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弦:The Contact

  (一)
  那并不是特殊的一天,至少早晨并没有显示有任何意料之外的事情可能发生.
  钟意站在厨房的水池边上匆匆忙忙的吃早餐,生怕面包屑落在地板上.电话响了, 她扫了一眼来电显示, 把剩下的面包塞到嘴里, 接起电话:“嗯。我九点以后在家,你要过来拿东西的话按门铃就好。”
  她挂上电话,还在用纸巾抹着嘴巴就已经走进了车库。
  只有在车子驶出车道转上大路的那个刹那,她有片刻的失神。
  过去的两年零三个月,她驶到这里,都会下意识看看观后镜,不管林桓有没有在窗子那里对她挥手。
  而现在,她把他所有的东西都堆在车库里,等他晚上来取。
  准时到达公司。
  先查电子邮件,然后开始调出excel做列表,把今天要做的每一件事情都精确到分的计划好。
  吃中饭的时候出了点小事故。
  过去两个星期合作的部门主任抱怨两个组之间沟通不畅, 这场对话把她的午餐时间压缩到只有5分钟。
  她有些着恼,只好把所有计划往后拖延半个小时。
  她花了将近十分钟修订这张表格,然后在桌下踢掉拖鞋,踩上她那双苹果绿的高跟鞋走出办公室。
  写报告,给客户打电话,通知Cable公司到家里修理cable,和一个效率明显低下的组员谈心。
  这就是一个下午。
  在她甚至没有力气去考虑晚餐吃什么的时候,前台的Amy叫住她:“Sophie,真巧,邮局刚才送包裹,今天有你的一份。”
  她信手接过,寄信人处只是一个邮箱地址,于是笑了笑:“哦,大概是我订的办公用具。”
  一到家她就把自己扔到沙发上。
  疲倦感从骨头的每个缝隙里渗出来,伸手一扯毯子裹住自己,她抱着沙发上的枕头睡了过去,直到林桓的电话惊醒了她。
  “怎么回事?天已经黑了,你居然没有开灯。”进屋的时候林桓抱怨。
  她默不做声的走在前面,引领他到车库。
  总共十一个箱子。
  整整齐齐的叠在那里。
  她甚至用电脑打印了清单,贴在每个箱子上。
  林桓愣在那里,直到车库门轰隆隆的升上去才想起来说了声谢谢。
  在林桓把箱子搬出去的时候,钟意一直没有抬头。
  她靠在门边,看着车道旁大树枝桠投在自己手掌上的影子。
  林桓合上后备箱,清了清嗓子:“那么,我走了。”她这才缓缓的抬起头微笑起来:“好的,再见。”
  林桓钻进车子,摇下窗户:“钟意,已经十点了,该吃晚饭了。”她用手拉紧外套,随意的挥了挥手:“知道了,谢谢你,再见。”
  她一共说了两次再见。
  再没别的。
  她一直认为那是个神秘的字眼。
  有时意味着缘分的彻底终结,有时意味着相逢和再次继续。
  可是现在她却失去了揣测的兴趣,只是踩着拖鞋踢踢踏踏的走回去,打开电炉,烧上一锅水,从冰箱里拿出速冻饺子。
  锅里的水开始冒出小小的气泡,她哦了一声,对自己说:“有个包裹。”
  她用剪子小心的把中间的胶带剪开,把那些塑料颗粒拨到两边。
  水开始沸腾,她反手啪的关了开关,转过头瞪着那个盒子。
  一个淡蓝色的皮夹。
  八分新,皮革很亮,毫无顾忌大大咧咧的反射着灯光。
  她拿起皮夹。
  与记忆分毫不差,有点硬,一个角上有微微的突起。
  里面有几张钞票,夹层里放着一张照片,她拿出来仔细端详了一下,又放回去。
  她记得自己曾经蹲在街角号啕大哭。
  她并没有那么穷,丢掉一个钱包不应该让她伤心欲绝走投无路,她曾经在火车站见过丢了钱的农村妇女,张着嘴眼泪无声的滚滚而下,绝望得令她害怕。
  但她还是不可克制的哭了,那样无助的悲从中来。
  那一年,她十八岁。
  即使隔了这许多年,她还记得那个夏天午后的阳光几乎把她灼伤,而她就那样肆意妄为的哭着。
  而现在,那个片段鲜明的好像刚刚发生过,这样神秘的,不可思议的回来了。
  她握着这个十二年后失而复得的皮夹。
  没有寄件人的地址,但是明显从同一个国家寄来的。
  她没有心思去思考,也无法判断那个拾到她钱包的人为什么会跟她一起到了这里,并且在这么久之后选择把皮夹交还。
  迷惑根本不能分散她的注意力。
  回忆却在瞬间把她击垮。
  她趴在餐桌上。
  她的时钟从来不曾软掉,坚硬冰凉,如手掌擦过的餐桌边缘。

  (二)
  钟意迟到了。
  顶着黑眼圈走进公司,立刻被顶头上司召见。
  “Sophie,你没有刚开始的时候看上去精神了。”结束的时候Robert意味深长补充一句。
  大部分顶头上司都叫Robert,大部分顶头上司都擅长说这种看似关心实则告诫的话。
  钟意神色如常的告退。
  如果她现在还能跟三年前刚进来的时候一样光鲜亮丽,那么她不叫钟意,叫永动机。
  其实说起来这一个Robert不错,三十多岁,长得年轻精神,对下属也算客气。
  但是老板就是老板,不会因为你觉得他不错而给你加薪。
  钟意这么想着,回到办公室。
  Linda的电话随即打进来:“Sophie,他有没有为难你?”
  钟意笑笑:“暂时没有,不过他嫌我没有刚进公司精神了。”
  Linda沉默了片刻,说:“Sophie,最近你对你上司的态度有些冷淡,我想这是他的意思。”
  钟意一愣,哈哈大笑。
  Linda却慢吞吞说:“你一向是个温柔可亲的人。你突然嫌恶他,为什么?”
  钟意沉默了半晌,轻轻的说:“该工作了。”挂上电话。
  秘书Jane敲门,送进一个包裹。
  钟意正在喝咖啡,见到那棕色的盒子,手一抖,险些泼了一身。
  她用裁纸刀小心翼翼的划开胶带,里面不过是她最近购买的外置硬盘而已。
  她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微的失望。
  下班之后伙同Linda等人去酒吧。
  半夜的时候不胜酒力,坚决告辞,到门外一看,竟然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来。
  停车场是露天的,她叹了口气就要往雨里走,却被人一把拉住,转头看见Robert,酒顿时醒了三分。
  Robert微微一笑:“你喝了酒,不要开车。”
  她张嘴想反驳你到酒吧难道没喝酒么,可是这个男人略靠近了一些,她就闻到他身上清爽的古龙水味道。
  她扶着头,没有意识到自己毫不礼貌的瞪着对方,Robert再次失笑:“我到这里见一个朋友,很短时间,并没有喝酒。”然后叮嘱,“我去开车,你在这里等我。”
  湿漉漉的地面倒映着头顶彩色广告牌的灯光,夜的气息被雨水打潮。
  Robert把车子开到门口,见钟意不顾自己穿了套裙蹲在地上,叹了一口气,下车把她捞起来扶到车上。
  钟意感觉到他手掌和身体传来的热度,更觉得未被搀扶的另一侧寒冷,不由打了个寒战。
  雨水顺着侧窗的玻璃不断流下。
  钟意注视着外面模糊的夜色,听见Robert说:“Sophie,你如果需要放假我可以批准。”
  钟意并没有回过头,只是淡淡的说:“谢谢,暂时没有这个必要。”
  在这个瞬间她有种要叫停车然后下车走人的冲动。
  是的,她厌恶这个男人。
  她厌恶这个衣着整洁彬彬有礼眼睛会笑的男人。
  他令她想起了另一个人,同样若无其事如常生活的男人。
  分手对他们算什么?过去的时光对他们算什么?这些男人甚至会微笑而不解的来问你:“为什么不可以move on?你怎么可以堕落到糟蹋自己连晚饭也不吃?”
  钟意闭上眼睛,克制住想要呕吐或者痛哭的想法。
  告别时她的微笑充满了温柔感激和耐性,令Robert相当的满意,然而一转身,她几乎象逃离瘟疫那样飞奔着冲进了家门。
  她没有脱掉鞋子,带着快感似的把黑色的脚印踏在客厅浅色的地毯上,径直走到沙发前。
  玻璃茶几上躺着那个钱包,她一把抓起来,掖在怀里,然后窝进沙发里瑟瑟发抖,仿佛只有胸前那个钱包是唯一温暖的来源。
  那个周六的早晨,她在沙发上醒来,窗帘没有在夜晚拉上,阳光刺目的照进来。
  她拉开毯子坐起来,揉着如被针扎的太阳穴,听见啪的轻响。
  她凝视着那个掉落地上的钱包和旁边的脚印,充满了疑惑与不解。
  她听见外面小孩把报纸扔到门前的声响,所以站起来,从花瓶旁边拿了钥匙拉开门,跨过报纸走到栅栏前,打开信箱。
  两个小小的盒子安静的躺在里面。
  她的手立刻缩了回去,好像被火烫了似的。
  四周并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异状,她深吸了一口气,把盒子取出来,仔细端详上面的邮戳。
  一个是昨天寄到的,一个是今天。
  现在那两个盒子安静的躺在餐桌上,旁边是那个钱包。
  钟意的指尖摩梭过光滑的胶带,一面痛恨着自己不名所以的犹疑,一面继续犹疑着要不要打开,仿佛面前是潘多拉的盒子。
  她自嘲的想:“应该在Excel上为打开盒子这个举动安排至少一个小时的计划。”
  她最终打开了盒子。
  昨天寄到的那个,里面还有个更小的盒子,是个首饰盒。
  她推开盒盖,看见里面躺着一串玛瑙项链,缺了两颗玛瑙,吊坠是一颗心。
  她把项链挂到脖子上,再去看另外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副毛线手套,她戴上,右手拇指的地方果然已经有些松了,看得见里面的指头。
  她的时钟散架了,七零八落的从半空跌到桌子上,齿轮,指针,螺丝撒得到处都是。

  (三)
  十六岁那一年,她跟隔壁大自己一岁的女孩争执,女孩凶悍的一把扯掉她的项链。
  她哭了很久才开始捡起那些散了的玛瑙珠子,只是有两颗始终都没有找到。
  她嫌那项链不再好看,所以没有再戴过。
  搬家以后,妈妈说不知道被收到了哪里,很快也就忘记了。
  手套是上大学的时候戴的。
  北方天冷。
  她在毛线手套外面又加了一双皮手套,到了教室脱掉外面的一层,用力的握着笔在纸上写字,慢慢的指尖处就松了。
  天快转暖的时候她脱下来放在口袋里,回到宿舍的身后一掏,口袋里空空的。
  钟意注视着她的钱包,手套和项链,内心开始充满一种强烈的不满足感。
  这些东西都是一些点,她过去时光里的点,一定应该有根线把他们连起来。
  现在那根线在她心里绷得紧紧的,她却不知道如何把这些点定位。
  而这根线的起点与终点她也一无所知。
  即将分开之前的那两个月,林桓说过几次:“钟意你是一个不容易满足的人。你到底觉得生活里缺失了什么?”她当时冷淡的低头去搅锅里的汤。
  哦,当然,如果你能够在我噩梦突然哭醒来的时候给我一个拥抱,如果你能把所有电子邮箱里那些语句含混的信件一一删除,如果你能在我焦急的无法睡着的时候从出差的地方给我一个电话报声平安,或者,我会满足。
  “那么,你觉得林桓不爱你?”Linda曾经小心翼翼的问过她。
  她疲惫的垂下眼睑:“他当然爱我。我相信,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并不会去爱别的人,我始终是那个最重要的女人。”
  Linda生气得简直马上要敲破她的脑袋:“那你要什么呢?”
