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了个老公是红五类 2005.4.17

嫁了个老公是红五类

hobo

九十年代初的北美,华人还没有现在这么多,那时去东湾的考斯口,还很难看到黑发黑眼睛的乡亲。当时即便是华人聚居的城市,大多数的华人也都是来自台湾的第一代移民,他们在人数上和旅美生活的阅历上都远高出来自中国大陆的同胞。他们乐于观察帮助来自既熟悉又神秘的对岸的准亲人。他们心疼大陆的同胞,感觉就像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既亲切也陌生。他们见到的大陆同胞当中有为数众多的黑五类,黑五类这个词对他们来说意味着瓜葛牵挂和同情。我是从他们的视角里发现自己的老公是红五类的。

那时老公天天使用公交系统去上班,作为工程师他有较多的自由选择上下班的时间,虽然他下班很准时,上班的时间则有时会很乱。一次他十点左右才上车,晃晃悠悠穿着极不讲究的他在车上遇上了一位热心好奇的台湾来的中国人。对方疑惑地看着他问:

“你这是干什么去?(年纪轻轻,一天的大中间,没有工作,怎么会有这么闲的人?)”
“去上班。”

“上什么班?(这个点儿,除了中餐馆里打工的人,谁在这个点儿去上班?)”
“去公司。”

“做什么工作?(看这身儿打扮和身量,七成儿是个搬运工)”
“做工程师。”

“你不可能是北大的吧?(北大哪有这般土里土气说话象发电报的人?)”
“不,不是北大的,是清华的(被开除一事就不告诉你这个陌生人了)”

“ 那你不是黑五类吧?(黑五类的人说话小心谨慎之后会充满历史的惆怅和哀怨,见到境外的亲人一定会痛诉革命家史,然后用音调和表情告诉对方自己所诉说的全是真情实况,即便是夸张也不会有水分;哪会像你这般惜字如金,声音里夹着京腔的滑腻,笑容中嵌着几分玩世不恭,找不到有分量的话题让对方同情)”。
“对,不是黑五类,是红五类。”

品味这段对话时,我才意识到这个家里竟然有个红五类的老公。

老公是个货真价实的红五类。爷爷是扛长工的老实农民,一生以种甜瓜养活老小,以吃一顿包子为人生的天堂享受。父亲是高中时就入党的优秀青年,差点儿被送往红色苏联培养成革命的接班人,只因当年体检表神奇遗失,方才错过了北方的寒冷,也错过了成为青蛙的可能。姥爷是地方上的抗日英雄,青纱帐里带着乡亲进行游击战争,虽说后来在那个极小的村庄里被评为地主,用老公的父亲的话说,那么贫穷的一个村子,全村养不起一只公鸡,地主村长领着大家一起听邻村的鸡鸣知晓清晨。后来的岁月里这位抗日英雄从事着有某种级别的工作,不再为党工作时不叫退休叫离休。

老公小的时候,母亲是一位拥有军校大学毕业文凭的美丽女军官,就职于王朔家对过儿的海军大院儿,老公就是在那里长成了新八旗子弟的雏形;父亲任职于京城某无名高校,周末妻子把儿子从海军大院儿带回简陋的职工宿舍时,会想出一些点子培养锻炼孩子成为革命的后代。当孩子啼哭不止父亲又无能为力时,为父者便勇敢地提起孩子的脚,头冲下将孩子悬于四层楼的窗外,以震慑住孩子。果然,孩子不再哭泣,妻子也整整一周不搭理他,他则以一生的时间后怕:若是孩子当时继续挣扎哭闹儿掉下去。。。听过这个故事后,我的后半辈子也传上了这后怕疾病。父亲也有一些较为安全的锻炼计划,三九天儿里,将儿子抱到外面去观雪赏寒,军人的儿子,岂能畏惧冰天雪地?结果儿子常常不争气地发烧,家里装过青霉素的小瓶子够儿子操练一个兵团的战役。

