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吻

淡淡的故事 独身女子 蝴蝶吻 花样 米凯拉 前妻
妻子与情人 十五岁半 星期日 再见 珍珠

淡淡的故事
  下午四点半,公文还不停地堆到我桌上来,我捧住头大叫:“不要再来了,我是小船不可重载,吃不消了。”
  女秘书姬娜大笑起来。
  我叹口气:“这份工作,每年有两个月恨爹娘生少两只手。这样吧,后生去买两只苹果,补充体力,吃了再做。”
  “苹果怎么够饱?”姬娜抗议,“吃蛋糕。”
  “小姐检点一些,你已经混身肉颤,再吃下去,不得了。”
  “我不像你,”她咕哝,“戚小姐,女人到三十才会发胖。”
  她坐在打字机前的的笃笃的打起来。
  我啼笑皆非,姬娜并不是个懂事的女秘书,但功夫是好的,每早例迟到廿分钟,捧着奶茶三文治进房来吃到九点四十五分,在这个钟数之前跟她打招呼,她是不睬我的。
  上班当儿,私人电话奇多,多数是我听了替她接进去,要命,下午还要冲咖啡给她喝。
  这种命运是我性格造成的,我天性懦弱,不善争取,若不是老板欣赏我的“含蓄”,至今恐怕还升不到一个经理。
  纵然如此,我还是失去了卓尔。
  现在想起来还怅惘呢,不要说是当初了,当初整个人想死了算了,免得受折磨。
  失恋真是痛苦,在不打仗的时候,失恋是最最痛苦的了,我不会讥笑为情自杀的人,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是不知道的,当其时很少人能够逃过劫数。
  我没有死,也不过是因为懦弱。
  “─一戚小姐─一”
  “什么事?”我回到现实世界来。
  “戚小姐,周末我们租了一只船出海,要不要来?”
  我摇摇头,“不来了,你们精力好,我宁愿坐在家中看看书,大热日头,毒哂一天,我会中暑。”
  “戚小姐,老坐在家中,会闷的。”
  我叹口气,“像我这年纪,唉─一”
  “戚小姐,你到底几岁?”她忍不住问。
  “姬哪,准备你的纸笔,我有三封信赶着明早寄出去。”
  她装个鬼脸。
  那天走的时候是六点三刻。一辆小小日本车在门口等姬娜,她一阵风似走了。
  这小女人真是快乐,我想。
  如果我没有将卓尔双手送给那位千金小姐,我也是一个快乐的女人。女人的快乐不外是体贴的丈夫与听话的孩子。
  事业上的成就无异可以给我一时间的欢愉,可是一刹那间便似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我叫了计程车回家。
  卓尔与我走了近三年,已论到婚嫁,连孩子叫什么都想好了,却被人横刀夺爱。
  当时大家都劝我尽力搏杀,把卓尔抢回来。但我没这个胆子,我怕出丑,要面子,又有头巾气,倔强。
  女人要展开争夺战才能嫁到丈夫?我一辈子做老姑婆好了,我不干。
  那时候卓尔也犹豫不决,他的意思是奇货可居,看我与千金小姐哪个表现好,就取哪一个。
  当时我的震惊与痛心相等─一我怎么能成为街市中摆卖的菜蔬!任人挑选?
  于是一声不响地向公司拿假期到纽约去住了两个月。
  回来的时候,卓尔已成为鲍家的女婿,鲍小姐门丈夫。
  我一句话都没说过。卓尔像河边杨柳,爱飘荡到哪一个角落,就是哪一个角落,与我无关。
  但是我的一颗心呵,心在滴血。
  如今一年整,仍然怅惘,恨意日渐消除,感倩日益淡去,不过我仍然记得这件往事,曾经一度我是别人的女友。
  唉。
  后来在电视新闻节目中,也见过卓尔出现在萤幕上,代表鲍氏机构发言,我看着他英俊的面孔,觉得并不认识他,我记得的,是事,不是人。
  对卓尔来说,鲍家比较适合他,他有野心有才智,等的只是机会,我能给他什么呢?充其量是耳畔喁喁细语,在这个竞争剧烈的商业社会中,他需要的可不是柔情蜜意。
  卓尔做对了,我不怪他。
  亲友再替我不值,我仍然觉得我们两个都做对了。
  回家洗把脸,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明天是周末呢,我伸伸懒腰,可以不必早起,罕遇的事往往带来意外之喜,包括周末在内。
  我也怕周末,时间有时无法打发,我连专程驾车往尖沙咀书店去买杂志也试过。
  我仍然修饰着自己,隔一天洗头,每两星期往最好的理发店修剪,每季买两次衣服,但求大方洁净,食物最主要够营养。
  夜间有空也会但心找不到理想伴侣,我已经廿九岁了。
  母亲陪着我去算命,急于要知道女儿什么时候嫁得出去。一切算命的对过去的事俱算得很准,对于未来,皆不甚了了,年轻女人上门去,自然是是问婚姻。他振振有词的算准我的姻缘明年要到了,我一笑置之,母亲却追问下去:姓什么?做汁么的?多大年纪?
  我觉得很荒凉,认为母亲嫌我,后来母女就疏远了。
  日子是寂寞的。
  混过周末,星期一去上班,见到了欧阳。
  欧阳是总经理重金挖过来的要员,外表倒还过得去,炙手可热的人物,自然有人来不及的上前去捧拍,因此我嫌他嚣张。
  姬娜说:“这位欧阳,你留意一下也是好的。”
  “我留意?”我笑。“公关组一个经理两个助手已在虎视眈眈了。”
  姬娜自鼻子哼出来,“公关组的几个姣婆!”
  大快人心。
  “周末开心吗?”我问。
  “很开心。”她说:“真希望你也在,戚小姐,大家都喜欢你。我们的船旁泊着一只白色的大游艇,叫着“顺利”号。他们说:船主姓卓,是威小姐以前的男朋友。”
  卓尔已升做船主了,了不起,而人们的消息也真灵通。
  我转过话题,“去买两个饭盒,天气热,不想出去吃。”
  “我约了人。”姬娜抗议。
  后面有一把声音接上来说:“那么戚小姐跟我出去吃。”
  我转头,看到是欧阳,马上皱上眉头,最忍不得男人轻佻——什么意思?
  但因为我的儒弱,仍然和颜悦色地说:“我有点功夫要赶,少陪。”
  他不得要领,接着说“威小姐,我有点事要跟你商量。”
  姬娜知趣地退出去。
  “什么事?”
  他不失为英俊的脸上带丝笑意:“要事。”
  “请说。”
  “相信戚小姐知道我们公司屡次要与鲍氏企业合作而遭拒绝?”他凝视我。
  “我知道,”我的面孔已经冷下来,“人家嫌我们规模小。”
  “戚小姐跟他么的总经理很熟?”他问。
  我的怒气勃勃上升,反而笑了,“如果欧阳先生肯把自己的女友或太太送上门去讨好鲍氏企业总经理,相信他会跟你很熟。”
  他面色变了。
  我站起来说“欧阳,做生意各施其法,你也是为公司好,这我明白,但请你别在我身上动脑筋!我管的是法律问题,你管的是营业,河水不犯井水,请出去。”
  他面红如霓虹灯,转来转去,终于叹口气,站起来走掉了。
  我大力拉开抽屉,又大力撞上,立刻跑到总经理处,做个小女人,把适才所发生的事复述一遍。
  总经理说:“这是一场误会,没想到他把我说的话一字不易的在你面前又再说一次。”
  “你不必庇护他了。”我说。
  “真的,他是个傻小子,你别信他。”
  “你叫他以后少到我房来,我不想见他。”
  “同事之间, 焉得不见面, 别傻了伊莉莎,这是不可能的事。”他陪笑说,“我知道‘一山不能藏二虎’这句成语,但事实上我们机构里藏着起码三十只老虎。”
  我啼笑皆非“我是雌老虎?”
  “伊莉莎,你放心,我会劝欧阳收敛他的幽默感。”
  “好,好,”我扬扬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我气冲冲的回到自己的房,姬娜已去了吃饭,我撑着头,坐办公室前呆想半晌,饥肠辘辘,无奈如今再也没有男朋友照顾我。
  电话铃响了,我本不想听,为了尽忠职守,终于取过话筒。
  那声音好不熟悉,“伊莉莎?”
  “哪一位?”我问。
  “卓尔。”
  我呆住了,我们分开那么久,他才第一次与我联络。
  “好吗,伊莉莎?”
  “不赖,你呢?”
  “还过得去。”大家客客气气。
  “我有一位旧同学,姓欧阳,现在在贵公司。”
  “呵,他。”
  “我跟他说过,无论是他或是你,只要出句声,鲍氏企业就将订单送过来,我却不想给旁人占这个功劳,与他商量之后,他觉得还是由你来做比较好一点,可是第一,他不知道戚小姐脾气僵,第二,他表达能力差,本来是他一番好意,结果使你误会了。”
  我说:“我勿要占这种功劳,这是营业部的事。”
  “伊莉莎,你这种脾气多早晚才改呢?你在公司做事,总得设法巩固自己的地位,无论是什么,只要不违反原则,老板又开心的事,就应做。”
  “三年不来一个电话,此刻才听到你的声音,就教我如何更加市侩,我已经够俗了,你还要叫我进一步的浊?”
  他轻笑,“伊莉莎就是伊莉莎。”
  “我知道你们都如蛇般狡猾,为求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我吃亏在这里,我做不到。”
  “牢骚发完了没有?”
  “完了。”
  “欧阳是无辜的。”他说。
  “不用你来替他开脱。”
  “伊莉莎,我们相处也有一段日子了,无论你对我的成见有多深,我总是为你好,欧阳条件不差,你别错过机会。你别又想到歧途里去,绝不是我良心发现了,介绍男朋友给你,而是人家人品学问都胜我百倍,你细细看清楚了就晓得我没乱说。”
  我沉默。我没想到要男朋友。
  “再见,伊莉莎。“
  “再见。”我说。
  还有谁比卓尔更配教训我呢?他最明白我。
  下午我破例告假去洗头,对于工作我已经厌倦,一泄气我便支撑不住,洗头店是最好休息的地方,出来人总会光鲜一点。
  离开办公室,我觉得自己根木没有存在价值,总在街上闲逛,跟一般靠男人养活的女人有什么不同。
  我现在的情况一定不太妙了,连前任男朋友都觉得不好意思,要替我介绍男朋友。
  我没想到欧样的电话会追到家中来。
  他说:“为公为私,我都应该向你致歉。”
  我反而不好意用起来,只好故作大方,“何必客气?”再坚持下去,真的要像老姑婆了。
  “是你说的,何必客气,出来吃饭如何?”
  “我已杓了人。”
  “我不相信,“他轻笑,”许你会对我的印象更差,但是我现在马上来接你。”
  他挂断了电话,我啼笑皆非,现在的男人真是越来越勇了,我也有一段日子没与他们接触了吧。
  现在趁他没赶到之前,我可以溜出门去避开他,但是明天在公司,我还是会跟他见面的。
  我换上衣裳,还在犹豫,门铃已响了起来,真快。
  我拉开门,他说:“哈罗,伊莉莎。”
  我此刻觉得他又明快又活泼,倒是我自己:狷介、坏脾气,有刻薄,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不过像他这样朝气蓬勃的男人,顶多是做个朋友,卓尔对我的叮嘱,可以置之不理。
  我有很多个晚上没有跟男伴出去吃饭了,所以特别珍惜这样的约会。
  欧阳在招呼女伴方面真是无瑕可击,恰到好处,这也是一宗学问,一些男人,有学历有品德,可是其闷无比,连话题都找不到,我继而想到卓尔,他也是个非常机灵的家伙,否则我不会到现在还记得他。
  欧场说:“卓尔把你们的事,全部告诉我了。”
  我说“十分乏善足陈。”
  “我也认为如此,没有像你这么纯品的女孩子,白白牺牲了三年,什么也不争取。”
  “怎么争?”我提起一条眉,“打破头去争?我不会那么做。明眼人看得清清楚楚,当时卓尔的走,是走定了。”
  “不一定。”欧阳说。
  “当时他是走定了,现在跟你说起,”我冷笑,“他的语气自然不一样,凡得到的东西都没有一件是好的,也许鲍家小姐对他发多了几次脾气,他的口气就懊恼起来,但是一切小小瑕疵都不足影响他向上爬的决心,别说是我,当时就算叫他在他母亲与鲍小姐之中选一下,他也不会犹豫。”
  欧阳看牢我。
  “这件事过去良久,我都不想提了,不知为什么他还老提着,真无聊。”
  “他觉得对你不起。”
  “算了,他觉得自己太了不起,你劝劝他,跟他说一声,我活得好好的。”
  “谁不活得好好的呢?”欧样问:“可是你快乐吗?”
  “你为什么不要问他可快乐?你干吗不问你自己可快乐?什么叫快乐?”
  “你不快乐。”他立刻说。
  我不想接口。
  “你活得很好很上轨道,怛是你并不快乐。”
  我不响。
  “何必为了一次坏经验就放弃一切?”
  “你凭什么那么说?”
  “卓尔说,你以前是不皱眉头的,你以前是一个乐观的女孩子。”
  “他有没有说我年轻的时候,长得很漂亮?”我解嘲的说。
  “有。”
  “啊,谢谢。”
  “伊莉莎,再从象牙塔中走出来,我们都乐意帮助你。”他非常有诚意的说。
  “有的人,是热心得过了份的,这种人也叫人讨厌。”
  “我叫你讨厌吗?”欧阳向我睐睐眼。
  我只好笑了,像他这种男人,真能化腐朽为神奇。气氛再沉闷,被他一逗,也就有了阳光。谁是他的女朋友,可真幸运,我开始时对他不良印象一扫而空。
  他说:“希望你以后常常出来,告诉你,你距离做老姑婆的日子,还远着呢!”
  我的心中一动:“卓尔对你说什么来着?”
  “他?他叫我好好照顾你。”欧阳说。
  我点点头,这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卓尔将我托孤给他了。卓尔这个人太滑稽,一时间我也不知道他这种行见对我来说,是赞美还是侮辱,他们男人的交情也异于我们,像我,我断断不会把过气男友介绍给自己的女友。
  “来,”他说,“别想太多,明天还要上班,先送你回去再说。”
  在那天之后,我与欧阳就开始熟稔,泰半是因为寂寞的缘故,还有其他的因素,他博学、他开朗.他又懂得捉人的心理。
  姬娜笑说:“戚小姐,现在你可好了,天天有人陪着吃午饭,不用啃苹果了?”
  连总经理都向我挤眉弄眼的笑,“伊莉莎,是不是?我早说过,不打不相识。”
  我只好朝他干瞪眼。
  而公关部那三只“姣婆”更是巴不得将我吞进肚子你,可是表面上也对我重新发生了兴趣,要看清楚我到底是什么地方吸引了欧阳——她们心目中可观性甚强的男人。
  而实则不是那么一回事。
  卓尔叫欧阳好好照顾我,他的确做到了这一点,作为一个朋友,甚至是好兄弟,他都尽了责任,但我们之间没有男女间的互吸力。
  那种感觉是很暧昧的:心跳、不眠、兴奋、思念、软绵绵、手心冒汗、既惊还喜……但是对欧阳,我坦然相向,稀松平常,见了面高高兴兴,不见面心无挂念,我相信他对我也是一样。
  他真可算是一个君子人,不知怎地,我对他第一印象竟那么坏,骂得他“几乎哭出来”,后来他说的。
  不要讲是这样,就算异性相吸,我也不打算在同事中找情人,有什么事离远一点,公是公,私是私。
  我黯然的想,跟卓尔那样的感情,真是可遇不可求呢!
  爱情是令人晕眩的一件事,如果你不觉得神魂颠倒,那么你不是在爱,这简直是确定的。
  如今我已定下神来,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什么是爱情呢?”有时候姬娜玩的脸都肿了,早上睁不开眼睛,朦胧的问我。
  我也懒得答她,她没有懂得感情的资质,说了也是白说。
  那日欧阳约我到浅水湾去散步,说是拜别浅水湾酒店。
  他扬起手,“拆拆拆,什么都要拆掉。”
  我说:“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你几时去旧?”他微笑问。
  我跟他说:“你被疯疯颠颠口舌上占我便宜,告诉你,万一我说:‘旧的已去,你是新人’,我保管你吓得半死。”
  他双手插在袋里,“那么我们就做朋友做到天亮?”
  “为什么不呢?”我问:“做朋友多好,将来你有了正经女友,我自然会隐退。”
  “我是没有希望了?”
  “去你的,你要在我身上寻找希望?”我反问。
  “你也少来这一套,如果我忽然跪了下来,向你说:‘你是我的希望,你是我的灵魂’,你何尝不吓得半死。”
  我先是笑,后来说:“咱们俩都太理智了。”
  “要是你不苛求的话,我也是个好配偶。”
  “欧阳,这不是苛求不苛求的问题,我俩跟兄弟姐妹般的感情,忽然在一起接吻拥抱,你说,你做得出吗?”
  “我随时做得出,”他瞪大眼,“伊莉莎,你不信?”
  我怔住。
  “谁把你当兄弟姐妹?”他说“你只会自说自话,伊莉莎,世事没有十全十美,往往你得到一些,就必然失去一些,不要把失去的看得太重。”他忽然将我一拉,紧紧报在怀中不放。
  我闭上眼睛,叹一口气。
  “对我有什么不满?是否因我薪水比你低?”他问。
  “不。”
  “是否因为我跟卓尔是同学。”
  “不。”
  “为什么?你还爱着卓尔?”
  “不,在我静悄悄离开他的时候,已经不爱他了,此刻只有怀念。”
  “那是为了什么?”他问:“我不甘心,那又是不是因我没为你要死要活?”
  “自然更不是。”我失笑。
  “或许注定你不会成为我的女郎。”他懊恼地放开我。
  自从那次浅水湾之役后,欧阳就与我疏远了,我们不再在一起午餐,因此又引起公司里的人说闲话,是以与同事谈恋爱是最划不来的事,好的工作难找,如今还是对着这班人,我不见得能写了自白书对这些人辩白。
  连姬娜这小姑娘都以为我失败了,日日安慰我,叫我再接再励。
  欧阳对我失望了吧。
  中午电话铃一响,我便心跳,以为是他,一接听,却是卓尔。
  “你?”我意外,“你找我干什么?”
  “你还想赶走多少个追求者?”他劈面便质问。
  “人家并没追求我。”
  “没有?你要人家躺在你面前,死而后已,抑或等你三百六十五年?人家是有为青年,事业要紧,知道吗?你与时代节拍不合,落后三个代沟,人家没有那么多时间,人家不是职业恋爱手。”
  “要你那么起劲干什么?”
  “咄,你再倔强好了,伊莉莎,我是真对你好,否则吹皱一池春水?”卓尔摔了电话。
  是,在我心底,我希望享受到抵死缠绵的爱情,我太天真了吗?想得太多了吗?现在这个商业社会,已经不允许这种奢侈了吗?我真的落后了吗?
  欧阳走过来,靠在我门口,问我:“怎么,有没有想念我?”
  我不作声。
  他坐在我对面,“我懂得欣赏你,我知道你是穿白色细麻衣的那种女人,现在已经不多了,大部份女孩子都改选颜色鲜艳的人造纤维,在很多方面来说,你都落伍了,有时候真觉是一个悲剧,却还如此坚持着,一意孤行,为的是什么呢?可怜。”
  我怔怔的看着他。
  “我也想过要放弃你呢,因为与你在一起太累了,心理负担太重,但又觉得你十分难能可贵,你若能克服心理障碍,便是一个最好的女伴。”他诚恳的说。
  我非常震动,忽然之间想哭,眼泪不知是如何忍住的,在鼻子眼眶之间转了一圈,终于回到肚子里去。
  这种功夫我也不知道是即使学会的,试用起来,居然也很在行,旁人只觉得我面色不自在,却也不知道我心中犹如煮滚了的海一般。
  他跟我说:“依莉莎,别跟我打仗了,或者说,别跟自己打仗了。”
  我静静坐着,不出声。
  “答应我吧,好不好?”他说。
  我忍受不住,终于崩溃下来,伏在桌子上。
  “伊莉莎,可怜的伊莉莎,为什么旁人视为平常稀松的事情,你看得那么紧张?”他握住我的手。
  我的手开始冒行,我真的很紧张很痛苦,在这一刹那,我需要抉择,我要尽快决定这件事。
  “不要再滂惶了,”他说:“别再担心了,有我在这里,我虽不是大情人,但我会关心你爱护你。”
  我垂下头。
  他站起来,紧紧的抱住我。
  我仍然没有落泪,多年来我已没有哭泣的习惯,我必须要坚强,好好的振作活下去。
  我终于开口了:“欧阳,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他声音颤抖。
  “我投降,欧阳,我这场仗已经打的太久了。”
  “谢谢天。”
  是的,谢谢天。

独身女子
  老六来找我, 她头发留得很长了,又黑又亮,垂在一边,穿件T恤,一条短牛仔裤,外罩蓝狐皮大衣一件,那风姿是很不减当年的。大家廿多岁,她那廿多岁看上去却特别的风韵漂亮,少女的甜味不减,又多了少妇的成熟,老六身边绝对不会少男人。
  我问:“你是什么意思?这把年纪还打扮成这样,真正不知老之将至!”
