影,人类的喧嚣和欲望一览无遗。他穿着一件陈旧的外套,像是城市里一棵枝叶飘零的树,死气沉沉。云舫从他身上看到了真实,一个从欲望中挣扎出来,追求真实的人,然而他的下场,却令自己心悸。
  云舫把身上的所有东西都输给了他,当他换上云舫那身价值十几万的西装,取笑穿旧外套的云舫是“领不到工资的教职工”时,依稀能看出他打最后一场官司,在法庭上巧舌如簧并完败对手的影子。
  输掉的最后一件东西是手机,律师不客气地拿过去,说自己从前也用这款手机。云舫一把夺回来,把手机链子拿下后便把手机扔到桌上。
  他用一种看透俗世的超然目光看着云舫,拍拍他的肩道:“你还有救!”
  他却没救了,自以为看懂了世间的一切,却看不到在一小时后会成为别人的替死鬼。名车华服给他招来了杀身之祸。或许,他现在在另一个世界感慨着,连那些杀人在停车场黑暗的光线里,也是以貌取人的。
  “我让酒吧帮我打电话给秘书,他把我接回家后,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刚起床,秘书就打到家里,报告了车祸事件。”
  沐阳听完他这些匪夷所思的经历,一时?情绪复杂,那个人无辜,死得很可惜,但又能怎么办?难道她希望死的是云舫么?最可恨的还是那些买凶杀人的渣滓,世上就是有那么些人存在,才会乱得没有章法。
  “后来呢?”她又问。
  “后来就报了警,我把实情说了,警察让我暂时不要暴露身份,以免那些人狗急跳墙,顾不上布局就直接杀我灭口。”云舫顿了顿又道:“是谁主使我清楚,但现在还是搜证阶段,警察24小时都跟着我,今天晚上出来都是争执了很久,他们才肯给我一个晚上,天亮以前我得回去。”
  “天亮以前?”沐阳看着手机,离天亮还有四个小时,便道:“那你要不要睡会儿?”
  云舫揽她到怀里,又瞥过去看了眼扯着被子玩儿的臻言道:“哪能睡得着,你要是想睡了就睡吧,我看着你睡。”
  “我不一样么?这几天没有一夜是睡着过的。”她站起身来,把枕头拍平整了说:“虽然睡不着,还是躺会儿吧,躺在床上说说话也好。”
  她脱鞋爬到床的另一边,脸色有些倦怠,眼睛却仍有些许神彩,云舫会意过来,也顺势躺到床上,曲指搔搔臻言的下巴,便横着手臂,如往常睡觉一样,让沐阳的头靠在他的下巴下方。
  “一家三口!”云舫的语气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感叹。“无论如何,这次你也得嫁给我了。”
  沐阳轻叹口气道:“也不知道警察什么时候才能破案,还有那个人,我们怎么跟他的家人交待?”
  “案子就快破了,只要知道主使者,找到证据还是很容易的,他们以前有接头,以现在的刑侦技术查清也是易如反掌,更何况这件案子市长亲自督促,我们不用等太久。至于那个人,我也是报案后才知道,他以前多次触犯过法律,一些人倒台后,他也受到了牵连,他家人的日子很不好过,我已经让秘书妥善地安置他们,尽我最大的能力,让他们后半辈子过得舒服一些。而且---”云舫的声音突然低了些,听起来有些沮丧。“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屋里静默。外面的雨声突然清晰起来,唏唏哗哗地下得心也潮湿起来。面对这样的事情,他们无法高尚起来,哀悼一个人的同时,也感激他成全了自己的幸福。
  “云舫,我好像懂事了,也明白了不少道理。”沐阳轻声道。“真好笑是不是?我都27岁了还说出这种话。”
  “我也一样---”云舫的尾音逐渐变低。
  他们静静地依偎,聊着分开后的各自的生活,沐阳不再对云舫的话半信半疑,云舫又重新计划起未来,后来沐阳睡着了,她并没有问云舫什么时候再来找她,若是她醒来后,也会这般想---他处理完所有事情,会立刻来找她。
