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会旧文新贴,谢谢!)
一
骄阳似火。
我走在空荡荡的街上,耀眼的阳光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双肩包贴在汗透了的T恤衫上。我舔舔干裂的嘴唇,还是没舍得喝背包里剩下的小半瓶矿泉水。
这是一九九九年六月中旬。两个星期前,我以女皇大学的硕士预备生和永久居民的双重身分,来到加拿大安大略省的金斯顿,雄心勃勃要找一份夏季工作。可两周来,我用一双脚寸量着这座古老的湖边小城,沮丧地发现,不仅端盘子、采草莓,连给人洗窗、刷油漆的活也找不到了。
终于从数公里外的移民服务中心走回住所,脑海中还浮现着工作人员脸上面具般的微笑:“很遗憾,你来得太晚了……”
我接了半杯自来水仰头灌下,气恼地把自己抛到小床上,目光落在占据蜗居一小半面积的古筝上。两个多星期没碰它了。我千里迢迢把它从国内带出来时,还没怎么觉着这对一个准备进修计算机专业的穷学生有多奢侈。算算现金账户里所剩不多的一点钱,离开学还有三个月,难道真得动用爸爸辛苦攒下的那点存款吗?不,一定还有办法的。
我凝视着古筝,不知怎么想起昨天在市中心看见的那个卖艺的吉他手。一个念头闪过脑际,想赶也赶不走了。
傍晚在厨房,同屋王强一边摘菜一边问我工作找得如何。我有点羞涩地说想试着上街弹古筝卖艺,不想立即得到他和老石的热烈支持。两人都自告奋勇说可以在上下班时顺路帮我运琴。细心的老石还提醒我去询问一下是否需要申请许可。
我这个住处可能是金斯顿最简陋也最便宜的了。两室一厅改成的三间卧室年久失修,分住着三个人;冲澡须走下摇摇晃晃的楼梯到地下室的小黑屋。王强在皇家军校作博士后,老石则是女皇大学快毕业的博士生,都因妻小在外地要负担两份房租而格外节省。原本是同系的师兄介绍我来这里临时凑合的,见面后他们才大惊我是个女孩。也许部分因为觉得这房子太委屈了我,而他们的资历稍深,两位老大哥对初来乍到的我特别照顾。此时看着他们满脸的真诚,迭声的“谢谢”哪里道得尽我心中的温暖和感动!
第二天一早我便去市政府。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张街头表演的“营业执照”。我又紧张又兴奋,不知不觉脚步把我带到街对面的湖边公园。
园内小径弯曲,在灌木丛中时隐时现,偶尔走过一两个早起的游人;朝阳下的湖面波光鳞鳞,茵茵草地上晨露尚未褪尽,三三两两的湖鸥悠闲地在湖畔踱步,几叶轻帆在远处随风荡漾──这油画般的公园正是我的舞台!
决心既定,我踌躇满志地往家走。那一刻,我有的只是生活总算要有着落的喜悦,和关在象牙塔里近二十年、第一次将自食其力的自豪,丝毫没有预感到:我生命中最离奇、最美妙的一页即将开启。
二
当天下午,老石把我和古筝送到湖边公园,帮着在一棵大树旁立好琴,便开车离去。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是个“街头艺人”了。
坐在琴前,觉得象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浑身不自在。我象作贼似的抬起头,其实四周一个人都没有。我暗笑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弹起琴来。弹着弹着,眼角的余光瞥到有人走近,我又突然紧张了,手也开始不听使唤。弹错了一个音,又错了一个音。我觉得脸开始发烧,几乎忘了弹的是什么,只把头埋得更低。象过了一个世纪之久,那人终于走开了。我长舒一口气,庆幸他的离去,想都没想他有没有在我的盒里留下一两个钢蹦。其实从小到大,什么样的大场面没经历过,我暗问自己,我这是怎么啦?