  她笑笑。把皮大衣搁在我椅子上。我看看她那件大衣,真穿的不像样子了,毛都黏在一块,脏脏的,上好的皮草弄成这样子,她不心疼,我可不舍得。
  “拿去洗一洗。”我说。
  她撇撇头,“这里洗太贵了,明年我回香港,索性带了回去,也别再带来了,香港什么都好又妥当。”
  “你还有几年读完?”我问。
  “七六年暑假。”她说:“读完马上走,不多留一分钟。”
  “大家都觉得你蛮喜欢英国。”我说:“只有你这么好兴致,有事没事就往伦敦跑,回来衣服鞋袜又买了一大堆,我们都变了冬眠动物,连公园都不去。”
  她笑笑。“我是无聊。”她说。
  “你是怎么及格的?人人都忙读书,读得走不开,只有你,整天就是无事忙,却还成绩优异。”
  “你们都当我不做事不读书的。我捱了你们还不知道。”她说:“这年头,做人非像秦孝梅吊孝,整模作样,否则就没人同情。”
  “我同情你。”我说。
  “我不要你同情。”她说。
  “瞧!做人多难,马屁都全拍在马脚上。”
  我喜欢跟老六抬扛,一来一往的,极有趣味。香港的女孩之象她这么出色标致的,倒还少有,她做人象做戏,不过这出戏不是国语伦理大悲剧,是法国浪漫纯情片子,这人想到什么做什么。吃她醋的朋友可不少,因为她们没那个胆子,有了那个胆子,没她那个风姿,老六有一种天真浪漫,没有机心的可爱。
  她露在短牛仔裤下的大腿还是油光水滑的,近年来她胖了一点,自称“中年发福”,很不开心,我倒觉得她比以前好看得多。这人得天独厚,跑出去人家老以为她十八、九岁。
  “不行了,”老六说:“脸上的斑点很多。我又不相信那些鬼化妆品,只好听天由命。”她停了一停,“看上去年轾,是因为鬼妹生得老,回了家,咱们也只好靠边站。”
  这句话是真的。
  我想起来,“你最近倒是乖啊,一点新闻都没有。”
  她不响。她一不出声我就晓得有故事,而老六的故事之精彩,也就不用说了,这人一辈子在谈没有结果的恋爱,全是轰轰烈烈的,上次连订婚的钻戒都看好了,还是不了了之,她为此沉默了很久,然而因为没有上吊明志,很多亲戚朋友就怪她浪漫风流,她不以为意。
  那次之后,她没有再找固定的男朋友,一直跟很多男孩子出去,风车似的转,天天换一个新面孔,如今又怎么了?我很想知道。
  我当她是朋友,我喜欢她,我总希望她运气会好一点,碰到一个所谓终身伴侣,而不是暂时的、短促的。老实说,我们都到了退休的年龄了,最好找张饭票,舒舒服服的过了下半辈子。
  我是头一个没出息的人,读书不过是兴趣,拿了文凭真去打工?开玩笑!文凭不过是嫁妆一部份,夫家的人多数势利,见了这种“本钱”,也只好闷声大发财。
  如今书都快读完了,对象却一点着落也没有,多少有点懊恼。不知老六进展如何。
  有一次我说:“老六呀你要争一口气。”
  老六嫣然一笑:“老娘现在想穿了,不嫁人也拉倒!”
  她倒是很说得出做得到,就这么又混了两年,神不知鬼不觉的过了七百多天,现在神态大异,大撒是又看中谁了,可以猜想得到。
  于是我沉着的问:“怎么?你最近在糟蹋什么人?”
  “我没有糟蹋他。”老六说。
  “他是谁?”
  “一个男孩子。”
  “去你的。当然是男的。”我笑。
  “他很年轻。”
  “你我也不老。”
  “很年轻。他只廿岁。”老六说。
  “啊!”我问:“你现在接管儿童乐园?”
  老六轻轻的答:“可不是。”
  我叹一口气,“刚进大学?”
  老六犹疑了一刻,“不,他不是读书的。”
  我一怔。在这里只有两种中国人。不是读书,就是做餐馆的,老六怎么了?混出这种名堂来了?我一时间呆着,不晓得怎么回答她才好。
  过了很久,我们还是沉默着。
  她坐在地上,抽着烟,脸上有点疲倦,老六是美丽的,只是.这些年来,她始终没有碰到一个理想的人,如今这个男孩子,不管怎么好,只要不是读书人,就不适合老六。
  我终于说:“只要你喜欢,就好。”
  她说:“如今不是我喜欢,是他喜欢我。”
  我唉呀的一声:“老六,你可千万别把人家当醒暑解渴的酸梅汤!不行的。”
  老六有点生气,“他妈的!”她说:“你认识我这些年了,也不去打听打听,我老六这么些男朋友,有没有善终是一件事,礼数可不缺,他们个个也说我好,我对人是真心的。”
  “是,老六,对不起。”我承认,“我说错了。”
  “这个男孩子比我小这些岁数,我自然待他是好的。”
  我想说:也不能太好了,太好了也有误会。
  老六说:“开头是我不好,我见他长得好,也是出来走走的,是个调皮孩子,并不安份,想大概没关系,于是看戏跳舞玩了几个星期,后来,后来我就觉得他实在好。”
  我说:“对你好的男孩子也见过不少了。”
  “不一样,他真是好。他对我是没有企图的,我的一切他都接受,他就是喜欢我,没有要改变我任何地方,我十分诧异他竟然欣赏我,然而这是事实。”
  “你爱他?”
  “没有。像我们这种年纪,怎么还会爱人?喜欢是真的,是的,我很喜欢他,因为他比我小几年,我迁就他得不得了。”
  “你迁就男人?”我笑了。
  “不相信吧?”是事实。对他我脾气真好,一点纷争都没有,大家出去永远嘻嘻哈哈,开开心心。我也有喝醉的时候,你知道我,我喝醉了是要哭的。他很难过,问我好好的干嘛流泪。他哪里晓得我的事!后来有一次,他说:你哭吧,哭得爽快也好。他竟这样明白,又没有念过书,由此可知他真是难得。”
  我也很难遇。老六的运气不怎么样。大十年小十年都无所谓,然而他必须是个学生。这点老六应该明白,如今她又可以开心多久呢?
  她说:“我只希望他也是学生,无论在哪一间小大学里混都好,总胜过——”她笑了,笑里有一种无可奈同的温婉。
  “无所谓啦!”我叹气,“只要开心就好。”
  “是,我很开心。星期一到星期五,我上课。星期五下午,他来找我。我放学要走很长的一条路才到家,他在家门口等我,有时候他比我先到,后来他就说:我来接你。等不到我,他把车子兜着圈子,真耐心。”
  我笑,“你又不是没见过这种场面。以前岂没有人在你家兜圈子等你?也不止一打两打了,如今忽然小家子起来!!”
  “可是他,他是没有企图的。”
  “真罢啦,你喜欢他,就把他说得那么好。老六,你这人有毛病,你所有的男朋友都是绝顶的好人,即使闹翻了,他们还是好的,别的女人就骂街似的骂死了他们,照我看,你那前几任男朋友,不过马马虎虎,中下之辈。”
  她微笑,“你哪里知道,他们是不错的。”
  “你要求低!”我说。
  她倒还劝我,“唉,人跟人不过是这样啦,你还要人家剖腹掏心不成?”
  “谁娶了你倒是福气。”我既好气又好笑。
  “根本就是,可是不知怎地,就是没有人娶我,”她笑,“我有时候很感动,就跟这孩子说:我毕了业嫁给你好不好,好不好?——”
  “无耻!”我不以为然,“开这种玩笑,”
  老六有一种凄凉,“我会开玩笑就好了,你知道我,我这人的毛病是太认真,我是当真想嫁给他的。他有什么不好呢,不过是没读书,读了书狗屁不通的人也多着呢!他没有什么不好。每当我这样问的时候,他只是说不知道。他大概以为我是念大学的,家里没几个钱怎么来得了,他哪里知道我的事!跟他在一起,我好像回到十几岁的时候,白纸一样,是的,他给我一种纯洁的感觉,他的吃喝嫖赌都是纯情的!”
  真受不了,老六这人就快走火入魔了。
  “他有时劝我,叫我烈酒别喝太多,胃不好。我想这话是我以前拿来劝人的,人只把我当耳边风,怎么他倒来劝我?真叫我说不出话来。”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们都寂寞了。尤其是老六。偶然碰见个稍微关心她的人,就感触成这样,要求低啊。我怜惜的看着地。她实在是一个好人。
  “我很听他的。我们之间……就像朋友。就是没想到跟这么一个孩子做起朋友来了。他没有问我要过任何东西,一张照片都没有。他很明白,很自然,很温柔。我也很了解,这种事根本一点结果也没有的,所以大家都尽量开开心心——谁还跟谁一辈子不成?他是移民,一家子在这里生很落地,做了生意的。我念完书天皇老子也留我不住,谁耐烦耽在这鬼地方?”
  这些都不是问题,老六说来说去,没说到关口上,由此可知她真有点喜欢他。最主要的是,老六不能嫁一个没念过书的人。不可以。
  老六说:“我见到他很开心。也有种唏然的感觉:没想到是他。”
  “他有什么不好?”我用了她的口气,“你自己说的。”
  “是呀,但是世事难料,以为是可靠的人,偏偏滑脚滑得快,以为是玩玩的人,却对我这么好。”
  “是你的福气,不享白不享,你明白?”
  “我.这个人什么都有啊,”老六笑,“就是没运气福气,所以一天到晚受着鸟气。”
  “照说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早该嫁个财才貌三全的丈夫,好好的被供养着才是,怎么落得这样?倒见一大堆丑妇穿金戴银,作威作福地做着太太奶奶───莫非真是红颜多薄命?”我笑。
  她说:“你少替我担心,我还没资格做红颜。”
  “太谦虚了。”我说。
  “有人比我美。”她淡然的说:“比下有余。”
  “难得你这样知足。”
  她酸酸的说:“否则如何?气不过难道一头撞死不成?各人头上一片天,不过是这样罢了。”
  我问:“你现在跟了这个男孩子,不与别人出去了?”
  “嗯。他从来没要求我不出去交际。是我自己听话的,他很高兴,只是没说出来,他是个好静不出声的人,嘴巴干净,从来不讲人闲话。”
  “难得。”
  “他难得的地方极多。真可惜。”老六说:“你知道我的,别的趣味都过得去,独独找男朋友糊涂,这次我认为是对了,虽然不是长的事,到底他是可爱的一个人。”
  她说得很客观冷静,一反常态。我相信她。只要开心就行了,我反复地只有一句话,只要开心就行了。老六年来开心的事是这么少。
  多少个周末,她实在腻了,躲在家里不出去,有时候来找我,拿着一本词选,跟我说词。
  她说:“你瞧这句:‘可怜无数山’。”
  我说:“好句子。”
  她会笑:“人家说:少女情怀总是诗。我是老了,一样是字,我是小报上的劫杀新闻,你想想差多远!”
  她很会嘲弄自己,其实哪里就如此不堪了!她的毛病是太有真知,难为了她。
  我只好常常以浓咖啡安慰她。
  老六始终是太天真,她不适合这世界,如今她以自碰到了一个可以说几句的人,我却觉得不过如此,我是了解老六的,除我之外,还有谁?
  老六说:“想想看,我们的女朋友,都结了婚,天天早上起来,连床铺都自有女佣人整理,拍拍手就等着吃现成饭,跟着丈夫进进出出,吃吃茶逛逛街,老天,这种生活真不可思议,一出嫁就是太太奶奶,手指不用弹一只,真正到什么地方去找这种冤大头去!如果有.这么一个男人,我管他是贩夫走卒,猪头狗相,马上就嫁!”她大笑。
  我说:“老天!亏你还是读社楼梦的人哪,说出这种话来,也不怕难为情。”
  “我怕什么难为情?我现在明白了,红楼梦不能当饭吃。明儿我嫁个家财万贯的猪头,盖个种白海棠的后园子,一样可以扶着丫环去看海棠,岂不很诗意?意境是可以创造的,白花花的银子可假不来。我是真想穿了,随便你怎么想法,我就想嫁个人享福。”
  “好是好,只怕也得受气。”我说。
  “我受他一个人气好了,也强似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瞎七搭八的走过来噜嗦。”
  我沉默了一下,“只怕他一个人的气就叫你受不了。”
  老六答:“这就看造化如何了。有些女孩子现成饭没吃到,先一肚子的弩扭,有些——嘿!真正好啊!”
  “你现在的那位小朋友,决非长期饭票。”我提醒她。
  “对呀!可是我跟他在一起开心。”老六眨眨眼,“咱们去走公园,骑脚踏车,吃零嘴,□
  “7d石板街,哈!开心,你知道什么?将来?将来再说,圣经上都说得明明白白,叫咱们别理明天的事,明天的忧虑自有明天当。”
  我伸个懒腰,不表示意见。老六近年来像换了个人,真爽朗活泼不在乎。连衣着都马虎了,索性永远是一条牛仔裤,稍微考究的衣服都是以前的,现在她可不理这些,现在她穿着缚带鞋子到处走,真的仿佛没有明天的样子。以前,以前她一到三月就去买夏衣,米色的、浅蓝的薄裙子,没到九月就去订大衣,整整齐齐,一副淑女的模样儿,人是会变的,不过阿六再变,脾气品格还是一样。
  其实人是不会变的,但凡觉得.这个人跟以前不一样了,不过是因为以前伪装得好,旁观者就糊涂了。
  我把她的大衣挂好,煮了咖啡。
  老六有良心,她问:“没有误你的正经事吧?”
  “本来是要温习,管它呢!你坐着好了,我不及格还有个藉口。反正你不在,我也是闲着无聊。”
  “你的男朋友呢?”她好奇的问。
  “啊老六,我没有男朋友。”
  “为什么?”她问。
  “找不到呢老六,找不到。”我答。
  “哪里找不到?你不要别人罢了。”她怀疑的说。
  “老六,这句话是张彻说的,你听仔细了,他说天下没有娶不到老婆的男人,也没有嫁不到老公的女人,看选择如何而已。”
  她点点头。
  “你永远不结婚了?”她问。
  “我不想这个问题。”我笑,“想来无益,不如不想。”
  有时候看见肥肥的小孩子走过公园去上幼稚园,头脸都脏脏的,那母亲跟在后面不住的喃喃咒骂,我就想,啊这种生活也是不错的。也许那一早做了母亲的女子也在想:看,人家自由自在还可以去旅行、读书,像蝴蝶一般,为什么?
  然而老六与我都散漫惯了,又心谋不轨,嫁人除非保证以后生活得无忧无虑,否则索性独身,何苦去看别人的眼睛鼻子。像老六有什么不好,喜欢谁就跟谁在一起,管他是小朋友老朋友。在戏院里握手,吃冰淇淋,看卡通,逛博物馆,在公园散步,开车去兜风,打弹子打网球。老六是个懂享受的人。以前她太重感情,弄得乱七八糟,现在颇有进步,有一次居然拂袖而起,跟我说:“这年头,谁没有谁活不下去!”她不介意别人对她好不好,她现在善待自己。
  我不认为她会结婚,我也不认为我会结婚。
  正如老六说,独身也有独身的好处,她头发留得这么长了,不是为任何人,不是为她自己——她没有钱去理发,开销越来越大,可省的就省,理一个发也不便宜。
  老六现在爱吃,跑来坐了两个钟头,吃了三个香蕉半盒陈皮悔一包牛肉干两个橙,还有半包香烟两杯咖啡。至于我这里怎么会有这许多吃的,因为我也好吃,除了吃的,就是书本,上下左右都是书,倒不是真的如此文化,不过因为看书最省时省力。
  老六读着土木工□
  “7b,拉着计数尺按着计算机,研究建筑机械水利电器,忽然之间就与一个小男孩谈起恋爱来了,这个人的举止行为,决非常理可以推测,她为什么不追求同校的男同学?说什么嫁了个博士,听也好听点。
  她说:“我无所谓,跟博士做朋友,他又不能代我入场考试!还不是一样,都想把女人谋到床上去,他做博士,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要一个真对我好的男朋友,若那男的对我不好,他是皇帝我也捞不到油水。”
  老六与男朋友在一起,那神态举止胜过鬼妹,我说过她带一种天真,大庭广众之间只要想得到便做得出,在酒吧喝酒,多少同学在一起,她把男朋友吻了又吻,吻了又吻,奇怪的是,看上去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小姐做得实在太纯清了,除了头脑龌龊的人,都不会想到脏的方面去。
  鬼妹也做得大方,但是老给我一种太随便的味道,做得大多也不好。
  老六说:“我一点也不像洋人。”
  我说:“你也不像中国人。”
  “我像人就行了,我自觉是上路的,谁瞧不顺眼就少看几眼。”她气鼓鼓的说。
  “你父母呢?”我说:“你夏天回了家,也是这般情形?他们的心脏够健全,吃得消?受得了?”
  “告诉你,回家我又是另外一个人,我听爸妈的。他们并没有对我不起,我想明白了,回了家,他们说什么我做什么,如果我不耐烦,可以不回去,既然回去了,要有牺牲精神。”她笑。
  老六一家子兄弟姐妹,都很聪明争气,只有她一个人,又笨又糊涂,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是呀,他们聪明智慧,做得风调雨顺,我笨,可是我也不必靠他们,他们要为我唏嘘,那是他们同情心太丰富了,我没办法,我是嫁不出去了,可是我有文凭,我不愁下半辈子生活。大家不过活几十年,我因为他们运气坏,倒是看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嘴睑,得了莫名其妙的经验,自己靠自己,虽然没什么滋味,倒是对得起良心。这上半生,有人负我,并没我负人,我可没对不起任何一个人,我能力有限,可是我是念过书的,我待他们都不错。”
  “哪里就这样了,说不定一下子你就嫁了个你要嫁的人。”
  她摇摇头,“我现在又不是不快乐。”
  想一想,当我们老了,大家牵只狗到公园去走走,也是很有意思的。
  我想老六与我都不致要做变态的老姑婆。看老六的姿态,恐怕到了四五十岁,依然有她的味道,依然不乏追求的人,依然可以夜夜笙歌。
  她叹口气,“怎么搞的,居然跟孩子们在一起了。”
  我说:“你这人事事颠倒了来做,十七八岁一直跟三四十岁的大人做朋友,现在又去跟小孩子玩。”
  她说:“他不小。他是成熟的。有一次我说喜欢握他的手,抓着他的手,我才觉得他是我的——”
  “老六,我混身起鸡皮疙瘩了,你少肉麻点好不好?这年头还有谁是谁的啊!”我皱着眉头。
  “对不起,那次我是喝了点酒。可是你猜他怎么说?他问:‘你以为我还在混别的女人?’哈!他以为我不相信他。他倒真以为我吃醋了。其实我再也酸不起来的,心里早没酵素了,起不了这种化学作用,因此可知他倒是真心的,然而他来迟了呢,早十年八年,倒是好事。”老六停了一停,“现在我连自己的昨天今天明天都不理了,还管其他人的闲事?我没有那意思,我实在是想家了,一喝了酒,我就回了家,仿佛看见了爸爸妈妈,爸爸还是坏脾气,把妈妈支使得团团转,妈妈是老式女人,她有她的美德,什么都存在心里不说,我好像看见了他们,就在台北,就在新生南路,天气正热,大家都一头的汗,想到这里,我就哭了,我再也不为其他人哭的,只哭自己。他哪里知道!”
  我叹口气,“明年你就好回家做你的小姐了。”
  “是呀。我爸做了五十年的工,没有一年不想退休的,等了这个儿子等那个儿子,他们一个个的成家立室,我爸还在做。他年纪大了,弄不明白这代的思想,现在不流行供养上一代了,直到我最小一个兄弟毕了业,家也不回就结婚到处落籍了,他才明白过来,呀,如此这般五十年了,一场空,他的儿子都是别人的好丈夫。做人不过是那么一回事。这年头,养了博士儿子,不过抬举别人家的女儿,他有什么好处?倒不如叫儿子女儿去做戏,个个都是孝子,讽刺得很。我运气不好,我父母运气更不好,看我,我也是女儿,我就窝囊,别人家的女儿都有办法,我是一团饭,嘿,至今自己养着自己。我没有姊妹,老想,唉,我有姊妹就好了,也有个说话的人。后来想清楚了,觉得我的姊妹,自然是像我的,我有多笨,说不定她们更比我笨,大家也只好抱头痛哭。”
  “算啦,老六。”我说:“我这边也是一样呢!”
  “真的,这种事不能多说,我不是气,只是不明白。别人受一点点委屈,呼天抢地,又哭又闹又上吊,自然有人为她们出头,不管是什么丫环粗胚,总有她们的道理,我却是有办法的人,一个女人太有办法了,就是活该。我是不是真有办法呢?或许有,我不能死呀,我也得活下去,所以他们益发觉得我有办法了。我做得对,是应该的,做得不对,虽然吃着自己的饭,穿着自己的衣服,却人人可以骂得───我几时成了个人人得而诛之的人物了?如今我想明白了,谁也不能靠,人求我容易,我求人难,索性孤鬼似的,倒四大皆空,了无牵挂。”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说:“爸妈总是爱我们的。”
  “也不过如此啊!女儿嫁不掉.他们有什么面子?我写信回家,天方夜谭似的,混说一通,我妈妈也明白,我一直说胖了,她说:‘你怎么会胖呢?老六,你一天要做多少事!’我看了这种信就落泪,真正没意思,这年头谁管我的闲事,他们又没能力,我并不向父母诉苦,偶然发几句牢骚,他们也不要听,他们说收我的信怕,又是不好的消皂,我想罢罢罢,这年头没有人要听真话,编故事还不容易,就拣好的说。有时候真累,真不想写这种信,疲倦的时候,真想算了,活什么活的?”