  小小的孩子在父母之间睡得酣甜,房间里的灯熄了,雨也停了,窗外黑沉沉的天变成微蓝色,整个世界仿佛都落到染缸里被浆洗了,又晾了起来一般,全新又充满了希望。云舫翻个身便醒了,把床上的大小人各吻了一遍,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
  昨日下了一夜的雨,早上天倒晴了,亮闪闪的太阳爬到高楼顶上,人出来了,马路上的车节节堵塞,城市又开始闹哄哄的。沐阳去了韩悦家里,上次离开,她走得过于冷清,离开前打了个电话给韩悦,只说要走了,便挂断电话任韩悦去猜测她和云舫黄了的婚事。这次来滨海,她原想对韩悦避而不见,来了又离开,悄无声息,也省了道事儿,但她决定这两天之内便动身去武汉,然后直接回家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见得着,索性一次说个清楚,也好叫她别挂念着。
  打电话给韩悦,她听见沐阳的声音沉默了会儿,才蓦地叫道:“哎呀,天,你还活着?现在在哪里?---问题直往沐阳的听筒里蹦出来。
  去年周亮在市区按揭买了套小户型楼房,车倒是付的全款,十来万的北京现代。自从孩子出生后,他也许才意识到自己是个成年人,这时才想着要赚足奶粉钱,更要维护好这个家,提高家庭的生活质量。他很老实,下班就回家,晚上不看电视就玩玩儿电脑,他的手机随意扔到桌上,也没有哪个‘领导’无事打电话给他的,还难能可贵的是,一到周末,便开着车带上老婆孩子去市郊‘亲近大自然’。
  这些话都是韩悦对沐阳说的,今天不是周末,周亮得去公司为云舫等一干股东卖命,家里就只剩韩悦跟一岁半的孩子。
  沐阳把这一年来的事都与韩悦说了,只略去了云舫的身世,与刻意欺骗她的事情,又言明两人已合好,省得韩悦再宽慰她一遍。
  一下午的光阴很快就过去了,沐阳虽是从韩悦的话里听出了一些心酸,但终究是幸福的味道更浓些,不知怎的,她放下心来---本不干她的事儿。
  “沐阳,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才好,那些日子我终于是熬过来了,我没有跟你讲过,孩子出生后,我就患了产后忧郁症,像精神分裂似的,周亮晚到家半个小时,我就怀疑他跟哪个女人鬼混去了,等他回来,我又怕失去现在的家庭。你知道的,我们走到这一步有多不容易,家里的父母每月等着我寄生活费,偏偏房价物价飞涨,我怕失去一切,所以我不敢跟周亮吵,时间长了,也就慢慢淡忘了,对我来说,能忘了过去那些事儿,生活就没什么不完美的。“
  沐阳捧了杯茶在手里,上等铁观音,只是捧到茶凉也忘了喂进嘴里去。每个人的生活经历若是装订成一本书,读下去无非是两种感受,笑着流出眼泪,或是满脸泪水仍然微笑,那都是最使人心酸不过的。
  她曾经憧憬的婚姻生活也不过是韩悦这般,一套不大的房子,车能代步即可,丈夫可以很平凡,只要关心她,守规矩,和睦的过一辈子倒不是难事儿。最初,云舫便是那样一个合适的人。然而,那么多波折过后,她也有了自己的一本书,一本与别人不尽相同的书,她完全相信,即使她和云舫最后没有了爱情,谱写共度一生的结局也是合情合理的。
  与韩悦告别,路佳也从分公司回到酒店,沐阳找到她的时候正在收拾行李。于庆耀今年第一次入院,路佳一定要回去陪着。沐阳抱着臻言,默默地看她低头整理行李,她的头似要埋到行李箱里去了,卷发倾泻下来,遮住了侧脸,就像是挂在墙上的一幅画,沐阳无论站到哪个角度,始终看不到她的正面,只能猜测---被头发遮的脸是不是哭了?
