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我會陪你慢慢走
Christopher D. Zoppi － 刘 仁 杰
很多年前，在中国看过两部很好看的好莱坞电影，一部是由达斯汀.霍夫曼和汤姆.克鲁斯演绎的《Rain Man》(雨人)：电影演绎的是汤姆.克鲁斯如何和他自小患有自闭症的哥哥达斯汀.霍夫曼重拾亲情的故事；另一部是由朱丽叶.罗勃兹主演的《Stepmother》(继母)。
很多年后，来到了美国，我做了一个患有儿童自闭症、七岁小男孩的 Stepmother 继母。
我们第一次相见的那一天，是在我婆婆的家。先生在房屋前停好车，随着车门的关闭声，我那慈眉善目的婆婆领着一个瘦弱但很英俊的小男孩打开了房门，他们站在门口迎接着我的到来。我的婆婆给了我一个热烈的拥抱和亲吻，站在她身旁的那个怯怯望着我的小男孩眼睛盯着我，嘴里不停地“WOW~WOW~WOW~”，一声比一声轻，一声比一声颤抖，最后居然“哇～～”地开始哭了起来。我蹲伏下和他打招呼，当然不管用，因为他正是恐惧着我的到来，才紧张而哭起来的。婆婆赶紧开车带他去超市转悠。等他再回来时，他不再对我有所恐惧，而是充满了好奇，因为他看见：这个来自他最喜欢的食物的国度－－中国的女人，在沙发上打着盹睡着了。
见他之前，自打先生告诉我，他这七岁的儿子被查出患有早期儿童自闭症倾向，我就开始在网上查找相关文章，做足了如何和自闭症儿童相处的充分准备，加之有过做教师的经验，对自己倒是信心满满的。见到他，我心里在疑惑：这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分明才是五岁呀，说话嗲嗲的，多半时间靠在祖母身旁，一点也没有七岁男孩子该有的朝气和调皮劲儿。我感觉他的身体长到了七岁，但是心却留在了五岁。
再一次的见面，是先生把他从他的生母住处接回到我们的家。他们进门时，我正在卧室午睡。听见他在问爸爸：“Where's Mommy?” 他在找我。
我来到客厅坐到了沙发上，先生进了洗手间，他站在沙发旁看着我："Carry me,please." 当时处于善于看英文不善于听英文的我瞬间茫然起来，因为我一时想不起来“Carry”是什么意思了，他不停地重复这句话，见我问他是什么意思，在不停重复间忍不住笑出声地继续重复着“Carry me,please.” 赶紧问从洗手间出来的先生孩子在说什么？先生说：“Oh, Give him hug.”我这才恍然大悟，赶紧受宠若惊地抱起了这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此时，他一点也不见生地把头埋在我的怀里，小手紧紧地勾着我的脖子，身体绻在我的双臂之间，就好象是我的亲生孩子一般。那一刹那间，一种感动在心尖颤动。从此，我成了他的大伙伴儿，他的老师，他的母亲。
为了让孩子在称呼上不至于迷惑，我建议他叫他的生母“Mommy”，称呼我为“Ma Ma”(妈妈)。
我们开始相处的前一段时间，他对我还是有一点隔阂的。每一次家人见面或分别时，互相都会说：“我想念你；我爱你。”，我对他也时时说着这些话，可是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爱我，想念我之类的话语。但是这个孩子的心地却是非常的善良，就象他的爸爸。
有一天，我做中午饭，在切洋葱时，左手小手指被刀重重切下一半，顿时鲜血直流，我大叫了一声，赶紧用右手紧紧捏住左手小手指。先生赶紧跑过来，身后也紧紧跟着这个小家伙。他们都紧张起来，先生赶紧开车带我们去医院。在医院里，因为等待检查的时间过长，手指伤处钻心的疼，我忍不住地直哼哼。这个小家伙，站在我的身旁，学着大人的样儿，用手抱住我的头，另一只手轻拍我的背，对我说着：“妈妈，别哭，医生很快就要来了，别哭，别哭，我爱你。” 我一直记着这第一次。
后来，我还发现他非常地会关心我。有时他见我手捂着肚子，或是一听我说哪里疼或不舒服，他都赶紧地问：“妈妈，你不舒服吗？”“妈妈，你会好起来的。我祝愿你快点好起来。”
做为一个自闭症儿童，他有几个鲜明的特征：总是对一件事忧心忡忡；一天里可以上千遍、或上万遍地重复问你相同的一句话；大小便不能自理；一天里反反复复看一盘相同的、小小儿童看的《Elmo》录影带或 DVD；看见陌生人眼睛从不直视对方，并且紧张；很脆弱容易哭；直到现在不能正常写字。注意力不能集中；记忆力、模仿力超强；占有欲强；一天里可以反反复复听相同一首歌曲一点不厌倦，而音乐又是他的最爱！对歌曲有着很高的鉴赏力，凡是他喜欢听的歌曲，似乎都得了 "Grammy Awards" 。有一次从学校回来，一进门就对我说：妈妈，我要听“I"ll stand by you”. 我放给他这首歌听，同时问他：“宝宝，是不是在学校里有不开心的事了？”他就开始流着眼泪对我诉说了起来。这是一首忧伤的歌曲。