  我不响。她喝完了最后的咖啡,站了起来,仍然苗条的身型,美丽的头发。她踱到窗口,看向窗外。一个雨天,永远是雨天。
  这是我们独身女子的雨天。
  她问:“几点钟了?”
  “傍晚了。”
  “我有约会,要走了。”她披上那件皮大衣。
  “拿把伞吧,再糟蹋这件大衣,就快穿不了啦。”
  “管它呢!”她笑。
  老六的笑是恢复得快的。我们哭给谁看去,不如不哭。
  “到什么地方玩?”我问。
  “去利物浦看海,”她扬扬眉毛,“我喜欢那海,看到了那海,觉得活着非常有意思。而他们不喜欢我,是因为他们妒忌我。”
  她笑了,那笑是非常适意的。老六有老六快乐的时候。她其实什么也不介意,她有她快乐的时候。
  她临走的时候说:“几时你必须见见他,这孩子虽然没念过书,却是个合情合理的人,决非我们这些‘读书人’比得上的。谁知道呢!也许我就嫁给他了,在英国开个炸鱼薯条店,开开心心的过了这辈子。”她装个鬼脸,笑了。
  她披着大衣下楼。
  我早说过,老六憧得生活,大雨中看海,春寒、雾浓,只要快乐就行了,管他是不是大学生,五百年后有什么分别。
  也许太大奶奶们也有牢骚哪,说不定酒醉饭饱之余想钻石不够亮,然而我们是不会知道的,我们只是独身女子。
  从窗口看下去,老六上了车,在雨中她神采飞扬,我们有我们快乐的时候。

蝴蝶吻
  我从一间酒吧把他带回家里。
  我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圣诞节。
  下雪。
  我寂寞。
  苏珊叫我到她家里去渡圣诞,我拒绝了。寂寞算什么呢?我不想去麻烦她家人。她是英国人,我是中国人,在英国人家里住,干什么?我拒绝了。
  所以我一个人在家里坐着对着着一桌的笔记。
  然后就下雪了。我静默地隔着窗口,看看雪纷纷的飘下来,雪白的,渐渐铺满了树干、马路、车顶,一切都是雪白的,我是这样的寂寞。
  我穿上皮大衣,拿了锁匙,闭门出街。圣诞节。我是这样的寂寞。
  我忘了帽子。但是雪从来不惹人讨厌。貂皮的好处是不怕水。我有这件极好的白貂皮,拖在地上。同学永远以为是尼龙毛,我穿它,当一件烂牛仔外套一样的穿它。真是好大衣,保暖。
  我从街尾一直走到街头。
  我是这样的寂寞。雪下得像电影里的景色。
  雪一直落下来。
  然后我经过了一间酒吧。
  “红狮”,招牌说。
  每间英国酒吧都有类似的名称。“红狮”、“白马”,真讨厌。但是。我想喝点酒,喝醉了也好,反正明天也没事做,喝醉了也好。
  我推门进去,人气烟气暖气袭人而来。我的黑头发,吸引目光。我脱了大衣,搁在椅子上。酒吧里人真多,而且都是半醉的。酒保过来招呼我,我说:“你那瓶最好的XO,满满的给我一杯。”
  他惊异,问我:“你几岁?十八岁了吗?不足十八岁连啤酒我们都不卖的。”他们永远以为我只有十六岁。
  我说:“相信我,问女人年龄是不礼貌的,但是我够大了。”
  他犹疑了半刻,因为是圣诞节,他给我倒了满满的一杯,我把钱给他,留下很多小账。我默默的喝酒,默默的打量身边的人。他们都是情侣,握着手,脸碰着脸,吻了又吻,吻了又吻。我微笑。微笑别人的幸福,微笑自己的寂寞。一个圣诞夜。
  唱片激起真吵,但歌却很好。
  我默默的喝着酒。
  然后在抬眼之间我看见了他。
  他坐在我对面。“对面”是酒吧的另一头,有十码远,但是我看见了他。因为他也在看我,他有一张美丽的脸。外国男孩子的脸都是惊人的美丽,他也不例外。他年轻,这么年轻。十八?廿岁?眼睛这么大,脸色是粉红的,头发极短,真例外,贴在额边,稚气得紧。他这么清洁,少有的清洁。他在喝啤酒。只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而且他也单独一个人。
  我微笑了。向他扬扬酒杯。
  他动动嘴角,那薄而且好看的唇像婴儿一样的动人。
  在整间酒吧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是没有伴的。
  我这样寂寞。
  为什么不呢?
  我犹疑了一刻,喝完了一杯拔兰地,再要了半杯,我向他走过去,拖着我的大衣。
  酒吧挤,他让开了一半高凳子,我坐在他身边。
  他低头看我,我抬头看他。
  他这么年轻。
  他连十八岁也没有。我晓得。
  他的睫毛长得像洋娃娃,前半截因为太阳哂,退成金色,只半截还是咖啡色的。长得像假睫毛一样。真漂亮的男孩子。天晓得我从来不混外国人。但是今夜,今夜例外。今夜我特别寂寞。
  为什么不呢?
  他的肩膀相当宽,却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柔和,T恤是短袖子的,手臂也很柔和,闪着金色的汗毛。他给我一种孩子的感觉,如果我不寂寞,我真不好意思碰收。
  “你好?”我问。
  他点点头。
  “很热闹。”我说。
  他点点头。
  有人从我们高凳子边挤过, 我几乎坐不住,他用挽住了我的腰,我轻轻说:“谢谢你。”我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强壮,很给我安全感,我不想放开它。我握住了他一只手指。
  他微笑,他说:“你不贪心,握一只手指就够了。”
  他很幽默。我也笑了。
  “你是中国人?”他问。
  我点点头。
  “你有很美丽的头发。”他说。
  “谢谢你。”他们都喜欢黑头发。
  我喝完了另一杯拔兰地。
  “当心警察抓你,乱喝酒。”他说。
  我笑,“你几岁?”我问。
  “十月已经十八岁了。”他说。
  “为什么一个人?”我问。
  “离开了家。”他说“所以一个人。你呢?”
  “我没有男朋友。离家一万里。”我答。
  他吻了我的脸颊。在圣诞夜,每个人可以吻每个人。其实这些英国人,每个人每一天都可以吻每一个人,他们根本不在乎。只是我在乎。
  我接受他的亲吻。他的睫毛,在我脸上闪着,像一只蝴蝶的翅膀。
  “谢谢你。”我说。
  他微笑,“闭嘴。圣诞节,一个人,当然我应该吻你。”
  “你叫什么?”我问。
  “史提芬。史提夫,史提维。”他说“我不在乎,随便你喜欢叫我什么。”
  “我的名字,你要知道我的名字。”我问。
  “当然,你这傻蛋。”他指指我的鼻子。
  “乔。”我说。
  “你应该叫莲花。”他说。
  “这是电影里的中国名字,我是真人。”我说。
  他点点头。“乔。”他又吻了我的脸。
  他的长睫毛。蝴蝶的翅膀。冬天没有蝴蝶,他像春天。
  我心里叹了一口气。他年轻。大年轻了。而且短头发,而且如此温柔可亲。而且我是如此寂寞。
  酒侍敲响了小钟,酒吧要关门了。
  我看着他。他的脸是圆的甜的。奇怪,我一向喜欢纤秀瘦削长脸的男孩子,但他是例外,他长得实在大好看。
  为什么不呢?
  我问:“你要不要上我家去?”
  这是危险的。但是我相信他。他可能谋杀了我,但是我不介意。我相信这一个外国男孩子。
  他大方的点点头。“好的。”
  我穿上了大衣,他穿上他的,我们走了出去。他的大衣只是一件普通的帆布外套。我笑我自己,只不过是为了寂寞,与一个这样天真原始的男孩子走在一起。只不过是为了寂寞。我为寂寞常常付出巨大的代价。我理想的男朋友是开费拉里狄若的原子物理博士,闲时看红楼梦,左手戴白金薄表,右手戴银手镯,三十二岁,浓眉郁睛、苗条灵气。这才是我理想的男人。我与这个十八岁的外国男孩子在一起干什么?只不过为了寂寞。我叹一口气。但他是温柔的,婴儿般的好看。
  雪一直落下来。
  因还差强人意。我没有后悔。
  我们步行到家。我开了门,请他进去。屋子里很舒服很暖。我问他要茶要咖啡。他说咖啡。我还是喝拔兰地。他看了看屋子。这间屋子是美丽的。
  “你何以为生?”他笑问。
  “我的父很有钞票。”我坦白的说。
  “嗯。”他说。
  他年轻,但是倒不幼稚。他们都异常的早熟,这么高大,这么漂亮的身段,却只有十八岁。
  我们一起坐在沙发里。
  我们该说些什么?
  他又吻我。这一次在唇上。
  我把手环着他的腰,他的腰比一般英国女孩子还要纤细。
  但是他到那里就停止了。
  他让我的头靠在他的胸前,抓着我的黑发,吻我的脸,到那里就停止了。他甚至没有把手搁在我胸上。
  我半醉,但却还掩不住惊讶。
  我看着他的灰蓝眼睛,他的长睫毛。
  他明白,他轻轻的说.“你有点醉了。我不想趁这种机会占你便宜。”
  我笑了,天下有这种男孩子,而且在外国。我说:“我比你大很多年,史提芬,比你大很多。”
  “年龄没有关系。”他仍然很轻柔。
  “史提芬!”我略略提高了声音,“你不是在说笑话吧?”
  “不。”他冷静的说“我是处男。”
  我笑了出来,当天方夜谭似的听着。
  “我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他没有生气,继续说下去,“我不喜欢随时随地与女人跳上床。女人引诱过我,有些年轻,有些比较老,但是我不干。”
  我当奇迹似的睁眼。
  “我太老了?”我问。
  “你看上去只有十六岁。”他吻我的鼻子,“只有十六岁。而且你很美丽,而且你很性感,而且你相信我。所以我答应你的邀请,我来你家陪你,就这样。”
  “这是是侮辱。”我笑,“我实实在在想引诱你,我运气不好,如果是其他男孩子,只消三分钟好了。”
  “那倒是真的。”他的微笑。
  一个婴儿的微笑。
  他颇令我迷惑。
  我还以为他是一个极之普通的男孩子呢。
  然后我明白了一半。
  我问“你是同性恋?”
  他没有回答,他微笑。
  我耸耸肩。“你一定是。”
  “也许我是。如果我不是同性恋,怎么抗拒你这样动人的女孩子?”他柔和的说了句笑话。
  “我并不动人,至少没有打动你。”我转身说。
  “我与他们不一样。”他说:“我告诉了你。”
  我笑了,“也许这还是我的运气,我们可以说话。”
  “说话?你是大学生是不是?你有一个有钱的父亲是不是?我什么也没有,我们说什么?”
  我凝视他,“你可爱。我爱你。”我是真心的。他是这样的忠实、简单、纯洁、美丽。与阳光,与白雪可以相提并论。这样的人不多了。是不是因为他特别年轻?谁介意他是不是同性恋。我拥抱他,如拥抱一个小孩子。
  “我爱你。”我重复,“而且我没有喝醉。”我说。
  他微笑。
  “希望我有故事可以告诉你。”我说:“怛是我没有故事,你呢?”
  “父亲与母亲离了婚,我离开家,母亲重婚,邀请我去观礼,我拒绝了。自十四岁开始工作。我是一个木匠。现在想到餐厅去洗碟子。”他说:“这是我的故事。”
  可以相信吗?
  大概是可以的。
  他没有必要对我撒谎,一点必要也没有。我相信他。而且我爱他。真的,一种根本性很原始的爱。我不相信他是一个真人。坐在我对面,大家都半醉,没有其他的人,居然彼此规规矩矩的端坐着,偶然吻一下对方的脸,老天,这一定是一个梦,圣诞节的梦。不过至少这个圣诞不寂寞了。至少我有一个说话的对象。
  “这是一间美丽的屋子。”他说。
  “唔。每个人都这么说。”
  “住在这样的屋子里,应该很高兴。”他说。
  我笑笑。
  “有钱的人,”他说:“当你们不必愁钱的时候,其他的烦恼就跟着来了。”
  他大概是说得对的。
  但是寂寞呢?寂寞又如何。
  一个象他这样的男孩子。他懂得什么?他像一头小动物.不过为三餐烦恼,进酒吧喝杯酒,他懂得什么?他有另外一个世界,他自己的世界,他自己的律法,但是他不侵犯人,他有一套好的律法,但坦白的说,象他这样的活着,与一棵椰菜有什么分别。
  我妒忌。
  我希望我是一棵椰菜,不用思想。
  我希望我的兄弟们不是化学工程师、机械工程师、飞机工程师与大作家。我只希望我是一棵椰菜,一棵快乐的椰菜。像这个男孩子。
  我把炉火拨高了一点。
  他问:“为什么这发多镜子?而且放置的地方都很特别。”
  我答:“我一个人住在这了,是不是?”
  “是。”
  “我常常照镜子。看到自己的脸,我知道我是存在的,我喜欢看到我的脸,明白吗?”
  他不明白。他摇了摇头。
  我垂下了眼睛。
  没有人明白。
  所以我们开始谈一些简单的问题,像“你有女明友吗?”
  “没有。”
  “为什么?”
  “我不喜欢女孩子。”
  “你喜欢我?”
  “是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有男朋友?”我问。
  他抿着嘴微笑,“你又来了。”他说。
  我总觉得他是一个同性恋男孩子,他不承认,也不否认,我可以猜想得到,只是这种事很难猜就是了。
  但他的身体是温暖的,他的手也暖,他是一个人。在这样的夜里,我需要一个人。我的酒已经醒了。他叫史提芬,朋友叫他史提维。
  我现在该说什么?我带他回来,不是为了说话。
  我应该告诉他,我以前的男朋友?我们如何开始。如何结束。我委实不知道。
  但是我想把他留在屋子里,像一样宠物,因为他是这么可爱。一个人寂寞的时候,常常有奇怪的念头,奇怪的想法。
  “我希望我可以把你留在家里。”我说。
  “我认为英国政府不会让你这么做。”他说:“你留过多少个男人?”
  我笑。
  这间大屋子,真的只有你一个住?”
  我点点头。是的。我原来可以把房间都租出去,一间间的租出去,我会发财,但是我却不想这么做。因为我与人相处得不好。与中国人住,闲话多。与外国人住……我不知道。其实这些日子来,我与外国人相处一直不好,学校里所有的场合我都缺席,但是这个史提维是例外。
  我握住他的手,我希望他会明白,其实没有多少人来过这间屋子,其实我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随便,其实……
  我不想解释,其实我根本如实一切人想象中的那个人,不过基本上我懒,懒得解释任何事。随他怎么想好了。多年之后,他会想起,有一个圣诞晚上,他是与一个中国女孩子渡过的,大家面对面坐着,谈了很多话。
  他说“当我在伦敦。我一个人,走遍了所有的小巷大街,走遍了每一个角落。我常常想,如果有一个人陪我走就好了,我想有一个人陪我。”
  我站起来,“我们□
  “7b在出去走路好了,我陪你。”
  “真的?”他抬起头。
  “当然!”我抓起了大衣,“来!”
  他笑了。我肯为他的笑付出任同代价,像这样的笑,这年头往哪里去找。外面冷。我拿出拔兰地,就着瓶子喝了两口,我咳嗽了两声。
  “来吧!”我说。
  “你没有喝醉?”
  “没有。”我摇头,“没有。”
  我们又到屋子外面,雪停了,但还是真的冷。我把大衣领子翻起来。他把手臂绕着我。我们其中有一个必然是醉了。这么冷,不躲在火炉边,这样走在外边。
  他说.“我真希望你可以永远陪我走下去。”
  “我尽力,只是我会累,一累你就得背我。”
  他又笑。他那婴儿式的笑。
  我们一直向前走着,他叫我照马路当中的白线走,如果没有醉的话,一定可以走得笔直。我歪歪扭扭的走着,但是我姑终否认我喝醉了,我们笑作一堆。
  我忘了手套。我常常忘记手套,他把我的手握着。我们像老朋友一样,好像已经认得了十多年。我连他做什么工作都不知道。他真的只是一个洗碟子的男孩子吗?
  走得累了,我靠在灯柱上,喘着气看牢地。我呼出来的气是白色的。他把手插在口袋里,也看着我。他的脸漂亮得惊人。我后悔我长得不好,对他来讲是不公平的,因为我看到的比他看到的好看。
  我皱着眉头。
  我在想,如果这世界有如意的事,让他是一个学生吧,让他是一个博士吧,医生吧,那么我们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一起。然而他是谁呢?我只能与他在一起,一个很短暂的时刻。但没有后侮。没有后侮。
  “你疲倦?”他把我脸前的头发一条条的拨开。
  我摇头。
  “走。”他笑道。
  我们一定走了两哩路了。我看我的手表。但是我腕上没有表,一只叫贼偷了,一只在学校丢了,我一只手表也没有。我想空把已经两三点钟了。
  “史提芬。”我说。
  “什么事?”他低下头问我。
  “没有什么,那不是你的名字吗?史提芬?”
  “是的,是我的名字。”
  “史提芬。”
  “很对。”
  “史提夫。”
  他笑,“你疯了。”
  “名字是给别人叫的,史提芬,史提夫,史提维。”
  我握住他的手,这一次不只是一只手指,整只手。
  他微笑,“你开始贪心了,开始是一只手指,后来两只,现在整只手。”
  我笑,弯着腰。
  “你只是一个孩子。钱惯坏了你。我希望你穷一点,如果你是一个女侍,一个女工,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永远。”
  “结婚?”我问:“如果我不是大学生,如果我是一个女工,你会娶我?你会?”
  “当然我会娶你。我们养一个孩子,蓝眼睛,黑头发。”他抓住了我的头发,“没有比黑头发更美丽的头发了。”
  “但是我不会看顾婴儿。”我说:“我不会煮饭,我不会。”
  “因为你太有钱。”他又指着我的鼻子。
  空气真冷。一定有零下三四度,但是我站着说:“不,我并不有钱,只不过我父母想我在外国过得舒服一点,如此而已,为什么不?”
  “我每天工作十二小时,我每星期拿十五镑。”他问:“你一星期用多少?”
  “我不知道一个星期用多少。但是我知道一个月用多少。”
  “多少?”
  “每六个月,我用一千镑。”我解释,“不包括租钱。房子是父母买的。”
  “钱哪里去了?”
  “买衣服、食物、啤酒、电费,各式各样,笔记本子,什么都要钱。我不知道,钱就是这样花掉的,我不浪费,真的。前几天我买了几双皮鞋,当我寂寞的时候,我就走出去买皮鞋。”
  “你大概还开车吧?”
  “是的,莲花欧罗巴,黄颜色的。”我说:“我不大开,我怕撞车。”
  “你知道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他问。
  我们仍然走着。路长得不像话,真下像话。天气也冷得不像话,我几乎躲在他的怀里走着。
  我说:“史提夫,你下知道你有多富足,我希望我是你,我希望我是一个男孩子,我希望我独立,我希望我是你,在这个肮脏的世界维持纯真。”
  他苦笑,“你不知道生活是怎么样的,你真不知道。”
  “我知道。但是他们把我放在暖房里,玻璃暖房,我知道外边的世界,我看得见,我只是接触不到。”
  “你的手,它们太小了,它们不是工作的手。”他说:“你的指甲,它们这么修长,我喜欢这个颜色的指甲油——你真的不是个公主?”
  “不,我不是。”我说。
  “你累了?”他问。
  我终于点了头。
  “转回头。”
  我们往回路走。
  他说:“这是我会记得的圣诞。”
  “也是我会记得的圣诞。”我说。
  “你不会记得我。当假期过去,你会回到同学身边去,你会忘记我。所有的大学生,你们谈你们的功课,考试,将来,你不会记得我。”
  “不,史提夫,不。每个坐在饭堂里的都是博士,我痛恨他们,与他们的虚伪。理工学院、剑桥、牛津、皇家学院、我对他们厌倦,真的,但是我会记得你,史提夫,真的,不骗你。”
  他吻了我的唇,在路上。
  他是一个清洁的男孩子,清洁,心里,外表。
  我们走回家去,我几乎冻僵了。开了门,我又喝了几口拔兰地,我脱了外衣、衬衫、裤子。只剩内衣。我没有喝醉,我只想上去睡一觉。炉火很暖。这是一个好房子,每个人都这么说,一点也不错。太舒服的屋子,不论外面的温度是多少,里面永远是七十五度华氏。
  “我去躺一会儿。”我说:“五间客房随你选一间。”
  他垂下了眼睛,睫毛重得抬不起眼来。
  “我可以与你睡同一间房间?”
  “当然。”我说。
  “你没有醉?”