  她回到自己房间,将臻言和自己的行李也收拾好,打电话到航空公司订了晚上到武汉的机票。
  于庆耀这次的情况很严重,身上已经插满了管子,被隔离在无菌病房里。一块透明的玻璃,看到的是一个生命气息渐渐消失的孤独老人,尽管他才四十多岁,原本至少还有三十年可活。路佳站在玻璃前近七个小时了,眼神空洞地望着病床,一直望着。
  沐阳倚在那扇进不去的门边上,医生来的时候她便让开。透过玻璃窗看一眼里面,可她没有勇气多看几秒钟,而那扇门,也不知道里面的人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出来。
  连续三天,路佳守着于庆耀,她守着路佳,保姆抱着臻言来送饭。她接下饭盒便赶她们走了---臻言爱哭,哭声太响,会吵到路佳,也会吵到病人。保姆送来的是一份饭菜,一份文火细熬的汤,这是沐阳的主意,路佳咽不下饭菜,汤总是能喝的,她无声地看着路佳喝完汤,自己又拎了饭盒去走廊尽头吃饭。
  路佳到第三天才跟沐阳说话。她的额头贴在玻璃上,双手抱在胸前,仿佛是身体发冷,嘴唇有些紫红。
  “如果我那次不任性地逃走,他应该会晚两年才会进这里面。”说完,她许久没说话。再开口前,她抬走头来,首次正眼看着沐阳。灯光下她纤密的睫毛犹似一道沉沉的阴影,眼里却浮出一抹水光,她的嗓音颤颤的:“沐阳,对不起--我不能原谅自己,也不能原谅柏云舫,但他是臻言的父亲,你爱的人。所以--你走吧!”
  沐阳脸色忽红转白,心悬悬地望着她,只希望她还有下句话,然而路佳却是车转身子,踩着高跟鞋往走廊尽头走了。
  介恒处理完滨海的工作,赶到沐阳离开前回到了武汉。
  要带走的东西大都打包了,零乱地堆在客厅中间。沐阳招呼他到沙发上坐,家里没有开水,只得从墙边的纸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给他,并歉意地说:“对不起,你看这里乱得,什么都没有了。”
  介恒接过水,视线却绕到沐阳落在那些箱子上,封装好的一个大箱子顶上用大头笔标记了--衣物,应该是要邮寄回家的。那封得严实的箱子使他心一阵阵的发怵,仿佛是自己也被透明胶紧紧带缠了几个圈儿,紧锢得他险些忘了呼吸。
  他松了松领带,轻咳一声道:“什么时候的飞机?”
  “明天两点的。”沐阳拍拍腿上的灰尘,在他旁边坐下。
  “我送你吧。”
  “不用了,那么麻烦--”沐阳正要拒绝,楼上骤然一阵巨响,然后是电动钻孔机呜呜的钻墙声,像是有只超大功率的吹风机在头皮上方“哧哧哗哗”地吹着,刺耳不过,她甚至听不见自己说话的声音。待那声音停了,沐阳烦道:“楼上装修,真是吵死人了。”
  介恒不在意地笑笑道:“不要紧的。”他环顾整个客厅,又问道:“给你做事的那个女孩子呢?还有臻言,他们去哪儿了?”
  “保姆做到今天,前几天我就让家政公司给她重新寻事做。你看今天屋里吵得很,臻言一听到楼上钻墙的声音就哭,我就让她抱臻言出去了,晚饭时再回来。”
  “哦--”他无话可说了。明知道如果再不和她多说几句话,往后连见面都难,更何况是这样面对面的聊天,一这样想,他像是从这时便开始思念起她来,心里竟然有股抚着照片哀叹岁月变迁的沧桑感。
  “介恒--”沐阳突然道。“谢谢你帮我那么多!”
  “说这些干什么?”介恒脸上笑得灿烂,心情却如同下过雨一般潮湿阴冷。“男人不愿意听见女人跟自己说谢谢,那表示你把他当外人。”
  “嗯。”沐阳笑着点头,拍下自己的头状似反省地道:“我说错话了,但绝不是把你当外人看。”
  “你说得痛快,等你结了婚,不把我当外人,难道当内人啊?”介恒玩笑道。他见沐阳怔了怔,不好意思的搔着头发干笑,便又道:“所以,你可别离婚呐,我这外人可是眼巴巴地瞅着空子---”
  楼上又轰隆隆地开始作业,一连串混乱的响声,沐阳听不见他的话,便把手放到耳朵后面问:“什么?”