四周一片寂静。早上还绚烂的阳光此刻已被浓云挡住,天显得阴惨惨的。风掠过湖面、拂过树梢,掀着我的长裙,冷飕飕的。我望着白茫茫一色的水天,一丝悲凉泛上心头,恍若一场梦魇,自己怎么竟会到这里,竟孤身一人在大洋彼岸这个公园一角弹琴……
“哇,这是什么?”一个稚嫩的童音唤醒了我。我回过神,一个被妈妈牵着的小女孩站在琴前,亮晶晶的大眼睛扑闪扑闪。“这是古筝,中国传统乐器。”我连忙回答,笑着看了看她母亲,问:“你想听吗?”小女孩拍起巴掌:“好啊,好啊!”我弹起一支轻快的曲子。奇怪的是,这回一点也不紧张了。可她们离开时,当零钱落在盒中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我又走神了。那一瞬,我觉得自己与乞丐没有两样,只不过多了一件洋人眼里稀罕的乐器罢了──虽然我在努力说服自己是靠劳动挣钱。原来当乞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对自己说,以后再碰见乞丐或是街头艺人,一定不再漠然走开。
总算捱过了“卖艺生涯”第一天。傍晚,当老石如同救星终于走进我视线时,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几乎落下泪来。回到家一数,半天时间,竟然“挣”了十一元两角。我这才欣喜,毕竟这是我的第一笔“工资”啊!
这以后的日子渐渐变得轻松起来。为了更好地推销自己,我改进了“行头”:一个纸招牌,扼要介绍古筝的来源和我的学生身分;旧货店买的小木碗,古朴的造型和色泽与我的琴正相配。随着旅游旺季的来临,公园游客日益增多,我的钱袋也渐渐鼓了起来。只是每天都得烦劳同屋的大哥接送,我很过意不去。
这时,远在中国的父亲给我出主意:能不能在公园附近找个地方寄存古筝呢?我磨厚脸皮,一连问了好几家餐馆和小店,都因为古筝没上保险而不敢收。有人建议我去对面的市政府问问。我很狐疑:一市的首脑机关能办这种事吗?可当我被所有店都拒绝后,只好再次踏入市政府大门。
坐在大厅正中的接待小姐友好地冲我微笑。听完我的来意,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我认得你。你每天在这里弹琴,为我们的公园增添了一道很美的风景!”说着,她传呼来保管科的负责人,帮我找到一间空闲的数据室,告诉我藏钥匙的地方,并通知了警卫。作为历史小城观光景点之一的金斯顿市政府天天对外开放,所以我随时都能自由进出存琴、取琴,再也不必每天搬来搬去了。虽然我对加拿大的制度和人的友善曾有所了解,可堂堂市政府为一个外国学生如此大开方便之门,仍让我惊叹。回家告知同屋,大家在为我高兴的同时,也都啧啧称奇。
从此,我就象市政府的工作人员一样有规律的上下班了。所不同的是,我的“办公室”充盈着鸟语花香;我的休息日也不在周末而是在雨天。
每天,形形色色的人从我琴前经过。有的驻足欣赏,有的漫不经心,有放钱在我的木碗里,也有扬长而去的。我不再介意带回家的是几十还是上百元,在观者惊诧的眼神、赞叹的语调中,我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有兴趣的游客常上前询问,我都会不厌其烦地解答。我知道自己也是在介绍中国,虽然我触及的只是她博大精深文化的凤毛麟角。对这些不曾接触过中国文化的游客而言,我和我的古筝仿佛他们了解中国的小小窗口,并将成为有趣的记忆被他们带回世界各隅;我更因自己能在异国作一个小小的文化使者而倍感荣耀。许多游人提出与我和古筝合影或摄像,我从不拒绝。一次,一个中国游客给我拍照后感慨地说,他要把一个中国留学生在海外奋斗的身影带回祖国。
