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长篇连载小说:落叶 (现在的女人,让人哈哈哈) 二十七

二十七、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

 

有爱慰籍的人,无惧于任何事物,任何人。

——彭沙尔

 

其实幸福并不总代表着激情,更多的时候,幸福意味着静谧,意味着波澜不惊。幸福的人,安守在宁静的港湾中;不幸福的人,才总是想寻找各种刺激。

自从后妻学会游泳,我们晚锻炼的主要内容就变成了游泳,因为她想一鼓作气把这门技术掌握熟练。当然,我也乐得陪她。在不懈的努力下,一个多月里,后妻的泳技有了长足进步,在浅水区25的泳道里已经能连续游两个来回。这说明,她已经可以在深水区50的泳道畅游了。

有一天晚上,在我的再三鼓动下,她终于同意尝试在深水区游游试试。

起初她还是没有信心,下了深水池子就死死扒住边缘,不敢真的游。我依旧耐心地鼓励她,在她面前的水里演示着,告诉她在深水里是多么畅快和自由。后妻听了我的鼓励,然后看着我在水中深入浅出的,也有些心里痒痒;这才慢慢尝试着,游了一个单程。我则跟在她后面两米远的位置,以防她万一呛水或者慌张。

我惯用蛙泳姿势,五十米的泳道,正常情况下蹬十六七次到头。但是现在做后妻的护花使者,就不能那么随意了,只得用很小的力,慢慢跟随着她前行。

我们来的这个游泳馆是比赛用的,使用的是恒温循环水,水质很清。

在我前面的她,仿佛一条慢吞吞的美人鱼,在纯净的大海里,努力地游啊,游啊……

游完回到家里,后妻去卫生间吹头发,我则打开电视看球赛。看了一会儿,后妻吹好的头发来到客厅,对我说:守杰,今天我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觉得写得真是美,我就打印了带回来了,想让你也看看。

哦?什么文章啊?我好奇地问道,心想能让后妻觉得好的文章,必然是有一定水准的:哪方面的?

嗯,是篇散文,名字叫《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风雪中那美丽的坚守》。

《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我更觉得好奇了:俄国人的文章?

不,不是俄国人写的,虽然写的是十二月党人,但作者是中国人,叫刘利民。

刘利民?没听说过……”我平时不怎么读文学作品,所以后妻说出的这个人名我一点也不熟悉。

嗯,我也不是很熟悉,但文章写的特别好。你等等,我拿给你。后妻一边说,一边从放在转角沙发边柜上的包包里翻出两页纸,递给我。

在我伸手去接的时候,后妻却把手抽回去了。

嗯,守杰,我觉得,这篇文章适合朗读,诶,我读给你听怎么样?后妻微笑着问我。

好哇,第一次听你朗读呢。见后妻这么重视,我连忙关了电视,注视着她,侧耳倾听。

好,那我读了啊,读得不好你别笑话我。后妻笑着说。

那怎么会?我连忙鼓励她:读吧,我等不及了。

后妻低下头看着那两张纸,开始轻轻地读道:

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们的故事,对我们绝大多数人来说,是那样陌生和遥远。但无论如何,这段发生在异域的往事,却演绎了人类历史上最崇高的情感故事。许久以来,一直想写点东西来表达我对十二月党人妻子们的景仰,也表达我对高贵的俄罗斯女性的敬意。

182512月,趁着俄皇亚历山大一世突然逝世、继承者尼古拉一世尚未登基的空档,一批深受法国启蒙思想影响的俄国贵族知识分子先后在彼得堡和乌克兰举行武装起义,试图推翻沙皇统治,实行君主立宪。但由于没有发动广大的劳苦大众,势单力薄,两地的起义很快就被镇压下去了。

1826年,彼斯捷尔等五位起义领导人被沙皇尼古拉一世处以绞刑,121 人遭到流放。十二月党人发动的武装起义虽然失败了,但这次起义,却唤醒了饱受沙皇蹂躏的俄罗斯大众,在广袤的俄罗斯大地播撒了民主和自由的火种。

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后,沙皇尼古拉一世命令他们的妻子与罪犯丈夫断绝关系,为此他还专门修改了沙皇法律不准贵族离婚的法律:只要哪一位贵妇提出离婚,法院立即给予批准。

出人意料的是,绝大多数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坚决要求随同丈夫一起流放西伯利亚!迫于情势,尼古拉一世不得不答应了她们的要求。但政府紧接着又颁布了一项紧急法令,对她们作出了限制:凡愿意跟随丈夫流放西伯利亚的妻子,将不得携带子女,不得再返回家乡城市,并永久取消贵族特权。

这一法令的颁行,无异于釜底抽薪,这就意味着:这些端庄、雍容、高贵的女性将永远离开金碧辉煌的宫殿,离开襁褓中的孩子和亲人,告别昔日的富足与优裕!