  介恒知道她在问自己,嘴角忽然勾起轻佻的笑,用着连他自己也听不大清楚的忧伤语气道:“我说,别让我钻到空子,我也不确定还能爱你多久,万一你离婚了我又娶了别的女人怎么办?沐阳,你不能让我为难,知道吗?所以,你一定要幸福,我会去国外,离这里远远的,我不能看着你幸福了,你自己要争气---”
  沐阳只能看到他的嘴型一动一动,从他的笑容里,她猜测他说着玩笑话,便也很给面子地冲他笑。介恒见她笑了,嘴角那抹轻佻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恢复到如初,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首饰盒打开,里面是一条紫色水晶链,他推到沐阳面前继续道:“这条链子我一直没有送出去,不是我不想送,但认识那么多女人,我都舍不得戴在她们手上。虽然是送不出去才给你的,你也别嫌弃,记得当初我没送你,你还很不高兴呢。”
  他拉过沐阳的手,戴在她的手腕上。沐阳看那手链看得眼睛都直了,跟她当初在店里面,店员给她戴上这条手链时的神情一模一样。只是这次她的眼里掠过疑惑。介恒嘴角那抹轻佻的笑夸张的扩大,一脸的玩世不恭。她似放了心地低头拨弄手链,介恒的眼里却在此时浮起一抹悲凉的意味,但一闪即逝。
  “还是给你了,我自己也想不到,会认真地去爱一个人,爱一个怎么都不属于我的人,我的性格里并没有偏执的一面,只是,那样清醒理智的知道自己爱你更痛苦。”他的笑快要撑不住了,楼上混乱响声也逐渐减弱,他压低了声音:“沐阳,我不能不爱你,也许以后也忘不了你,所以,你也别忘了我,这条手链你要一直戴着,他不爱你了,你要想到还有我---”
  响声戛然而止,耳朵里却仍然余音袅袅,沐阳终于抬起脸来,眼睛一弯,浅浅地笑了。介恒还笑着,嘴没歇气地道:“说了那么多,你都没听见吧?这条手链送不出去了,你拣着吧,最好当成传家宝,传媳不传子,臻言娶了老婆就给她,她再给下一代,儿媳传儿媳,几百年后,没准儿还真成了传家宝。”
  沐阳拉着手链,璨亮的水晶珠子在腕上滚动。她煞有介事地道:“你这样说,我倒是真要好好收着了,一会儿臻言回来我就拿给他看,告诉他这是王叔叔给咱们的传家宝。”
  介恒满意地点头,与她说着笑话。高楼上的太阳只余半边时,保姆抱着臻言回来了,沐阳邀介恒一起到外面吃饭,介恒推说有事婉拒了。
  他拉开门时,橙红的阳光也晒进了屋里,又缓缓地被关在了门外,连同门外那个站在阳光里的人。
  门里门外,是他们之间永恒的距离。
  车祸肇事者在七天后供出主使者,同时‘豫华制药’近来年的医药害人事件浮出水面,林董事长迫于压力辞职的第二天被逮捕。蔚时雨代表‘辰耀’出面洽谈收购事宜,云舫侥幸逃过一劫,引起整个社会的哗然。此后三天,‘辰耀’高层涉及十多年前被某诈骗团伙倾覆的内幕消息不胫而瞳。蔚时雨和云舫首当其冲,百姓猜测议论得热火朝天。‘辰耀’作为国内知名企来,头次产生了负面影响。但猜测最终只是猜测,放出消息的‘豫华’林董事长因为多起医药事故在先,消息的真实性招人质疑,加以始终没有人拿出真凭实据,风波过去,‘辰耀’屹然在市中心区纹丝不动。
  ‘辰耀’总裁办公室内,云舫对面坐着一个年纪四十岁左右,衣冠齐楚,相貌周正,浑身散发出内敛沉着气质的男人。
  男人旁边坐着蔚时雨。她介绍道:“这位就是吕先生。”
  “你好!”云舫打量完他后道。“吕先生真人看起来比报刊杂志上更有气势啊。”
  吕先生礼貌地笑道:“柏总裁过奖,叫我老吕就行了。”
  云舫倒不推辞,伸出右手,等老吕与他握了手才道:“行,那我就叫老吕了。”
  蔚时雨道:“都是爽快人,就不担心往后的合作了。”
  云舫赞同地点头,跟老吕道:“蔚总监是‘辰耀’的大将,老吕是‘辰耀’费了不少周折才请来的管理人才。往后你们打交道的地方多得很,希望你们能合作愉快!”
