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不是例外?

       (纪实)

  朋友聚会上听到个小故事特别让我这个老“知青”感兴趣。好,咱们开讲。

  1960年代末开始“上山下乡”,内蒙古农区达斡尔自治旗来了不少“知青”插队。从北京来的有不少是家里“黑”了的。所谓“黑”了,就是“文革”初期“受冲击”的人们,另外再加上“地富反坏右”。“受冲击”的无非是干部、知识分子,其子女应该都是挺有“理想”的(之所以打引号是因为要做“共产主义接班人”的那类),所以北京来的“知青”中颇有些“坚决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扎根边疆,保卫边疆的”的热血青年。这些人在农村还真是特积极,干活玩儿命,一股子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劲头,“左”得可悲,也可爱。北京小子大梁就是其中一位。

  他父母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大梁是主动报名“上山下乡”的,目的之一是和“反动的父母划清阶级界限,坚决站在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边”,颇有些走火入魔。到了村里一干就是好几年,从来也不回家。按理说后来他在北京的父母都被“解放”,已没什么“问题”,可他还是要坚定“扎根边疆”的决心,声称一定要把生产队建设出个“大寨”的模样来。他还是生产队副队长呢,专门负责“政治思想工作”。你问这位是不是在玩假招子呀?不像。他这样傻得不轻,不仅仅因为从小被洗脑,还由于他执拗的性格。

  这“火星人”(不识人间烟火)的劲头在村子里是有名的。那年头“运动”多。不过甭管什么“运动”,在城里还能打打雷,到了农村也就是走走过场,宣传、宣传拉倒。“运动”一个接一个,人早疲了。可我们大梁特认真,上面一布置什么“政治学习”的事,他就在大队里组织大家晚上开会。“抓革命,促生产”嘛。大夥儿干一天活了都有些累了,他在台上念报告没完没了,真够烦人的。

  最可气的是他还充当“三青子”的角色。秋收一过,地里总还落下点苞米、大豆、谷子等粮食。或许那时吃“大锅饭”,社员们干活不认真吧,要不然就是有意地落下些粮食让各家的孩子们捡捡吧,那时还不是年年如此。翻地前,村子里的孩子都提着篮子在地里给自家捡粮食。可大梁来了说这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角”。队干部们听了想,那就敷衍一下吧,派了两个老头儿“看地”,不让孩子们捡粮食。两个老人能看住那么大的地吗?所以孩子们照旧捡粮食。大梁一见急了,骑上生产队的马,手拿马鞭把捡粮食的孩子们都赶跑。事后村里的人们议论起大梁没有不骂的。至此,他和村子的人们的关系越来越僵。

  “上面”的人也不待见他。“推荐工农兵上大学”他根本没份儿。县里、公社的人下来检查工作,到了生产队还不得好吃好喝招待一顿。可大梁硬是让来检查工作的干部们吃大碴子饭,喝没油水的菜汤。人家想当“工农兵学员上大学”,都想方设法挖门子送礼,巴结干部,他这小“海瑞”那套都快把“上面”人们气死了。还想被“选送”上大学?

  看着“上面”来检查工作的人吃了“忆苦饭”都绿着脸走人,队里的干部们心里更是别扭。哎哟,妈呀,这以后“上面”给个小鞋穿谁受得了?赶紧“送(瘟)神”吧。找个机会推荐他去公社当了民办教师。

  其实大梁自己那会儿也觉得自己是“强弩之末”了。没脑子的人才会走火入魔地越陷越深。多年的社会实践已让他有了幻灭之感。这也是“知青”们的共同感觉吧。既然大队推荐他去当民办教师,那就借坡下驴,灰溜溜地走吧。

  大梁深深地苦闷着,情绪消沉,默默地教书,很是认真,以期从中得到某种解脱。偏偏这时有个达斡尔姑娘不知怎么看中了他。这个健壮的女孩儿二十岁,也是民办教师,是个公社小干部的女儿。她外向、开朗,爱上大梁像一团火,马上弄得人人皆知。大梁呢?人非草木,当然就顺水推舟地接受了达斡尔姑娘的爱情。姑娘的家里有想法,“你不能跟个汉人好。”她回答的乾脆,“我喜欢他,就是要和他生孩子。”很快,他们就真的结婚了,不结也不行啦,姑娘肚子大了。

