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国庆”的争论

        (小说)

  来自台湾的表兄大我将近三十岁,在来美国之前从来没见过面。是啊,自从共产党将国民党赶到台湾,我们就天各一方了。做为国民党官员的姑父,带着全家人仓惶逃出大陆,我父亲--一个思想左倾大学生,满怀激情地相信着“共产主义”,留在大陆参加了“革命”。

  十几年前,也就是“六四”刚过几个月,我踏上美国的土地。老实讲,我当时觉得好像是逃命,心情压抑的不得了,不知和当年的姑姑、姑父的感觉是否相同。

  那年九月份,应该是中秋节吧,我到当时在大公司做小主管的表兄家作客,很快就谈到了当年的“六四”,立刻声泪俱下,情绪激动,悲愤异常。

  稍稍平静了一下,表兄叹道:“1984年我到大陆看望舅舅和你们,那时我心情多好呀。跟你说,我可是相信社会主义的。虽然我理解的社会主义跟大陆的不一样,但看到(大陆)老百姓的心情好,我们又是几十年没见,当时心里真激动。可现在共党竟干出了这样令人发指兽行!如此一个十恶不赦的独裁政府,为什么美国和西方国家还要承认它,与中华民国断交?到现在也不和这个法西斯政权断绝外交关系。这样的绥靖政策最终结果就是‘六四’的屠杀。邓小平是独夫民贼!”

  “那些屠夫还在准备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四十年大庆大肆热闹一番。”我切齿道。“这是他们的国家,不是我的国家,不是人民的国家。表哥,你知道嘛,五星红旗上的星星都代表什么?大个的五角星当然代表中共,象征对国家的绝对领导,独裁呗。边上围着的四颗小五角星分别代表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这叫什么阶级划分呀,哭笑不得。过几天就‘十一国庆’,我拒绝过!”

  “好,到时候咱们过‘双十节’。”表兄像是在庄严宣布。

  “可这是中华民国的国庆日呀……中国老百姓不过这日子……你知道,中华民国是国民党的,国民党同样独裁腐败。”咱这语气有点不对劲。

  “你呀,被共党洗脑洗得这么厉害!”表兄马上表示不以为然。“1911年十月十日,武昌发动了推翻满清封建帝制的革命,全国群起响应。此后成立的中华民国,并将这中国划时代的一天定为国庆日。这才是中国的国庆日!谁说中国老百姓不过这日子?台湾民众不是中国老百姓吗?1949年前,大陆老百姓不过‘双十节’吗?‘十一’算什么国庆!独裁政权的国家。哼!”

  这下,我们的争论开始,脸红脖子粗。我的意思是,“双十节”固然值得庆祝,但中华民国成为国民党的独裁政权是个事实,不然怎么总“党国”、“党国”自称呢。独裁导致腐败是必然的。明摆着,国民党政权就是因为腐败才被共产党打败,逃到台湾去的,而且不是因为美国的保护早灭亡了。

  表兄不断地打断我,什么“中共在抗日战争中不抗日,专门发展自己,国军在八年抗战中打得筋疲力尽”,什么“共党依靠苏俄的帮助(把投降日军的武器都给了中共)才在内战中占上风的”,什么“共军残忍之极,用人海战术驱赶士兵送命。韩战中有两百万共军阵亡”,什么“共党发动农村痞子把乡间士绅都杀了,尸体把河都塞满了”,什么“真正腐败的是中共,1960年代初大陆百姓饿死了三千万”等等。

  对哪个政权代表中国,我认为得看现实情况。西方国家的承认是因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当然是共产党专制--对大陆实施着政府职能上的管理。这和一个政权是否实施民主制度,是否腐败没关系。世界上独裁政权多了,西方国家不都是根据既成事实给予承认嘛。

  表兄摇着头苦笑,对我说:“唉,你们这些大陆人真是自作自受啊。舅舅这样相信共产党的人竟然也是个‘右派’,差些就死在劳改营里。你到农村也是劳改,受了那么多年的苦。现在经济好一点了,可还是那么穷。现在你居然还认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代表中国。自己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吧,又不过‘十一’,你想想是不是有些荒唐呀。告诉你吧,我就是承认中华民国代表中国。庆祝‘双十节’天经地义。”

  我们俩的争论好像是鸡对鸭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他说我被共产党“洗脑”,我说他国民党“愚弄”,被没头没脑地嚷嚷个没完没了。“好啦,好啦!男人在一起就谈没用的政治。”表嫂打园场。“你们兄弟俩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唉,吵什么呀?咱们现在都是美国人了,想些美国的事情吧。”

  表兄微微冷笑了一下,“自己把自己看成美国人没用。”

  饭菜一上桌,酒一喝,我和表兄刚才争吵的那点儿别扭都立刻烟消云散。我喝醉了,晚上在表兄家住了一夜。后来表嫂告诉说,我那天晚上可真是散了德性,扯着嗓子不断地唱大陆老电影“上甘岭”插曲,还哭了几鼻子。表兄、表嫂是不会看过这个以韩战为背景的战斗故事电影的,当然不知道其情节。他们好不容易才使我安静下来。我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头天夜里在表兄家里胡折腾,只是表兄第二天早上笑着跟我说“‘这是强大的祖国’,‘这是强大的祖国’,唱个没完没了。我差点被你感化了”,这才知道自己唱的什么歌。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没说什么,不想再和好心的表兄吵架。