  老吕和蔚时雨闻言都怔住了,他们都听出了云舫话里的意思,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也没去问云舫为什么不是说“我们合作愉快?”
  会议进行到下班前,基本上都围绕着‘辰耀’的发展,老吕提出了许多独到的见解。蔚时雨则是心不在焉的,眼睛隔几秒就望向云舫。会议一结束,蔚时雨送老吕出了大门,便急急地折回办公室,找到云舫道:“你什么意思?”
  云舫从成山的文件里抬起头来,淡淡的扫了时雨一眼道:“老吕是我聘请来替我管里‘辰耀’的。”
  时雨一惊,面色不豫道:“那你呢?”
  “我去管理‘荆楚药业’的工厂。”云舫说完又埋首到文件里。
  时雨怒笑不是,上前两步道:“你堂堂‘辰耀’的总裁去管理子公司的一个小工厂,玩笑也不能开这样的。”
  “我没开玩笑,牢里关着那些人陆续会出来,防了这个,又要算计下一个,累得慌,我的后半生还想清闲些---这两天你先放个假,接下来一个月有你忙的。”
  “你是说真的?”时雨仍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云舫此刻没时间与她多解释,合上手头文件绕过办公桌往外走。时雨再沉不住气,霍地转身叫住他道:“你那么放心我?不怕我趁机使坏,让你跟几年前一样一无所有?”
  云舫顿下步子,却没有回头。“不是放心你,而是我不在乎。”说完,他才缓缓回头,盯着时雨的眼睛道:“‘荆楚药业’有我亲自管理,你再厉害也动不了分毫,至于‘辰耀’其他的资产,只要你有本事,请随意---”
  他说着往前走了两步,又似想起什么地停下来,竟有些语重心长地道:“即使我什么都没有,但我还有个家,有自己家的人陪着。时雨,你年龄也不小了,这城市里比你有钱的女人不多,但比你幸福的女人到处都是,你该考虑一下了,不管是继续爱施容,还是找个爱你的人,总之---女人有家可归才不至于晚景凄凉。”
  话落,他一直走到门外也没有回头。余下愣愣站在那里出神地蔚时雨,她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屋里哪个角落都找不出一个能继续与她说话的人。
  一个月后,滨海市已有几分冬天的萧条景象。梧桐叶子落到行人身上,风有些寒冷,女人都往脖子上缠上了厚围巾,手揣在大衣口袋里,伛着身子抵御迎面吹来的寒风。柏云舫就在众人天冷不愿起床的抱怨声中,低调地卸去‘辰耀’总裁一职。
  几天后回暖,人们又有闲情来八褂新闻时,‘辰耀’总裁已换新人。记者翻遍了整个滨海市也没有寻到云舫,所有人只能怀着一个疑问,慢慢地淡忘了这件事,也淡忘柏云舫这个捉摸不透的人。
  到家之后,沐阳可是烦得很。“客走旺家门”,李家在当地算是名门望族,尤其是李钦显年中被调到政府办公室担任主任一职后,周末总有来‘联络感表’的人,偏偏李家就出了个来路不明的孩子,虽然他们都猜测应该是‘荆楚药业’新老板的骨血,但也无人敢出言奉承两句,他们甚至不敢提起孩子---世上的事谁说的清,李家独生女真要是个败坏门风的,那不是马屁拍到马蹄上?