  “没有。”
  我们走到楼上去。我翻开被子钻进毯子底下。
  他脱了大衣,他的衬衫,他的牛仔裤、他的靴子。
  “我们只是真的睡觉。”他声明。
  我笑,“我不会强奸你,放心。”我转脸向墙。
  他睡在我身边。
  我看着他的脸,他看着我的脸。
  我说:“史提夫,给我一个蝴蝶吻。”
  他吻我的脸,他的长睫毛闪在我的脸上,像蝴蝶的翅膀,我很快乐。我喝了半瓶拔兰地,我醉了。毫无疑问,我醉了,所以我很乖。他温暖,一切都这么美丽,为什么要破坏这么美丽的一夜?我疲倦。我在他手臂中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伸手想碰他。
  他已经走了。他不在我身边,枕头是空的。
  圣诞过了,他起身,他走了。
  他走了。
  这么可爱的一个男孩子,他甚至没有碰我。他走了,他当然不会再回来,我以后这些日子,当然也不会再有机会看到他。但是我会记得他。我们走了那么的一段路,我们谈话,我们一起喝酒,最重要的是:他没有碰我。我会记得他,他美丽的脸,美丽的身材,他温柔的声调,他的长睫毛。
  我把三颗安眠药含在嘴里溶化了,继续睡觉。
  他走了。我不知道他是几时走的,外面是这冷,但那是他的世界。我的暖房……我将会在我的暖房过一辈子。
  但是我会记得他。他的蝴蝶吻。

花样
  父亲根本不明白。
  他所坚持的只有一点:年纪轻轻,谈什么恋爱!
  恋爱与年纪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运气不好,八十岁还不能免疫,有些人生活幸福,儿孙满堂,犹自未曾恋爱过。
  恋爱是一种感觉,我知道我爱杨安安。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刚玩完钝剑,一身白色的护身衣服,长发落在肩上,双领是粉红色的,眼睛亮晶晶,嘴唇似玫瑰花瓣般透明,我看得呆了。
  她的目光同样地落在我身上,我立刻知道,我爱上她,一见钟情。
  那天回家,晚上我睡不着,一见钟情。
  我并不是伤感,我知道我在人海茫茫中遇见了她,多么好,我才十九岁,有许多人,一直在等他们的另一半,要等到三十、四十,我因庆幸而落泪。
  以后我总在钝剑进门外等待安安,两人似有默契,约好了一起走过公园,通常不说什么。言语是多余的。
  父母知道我有女朋友之后,开头是欢欣,相对微笑点头:儿子长大了,有异性明友了哩!后来得知是永久性的女明友,就担心我会荒废学业。
  后来发觉我的功课并不退步,就更不服气,索性阻止我恋爱。年级那么轻,即使熬到三十?大丈夫何患无妻?
  但我不要做大丈夫,我只想做一个普通平凡的人,快快活活,与妻子儿女过一辈子。
  家庭给我们的压力是很大的。
  一次打完球,安安义务替我将卫生衣带回家洗,引起了无穷风波。
  她妈妈在她的书包里搜出男人的衣裳,非同小可,顿时把事情闹大了。
  安安父母立刻把我找去见讨们,那天我特地穿着大学的外套,他们却仍不满意。
  杨太大问我:“你尚有三年才毕业,现在如何有能力维持一个家庭?”
  我莫名其妙,我说:“我并不打算成家立室。”
  杨太太炸了起来,“什么?你不打算娶安安?”
  我答:“我没有说过要娶她,将来的事,谁知道?”
  他们几乎将我一巴掌打了出来。
  这年头可不能说实话。
  安安与我课余照旧走在一起。
  稍后杨太太就约会父亲,叫父亲“管教令郎”。
  妈妈问我:“你把人家的女儿怎样了?”
  “没有怎么样。”我说:“讨论功课、看戏、吃茶、聊天。”
  “杨家小家败气的,我不喜欢他们那种人,一副‘女儿少了一条毛我叫你好看’的样子。”
  父亲说:“是你儿子不争气,缠着那女孩。”
  母亲不服气,“笑话,他姓杨的双脚不走出来,我儿子去绑架她不成,牛不饮水.怎按得牛头低。”
  父亲跟我说:“你就替我争口气,别去惹人家吧。”
  我不响。
  母亲说:“那杨安安粗眉大眼,一副不羁相,有什么好呢?大学里出色的女孩子多得很,你多看几个,挑一挑也好。”
  我抬起头,此心悠然。
  他们是不会明白的。不用挑了。
  我运气好,此生不用二色,真的不用再挑,我自己知道。将来,将来我们始终要结婚的,等我有能力的时候,我们会得买下房子,雇佣人,养育孩子。
  对这件事略有同情心的,是我的小姑姑。
  我听得她对父亲说:“别大惊小怪,逼他入穷巷里,方式替孩子们留个余地,恋爱有什么大不了,你们少控制他。”
  我听了这话非常窝心。
  她又说:“你们老了,忘了年轻的时候的事,老觉得孩子们傻,可是傻有傻的乐趣,做人成了老油条有什么快乐——你们还快乐吗?”
  因此我心中的话,也只肯对姑姑透露。
  她教我:“恋爱是好的,但是活在世上,除了恋爱,还有许多其他重要的事。”
  我反问:“譬如什么?”
  “譬如爱父母,爱你自己。”
  我不明白——一“爱我自己?”
  姑姑拍拍我肩膀,“是的,不要折磨及槽踢以自己。”
  我仍然不明白。
  但是暑假过后,我如梦惊醒。
  杨家将安安送去华盛顿念书。
  一切都悄悄进行,神不知鬼不觉,连安安都蒙在鼓里。
  飞机票搁在安安面前,行李收拾好了,安安不肯去,杨太太坐在女儿面前哭了一日一夜,眼睛肿得像核桃,安安被母亲哭得昏头脑胀,十八岁的女孩子只好上飞机离开香港。
  待我知晓这件事的时候,只来得及到飞机场送别。
  安安的面孔早已瘦了一圈,我见了她只觉得心同如绞,耳畔轰的一声,话也不会说了。
  伊只是默默的流泪。
  我怒目向她父母看去,他们却一副正义懔然的表情,打着‘为你好’的旗子,他们亲手将女儿送到痛苦的深渊你去,啊,何其残忍。
  我跟安安说:“不要怕,我会去看你,写信给我,我储够了钱就会来的。”
  安安忍住了眼泪,上了飞机。
  真没想到,自从安安一走,我始觉得生活一点意义也没有了,无论是读书或是运动,都引不起我的兴趣,闲时只躺在床上仰看天花板,心中像是有无数小小的虫子在啮咬着似的,说不出的苦楚了
  母亲很不以为然,她跟我说:“孝仁,你这样对自己简直不孝不仁。”
  我摔烂了一只杯子,对她说:“你知道什么!”
  母亲问我:“你想怎样呢?追到华盛顿去?”
  “那是一定的,我非去看她不可。”
  母亲冷笑,“有本事你飞了去!我有钱也不会给你这样花,你这个没出息的孩子。”
  我用枕头埋住了脑袋。
  “你打算怎么样?”妈妈问:“去做暑期工——”
  我打断她:“妈妈,你如果不肯帮忙的话,就少废话。”
  我与家里正式闹翻,成为忤逆子一名。
  我去找小姑姑。
  她微笑,“孝仁,我不是劝你爱自己吗?你若不是不爱自己,人家怎么爱你?”
  我怒道:“我勿要听你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故事。”
  “到了华盛顿,你见了她,过一些时候,还不是要回来?”小姑姑说。
  “哪有这样说的?人活了几十年,还不是要死,照你说,都应该不生孩子喽?你好做得道高僧了。”
  我迁怒于小姑姑。
  “那么我资助你去华盛顿。”她说
  “为什么?”我冷笑。
  “我怕你去跳楼,”她毫不讳言,“现在的孩子多难教,一生气就去跳楼,活着总比死好,对不对?”
  “我才不去跳楼。”我夷然。
  “有这句话就放心了。”她笑。
  “你别激将了。”我说。
  “真想去?”
  “我将来把飞机票还你。”我说:“分期付款。”
  她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连利息还是不连利息?”
  我这个小姑姑是非常漂亮的,我忍不住问:“你有恋爱过吗?”
  她笑:“唷,考我哩!我没恋爱过,敢在你吕少爷跟前说那么多的话吗?”她收敛了笑容,“有,我恋爱过,我也失过恋,个中非人生活的遭遇,不谈也罢。我对恋爱的看法略有不同,一般人认为恋爱是幸福,我却认为刚刚相反,恋爱好比瘟疫,后患无穷。看,你明明是个品学兼忧的大学生,悠哉优哉,闹恋爱,顿时鸡犬不宁,祸延三代,恋爱有什么好?”
  我不服气,“也有顺利的例子。”
  她抿嘴笑,“但凡顺利的,叫做成家立室,不叫恋爱,懂吗?”
  我茫然。
  “算了,将来你会明白我说些什么。”
  小姑姑借钱给我,我办了旅行证件,千辛万苦的到了华盛顿。
  数数日子,已有两个多月未见伊人的面了。
  我已经写了信兼打电报通知安安抵埠的日期,但是在飞机场等了近一小时,也不见她人。
  我心急如焚,一把火在心头,赌气之下想离开机场,但是一想,如果搬去酒店去住,更加失去她的影踪,只好等了又等。
  待她终于出现的时候,我都几乎哭了。
  她奔着过来,“怎么?你比我先到?等了多久?孝仁,你不生气吧?”
  我急着端详她的面孔,气生到九霄云外,心中隐隐觉得已经陷身于万劫不复之地。
  “安安,”我说:“你越来越漂亮了。”
  她娇嗔地笑,“尽说些无聊话,我还以为你不来看我了,正在不值呢!”
  “为什么迟到?”
  “借不到车子来接机,”她气鼓鼓的说:“好不容易才叫到一部计程车赶了来。”
  我是个多心的人,但也没有听出什么语病。
  安安把我接到宿舍,她已经替我租好酒店,见她已为我做了这么多,我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在华盛顿我刚巧看到樱花,她告了假陪我到处逛,我们度过了最快乐的十天假期。
  我跟安安说:“我想报名在这里念书。”
  她雀跃:“好呀好呀!”
  我略略考虑了一下,便去办手续,打算回到家中才与父母说项,机会是很微的,转校事小.这一笔留学的费用却非同小可,他们若负担得起,却不一定答应。
  十天过得真快,每过一天,我的心便沉重一分,人都是贪得无厌的,对于美好的光阴与东西,都依依不舍。
  如果永永远远可以与安安在一起,付出再高的代价也值得。
  我没有假装不知清这边有人追求她,她宿舍的电话是不停的,在公园里,早谢的樱花花瓣落了一地,我对她说:“我总是相信你的。”
  安安哭了,她说:“我等你。”
  她送我上飞机的那天,我隐约知道有人会来机场把她接回学校去。
  安安并不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
  到了香港,小姑姑把我接回家。
  “怎么?玩得高兴吗?”
  “很难说,心情比以前更沉重。”
  “是不是?我早说不如不见。”姑姑笑。
  “姑姑,我想到那边去读书。”我冲口而说。
  她一声不响。
  “姑姑,你跟他们去说说。”我央求她。
  “你父亲并没有资格把你送到美国去读书,你别使他们为难,而你也该知道,半工读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孝仁,凡事要适可而止,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咱们生活在这世上,不是为恋爱这么简单的,咱们还有其他的责任,你不是一个孩子了,不要为一己的私欲而影响整个家庭的欢乐。你父母对你的期望很大,你在港大又念得很好,转眼就毕业了,为了一个女孩子,这一切值得吗?”
  我第一次看到小姑姑的面孔拉了下来。
  我羞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谁不追求一点点欢乐呢?可是环境不允许的事不要去想它,知足常乐,来,我与你去吃咖啡。”
  我失望袭胸,但也强颜欢笑,跟了小姑姑出去。做人,谁能够随心所欲?只是我怕如果我不赶了去,安安很快就不再属于我。
  我仰天长叹。
  这一年的功课大大退步,不在话下。
  而安安的信也越来越少了。
  ……“我等你。”她说。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确是真心的,但是以后,以后谁知道呢。人是有权变的。
  我找了两份补习,慢慢储蓄了半年,把上此借下的飞机票还给姑姑。
  姑姑诧异的说:“你真不知道吗?你母亲早已替你还请了。”
  啊,父母爱子之心.……我深深感动,他们嘴巴虽然硬,心却软了,做父母也有难处吧不久之前软呼呼、粉红色的婴儿忽然长大了,有思想,有性格,变成一个半独立的人:主见独立,经济却还要依靠他们,事事与他们作对:他们伤心之余,少不免还有一丝茫然。
  我更加不敢在他们面前提起安安。
  这一个春天,我老了整整十年。
  其他的女同学不是没有出色的,但不知恁地,我的眼光总不落到她们身上。
  到了年底,安安的信终于不再来了。
  母亲觉察到这件事,喃喃的说:“没良心的女孩。“
  我苦笑。
  小姑姑犹自取笑我:“无疾而终的初恋。”
  我说:“你还笑我?我敢说如果我有机会在华盛顿读书,这件事就不会发生。”心如刀割。
  小姑姑叹口气,“算了,那么辛苦才追回来,不如听其自然,有更好的在前面呢。”
  在我身后?我决定了,除了做一个好学生之外,什么也不要。
  我抱着这样的决心,唯一的安慰是父母眼睛里快乐的神色。
  孝顺父母,也就是不要使父母袒心的意思。
  在一次聚会中,我意外地遇到了杨太太,安安的母亲,我礼貌的与她打招呼。
  她见到我,非常高兴,立即迎上来,我很惊奇。
  “是孝仁吗,太好了,好久不见,你长高了呢!听人说你功课又进步了,令尊令堂有你这样的儿子,真值得安慰。”
  她要说的不是这些话吧?我心里有点分数。
  “有没有安安的消息?”她忽然问我。
  “什么?”我愕然,“安安的消息?怎么问我?我好几个月没收到她的信了,怎么?她有事吗?她怎么了?”我心急如焚。
  杨太太沮丧的说:“她要很久才来一封信,寄了飞玑票去,把钱花光,也不回来,她父亲担心得不得了,已决定下星期去华盛顿看她。”
  “是不是交了损友?”我担心。
  “唉,一言难尽,早知道,把她留在身边,反而省事,现在隔了那么远,更难控制。”杨太太摇着头。
  我说:“杨伯母,这是我的地址与电话,如果安安有消息请记得通知我一声。”
  她的眼睛微红,“孝仁,你倒是个好孩子……”
  此刻还说这种话,真是妇人之见。
  回到家我拟了几封电报,发了出去。
  文中大意是要安安无论如何给我一个回覆,最后我加一句:我总是爱你的。
  电报发了出去我还坐立不安。母亲问:“你有心事?”
  我说:“安安与家中失去联络,她父亲要千里寻女。”
  父亲说:“活该。”
  我吃惊,他正在看报纸,忽然说出这两个字来,表达了他原来一直替儿子不值。
  我又一次的被感动。
  母亲问:“一场朋友,你有没有写信去劝劝她?”
  “我打了电报去。”
  他们不出声了。父母已尽了力,他们对安安有成见,因安安差点引起我们骨肉分离——那时得不到父母的了解,我不是没有考虑过离家出走的。
  安安并没有回我的电报,倒是杨伯母,她与我通了消息,说安安在华盛顿病了,现在被她父亲带了回来。
  我立刻要求见安安,事情未必是她说的那么简单,但人回来了就好办,我心中有一丝欢欣。
  杨伯母迟疑一下,说此刻尚不便,待安安休息两天再说,叫我等她的消息。
  我马上答应。反正已经等了那么久有一年半了吧?再等几天算是什么。
  母亲问:“回来了?”她冷笑,“生病?我早出去打听过了,杨安安辍了学,跟外国人同居,现在由她父母带了回来,又想来转我家儿子的念头?没这么容易,现在可轮到我要叫杨家管教女儿了。”
  我心乱如麻。
  小姑姑跟我说:“你要是爱她,就不要计较她做过些什么,如果不爱她,就更不必将任何事放在心上,我最最恨男人动不动替自己不值。”
  我立刻说:“我不是那样的男人,我总是爱她的。”
  “好极了,我支持你。”姑姑喜悦。
  母亲气道:“孝仁,我劝你看看清楚,不见得全世界的女孩儿都死光了,只剩她一个。”
  姑姑拍她的肩膀,“镇静一点,又不是你恋爱。”
  母亲拍落小姑姑的手,“去你的!”却忍不住笑出来。
  我看到了安安,心中出乎意料的平静。
  她对我很冷淡,看得出是故意要疏远我。
  “你身子没事吧?”我问。
  “你来做什么?是妈妈叫你来的吧?以前为了看不起你,把我送到外国,现在因我堕落了,又赶紧把你抓回来,好将我推销给你,从没见过那么的卑鄙小人。”
  我知道她心情不好,陪笑,“怎么可以这样批评自己的父母?”
  “怎么不可以?”安安厌恶的说:“谁不对都可以批评,你呢,你又来干什么?来搭救迷途的少女?非这样不显得伟大是不是?”
  我微笑,“你怎么了?我们是好朋友,何必因自卑而拒人于千里之外?”
  一句话说中了她的心事,她顿时沮丧起来,抬起头,问:“孝仁,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我也正想问你,为什么不好好的读书?”
  她说:“那地方又冷又寂寞,你走了之后,我等你来开学,谁知你又说不来了,我耐不住,便渐渐与别人走。”
  “也不必无心向学呀。”
  “我没有心思。”她说。
  “可以回来。”我并不接受她的解释。
  “我怕父母不放过我。”她冷笑。
  “你对他们有误会,他们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事事叫我痛苦,算是为我好?算了,现在我打算找一份工作,我想穿了,人总得靠自己,经济独立的人才有资格说话。”
  “你这样出去找得到好工作吗?”
  “也顾不得了。”她苦笑。
  我说:“杨伯母叫我来,不外是想我陪你说说话,大家商量商量,你别误会她。至于我,我以前对你怎么样,现在也怎么样,你别多想了。”
  她转过头来,“你父母怎么想?”
  我笑,“谁耐烦他们怎么想?明年我都毕业了,有两家厂等着我去见工呢!这么大的人了,还要事事看父母的眼色行事?”
  安安苦笑,“太迟了,我已不是以前的安安,我们再也不必假装。”
  “谁假装?”我说:“我们当然都不是以前的自己,我们都长大了。”
  “孝仁,你说话处处都顾着我的自尊,但是我现在还有什么自尊可言呢?”她号啕大哭起来。
  我把她拥在怀里,她哭湿了我的衬衫,我叹了一口气,然后她忽然推开我,回房间去了。
  我坐了一会儿。想到从前到她家来探访,也坐同样的位子,但快乐时光过去不再回来,安安说得对,我俩再也不是以前的自己。
  天气已凉了,但不知为什么,这两天又开始有点桂花蒸的味道,风尽管啪啪的吹,阳光却仍然炽热。但一刹那秋天便会罩下来,这一丝阳光留也留不住,我与安安隔了两个华盛顿的冬天,追也追不回来。我抹了抹额角的汗,到现在我才明白,不是我肯不肯原谅安安的问题,而是我俩的缘份,到此为止。
  我默默的离去,到家坐在功课面前,发了一下午的呆。
  小姑姑来瞧我,她也坐在我对面,不发一语。
  她真是个明白人,嘴角带着一丝缥缈的微笑,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过了很久,她问:“完了是不是?”
  我点点头。
  “不必过分难过,白头偕老的例子是很少有的。”
  我不出声。
  她轻轻的说:“真正的白头偕老,是非常闷的一件事,也不值得向往。”
  我说:“但得不到的东西,往往是最好的。”
  姑姑说:“人生那么长的路程,孝仁,得不到的东西多着呢。”
  自从那次之后,我就没有再去找安安。
  母亲很高兴,她说:“不知道怎么神推鬼助的,孝仁就清醒起来。姓杨那样的媳妇,不要也罢,听说回来的时候,还带着身孕,一下子说病,去流产了,见鬼哪!”
  不是这意思,这不重要,主要是安安变了,她变得不在乎不上进,也不再爱我,由头到尾,我只是个被动的一半。
  我毕业那一个月,听说安安也找到了工作。
  她在银行里做了半年,发了帖子下夹,她要结婚了。
  从母亲宽慰的笑容里,我看得出安安必须结婚的原因,新郎是什么人已不再重要。
  安安整个人的前途毁在她父母的手中,可恨的是,到老人家撒手西去的时候,安安仍必须拖着她被毁的前程活下去。
  我送礼到杨家,杨伯母见了我黯然。
  我与安安在书房里见了面。
  不知怎地,她脸上的清秀一去无踪,浓眉改拔得细细的,一双大眼睛仍然美丽,却少了以前那份神采,我打心里难过出来。
  她比我上次见她时心情要好得多,一副大势已去的神态,不是没有自暴自弃的成份。
  我很心痛,说不出来的苍凉,眼中充满了泪水。
  她很平静,轻轻地说:“如果有人要落泪,应当是我,孝仁,断不应是你。”
  我说:“我的心死了,我只想到一件事,当年你父母硬要把你送走,我如果有勇气拐着你去跳楼,倒也一了百了。”
  她垂下大眼睛, “那可不值得呢, 为我这样子的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一生人没开始就完结了,唯一值得回忆的事,不过是曾经拒绝过你。”
  我细细回味这话,益发难过,我就这样的走了。
  安安一直坐着,没说谢,没说再见,也没送客。
  是杨伯母送我出门的。
  我心想:你这个愚昧的女人。
  她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才再能恋爰呢?抑或只一辈子爱安安一个人呢?