  后来因为学习和工作上的关系,我搬了家,和表兄家离得远了,相距好几个州。表兄也退休了,来电话讲孩子早已长大成人,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尽义务的事,要搬到佛罗里达州去晒太阳。话是那么说,可也没真的搬家,仍然住在华人聚集的纽约市。电话中我们尽量避免涉及政治,特别是海峡两岸的关系。各自的想法有差异,又觉得该尊重对方。那就“话不投机半句多”--莫谈国是。

  一别十一年。为生活而奔波更让岁月匆匆。我和表兄再次见面是我们全家到东海岸休假旅游。那是2000年的夏季,到纽约专程看望了表兄老俩口。老了,岁月无情,表兄退休不到十年,怎么已有老态龙钟的感觉。来的路上我就想好,一定不和固执己见的表兄讨论什么政治,见面高兴一场,干嘛为各自的政治看法争得伤感情。没想到表兄见了我们的面就大骂李登辉。“他是日本人的私生子!蒋经国瞎了眼,让他当总统、党主席。现在国民党让他给毁了。他是故意的。中华民国完啦。完啦!陈水扁,哼,小流氓一个。”

  “你又激动,你又激动!”表嫂急忙走过来劝解。“现在你血压越来越高了,不能这样。”我知道表兄年初台湾大选时还特意回台湾,为国民党候选人连战投票。没想到他如此认真。

  表兄仍然不管不顾地大叫:“(19)96年你们中共的导弹就应该打到台北!为什么在两个小岛上打两个空弹?啊?!炸死李登辉这个日本人。现在(‘台独’的)民进党上台了。你们大陆怎么还不打呀?啊?!”

  我惊讶地一时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表兄如此的情绪激动。我这些年对政治可以说是由热变冷,可表兄的政治热情却始终如一。他头更秃了,亮晶晶的,上面居然有了几块老人斑。脸上老人斑更多了,肉皮松弛得厉害。背也驼了。

  我平心静气地劝着表兄,大意无非是咱们小老百姓管不了那么多事。表兄似听非听,慢慢眯起眼睛看着我,“你呀,完全变了。我可还记得你刚来美国时在我这里怎么说的呢。”想一想他又说:“嗨,其实你早就转变了。”

  默默无语。这些年自己的生活态度确实变化大,对海外“民运”由支持变为反感。很大一部份原因当然是他们绝对的“民主、自由”政治观点;出国日久,民族感情在内心发酵,毕竟来美国之前已是个传统的中国人,越来越受不了那些人几乎每件事都大骂大陆。另外,咱在美国也得“讨生活”了,年过四十,还有两个孩子,整天忙碌。咱是俗人,想着多挣点钱过舒坦日子,没那么多闲工夫了。不过表兄说我“完全变了”似乎并不是指的这些方面。他大概是在隐隐地谴责我不爱国吧?爱中华民国?

  果然,表兄接着说道:“我活着是中华民国的人,死也是中华民国的鬼。以后谁不过‘双十节’,我也得过。”颇有“遗老遗少”的味道。

  “‘双十节’固然值得庆祝,可那不是国庆日呀。您自己都说‘中华民国完啦’。”嗨,你说我怎么又想气表兄,没头没脑的这一句算什么意思嘛。其实咱也并非嘴上没个站岗的。台湾民众中像表兄这样“死也是中华民国的鬼”还有几个呀?他是“外省人”,统一情结当然强烈,可从统计数字上看,台湾这种人恐怕不会超过10%。

  “好,咱们以后各过各的国庆节吧。”表兄并没有发作,显得有些绝望。看着他那样子我很后悔。妻子也狠狠地瞪我。

  一晃又是四年过去。2004年台湾再次大选,国亲联盟糊里糊涂地败选,‘台独’的陈水扁莫名其妙地险胜连任,表兄事后脑溢血。事后虽然抢救过来,但半身瘫痪恢复得很慢。半年后病情稳定,我赶到纽约前来看望。

  “(中国)先统一了再说,国民党现在没希望了,共产党能统一也行。”这是表兄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

  看到表兄有气无力地坐在轮椅上,我想一个病人的想法总会有些偏激,还是别和他老人家谈这些事情,一激动出个三长两短怎么办。“你的手真凉呀。”我握着他软绵绵的右手。“应该多注意保暖,注意血液流通。”

  表兄不理会我。“我们的会馆也改过‘十一’(国庆),升五星红旗了。”他沉吟着。“我过去说过,共产党统治下是决不回中国的,但现在我改口了,到时候还是得叶落归根。”

  我想说“可是您是美国人呀”,但欲言又止,改成“或许将来我们中国会有个更好的国庆日”。

  10、2006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