老公开始上小学时,父亲就职的无名大学迁往三线,聪明的人们都在想方设法留在北京,至少留下京城的户口,保住皇城根儿下一等老百姓的身份。美丽的军官妈妈则放弃了海军大院儿的官职,毅然随夫离开京城。据说去注销户口时,片儿警都惋惜声声,说:我就给孩子们单立个户口本儿吧,趁着孩子们的妈妈还是军人。父亲想了半分钟,说:还是都走吧,都是一家人。公公的这种境界,我在美国受了多年的资本主义改造之后才体会出,家,就是要在一起才是一家人。

后来种种原因使得老公在十岁左右时回到农村的老家,跟随奶奶在村儿里生活。在那里,他一改京城小少爷不吃苹果不吃糖只吃古巴香蕉和鸭梨的毛病。学会了吃野果子和帮奶奶干活儿。那时他似乎也是村儿里唯一一个出身贫农家里而且学习成绩很好的学生,常常跟着富农的孩子们听富农讲历史故事。村里跟他最要好的一个同学对他说,“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你终归还是要走的。”这种很沉重的话,让老公感悟出自己的幸运,他一直都公平对待身边所有的人。我不曾听他诋毁过任何人,即便我有时想起以前的某男友会有愤愤的感觉,他也会公平地批评我的不公正。

临去村里之前他得到老爷给的一台凤凰琴,用那琴自己弹会了多首革命歌曲,也学会了听音乐写简谱的雕虫小技。琴弦断了的时候,就和小朋友去废品收购站的废纸堆里寻,总会找到一根半根。

八十年代末老公曾在欧洲短暂地当学生打工,他当时努力打工攒钱准备买几大件儿回国娶媳妇的想法让我觉得不仅土得掉渣儿还漏出了房梁的寒酸;那段日子里,他也曾幸运地在大街上捡到一张百元大钞,捡起钱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去买了一张心中非常向往的phil colins 的最新CD。我听了便为之一动。

而九十年代初,老公在美国打着一份儿每月五百元薪水的高科技工,寄住在人家的客厅里时,也执著地将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的第一句写进汇编程序作为那时还很新的数字modem 的铃声,那个modem从未变成真正的产品,那铃声却成了我心中很美的一段有关音乐的记忆。这种东西在今天根本就不稀奇,几乎所有的手机都在任意地下载世界历史上所有的音乐;可当年那个角落里的那个境遇不佳的青年的心思却向我展示出他骨子里的浪漫。这深藏的浪漫却也是当年凤凰琴种下的根。

去年我买票陪他去听phil colins 的音乐会时,他心里是高兴的,这是他唯一一次去听他最喜欢的歌手的演唱会。而我也知道,若不是我去买票,他自己是不会舍得的,只有意外得来的钱他才会拿去享受,还是一个有着老农的执著的人。

老公的不修边幅大约也是在村里练成的。我不清楚他多久刮一次胡子,反正是长得他自己都不舒服的时候就会去彻底刮一次,一个细心的同事总结说周期是三个星期。

衣着当然也是不讲究的,总给人一种正在工作的蓝领工人的印象。一次他们公司与一家律师事务所或证券公司合租一幢办公楼,两家公司的人不免要供用一个电梯,平时也相安无事。一日,不知为何清洁工将一袋儿垃圾遗忘在电梯里,正巧老公与一女律师或女交易员或女秘书共用电梯,女士对地上的垃圾袋颇为不满,冷冷地问:“这是你的垃圾?”老公说“不是”,心中却忿忿道:即便我是这儿的清洁工,垃圾也是你们造的,何来这问题。我顾不得评价那女士是否浅薄,听着老公的心声,脸上笑盈盈,我的浪漫的却安全的老公。

认识老公时是我一生中最不想谈恋爱的时候,刚结束了一些复杂的关系,心里有些空但是很轻松,不想又开始一段新的路程。却不小心在一个傍晚搭他的车回家与他告别时,愣愣地看了他一眼,他为这一眼彻夜未眠,第二天傍晚就留在了我的公寓。幸运的是后来的日子证实了他是一个好伴侣,尤其是在日子艰难的时候。