我虽然在公园静止不动,可每天坐看着整个世界从面前缓缓淌过。来自天南海北的人们为我带来异国风情,我更藉由音乐──这人类相通的语言结识了许多朋友。每天都会有故事发生,它们或谐趣、或新鲜,有的让我感慨唏嘘,有的令人哭笑不得,也偶或带给我不快甚至难堪。但大多都随着来来往往的人潮渐渐远去,直到有一天劳伦斯出现在我面前。
三
那天中午格外忙,我被一群小学生围着问这问那。刚有个空隙,一个衣着邋遢的老头走来笑咪咪递给我一个大信封,神秘地眨眨眼:“这是给你的。”我打开一看,是我弹琴的照片,被扩印在几张白纸上。“怎么样,不错吧?”他得意地说,“我特地每张多印了几份,你可以用来送朋友。”电子时代了,这种针式打印机印出的黑白图片对我没有多大吸引力;但我还是礼貌地谢了他──那么多人给我照过相,还从未有把照片送给我的。我又打量了他一眼。他身材高大,满脸皱纹和老斑,估摸有七十岁了。发黄的白汗衫被突出的肚子撑得鼓鼓的,满是污渍的裤子皱皱巴巴,头上的草帽散了几根草梗,在风里飞舞,胸前挂着一个银灰色的数码相机,与穿着极不相称……“你不记得了吗?我是劳伦斯,上星期你在那棵松树旁弹琴我给你照的相呀。”在他絮絮叨叨的启发下,我才依稀想起这事。可远远瞥见有人过来,我口里敷衍着,低下头整理“指甲”──戴在手指上用来拔弦的弹片。可他似乎还没有想走的意思,又向我要电子邮件地址。我想快点打发他走,写在一张小纸条上递给他,便把这事抛到脑后了。
两天后,我去学校的计算机室上网,意外地收到劳伦斯的电子邮件。他说他无心干预我的生活,但他有一幢四卧室的小房子,只住着他和一条狗。知道我一个人出外求学的艰难,想邀请我去他家住宿,可以不收房租。并留下了电话、住址,说等着我的消息。
时至八月,学校即将开学,我正打算另找一处条件稍好的房子。然而,素不相识便让我无偿去当房客,让人本能地会有些不好的联想。可我回想起在公园对他的冷淡,和他满脸的真诚和友善,又不忍拂了这番好意。我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跟同屋和几个新结识的朋友提起,大家都认为不去为妥。甚至还有人好心提出要帮我找警署查一查他有没有“案底”。
一周很快过去,劳伦斯又到公园来找我了,说他天天都在等我的回音呢。还兴奋地说,如果我同意,他就要开始粉刷、收拾屋子了。见我犹豫不决,他建议去他家看看再说。我答应了。
周一是“生意”的淡季。我早早收工,跟劳伦斯通过电话,便依照他所指的路线骑车找去。下午三四点的小街,静谧、干净,道旁的树披挂着金色的阳光,微摆着青枝绿叶,把倩影印在湛蓝的底子上,随时等着入画的样子。一幢幢繁花锦簇的小屋从我身边掠过,我数着门牌号,想象着劳伦斯的家会是什么模样。终于看到一幢掩在浓密灌木后的浅蓝色的小屋,正是他家的门牌号,我停好自行车,揿响了门铃。虽然见过劳伦斯几次,却谈不上熟悉,加上朋友们众口不一的评论,我突然有些紧张,不知这扇门后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劳伦斯很快出现在门口。跟他一起欢迎我的,还有一条矫健的棕色猎犬。他介绍说:“这是梅杰,”又压低了嗓门说:“‘大祸害’。我就是这‘大祸害’的头!”〔注1〕那神态,像是怕被它听见似的。我被他的风趣逗笑了,很快放松下来。