  前程无限美好的在等着我,而我的心头却结了一个痂,永不褪去。

米凯拉
  我在东京一个场尾酒会上碰见她。她是个金发女郎,俗称金丝猫。她很年轻貌美,头发剪得极短,贴在颈后,一双大眼睛是灰绿色的,穿件黑色长裙,个子很小巧。但是外国女人的好处是再小巧也还有坚实的胸脯。
  我以为她是银座某商行的女秘书,或是某大酒店的公共关系职员。
  她先与我说话。她问.“你手中的白酒从哪里来?”
  我指指门角的侍者。“他替我倒的。”
  “我也想喝白酒。”她自己去倒满一杯。酒会有一百五十个人她偏偏选中了我,站在我身边不肯走,她非常健谈,英语很流利,夹杂着欧陆口音。喜欢与陌生人交谈的人多数寂寞,而且神经质,我想籍故避开她。
  她却问:“贵姓?”
  “王。”我礼貌地交上卡片。
  她把我的卡片放进小手袋。她仰仰脖子,“我是女大公米凯拉冯荷兹勃罗林勤。”
  我问:“什么?”
  她微笑:“我不怪你,在亚州你们很少见得到女大公。”
  我笑。当然不。但是咱们这边也有人冒充是清朝公主的,彼此彼此。我的笑意更浓。
  我含蓄地讽刺她。“那么我该如何称呼你?陛下?”
  她居然面不改容,继续微笑,“在东方,你叫我米凯拉。”
  “好得很,米凯拉。”我不耐烦。“那边有一堆人要我招呼,我过去一下。”
  “好。”她还是笑。
  女大公。
  老天。哪里有这么多女伯爵女大公、公主皇后,满天满场的飞。这明明是欧洲一个女混混才出道!借看个假名衔,闯关便当一点。
  我的女秘书仪态还要比她端正,至少她不会自己跑去倒酒,她会等一个男士把酒家过来给她。
  后来我便从东京回来香港,照常办公,忘了这个人。
  那是一个上午,我正在忙看清理文件,女秘书按讲话机对我说:“王先生,有客要见你。”
  “谁?”我瞧瞧案头日历。“我今早并没有约见任何人。”我说。
  “是,但这位小姐要见你。”女秘书说:“是洋人。”
  我说:“请她进来。”我好奇,谁?
  来客推门进来,我一看马上倒胃口,我知这是谁,原来是那个假公主假什么。
  她倒是很精神焕发,一屁股在我对面的沙发坐下,把身子趋到我面前。她说:“今天我经过中环顺带来看看你,明天我又得去东京。”
  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她今天穿牛仔裤、绒布衬衫,身材倒是很好,胸大腰细。腕上戴着几只时髦的K金镯子,像一个爱玩的飞机女侍应生。
  “王,这些日子你可好?”她一本正经的问。
  “好,托福。”我淡淡的说:“要喝杯咖啡吗?”
  “谢谢。黑咖啡。”她来不及地说。
  陛下,我心裹说,您的仪态,陛下。
  咖啡送进来,她猛然喝数口,叹口气。
  我并不喜欢她,奇怪、我对于送上门来的女人永远不感兴趣。为了礼貌我会给她十分钟。
  我闲闲的问:“作为一个女大公而在东京工作,欧洲皇室允许吗?”
  “哦,”她煞有介事地说:“十年八年前是没有可能的,现在我要争取自由——谁高兴老住在堡垒裹?”
  “你的堡垒在哪里?”我微笑,“在东京?”
  “不不,在慕尼黑。”她的面皮倒相当厚,“我在东京一间时装店做顾问,当然我在东京有私人公寓。”
  “香港呢?在香港住半岛酒店的皇室套旁?”我并不放松她,却也不拆穿她。
  “半岛又客满了。”她耸耸肩,“我们只好住别处。”
  “做女大公很有特权吧?”我又问。
  “不好!”她伸伸腿,“我不喜欢,男人们认识我,不是为了我本身,而是为了我的名衔。他们带我到美心吃饭,处处介绍:‘这是女大公米凯拉……这是……’我真受不了。”说得真的一样。
  我有点佩服她!但我还是站起来说:“谢谢你来看我,米凯拉,但是现在我要去参加一个会议,所以——”
  “再见。”我礼貌的说。
  “再见。”她说。
  女秘书把她送走后进来问我:“她是真的吗?”
  我说:“当然是假的。”
  “但卡片上明明说是女大公!”
  女秘书说:“我查过字典,女大公是奥地利亲王的女儿。”
  “奥地利亲王的女儿到香港的写字楼来干吗?她应该与查理斯王子在跳舞观剧才是。”
  “你的意思是,她是冒充的?”女秘书睁大眼。
  “百分之一百。好,让我们开始办正经事。”
  后来我想这洋妞也不容易,这么样子老看面皮到处混做人是越来越难做了,毫无疑问。
  没过多久在另外的舞会中又遇见了她。我不能记得她的假名,太长。在浅水湾酒店,她喝得已经大多,不停的说话,不停的笑,身边一个高大的欧洲男人,有点蜡烛相,在作其护花使者状。
  这个可怜的女大公。
  我走过去招呼她。“米凯拉。”
  她转身看到是我,脸上有点羞愧相,但马上换上一个勇敢的笑容。“嗨,王!”
  “想不想到沙滩走走?”我接过她手中的酒杯。
  “好的。”她沉默下来。
  米凯拉沉默的时候倒还可爱,灰绿色的眼睛非常大,非常具性感。我们在沙滩上缓步。
  她仍穿看那件黑色的长裙,裙子有点脏,早就该拿到店里去干洗。
  “你好吗?”我问。
  “我喝醉了。”她很沮丧。
  “为什么?”我问
  “我不快乐。”她说。
  我微笑。“女大公陛下应该是快乐的。”
  她停下脚步,绝望的看着我。“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女大公,你一直是知道的,你从没相信过我一秒钟!”
  米凯拉忽然之间这么坦白地承认她的谎言,使我有点手足无措,我也沉默下来。
  “我的真名是叫米凯拉艾森堡。”她说:“美国费城人。祖父有德国血统。”
  “美国人?”我惊奇得几乎呛咳起来,我的天,但是她那一口欧陆口音。
  “是的,美国人。”她苦笑,“你不相信吧?”她恢复真实口音,“现在听出来了?”
  “嗯。”我说。
  “有的人确相信我是女大公的。”她说。
  我拍拍她的肩膀,“来,让我送你回去。”
  “为什么?”她多问:“时间还早!”
  “你已经喝得差不多,把自己的秘密都泄漏了,不能不回家。”我带她走上停车场。
  “哪一部是你的车子?”她问。
  “最破最烂的那部。”我装个鬼睑。“别把我当冤大头,我太精明,而且也太穷。”
  “精明是毫无疑问。穷,我却不晓得呢!”她说。
  我笑,“告诉我,米凯拉,有没有人真相信你是贵族?”我看着她。
  “怎么没有?不知道多少美国土蛋相信。”她白我一眼,蓝灰的大眼自有一种媚态。她停一停问:“你为什么不相信?说来听听。”
  “你连一件象样的道具都没有,我女秘书手上的钻戒比你的大。”我说:“而且衣服也不光鲜,你又欠缺仪态。”她听之后很颓丧,“你见过真的公主?”
  “没有。”我笑笑,“但是我不相信你会是贵族,我连查都不用查。来,上车,告诉我你住在哪里。”
  “我不知道。”米凯拉说。
  “什么?”
  “租不到酒店,我住在威廉家的客厅。威廉是只猪。”她更沮丧了。
  “这次打算在香港留多久?”我问。
  “不知道,几天吧。”她说:“我可以到你家去住吗?”
  我摇摇头,“对不起,米凯拉,我是个生活端正的王老五。”
  “我也知道没有希望。”她低下头,“你怎么会收留我?”
  “我对你倒没有偏见。我只是没有习惯收留任何女人在家中过夜。”这是实话。
  “你习惯到女友家中去过夜?”米凯拉问。
  “我找一间酒店房给你,别担心。”
  “有什么用?我没有钱。”她坦白的说。
  “米凯拉,我想你应该醒觉了,找一份工作,好好的做人,你会说三国语言,年纪又这么轻,为什么不好好的做人?”
  “好好的做人?”她茫然问。
  “来,别站在停车场,上车。”
  她上了车。我朝市区开出去,沿途风景很好,我缓缓的向她劝导。
  “米凯拉,别做梦,你生为普通人,别一直做戏。如果你愿意留在香港,也可以生根落地,养儿育女,一切从头开始。”
  她沉默,酒仿佛醒了。
  “你愿意帮我?”她问。
  “不,米凯拉,除了你自己以外,谁也不能帮你,我只能提醒你。”
  “谢谢。”她讽刺的说。
  我看她一眼,“我对你不是没有兴趣,只是有点忌讳,”我说:“你明白吗?”
  “怕摆脱我不掉?”她问。
  “是。”我说:“请君容易送君难。”
  “我答应你我不会,”她很严肃,大眼睛瞪着我,“我不会撒赖,我并不如你想象中的那么坏。”
  我心中十分不忍, 考虑半晌, 我知道我事后或许会后悔,但是我终于问她:“要不要到我公寓喝一杯?”
  她很欢欣,脸上发出红晕,但出乎意料的娴静,像一个淑女般说:“谢谢你,我喝完一杯就走。”
  我果真把她带上我的公寓。
  她进屋时说:“你家很漂亮。”
  “我喜欢简单的家具。请坐。喝什么?”
  “橘子水。”她说。
  我给她橘子水。
  “你是君子,王。”
  “谢谢你,其实我不是,我只是一个小人。”我说:“我的女朋友会告诉你我只是一个小人。”
  “你有女朋友?”她问:“幸运的女孩子。”
  “那个幸运的女孩子跟别人跑掉了,所以我并不如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今天我看清楚了米凯拉。她很年轻,顶多廿了二岁吧,很疲倦,有点憔悴,仍不失为一个美女。
  我说:“如果你想在航空公司做事,我可以帮你。”
  “真的?”她怀着希望,“你可以帮我?”
  “但你要发奋做人,好好的上班下班,不要再告诉别人你是什么奥地利国的女大公。”我说:“把精神养回来,头发洗干净,衣服买过新的,每朝好好的起身面对太阳之现实。”
  她很温驯地聆听看。我倒不好意思起来。
  看我这个“好为人师”的劲儿……男人都希望有能力把坏女人变好女人,或是把好女人变坏女人。不过我可没想到要占她的便宜,真的没有。
  “如果你真的想重新做人,明天早上九点半到我公司来,我可以给你一份工作,月薪约三千港币,你看如何?”
  “人们会因此尊重我多一点?”她渴望地问。
  “我不知道,米凯拉,这只是为你自己好,不是为了别人,别人可以去死,你却要自爱,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是最最寂寞的,如果你不自爱,没有人会爱你,所以你无论做什么事,出发点都必须是为自己,而决非为其它人。”
  她沉默很久。
  然后抬起头来,她说:“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
  “晚了,我开车送你去找酒店旁间。”我把一迭钞票放进她手袋里。
  “这是助你燃眉之急。”
  她的脸涨得通红,过一阵子,终于接纳我的好意。
  我为她找到房间,把她安顿好,然后才离开。
  日行一善。我想。自幼我是个好重子军。
  第二天早上我去上班,与女秘书说到卡凯拉。
  她问:“你以为她会来吗?”
  我摇摇头,“不,她不会来。”
  “你既然知道她不会来,为什么还帮她?”
  我低下头一会儿。“那时候我以为我能感动她。后来把她送走,我发觉我的都彭打火机与都彭原子笔全部失踪。休想想,她今早还会来吗?”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本性难移。”我说。
  神女生涯原是梦,她扮演那个角色到底要到几时?忽然之间我想念她。
  “当然你可以轻易找到她,打电话到她的酒店去。”女秘书说。
  我笑问:“你以为她真会住在那一间酒店里?”
  当然她不会。她又消失在人海里了。
  我放在她手袋里只有两千港币。这是我对陌生女人的最大奢侈,这笔钱能够她花几天?
  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做国际女郎做惯了,跟着男人从一个大城市到另一个大城市,浪迹天涯,做人一点目标都没有,过一日算一日,像蝴蝶不知道有冬天。我劝她日日爬起来做一份收入菲薄的正常工作,她不会接受的。
  多么可惜,她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
  我坐在办公桌后面,完全忘记这件事——只不过是两千港元的损失而已。
  直到冬天,米凯拉又再出现。
  那时我已经有个比较要好的女朋友,一个非常漂亮而娇纵的女孩子,典型的香港千金小姐,动不动便生气的,而且一气便决定气很久,我不敢得罪她,因为我很喜欢她,那一日她兴致勃勃,亲自捧了两打纽西兰玫瑰花到我办公室,却刚刚碰到米凯拉。
  米凯拉穿看一件皮大衣。那件皮很旧很残,几乎跟她的面孔一样,她也不敲门就进来,一进来便坐在我对面。我的女朋友转头看看我。
  米凯拉叫我,“王——”然后她也看到我的女朋友,怔住了。
  我很生气,这洋女人仿佛像吃定了我似的,我马上对她说:“你是谁?你怎么没敲门就进来?”
  米凯拉很吃惊,她口吃地:“我——”
  我女朋友说:“我出去与你女秘书说几句话……”
  “不!”我拉住她,低声说:“我与这外国女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女明友嫣然一笑:“我知道,我看得出来,因为她怕你,如果有把柄在她手中,就变成你怕她了。”她拉开门,“你们谈一谈,我在外面吃杯茶。”她还是避出去了。
  我很不耐烦的对米凯拉说:“你想我如何帮你?”
  “我病了。”她低声说。
  她没有说谎,看她样子也知道是生病。
  “我没有钱。”她又低声说。
  我叹口气。“你是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的?”我问。
  她不出声,低看头。耳根没擦到汾,露出一种蜡黄的颜色。
  我默默拉开抽屉,默默数了五千元现款,我轻轻的打开她手袋,轻轻放进去。
  我静静的看看她,她抬起头夹,眼睛里那种灰蓝像是褪了色,闪看泪光,然后哽咽地说:“谢谢。”她站起走了。我送她到门口。
  女朋友转头说:“问题解决了?”
  我点点头。
  女秘书说:“我已经把来龙去脉都告诉朱小姐,朱小姐说,王先生是清白的。”
  我看我的女朋友,她向我笑笑。
  但不知怎么的,我心中有米凯拉苍白的影子。
  我想,不必记挂她,是她自己不学好。
  米凯拉拿着我的五千元,又过好一段日子不见人。
  坦白的说,我想念她。
  她不是一个本性坏的女人,她只是没得到一个比较好的机会。她很彷徨,又没有人能给她切实的帮助。
  她患的……不知是什么病。
  有一次中午在中环,人挤人地过马路,我忽然看到一个短短金发的外国女郎,猛地一瞧,以为是米凯拉,不知为什么,非常高兴,急急赶上去,手几乎没搭在她肩膀上,但是金发女郎一回头,我发觉认错了人,心中的失望大得惊人,心直沉下去。
  为什么?我竟是这么想见米凯拉吗?
  陌生的金发女郎对我微笑,我目送她走开。
  我真的想见米凯拉?一个像她那样的浪荡女子,有什么稀奇,一毫子一打,香港要多少有多少,晚上到尖沙咀去兜个圈子,我包你不会失望。
  我真正的不明白自己。
  遇不久我与我的朱小姐闹翻。更加使我觉得那次对待米凯拉过份不周到不礼貌,几乎当她是乞丐,她恐怕不会原谅我,但是我又是否还能见到她?
  初春的天气潮湿,天空的颜色就以米凯拉女大公的眼珠。
  我撑着伞自车里出来,回到公司,女秘书正在拆信。她说:“王先生,你看看这封信!还有一张支票!”
  我顺手接过来。信是德国寄出的,一张万国宝通银行的支票,港元七千正,米凯拉附有一张便条。草率的英文说:“谢谢你的慷慨,我的环境已经大好,负债应该清偿,谢谢你,你对我非常好,助我渡过难关。”
  “支票存进去吗?”女秘书问。
  “当然。”我说。
  真没想到这笔钱还收得回来。可是又确确实实收回来了,使我更加觉得茫然。
  “有没有回邮地址。”我问。
  女秘书找遍信纸信封,“没有。德国慕尼黑寄出来的。”
  “你知道吗?”忽然我很温和的说:“她是美国费城出生的,如果她改行做女演员,她会成功。”
  “嗯”女秘书敷衍着我,“她有一张很上镜头的脸。”
  我并不指她的面孔,我是指她在生活上的多彩多姿,变幻无穷。
  女秘书跟我说:“我请假的事你批准了?”
  “请假?请什么假?”
  “我要结婚了。”
  “呵,恭喜恭喜。为我找到替工没有?”
  “找到,”她说:“你不会后悔的,那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
  “别玩得太疯,早点回来。”我说。
  替工是一个没有太多生活经验的小女孩子,当米凯拉翩然莅临,把卡片递给她的时候,她惊得呆掉。
  她跟我说:“王先生,有一位欧洲的公主来探访你。”
  我很惊喜,没想到她真的还会来。我迎出去,而这一次,米凯拉看上去还真像个公主。
  她全身上下光鲜得不得了,化妆明艳!金发仔细地修饰过,钻石项链闪闪生光,我觉得她在走运,气色都不一样。
  “好吗?”我问。
  “我嫁了人。”她答。
  “很有钱?”我问。
  “嗯。”她点点头。“特地来看你,想把些东西还给你。”她拉拉皮裘的襟,灰绿色的大眼睛在帽沿的细网下探视我。
  “你还欠我什么?我不明白。”
  她打开小巧的鳄鱼皮手袋,把一枝都彭笔与一个都彭打火机取出来,放在桌上。诚然,它们是我的东西。
  “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她说:“我也没有将它们当掉。”她耸耸肩,“现在还你。”
  “谢谢。”我说:“看到你的环境好转,很替你高兴。”
  “王,谢谢你的帮忙,可是你知道,一个人自小没学过好,以后要学就很艰难了,你明白?”
  我点点头。
  “你真的明白?”她把手搭在我的手上,渴望迫切地问。
  “你为什么一定想我明白?”我问。
  “因为你是唯一对我好的人,从来没有看我不起。”
  她还是很天真,对我竟这样信任,我益发羞愧。
  她说:“我要走了,有车子在下面等我。”
  “劳斯莱斯?”我问,“不,林肯,他是美国人。”她说。
  “祝你好迟。”我说。
  “你也一样,王,好运。”
  我们握手,她把我的手握得很紧,而且眼睛有点湿润,我不期然吻一吻她的额角。
  她仰一仰脖子,使她下巴的线条看上去更秀丽,然后她走出我的办公室。
  新来的女秘书睁大眼问我,“她真是公主吗?”
  “不是公主,”我改正她,“女大公,ARCHDUUCHESS,奥地利亲王的女儿。”
  “真的?”
  “真的。”我说。
  “叫什么名字?”
  忽然我记得她的全名了,我说:“她叫米凯拉冯荷兹勃罗林动。”
  “哗!”女秘书好人出不了声。
  为什么不是真的?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做一个假的公主可比做真的公主困难得多。她凭真功夫打入社交圈子,受尽多少白眼辛酸,今日她坐在林肯里,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你管得了她的一切从何而来?如果她的钻石是真的,那么她就是真的。女人的时价每分钟不同。
  惆怅的是,我相信以后再也看不见她了。
  工作如旧,酒会与舞会多得不胜枚举,我开着公司与商行,自然要出去社交应酬。
  在一个酒会中,站得腰都酸了,借机会走到冷角落去吃点东西,看见一大堆男士们围看一个女人。那女人有极白皙的皮肤,黑发,碧绿眼珠,穿一件真丝的宽袍子,飘飘状仙。
  我问:“但是谁?”
  “沙琳纳。”他们说。
  我失笑。“沙琳纳是女沙皇,她是俄国人?”
  “她自己说是。她可以派给你听——如果沙皇政权没给推翻,她将会是嘉德琳七世。”
  “哈利路亚!”我说。
  我自管自吃三文治。
  几时有空,我也把我的祖宗十八代查一查,说不定还能与乾隆皇帝攀上点关系——是可以的,或许我们姓王的祖宗曾在宫内出入过。
  我叹口气。
  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头看,简直受宠若惊。这不是嘉陪琳女皇七世吗?
  “你好。”我说:“小姐。”
  她骄傲地说:“不是小姐,是陛下。”
  “是,陛下。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我问。
  “能请我喝一杯酒吗?”她问。
  “当然,陛下,”我脸上一点也不像开玩笑,“最好的酒,随你喜欢。”
  我心中是凄然的,我始终忘不了米凯拉那双灰绿色的大眼……我如此无情地拆穿她的西洋镜,而她始终认为我是个君子人。她娇小的身躯……
  身边的声音响起来——“你一定认为我是假冒的,是不是?让我派给你听——”
  “不,”我温柔的说:“我相信你。为什么不呢?”
  她有点错愕,但马上镇静下来,向我媚笑起来。
  我应该相信。
  做人在真假间,要求不要太高。
  我问这位女沙皇:“请问陛下要喝什么酒?”

前妻
  君平在半夜自杀。
  我听了电话,转过身又睡。我知道她死不了。明早去看也是一样的。
  可是尊起床,燃着一枝烟。
  我问:“怎么?陌生枕头陌生枕,睡不着?”