对于他，我有着极大的耐心。也总是能安抚他受伤的心灵。我总是能找到他最爱的歌曲，满足他的愿望。我总是在他爸爸对他不停重复问他相同话不耐烦而对他说“够了”时，及时“教训”他爸爸不能这样对他说话，因为他完全不懂，他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他是特殊孩子。我总是在他回来向我诉苦：有什么人对他做了什么事让他心情不愉快了、伤心了时，告诉他爸爸应该去告诉那些人如何对待这孩子，因为这孩子是特殊的孩子。 我告诉每一个人，请让这孩子保持心境快乐，持续开心是治愈他最好的良药。
他对我也一天天的增加依赖和信赖，同时，他也希望占有我所有对他的关注。他从来不给我煲电话粥的机会，表现在我接电话时，他会依然不停地和我说话。有一天，一个朋友打电话给我，我们之间的通话在他不停地问相同一句话中断断续续。朋友诧异：天呐，你真有耐心，他这样不停问你相同的话，你一点不嫌烦？
我告诉朋友：他问这句话从我们早上起床就开始了，一直到现在没停过。那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
经常的，当我们在外面碰到我的同事或朋友，他会对着和我说话的人不礼貌地说：我不喜欢你，你走。我不要你在这里。还对着我说：妈妈，我不喜欢你的朋友，请她走，请她走。
今年春天之前，很长时间他一直会莫名其妙地、经常用双手紧捏我的手，弄得我很伤心，以为这是他对我的敌意。但是有一天，我们玩得很开心，然后我要去上班了，他本来很开心的笑脸，一听到我说要去上班，突然变了，抓起我的手又开始紧捏了起来。这时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蹲下问他：“宝宝，你为什么要捏妈妈的手呢？”
“我不知道。”
“你是想妈妈留在家里和你玩，不要妈妈去上班是不是呀？”
“是的。”
这时，我完全的明白了，他是不知道如何表达，他是用这种方式想告诉我什么。因为我想起来，他每次回到我们的家，离开我们的家，或是我离开，他都会捏我的手。
我告诉他：“你如果不想妈妈离开，就说出来，告诉妈妈，不要捏妈妈的手。妈妈去上班，赚的钱专门给你买你喜欢的玩具好不好啊？” “好的。” 你相信这是在和一个九岁的孩子说话吗？他，我的继子，就是这么一个特殊的孩子。从那以后，他渐渐停止了用力捏我的手。当看我换好衣服准备去上班时对我说：“妈妈，你要去上班了吗？我很伤心你要去上班了，我希望你能留在家里陪我。” 但接着又对自己说：“Chris, 妈妈去上班赚的钱专门给你买玩具。”
这个孩子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会重复别人说话。他经常重复一些话，我们听着不对，就问他是谁的话他在重复，他会告诉我们是谁说的。我在想，这会不会是他用这个方式在告诉我们一些事呢，因为这个孩子非常的聪明。
有一天，我们接了孩子过来，由我开车去吃中国自助餐。
在路上，坐在后座的他说：“爸爸，我爱妈妈！非常非常的爱！” 我很开心地说：“谢谢你，宝宝，我也非常非常的爱你！”
紧接着他又说：“别说你爱康妮，她只不过是你的继母。”
“恩？宝宝，这是谁说的话你在重复啊？”我诧异地问道。
“外婆”
哦，原来如此，有人在吃醋了。瞧，这是他在用他的方式告诉我们这件事呢。
这孩子特别爱吃中国餐，由此也开始了学习说中文，学习就由学菜名开始了。因为模仿力很强，发音非常的标准。现在他会用中文点他爱吃的菜了。有一天婆婆和先生的姑姑领着他去中餐馆点菜，问他要吃什么，他对着餐馆老板说“鸡蛋羹”，遗憾的是他们居然不知道怎么做小家伙点的菜。
还有一次，我去上班了，婆婆带着儿子和孙子去吃中国自助餐，当服务员问小家伙要喝什么饮料时，小家伙一板一眼、标标准准地说道：“可口可乐，不要冰块。”
服务员将脸凑上前来仔细研究着小家伙的脸问着婆婆：“他是中国人吗？”婆婆笑着解释说：“他的继母是中国人。”
有一家中国自助餐厅老板很喜欢小家伙，每一次见到他都叫他的中文名字：小杰。有一次我们去吃饭，进门前，我对他说：一会儿你见到老板就对他说“你好，老板”，他一声“ＯＫ”很爽！我们进了门，老板正在前台，看见小家伙就叫了起来：小杰。
