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不怎么喜欢冬天。??冬天于我,从来都与寒冷沾染。虽然我喜欢冬天的雪,那样晶莹,纯白,素净,像慈母眼中一滴怜爱的泪。让我对冬天抱有心颤之感的原因林林种种,其中最致命一点,是我怕冷,尤其冬天。??我一直在想,自幼生长在南方的人,一定对温暖这个词倍感熟悉亲切。??我所理解的南方不下雪,一年四季温暖如春。??其实,南方有时也下雪。??不过不大,细细绒绒的雪花,零零碎碎地在四周飞。站在漫漫沉沉的雪中抬头,能嗅到一股泉水喷洒而下的沁凉,那个时候,我是不感觉到冷的,相反,周身里热烘烘的,怀里像揣了一个火盆。??这样的雪,一直成为我记忆里很清凉的一个零食,像一块醇厚的方糖,含着化了,最终散开一滩甜甜的汁,自喉咙节节滑入,滋润着胃肠的同时丰润一个纤敏的心灵。??我并不喜念旧,只是我念旧,却是因了一些无以言说的情愫。像那甜蜜蜜的回味,空落落的孤寞。我一直,收不拢我的心魄灵魂。它们像一架七彩的纸风车,在风里不停地转转转,从红至蓝,由蓝变黄。许许多多的美丽泛滥,在瞬间上演斑斓诱惑,所以我一直停止不了,对纸张的涂抹,因为那里有我梦魂里纠缠的渴望。所以我时常回望。所以当我面对眼前枯燥繁琐,一成不变的空洞忙碌时我常在想,我这个人,是不宜居住在城里。??所以,每年的夏天,我都会收拾行囊,绕过山山水水,归隐进偏远的故乡。??我爱那里的空气、阳光、泥土、花草、牛羊。当我细眯了眼,身子埋进散发淡淡泥腥味的稻草堆,晒着香醇的暖阳,我会在顷刻中陶醉得忘了自己是谁。我真的很愿意,为此沉迷。我还爱光脚,踩过一爿爿的田埂,张开双手,尽情扑向那自由飞翔的各色蝴蝶。尽管我总是,在陡高的坡头踩空,或者两腿弯曲,跌进一块深陷的洼地里。但我依旧乐此不疲。只要轻触到泥土瓜蔓,我的心口,便沸腾起波涛般的激动。好似心就要撞开胸膛,飞出去,飞向那辽阔的蓝天,金黄的稻田,甘甜的小溪。??我多想把这块黑褐的土地挂在胸前,好在累了厌了,把自己埋进最肥沃的土壤,用最安逸的心收获最恒久的舒适。从时时刻刻至生生世世。??只是我了悟得太迟,我的脑袋常常在偏开一瞬才偶然瞥见注视的珍贵。我在一年一年成长,我就一点一点失去。许多快乐的时光总是在叹息中短暂,它们就像浸泡在深水塘中多时的红色丝棉,沥水渐渐皱缩,晾干后就失去了原有的色彩。所以,我又经常在一种极度恐慌的心境中去寻找,寻找那些遗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很久很久以前的东西。他们说,这,就是怀旧。??我经常一个人去很远的地方,并不是长大以后。??第一次心生出走的念头,是在一个阴冷的冬天,我偷摘了邻居家的一颗青蒜,被母亲知晓,抽了我一耳光。印象中那个耳光并不疼,但母亲的脸色骇人。??我吓懵了,怔怔地睁着眼。骨子里一些不良好的反叛因子直涌向脑门,那不安份的血液凶猛地冲击着我,毅然地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走,走出去!??气嘟嘟地,惶惶然,茫茫然径直走,跃过一块块梯田,跳过一丛丛荆棘,立在一块孤零零的小坟包前,才猛地发现自己并无路可去。于是又怏怏地掉头,经过一排排高高耸立的四方窄小的烟房,双手往裤兜里一插,便转身闪进邻居一个经久不用的烟房,顺着稀少的草根蹲下,光着两眼,呆至半夜。后半夜里,突然下雪,我在迷糊中,抱住一块砖头呜呜嗡嗡地喊,阿妈,落水了,落大水了,我的书包被大水冲走了……砖块硬硬的寒气,把我冻醒,醒来就哭了。哭得稀哩哗啦,但身体并不冷,吁吁地发汗,热得像六月被骄阳炙烤得咕嘟冒气的石灰池。??零乱的哭声惊动了旁边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它紧紧地盯着我,一动不动。