  他看我一眼。
  我温和的问“你要不要去看她。”
  他接熄烟头:“明早也是一样的。”
  我说:“反正你睡不着,去看看她也好,也许她想见你,不然不会差人打电话来。”
  “明早吧。”尊说。他按熄了灯。
  我说“明早你还是要上班的,不如现在去看看她。”
  尊说:“每个月自杀一次,有谁那么空闲天天去看她。”
  尊说得一点也不错,君平在过去半年中照例每月半夜被亲友送入医院。
  我问:“她为什么要自杀。”
  尊说:“我怎么知道?”
  我说:“她是你的前妻。”
  尊翻一个身,不再出声。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熟,但是我却睡得很好,事不关已不劳心。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第二天尊与我如常起了,他送我到辨公室,我请半小时的假到医院去看君平。
  我买了一点水果。
  君平的家人都在医院病房,大家都有点心不在焉。次数多了,各人也不再关心。但他们看见我还都采取敌意的眼光。
  人门永远是幼稚的。
  人们永远只同情比他们更可怜的人。
  君平看见我,摆摆手,叫她的亲友们散开。亲友们也乐得早点走,没到十分钟,病房中只剩下我与她。
  我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姓说。
  “什么地方想不开?”我问:“寂寞?”
  她不答反问:“昨夜尊在你家中。”
  “最近个多月,尊都在我家中。”我坦白说。
  “他最近怎样?”
  “老样子,收入数千元的小职员,你又不是不知道。”
  “听说加了薪水。”她说。
  我温和的说:“加了三百四十块,现在的薪水是四千九百八十元,对你来说算什么。君平,还不够你买两件衣裳。”
  君平不出声,她躺在病床上苍白而憔悴。
  “君平你为什么想不开。”我问:“你还年轻,而且又富有,常常闹这种事,对你对人都不好。本来你有份理想的职业,现在工作也丢了,君平你改改。”
  她不响。
  “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呢?”我问:“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果香港住得腻了,那么到欧洲去,欧洲住腻了,你可以到阿拉斯加去,世界还是很大的有很多的事可以做,你何必为小事耿耿于怀,自轻自贱?”
  她闭上眼睛。“没想到你来安慰我。”
  “我们原是朋友。”我说。
  “尊会不会来?”她问。
  “也许不来了。”我了解尊。
  “为什么?怕你误会?”她问。
  “君平,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我说。
  “他为什么不来,是因为你们快要结婚了?”她又问。
  “是因为你赶他走你骂他是个最没出息的人,一辈子做个小公务员,他伤了自尊心。不愿意再见你。”
  “那不过是一时气话。”她说。
  我不出声。三年来她天天说这种气话,尊不会原谅她。
  我说:“你好好的保养,我要走了,我只请了半小时的假。”
  她又问:“你们的生活是否很愉快?”我耸耸肩,“我们又买不起豪华车子,又没有游艇出海,你想想我们的生活会怎么榆快?不过是看场戏之类不见得夜夜去参加大型舞会!这种生活不适合你,不够刺激。”
  她不出声。
  “我走了。”
  那日尊来接我下班,精神倒还很愉快,他没有提君平,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
  我终于说:“我去看遇君平。”
  “呵?有没有劝她在手腕装条拉练?拉开拉拢更方便。我们今天晚上吃什么?”
  “尊别残忍。”我皱起眉头。
  “我打算吃日本鱼生,吃鱼生残忍?”他问。
  他一直打岔顾左右而言他,我拿他没法子。
  晚上他躺在床上看报纸的时候我问他:“你与君平,一点感情也没有了吗?”
  “没有了。”他放下报纸。
  “你们做过三年夫妻哩。”我说。
  “曾经一度我非常爱她,但是爱像一切生命,没有灌溉是会死亡的。早死了。你又不知道她怎么对我。甚至不肯怀孩子,因为她不愿意孩子有一个没出息的父亲,我还留在她身边干什么?离婚也是她提出来的,我又没做过半丝对她不起的事。过去的事还提来做什么?”
  我看着尊。
  尊说:“我们下个月便可结婚了”
  我问:“你不怕?”
  “怕什么?”他反问:“怕再婚?你与她是完全不同的我们有了解。”
  “她仿佛对你很留恋。”
  “是吗?”
  “尊,或者你应该去看看她。”
  “看她?看她做什么?与她重修旧好?再听她使唤?不必了。或者她现在觉得身边无论有个谁肯捱打捱骂都好,但是那个人不会是我。我在你身边得到应有的尊重与待遇,我很快乐。她是千金小姐,还怕没人服侍,你替她放心。”
  “但是她一次又一次的闹自杀,人家总怪你不是。”
  “人家怪我,找可不理你怪不怪我?”尊问。
  当然我是明白的,我怎么会怪他。
  “你不怪我就好,”他说:“我只在乎你。我们有空筹备一下,看看婚礼怎么进行。”
  “简单点好。”我说。
  不久君平出院了。我到她家去看她。
  她自己住一层公寓,非常大,几近两千呎装修豪华。
  我说:“你是完全被纵坏的。”
  她不响。
  “看这一切,多少人羡慕你。”我说:“要什么有什么。”
  她无聊地站在露台上。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
  我说:“我要走了。”
  她问:“是不是你不让尊来看我?”
  我说:“没有可能,你知道我的脾气。”
  “你也是个好胜的人。”君平看着我。
  “是,但我不会阻止尊来看你,你有尊写字楼的电话,为什么你不与他谈谈?”
  “听说你们快结婚了。”她说。
  “是的。下个月。”
  “到什么地方去渡蜜月?”
  “渡蜜月?开玩笑,我们只打算到浅水弯上住三天。”
  君平哼一声:“反正他什么地方都到过了,欧洲、美洲,都是我父亲付的钱——”
  我不愿意再听下去,我不愿意听别人侮辱尊。
  我说:“我走了。”
  君平就是这样,家里现在论财产,也算是亿万阶级,却还是如此小家字气,斤斤计较。两夫妻之间,谁的钱都一样,施比受有福,怎么个算法?
  三年来她人是嫁了给尊,可是老忘不了她是强者,处处提醒尊,没有她,他是不会有那个地位的。尊在一年前终于脱离了她父亲的公司而自立门户。
  尊说过:“她们家那种做小生意的人最难服侍,发了点财,是暴发的,恩惠轮不到人,气焰先逼死了穷亲戚。”
  君平体贴他,日子可以过得很舒服。君平的母亲早逝父亲是个典型的老式生意人,家事开药店,分行越来越多,老实说,卖驱风油实在不算体面生意,所以老先生也知道自己永无希望做MBE或是JP,倒是安份守己的。
  可是君平异样的嚣张今天把陈年焖帐都翻出来,我觉得她很过分。
  这个故事也教训了我,便宜是不能贪的,即使是夫妻之间,还是分得清清楚楚的好。可是我只不是那种性格的人,我最糊涂,薪水拿回来,往抽屉一掷,然后用完为止,我觉得尊不会在这种地方欺侮我。事实上我没有看错他。
  晚上尊跟我说:“你以后别去看君平了。”
  “为什么?”我问。
  “我觉得没这个必要。”
  “好的。”我答应。
  到月底,我们注册结婚,拍照留念之后在浅水湾酒店渡过最快乐的三天,这三天我们除了睡与吃,便是躺在沙滩上晒太阳两个人都哂得金棕色。
  尊问我:“你为什么这么可爱?在适当的时候出现来搭救我?若非为你,我简直一蹶不振,做人再也没有味道。”
  这是一个最佳蜜月,连房租才一共花掉两千元。
  我说“尊,你猜我们会不会有孩子?”
  “当然。”他说:“至少两个。我喜欢孩子.尽管做人苦多于乐,然而大家都在做的事是不会错到什么地方去的,辛苦一点就是了。”
  我点点头。
  “你怕不怕生孩子?”尊笑问。
  “怕是怕的,”我也笑,“可是英女皇都生了四个,没奈何,难免要从俗,趁这两年多储蓄一点。”
  他拥抱我。
  我们回家时精神愉快。
  睡到半夜,忽儿门铃声大作,我震惊地自床上跳起来。
  “谁。”尊问我。
  “什么人在这种时辰来按铃?我去报警。”尊起床去开门。
  他把大门打开一看,马上又关上。
  “谁。”
  “睡觉,别去理它!”
  “是谁呀。”
  门铃还是不停。
  尊一手把门钤都拉了下来。
  “你疯了你!”我骂他:“到底门外是谁?”
  他铁青着脸走进书房,关好门上了锁。
  我奇怪得要命大看胆子打开门,门外站着君平。
  我早就该想到了。
  “君平,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我打开门。
  “他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她嘶叫。
  “你喝醉了。”我说。
  她抢进门来,住地上一坐大叫:“尊!你出来见我。”
  我看她披头散发,脸上的化妆品一搭一搭,眼泪鼻涕。
  我去扶她但是她很重我拉不起来。
  “君平,你到沙发来坐下,我替你抹一把面,你喝口水。”
  “好不要脸,猫哭老鼠,你叫尊出来见我!”
  我没奈河去敲书房门。“尊你出来一下好不好。”
  尊在书房里冷冷的说:“谁叫你放了个疯婆子进来?被限她十分钟内离开,否则我打九九九报警。”
  我真没料到尊会说出这么绝倩的话来!转头看君平,她脸上煞白,至今她是死了心了。
  “何苦呢,君平。”我说。
  啊,君平,曾经是你的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也不表示永远属于你。
  她并没有醉得我想象中的地步,她颤巍巍的站起来,指看书房说:“尊,你有种,我先把电话摔烂了再说。”
  尊冷冷的隔着门说:“你试试看我书房的电话跟客厅的电话并不同号码,我早已通知你家人来接你回去,你少胡闹。”
  君平看看我,眼泪直流下来。
  我说:“君平,事到如今,你还来这里做什么呢?”
  “我……我……我……”
  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是你要跟他离婚的,是你觉得他配你不起,是你一手结束这段婚姻,如今你怪他,是不公平的,过去的事算了,你好好的回去吧。”
  “男人——”她泣不成声。
  “君平——”
  这时门铃又响起来。
  尊在书房中骂:“半夜三更,我们住看自己的屋子,交着房租,给这种莫名其妙的人来噜苏,开完一次门又开一次,疯了。”
  我去开门,是君平的兄嫂。
  她们理亏的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指一指君平,我说:“带她回去吧。”
  他们两人一手夹起君平一边臂膀,把她抬出去。
  “对不起。”临走时又说。
  我都忍不住加一句:“我们明天还要上班的!”
  君平两兄嫂面面相觑,红看脖子走出去。
  我觉得很惭愧。我不能帮君平。
  尊开门出来。
  我说:“你的态度怎么这样坏?”
  “我们不要为这个人与这种事吵架好不好。”尊说。
  “你太恶劣了。”我说:“到底是你的前妻。”
  “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他回到房间,熄了灯。
  我把客厅收拾好,不想他明天见了心烦。等我进房间的时候,天都蒙蒙亮了。
  我没有睡,也不觉疲倦。
  作为一个女人,我不是不同情君平的,虽然她咎由自取但是尊的确冷酷过分,他仿佛在报仇似的。
  他既然睡着,就不想再叫醒他。
  早上闹钟响的时候,他没有动,我洗睑淋浴做早餐他忽然在我身后吻我脖子,我早忘了昨夜的不快。
  吃完早餐,他送我去上班。
  中午我到医务所主,护士微笑若说:“恭喜你太太,你有孕了。”
  我转动看手指上的白金戒,高兴得很。书房可以变为婴儿房,我们必须请一个女佣来照顾婴儿,平时生活节省些,况且尊有的是升职的机会。
  尊接我下班的时候,我把这个好消息宣怖出来。
  尊一呆,把车子猛地停在一边,后面的车号计成一片。
  “阿利路亚!”他欢呼把我紧紧拥抱。
  我说:“快开车吧,交通警察要来了。”
  回到家中,尊一直忙个不停,计划把书房改造,计划替孩子买小床!如果生个女儿,叫什么名字,如果生儿子,又该叫什么名字。
  直兴奋了半夜。
  我觉得尊是个好丈夫,他爱护我,他负责任,无论经济上与精神上都可以倚靠他。为他生孩子,孩子不会吃苦也可以得到优秀的遗传。
  我不懂得为什么君平看不起尊。
  我说:“每个人都做父亲,就是你特别紧张。”
  尊笑。
  我觉得我们的婚姻是再愉快也没有的。
  君平的要求实在太离谱,她个性太自我中心,我认为她跟任何人在一起都不会愉快。她不会晓得“自己活,让别人也活”的道理。
  尊淡淡的答:“她一向很会打扮,人也长得好看。”
  我很高兴我不愿意尊心中有恨。
  可是他接下去说:“但看人不能看外表。”
  不过尊还是有进步,至少他现在可以客观地提到君平。
  他对我说:“只有你,里子与面子一样好看。”
  “别肉麻。”我白他一眼。
  “句句是真,找若有半句假话,叫我不得好死。”
  我的腹部逐渐隆起,尊说怀胎十月是让做父母的有十个月的时间慢慢计划。
  我们有时也出外吃顿饭看场戏。
  秋天到了,我说我想吃大闸蟹。
  章纳罕,“你一向不贪嘴,怎么今天会想起这个?”
  “人家说孕妇专门挖空心思想吃奇怪的东西。”
  “既然如此,我们出去吃一顿,不过别吃太多这种蟹对皮肤无益。”
  “知道了。”
  我们在吃蟹的店里又碰到君平。
  真是无巧不成书,她与一群朋友在一起本来是蛮开心的,见到我们,面色一沉。
  我马上跟尊说:“我们去别家。”
  尊奇问:“为什么?这店又不是她包下的,我们这么避开她,仿佛心亏似的不好。”
  这也说得对。
  我们又坐下来。
  我说:“君平今天很漂亮。”
  “嘘,吃蟹!无端端发什么咒!”
  他笑了。
  尊与我在一起,眉宇间的阴霾一日少似一日。
  君平却跑过来我们这桌,手中拿着酒杯晃着说:“来来,我敬你们一杯。”
  尊淡淡的抬起头来,“请坐,不必客气。”
  君平坐下来。
  尊终于肯跟言平说话了,人家说恨一个人手要比爱更大的力量,尊一直恨君平,到今日他能心平气和的对待她,由此可见她在他心目中已经不再重要,所以我反而心安理得起来。
  君平很意外,但是她终于在我们对面坐了下来。她脖子上的钻石闪闪生光。
  我想听尊与她说些什么。
  尊恳切的开口:“君平,我们分手已有三年了,我求求你,你就饶了我吧,这个人在你眼中,还有什么价值呢?骂,我被你骂过,打,也打够了,侮辱更是家常便饭,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是不是你觉得你自己是太阳与空气,我离开你就非气绝不可?可是我没有死,相反地我活得很好,所以你就处处再跟我过不去,找麻烦?你这个人也未免太过份了,你到底想怎么样,不妨说个清楚。”
  君平的脸色由红转到白,由白转到青。
  尊说:“我不想再与你讲道理我只想求你饶我。但凡人做事,总有个目的,你的目的何在?是否要让我一辈子不得超生?是否想与我重修旧好?是否嫉妒我与现在的妻子过得很快乐?抑或想我再离婚。”
  君平不出声。
  “你自己不快乐,就非把全世界的人也整得不快乐,我实在不明白,不过我并不想研究你的心理状况,我只希望你不要随意意对我们加以白眼,随意走到我们面前胡闹,因为你没有这个特权,我决定先恳求你,如果你不接受,我就再采取强硬态度。”
  君平无言,取起酒杯走开。
  我说:“你又对她凶了。”
  “她这样子没完没了的下去,谁也受不了。”
  “或者她——还爱你?”我试探。
  “不,她只是妒忌。来,吃蟹,别让蟹都泠了。”
  我笑笑,已没了胃口。
  尊问:“为什么不吃?”他的胃口像是好得不得了。
  我们很快离开那间饭店。
  结果君平在那夜又自杀了。
  君平的家人打电话来,我说:“不关我们的事,再见。”
  尊说:“明天到电话公司去转个号码,省得烦。”
  我说是。
  君平自然没死。
  我很纳罕她在这三年中竟没有找到好的男朋友。如果她有男朋友,我们这边就可以省下不少事。
  孩子出生后我与尊的关系更巩固更融洽,一切过得顺利而平凡。
  很久没听到君平的消自。没有新闻便是好新闻。
  尊说:“这么久没自杀……怪想念她的。”
  “真刻薄。”我说。
  “希望儿子不像我。”他说。
  儿子是他的命根,都让他宠坏了。
  生孩子的过程,现在想起来,简直不寒而栗阵痛、挣扎、手术室,都像恶梦,孩子出生时却把整个局势扭转过来,看看婴儿还粘着血块的脸,忽然感动上帝制造生命的微妙,喜极而泣。
  我发觉我是真正活看的。
  尊说:“做一个普通人是最最快乐的。”
  我问:“以前你的生活那么豪华……你可有想念?游艇、劳斯莱斯、乡村俱乐部、英美同学会……”
  “我不过是别人家中的一个长工。”他淡然说:“有车时做车夫,上游艇做船夫,要不就服侍少爷小姐们吃喝,宁为鸡口,莫为牛后,我为什么下做自己的主人?”
  我又放下一层心。
  他忽然说:“好了,我警告你,你对我的试探也已绖够了,我无法再忍受你对我不信任,要是你的态度再不改良,小心我揍你!”
  我不出声。
  他问我:“是不是因我是个二手货?”
  “是,”我答:“因你不是处男。”
  他笑得不得了。
  我们的生活就像一般小夫妻的生活平淡中乐趣无穷。
  “一天早上看报纸,”尊忽然跳起说:“看看,君平找到买主了。”他扬着报纸。
  “是吗?什么意思?”我问。
  “君平访婚的启事。”他说。
  我接过报纸,一看,果然,君平宣布订婚了,到象是个洋人,英文名字。
  我说:“很好,我替她高兴。”
  尊笑:“如今我可脱苦海了。”
  君平发请帖给我们,我们送了礼,由我出去买的礼物——一对手刻水晶的蜡台。但是我们没有出席订婚宴。这也是体贴她。
  后来她就再婚了。
  我在街上碰见地。她的态度很好,她恢复了信心,打扮还是那么优雅。她对我客客气气。
  “孩子好吗?”她问。
  “我们都老样子,你呢,你好不好?”我问。
  “还好,”她侧侧头,“我现在的思想搞通了。”
  我笑,“这话怎么说。”
  “我与尊不怕对看你说,我实在是很爱他的,当初为了脱离家庭牺牲,跟着他捱苦,心又不甘……落得如此下场。”
  我温和的说:“门当户对是很有道理的。齐大非偶,尊也有不对的地方,他不应该纯恋爱,他应该想到适应生活的困难。”
  “你倒是总帮我说话。”
  “打算要孩子吗?”我问。
  她摇摇头。
  “孩子是可爱的,将来你会回心转意。”
  她不响,我们就此告别。
  我没有告诉尊我碰见君平。我知道他们是相爱的,只是他们不懂得克服生活上的困难。
  我当然知道我的一切条件比不上君平,正因如此,所以我懂得容忍,我懂得迁就,所以尊在我这里得到的幸福远比在君平那里为多。
  如今君平又结了婚,我胸中一块大石才落了地。
  幸亏君平与他没有孩子,断开了就爽爽快快的各走各路,而我的精神压力到今天为止,也告终止,可以好好的松一口气。

妻子与情人
  我换好了衣服。
  先是打算穿T恤牛仔裤的, 那是我的常服,后来一想。不好,太随便了,又换了袭裙子,裙子是通花麻纱的料子,其实白天也可以穿,但是我又换了下来。我坐在床沿半天!不知道该穿什么才好,终于取出一件真丝的云头唐装短打,又觉流气,尤其是那五粒金叶子的套钮……我想了半天,竟没有半件可以见客的衣裳,一柜子一柜子的衣服,全是用来看电影逛街的!我又不大出去看电影逛街,我的工作是画画与做陶瓷,卖给一家画廊维生,平常只穿一件T恤与短裤。
  终于我拣了一件两百年没穿过的衬衫,蓝白花的,配一条淡蓝白裤子。凉鞋倒是新买的,一点点金色。我想化妆。但是我这个人有一张奇怪的险,一化妆就艳,不化财就像个童子军,对于我自己的相貌,我是非常自卑的,老觉得任何在街上走过的女人都要比我漂亮。
  从小到大只有一个男孩子说过我好看。那一日我坐在他床上看着他说笑话,我也跟着笑了,他忽然说:“微微,你真是越看越好看,有修养的人就是这样。”我听了并不高兴,我不知道他第一眼看我的时候觉得我有多丑,但是他所认为的漂亮女人在我眼中都像是小舞厅里半红不黑的舞女。人各有志,大家的欣赏能力不一样。
  所以我一直寂寞,我一直坐在屋子画画,以及做我的花瓶。我的花瓶也比不上人家的漂亮,但是销路却很好,我不知道谁是买主.但是我感激他们,我生活得很好,但是我的约会少了一点。
  今天我赴约,是去见我情人的妻子。
  实际来说,孙根本不是我的情人。应该怎么说呢?我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他,我们在白天很少见面,他有时候来电话,有时候不来。有时候我们去看电影,我请他,有时候他也请我。他并不是一个好伴,他长得不帅,很有点脾气,为了我一句重话,常常三天不见面,他就是个那样子的人。但是人是有感情的,他有一个优点,在我们约会第三次的时候,他便说:“薇薇,我妻子不肯跟我离婚,所以我只能与你维持朋友关系。”
  我点点头。他有没有太太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打算嫁给他。
  但是日子久了,事情变得很奇怪,我开始依赖他,一两天见不到他,我会想念他,想念他平凡的发型,平凡的衣服,平凡的一切。
  我不能够用想像我的女朋友们见了孙会怎么想,这么普通的一个男人。而我呢,我的肥皂都是自己做的,做肥皂并不困难,各式各样的形状,各式各样的香味。而他……那么普通。
  但是最不普通的人在夜间还是寂寞的,他在夜间陪我说话,多数是听我说话,他说他喜欢听。我告诉他毕加索有个女儿叫柏隆玛,西班牙文“鸽子”的意思,毕加索画过很多很多的鸽子。他仿佛喜欢听。去了东京回来,我告诉他关于语言不通的笑话,从巴里岛回来,我又告诉他土人织的布有多么美丽,他也都仿佛喜欢听。  他只是一个听众,他不大疲倦,他是一个失败的商人,自从生意失败之后,他妻子开始对他冷言冷语,并且上街打麻将通宵不回,他就有了离婚的念头。他说得并不多,但是把这一句那一句凑起来,也就离事实不远了。他自然是一个心肠硬而且不能负责任到底的男人,否则字典里不会有“离婚”两字。
  而我,我说过,我不过需要一个听众,而熟的听众永远比陌生的听众好。孙对我很迁就,或是说不大关心,他认为艺术家的本质原该如此。而我是不是艺术家呢?我很怀疑。但是为了孙,我会推掉女朋友的约会而等他的电话,而那些女朋友又都是相当要好的女明友。我推说我的工作忙,她们都相信了。她们不知道有孙这个人,即使知道了她们也不会相信,因为他长得实在是普通。他根本不是我们这一条线上的人。他也并不懂得我。
  但是找们在一起相处得很好,有时候他不愿意出来,还是我恳求他的——“出来吧。”“我要写几封信。”“不见得要写到晚上十二点吧?”“那么十一点打电话给我。”“我有点累,你家住在浅水湾。我的车子又卖掉了,而且你坚持一切客人必须要在两点钟之前离开。”我笑,他有时候像个被宠坏的孩子,无缘无故的被宠坏了,而且大概是第一次,故此无限度的利用着这个机会。
  有时候他电话来了,说是累,还真累,我就会大方的说:“那好,你休息吧,明天见。”有时候明天也不一定见得到,可是也就这么敷衍看,我从来不告诉他,我心里面其实很想见到他。这种朋友,有没有妻子,那是不重要的,到了现在这种时代,一个男人要是自爱,在任何情形之下都可以自爱,要是不自爱,那祖宗十八代也管不了他.不要说是妻子。女人也一样,人都一样。
  但是他的妻子不那么想,他的妻子认为只要天下间像我这种坏女人都死光了的话,那么他们的家庭还是幸福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不晓得从什么地方找来了我的电话,硬是要约我见面。
  我不大会吵架也不大会安慰人。她一道问:“如果你是我,你怎么办?你怎么办?”声音是沙哑的,也就是那种传统上泼妇的声音。
  但是我不认为她是个泼妇,我说:“假如我是你,我马上离婚,这种丈夫要来干什么呢?”