小屋果然小。我跟在劳伦斯身后,走过挂着手工壁毯和油画的狭窄过道,来到兼作厨房和客厅的正屋。可以说,这是我见过的最凌乱的屋子了。桌上各种书籍、卡片和瓶瓶罐罐堆得象小山一样,还有一盆茂盛的百合花在中间凑热闹;灶台上摆满了器皿、碗碟,面包屑满台都是;墙上、壁炉台上,琳琅满目装饰着风格各异的工艺品,却大多积着尘土,留着厚厚的岁月的痕迹。
劳伦斯有点窘,收拾出一小片桌面,拉开一张木椅让我坐,歉意地说:“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电话……”我理解地一笑,靠窗坐下。一盆吊篮,盛在一个别致的白线网里,枝枝丫丫蔓延了小半个窗。阳光懒懒地照进来,洒满整个房间,细微的尘屑在光束里轻舞。吊篮下挂了一块水晶,滤过阳光,给墙壁和地板缀上几块七彩的光斑,微风拂来,水晶晃一下,那些光斑也跟着晃一下。不知从屋子哪一角隐约传来贝多芬的钢琴曲,叮叮咚咚,轻柔地,流畅地,一直流到人心里去。
劳伦斯又带我参观书房和楼上几间同样凌乱的小卧室。我浏览着屋里一件件或精雕细琢、或抽象写意的铜雕和木刻收藏,卧室里被他不经意地当帽架用的一个半身石膏像,还有那满书架满书架的档夹和书。他说他的一生几乎都在这些书架里了。这幢小屋跟眼前的劳伦斯一样苍老年迈,却处处蕴藏着生命和活力。而书房里那套装备齐全的计算机、打印机和扫描仪,又让我暗暗惊讶。他指着记事板上贴着的一张合影说,他刚从小区夜校的计算机班结业,这都是他班上的同学。
我记不清那天我们还聊了些什么,只记得最后定下了我搬进的日子和房间,他也接受了我每月支付水电费的要求。
我没料到那个下午的决定,从此把我和这位善良、睿智的老艺术家紧紧联在一起。在这小屋里与劳伦斯渡过的两年,成为我日后最宝贵的回忆。
四
在小屋醒来的第一个清晨,我拥在被子里,充满喜悦地欣赏着我的新居。曾经凌乱的屋子被劳伦斯收拾一新,墙也被粉成了赏心悦目的浅绿。他特地挂上一幅清雅的油画,还在床前铺了一块颜色明丽的手编地毯,劳伦斯说这是他多年前跟一个老太太学来的手艺。昨夜被我放在门后的木楔原封不动地留在原地。我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想起一搬进来,劳伦斯就宣布的“规则”:如果不是闻到焦味,他是绝不进我房间的。
这两个木楔是巧手的老石专门为我做的,上面各钉着一根斜穿的长钉。他让我睡觉前放置门后,万一有“情况”,门被推动,便会顶住木楔,使上面的长钉斜钉入地板,并且会越推越牢。我很惊异一个理科博士还有这样的手艺;在异国他乡,同胞间的关怀更令我深深感动。老石不久便毕业离开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当然这两个木楔一次也没派上过用场,但当时尤如一道护身符,让我心底觉得踏实。
这时我隐约听见屋顶传来细碎的响动,一会儿,后院又响起“唰,唰”的声音。我好奇地下床拉开窗帘。晨曦中,劳伦斯还是一身脏兮兮的,手提一只桶,一把一把朝地上撒着什么。我正不解,一只活物闯入视野,我循着它来的方向望去,屋顶上,几只羽翼丰满的鸽子,踏着鲜红的小脚丫,悠闲地踱着步。又听得“呼啦”一阵巨响,一大片鸽子从天而降,齐刷刷落到劳伦斯撒过谷物的地上啄食,只留一两片细小的绒毛从我的窗口缓缓飘下。
原来,两年前的冬天,劳伦斯捡到一只受伤的鸽子,喂养了几天。它复原后飞离,却又带来两个伙伴。两个伙伴又带来更多的,渐渐竟成了一支颇具规模的鸽群。经济并不宽裕的劳伦斯每周都得去商店买来半人高的一大袋鸟食。他常唠叨说不能再喂下去了,可仍旧一袋一袋往家买着,鸽子还是一天不误地喂了下去。