起先,我以为是只狡黠的猫头鹰,后来听见咕咕叽叽叫,才知原来是只老母鸡,正在孵化小鸡。后来邻居说,这母鸡早一个月前就不好好下蛋了,丢失了好久,没成想一夜之间带出一窝鲜活灵灵的小鸡来。??母亲在小小的村庄里千呼万唤,柔软的声音终于融化我生硬的耳根。她用温暖的背稳住我,一路走一路问,没有一丝责骂怪罪。地上沙沙地响,散散的雪细细碎碎,飘浮在我短短的发上,掠过额头,滴在鼻翼两端,像绿豆糖水清凉。我吮着这清甜的水,在离家那短短的路上,竟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小小的梦。梦中变成一只小白鸟,飞进一个银白的冰川世界。??那个寒冷的夜晚,邻居找回他的母鸡,母亲找回她的爱女。??母鸡是唱着高歌,振翅喜悦地报功封赏,而我回去,却结结实实地高烧了一场。躺在小木床上胡乱地翻,胡乱地笑,胡乱地说,对棉被以外的空间没有任何冷暖知觉,额头热呼呼的冒火,手心脚心却如钢铁尖硬冰冷。??母亲抱着我,前后左右忙碌着,喂姜汤,擦洗,量体量。眼里噙着满满的泪,蒙蒙的。我昏沉沉地仰躺,似睡非睡,不哭亦不笑。到得后来,又频频地打喷嚏,一个,二个,三四个,接二连三地打,以至于后来母亲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我在那张热和的床上躺了两天两夜,左右手各打了一针,高烧依然持续不断。夜里喉咙间又夹着尖利的咳嗽,异常凶猛,吃了两剂乡医开的汤药仍不管用,身体日益消瘦,后来终于被确诊“出疹子”。??一种不能出门的传染病,我被母亲一天到晚按在床上,吃汤喝药。??又挨了两天,咳嗽更剧烈了,随着呼吸一进一出。似乎咳嗽就是呼吸。我极力地憋住这要人命的咳嗽,想把它们一个个从喉咙里压下去,以至于到最后呼吸急促,胸腔里呼哧呼哧的响。母亲见我脸红得异常,自然又是一阵揪心地问寒问暖。而我只是摇头,拼命地摇,在椎心的病痛煎熬中,眼泪流水一般奔涌而出。我掀开棉被,哭着喊着,阿妈,外面落水了,落大水了………??母亲长久地一愣,接着紧紧地搂着我,哽咽着说,傻姑娘,烧糊涂了……??包头裹脸,缩手缠脚地窝在屋里,粘粘腻腻了一周,生命的张力动力被久久地裹缠,心沉闷闷的。我以为,我今后要永远地藏躲在这黑洞洞的屋里,与世隔绝。??我终日毫无希望地睡着,等待生命的终结。??这样过了一日又一日,不知是第几日清晨,母亲轻轻揭开棉被,用温热的胸怀贴住我,抱我出去。院外的竹椅,里一层外一层铺着厚厚暖暖的白棉被,我滑进这柔软的椅子,心暖得绵软起来。??下了一周的雪,齐膝深,满山满岭雪白皑皑。圆圆的太阳挂在东山尖顶,笑吟吟地望着我款款上升。白花花的阳光,白晶晶的雪光,当两种白光相融相映,天地间似乎有无数个小小的精灵飞蹿,体内的某种僵硬慢慢融化,升腾。有一刹那,我怀疑自己生活在《一千零一夜》的童话里。是的,我活着,我好好地活着。??雪化了,我病愈。??仍如往日一样任性张狂,夏天下河洗澡,冬天上树掏鸟,尽做调皮古怪之事。而母亲,似乎很少再打骂我,总是默立在一旁,背微微下拘,双手搓合看着我笑。??雪依旧在每年冬天的某个夜晚或清晨,无声地撒落,只是一年比一年稀少。我在我行我素的天地里,依旧倔犟出逃,只是不再轻易的哭泣。在我有限的记忆里,我已记不清,我到底离家出走了多少次?只记得每年每次,屡次屡犯。??其实,我对于冬天的感觉,不仅仅只局限于阴沉寒冷。??一如现在,我坐在南方的冬夜里,怀想那个纯白的水晶世界。心底似火在腾腾燃烧,热呼呼地漫过指尖,映红了耳根,发梢卷起一个半弧轻轻贴在上扬的嘴角。呵,多么温暖的一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