  “既然如比,你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她凶巴巴的问。
  我说:“我没有把他当丈夫呀,他是我认识的人。”
  她不知道有没有听懂,然后就开始诉说她对丈夫如何的好,她的丈夫如何没有心肝,我都很膈膜的听着,非常的礼貌。对于人家的家事,我是不十分感兴趣的,我说过,我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听众,这个年头找,一个听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假如孙先生愿意做下去,我没有理由拒绝,他要是不来了,我也不会去找他。
  最后她说:“我要见你。”
  我淡然说:“我长得丑,而且没有什么好见的。”
  “请你出来让我见见你,我丈夫以前也有女朋友,后来我们也成了好朋友。”
  我说:“我不大喜欢这么复杂的关系,而且我长得丑。”
  “让我见见你,那么我可以知道我错在那里。”她哭了。
  我相当的怕人家对着我哭,于是我说好。
  今天便是赴约的日子。
  我不能穿得太时髦,花俏的衣服我多得很,实在是很少穿给孙看,他不会接受,我自然也不会穿给他太太看。我早说了,我们是两条线上的人,拉不到在一块的,在巴黎耽了四年除了寂寞之外,一切都受点巴黎影响。
  我去了那约好的地方。
  我早到。我不是一个迟到的人,我不喜欢迟到,但是我想太太们大多数喜欢,她们习惯了安定的生活,因此没有时间观念。
  我叫了一杯牛奶在那里等。渐渐我也学会等人了,很耐心的.若无其事的。心里面想看其他的事儿,比如说上一组的陶瓷太日本化了,非常的后悔,做好之后再敲碎,异常的可惜,毕竟都是卖得到价钱的货物。
  牛奶杯的表面积了一层皮。这种餐厅的人就是不会煮牛奶,牛奶是不能煮滚的,煮滚之后,蛋白质便会凝固,煮牛奶得煮在七十六度F以下。然而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更难过了一点。
  终有人叫我一声:“薇薇?张薇薇小姐?”
  我抬起头来,那只是一个女侍,她叫我去听电话。
  我去接电话的时候、已知道孙太太是不打算来了,真是的,为什么这样没有胆子呢?浪费了我的时间。果然她在那边说:“我的孩子有点不舒服,对不起、我们下次再见面吧!”
  我记得我温和的说“好”便离开了、她的声音仍然沙哑的。
  我觉得我很费了半天的时间,从选衣服到化妆出门,这位太太也真是会开玩笑,下次她约我出来,我就不会答应了,我开了我那部三手福威根回家。
  天气异常的炎热,谁也不要告诉我做人应如何如何。除非他能给我快乐,如果他能给我快乐,我会听他的。但是张三李四的逆耳良言我听太多了,听不进去。
  我蹲在地上做一只泥娃娃,面孔被我捏来捏去,我忽然有一种上帝的感觉,只是无法在它的面孔上吹一口气而已。我把它做成一个普通女子的样子。太美丽的面孔常常给人一种“此人没脑袋”的感觉,因为美人们都太过努力于发展她们的美,故此其他都疏忽了,太不美的脸也不好,会有自卑感……
  我并不讨厌孙,他并不是个好人,没有一个好人会抛弃了老婆在外头乌搅,或者他有他的苦衷吧,我们活在一个充满了苦衷的此会里。
  我开了无线电,刘家昌的歌被刘文正唱得这样美:
  有缘相聚又何必长相欺
  到无缘时分离又何必长相忆
  我心里只有一个你。
  你心里没有我又何必在一起
  我满手的泥往短裤上抹。
  我心中的人绝对不是孙。地还没那个资格。那是一个很远很远的人。因为他心中没有我,所以我终止了与他在一起,至于孙,我看不起离不了婚的人。
  我有点饿。电话始终静默着,没有人打过来,我始谈没有男朋友,我只有情人。我拿了一个面包吃,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站在纱门外头,有人问:“是薇薇吗?张薇薇小姐?”
  我抬起头,隔着一层纱门,我看不清楚,阳光还是那么大,金色的影树叶子碎碎的飘拂,无线电里的声音:“念你念你在梦里,问此情何时山。今天想要忘了你,明天却又想起你,有缘相聚又何必长相欺……”
  我缓缓的问,“谁?”
  纱门轻轻的被推开,一个女人走进来,背着光,我再问“谁?”她穿着一袭半新不旧的裙子,她慢慢的坐下来,地说:“我是孙太太。”
  我并没有站起,也没有惊讶,她决定要见我,后来改变了主意,又再后来她又决定找上门来,这么远的路,这么热的天。这个女人或者从来没有看过费兹招罗的“大亨小传”,但是她有那种精神。
  但是她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漂亮,一张很端正的脸,属于百分之一百中国女性的,小巧的五官,可惜眉毛拔得太细,我不喜欢拔眉毛的女人。短短的头发也梳得蛮时髦的。
  我很礼貌的问:“你要喝冰茶吗?对皮肤很好。”
  她看着我。她然后说:“你竟长得这么美丽。”
  我惊讶,我抬起头,手上的冰茶泼了不少出来,我怔怔的看着她。我们两人竟同时的觉得对方美丽。好笑的是,孙只不过是一个最最普通的男人。
  “孙先生好吗?”我问。
  我站在瓷盆前冲洗我的手,用干毛巾擦干。
  “你用的毛巾都那么漂亮。”她低下头,“我……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我就活在这个小地方,长大在这个小地方。从外头回来的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其实一颗心才是最重要的,”我轻轻的说:“走遍大江南北一点用也没有,只有心是重要的,我的心紧,被自己造的茧缚住了,走遍大江南北是没有用的。”
  “你们才有资格说这种话,就像有钱的才可以说钱有什么用呢?”
  她说话很有纹路,配孙是绰绰有余了。孙与我又是什么关系呢?难道我真是天上的一片云,偶然投影在他的心波吗?我也不明白。
  “你怎么会喜欢我丈夫的?”她忽然问我。
  我坐在小凳子上,我说:“他是一个不错的男人。”
  “世界上不错的男人很多。”她开始尖锐。
  “对不起,我刚巧碰见了他。”我提高了警惕。
  但是她又柔和下来,她说:“开头的时候,我以为你是一个舞女,或是一个歌女的名字——张薇薇。”
  我微笑,“舞女与歌女又有什么不好呢?她们只是没得到留学法国的机会,各人的命运不一样。”
  “但是你是不一样的,我今日见了你之后,就知道你是不一样的,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勾引别人的丈夫?”
  “我认为你思想上根本的错误。勾引是不存在的.都是双方情愿的,或者某一方面情愿得多一点,另一方面情愿得少一点。”
  “你怎么会看得上他呢?”她问我。
  “我不知道。他是一个……他其实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他看到的,不过是这么多。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挑他,当时我与一个十分可爱的男孩子分了手,你知道。”
  “他曾是一个成名的商人。”她维护着丈夫。
  我哑然失笑。
  “你看不起他,但是你对他那么好,你为他做那么多的事,甚至做他的情人,为什么?”
  “你会不会搓麻将?”我问。
  “会。”
  “我不会。我的时间太多,无法打发,你明白吗?我为很多人做很多事,并不图报答,
  但是我心中的男人我已经在五年前失去了,以后无论是谁,再也比不上他,所以谁都一样
  我刚巧在不如意的时候碰见了你的丈夫。”
  “但他是我的丈夫!”她说。那种恨意又来了。
  “你为什么要见我?他不再爱你了,他要与你离婚呢,假使我死了,他会去找别的女人,
  “你要每一个都看遍吗?那多累,为什么不与他离婚呢?成人之美是好事。”
  “我不能够,你不明白。”
  “我当然明白。”我说:“上次我只不过失去一个泛泛之交,我体重轻了十磅,当然明白。但是这个男人至今还认为我潇洒,那已经值得了。我又肥了,我现在像一只肥猫。”我说。
  “你不胖,你很美。”她然后维护起我来。她是一个矛盾与奇怪的女人。我想女人们都是这个样子,矛盾而奇怪与寂寞,对一切都念念不忘。但是她要比我壮健得多了。
  我把颜料整理好,坐在桌子的面前看着她。
  她长得不错,但是孙尽管太普通,孙对我也很不错,他在我将溺的时候拉了我一把,这是非同小可的事儿,比锦上添花不知道要高了多少倍。他对我说的是假话,是真话,我不介意。我并没有要与他相处一辈子,但是我确实是待他以诚,再诚了没有了,他说十点钟找电话来,我半点半就设法自女友的饭局沈出来回家等电话铃响,也许等得到,也许等不到,我不会等他等到底,但是至少目前为止,我没有发现比他更好的人,就是这么简单。但是做了妻子的人又不一样吧?
  她问我:“巴黎美不美?”
  我点点头,“美。”
  “你去过很多地方?”她低着头问。
  “该去的都去了。南极洲没去过,深以为憾。”
  “你交际圈子一定很广?朋友一定很多?”
  “我没有朋友,”我温和的说:“孙也不是我的朋友。我说过,很久很久之之前,我曾经有遇一个男朋友,那才是真正的朋友,分享快乐,分享忧虑,分享金钱,分享一切,那才是男朋友。后来也有讨得我欢心的男人,然而也不过像洋娃娃、小猫小狗,好玩而已,失去了也顶难过的,就像失去了还未曾玩腻的玩具,惆怅不已,颇为思念,如此罢了。”
  “孙是什么?”她问我。
  我技巧地回答:“一个男人。”
  “你另外去找一个男人可不可以?”她问。
  “你为什么不问他:另外找个女人可不可以?或是你不找女人,在家陪妻子可不可以?”我说:“他不会为找死,我死了他马上再有情妇,说不定他现在就有第三个第四个惰妇。”
  “为什么走遍大江南北的人会做别人的情妇?”
  “我也是一个女人。”我把画笔敲着桌子:“我说过了,我已经说明白了。”
  “那么,你为什么——”
  “孙太太,假如你不介意,让我们吃些点心,不再问为什么了。”
  我拉开烤箱,里面的面包刚刚好。我把无盐白脱拿出来,开了一瓶“普宜费宝”红酒,倒了两杯。我不管她如何,我的肚子饿了,我得吃东西。
  “那是你的晚饭?”她问。
  我点点头。
  “孙也喜欢吃?”
  “我没有问,我不知道,我很少问问题,”我说:“我很少问:你爱不爱我,我从来不问:昨天晚上两点钟你在哪里,更不问:我们能相处多久,也一向不问:为什么别的女人都花男朋友的钱,我花不到?我已经多年没有问问题了。”
  她几乎拿我没奈何,只是直直的看着我。
  “我求你放弃孙,则使他碰见别的女人也好,但是你,你只有一个,再也没有了。”
  “那是不对的,只是在你的生活圈子里,不容易碰到我这样的人,其实我是一毛钱一打。至于孙,”我喝了一口红酒,“如果我答应你以后再不见他,那不是做不到的事,但是我不愿意口是心非、我对他习惯了,我有点喜欢他——”
  “他也不过是一只玩具!”
  “那是不对的,玩具大半很美丽,他并不美丽,他离美丽太远,他只是一个听众,我也是他的听众。你可以告诉他,这话是我说的。”
  “我没与他说话已经有一年了,他进进出出,每当天黑,他便穿好衣服出门去,目从生意失败后……”
  我喝我的红酒。我又何必对她说,我听人冢讲,自从孙生意失败没了后,她便看他不起,夜夜出去搓牌,头发也染黄了,眉毛也剃了、留孙一个人在家看孩子,然后孙也出去玩,她蓦然发觉她到底是个三十岁的妇人,机会无多,想在她身上捞一把便宜的人多的是,要再婚是另外一件事,她想回头,已经迟了,就是那么一回事。
  我再喝我的红酒。女人呀,当丈夫在身边的时候为什么不多看他几眼,而现在跑来看丈夫的惰妇,为什么?有人以前问我为什么没有与旧男友复合,我心里面想:一个礼拜有七日,他要做贾宝玉,轮到三天是我的,已经要去还愿了,还有那四天怎么过,不加拉倒算数。
  我一直在吃,吃得很多。电话铃一直沉默看。孙没有打过来,因为事业与家庭的不得意,他成了一个很多心的男人,连我多多少少得付他一点同情心,说话要婉转地,兜着圈子慢慢的。慢慢的。他不常找我的原因是怕我笑他没没其他的事儿干。
  我忽然十分想约会他,在什么地方都好。真的什么地方都好,忽然之间我想约见他,尤其今天是周末,我还是十分看重周末,希望星期六可以见到我的情人,而不是情人的妻子。
  “你是一个能干的女人。”她说,“我看不懂这些作品……”
  我说:“为了生活,你知道。”
  “他说:当你穿白色的时候像一块玉似的。”
  “他说过吗?”我微笑,他真的这么说过。听上去还是很舒服的,尽管是假的,听上去还是很舒服的,尽管听不同的人说过那么多次了,还是蛮舒服的。
  “他喜欢你的画吗?”
  “我没给他看周。”
  “你们谈些什么?”
  “谈做生意是如同的困难,人心如何的险恶,婚姻的利与弊,谈我们的过去,就是没有将来。说到太空人是这么的伟大,说到太阳的黑点,达文西的画,彼埃卡丹的打火机如何恶劣,用武士刀砍入应该在什么地方下手,台北、新加坡的舞女哪个美,怎么我不跟他同居,我还告诉他,九月底我将嫁一个绝对不了解我的人。”
  “你——要结婚了?”孙太太惊喜的问。
  “是。”我指指茶几上,“那是我的未婚夫。”
  她马上走过去把照片所在手中,立即说:“他好英俊啊!”抬起头来,脸色完全不一样了,“现在是六月中了呢!”
  “快六月底了,快了快了。”我说。
  “你为什么不早说?”孙太太有一万个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问。”
  “孙知不知道?”
  “不知道,因为他也没有问。”我说。
  “你这么……放肆,你未婚夫不介意。”她又问。
  “他怎么会知道?”我问:“你会告诉他吗?他现在在做和尚吗。恐怕也不会,九月底我将飞八千五百哩去见他,然后在伦敦注册,巴黎蜜月,再回来住。你很安全,孙太太,你必须停止打电话给你丈夫的情人,没有一辈子的情人,或者你应该……我不能多管闲事,我不想忠告你。”我笑了。
  “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她渴望地问,忽然成了我的好友似的。
  “我不知道。我只晓得如果他心中已没有我了,我一定走,走得远远的。”
  我打开了无线电,又是那首歌
  “念你念你在梦里
  问此情何时已
  今天想要忘了你
  明天却又想起你……”
  “你会想孙吗?”孙太太问。
  “会,常常,我很喜欢他,”或者是吃太饱了,或者是喝了酒,我忽然觉得天气热。我额角上有汗。我常常想起他,他毕竟是我的倩人,就在此刻,我多么希望电话铃声会响,声音是他。但是他霸占不了我的梦,我的梦中另外有人,永远是同一个人。这个坐在我面前的女人是一个弃妇,我又何尝不是一个弃妇,我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词来形容自己了,这的确是事实。
  我缩在角落里。
  是呀,今天是周末,我有地方可去,喝酒、说笑,但是我不肯动,我要等孙的电话。不不,我决不爱他,这只是一种倚赖,我希望他是我固定的情人,而我还有那种吸引力,就是如此简单,我愿意天天见到他,直到有第二个男人出现为止。妻子与惰人都一样,我恐惧没有安会感,我实在是恐惧。为此我得罪了多少的泛泛之交。
  “你寂寞是不是?”
  “是的。”我说。
  “孙并不能为你解除寂寞。”她想着说:“为了他,我变成了泼妇,到处去为他吵架,得罪人。也许他希望的也就是这样,是不是?他得到了满足,有几个女人在为他争风吃醋,他的希望只有这么一点点,我为什么要满足他的欲望?他心中既然没有我,我干脆跟他离婚也算了,罢罢罢——说不定他还会因此想到我的一点点好处,我这样死缠看他,缚得住他的人,可缚不住他的心,何况是连人都缚不住。谢谢你,我回去跟他离婚,我马上签名盖章,真的,我想明白了,他对我是厌倦了,再也没有法子挽回了。”
  我伸出手来,她与我握一握。
  她忽然展开一个笑容,“我会带着孩子走,可是九月之后,他会怎么样?我走了,你结婚去了。”
  “所以嘛,我说的,你心中还有他,我没有想到过他九月后会怎么样。他会再找个女人吧,新。”
  “凭他?”孙太太俏皮起来,“人的运气不常常永远是那么好的,他碰见了我,与他做八年夫妻,人人说我品性再坏,配他还是绰绰有余。他又碰见了你,那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事,是不是?”
  “多谢你把我抬举得这么高,但他是个不错的人。他只是……他的电话常常不来,该来的时候不来。”我笑。
  “你在等他的电话?”孙太太不置信。
  我点点头,汗流得更舒畅了。
  “他敢叫你等?”她更不置信。
  我笑。
  “他的损失他不会知道。”
  “既然他的损失他不知道,他又有什么损失呢?”
  我们两个人一起微笑。
  一起微笑。
  孙太太取起红酒一饮而尽。
  我送她回家的。
  我那辆三手福士威根并不好坐,路上摇摇晃晃,摇摇晃晃,但还是把她送出了市区。
  回到家我觉得把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全很费了,都黄昏了。孙的电话还是没有来。我联络到朋友,约他们去喝酒。等待是有限度的,否则妻子与情人还有什么分别。况且他还不是入我梦的人,不不,不是。
  我开始重新化妆,心里面想该穿什么服装,这次可以随心所欲点,爱穿什么怪衣服就是什么怪衣服。
  但是无线电中还是唱:“有缘相聚又何必长相欺,到无缘时分离又何必长相忆……”
  孙喜欢欺人。
  但是我并没有受他欺,我出去了。
  妻子与情人原是一样的。

十五岁半
  我是一个很爱自己的人,一点不肯吃亏,从小为自己定下了一套择偶标准。我怕丢脸,所以一切都很挑剔,循规蹈矩的做事。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单恋一个男人呢?可是事情往往是不可思议的。今年我十五岁半,照中国人的算法是十六岁,我自认为是个大女孩子。我写日记,练毛笔字,读最好的英文书院,功课那么紧,家里还请了法文老师补习整个暑假练网球学游泳,唯一的缺憾是没有音乐细胞。但我还是很骄矜的,在学校里简直没有同学跟我要好。我们是女校没有男生,有时候学校开舞会,别的地方有学生来,我都不喜欢他门,那些男学生的白校服是脏的,他们脸上长满疱疱,好丑,戴眼镜,声音像小公鸡,说英文带广东音,肉麻死了。所以我怎么会单恋男人呢?我这么骄傲。
  有一天放学晚,爸爸下了班,与妈妈在说话,怪兴奋的。爸说:“嗳,俊东真是结婚了。”他把照片给妈妈看。
  妈妈说.“天晓得,咱们女儿这么大了,他还刚刚结婚?”