为了生计,劳伦斯操起退休前的旧业,给长年多病的客户作穴位按摩。另一方面,他十几年如一日做着加拿大雕塑艺术的研究,不惜重金购置昂贵的数码相机和计算机设备。
他虽年事已高,可始终不变的童心和求知欲,使他对生活永远睁着渴知、好奇的眼;他过着清贫的生活,却是我所认识的最富有爱心、也最快乐的人;青年时代,他曾遭受许多苦难,走过一条极不平坦的艺术之路,可他风趣幽默,从不吝惜词句嘲讽自己和调侃生活;他大半辈子都是一个人生活,可他从不孤独,交友众多,生活得有声有色。
当他给我翻看他年轻时舞蹈造型的照片和流散各地的他的油画、水彩作品的复印件;当计算机不“合作”他冲着显示屏大发脾气之后又来虚心向我请教;当他如孩子般兴奋地试穿上他刚编织完工、自己设计图案的毛衣在我面前“炫耀”,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还能这样丰富地活着,我更时常感慨他从不为金钱所累、只淋漓尽致地享用上苍赋予的生命和才华。
劳伦斯的研究中有一项是墓碑雕刻。他曾遍访千百座墓地,摄下一块块墓碑,输进计算机并录下细节数据再分门别类。他把它们按雕刻主题分成小天使、玫瑰、柳树、和平鸽等等,造型各异,栩栩如生。他告诉我说,这些形态的选择,往往与卒者的生平或死因有关,能从中掘出艺术之外的信息。他根据雕刻者的签名和卒者年代,查找档案数据,追溯到一个多世纪前的雕刻艺术,为这些曾默默无闻的墓碑镌刻家归纳整理“作品”;甚至为一些家族建起连他们的后代都不甚了解的家谱……我惊异,小小墓碑竟能作出这么深刻的文章。他告诉我说,每一块墓碑都是一个完整的人生。他正是从这里面进一步体会到生命的价值啊!
一天他从外归来,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沮丧。我一问才知,原来他寄希望的几个大图书馆都拒绝了出版他的研究成果。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这样垂头丧气。我知道,他是为这些被一块块墓碑截断而又重新连接起来的故事,为那些雕刻家们,也为自己多年辛勤的付出而难过。我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却安慰他说,至少这些逝者、这些家族是感激你的,而你不正做着自己喜爱而且有价值的事吗?他看着我,很快就笑逐颜开。不久,他又忙着张罗去探访两百公里外的一个新墓地了。再后来,他索性决定自己筹资印书。
劳伦斯常说:“生命太短暂了,我不能把任何一天浪费在不快乐上。”他为我引用他曾照顾过的一位老雕塑家的诗句:“毁灭我们的不是丑陋,而是美的匮乏。〔注2〕”
有时候,他会给我看他半夜醒来写成的小诗;有时候,他从街上回来,会兴致勃勃地给我展示他用照相机捕捉下来的童真或是路边一朵无名小花的美态。
最令我陶醉的则是那样一些夜晚,他取出夏威夷吉他,戴上我送给他的弹古筝用的指甲弹片──他说比他的指甲套更顺手──自弹自唱他几十年前写的情歌。或者是周末晚上的轻松时刻,他放下正编织着的羊毛袜子或毛衣,提醒我说又好久没练琴了。我便会顺从地打开屋门,坐到琴前。他则和梅杰一起偎坐在我屋门口的地毯上,作两个享受的听众。
这样的时刻,我忘却了生活中的烦恼、繁重的课业,袅袅乐声模糊了我们间年龄、背景、国籍的差别,只剩了两个纯粹的灵魂,在昏暗的灯下翩然舞蹈,因音乐而自在交流、沉醉。
“太美了,太美了!”每次我弹毕,劳伦斯都会情不自禁的赞叹。他常对我说:“记住,你是一个艺术家。至于你究竟有多‘专业’,并不重要。”