  那是在春节前,姑娘说应该去见公婆。大梁沉默了半晌便讲述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他想让妻子明白,他有点没脸回家,再说也不清楚父母是否肯原谅他。他和父母之间很少写信,明摆着心里还是有疙瘩的嘛。他讲到父母刚被“解放”时,他写信还称呼他们是XXX同志、XXX同志,说起来让人难堪。大梁没敢告诉妻子,他还没有把结婚的事情告诉父母呢。达斡尔姑娘听了半天似懂非懂,想想说:“我们结婚了,你爸爸、妈妈现在也是我的爹娘了,怎能不去见面呢?你要实在不敢回去,咱们就先送些东西给他们吧。眼看快过春节了,送些个东西孝敬老人呀。”可大梁还是摇头,说自己也没什么东西好送,再说寄个邮包得半个多月才能到北京,那时春节早过了。

  “我有办法。”姑娘说。“什么办法?”“不告诉你。”说着她跑回娘家把压箱底的两个上等的狐皮筒子翻出来,又到外边仓房里把冰冻着的,父亲、哥哥打到的“飞龙”(一种肉质鲜美的大鸟,重量一斤左右)拿了五、六只,采集的猴头(东北特有的蘑菇)装了两、三斤,父亲炮制的人参酒也拎了一瓶。她把这些包成个包袱,第二天她也不和大梁说一声(怕他阻拦),自己一个人兴冲冲地从公社坐车来到镇子上,然后直接跑到火车站。只要是有南下的火车进站,她就买张站台票进去,见着列车员就急切地让人家把那个包袱--给公婆的见面礼,带到北京去。

  能行吗?够呛,她也不认识人家列车员呀。再说,途经镇子上的火车也没有直达北京的。眼见着一列列火车的列车员谁也不管,没戏了,姑娘哭了起来。再见一列南下客车进站,她抹着眼泪直接找到列车长。“……我这新媳妇怎么就孝敬不成公婆呢?求你们办点子事情就这么难?谁没有爸爸、妈妈?你们在列车上干活的认识的人多了,看见有去北京的车就把这事托给他们不就行了。只要你们想办,这事情就能办得成!”说着她拿出封信。“这是我写给没见过面的公公、婆婆的信,这上面有地址。北京交通多方便呀,眼看要过春节了,我应该给他们磕头,叫爹妈的,现在就托你们带点东西,你们……”

  列车长是个老头儿,被这位达斡尔姑娘一顿连珠炮轰得愣住了。半晌,朗声道:“好姑娘,你是个好姑娘!你这孝心我不能不让你尽了!这事情就托给我了。放心吧!”

  真的假的?那么多好东西能随便托给个不认识的人?再说了,谁愿意揽这麻烦活儿?这可真是人托人的事。嗨,那年月和今天这世道不太一样。

  当大梁的妻子兴高采烈地赶回家时,大梁都急得有些六神无主了,怎么媳妇大清早出门,天黑了还不见影子。妻子把送见面礼的事情一说,大梁傻了一样,跟着紧紧地抱着妻子默默地哭了。

  托列车长带的东西当然带到了。还真是不那么容易。你想呀,列车长得先把东西托付给直达北京的列车上的工作人员。人家到了北京在找车站的认识人送到大梁父母家。那是个晚上,一个陌生人敲开老俩口家的门,口口声声地说“你们儿媳妇给二老送年货来啦”。两个老人接了东西直发傻,“儿子结婚了?”跟着看信:

  “爸爸、妈妈:您们好!我是大梁的爱人。我俩先给父母大人拜年了。我们今年新年结的婚。大梁是好人,他对我可好啦。他十分想念您们,以后一定会回来看您们。他说他早先有些事情做得不对,对不起二老。我相信您们会原谅他的。快过春节了,我们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拿来的东西希望爸爸、妈妈见了能高兴……”

  老人们看着信,看着儿子和儿媳的结婚照(革命同志式的),看着那达斡尔族姑娘和儿子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眼泪便流淌下来……

  1977年大梁考上了大学,那时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1981年他分配到北京工作,已经是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的爹(还得羡慕人家少数民族,可以多生孩子)。跟着大梁的妻子也调进了北京。这个达斡尔姑娘,到哪儿都像开了锅似的那么热闹。现在是专门经营大兴安岭土特产的公司的头儿。

  听说很多在农村找了当地人的“知青”回城后都离婚了。咱们大梁是不是个例外?嘿嘿,看怎么说。“知青”回城和当地“原配”离异的原因是什么呢?一般地说是“生活环境不一样了,共同语言越来越少,感情渐渐有了隔阂”。可我们这位不一样,她是个很富有感情色彩,热爱生活的女性。另外,她很能开拓、丰富自己的生活,到哪儿都生气勃勃。看,人家到了北京混成了贸易公司经理。大夥儿一夸她,大梁的妻子就假装抱怨,“家里有四个孩子(包括大梁),快把我累死了。”咱们大梁可真有福气。嗯,这里面一定还有很多、很多动人的故事,让我再打听、打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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