叶尤杰琳娜·伊万诺夫娜·特鲁别茨卡娅是她们中第一个在西伯利亚监狱里与丈夫相会的。当她在前往西伯利亚的路上途经莫斯科时,人们为她举行了盛大的送行宴会,曾经深深地爱慕过她的普希金也在场。两年后,他将长诗《波尔塔瓦》献给特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

 

西伯利亚凄凉的荒原,

你的话语的最后声音,

便是我唯一的珍宝、圣物,

我心头唯一爱恋的幻梦。

 

后来,在著名的《致西伯利亚的囚徒》中,普希金饱含神情地歌颂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

 

在西伯利亚矿坑的深处,

望你们保持高傲的容忍,

你们悲惨的劳动,

崇高的志向不会消泯。

不幸的忠实姐妹——希望

在阴暗的地窟之中,

会唤起锐气和欢欣,

憧憬的时辰即将来临。

穿过阴暗的牢门,

爱情和友谊会达到你们身边,

正像我那自由的声音,

来到你们苦役的洞穴一般。

沉重的镣铐会掉下,

牢狱会覆亡——而自由,

会愉快地在门口迎接你们,

弟兄们会把利剑交到你们手。

 

是的,这些血统高贵、风流倜傥的贵族,因为理想而抗争、因为理想而流放,却因为坚贞不渝的爱情而使生命得到了升华!

特鲁别茨卡娅在后来的回忆中是这样描述她和丈夫相会时的情景:谢尔盖向我扑来,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阵脚镣的叮当响声使我惊呆了!他那双高贵的脚竟然上了镣铐!这种严酷的监禁使我立刻理解了他的痛苦、屈辱的程度。当时,谢尔盖的镣铐如此激动了我,以致我先跪下来吻他的镣铐,而后才吻他的身体……”

这深深感动了俄罗斯另一位著名诗人涅克拉索夫,他写道:

 

我在他的面前不禁双膝跪倒,

在拥抱我的丈夫以前,

我首先把镣铐贴近我的唇边!……

一霎时,便听不见谈话声和干活的轰隆声,

所有的动作也仿佛戛然停顿,

无论是外人还是自己-眼里都饱含着热泪,

四周围站着的人们,

是那么苍白、严肃,是那么激动。……

好像这儿的每个人都同我们一起

分尝着我们会见的幸福和苦痛!

神圣的、神圣的寂静啊!

它充满着何等的忧伤,

它又洋溢着多么庄严的思想……

 

从此,亲吻镣铐的女性成为俄罗斯爱情的象征!人类的爱情,因了这冷酷、冰凉的镣铐,而显得更加圣洁!

亚历山大拉·格利戈里耶芙娜·穆拉维约娃是在整整斗争了一个月,才争取到流放机会的。他的丈夫尼基塔·穆拉维约夫在从狱中寄给她的信中写道:亲爱的,自我们结婚以来,我没有向你隐瞒任何事情,唯有这次起义之事。我曾多次想对你说出这个不祥的秘密,可是我真怕你为我终日担惊受怕……现在,我给你带来了痛苦和惊吓,我的天使,我愿双膝跪在你的脚下,请饶恕我。

美丽娇柔的穆拉维约娃虽然当时年仅21岁,但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并且正怀着第三个孩子。收到丈夫的信后,她悲痛欲绝,但她强忍痛苦,立即回信:亲爱的,请别对我说这样的话,这使我心碎。你没有什么可请求我宽恕的。亲爱的,我嫁给你将近3年时间,我觉得自己好像生活在天堂里,幸福无比。然而,幸福不可能是永恒的。爱情中有天堂,也有地狱。别悲伤、绝望,这是懦弱的表现。也别为我担忧,我能够经受住一切。你责备自己将我变成了罪犯的妻子,而我却认为自己是女人中最幸福的……请等着我。你的泪水和微笑,我都有权分享一半。把我的一份给我吧,我是你的妻。

当尼基塔·穆拉维约夫在监狱里会见从莫斯科赶来的妻子时,他惊诧地发现,经历了千辛万苦的妻子依然略施粉黛,衣饰华贵,美丽娇艳,文雅雍容的仪态,飘逸温柔的举止,为她增添了些许矜持的神采。一朵象征纯洁爱情的白色星形小花别在她的头发上,更为她平添了几份妩媚。