  钟意没有继续和她探讨这个问题。
  一切理智的,冷静的,权衡过的爱情,都是婚姻的良好基石。
  和钟意结婚的时候钟意最重要。
  只是对于林桓而言,这个世界上有成千上万个钟意,他都可以好好的爱她们。
  就好像商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这件不行了,他能够迅速的找到替代品,差别不过是价钱而已。
  唯一不可取代的,是做为顾客的他自己。
  按说林桓没有什么错,可惜他遇到了任性粗暴的钟意,肆意蔑视所有成年人默认的准则。
  林桓果然很快厌烦了。
  不过他很妥当的,在他们正式分居之后才开始新的约会,尽管那仅仅是三天之后。
  钟意低下头去,用手指拨弄那块脏的了地毯。
  Damn it。
  她猛然想了什么,咒骂了一声:明天是周日,邮局不送信。
  她回过去检视那三个盒子,都是从陌生的邮局租用邮箱寄来的,而且各自不同。
  好像她在大洋彼岸遗失的东西,被一个人在大洋这边的旅途上一一拾到,然后寄还给她。
  那么地球一定是通了个大窟窿,她丢掉的东西穿过地心来到这里。
  第一次周末变得那么难熬。
  好容易到了周一,在那八个小时里,她让秘书Jane检查了十次邮递员是否送信到公司。
  可是那一天没有她的包裹。
  当她不得不拉上百叶窗开灯的时候,略有些沮丧。
  为了排除这种沮丧情绪,她决定加班。
  Linda打了两次电话来,取笑她是工作狂。
  半夜的时候她离开公司。
  电梯里空荡荡的,她看见镜子里苍白的自己,冷笑着吐出舌头,把头发拨拉到前面遮住了脸庞。
  然后她突然感到害怕,手心里冒出冰凉的汗。
  电梯叮的一声打开,她仓惶的逃出来。
  旁边的电梯也开了,她吓得后退一步。
  Robert走出来,一眼对上她瞪得圆溜溜的眼睛,不由笑出了声。
  他们都说,你加班的时候被老板知道,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钟意想到这一点,也笑了出来。
  其实最早之前,他们的相遇还要比这个更加富有戏剧性。
  她搭公车来面试,当时结果并不理想。
  她看见自己的希望和金鱼吐出的气泡那样正在飞快的破碎。
  “我必须离开那个城市,我必须到这里来工作。”这种偏执的念头把在熙熙攘攘人群里盲目穿梭的她折磨得快要疯掉。
  突然有少年滑着滑板经过,猛地把她撞倒在地,她下意识的手一撑,腕骨差点折断。
  少年吓坏了,停也不停的闯过红灯,她愤怒到极点,顺手把高跟鞋一脱,用力扔了出去,砸中少年的后背,她得意的为自己的准头吹了声口哨,才看见街对面的男人正低头看他被落下的高跟鞋蹭出灰印的西裤。
  不能否认,钟意很容易对这样干净漂亮看似硬朗实则温和的男人产生好感。
  但是仅止于好感而已。
  她为他买了一杯咖啡,看见他左手无名指的戒指。
  和上司友善的在停车场互道晚安,钟意发动自己的车子。
  电台随即打开,里面放的是I will always love you。
  钟意哈哈大笑:“这么老的歌。”然而心里有咯嗒一声,仿佛某个齿轮在那时那刻恰好合住,更准确说,是她心里那些散乱的点里的某一个,恰好跳到了她的直线上,坐标精确无误。
  很久以前那个城市的电台情歌,也总是在放这一首。
  听到人条件反射的想呕吐。
  春天风大,钟意用围巾把头脸裹得严严实实的踩着自行车,兜里的随身听还是不依不饶的在放这一首。
  I will always love you。
  她和林桓也有山盟海誓,甜蜜新鲜热烈得如同刚摘下来的水蜜桃那样的时刻。
  她刚刚长途搬家到这个城市。
  朋友听说赶来帮忙。
  朋友的朋友跟在后面惊叹:“一个女子,自己开了近一千五百迈把东西运过来?”钟意笑眯眯的从车里探出脑袋,洋洋得意的按了按喇叭,然后就看见了那个朋友的朋友,高而挺拔的站在那里,黑沉的眼睛会笑会说话。
  工作很辛苦,每天九点才能下班。
  可是整个人由内自外的散发着一股精神劲儿,下了班还可以去打网球,去看电影,去湖边看灯火。
  钟意那发誓要和昨天告别的猛烈势头和顽强精神彻底征服了林桓,她生机勃勃的站在那里,鲜明得地老天荒。
  所以他低下头吻了她,所以他在她耳边说:“我想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抱着你,手臂被你压麻了。”
  I will always love you。
  钟意把音量彻底关掉,疲惫的,几近于苍老的蹒跚着走出车子。
  门口放着她的包裹。
  她虔诚的打开,里面是她的一只耳环,她那不知所终的25岁生日礼物。

  (四)
  钟意找了一个大盒子,把所有这些小包裹都装进去。
  两周以后,这个大盒子已经装不下了。
  她曾经严重的失眠,无缘无故的哭泣。
  在她读过的一本书里说,抑郁,基本是因为某种不能承担的失去。
  直到看到这个盒子,钟意才知道,自己曾经丢失过更多的东西。
  是的,很细小,当然不会比那个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你的人来得重要,可是积累起来,竟然也如此触目惊心。
  她觉得心悸,再也喘不上气,然后就眼前一黑,从跑步机上摔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她看见Robert焦虑的眼睛,见她睁眼,立刻松了一口气:“老天,你是第一个在公司gym里晕倒的。女人,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拼命的减肥?”
  她没有办法对这个说话做事都熨贴无比的男人微笑,所以固执的转过脸去。
  Robert以为她害羞,笑了笑,把手在她额头轻轻的一按:“好好休息,下午的假我批准了。”
  他的掌心温暖得一塌糊涂。
  他走了很久之后医生进来,钟意差点要问医生,自己的额头是不是被火烙过了。
  禁忌,危险,被关注。
  这几乎是不能抵抗的。
  钟意看着镜子里的脸色发红的自己,微微冷笑。
  她记得他离婚的时候在公司造成了不大不小的轰动,各种小道消息足以拼凑起一部100集的家庭伦理剧。
  越是谦和有礼滴水不漏,越意味着干脆果断。
  钟意曾经见过那位前Mrs. Chang,当时没有在意,好久以后,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才被吓出一身冷汗:神情相似到了几乎不能分辨的地步。
  钟意用手捂住脸。
  厌憎与渴望空前高涨起来。
  电话响了,她不得不接听,对方有条不紊的说:“钟小姐么?很冒昧打搅您,但是你是Richard Yan先生留下的紧急事件联络人。”
  钟意有片刻的眩晕,几乎认为这是一个玩笑或者是自己晕倒之后的错觉,却听见自己平静的问:“严先生怎么了?”
  对方叹了口气:“他失踪了。钟小姐你能否联系他的家人。我们一直在寻找他。”
  钟意在那之后立刻拨了一个电话:“然然,你最近有严行的消息么?”
  刘然错愕了几秒,然后开始骂:“多久不联系,居然一打电话来就问严行。”
  钟意焦急的打断她:“他们说他失踪了。”
  刘然倒吸一口气:“什么?你怎么会知道?”
  钟意说:“警方通知我的。”
  刘然的声音开始古怪起来:“通知你?他留下了钱包,钱包里还保存着你的照片和联系方式?拜托,我们在同一个城市,我都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情。”
  钟意轻轻的说:“然然,我没有骗你。他把我做为他的紧急事件联络人。”
  刘然沉默了,随后疑惑而震惊的说:“据我所知,他很爱他现在的女朋友。可是,他却把他当初执意要离开的前女友做为紧急事件联络人?而这个前女友,早就结婚又离婚了。”
  钟意苦笑两声:“这个,也是我所不明白的地方。”
  刘然想了想,放缓了声音安慰她:“你别着急,我先给他现在的女朋友联系一下,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即使隔着电话,两个许久不见的好友也能看到对方脸上惊异而迷惑的神情。
  这感觉让他们的回忆剧烈翻腾起来,那混杂了喜悦痛苦的回忆,乍然发动冲击,让人不舒服到了极点。
  所以他们相对沉默了片刻,各自挂上了电话。
  钟意坐了十分钟,然后把Jane叫进来:“我想查一下我刚进公司填的一些表格。”
  那是三年以前的表格了,甚至字迹都有了些微的变化,变得更加有力,也更加潦草。
  她清楚的看见自己填的紧急事件联络人一栏里,填的是那个她以为已经忘记的名字。
  “原来,我并没有把林桓填上去。”
  她悚然而惊。
  到这个国家将近十年,她填过那么多的表格,里面需要的紧急事件联络人,她都填了谁?起先,是因为不愿意改,妄图从中保留最后的回忆。
  后来,是因为懒得甚至忘记去改。
  于是一旦发生什么事情,人们要通知的,还是那个人。
  他们的生活,永远没有让对方彻底退出的可能。
  钟意对着她的大盒子,那是她的拼图。
  有些碎片是伤疤,有些碎片是幸福。
  她不能丢弃任何一片,因为那样她的生活就不完整。
  她的紧急事件联络人,失踪了。
   “林桓,我该怎么办呢?”象无数个昨天那样,她自然而然的问。
  屋子沉默得有些嘲笑的意味。
  一瓶红酒见效了。
  她摸出手机,颤抖着按下那些号码。
  对方很快就接听:“Sophie。”那低沉的男声十分的蛊惑人心。
  她死死的抓住沙发背,生怕自己一软弱就松手。
  “我想,请假。”她艰难的说。
  Robert轻轻的笑了起来:“没有问题。你是应该休息几天。听着,你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可以到你。”
  “我并不是要休息。”钟意近乎粗鲁的打断了他。
  Robert静了一会,反问:“你要做什么?”
  钟意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异常坚决的说 :“我要去纽约。”
  当初义无反顾的开着那辆小而破旧的车子往西行进,并没有设想过有一天会回到那个光怪陆离的城市,而且,为着一个不可思议简直可以说是荒诞的理由。
  其实对她而言,他早就失踪了。
  从决定分手的那天开始。
  她曾经如此成功的学会忘记自己的初恋,好像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坐上飞机的时候钟意想。
  只是现在,这个失踪的人以一种别出心裁的方式再次出现在她生活里,象那些钱包,项链,和手套一样,突如其来的回归。
  可是,他没有被寄回来,而是,在所有人的生活里,真的消失了。

  (五)
  “他和他的女朋友已经分手了。”刘然慢吞吞的说。
  钟意骂了一句脏话:“原来是失恋。”
  刘然抱着胳膊斜睨了她一眼:“那已经是一年以前的事情。”
  钟意想了想:“他有什么朋友么?”
  刘然耸了耸肩:“我相信警方已经调查过了。”
  钟意坚持:“私人交谈可以知道更多线索。”
  刘然低头玩着手里的手机,闷声闷气的回答:“现在知道一个姓宋的中国人,以前跟他是同事,后来被解雇了。”
  他们约在一个中国餐馆见面。
  人很多,嘈杂得很,并非一个理想的谈话地点。
  在反复商讨到底哪个菜好吃的细节中,钟意有些坐不住,嘴唇抿得紧紧的。
  那个男人被她的神情逼得很不自然,不由用力扯了扯领带。
  眼前这个有点发福的中年男人头发已经开始稀薄了,衬衫有点紧,领带的配色也差强人意。
  那个念头突然就冒了出来:“三年了,他变成什么样子呢?”
  三年了,至少她自己,飞速的老了。
  纵使相逢应不识。
  那种久违的温柔从心底升起,不知道是对自己,对那个人,还是对面前这个看上去境遇不佳的男人。
  男人似乎感觉到她目光的变化,那清凉浸润的眼神让他一怔,然后喃喃的说:“其实严行一直都很正常啊,一点异样都看不出。
  去年年底还涨了薪水,股票也赚了一笔。”
  “这么说,他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故咯?”
  “这个,”男人踌躇了一会,然后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我离开那个公司以后,也没有太多的联系。”
  “他和他前女朋友关系如何?”
  “还行吧。他们分手挺和平的,后来有几次好像还一起出去喝酒。他应该挺不愁寂寞的,每次周末节目都是满的,经常也会叫上我。”
  “你说,他会不会身体检查出什么毛病啊?”刘然突然问了一句。
  男人笑了起来:“应该不会吧。今年例行检查的时候我看过他的那份,一切正常。”
  钟意在阻止刘然询问谁是严行的保险受益人之前果断的截断她的话:“那么,他完全没有任何的不满。身体健康,不缺女人,挣钱不少。”
  男人点了点头,闷下头去吃夫妻肺片,等碟子几乎空了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记得有次我们去喝酒,他说过一句话。”
  钟意喝了一口茶,脸上并没有表情。
  “他说,为什么我是这么一个不满足的人,可能是因为我把什么给丢掉了。”男人挠了挠头,“这可真是太奇怪了,他丢了什么呢?”
  朝天椒炒牛肉端上来了,味道冲得刘然直打喷嚏。
  男人看见钟意不动声色的转过头去,用纸巾飞快的擦了擦眼角。
  “这女人实在不能吃辣,连筷子都还没动呢。”男人在心里窃笑。
  已经接近秋天了。
  只穿件衬衫走在街头显然很不合适。
  刘然和钟意抖抖缩缩的走着,高跟鞋清脆的响声传得很远。
  “那个时候,严行真的是很喜欢你啊。”刘然笑着说,“那么多女生,包括本小姐我都对他颇有好感,他却明目张胆的对全班说,他喜欢的女生,跟他一样,名字是一个词。”
  钟意白了她一眼:“你还记着哪?难怪我给你打电话问他的事情被你一通扫射。”
  刘然抱着胳膊,用手肘拐了拐钟意:“哎,你们认识很久了吧。是那个什么,青梅竹马。”
  钟意小心翼翼的扶着栏杆下楼梯,抱怨着说:“这地铁的楼梯可真够脏的。”然后象才想起来似的,说了一句:“到现在为止,整整20年。”
  “20年。你这辈子的三分之二了。”刘然接口。
  两个女人都沉默了下去。
  深夜地铁通道里并无一人,只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并不和谐的此起彼伏。
  刘然从兜里掏出烟,递给钟意,替她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支。
  “我说,”一边注视着前上方显示下班地铁要20分钟以后才能到达的时钟,一边慢吞吞的看了钟意一眼,刘然突然问,“你会原谅他么?”
  象是早料到会有此问,钟意飞快的答:“不会。我谁都不会原谅。”
  香烟闪着微弱的红光,仿佛唯一可以赖以生存的氧气。
  “对不起女士,这里不能抽烟。”巡逻的警卫走过来,礼貌的提醒。
  钟意在垃圾筒上摁灭烟头,露出一个完美的笑容:“抱歉。”

  (六)
  钟意在黑暗里睁着眼睛。
  大概是晚饭时候那杯茶的关系,她的精神仍然处于某种亢奋状态。
  刘然翻了几次身,恨恨的吐了一口气:“见鬼,我很久没有失眠了。”
  钟意侧头看着窗帘外透进来的光:“你调整睡姿的次数越多,越不容易睡着。”
  “你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呃,新的情况?”
  钟意笑起来:“知道你一定会问这个。”
  “我看网上说,女人需要date,才不容易丧失信心,也才容易保持一种良好的精神状态。”
  钟意想了想:“没有。我那个上司,Robert,倒是似乎对我很关心。但是他是多么精明的一个人,稍微越矩的行动都没有,一不小心弄成办公室性骚扰可不是好玩的。”
  刘然呸了一声:“所以你要暗示啊。暗示是女人的不二法宝。”
  钟意反问:“你见过他的。你说,那样的人才凭什么突然对一个三十岁的,刚离婚,长得也不见得出众的女人感兴趣?”