周末我常会做一大堆中国饭菜,邀请劳伦斯一起享用。他总是连汤带汁把盘子刮得干干净净,然后很受用的拍拍肚子,给我讲欧洲宴会礼节的小笑话。
风雪交夹的寒冬,他总坚持要开车送我去学校。一次晚间考试,进考场时还好好的天,考完却已是漫天大雪了。我出门就看到劳伦斯的小车泊在路边,车上已落了厚厚一层雪。原来他在家看见突降大雪,又不知我几点考完,便早早到学校等我。结果劳伦斯不仅把我接回家,也顺道把另外两个同学送了回去。大家都羡慕我有一个这么好心的“大伯”;我当然更加感激,在清苦的学习中,是劳伦斯给了我家的温暖。因为成绩优异,我第二学期就获得加拿大国家科学研究奖学金,加上夏天弹琴的收入,求学期间,我不仅自己支付了学费、生活费,还有所节余。
我在美国读书时交的男友,因分隔两地,交往中不免有矛盾或误会。一次,男友某件事处理不当伤了我的心,虽然他一再道歉,我却难以释怀。劳伦斯知道后说:“至少,他懂得道歉,这正是可贵之处啊。而我的前妻是从不会认错的……”在劳伦斯的开导下,我和男友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懂得宽容和理解的重要。后来我俩终于步入婚姻的殿堂,虽然劳伦斯不在身边,可我能感觉到他的祝福永远伴着我们。
两年学业结束,我被一家名声显赫的大公司聘用,就要离开金斯顿了。临走前的一天晚上,劳伦斯倚在我的门口说:“我一直没有机会对你说,谢谢你!”我有点惊讶地看着他。他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肯搬进来住。你知道吗,这对我意义非常重大。”我这才知道,两年前的那个夏天正是劳伦斯人生中的又一个低谷。他和妻子,一个前外科医生的遗孀,终于结束痛苦的婚姻,而因为精神上所受的折磨,他刚结束心理医生的治疗。他说,“有时候,接受,也需要勇气。你是一个优秀、特别的人,永远不要忘了你是谁。”我走过去,给了他一个拥抱,眼睛湿润了:“我真舍不得离开你……”“傻孩子,”劳伦斯慈爱地看着我:“爱一朵玫瑰,不能紧紧握住,而是──” 他握起一个拳头又摊开来,“要让它成长。你即将开始美好的生活,我很为你高兴。我们有过这么多美丽的时光,让它们永远在记忆里保持青葱,就够了。”
许多年过去,我已不再是当年刚到金斯顿的那个羞涩、无助的小女孩,可我仍然时时回想那两年的岁月,感激上苍的眷顾,街头卖艺给我的锤炼和视野的开阔,一位位与我擦身而过、无私给予过我温暖和帮助的好心人。我更是时常都在怀念与劳伦斯的这段超越国界、性别和年龄的情谊,慢慢咀嚼体会他言传身教授给我的人生哲理。
又一个不眠夜。我披衣下床,戴上“指甲”,拔通劳伦斯的号码。电话那头传来苍老而熟悉的一声“嗨”。我不发一言,只把话筒放到乐谱架上,开始弹奏劳伦斯最爱的《春江花月夜》。万籁俱寂,只有筝乐在我的房间回荡,也必在他的小屋回荡。一曲终了,听见劳伦斯在另一端叹道:“上帝啊,这是天堂传来的乐声吗?”我轻轻笑了,轻声道了“晚安”,挂上电话。
我知道今夜一定会有个好梦。
注1:劳伦斯的狗名Major(梅杰),既作为名字,在英文中还可作‘重大’解。劳伦斯的原话是“Major Disaster”,利用一词多意达到幽默的效果。
注2: 原诗句是:“It is not ugliness that kills, but lack of beauty.”作者是加拿大现代雕塑家和诗人Florence Wyle(1881─1968),她晚年病后劳伦斯照顾她直至她辞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