  沐阳烦这些人,他们一来,就带着孩子躲到楼上去。李成辅想亲近孙子,也只能板张脸跟到楼上。每天这时,沐阳就把孩子丢给爷爷,自己去上网或是随处逛逛。
  圆形小院子的花都谢了,青草枯黄,荒凉得像是小沙漠。矮矮的万年青还是翠碧的一簇,站在高处俯瞰则像是沙漠里的绿洲。沐阳由旋梯自上而上,沿着石板路小径走到水池旁,身子往前倾了倾,照出个半身影子,一条锦鲤拖着红色的尾巴游过来,把她的影子从中间剖开。沐阳向那鱼掷了颗小石头,便往水泥桥上走,在中间的栏杆上坐了下来。
  一个月了,于叔的病情好转,前不久打电话给爸妈已经出院。佳佳没再联系她,沐阳知道,除非是于叔的病情彻底好转,并恢复到两年前的身体状况,再不然就是于叔死后很多年,她已经渡过悲伤,否则,她的心结不会打开。
  她恨云舫是应该的,若是异地而处,自己不见得比她理智,眼看着爱的人生活无法再延续下去,任谁都会迁怒。
  只希望,佳佳能早些想开,毕竟生活不是一个人,一台戏。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起身往水池另一端的兰花从去,兰花是李成辅精心培种的,绿英,邛琢,奇珍梅,江南雪。。。。浓翠的绕了池塘半个圈儿,强烈的馥郁芳香渗进空气里,风拂过,香味一波一波的漾开。回来后听爷爷说,这些兰花都是云舫送的,从全国各地搜罗来,就为了讨个原谅。
  她蹲在那些娇贵的兰花前,也许只有爷爷才会把这些花放到院子里,换成她一定是宝贝得放到到卧室窗台上,早晚都看着才放心。
  大约是李成辅少有种植这些名贵花草,沐阳也只会养些普通的,名贵的花她都鉴赏不来,只是知道价格后,使她不得不心疼这些花,而且,看着花,多少有些睹物思人的意味。
  她站起来,客厅的门还关着,那些客人一个也未离开。她想干脆去外面走走。刚转过身,院门外一辆计程车停下来,车尾扬起一阵沙黄色的尘烟,车上的人走出来,到后备箱里取行李---
  沐阳怔在原处,看清那个熟悉不过的瘦削身影,他穿着一件开襟的淡灰色羊羔皮大衣,铅色法兰绒长裤,一手拎着行李进了院儿门,便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四处看看,瞥到了沐阳才顿下住步子,面朝着她。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又仿佛是都把对方当成一道虚幻的景了,细细看着,谁都不再走一步。
  许久,沐阳的嘴角才弯起笑道:“你来了?”
  云舫弯腰放下行李,眼睛看着她,微微点头。“看样子,你是不会赶我出去了?”
  沐阳一迳笑着,笑得眼睛泛起泪光,她一面抹着泪水,一面朝他飞扑而去。她抱着他的腰,脸埋在他的毛衣上,竟有些哽咽地发不出声音来。
  天阴阴的,计程车到前面调了个头,驰过院门儿往城区的方向去了,车尾照样拖着一路尘烟。路有行人经过,捂着鼻子,视线越过矮矮的院墙投向里面紧拥的两人,立刻又掉开了脸。云舫紧抱着沐阳,低声道:“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还走吗”沐阳的声音带着点哭腔。
  云舫勾起她的脸吻她,绵密地吻过她的眼睛,脸颊,嘴唇,用一种沧桑沙哑的嗓音低低道:“不走了,陪着你到一定的岁数,然后去另一个世界等你!”
  沐阳轻声地哭出来,她摇摇头道:“那就没关系!”