  刘然没说话,过了好久才说:“小意,我以前从来没有听你说过这样的话。我想,你怎么会突然开始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了呢?我恨那个该死的林桓。”
  “跟林桓没有关系吧。完全是我自己的问题。这么多年穷折腾,我终于把自己给折腾没了。”
  刘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钟意,趾高气扬的扬着小下巴的模样,眼睛亮得跟宝石一样,真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种她再也不能了解的沉默,沉默得被人忽视,于是,就泯然众人。
  刘然哭了。
  钟意听着刘然的啜泣,起身从床边的柜子上抽了一张纸巾:“哭吧,哭累了就容易睡了。”
  刘然抽抽搭搭的骂她:“妈的,你当我小孩子啊。”
  钟意走进那幢楼。
  走道上的装饰一点没变,哦,当然,除了那副赝品睡莲上多了一小片污渍。
  钟意好奇那个manager究竟在干什么,这也太可笑了。
  但是她随即认为,这是自己的偏执又犯了,正常的人不会因为那几乎看不到的污渍而浑身不自在的。
  她在公寓门口站住,蹲下去从地毯下面摸到一块松动的木板,然后一掀,取出钥匙。
  来之前刘然曾经相当严肃的警告过她:“如果被警察抓住认为你非法进入他人住宅,请不要叫我去警察局保释你。”但是很快她又相当憧憬的说,“我希望我也能在那里,看见你一推门进去,发现严行的女朋友,哦,那个在你之后的前女友也正好站在里面。”
  钟意开门的时候有个瞬间居然有些期待,可是门打开了,里面空无一人。
  她到卧室书房转了一圈,还是没有。
  严行似乎预料到了自己的失踪,所以那之前,他一气付了半年的房租。
  还有,索性拒绝打扫,因为反正他也要有那么一段时间不住了。
  钟意站在一片狼藉的公寓里,轻声的笑了起来,然后取下脖子上的纱巾把头发裹住,从厨房找到塑胶手套,开始打扫。
  房间里除了各种各样的杂物,最多的就是杂志和报纸。
  钟意有些吃惊,在她的印象里,严行并不是一个喜欢阅读的人。
  她打开电脑,检查了一次打印机是否还工作。
  然后开始为那些杂志列单子。
  最早订阅的,是国家地理,后来的是时代。
  等国家地理终于停止的时候,是纽约时报,可是明显的,主人很快失去了对这个繁华城市的进一步广泛探索,开始了一定程度的专注:他订了长达一年的华尔街日报。
  不过他已经扔掉大部分,所以这日报没有把整个房间湮没。
  主人还订阅了playboy这样对正常男人身心有帮助的杂志,这一份从来没有间断过。
  最近一年,他开始从街上拿那种免费的报纸。
  钟意怀疑他从来没有看过,只有填字游戏那个部分上有着圆珠笔的印迹。
  钟意查阅了一遍,发现他不善于这个游戏,通常只能做出百分之四十,然而,他却把这个习惯保存了下来。
  钟意没有发现任何的诸如日记之类的东西。
  这是意料之内的事情。
  他的橱柜里塞着几本乐谱,上面全是灰。
  然后钟意在那个橱柜的最里面找到了那把吉他。
  手指一划,琴弦铮的一声,灰尘四下飞散开来,迷进了钟意的眼睛。
  严行握着吉他的柄,朝前倾着身子。
  那个吻有香草冰淇淋的味道,因为他们刚刚合吃了一个。
  他的舌尖羞涩的掠过钟意的唇瓣,钟意想要别过头去,他却把吉他一放,一手扣住钟意的腰,一手握住她的下巴,坚决的迫她张开嘴巴。
  夏天的夜晚,紫藤罗开的正盛。
  吉他在扑倒的瞬间,发出铮的一声。
  钟意抱着吉他站在客厅中间。
  这屋子分明有人曾经住过,她想要找到这个人在这里呼吸过,思想过,痛苦过,喜悦过,却没有一点蛛丝马迹。
  他的生活这样直白简单的放在那里,象一本摊开的Playboy。
  那些东西呢,他丢掉的,或者拥有的?大概统统被吃掉消化了,新陈代谢掉了,而被吸收的部分永久的成为身体最里面的一些血肉。
  再不见天日的秘密。
  钟意在书桌里找到一些相册。
  不过以前她就看过。
  他们刚到这个国家的时候,都只知道照相需要底片并且冲洗的。
  她回到他的电脑面前,搜索My Pictures那个目录。
  遗憾的是,他的相册里几乎只有景物,好像已经坚决的决定成为旁观者。
  钟意把那些日期输入到表格里,然后按照先后顺序排列。
  景物和人都是再熟悉不过的。
  街头的咖啡馆,色彩斑斓的橱窗,摩天大楼。
  天晴,下雪,雨水。
  在钟意开着一辆又小又破的车子离开这个城市往西行进以后,严行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
  他在这个岛上生根了发芽了,在即将要腐烂之前,又失踪得如同去年被风吹走的蒲公英种子。
  钟意点击Start,然后是My recent documents。
  她打开最前面的那个文件,Media Player开始工作。
  吉他把她黑色的长裤上蹭得全是灰,相册漫不经心的摊在那里。
  抽屉里还有他的护照,社会保险卡,人身保险文件,健康保险卡。
  “我想要回到老地方,我想要走在老路上,我明知我已离不开你!噢......姑娘!
  我就要回到老地方,我就要走在老路上,我明知我已离不开你!噢......姑娘!”
  音乐声很大,湮没了整个空间。

  (七)
  钟意曾经用一张相片狠狠的嘲笑严行。
  照片上的小男生装模作样的穿着一身明显肥大的绿军装,帽子上红星闪闪。
  “原来你小时候还挺正经的啊。”钟意缩在被子里,严行把被子一拉,猛地跳进去,冰凉的手贴着钟意的腹部,她尖声叫了起来。
  等双方都稍微暖和了一点,严行说:“你居然不记得我小时候什么样子了。”
  “我就记得你欺负我来着。”钟意委屈的说。
  “你揪我的头发,把口香糖沾在我的文具盒上,把我书包上挂着的毛兔子解下来挂在男生厕所门口。你真的太恶劣了。”
  严行搂紧她:“还冷么?哦,这句话应该我问才对啊。你就是一个火炉,烫乎乎的,可好抱了。我就是看中你了这一点。”
  钟意用胳膊肘拼命顶他,他的另一只手环过来:“我从小就喜欢你。可是你是中队长,骄傲成那个样子。”
  钟意笑眯眯的说:“幼稚的男生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吸引女生注意的。”
  严行把下巴抵在钟意肩头,滚烫的呼吸吹拂过她的耳边:“你这个小火炉。”
  最初的相遇已经不可考。
  但是两家关系不错,应该就是通过大人认识的。
  后来上了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同一所大学。
  严行的父母总是说钟意是严行的榜样,要是没有这个榜样,严行不知道会考到什么糟糕的高中和大学。
  严行在他妈妈身后挤眉弄眼,过后钟意悄悄的问他:“你刚才干嘛啊?”
  “我提醒你有些事情上,我是你的榜样,你得多学学。”
  钟意反手给了他一个小耳刮子。
  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做爱。
  仿佛一夜之间,顽劣的男生飞速的成长起来。
  他在钟意上学的路上骑着自行车飞快的经过她,然后用各种各样的花样定在原地,等她走近了,使劲拍拍后座:“喂,坐上来,我带你去学校。”钟意白他一眼。
  这个方法行不通之后,严行突然成了班上的好学生。
  成绩总是比钟意差那么一点点,名次紧随其后。
  钟意十分着恼。
  感觉这个人就象上学放学那样阴魂不散的跟着自己。
  严行却还凑过来:“去湖里游泳吧,我教你。”
  钟意吃惊的瞪着他。
  自从附近有个小孩淹死以后,所有家长严禁小孩去湖里游泳。
  “有我哪,怕什么?”
  钟意始终不能抵抗那个诱惑。
  不过她带了好几个女孩一起去湖边。
  象是早就料到,严行和他的几个哥们勾肩搭背的站在那里,被太阳晒的黝黑,一咧嘴牙齿雪白。
  严行手把手的教会她游泳,然后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轮胎让她坐上去,推着她往湖的更远处游去。
  钟意被推到一个她从来没有去过的世界,周围只有湖水,映着山的影子,低下头去可以看见小鱼轻灵的游过。
  “严行,严行,你也坐上来看看。”她叫着,一面伸手去拉他,却拉了个空。
  她向四周张望,湖水平静,没有一个人影。
  她吓坏了,带着哭音一遍又一遍的喊他的名字,最后自己滑下水去,徒劳的绕着轮胎游泳。
  突然有一双胳膊紧紧的扣住她的腰,她惊惶失措的转过头,严行一头一脸的水珠,正得意的看着自己,她转头太猛,脸差点碰到他的脸。
  “你干什么?”钟意厉声呵斥。
  严行笑嘻嘻的把她的身子转过去:“你刚才是怕没有人推你回去,还是怕我死了?”
  钟意呆呆的看着他,脑子里一片混乱。
  她实在太迷茫太不知所措。
  严行突然凑到她的耳边跟她说:“你知道么,接吻是要用舌头的。”脑子轰的一声,钟意想都没想,反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后面让事情发展得更加不可收拾的是回去以后一起游泳的同班男生的一句话:“严行说了,要叫你们出来,看看谁的身材最不错。”
  这场冷战持续了一个学期,直到钟意生日的时候,课桌里放着一条玛瑙项链。
  “从那个时候起,我认为你家比我家有钱多了,否则你怎么可能送那么一条项链给我。”钟意有次做饭的时候提起。
  严行在打游戏,头也不抬的叫了声靠,钟意以为他又输了,转过头去,却听见他说:“我把我妈给我买的电子游戏机卖了给你买的生日礼物。”
  钟意切白菜的手一抖,低下头去。
  怎么就丢了呢?那么不经意的。
  “说实话,你喜欢我什么啊严行?”
  “肯定不是因为你的身材咯。从十五岁就停止发育了似的。”
  “那你喜欢成绩好的女生了?”
  “嘿嘿,当自己是全班第一呢?那个什么张小丽,胡文文都在你前面。”
  “那到底为什么?”
  身边的男人翻了个身,轻轻的打起了呼噜。
  上了大学以后还是同班。
  军训的有几天钟意因为痛经留在了宿舍。
  晚上同屋回来偷偷的塞给她一块巧克力。
  这对已经一个月没有任何零食,军队食堂伙食已经吃的快吐的女生来说,简直是世间第一美味。
  钟意吃惊的问:“你从哪里弄到的?”“三班的严行让我给你的。”
  第二天,钟意看见严行在大太阳下被罚站,问了问同学,才知道他因为私自翻墙到村里的小卖部买东西而被处罚。
  钟意远远的看着他,他好像有了感应,也看过来,浓黑的眉毛夸张的抬了抬。
  军训结束后的联欢会,严行抱了把吉他上台,唱了一首摇滚版的I will always love you,下面观众欢呼得嗓子都要哑了。
  钟意坐在人群里,看着穿着肥大绿色军裤,头发彻底剃光的童年伙伴,震惊得无以复加。
  又有一个点啪的扣合上了。
  钟意锁上严行公寓的门,并没有把钥匙塞回去,而是自然而然的穿到了自己的钥匙串上。
  她听了整整四年的I will always love you。
  在她骑着自行车穿过的林荫道,在她自习时的教室,在她回家的公车上。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街道旁边的玻璃橱窗上反射霓虹,还有她匆匆经过的侧影。
  他在班会上公然宣称,喜欢那个和自己名字一样是一个词的女生。
  她丢了父亲去欧洲带回来的钱包,失声痛哭。
  他走过来拉起她的手,带她去吃冰淇淋。
  香草的味道。
  他们的第一个吻。
  她戴着手套,把手环到他的胳膊上。
  “我说钟意,咱们出国看看吧。”他这么说,呼吸呵成了白雾。
  她点了点头。
  第一年,他拿到了通知书,她却没有。
  他想都没有想,干脆的拒绝了对方学校。
  整整一年,他们在城市里游荡,下了班以后一起去吃晚饭,上口语班,在母校找个教室上自习。
  考试分数下来以后,他们跟父母说要和同学去十三陵旅行。
  然而他们哪里也没去。
  在同学租来的小小平房里,少年强压着紧张失措,镇静得如同早已历尽千帆,用吻和手指安抚少女。
  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到少女脸上,她还来不及哭泣,他已经贯穿了她。
  夜色合拢过来,如同浆划过的湖水。
  不会有人来把她推回岸边。
  不过她已经不在乎。
  钟意裹紧了她的披肩,快步的走上前去,掏出零钱塞进去,咯嗒一声,地铁票落了下来。

  (八)
  酒吧很安静,客人里单身的中国女性只有那一个,钟意和刘然一眼就看见了她,走了过去。
  钟意惊讶于盛婷的年轻。
  她穿着香奈尔套装,工作了一天脸上的妆已经糊了,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但是仍然漂亮。
  钟意同她握手,她淡淡的用英文说:“你们找我有什么事么?”刘然和她见过几次,所以微笑着说:“好久不见了。
  这位钟意,是我和严行的大学同学,我们听说了严行的事情。”盛婷打断她,还是用流利的英文继续说:“我们已经分手一年了。
  出了这个事情,我很抱歉,但是我帮不了什么忙。
  对警方我也是这么说的。”
  钟意看着她,温和的说:“你大概是最后一个和他亲近的人了,我们想多知道一点他过去的生活。抱歉大概让你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
  盛婷沉默了一会,终于用中文说:“不,我们在一起,其实很愉快。我跟别人在一起再也没有体会过那种愉快。当然,对他也许并不如此。”她抬头看着钟意,眉梢有股冷冽的意味,“可是我觉得奇怪,为什么你要来找我?最后一个?我?恐怕不是。”
  钟意意识到对方认出了自己,笑了笑:“盛小姐,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盛婷前倾,逼视她的眼睛:“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分手么?因为他对我说,他的过去回来找他了。他的过去,不就是你么?”