此情此景,令尼基塔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对不起你。你还是回莫斯科吧。我不愿你与我一同身受饥寒之苦。

为了我们的爱情,我要永远跟随你。让我失去一切吧:名誉、地位、富贵甚至生命!说到这里,淡淡的红晕已浮上穆拉维约娃那苍白的面颊。

穆拉维约娃命运多舛,就在她刚到达西伯利亚几个月,便传来了儿子夭折的噩耗,此后不久母亲也去世了,3年后父亲又离开了人间。她在西伯利亚生下的两个孩子,也因气候恶劣,体弱多病。更使她伤心的是,留在莫斯科的两个女儿也患了慢性病,她时常为自己不能亲手照料远在莫斯科的女儿而悲伤啜泣。她在给婆母的信中写道:亲爱的妈妈,我老了。我再也不是从前您甜蜜的小姑娘'啦,您老人家简直想象不出我有多少白发。”……

读到这里,后妻突然哽咽了,两颗晶莹的泪滴,从她的眼中悄然滑落。很显然,她被这坚贞而伟大的爱情所感动,以至于不能自已。

我连忙从茶几上的面巾纸盒里抽出一张面巾纸递给她,让她擦干泪水。后妻稳定了一下情绪,继续读道:

……她死后,36岁的丈夫一夜之间白发苍苍。

仅仅七年后,她们中最勇敢、最温柔的穆拉维约娃成了第一个牺牲者。她临死前非常悲惨:她躺在病床上,先是为丈夫和孩子做祈祷,眼泪沿着苍白的脸颊滚下。最后,她又吻别了熟睡的女儿,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在安葬穆拉维约娃和她的两个孩子的墓上,人们竖起了墓碑,装饰了电灯祭坛。灯亮了数十年,祭坛至今仍保存完好。

大约是许多十二月党人曾经有过在法国留学的经历,在这些流放在西伯利亚的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中,有许多法国女性。她们义薄云天的壮举,她们用法兰西女性的浪漫和细腻,浇开了荒蛮的西伯利亚原野上绚烂的爱情之花!

法国姑娘唐狄在巴黎一听说昔日的情人伊瓦谢夫被判刑流放到西伯利亚去的消息,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俄国,并向当局要求批准她到西伯利亚去与情人结婚。有关官员不敢做主,将此事报告给沙皇。沙皇尼古拉一世叫人向她讲明她将会因此失去一切,甚至不能与别的到西伯利亚陪伴丈夫的十二月党人妻子那样享受某种宽大待遇。可她依然要追寻着爱人的足迹来到西伯利亚。沙皇尼古拉一世虽然愤怒不已,但也为这位法国女郎的坚贞爱情所折服。

当唐狄到达西伯利亚时,当地的官员以未接到沙皇命令为由,不许她见伊瓦谢夫。于是她在到处是流放犯人的小镇上打听爱人的消息。据说她曾遇见过一个流放的强盗,这个强盗也为她的精神所感动,答应替这对忠贞的爱人传递书信,不顾风雪,不顾疲倦。

终于,唐狄得到了许可证,他们结了婚,面对漫长而暗无天日的苦役犯生活,她始终没有后悔,也没有怨言。几年后,苦役改为永久流放,虽然处境稍好了些,可恶劣的气候和苦难的生活沉重地压垮了唐狄,她倒了下去。一年后,她的丈夫随她而去。一对异国情侣就这样长眠在西伯利亚的千古荒原!

法国女时装师波利娜·盖勃里的婚礼是在后贝加尔地区的监狱里举行的。她的丈夫伊万·安宁科夫被捕之前曾是一名前途辉煌的贵族军官。当伊万·安宁科夫入狱后,波利娜上呈沙皇尼古拉一世,要赴西伯利亚完婚。也许是当时沙皇尼古拉一世心绪很好,也许考虑到她是法国公民,很快就批准了她的请求。

严酷的环境,窒息的生活一度让青年军官瓦西里·伊凡绍夫万分忧郁,于是他打算逃跑,因为他再也呆不下去了。他说:与其这样活下去,毋宁死去。

正当他悲观绝望的时候,他收到了家庭女教师、年轻贫穷的法国姑娘尤米拉·列丹久的求婚信。他对这位性格温和、聪明美丽的姑娘记忆犹新。当时他们情趣一致,相互尊重,然而两人不同的社会地位,阻碍了他们爱情的萌生。瓦西里·伊凡绍夫不愿连累这位纯洁的法国姑娘,但是尤米拉·列丹久却不顾一切地来到他的身边……