小家伙也一点不逊色，字正腔圆：“你好，老板。我很好，谢谢。再见！”
我们一起大笑起来。老板说：“哟，你厉害，全让你说完了！” 他自己也兴奋地“咯咯咯咯”直笑，真是好可爱！
他还会用中文赞美自己：我是中国小帅哥，我是聪明宝宝。
之前，他喜欢对着自己的大拇指说话，说话的对象也只是他自己：“Chris.....Chris....” 他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现在好了，他的说话对象是我们了，我们也真的好累，他根本就是一架说话机器。 不过只要播放他喜欢的音乐歌曲，他就开始沉浸在音乐世界里了，只是偶尔叫你观看他那随着音乐做的舞蹈动作和滑稽表情。让人伤心的是，这么喜欢音乐的孩子，却在一直诉说“耳朵疼、耳朵疼”之后很久的一天，终于查出他的右耳失聪了，据说还是先天性的。
他现在最大的变化是：见了生人不再恐惧紧张了。
我的一个中国朋友对我说：“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他，他一看见你，上来就紧紧拉着你的手，不敢看我的眼睛。” 那是去年的冬天，现在，他看见我这位朋友，会大老远就开始大声叫道：“晓华，我的好朋友，你是我最好最好的好朋友。哦，我的上帝，你是最聪明的女士！”弄得我朋友开心得搂着他咯咯直笑。
小家伙的嘴巴也好甜。他会在看见我换好了衣服准备出门时说：“妈妈，你真漂亮，我喜欢你这件衣服，我喜欢你今天这种发型”，他还会字正腔圆的用中文说：“妈妈是大美（努）女”（美国人对中文的“于，女，旅等发音十分艰难”）
他会在吃着我做的饭时，给我一句赞扬：“妈妈是最好的厨师”
我对他最感激的是：当我刚刚拿到驾驶执照时，是他，无所畏惧的坐在我开的车里，还不停的赞扬我：“妈妈是最好的驾驶者”。
有一次，先生的姑姑说我的头发太长了，剪短一些会显得年轻一些，先生不赞同。公公夸张的拿着一把修剪树枝的大剪刀，佯装要剪我的头发，我也佯装害怕地叫道：“宝宝～～救命呀～～”，事后很长时间，他突然对我说：“我不再喜欢爷爷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 几天后，我才悟醒：他真的以为他爷爷要伤害我了。
他很清楚：在我们家，“妈妈是爸爸的老板，他是妈妈的老板。” 这是他说的话。
因为他的手不可以做很多事，吃饭会撒落一地的饭食，所以以前我一直喂他吃饭，可是一直到现在他都不愿意自己吃饭，也不愿意别人假手，甚至他的爸爸，一到吃饭时间，他就先担心地问道并解释道：“我需要妈妈帮助，我不能自己吃饭”，看见我点头了，才放下心来。 有一天在婆婆家吃饭，婆婆和先生的姑姑都叫他自己吃：“你十岁了，还要人喂？在学校你不都是自己吃？在你 Mommy 家不都是你自己吃？”
他小脸急得涨得通红，几乎是声嘶力竭地说道：“不，不，不，他就是要妈妈喂！” 他奶奶和姑奶奶异口同声问道：“为什么？”
“Because I'm Ma Ma's baby.” （因为我是妈妈的宝宝。）
有一天，婆婆看着小家伙对我说：“这孩子以前总是容易做噩梦，也总是爱哭。他经常对我说：奶奶，我很难过，我很伤心”。说到这里，婆婆伤心地流下了眼泪。然后，婆婆就拉起了我的手：“我很高兴，你来了，你给他带来了快乐，你是那么的爱他，他也是那么的喜欢你，谢谢你！”
８月２７日，学校开学了，孩子升到了五年级。我们要去学校见新老师。在新的教室里，在走廊里，孩子兴奋异常、活跃话多的表现着。他和每一个见到的老师和同学打着招呼，说着客套话。 小家伙的个子长高了，壮实了。如果不是偶尔会有一些重复别人说话、用脚踩磨着地板，双手来回挥摔着表达他的兴奋的举动出现，你已经很难感觉这是一个自闭症儿童，这是一个比他同龄人心态要小一些的孩子。
在回家的路上，他说：“我喜欢爸爸和妈妈，我喜欢爸爸和妈妈的家。” 他又用英文和中文同时地说道：“I like 我们的回家。I like Daddy, I like Ma Ma.” 这是最近他经常重复的话。
我回应着孩子：“我也爱你，宝宝。”
我还想对孩子说的是：虽然你十岁了，你升五年级了，但是我知道你的内心里还是那么的幼小，不要紧孩子，不着急，我会陪你慢慢地走，就象我和你爸爸对你承诺的：我们会帮助你，我们会一直在你的身边保护你，直到你真正长大。我们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