  钟意脸色瞬间苍白,她怔怔的坐在那里,手脚冰凉,过了很久才艰涩的说:“不,我已经有三年多没有跟他联系过了。”
  盛婷把前因后果整理一下,脱口而出:“难道是我错怪他了?”她想了想,又说,“那么除了你,还有谁可能是他的过去呢?”
  刘然皱了皱眉,很不喜欢盛婷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钟意却不在意,凝视着她一字一句的说:“我想我已经不再了解他。”
  盛婷愣了片刻,脸上渐渐浮现黯然的神情,喃喃道:“也许我真的错怪他了。现在想起来,他当时精神上确实受到困扰,我却觉得他心不在焉。后来因为他一句话拂袖而去。”钟意不语。
  盛婷却突然抬头笑了笑:“不过我一直等他来解释来挽回,他却始终没有来。那么,大概也是真的不想再继续了吧。不过我现在知道不是因为你,心里也舒坦了一点。”
  钟意和刘然别过头,装作没有看见她眼角的泪光。
  “他到底是怎么失踪的?”回去的路上钟意问。
  刘然说:“他们公司那天早上要开一个会,他负责一个主要部分,但是等了一个早上都没来。他的上司自然震怒,可是等了好几天杳无音讯,才觉得奇怪,通知了警方。警方发现他预付过房租,起先不承认是失踪。但是他没有带信用卡和任何身份证明,太过蹊跷,所以立案。”
  钟意觉得头痛。
  这几天以来,她一直在思考该怎么通知严行的家人。
  自从她和严行分手,两家人的关系也开始恶化,终于不再往来。
  难道她可以彬彬有礼的拿起电话:“您好,我是钟意。很抱歉的通知您,严行失踪了。”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钟意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在公寓门口有着快递标记蓝白相间的纸盒子上,抓着皮包的手指瞬间冰凉。
  刘然走过去:“哦,是我在网上抢的Deal。你不会相信,Neiman Marcus打折,这双Manolo Blahnik居然不到五百块。”
  她一面说着一面开门,奇怪的看了钟意一眼:“怎么了?”
  钟意笑了笑:“我来帮你拆盒子,看你穿了这鞋子会不会飞。”
  在那个湖边的城市,属于钟意的包裹是不是还在源源不断的投递?还是说,她的回忆已经接近尾声?
  刘然接了个电话,兴高采烈的穿着她的新鞋子出去约会。
  临出门前对钟意眨了眨眼睛:“纽约的夜晚,10点才开始。”
  钟意用毯子把自己包起来,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看着外面的街灯和周围林立高楼里的灯光。
  他们八月来到美国。
  刚赶了个夏天的尾巴,天气就乍然凉了下来。
  最近的中国超市要开一个多小时的车才能到。
  师兄拖家带口的隔周去一次,没忘记招呼他们一声。
  两个人只能去一个,钟意总是坚持:“你去吧,买那么多东西,沉。”
  严行笑了笑,套上外套装着钱包就出去了。
  回来的时候,远远的就瞧见钟意趴在那里张望,小小的脸,写满了寂寞。
  他拎着大大小小的袋子进去,等钟意一一放好归类,才漫不经心的从外套的大口袋里掏出一包“老字号”的果脯或者牛肉干扔过去。
  这是在超市买不到的,他特意厚着脸皮央求师兄绕路去买。
  师兄一路笑着说:“这么贵啊,30块一磅,你还买这么多。”
  就是为了能够一起坐车出去吃饭,严行开始学开车。
  自动换档的车子容易学,他就跟教练学了几个小时去考驾照,一次就通过。
  钟意记得那天严行打电话叫她下楼,自己笑眯眯的靠在一辆车旁摆了个标准的邦德姿势。
  等钟意仔细瞧的时候,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呃,车头那里瘪了一小块,这边蹭掉了一块漆。” 那是他们的第一辆车子,一辆八年车龄的SAAB 9000, 外观有些丑陋拿不出手,钟意却从此觉得SAAB是个好牌子。
  工作以后第一辆车就是一辆极之拉风的宝蓝色SAAB 9-5 sportcombi。
  她从来没有了解过买二手车复杂琐碎的程序,偶尔听见男生们的对话,严行说:“看了七八辆才觉得这个合适,我叫他带我去mechanics那里做检查。
  我猜就是后面那个地方有问题,特意叫他们仔细点。
  幸好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我看了看车子的维修手册,觉得自己可以应付。”钟意骄傲的想:他怎么就那么聪明那么无师自通呢?
  十一月的时候就开始下大雪。
  严行从刚来美国的新鲜感以及买车的紧迫感里缓过劲来,居然有点意兴阑珊。
  学校是好学校,可是离城市太远,下着大雪并不方便他们经常外出,娱乐活动不过就是打牌吃火锅看DVD,钟意很喜欢这种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严行却渐渐的露出不耐。
  于是他开始学习滑雪。
  两个人一起去过两次,钟意摔得怕极了,再也不肯去浪费钱。
  而严行第二次就踌躇满志的上了黑道,摔得一塌糊涂却兴高采烈。
  再不久,他就非黑道不上,到最后,他自学的雪板也可以上黑道了。
  那个冬天严行玩疯了。
  每周至少滑雪一次,打牌成为地区一霸,网上买了一个PS2,游戏打得出神入化,经常有人到家里来观摩并同他切磋。
  钟意有时想提醒他要好好学习,可是看看他期中考接近满分的卷子就默不做声。
  系里开seminar的时候钟意听见严行的导师在说:“Richard很聪明,我对我们的这个新project有信心。”
  钟意自己却得不到导师的赞同。
  那是个年轻的教授,刚刚拿到终身教职,颇为志得意满,看谁都不顺眼,觉得谁都无法达到自己的要求。
  钟意亲眼看到高自己两级的师兄被他骂的眼眶通红。
  每个周末他都早晨八点到办公室,如果学生不能在九点以前到达,那么接下来的一周都要看尽脸色。
  他喝着咖啡跟别的教授抱怨:“搞什么?我没有要求他们跟我一样周六周日也八点到就不错了。你说说那个墨西哥小子,居然跟我说他要下午四点去理发。我周日不是同意让他们四点就走么?他为什么非要周六去?”
  严行固然是个体贴的男友,他会帮钟意写功课。
  可是你不能指望一个二十刚出头好动聪明的男孩子研究菜谱整理家务。
  如果钟意不动手,那么他们的晚饭就是速冻饺子方便面速冻饺子方便面,如此轮流循环。
  钟意放学回家累得半死,在厨房里炒青菜,他笑眯眯的探头进来:“干嘛那么麻烦?”
  钟意苦笑:“总得吃蔬菜吧。”
  严行每天下午七点去接钟意,周围所有的朋友都把他树立为男友模范。
  钟意却靠在椅背上,疲倦得一句话也不想说,闭着眼睛听严行滔滔不绝的讲他的滑雪经历或者游戏通关过程。
  她多么的羡慕他,羡慕到有些心酸的地步。
  有时她洗了碗,终于松了口气,拿着书包走进卧室,会忍不住回头看看在客厅里打游戏的男孩。
  为着不影响她所以带了耳机,屏幕上色彩光芒精彩纷呈,他的眼睛亮极了,那么专注而投入。
  钟意的心又突然的温柔起来,这是她的大男孩,谁也取代不了。
  但是偶尔也会有失控的时候。
  开始好像是那个晚上,钟意懒洋洋的躺在沙发上,严行坐在地毯上打游戏。
  钟意突然疯狂的怀念起炸酱面煎饼果子,她伸出手去拉了拉严行的胳膊:“唉,我真想吃那个。”
  话还没有说完,严行头也不回的打断她:“乖,等会,我打完这关再说。”
  钟意怔怔的缩回手。
  人和人大概真的不同吧。
  离开故乡的这几个月里,她总在半夜里睁开眼睛,外面清冷的月光照进来,她会有刹那的恍惚,以为自己还在那个城市,晚上躲在床上看武侠小说,早晨的时候母亲会来拉她死死蒙在头上的被子,笑骂:“你以为你缩在里面就不用起床?”好容易挣扎起身了,洗漱之后,桌上有热腾腾的豆腐脑。
  她想念那个城市清晨充满着自行车铃声的喧闹,想念她和朋友一起走过的公园,想念那些打个电话就可以见到的伙伴,想念父母睡在隔壁带来的安心。
  那些她本来不觉得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好像心里的一个旧疮疤,不会流血,却总是隐隐作痛,碰一下就让人凄惶。
  她不敢告诉父母,她也没有告诉朋友。
  说出来是无济于事的,何况她有严行在身边。
  然而就在那个夜晚,当严行根本不打算呼应她的时候,她恍然大悟,对方一点都不明白她的感受。
  这种认知让她心头噌的烧起股无名火,当时她并不知道那是嫉妒和不甘。
  即使是很久以后,她也不肯对自己承认:恋人之间怎么可能有嫉妒呢?但是事实就是如此,严行比她快的开始了全新的精彩的生活,而她,既不能摆脱对过去的思念,又在新环境下苦苦挣扎。
  钟意猛然发作了,她跳起来,二话不说,拔掉了所有电源插头。
  严行愣了一下:“你疯了?”钟意冷笑:“是啊,我就是疯了。
  你再敢打游戏试试。”她走进卧室,把门一摔。
  严行呆在当地,回过神来大叫一声靠,把游戏手柄猛地一砸。
  在客厅里出了会神,轻轻的推开门,走过去抚摸钟意的额头:“宝宝,你来那个了,所以心情不好,是不是?”钟意反过身,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是他们第一次争执,以严行的妥协告终。
  同居的生活渐渐显出不易。
  两个人都太年轻,不太懂得控制自己。
  钟意发现自己要照顾太多的生活细节,还要因为学业而疲于奔命,所以理直气壮的在家里指点江山发火抱怨。
  严行开始会哄她,可是次数多了会觉得莫名其妙:“不就是没收拾屋子么?只要这房子还能睡,干嘛非要动手麻烦?”或者是,“我又没叫你做饭。既然这么累,还非要自己动手,这不是自找的?”他以为这样就是安慰,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把钟意激得更加愤怒。
  毫无疑问严行是个大大咧咧的可爱男孩。
  他有他的逻辑,在安慰钟意失败之后,他放弃了这种尝试。
  开始使用以往的小伎俩:把钟意晾在一边,等估摸着她自己气消了,弄个小礼物去逗她开心。
  钟意却觉得委屈,自己伤心成这样,他却一句温柔的话都没有,等她越想越气的时候,扔个礼物过来,把她当小猫小狗那样哄一哄。
  这方法或许以前奏效,却在现实磨合中一点实际作用都没有。
  那个冬天在第二年三月结束。
  两个人都有些精疲力尽,在春暖花开中彼此审视,发现对方已经有些陌生。
  当时钟意以为,一切还可以挽回,却不知道,那仅仅是结束的开始。
  分手之后她一次次的回忆那些细节,检讨自己的任性冲动,以至于在后来的婚姻里彻底的改变了自己,温和沉默,极少发表意见。
  或者,幸福真的是一种缘分。
  无论是张扬热烈还是委曲求全,都没有为钟意最终赢得她所渴望的天长地久。
  她逐渐变得不再鲜明,成为林桓生命中可有可无的影子,最终导致对方厌倦。
  钟意把脸埋在手里。
  真是可怕,她如此无能,即使知道自己错了也不知道如何才是正确。
  她的手机响了起来。
  她抬起头,不确定要不要接。
  屏幕上来电人的名字不断闪烁,终于暗灭。
  然后十秒之后,再度响起,她叹了口气,按下接听,男人的声音似乎并不真切,好像从地球的另一端打来:“你好么Sophie,我现在也在纽约。”

  (九)
  钟意在经过橱窗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打量了一下自己。
  她穿了一件淡得接近于白的粉色衬衫配黑色长裤,外面套了一件开司米衫,显得既不是太刻意又不失庄重。
  她本来有些犹豫,要不要来吃这顿饭。
  刘然劈头盖脸的把她骂了一顿:“为什么不去?你脑子就是拎不清。人家单身,你也单身。听你那口气人家外表人才都不失礼于你,你玩什么矜持?幸福是要自己把握的。得了吧,人家还没说要跟你怎样呢,你就把自己限定在条条框框里,不就是个上司么。哦,别告诉我你心里还惦记着姓林的。”她停下来,打量了一下钟意,然后噗哧笑了,“看看您那双眼睛,该不是觉得你是为了严行来的,所以不该跟别的男人date?哎唷,看来我还真猜得八九不离十。”
  她捧腹大笑,搞得钟意也笑了起来。
  等她笑完了,钟意站起来抱了抱她:“行了,听你的。不过我这次来得匆忙,没带什么衣服。快把你的衣柜打开。”
  坐到出租车上的时候钟意看见车窗玻璃上自己的微笑,自嘲的冲自己眨了眨眼睛。
  Robert选择了East Village的一家法国餐馆。
  天气不错,他们的桌子在外面露天小院子里的花坛旁边。
  紧挨着就是灰色住宅楼的砖墙,不知种了什么花还是点了什么香,馥郁芬芳,倒颇有一点闹市中桃源的意思。
  Robert刚从商业会议上赶过来,神色有些疲倦,眼睛倒是一如既往的明亮和充满关切。
  他看着钟意笑了:“气色不错。
  搞得我也想休假了。”钟意也立刻半开玩笑的回应了一句:“从老板嘴里说出这句话,大概意味着我必须销假了。”
  钟意第一次和他单独吃饭,没想到他是个很好的谈话对手,幽默而不轻浮。
  一顿饭吃的相当愉快。
  钟意的耳朵不经意的捕捉到餐厅播放音乐的片段,不由放下手中的刀叉侧耳细听。
  “这首曲子我曾经在哪里听过?哦,那好像是somewhere in time,是么?”