我们合租了一个公寓,我倾我银行所有买了几件现在看来极为便宜简陋的家具,他有些感动。我每周除了每天打工之外,有两个晚上坐公共汽车去学校上课,维持我的学生签证。每次下汽车回家,他都在汽车站等我,没有一次例外。我也有些感动,后来提起这事儿,我难免赞许他几句,他却不给我感动的机会,告诉我真正好的男朋友都是开车去学校接女朋友的。

那时我打工的钱付学费是很困难的,他自己收入也不高,但他提出帮我付学费。我至今留着所有的交学费的收据,我们时不时开玩笑说这笔钱还也还不清。他为此未能买他当时喜欢的一款新车,过后对车也失去了热情,我们买车时让我去试车,他自己碰都不碰,说是车买来就是让太太高兴的。

一天,我从学校回到家里,他让我靠墙站好,自己单腿跪在地上两手背在身后,然后一只手从身后拿出一张一百美元的钞票递给我,我笑了;又从身后拿出一张一百美元的钞票递给我,我又笑了;又一张,我接着笑;又一张,我接着笑。。。一共是十张,一千元钱。是那段日子他给老板额外干的一件活儿的报酬,活儿干完之前,他从未告诉过我这件事,想给我一个惊喜。

很多年后,在我快要忘掉这件事的时候,在我对涨一两万元的工资满不在乎的时候,在我对花一千元钱想都不想的时候,他告诉我,所有的日子里,那一天我靠着墙,从心里往外乐,笑得最灿烂,最高兴。可能再也不会有一笔钱让我如此心醉,老公心里装着那个时刻,没有照片没有摄影,只有我心醉的感觉让他高兴。

前几天老公的公司年度评定,据说老板写了三页纸极尽赞美之词,我要求看一眼时,老公说家里计算机上那份儿被他删了,他也有猫头鹰的习惯。但是我继续追问时,他告诉我,实在不好意思让我看那些遣词,显得老板没见过什么世面,把他夸得太狠。

老公一定是个很优秀的员工。那年他们公司那个小有名气的总裁买了一架直升机,可以方便地在公司的各个分部间行走。总裁来找这位任职工程师的我老公,说首航的时候他想带老公去另一个分部开个会,其实老公根本没有太多的业务联系在那个分部,大老板的意图也就是表示看重你,跟优秀工程师套套近乎。这优秀工程师还真不给老板面子,说是自己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不能随随便便去冒首航的险,又不是真有事儿要去分部。老板可能还没碰过这种人,但也不能强求,就罢了。我听了之后直咬牙,红五类是变不成黑五类的。

又是交税的季节,老公的为数不多的几样爱好中,整理税表已经渐渐排名靠后,可能是欠税欠得伤了心。前些年,老公会把每年的新税法拿来读,研究之后给朋友们答疑咨询。有几年我们连续收到税务局的来信,向我们请教税表填写的根据和原因。收到这种信,我心里是七上八下犯了罪一般的难受。老公则很从容,抄起笔来一一解答,硬是告诉税务局他读出了税法里原作者未意识到的内容。

老公不是一个狂热工作的人,在硅谷,在各个start up公司里工作的这么多年里,从未跟着哪家公司上过市,但他每天都是按时回家的。我感觉这种人可能比股票上市难寻。家,在他心中占有永远第一的位置,一如他父亲当年带着全家去三线的心情。

孩子们也是老公管得多,从剪四十个小指甲,给儿子理发,到给孩子们准备早饭午饭送孩子们上学,晚上睡觉前讲故事,事事亲历亲为。我说午饭在学校订就是了,贵就贵一点儿,自己省点劲儿。老公倒也不是怕花钱,是怕孩子们不爱吃订的饭,也不知道吃了多少剩了多少。一度孩子们吃得不好,老公便急着想办法,变着花样给他们找吃的,告诉我真怕把孩子们养瘦了没法儿向我做娘的交代。其实在孩子们上学之前,老公是从不做饭的,那时他做的饭我看来也是没法吃的,照顾孩子却让他心灵手巧了起来。

就这么一个红五类土老公,我从来无法开口说“我爱你”,但有时我想,要是我不现在预订,下辈子要找到这么个老公还可能真是有点儿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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