  客厅里开了灯,温暖的灯光从窗帘子缝隙里溜出来,她挽着他,上了阶梯,走到实木大门前,里面依稀有笑声。
  云舫深深地看了沐阳一眼,抬手叩门。

  番外
  盛夏。午饭时间刚过,‘荆楚药业’工业园昔日躺满工人的草坪绿得空茫。中心湖边也没人,湖里的荷花粉红嫩白倒是开得热闹,湖心上的凉亭里坐了两个人,就着石桌上的一盘象棋厮杀着。
  云舫连连丢车失马,现又被逼到死角,已经退无可退,眼皮也重得快耷下了,李成辅却步步稳健,车八退二,马五进三,云舫见不能逃出生天,偷偷打了个哈欠,重新摆棋。
  他拿茶壶往杯里倒茶,想借茶解困。却看到沐阳抱着孩子臻言走过来,心里一喜,茶也不倒了,坐直身体,仿佛很有兴趣再来一局似的,恨不得捋两把袖子。
  开局没多久,沐阳便抱着臻言过来了,她在李成辅旁边坐下,臻言一见爷爷就往他身上爬,李成辅爱曾孙,自然是高兴地抱着,脑子还思索着下步棋怎么走,臻言却拿起‘车’在嘴上啃,李成辅忙拿回来,刚放回原处,‘卒’又不见了一个。李成辅只好抱着他离棋盘老远,跟云舫说:“今天不下了。”说完便抱了臻言走出凉亭,哄着咬不到棋子哭的曾孙,说带他去摘荷花。
  “你总算来了。”云舫掩着嘴又打了个呵欠,懒懒地说道。
  “你还嫌晚?明天家里又要来客人,我不在家准备的好么?”沐阳白了他一眼,把脸别到一边道:“还不都是你找的些事儿,好好的周末,尽招待些同事到家里来,我还想睡个懒觉呢。”
  “也不是尽招待吧,这个月才头次,再说人家是给我们家干活,招待下是应该的,辛苦老婆了。”云舫伸手把她揽住,又打了个呵欠道:“跟爷爷下棋比干活还累,半天走不了一步,你以后尽量来早点儿啊!”
  沐阳推开他,起身道:“半年来都是爷爷帮我们带着臻言,你陪他老人家下几局棋还有话说,回头你自己带着。”
  云舫心想,到底他们才是亲家人,他要再说下去,没准儿沐阳还真翻脸。便忍住呵欠,一脸正经地道:“别了,爷爷喜欢臻言就让他带着--我们先回去,睡个午觉,醒了陪你去逛街,你上次不是说要换套沙发的吗?”
  “你下午不上班了?”原本要走的沐阳回头望着他。
  “爷爷不是在工厂嘛,有他在大概就没什么事儿非要我解决的。”云舫说着搂着她的腰便往停车场去。
  炎夏之时,走到日头下便出了一身汗,偶尔一阵微风拂来,湖面波纹微皱,杨柳枝轻轻摆了几摆。回到家中洗个澡,开了冷气,整好睡个充实的觉。
  沐阳躺在床上还没睡意,侧个身摇醒旁边的云舫问道:“你真的不想回滨海吗?”
  “回啊,开股东大会时就回去。”云舫声音含糊地道。
  “喂--”沐阳往他胸口招呼一巴掌,把云舫的嗑睡虫赶跑了才看着他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回去,我会陪你回去的!”
  “你都问了多少遍了?我是心甘情愿在这里生活的,你再这样问,我倒是要怀疑你想回去那里了/”云舫拉回她。把她的头按在胸口道:“即使你想,我也不会带你回去的,那个城市不适合你,更不适合我们的感情跟婚姻,还是在这里好,平淡一点,我也多点时间陪家人。”
  沐阳不再言语,放他沉沉地睡去了。
  窗外知了叫得不知疲倦,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睡着了,渐渐地有了梦。梦里又回到了工作的第一间公司。流水线上的汗水浸湿衣裳,狭小的格子间里打转,班车上疲倦的面孔,幸好有一个对她很关照的年轻上司,他的穿着打扮都是极有品味的,只是英俊的脸上有一双忧伤的眼睛,她看得特别清楚,然后,她遇到了云舫,鼻梁上架着一副灰框眼镜,白净斯文的样子。
  有一种幸福,是在忆苦思甜时才可以体会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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