  Robert点了点头:“拉赫马尼诺夫的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
  钟意嘴角泛起若有所思的微笑:“要是时光真能倒流,你会做什么?”
  Robert一愣:“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不过我想我还是宁愿向前看。有些幸福感,换做我现在的心境恐怕也无法再体会。”
  钟意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音乐也在这个时候换成了另一支曲子。
  一切顺利。
  只是在晚餐即将结束的时候,钟意偶尔回了一下头,发现隔几张桌子的角落里坐着两个人,其中的女子正不断偷偷的向自己张望。
  钟意想笑,低下头拼命忍住。
  也不知刘然怎么临时拉了个date过来,鬼鬼祟祟的。
  可是随即鼻头又有些酸。
  记得自己和林桓分手后的那个周末,刘然飞过去看她,一见面就说:“怪我,没替你把好关。妈的,妈的。”她一连说了好几句脏话,钟意突然哭出了声,用力拥抱她。
  回去的时候Robert把她送到楼下。
  钟意转身进楼,从玻璃里的倒影看到身后的男人正微笑着凝视自己。
  这种含蓄斯文热烈出现在一个本不该含蓄斯文热烈的人身上,效果的确不错。
  “大概真的是女人的虚荣心作祟吧。”钟意摸了摸自己喝过红酒有些发烫的脸庞,对刘然喟叹。
  刘然这一次没有对Robert做任何评价,只是说:“你今晚确实漂亮,此人不好好的看着你就是笨蛋。”
  第二天一早,钟意出发去严行的公司。
  接待她的男子见一个温柔沉静的女子低声恳求自己,口音非常标准,又带点亚洲人特有的婉转,终于心一软,答应她带她上楼一起看一看。
  严行的所有物品都已经收拾在几个箱子里。
  钟意站在玻璃窗旁往下看着纽约繁华的街道。
  “真是不错的景色。”她微笑了。
  她一点也不意外,三十岁之前在一间世界闻名的大公司总部里拥有自己独立而气派的办公室,这的确是严行的风格。
  哦,对了,也没有几个人会在决定消失之前还把每个月几千块的房租一气付半年的。
  严行的秘书走进来,看到眼前的女子神色恍惚,不由恻然:“钟小姐,我们会派人把严先生的物品送到您那里去。请您在这里签字,并留下您的地址。”
  “你们公司一定会举办各种活动的吧?”钟意突然问。
  秘书愣了一下,钟意又接着说:“我的意思是,你们一定照了很多照片。”
  秘书明白过来,轻声说:“您等一等。”
  照片上的男人通常的神情都是抿着嘴,眼神锐利,如一只鹰。
  从前那个爱笑的阳光少年哪里去了?钟意凑近仔细看,他鬓边隐约的白发或许可以增添成熟男人的魅力,却在那一刹那击中她的鼻子,酸楚不可当。
  亲爱的,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那个令人心有余悸的冬天过去之后,两个人不是不吵架,可是明显对对方小心翼翼起来。
  因为过了博士资格考试之后导师对博士生的学费可以少付,钟意的导师提出让她在年底必须过这个考试。
  而严行自己的考试则按照常规安排在下一年的春天。
  钟意很忙。
  严行也开始学着分担一部分家务,虽然总是毛手毛脚,比如洗碗忘记把外面洗干净,煮个菜汤忘了关火,但是他只要表现出那么一点点的鼓励和帮助,就能激起钟意更大的热情。
  所以那段时间,钟意虽然忙,两个人的饭菜质量反而是最高的。
  夜晚的时候钟意醒来,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严行,会问自己:“就是这个人,要和你生活一辈子了吧?”在这个孤独的异乡,两个人要从此相依为命,胸口未免有些酸又有些甜。
  她伸手拥抱住他,把头贴在他的胸膛,听他有力而沉稳的心跳。
  严行也在忙。
  等钟意意识到他选了好多课的时候,春季和夏季学期都已经过去了。
  “你在干嘛?”钟意问。
  他搂过来:“我选了一些商学院的课,挺有趣的。”
  “我担心你负担太重。”
  “不会。小猪啊,我在想着咱们得打算打算将来了。你老板对你太狠了,我真tmd看不惯。”
  钟意真的象只小猪一样懒洋洋的靠着他,一边嘟囔:“那能怎么办啊?”
  “我打算试着找个工作,带着你一起开溜。”
  钟意啊了一声,坐直了身子看着他,紧张的说:“你要去哪里啊?”
  “咳,我先找找试试,还没影的事儿呢。找着了就自然知道去哪里了。再说了,我也不是特抱希望,我还没有拿到学位,要跟那么多本科生MBA竞争,就当玩一玩咯。”
  他刮了刮钟意的鼻子,颇有一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架势。
  钟意被他感染了,又重新缩回他的怀里。
  管他呢,到时候再说吧。
  钟意当时是这么想的。
  虽然隐隐约约心里有些不安,但是她更加觉得,象严行这样的男孩子,是不该在这么一个安静得有些闭塞的地方呆上五六年的。
  公司到学校来开招聘会的时候,严行穿上从国内带来的唯一一套西服。
  钟意忙着对着网上的图片学打领带,绕在自己膝盖上正费劲呢,抬起头来看到严行,呆了一呆,然后心里有小小的得意:自己的大男孩,原来如此英俊。
  严行通过第一轮面试的时候带着钟意出去吃饭。
  钟意问:“Goldman Sucks?什么公司会说自己sucks(烂)啊?”严行正在喝汤,差点被呛死。
  他笑眯眯的抬头看着对面懵懂的女孩,突然觉得她实在可爱,忍不住伸手把她的头发拨乱,换来钟意一个大白眼。
  日子在这些甜蜜的瞬间,和更多烦琐无聊的生活细节中渡过。
  等严行去纽约完成了最后一轮面试之后,两个人开始认真的讨论将来。
  “如果我拿到offer,咱们就去纽约吧。你要是想呢,你就重新申请一个学校继续读。要不就找工作。你要是就想呆在家里,也没问题。反正纽约有好多博物馆,还有好多艺术活动,你不会寂寞的。”
  这个提议太诱惑了。
  别说把严行拘在这里钟意觉得特别不人道,就算是自己,也想要离开,去看看大都会的样子。
  可是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惶恐。
  钟意太明白自己了。
  她绝对不可以做到严行能做到的这一切:凭借聪明敏锐自信,极强的数学背景和流利的英语,压倒众多商学院的学生脱颖而出。
  对于现在就找工作,钟意有着近乎本能的排斥。
  那么闲在家里做个无所事事的家庭主妇?钟意自己绝对不能容忍。
  剩下的唯一一条路,就是跟着严行去纽约重新申请学校了。
  可是当钟意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遭到了激烈的反对:“你为什么要浪费一年的时间?何况你还未必能得到纽约两所学校Columbia和NYU的录取。如果不录取你怎么办?去别的学校你们不是一样要分开?不如留在这里,多一年的研究经验对申请也有帮助。”
  父亲分析问题一向一针见血,而母亲则对严行相当的不满:“为什么不加把劲念完?严行这个孩子就是心思活,当初要出国也是他说的,自己好端端的又不念博士了,真是可惜,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有多少人能有他这么好的机会啊。”
  那一次争执造成了裂痕,在他们分手之后,母亲异常生气,把这件事情反复说起,最后双方家长再不来往。
  折中的结果就是钟意留在这里准备申请材料,如果能转学到纽约那就最好,如果不能。
  “那就再说。”严行是这样说的。
  他们太年轻,对未来自信满满,几乎不考虑退路,无限的信奉着“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一说,却不知道人生所有的选择都有所牺牲。
  路的确不会走到尽头,可是人却会在无数个分叉口后渐行渐远,永不再见。
  严行得到了那份激动人心的工作,钟意的资格考试也顺利通过。
  钟意记得送严行走后的那个下午,阳光灿烂的照进来,她清楚的看见空气里飞扬的灰尘,却不能清楚的看见自己的未来。
  他们曾经有多么为可能的新生活而兴奋,现在悲哀就有多么巨大。
  那是第一次,钟意开始怀疑严行的决定:“如果我们曾经那么努力的要在一起,为什么却又在目标达到以后决定分开两地呢?”
  她把下巴放在膝盖上,严行衣服上的味道还没有消失,屋子里的家具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可是他已经走了,不会再睡眼惺忪的从卧室里走出来迎接她,不会在专注的坐在那里打游戏,不会笑嘻嘻的背着他的大背包跟她挥手说自己要去滑雪。
  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来,渗透到衣服里。
  二十二岁的她当然不会知道,八年以后她还会站在一间严行曾经生活过的屋子里,揣测他的呼吸和喜怒哀乐。
  那是他们螺旋式反复而又上升的人生,似乎永远在回到原地,而每一次重复看似相似,性质又已经有了根本的变化。
  就好像钟意自己,重新渴望着相濡以沫的感情,可是这感情里一定会自觉不自觉的包含着对对方背景经济条件等等的考量,再不可能纯粹。
  而对于严行,在终于得到他的corner office之后,开始了对过去的寻找。
  
  (十)
  钟意起了个大早收拾屋子。
  怕刘然找不到东西,她又花时间做了个excel列表,把所有物品的所在地标示清楚。
  眼看着午饭时间就要到了,她扯条披肩裹着走出去,漫无目的的乱逛。
  然后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严行公寓的附近。
  坐在路边想了想,终于没有再上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却走进那家看起来象间古董店的钟表店。
  案台上趴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胖乎乎的老头,正在修理一块手表,见钟意进来,抬起头来笑了笑,跟她打了个招呼又继续低下头去。
  钟意早就不戴手表,因为她的手机永不离身。
  她四下看看,正要离开,突然又趴在玻璃上看着台子上的一块手表。
  老头扶着眼镜笑眯眯的走过来:“小姐,这块手表是别人寄放在这里让我修理的。样子很特别,是吧?可惜是非卖品。”
  钟意微笑着说:“您能让我仔细的看一看么?”
  老头耸耸肩:“为什么不?为年轻女士效劳是我的荣幸。”
  他把手表放到钟意掌心,钟意的手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翻过表面,看见表后面的刻字:“Forever Love, YX and ZY, 10/16/2001”
  她茫然的抬起头来,对面街道行人匆匆走过。
  那个男人似乎停住了步伐,看了她一眼,然后迅速的消失在人群中。
  手表从手中滑落,落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轻响。
  她奔出店,一路追下去,人们诧异的看着这个踩着高跟鞋狂奔的时髦女子。
  她最终还是失去了他的影踪,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见过他。
  她气喘吁吁的站在那里,周围的环境嘈杂得接近于不真实,在那些背景音下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她脚下一个趔趄,原来是对面走来一群叽叽喳喳的日本游客,险些撞到她。
  她定定神,抬头看看自己身边的建筑,然后走进去,买了张票,跟着人们进了电梯。
  她是最后一个进去的,电梯门叮的一声在她面前缓缓合上。
  那些失眠的日子里她翻来覆去,然后起来喝水,喝完了水又想去厕所,去了厕所又觉得口干舌燥需要喝水。
  经常这样折腾着,天就亮了。
  等待的滋味原来这么难受。
  她时常觉得必须咬紧牙关才能不叫出声来。
  在忐忑惶恐挣扎中,春天也到了,而她的录取通知书还是没有消息。
  导师布置的活儿越来越重,每次从办公室走回家她都有种全身虚脱脑子停止转动的感觉。
  一轮月亮明晃晃的挂在树梢,照耀着她通往停车场的路。
  整个校园十分安静,巨大的建筑里亮着终年不关的灯。
  她忍不住抬着头想:“我在这里作甚么?我究竟在做什么?”
  电话里严行小心翼翼的问起,她都下意识的回避:还早着呢,再等等。
  她把电话紧紧的贴着耳朵,紧到发烫,好像那样就能感觉对面那个男孩的温度。
  她很想说,我今天开车出去的时候不小心撞到路边的栏杆,车子得修。
  她也很想说,隔壁办公室有个极讨厌的男生不断的给我写电子邮件打电话,我不肯假以辞色之后他居然在朋友们当中胡说八道。
  这些生命中的虱子在严行离开之后显得尤其的触目。
  可是往往她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听见对面均匀的呼吸。
  原来劳累了一天,又和她有一个小时时差的严行睡着了。
  距离造成的问题没有谁对谁错,统统是身不由己。
  钟意总觉得,象是童话里突然出现的刻着花纹的大门,严行推门过去,到了另一个神秘的世界,在那里,时空都不与她的生活同步。
  她尤其渴望周末,因为这样就可以两个人好好的在电话里聊天。
  可是很多次打过去,严行带着笑意来接:“哦,我在跟朋友们聚会呢。嗯,在打牌。”或是“在酒吧”又或者是“打保龄呢”。
  电话质量不错,钟意能清楚的听见对面的欢声笑语,握着电话的手渐渐冰凉。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自嘲的笑:真是灰头土脸啊。
  孤单和黯然神伤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强烈的对比。
  钟意有时会极其生气,然后突然就挂了电话。
  再一次的,严行的快乐刺痛了她。
  严行并非不想和钟意分担。
  可是那么遥远,他很难真切的感受到钟意的困扰。
  而他的生活更不可能因为远方女友的困扰而放弃对精彩的追寻。
  他也会坐飞机去看钟意,只是往往在长途旅行之后,他大部分时间都打不起精神,无法从一周工作的劳累里恢复。
  钟意心疼他,反而找出这样那样的借口不让他来。
  生活就这样充满了自相矛盾和缺乏逻辑。
  终于有一天,钟意看见自己最丑陋的一面。
  她对着严行大吼:“我要你现在就离开这个party回家去。”
  严行愕然:“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行,我马上回去。”
  钟意冷笑:“我没什么想跟你说,我就是讨厌你参加这种聚会。”
  严行耐着性子:“我现在走太扫兴。我答应你以后少参加还不成么。”
  钟意几乎是咆哮了:“现在就走。你不走我们就分手。”
  身边的朋友都能听到电话里传来的女子歇斯底里的叫声,严行皱眉:“钟意,别这么小孩子气。”
  电话突然断了,他再尝试打过去,没有人接。
  钟意砸了手机之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天花板。
  在天色渐渐亮起来之前,她突然跳起来开始收拾东西。
  再没有什么,比立刻前往严行身边这个念头更诱惑。
  门铃刺耳的响起。
  她恶狠狠的想:妈的,谁这么大早。
  然后蓬头垢面的只穿着一只袜子猛地拉开大门。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严行的下巴上有青色的胡子茬,蹭在钟意的头顶,她觉得有些痒。
  她死死的抱着他,直到他说:“乖,让我先进门再说。”
  钟意没有听见严行说:“宝宝,你怎么可以不接电话?我吓死了,马上赶到机场,买了红眼航班赶过来。我跟老板请了假,我......”