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早已成为一座雕像,永远屹立在苍凉的西伯利亚大地。她们身上所折射的人性之美,将穿越时空,亘古长青!人们似乎早已习惯了从超越现实的高度去讴歌英雄,去颂扬榜样,却又往往忽视了人性中最原本、最质朴、最真实的存在,以致于这些本真的东西反倒成了眩目光环的影子,这多少让我们有些遗憾。

生死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真挚情感从来就是那样的质朴。就让十二月党人妻子中最后辞世的亚历山大拉·伊万诺芙娜·达夫多娃说过的一段话作为本文的结尾:诗人们把我们赞颂成女英雄。我们哪是什么女英雄,我们只是去找我们的丈夫罢了……”

读到这里,后妻再次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拼命地咬着嘴唇,坚持了好大一会,才阻止住泪水的再次流出。然后,她用手擦了擦眼睛,把那两页文稿递给我。

我默默地接过了后妻递来的复印纸,用低沉的声音念道: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早已成为一座雕像,永远屹立在苍凉的西伯利亚大地。她们身上所折射的人性之美,将穿越时空,亘古长青!……生死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真挚情感从来就是那样的质朴……”

没错,写的真好。我把文稿还给后妻,评论道:读起来让人荡气回肠。

……其实,守杰。不知为什么,后妻说话变得吞吞吐吐起来:“…………下午看了这篇文章后,觉得有些感动,写了一首诗,想读给你听……你想听吗?

啊?我惊讶地看着后妻:是吗?

我明白后妻为什么会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以前不喜欢诗歌,甚至连看都不看。原因是,我一直习惯于清晰地描述任何一件事物,非常在意逻辑推理,故而讨厌模糊表达方式。这种思维方式导致,我无法理解诗歌里犹如天马行空般的意境,总是怀着一种偏见,感觉诗歌就是文人们的无病呻吟。后来有一次,我在一个特殊场合,遇见过几个自称诗人的人,一个个不修边幅不说,一看就知道混得很栽,浑身上下一副穷酸气。当时我心想:也是,这帮诗人熬多少天憋出一首诗,按照每千字几百块的稿费行情来说,买包好烟都困难,能不潦倒嘛。从那以后,我总是用湿人来取笑那些诗人,把吟诗讥讽为淫湿

后来遇到了后妻,慢慢地发现她很喜欢诗歌,比如她就推荐我读过舒婷的《致橡树》。平心而论,那首诗写的不错,第一次让我感觉到用诗歌表达情感,确实有高屋建瓴的作用。只是,成见太难改变了,在后妻面前,我还是有意无意地会流露出对诗歌和诗人们的轻蔑。所以,后妻写了首小诗,并想读给我听时,她有一点点不自信,怕又被我嘲讽。

嗯,想听!我连忙对后妻说。尽管我不喜欢别人的诗,但后妻写的,那意义可不同,我怎么着都要洗耳恭听。

后妻见我做出了肯定的答复,这才有了一些自信,把手中的文稿舒展开来,原来她的那首小诗就写在文稿的背面。然后,她清了清嗓子,开始读道:

 

冰雪

覆盖着西伯利亚的冻土

雪橇

行进在漫长的旅途

带着对你的挚爱

追随你被流放的脚步

抛弃了珠光宝气的舞会

离开了温馨舒适的壁炉

我甘愿舍弃所有的一切

也不能忍受与你分离的痛苦

 

我寻找你的足迹

带着坚贞的祝福

多想抚摸你苍凉的额头

慰藉你心中的孤独

哪怕寒风呼啸

任凭雪花飞舞

冰天雪地的苔原上

哪里才是我情人的住处

 

也许你并不是最好的人儿

但你是我心之所属

也许追随你意味着受苦受难

但你才是我爱情的归宿

承受这么多的磨难

只为了盼望着和你重逢

假如那幸福的一刻来临

我一定扑进你的怀里

撒娇一样,失声痛哭……

 

当后妻读她的小诗时,我屏息而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一年前,我第一次遇到她,就有种感觉,觉得她像一尊美丽的汉白玉雕像,冰清玉洁,光彩四射,不由得我不拜倒在她的脚下。而此时此刻,我眼中她,越发的高贵动人,不止是容颜,而是她身上折射出的人性之美。就像那些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风雪中那美丽的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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