  她只是固执的抬起头:“吻我。”
  忘记了为什么争吵,他们疯狂的做爱,然后一起煮各种各样的美食,仿佛这样才可以补偿分离的伤害。
  严行临走的前一夜轻轻的抚摸钟意的脸庞:“小意,到底发生什么事。”
  钟意茫然的抬头,过了几秒才回到现实,听见自己机械的说:“我已经收到所有学校的据信。”
  之后是漫长的沉默。
  严行看着瘦了许多的钟意,一时间心痛如绞:“那么,跟我去纽约吧。”
  “让我想想。”钟意说。
  那是一个多么奇怪的时刻。
  严行愣在那里,仿佛不能相信钟意的回答。
  甚至钟意自己,都张大了嘴惊讶得说不出下一句。
  该如何忘我才能定义为爱?而完全忘我之后,已非独立个体,又如何能够去爱与被爱?这是钟意永远无法得到答案的悖论。
  也许是那个可怕的冬天还历历在目。
  也许是对未来的恐惧战胜了对严行的渴望。
  钟意不想再去研究自己,她疲倦的别过脸。
  严行没有再说话。
  钟意记得他在黑暗里的轮廓,深如斧凿。
  那双眼睛看着她,有疑问,有不解,有痛惜,有无奈,有歉然。
  这个时候钟意发觉,严行长大了,再也不能只用一两个词去形容他给予她的感觉。
  他们无声的躺在床上。
  同一个时刻,这个地球上有数不清的火车正在从一个地方轰隆隆的驶向另一个地方,有数不清的飞机正在跑道上等待起飞,有数不清的恋人要流着眼泪向彼此说再见。
  但是严行和钟意只是,紧紧的握住彼此的手,注视着黑暗,揣测着命运的诡谲,不肯放弃,却也不肯妥协。
  严行走后,钟意的生活恢复了办公室和家的两点一线。
  也许是隐约听到了风声,导师笑眯眯的对钟意说:Sophie,你做的不错。
  如果再加把劲的话,有望四年毕业。
  钟意简直受宠若惊。
  再转念一想,只需要再忍耐两年就可以取得博士学位,那么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父母显然对这个决定甚感欣慰。
  严行却反问:“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胡萝卜大棒政策?到时候他一个不满意,你还是要五年甚至六年毕业。”
  钟意却反问:“严行,你是不是对我们没信心?”
  笑话!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跟时间跟空间有狗屁的关系,严行想这么回答她,却突然备感愧疚:毕竟这一切是由他开头的。
  所以他在电话那边说:“宝宝,我等你。”
  还是会有争吵。
  在每一个疲惫的时候,钟意总记得这句话:我等你。
  所谓天长与地久。
  I will always love you.
  那年夏天钟意请了两周的假前往纽约。
  机场接机的严行差点让钟意认不出来。
  白色衬衫黑色西裤,表情含蓄举止沉稳。
  车上钟意不住的偏头打量严行,严行却没有看她。
  车上还有严行搭顺风车的朋友,对钟意说:“在我们这一伙里,严行年纪最轻,却最有老大风范。”
  钟意看着他沉默有力的下颌,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甚至是有些忐忑的,钟意走进严行的公寓。
  他把门口的地毯掀开,从下面松动的木板下面掏出钥匙,淡淡的说:“喏,备用钥匙,你拿着。”
  钟意刚想说这么放似乎不太安全就已经被推进门去,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被严行按在墙上用热烈的吻湮没。
  “真好,还是我的严行。”迷糊中钟意对自己说。
  严行带着她参观博物馆,听百老汇歌剧,参加朋友的聚会。
  更多的时候,他们象两个孩子一样拉着手在街上游荡。
  钟意偷偷的说:“唉,你好歹也是华尔街的精英了,要注意形象。”严行面无表情,一副成功人士高深莫测的样子,却突然扭头把手里的冰淇淋抹在钟意额头。
  严行的朋友对钟意很友善,总想逗她说话。
  她却安静的笑着坐在一边,眼睛亮如星辰,看着人群里说话的严行。
  他神采飞扬却不轻浮,很明显的被朋友们喜爱着。
  钟意克制着自己的得意,听他们说那些自己完全不明白的话题。
  钟意出生在一个标准的知识分子家庭,对于整天话题不是股票就是房子的那一类人有天生的隔阂感,可是她很小心的不表露出来。
  却不知道他们私下说:“严行那个女朋友,真够闷的。”
  “大概念Phd,真的念到脑损伤了吧。”当然这些话绝对不敢在严行面前提起,曾经露出过一次,严行就板着脸用最雷厉风行的方式表达了不悦。
  严行是钟意与那个世界的唯一接口。
  如果不是因为他,钟意无意探询那里的陌生。
  她从心底里高兴,因为不管严行怎么变,在她面前始终是那个在湖里推着她回到岸边的人。
  他带着她坐电梯上去。
  钟意拉着他的胳膊:“你知道,电影里是这样这样的。”
  严行一直笑,搂着她的肩膀,在电梯门打开的那个瞬间迫不及待的冲出去。
  “哇。”钟意忍不住低声赞叹。
  脚下的车子变得比小拇指的指甲还小,整个城市好像张开双臂就可以拥抱。
  那天正是一个大晴天,没有常见的雾,视野可以延伸到极远。
  严行拉着她的手在楼顶上逛了一圈又一圈。
  等天色黑了,他们看见这个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如何在瞬间被点亮,如璀璨星海。
  如果每盏灯都是一个故事,那么不管多少个一千零一夜也讲不完那些故事。
  只是既然是故事,有开始,就会有结束。
  让人们记得的,往往是悲剧的结尾。
  电梯叮的一声缓缓打开。
  钟意走出去,强劲猛烈的风把她呛得咳嗽了一声,忙扣上外套。
  她生平第二次登上这里。
  她趴在隔离网上往下注视。
  车子还是那么小。
  而行人更是小到看不见。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人的消失本来就微不足道。
  这是她一个人的帝国大厦。
  在这里,她微笑着潸然泪下。
  肉体短暂存在,爱情时过境迁,但是记忆以及对于自己内心的探询永无止境。
  她怀念,深深的怀念,几乎有痛感的怀念,从前的自己。
  
  (十一)
  这段时间里,他们给所有跟严行联系过的同学朋友都打过电话。
  得到的反应千篇一律:“什么?上次联系他不是好好的么?”钟意嘿嘿的笑。
  这个家伙,永远都是出人意表的那一个。
  刘然曾经问过钟意:“你不担心么?”
  钟意想了想:“担心。
  不过小然,那可是严行啊。
  他要做的事情一定有充分的理由。
  他比我们都清楚自己要什么。”
  也许是因为已经不再爱了,所以多了理智和判断。
  当然偶尔,她站在街头,仿佛在茫茫人海再次失去了他的影踪,会心如刀绞。
  钟意慢慢的踱着步子回到刘然那里,然后做饭。
  刘然回到家,一推门温暖的饭菜香扑面而来,差点掉下眼泪来。
  “妈呀,我有多久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了。小意你别回去了。”她把皮包一扔,也不顾身上崭新的套装,迫不及待的扑到饭桌前。
  “啧啧,小意,你炖排骨汤的这手艺。”
  “哎唷,这鱼做的比餐馆强太多了。我说不如我投资咱开个餐馆吧。”
  钟意慢条斯理的吃饭喝汤,不时白她一眼,仿佛漫不经心的说:“我本来以为你会跟老陈出去吃晚饭。”
  刘然切了一声:“有你我还要他?”
  钟意冷冷的说:“小姐,你周围那几个,我看就老陈最上道。”
  “拜托,他简直要把我闷死。”
  钟意用勺子敲碗:“娶夫娶德,懂么?”
  刘然哈哈大笑,然后突然想起什么,对钟意说:“对了小意,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钟意看着她,听见她字斟句酌的说:“我以前认识你那个上司。”
  钟意镇静的等待下文,刘然看她眉毛都不抬,不由有些沮丧:“真是人精了啊。得了,告诉你,他前妻Jenny以前跟我关系还不错。后来我们念书的时候认识的。她嫁人来了纽约以后我们还经常见面来着。”
  钟意疑惑:“嫁人来纽约?”刘然笑了:“哪,还说你一点不关心。她遇到一个比那个Robert更有钱更有魅力的男人,所以离婚再嫁了。”
  钟意愕然:“他们分手的时候她哭得死去活来。”
  刘然耸肩:“我听说其实她原本也不是真的想离,但是Robert知道她出轨之后很坚决的要分手。”
  钟意说:“公司里都说是他出轨,他竟然没有分辨半个字。”
  刘然搂着她的肩:“嘿嘿,小美人,我知道你在乎,所以帮你打听来的。怎么样,这下放心了吧?野百合有春天,嗯,有春天。”
  钟意瞪她一眼,把她推开:“好好吃饭。唉,先把你的外套脱了,我看着都可惜。”
  过了很久很久,两个人聊天聊得正尽兴,钟意突然说:“小然,我挺高兴的。谢谢你。”
  Robert的电话恰到好处的打来。
  他的语气里透着笑意,似乎是因为接电话的人能让他笑。
  “Sophie,我明天就要回去了。走之前我们再见一面好么?”
  刘然冲她眨眨眼。
  她笑了:“好,没问题。”
  酒足饭饱,刘然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钟意捧着一杯红酒站在窗边。
  夜空漆黑如墨。
  就好像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她无数次的感觉自己走在长长的隧道,没有一丝光亮的那种黑。
  真黑啊。
  要是确定这隧道一定有尽头,那么相信谁也不会放弃。
  但是更多时候,你无法确定是不是永远也走不到头。
  如果真的没有尽头,那该怎么办?
  那段纽约相聚的日子仿佛是他们关系的回光返照。
  不是没有一点摩擦,但是双方都小心翼翼的避重就轻。
  可能因为当时相聚太甜蜜,后来分开的日子格外的不可忍受,双方都开始若有若无的怨恨对方固执的选择。
  争执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级别也越来越高。
  当钟意再一次喊出分手之后,说这两个字就成了家常便饭。
  钟意太渴望毕业去严行身边,压力尤其大。
  压力一大,更需要一个贴心温暖的人。
  正是因为严行不在,所以他无法贴心温暖。
  事情变成了一个死循环。
  另一个城市的严行也在懊恼,不明白为什么这一次钟意不再紧紧的跟随他的脚步。
  “我有能力照顾她,爱她,为什么她却不愿来我的身边?”他酒后跟朋友这样说。
  裂痕清晰到这个地步,早有命运的秃鹫在头顶盘旋等待吃掉爱情仅剩的血肉。
  接近严行的女子突然间多了起来。
  钟意去了两次纽约,凭着女性特有的直觉,对他生活圈子里的几个同性有了敌意。
  钟意并非没有尝试过优雅大度,可是那是她的肉中肉骨中骨,任谁只要动一下就痛彻心扉,还谈什么优雅大度。
  她猜自己在严行眼中已经面目可憎,而自己也忍不住用那种挑剔批判怀疑的眼光去看对方。
  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们分手过很多次。
  忘记了是谁先妥协,反正最后总是又在一起。
  纠缠两个字写起来那么曲折,生活中也是那样的盘根错节。
  钟意不会忘记2001年的5月,她再次前往纽约。
  这一次严行沉静了很多。
  两人的谈话经常产生大段的空白。
  他成熟了,看钟意的眼光更带着纵容和平静,象是对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钟意打扫房间,把吉他拿出来。
  严行随手拨了拨,却不打算拿起。
  钟意用脸贴住他的后背,象牛皮糖一样粘着他:“严行,弹吉他给我听。”
  严行微笑:“手生了,怕是要在你面前丢脸。”
  钟意咬他的脖子:“快,快。小心我咬死你。”
  严行笑着拿起吉他,试了试,轻轻的唱:“Have I told you lately that I love you.”
  调子有些不对,他咳嗽一声,对钟意抱歉的笑了笑。
  他的声音比从前哑一些,拨弦的时候偶尔低头的侧脸更加线条分明。
  少年时他唱歌意气风发,那是能在现场让所有人沸腾的力量。
  现在他更触摸你的灵魂,安静,低沉,含蓄。
  钟意默默的看着他,与他长久对视。
  Have I told you lately that I love youHave I told you there is no one else above youFill my heart with gladnessTake away all my sadnessEase my trouble that’s what you do真的能够只让对方快乐没有忧愁么?钟意不觉得。
  年纪越大钟意越发现,爱情的深度与受伤的程度成正比。
  因为只有面对那个人,你才最脆弱最容易被伤害。
  亲爱的,平凡如我,尽力了又尽力,终于还是让你的歌声里充满了哀伤,还有,犹豫。
  她没有再在那个夜晚说过一句话。
  严行躺到她身边的时候,她脸一侧,惊觉眼泪滚烫的顺着眼角流了下去。
  回程的时候她置身于肯尼迪国际机场。
  偌大的机场人来人往,她孤零零的站在落地大窗旁看着外面的跑道。
  如此精疲力尽也是爱的证明吧。
  人会不会因为太相爱而分开呢?也许就是她和严行。
   之后的日子一如既往。
  电话慢慢的少了,她似乎也没有察觉。
  每次拿起来,还是该说笑的时候说笑,该发脾气的时候发脾气。
  仿佛总以为,只要装作若无其事,就真的什么都不曾,也不会发生。
  那个夏天,她在日记里说:“没有想到,我和严行,也会走到尽头。”
  她在初秋的某个清晨被电话铃声吵醒。
  朋友在电话里对她大叫:“快开电视!”她迷迷糊糊的把电视打开,看见某处冒着浓烟。
  要好久她才分辨出那丑陋的建筑是五角大楼,随即愣了几秒:“演电影?”这毕竟不是她的国家,她置身事外慢慢腾腾的去拿牛奶面包,等再回到电视前,手里的牛奶哗的洒了一地。
  纽约,纽约。
  她疯狂的打电话,拨键的手指太颤抖,以至于她不得不咬自己一口让自己镇静下来。
  手腕上的印子慢慢的渗出血来,她呆呆的看着,突然滑落到地上,号啕大哭。
  不要,不要,我拒绝分手。
  你说是依赖也好,是惯性也好,是亲情也好,总之失去你我不能承受。
  等严行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钟意已经在崩溃边缘。
  从她支离破碎散乱无章的话语里,严行只听到“别走”“在一起”。
  他身后的城市仿佛即将陷落的末日,他却在那刹那理解了钟意的孤单,他轻轻的对钟意说:“笨蛋,我当然会和你在一起。”
  那场劫难对每个目击过的人都留下了或多或少的阴影。
  高楼上看见飞机的影子心里会打个突,更别提亲自坐上飞机之后每个人面容肃穆如临大敌的样子了。
  在机场最终开放之后的第一天,钟意立刻订了机票。
  这一次她不顾导师的反对在纽约呆了很久,工作都远程登陆进行。
  严行搂着她问:“坐飞机怕不怕?”
  钟意笑嘻嘻的说:“怕~~~”故意把声音拖得长长的,最后飞快的说“才怪”。
  他咬着她的耳垂,稍一用力,痛得她大叫,转过身用枕头砸他。
  严行的生日那天她送给他一个天大的盒子,他狐疑的看着她,动手拆开,里面是个盒子。
  他再拆,里面还是个盒子。
  在严行几乎要发狂之前,他终于从那十几个盒子里看见了礼物。
  他心有灵犀似的翻转过来,看见手表的背面刻着“Forever love. YX and ZY 10/16/2001”。
  他抬头看她,她笑意盈盈的站在那里,好像被一层烟雾笼罩,显得尤其的美丽。
  他踏上前去,额头抵住她的:“小暖炉,其实你送我一个暖炉就好了。”
  钟意一直笑:“我要给你手表。我要你的时间分分秒秒都有我。”他也笑了。
  双方都那样诚恳的以为,自己还是从前那个自己。
  所以骗过了对方,也骗过了自己。
  钟意终于搬到纽约。
  因为自己也急于离开那所学校投奔更好的出路,严苛的导师破天荒的真的同意她四年毕业。
  站在时代广场的硬石餐厅门前,钟意感慨的说:“没想到,终于熬过来了。”她把手插在严行的胳膊弯里,慢悠悠的走着,象一对已经勘破世情的老夫妻。
  人生当然有很多第一次,也有很多最后一次。
  而最后一次的可怕在于,往往当事人并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只有失去之后回头才会恍然。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漫步在纽约街头。
  刘然试探性的问过分手的原因,钟意只是淡淡的挥手,注视着天边的晚霞似笑非笑的说:“总结起来不过是,在反反复复的折腾当中,我们彼此面目全非。”再没有年少时一往无回的勇气与纯真,所以再怎么尽力补救都是缺憾。
  不足为外人道。
  甚至不足为自己道。
  也许正是因为对方是严行,钟意的要求才格外高。
  正因为对方是钟意,严行才觉得世界上谁都可以不理解我但是你不能。
  他们对彼此的独一无二此刻倒成了沉重的负担。
  分离两年日积月累的伤害与被伤害在重新同居的日子里如同石灰剥落后墙壁的真相显现出来。
  迷迷糊糊睡着又醒来,刘然已经去上班了。
  钟意抱着被子坐在床上。
  她不能制止自己去回想。
  她的隧道还没有走完。
  她艰难的跋涉在最沉痛回忆的泥泞里。
  不走完这一段,是没有办法寻到出口的。
  就好像在心里那些已经溃烂的伤口不能再捂着,要让它见天日,要用酒精去消毒,要用针线去缝合,不管这个过程有多么疼痛。
  还不想就这样放弃。
  还是会不切实际天真的期待,有一天会再开怀大笑。
  一定会走到洞口的,对吧?那里阳光骤然倾泻下来,会把她的眼睛刺痛,然后号啕大哭,看见这个世界闪耀着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会有那么一天的,对吧?
  门铃突然响起。
  钟意无奈的叹口气,实在是不想就这样蓬头垢面的去开门。
  “谁?”她扬声问。
  “有包裹。”
  门打开了,年轻的邮递员咧嘴一笑:“抱歉女士,吵醒你了?”
  钟意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签字,把包裹拿进来,一面想必须制止刘然无限制在网上购物的恶习。
  慢着,这并不是给刘然的包裹。
  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着Yi Zhong。
  钟意深吸了一口气。
  事情变得更加不能解释。
  她仅仅离家5天,她没有设定任何的邮件转寄服务。
  小刀悄无声息的划开胶带。
  她从那堆塑料泡沫粒里取出小盒子打开。
  那只手表跟她早上所见一模一样,只是小了几号。
  不用翻过去,她都知道那背后刻着什么字样。
  “Forever love. ZY and YX 10/16/2001”
  
  (十二)
  钟意走进餐厅,领位的年轻男孩也忍不住打量她。
  黑色连衣裙极其合身,碎钻项链是一朵含苞的花,整个人神清气爽。
  刘然的评价是:“这三十年的气质不是白沉淀的。”
  Robert凝视她走进来,为她拉开椅子,落座,微笑着说:“能和这样一位女士共进晚餐真是我的荣幸。”
  钟意点了香槟。
  那一支味道有特殊的樱桃味,略甜,入口感觉优雅细腻,似乎恰好是为今夜的钟意准备的。
  钟意一向偏爱香槟,那滋味好像过去的好时光。
  算一算,也有很久没有这样悠闲自得的用晚餐。
  她看着对面那个男人,是的,不算英俊,但眉目深刻,嘴角有温和的笑容,当他不说话的时候,眼睛会深深,深深的凝视她,好像看到她灵魂里。
  时间的意义在于什么?钟意曾经不止一次的去思考。
  在于去记得,还是在于去忘记?
  在于让之过去,还是在于让之到来?
  在这一刹那钟意却觉得,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
  浪费在这些对社会生产力毫无贡献的地方,听着音乐,味蕾放纵,眼光偶尔触碰,整个人懒洋洋的如在云端。
  钟意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也许从此以后他们再没有机会共进晚餐,但是现在她决定好好享受。
  等着上甜点的时候,Robert清了清嗓子,诚恳的望着钟意:“Sophie,有件事情我希望你能考虑一下。”
  钟意挑了挑眉,他继续说,“X公司请我过去,我希望你也能跟我一起走。”
  她微笑了,略低了低头,用一种轻松戏谑的口吻说:“哦,这真的是个很大的决定。只给我一顿饭的时间,显然不够。”
  Robert也笑了,他原本担心对方会惊讶的追问细节,然后做势提高价码,可是钟意的表现太自然,太漂亮,他倒有些惭愧,简略的说了说他所认为的X公司的优势,并且暗示了薪水的优厚。
  这顿饭总的来说应该很愉快。
  Robert仅仅是点到为止,很快他就把话题转到了别的地方,引起了钟意的兴趣,谈话一点都没有冷场。
  他当然没有注意,钟意嘴角那抹似有似无的自嘲。
  这条隧道始终是要由她自己走完。
  不过钟意不打算责备自己的天真。
  任何时候,人都会有那么一点点非分之想。
  重要的,是如何在泡沫破碎的时候懂得接受现实。
  所以她虽然在谈话,脑子已经开始飞速的运作。
  现在是周四,她就算明天回去也没有任何帮助,何况她还有关于严行的事务需要处理。
  但是她一定得提前结束这三周的年假,在周六赶回去。
  Robert一旦离开,公司内的中高层一定震荡继而调整。
  如果她打算留下来,那么这正是最好的升职机会。
  如果她打算走,那么也至少要协助自己的未来老板做好善后工作。
  Robert很聪明。
  钟意其实是他顶头上司Michael的人,既有校友关系,又有知遇之恩。
  要劝说钟意跟着他走实在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但是他却不愿意轻易放弃这样一个得力人才,钟意的假期恰恰给了他开展温情攻势的机会。
  又或许,这场铺垫早就开始了。
  他火候控制得不错,指出的几点对钟意事业发展有重要影响的因素也一针见血。
  说钟意不心动,那是假的。
  可是现在开始,是为自己精打细算的时候,钟意很小心的,不露一句自己真正的想法,却又不缺表示适当的兴趣。
  Robert忍不住在心里赞叹,这个女人真是城府甚深,滴水不漏。
  一回到家,钟意就打开电脑查看航班信息。
  刘然从浴室里走出来:“嘿,小妞,进展怎么样?”
  钟意微微一笑:“很好,我很享受。”
  “哟,瞧你这色咪咪的模样。”
  刘然笑着走过来,看到屏幕上的航班,会心的一笑:“还真灵啊。这么火辣辣的就跟回去了。”
  钟意不打算解释,只是头也不抬的笑着说:“你是不是松了一口气,没我这个麻烦在?”
  “哪里,我会夜夜为了不能吃你亲手做的饭菜而悔恨交加。”
  “我说,”钟意把笔记本放到一边,认真严肃的看着刘然,“老陈真的不错。人,要懂得珍惜现在所有的。一个男人是不是好丈夫的料,可不在于他是否足够有魅力足够风趣。老陈最懂得爱护你,小心这样的人有天跟别人跑了你才悔恨交加。”
  刘然愣了半晌,重重的咳嗽一声:“你干嘛啊,搞得好像托孤似的。”
  钟意笑了,坐到她身边,摸了摸她又厚又黑的长发:“小然,我特希望你幸福,希望你比我幸运。”
  刘然看着她,忿忿的说:“妈的,钟意你最爱搞煽情。”
  等刘然躺到床上看小说准备睡觉,钟意走进浴室。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年华已经老去,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岁月的力量真是强大,明明五官还是一样的,脸型还是一样的,皱纹也没有多添,但是你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不再年轻了。
  钟意对自己打了个响指。
  生命的滋味苦如黄连,并不猛烈但是绵长。
  如果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滋味,也许可以学着苦中作乐,甚至学着重新开始。
  譬如现在,要学着从清清楚楚把一切物质化衡量的过程中找到乐趣。
  房子的月供,水电煤气,车子保险,她的生活就靠这份工作。
  这是她的契机,她必须谨慎又谨慎,好好的权衡利弊。
  新公司固然好,可是太大,她钟意在老东家颇有些分量,到了哪里会不会沦为小卒?薪水涨了,但是新城市物价也高,或许并非钟意喜欢的环境。
  与Michael的私交和丰厚几乎一倍的薪水比较起来,她是不是真的可以义气到留下来死守?如此种种思虑纷至沓来,让她把之前的失落统统抛在脑后。
  她走回客厅坐到沙发上抱着笔记本,随手点开自己私人的hotmail信箱,看到林桓的名字,不由坐直了身子。
  什么事情都凑一起了。
  她看着那封粉红色底版的电子请柬,苦笑不得,五味杂陈。
  哟,订婚?都二婚了还如此罗曼蒂克充满了文艺气息,生怕别人不知道您赶紧着从一个坟墓爬到另一个坟墓似的。
  钟意听见心里那个刻薄可怕的自己在冷笑。
  她捂住脸。
  女方从未有过婚史,当然要一切正式。
  钟意你已经跟这个人毫无关系了,你现在应该盘算要送多大的红包。
  钟意有一千一万个理由责备自己那一刹那的刻薄和嫉妒。
  可是她又不舍得。
  刘然已经关了灯,却好像一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钟意不敢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所以坐在那里静静的看着电脑。
  不是没有徒劳的挣扎过。
  那个晚上,她做的晚餐丰富,电视节目也好看,氛围十分十分的好。
  她坐在那里削苹果,听见自己温柔的,带着点期盼的,小心翼翼的说:“林桓,咱们要一个孩子吧。”
  对方倒吸了一口凉气,钟意猛地抬头,恰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那种仿佛看见天下最滑稽的事情的表情。
  水果刀依旧平稳的划过苹果表面,她的心伤口平滑,甚至不见血。
  就好像武侠小说里描述一剑穿胸致死,因为太快,拔出剑血还来不及喷出来。
  是不是如果你从来没有遇到对的人,就说明你本身有问题?还是只是,跟那个叫命运的东西有关?
  隧道里行进的每一步,钟意都有苦苦怀疑自己的倾向。
  可是她不敢。
  在黑暗的,听不见任何呼吸的隧道里,她大声对自己说:“运气差那么一点点罢了。”如果她也不再相信自己,还有谁来相信她?
  钟意蜷在沙发上,拉过毯子盖住自己。
  心事那么多,感触那么复杂,居然也就睡着了,隐约听见里面刘然走动的声音。
  闹钟响了,钟意睁开眼,要想一会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要做什么。
  她跳起来匆匆洗漱,然后出去。
  严行的房间安静的沐浴在阳光里。
  他并没有回来过,每样东西都跟她上次离开前一模一样。
  钟意已经同他的家人联系过。
  双方一致认为应该再等严行半年。
  不过从此以后,这件事情就由严行在美国的二伯父一家接手,不需要再麻烦钟意。
  电话的最后,钟意轻轻的说:“阿姨,我想,能不能拿走那把吉它做个纪念呢?”
  对方沉默了很久,长叹一声:“没问题。”然后突然,从一个冷静严厉的老太太,变成了一个大声哭泣需要安慰的母亲,有人走过来,挂断了电话。
  钟意要一把吉他有什么用?她的回忆已经满满的快堆不下了。
  可是她还是痛惜,生怕最后严行的东西都要被处理掉。
  什么都可以丢掉捐掉,但是那把吉他不可以。
  所以就这样,固执的钟意背着一把吉他在纽约街头的人潮中穿梭。
  不知道下次再走在这里是什么时候。
  钟意需要一点重量在肩头,需要一段路程在前方,好提醒自己发生了什么,即将面对什么。
  “钟意,我们分手吧。”严行背对着她,一字一句的说,火红的烟头在黑暗里一明一灭。
  几分钟前钟意还在用力同他争辩,现在却突然哑口无言,定在当地。
  他从来没有说过分手。
  他只会在她说要分手的时候目送她远去,然后又奔上来把她拉回怀抱。
  这一次,他甚至不肯看她,只是镇静而缓慢的说:“钟意,我们分手吧?”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平静而肯定的说:“去湖里游泳吧,我教你。”
  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她发觉自己在微微的颤抖。
  不太象愤怒,不太象伤心,而是,全然的不能相信。
  他转过身来,看见她脸色苍白得可怕,不由伸手去握她的手腕。
  她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仿佛害怕他会伤害她。
  她的手猛烈的一甩,两个人都听见咔哒的一声。
  周围的环境不算安静,海风很大,海浪起伏,还有几个游人在说话。
  但是很奇怪,他们俩谁都没有错过那细小的咔哒一声。
  钟意袖子上的扣子与严行手腕的手表链相互作用,那只手表在最最不可能的情况下松脱,好像慢动作回放,他们一起眼睁睁的看着那微弱亮光划过,跌落海面,然后是一片黑暗。
  她搬到刘然那里。
  刘然来工作之前钟意为她安排的公寓,现在到成了自己的避难所。
  刘然叹了口气:“唉,分开冷静一下也是好的。”
  钟意开始习惯蜷起身子缩成一只刺猬的姿势入睡。
  好多次夜晚,她醒过来,都会听见严行那熟悉的呼吸,可是一转身,身边并没有人。
  刘然说:“不行,钟意,你得去见见他。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
  钟意无言。
  刘然说:“既然每次分手都是他来挽回,那么为什么你不能挽回一次呢?你要那该死的自尊心做什么?”
  钟意哭了。
  她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的不坚定,恨自己甚至没有勇气去争取幸福。
  她站在街口等他,就象好多次她等他下班一样。
  他和几个同事走出来,远远的看见她,走过来,维持着一如既往的平和表情:“嗨。”
  “嗨,”钟意看着他,鼻头一酸,几乎要语无伦次起来,“我想,我想我们应该再谈谈。”
  严行的表情严肃起来,抿了抿嘴唇:“钟意,回去吧。再过段时间也许我们可以找机会聊聊。”
  钟意急了,固执的瞪着他:“我要现在就谈。”
  严行看着她:“我已经跟朋友约了谈别的事情。”
  “那我等你谈回来。”
  严行站在那里,苦笑一声:“好吧,你回去,我到家给你电话。”
  钟意站在严行家的楼下。
  十一月的纽约夜晚温度已经很低了。
  她裹着大衣,固执的看着街灯,也不着急,对于时间的流逝全无概念。
  等刘然找到她的时候她几乎冻僵了。
  刘然一面骂她,一面掏出手机:“快给严行打电话。妈的,快一点了他还在那里鬼混?”
  电话接通了,对面很安静,一点不象有聚会的样子。
  钟意听见严行疲倦的声音:“钟意,你还没睡觉么?”
  “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他沉默片刻:“你回家吧,我今天晚上是不会回去了。”
  “我要见你,不管等多久我都要见你。”
  “钟意,你这是何苦呢?我不能见你。这样对我们都没有好处。你知道,我们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再继续下去只会伤害更深。”
  “可是我爱你。难道你不再爱我么?”
  第一次,严行没有坚决肯定的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是说:“回去吧。”
  钟意的声音微微发抖:“你的意思是,你已经不爱我了?”
  他沉默了很久,在她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这样说:“回去吧,不管你等到多晚,我都不会回去了。如果你还要继续等,那么我只能暂时住到朋友家了。”他坚决的挂上电话。
  钟意很慢很慢的走在街灯下。
  她曾经信仰过的那些,期盼过的那些,以为是她生活最后屏障的那些,觉得失去全世界也不要紧因为还拥有的那些,终于坍塌了。
  她看见自己摇摇晃晃,她看见自己伸出求救的手却扑了个空。
  刘然紧紧的跟在后面。
  她很想安慰钟意:“其实严行也就是怕见到你心软吧。他一见你就肯定心软。他逃避是他在乎的表现啊。”可是,这是多么苍白无力的辩解。
  钟意突然停了下来。
  刘然屏住呼吸,看见她从手腕上褪下那块情侣表,手高高的举起,她还没有来得及惊呼,手表就已经砸到墙上,玻璃碎片,齿轮,指针,螺丝撒得到处都是。
  永不原谅。
  永不原谅那个绝决的恋人。
  然而真正不能原谅的,却是那个深爱过却不肯优雅放手的自己。
  那天以后,钟意整理了行装,西行一千余迈,与过去告别。
  已经三年多快四年了。
  算起来是一千多天,三万多个小时,十八万多分钟。
  钟意终于可以重新背起严行的吉他,没有怨恨没有痛楚的走在这里。
  她回到家,刘然居然回来了。
  钟意吃了一惊:“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刘然摇头:“昨晚没睡好,头痛死了。我请了半天假。”
  “小然,你没事吧?”
  刘然笑笑:“还好吧。你猜我昨晚梦到了谁?周远帆。唉,都分手这么多年了,我居然又梦到他。”
  钟意过去摸摸她的额头:“你快去睡会。我做好饭叫你。要不我给你热杯牛奶?”
  门外有响动,钟意霍然回头,刘然倒笑了:“干嘛这么紧张?”
  走过去打开门,拿着包裹进来,三下五除二把胶带撕掉。
  钟意松了口气,把吉他从盒子里取出来,却听见刘然低呼一声。
  “怎么了?”她忙问。
  刘然无限疑惑的转过身来伸开手掌,掌心是一副精致的木制耳环。
  多少年前,宿舍熄灯之后,刘然挤到钟意的被子里,把头埋在她的肩膀轻轻哭泣:“小意,周远帆送我的那副耳环被我弄丢了。”
  钟意后退一步,手乍然一松,吉他砰的倒在地上。
  好像琴箱里有东西脱落的声音,钟意蹲下去,把琴身翻过来。
  一把晶亮的钥匙安静的躺在地毯上。
  
  尾声
  钟意醒来的时候阳光正暖洋洋的照到她的脚上。
  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室内特别亮,是昨天那场大雪的缘故。
  她听见外面孩子们兴奋的尖叫打闹之声,嘴角轻轻上扬,盘算着要不要叫Linda来两个女人也一起堆个雪人什么的。
  她在床上赖了好一会,Linda的电话就来了:“亲爱的,不要忘记下午要去上芭蕾课。”
  她大笑:“不会忘记。上完课到我家吃蛋糕吧。”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我不是白运动了么”
  Linda果断的把电话挂了。
  钟意跳下床,嘴里哼着歌走进浴室去洗漱。
  打那以后,她没有再收到包裹。
  也没有再见过Robert。
  对,她没有跳槽。
  原公司很慷慨的升了她的职,薪水也涨了不少。
  现在除了工作之外,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跟Linda一起参加社区大学的各种课程。
  从插花到网球再到芭蕾舞。
  Linda的弟弟经常说:“这两个疯女人。”跑回国去束河呆着想想心事想想过去的刘然也说:“等我回来了,要比你更疯更会玩。”
  钟意洗漱完毕,用浴巾擦着头发走出来,眼角瞥到床头的蓝色信封,微微一笑。
  她下楼吃了两片面包,因为怕面包屑掉在地毯上,所以站在水池边上吃。
  吃完了开始打蛋,预热烤箱,精细的完成做蛋糕的每个步骤。
  又过去了一年零两个月。
  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刘然给她的电子邮件里说:“有散才有聚,也许在某个时候,放手是最好的选择。钟意,我其实一直没有告诉你,你们最后一次通电话的那个夜晚,是严行要我去那里找到你,他,就站在楼的另一面一直看着你。我到现在仍然相信,他之所以选择了残忍,是因为希望你会从此得到他不能给你的幸福。亲爱的小意,你有没有发现,信里他所提到的收到包裹的时间,正是你离开林桓的时候。如果你不幸福,他也不会。”
  钟意时常会回想起打开保险箱那个刹那,人们惊异的声音。
  那么众多的盒子下面,压着两封信,一封给他的父母,蓝色的那封上写着钟意的名字。
  “钟意,不知道是不是你亲手找到那把钥匙。但只要任何人发现那把钥匙之后,都会把这封信交到你手上。
  可我仍然希望是你,因为毕竟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我不知道你想起我是还是什么样的感觉,或许已经同爱情没有关系。
  希望你不会对发生的一切太困惑,我可以想象你那种非常苦恼的样子。
  因为不想你一辈子带着这个疑问,所以我认真的坐下来给你写这封信。
  如果有一天,你的过去来联络你,你会怎样?
  不用急着回答这个问题。
  让我讲讲自己的故事。
  大约一年以前,我突然收到了包裹,里面的东西是我很久以前丢失的物品。
  开始我以为是谁的恶作剧,但是那些物品绝对不可能被某个人全部收藏,比如那只被海浪卷走的手表居然没有一丝磨损。
  我想世界上总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导致一些神秘的事情发生。
  我不想去过多的追究,打算若无其事的继续生活下去。
  然而我很快就发现,这是一场沉默而艰难的较量。
  我每天照常上班回家吃饭睡觉恋爱聚会,我把包裹里的东西随手扔在角落里。
  可是在最热闹或者最忙碌的时候,我总会突然的停下来,看到过去的自己。
  我不了解他,不了解那个跟我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年。
  他也不了解我,他眼里明显有着诧异:为什么我跟他的理想完全不一样。
  在这漫长的对峙中,我额头上全都是汗,心中产生了强烈的渴望。
  究竟是渴望什么我却不知道。
  所以我想回溯到最开始的地方,顺着时间的脉络看到自己的内心,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幻。
  于我而言,一个人的编年史,相当于一颗星球的演化史。
  用不着来寻找我,我或者生,或者死,或者流浪,或者定居,都是从心所愿求仁得仁的结果。
  我并不是忘记了自己的责任,只是我如果不能面对自己,就无法肩负任何。
  倘或有天我从时光的河流中湿漉漉的回来,你不要诧异,只需为我斟一杯茶。
  只有最懂得感情的人才最容易被感情所伤,但是也正是这样的人才最能够坚强。所以我想,你应该比我更加坚强。
  钟意,如果有一天命运也跟你开玩笑,把过去寄给你,我由衷的相信,也祝福你,能找到一个比我的更好的答案。
  而在我的旅程当中,只有一个小小的心愿:能够,将从前的自己寄回给你。”
  她把蛋糕放到烤箱上回到客厅。
  CD架琳琅满目,她把最上头的那一张放到音响里,然后开始在跑步机上跑步。
  屋子里音乐随着阳光跳动。
  那是她最爱的一首歌,灿烂明亮温暖:在阳光温暖的春天走在这城市的人群中在不知不觉的一瞬间又想起你你是记忆中最美的春天是我难以忘记的一瞬间是我难以再回去的昨天你象鲜花那样的绽放让我心动在阳光温暖的春天走在这城市的人群中在不知不觉的一瞬间又想起你也许就在这一瞬间你的笑容依然如晚霞般在川流不息的时光中神采飞扬汗水顺着额头脊背酣畅淋漓的流下来,烤箱叮的一声,已经可以闻见蛋糕的香味。
  她想,我要抹很厚很厚的奶油。
  因为爱与被爱过,所以能够从心底微笑。
  因为被伤害过,所以懂得珍惜。
  因为割舍过,所以学会勇敢。
  因为时光过去留下痕迹,所以接受每一个现在的自己。
  她的答案已经在那里。
  面对明天,她再无畏惧。
  亲爱的,你好么?我,很好。
  ――致我生命中所有远离的朋友和爱人后记可以说,这篇文章的逻辑肯定是说不通的。
  我想来想去,好像只能腆着脸把它算做魔幻现实主义,呃,好高的高度好大的帽子。
  甚至不能说是一篇完全的爱情故事。
  好吧,就算有,也是说,在经过生活时光的打磨之后,两个人彼此谅解的过程。
  其实这是一篇提问的小说。
  很多我自己常常问自己的问题。
  比如在你觉得不能继续下去的时候如何给予自己勇气。
  当然,那个最终的问题是,如果将来有一天,你的过去,不论以何种方式,来与你联络,你会怎样?
  其实本来结尾的地方还有一句话,但是太不真实太浪漫了,我删去,想想又在这里写下来,送给所有支持我鼓励我的朋友,祝你们愉快,顺利:门铃声响起。
  随即不耐烦的开始敲门。
  外面的男子大声用中文说:“钟意,你的包裹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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