  “可不就是。你瞧瞧。”
  妈妈把照片看看,“唔,很好看,在家拍的?”
  “是呀,就回来渡蜜月了。”
  我过去说:“我也要看。”
  妈妈笑道:“小毛就是这个样子,百样有份。”
  我把照片看了,那个男人的脸背光看不清楚,那女人却是漂亮的穿一件翠蓝色丝绒面子的短袄,一排水晶套纽,笑得非常妩媚,眼睛雪亮。
  我放下照片说:“像妈妈。”
  妈妈说:“我老太婆罗,人家才年轻貌美呢!”一边笑。
  爸爸说:“挑了十五年,挑到个才貌双全的,也算难得,俊东这些年来守身如玉,原来如此。”
  我问:“俊东是谁?”
  “爸爸的同学。”妈妈说。
  “老头子?”我问。
  爸说:“这什么意思?妈妈算年轻貌美,爸爸的朋友是老头子?”
  我笑,“我没有说你老呀!”
  爸爸说:“是老了!女儿都这么大啦,怎么能不老呢?”
  我耸耸肩,只好去做功课。
  地理,加拿大的产麦丘陵地带。国文,孟子论孝。英文,要写一篇作文,题目:我的愿望。老是这种题目,从小学到中学一样,我打算写我的愿望将来是做个作家,可以写不同题目的文章,免得老写我的愿望。英文:沙士比亚暴风雨第一幕。咆吼山庄第七章。希夫克里夫对凯芙琳真坏。希夫克里夫根本是个坏蛋,这本小说差极了,听说某些作者还抄这种调调儿,变成中文版还畅销得很呢!该不该成为一个女作家?好象不大高级!生物……代数……功课这么多。物理最差劲了,音波那章老读不熟。上星期妈妈带我去诗韵。那里的衣服不适合我穿,后来又去分店,终于买一条裙子,可是天天得穿校服,不穿校服又穿什么呢?
  学校里没有一个女老师穿得及格,大密斯王的旗袍都是花布的,小密斯王的丝袜勾破棹也不换。
  我希望可以发育到五呎五寸半,女孩子矮不好看,现在只是五尺四寸,不成问题吧?十五岁半了。明年要去买一块蒂婀的香肥皂,贵得很,妈妈说不要紧,女孩子香喷喷才好。妈妈真是好妈妈。
  要集中精神做功课真难。子曰……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夫子们说过的话都是对的,那天在十七岁杂志上看到花袜子,香港就还买不到。香港日本时装太多,我不喜欢日本衣服,穿起来永远像个小女孩,娃娃似的老长不大。姐妹杂志老骗人,一放下书就赶出去买那些示范过的裙子,可是老买不到,店家说卖光了。生气。
  张美芬叫我小毛,小毛是她叫得的吗?我不高兴每个人叫我小毛。牙医东尼叔叔说:“小毛,你有四个牙坏了要补,别老吃瑭。”没有呀,我才不像她们什么糖都吃,我单吃杏仁洛加粮,将来有男朋友,要送一打玫瑰花与杏仁洛加,玫瑰花虽然俗气,要是真有人天天送倒还是喜欢的。
  几时会有男孩子送我玫瑰花呢?有几个?妈妈说女孩子十六岁才可以有社交活动,太早会十分贱相。可是也有人十多岁做电影明星的。妈妈说我非要念学士不可。女孩子没知识,就除非靠脸靠大腿吃饭,那是很惨的。
  将来做什么呢?读完书还没有结婚,当中有一段日子,要选一个高贵独特的职业。我希望我不要随随便便的恋爱,然后马马虎虎的失恋。
  胸罩又不合身了。很紧。老师说要买那种垫薄薄纤维绵,不准透明,不雅观。可是妈妈穿透明的不晓得多合贴。妈妈最漂亮,三十七岁看上去跟廿七岁以的,将来如果有妈妈那样的身裁,太棒了,妈妈的香水用“查利”,她买一瓶可龙水给我,但是不准用化妆品,唉。
  一天的功课总要做三、四小时。
  做完后看一个很坏的电视节目,才睡了。
  现在的生活像一只蛹,我后年毕业,那时候会不会变一只蝴蝶?太渴望了。
  过几天上课,郭雪珊说她哥哥请我看电影,我以为大家都去,马上答应了。后来弄清楚只请我一个人,马上又拒绝,真没意思,第一个约会原来是这样的。郭雪珊的哥哥好土,戴一个铁链子的精工表,念工专,我才不去。因此生一天气。回到家中拼命按铃。
  要命,这种人。乱约会,凭什么嘛!不要脸。
  女佣人来开门,我在门口放下书包,听见客厅里有客人,还有爸爸的声音,他提早下班了。
  我进去,妈妈说:“小毛放学了,小毛来见周叔叔周阿姨。”
  我知道是照片上的两夫妻来了。原来他们姓周。
  我走过去说:“周叔叔周阿姨。”
  那周阿姨一脸笑容,人比照片漂亮,迎上来拉住我的手。
  我笑说:“周阿姨最美了。”
  她转头说:“俊东,你瞧瞧这孩子多会说话!又长得秀气,他们福气真好,女儿如此出色,听说功课也上等。”
  那个周叔叔转过头来,我才看他一眼,就呆住了,怎知可以这么好看!他长得实在太帅了。瘦瘦的脸,浓眉,秀气的鼻子笔梃,眼睛闪闪生光,脸上没笑,眼睛先笑,唉呀我想,怎么办呢?我明明是爱上他了,不是每一个女孩子都可以在一生之中碰到他那那样的男人。他坐在沙发上,浅咖啡色凡立丁的裤子——爸也喜欢这种料子,扣布衬衫,米色套头薄羊毛衫,深紫红半靴子,打扮得那么大方高贵,除却薄薄的一只白金表,什么也不戴。他连白发也没有。他看上去那么舒服,很高,但是不很壮,最主要的是他脸上没有疱疱,又不戴眼镜,跟我平日有机会碰见的男生是完全不一样的,太帅了。
  他跟我说:“你叫小毛吗?”
  我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脸忽然全红了。
  他微笑,“你爸爸常说起你。”
  妈妈说:“当然啦,只有她一个女儿。”
  他跟他妻子说:“嗳,咱们也生一个,叫二毛。”
  周太太笑,“神经病!”
  我才发觉他是结了婚的,有太太的。我低下头。
  那天晚上我写日记:
  他是最最完美的,连声音都那么好听。他学问那么好。爸爸才念完学士,他却是博士。说话那么风趣,又幽默,与他在一起,像个美丽的春天,微微下点雨,没有功课,可以去公园散步,是的,他就是那样一种默然的狂喜可是怎么办呢?我才十五岁半。他怎么会注意我?怎么可能,他有妻子,他怎么能约我看电影?世界已经令我失望了,令人恶心的郭玉珊的哥哥请我看戏,可是周叔叔是永远不会叫我出去的,他们来度蜜月.两个月就走了,我叫妈妈改天请他们吃饭,我希望见到周叔叔。甚至是周阿姨,她也那么美,令人无从妒忌起,她对我那么好,送我两只银手镯。太高兴了。他们真是一对。我是爱上周叔叔还是周阿姨?还是两个都爱?将来我会碰见周叔叔那样的男朋友吗?我不要郭家那种,不要不要不要!
  写完这段日记之后一天,妈妈就请周叔叔吃饭,请在一间很静的夜总会。我很翻遍衣橱,没有衣服好穿。烦死人,能买的时候不去买,现在怎么办?
  莫沅君说她晓得有一家店有,我们放学马上去。结果有件粉红色的长裙子,一层层的花边,我嫌花边太多,我不要像个洋娃娃,我说过多次了。女店员拿出一件黑色丝绒露背的,看上去真不错。但是妈妈一定不让我穿黑色的。我怎么办呢?小孩子的年龄过去了,大人的年龄没到。
  跟莫沅君跑得累死,功课也没做。西洋历史要写一篇玫瑰战争的结论。失望地回家,匆匆作功课,连饭都没吃好。
  妈妈问:“小毛怎么心情不好?功课太忙了?”
  我说:“妈妈,我这个童花头留了十三年啦,换个发型好不好?请周叔叔吃饭,我也没衣服穿。”
  妈妈诧异的说:“什么吃饭?你小孩子也去?我们没打算请你。”
  我一听,脸先臊红了,握着拳头,忽然忍都忍不住,气急攻心,哭起来。
  妈妈莫名其妙,呆呆的一直叫:“小毛小毛!”
  后来她总算让我去,我已经很失望,一切不如意的事都是在这段时候发生的,怎么妈妈会这么疏忽?她该知道我是多么渴望去这个晚会,她应该知道。我伤心了一个晚上,也没睡好。
  第二天上课没精打采。老师说英文小说要测验,那本“奇异故事”都是希腊神话,名字非常难记,不过我很有兴趣,还有一本“符”是华德史葛爵士的,不好读。周末自那个晚会回来非得再各重读一次不可,分数拿得坏,同学不尊重我,老师也不喜欢我,太重要。
  我几时才十六岁呢?十五岁半,说出去永远被人当小毛。谁让我的名字叫小毛?
  放学走过一家公司,见到我要的裙子,雪白,麻纱绣有小孔的,最好就是还有件斗蓬配,在这种天气不怕凉,斗篷是同料,只有肩膀绣花,以下是净麻纱,轻盈而秀气。我非常高兴,奔进去问价钱,太可怕了,竟要八百五十块。我口袋只有一百,我怕有人会买走,问店员可不可以付定金留在一边,我隔一小时马上来取。店员很好,她说不用定金,但一小时后如果有人买,她就不留给我。
  我叫计程车回家拿了自己的银行存折去银行。一共才只有一千五,提了九百出来,马上去买那套衣服。那店员很高兴让我试,连一针也不用改。呎码刚刚是十号,太幸运了。周叔叔会请我跳舞的,一定会。包好衣服我去看鞋子。我要配双浅蓝低跟的鞋子,居然也买到了,花得只剩车钱,回家妈妈很急,她说以后迟那么多回家,一定要先通知她。
  我把理由叙述一下,她说我太花费,十五岁就买那么名贵的衣服,廿五岁怎么办?我只好陪笑。那存折里的钱是我好几年的压岁钱节蓄的,一下子都几乎用光了。怎么舍得?都为周叔叔。
  我要看上去像大女孩,他太会请我跳舞。
  果然,那天周阿姨一见我立刻称赞说漂亮。
  我们到了夜总会,吃法国菜,爸爸不让我自己点菜,爸爸最可恶。
  周阿姨穿一件绣花软缎旗袍,那么特别。我觉得她这种年纪才好穿衣服,什么都合适。妈妈穿洋装,料子十分考究,一比之下,我这身衣服像是毕业舞会的衣服。我又失望了,而且一整个晚上没人跳舞,我坐在周叔叔隔妈妈一个位置,既不是对面,又不是旁边,什么也没说,他们四个讲的话我也插不上口,默默的坐了半夜。
  还是临走的时候,周叔叔笑说:“小毛疲倦了。快回家休息吧。”他的笑容十分温柔。
  他的黑西装那么瑞正。
  还是值得的,就是来看他这么一眼,听他说这句话还是值得的。
  回到家我脱下衣服小心挂好,淋浴出来,听见妈妈低声与爸爸说话。
  妈妈说:“小毛到尴尬年龄了,情绪非常不稳定。”
  爸爸说:“我知道。”
  妈妈又说:“像今天,硬是要跟我们去,什么意思?去了也不高兴。”
  爸爸说:“顺着她一点,过这一、两年就好了。”
  妈妈说:“但愿如此。”
  我钻进毯子之前很有点歉意。
  叫爸妈迁就我,太难为情了,也太不应该。
  整个晚上梦见周叔叔。有声音对我说:“复活节有假,去约他出来,复活节功课没那么忙,他人那么好,不会拒绝你的。”做了一夜的梦,那声音仿佛是妈妈的声音。
  醒来之后,想到复活节他就要离开香港,不晓得回哪里,我怎么找得到他?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呢!马上又哭了,我从来没有为男人哭过。感觉坏到极点,但愿没有这种经验。
  反正再也睡不看,便起床温习,把那两本书里的人名全抄下来,一遍遍的背。老师最喜欢抽人名来问, 常常出一句没头没脑的对白,问我们(一)是谁说的?(一分)(二)说给谁听?(一分)(三)为什么要说这个话(一分)(四)说完之后发生什么?(一分)。不读得熟是不行的。
  等妈妈八点半起床,我已经看完半本书。妈妈很感动,马上叫佣人去做我喜欢的早餐:冰糖蒸蛋。做妈妈的真是,女儿肯用功她就那么乐。她有什么好处?我做妈妈以后也会这么伟大?
  吃完早餐反而困,结果躺在小床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听见爸爸说:“小毛功课吃紧,难为她年年十名内,不用咱们担心,物理怕要补习。”
  妈妈说:“现在的孩子物质享受给比我们好,但是功课太辛苦。”
  找心里说:我不是孩子,不要“孩子”我。
  我把闹钟拨到十一点。
  但是王君穗的电话十点半就来了。
  我去接听。她说:我们去看早场。”
  我说:“我有事,不去。”
  “温习吗?死用功。”她嘲笑我。
  我怎么肯让她知道我温习?要是她知道我啃书,她一定会紧张,人人那么用功,拿第一就难了,我也很自私,于是说:“不,爸妈带我去郊游,今天天气好。”
  她放下心,“哦,那么改天去。你几时温习?”
  我说:“明天星期天好了,翻一翻。”
  “好,再见。”
  我放下电话,回房马上拿起书,读得十二分仔细。
  也不知道怎么学坏的,对同学不说老实话,每个学生都想作潇洒状,其实不读书怎么可以成绩好?人人都默默的用功。要是会考考得不好,便没有希望进香港大学。我不愿意到英、美去升学,离家好几万里,苦都苦死。谁晓得?也许到十八岁,会喜欢去外国见识见识也说不定。
  熬到下午四点实在不行,放下希腊神话就闭上眼睛,还有一本。心里暗暗好笑,玩三天三夜都不累,看书就像受了催眠术似的。
  测验完之后我很有把握,到底一整个周末都花了心血。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几时可以再见周叔叔?
  他回请爸妈的时候,能不能也连我也请在内。
  我问妈妈:“周叔叔怎么不来?”
  妈妈说:“人家要做的事多看呢,怎么好常来?”
  “他忙什么?”
  “渡蜜月,见亲戚朋友呀!”
  “我们也是他的朋友。”
  “他不是见了我们吗?”
  妈妈好不诧异。
  看样子没办法,只好靠自己的。
  怎么靠法?打电话找他。一定要老着面皮。
  在爸爸的记事本翻到周家的电话号码,我摇过去,“请周俊东先生听”心比平常跳得急,手也冷了。几乎马上想扔下话筒走。可是他的声音已经传过来。
  我说:“我是小毛,周叔叔。”声音像蚊子叫。
  他想一会儿,“哦,小毛。”他是那么愉快。
  我能说什么呢?听到他的声音已经够了。我拿着电话不晓得说什么才好,第一次给男人打电话,原来结果是这样子,我一切的第一次都是这么尴尬。
  “小毛,”他温和的说“有什磨事吗?”
  如果没事也说上半天,太十三点,我可不要给他那样的印象,怎么办呢?
  我随机应变的说:“周叔叔,爸爸妈妈说你好些时候不来我们家,让我问问你是不是很忙。”
  “都是无事忙罢了,你跟他们说我一有时间马上来打扰。”
  “周叔叔,你就要走的吧?”
  “可不是,匆匆忙忙,身在异乡为异客,不是滋味。”
  “周叔叔为什么不长久住在这里?”
  “有很多道理。小毛,你中学快毕业了吧?”
  “快了,还有两年。”我说:“功课很多。”
  “升哪里的大学?”
  “香港大学。”我说。
  “好得很,然后暑假的时候到欧美去旅行一下,香港的孩子知识很好,就是见识差点,连一年四季都看不见,你可别犯这毛病。”
  “是的,周叔叔。”
  “好,小毛,再谈吧。”
  “周叔叔,”我急道:“那么你几时来我们家呢?”
  “小毛,我说不定嗳,有空一定来,好不好?”
  “好的,再见周叔叔。”我只好那么说。
  我挂上电话。
  我等了很久很久,像做贼似的,偷偷走回房间,心里面很是忧伤。我喜欢他,可是不能见到他,为什么?大不公平了。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做人不能顺心。
  测验卷子发下来,五十分中拿四十五分,成绩实在很好,做人那么多事当中,读书是最容易的,只要下过功夫就可以拿好的成绩,难怪有些人一辈子离不了学校,一直念一直念,总比想见一个人而见不到容易。
  好郭的又来请我去郊游,我才不要去,跟他到哪里我都不高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请我去巴黎我也不要去,肉麻死了。
  一点新事也没有,天天是上学放学。换好校服就走。校服熨得好,可以两天换一套,去年亲做的,今年又紧了。上次郑婉如说她妈妈骂她,年年要做校服,就是长得比人快!这种妈妈也会有的!后来婉如不敢再提做新校服,把旧的绷在身上,十分不雅观。家长加果这样不体谅孩子,干嘛要生养孩子?
  太多的父母把小孩子看为一种负担,真是可怕,孩子们是十分无辜被生产下的既然活在世界上,需要温暖了解与爱心,这世界这么大这么冷酷,如果不能自父母那么取到应得的温暖,叫我们何去何从?郑婉如说她一辈子也不会忘了这件事!这些父母天天埋怨子女,却年年把不幸的生命带到世界来,天下最无耻的是这些人了。
  我的爸妈不是这样的,我很幸运。
  我还应该为周叔叔的事情烦恼吗?
  爸爸这么尽责,妈妈这么能干,他们又长得瑞正票亮,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他们待我如朋友一样,十五年来我没有受过一点委屈,每样事都获得他们的谅解,他们提供的意见永远有益于我。可是为了周叔叔。
  我也懂得这是没有希望的,我是小女孩,他是中年男人。这种感觉不正常的,周叔叔做梦也没想到我会日日夜夜的想念他,制造机会来与他见面。但是我不能够控制自己,我身不由主啊。
  班上郑婉如与我最谈得来。碗如比我大一岁,她是很有思想的一个人,她说话很有味道。
  她说:“有一次我说同学小毛一个人睡一个房间,我哥哥叫我住到小毛家里去,别空自羡慕人家!”
  婉如最不幸,什么人都可以骂她,她母亲相当鼓励这种作风,不但不阻止哥哥骂妹妹,还觉得既然儿子代她教训了女儿,就不用她费心。婉如一点自尊也没有。可是婉如的功课好极了。
  她说:“唯有如此,我做人才有信心。”
  我说:“婉如你做人一定有成就,人家说只有受过苦的人才可以成熟得快。”
  婉如说:“我也没受廾么苦,我哪里敢说受过苦?只是我太希望家人给我一点温暖,不要把我当一件家具。想了这么些年”
  “不要紧,将来你嫁一个好丈夫,必然会得到补偿。”
  婉如笑了。
  我想把周叔叔的故事告诉她,想了一想,终于没说。
  周叔叔走了!
  妈妈说的:“俊东真是,连送也不让送,就这么走了,只来个电话!”
  我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像五雷轰顶一样,手上的书本撒了一地。他走了,他没有告诉我一声。他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啊!我真的如此微不足道?真的一点想念的价值也没有?但是我却会记得他一辈子。他知不知道,除了父母之外,我只爱他一个人。
  我哭了。就这样子他走了,连一片云彩也没带走。怎么会有这么残忍的人。我哭了又哭。我为他告一天假没上课。妈妈请一医生来看我。我硬是说头痛,医生无可奈何留下药走了。我躺在未上不肯起身。我不停的想着周叔叔的一言一笑,心上像有块大石压着。
  郑婉如取学来看我,带来笔记。我又哭。
  婉如说:“吃完药就舒服,别哭。”
  我马上明白父母朋友再对我好,有很多痛苦是要自己承担的。
  我还是去上课了。什么比什么重要,我是非常明白的。但是我胃口很不佳,常常嫌菜不好。几何测验几乎不及格。
  卷子发回来,爸爸妈妈与我讨论。
  “是不是对算学没有兴趣?”他们问。
  我说:“的确是没有,但平常也不会这么差,我一向比较喜欢新数。这次平衡等边问题没做熟。”
  “请人来补习好不好?”他们问。
  “好的,只补这一科,一星期补两小时够了。”我还得读法文呢!
  “那么要请大学生,我们去问问。”妈妈说。
  爸爸说:“小毛的数学一向是最弱一环,女孩子大多数这样,可是她英国文学与中文都好。”
  我低下头,很难为情。婉如替人补习赚外快,我还得找人替我补习,一进一出差太远了。一定要要用功。
  周末正在学织毛衣,妈妈说补习先生来了。我放下织针出去,看见一个很年青的男子。
  妈妈说:“这是江哥哥,江哥哥是中文大学的,你要听江哥哥教。”
  “是。”我低声说。
  江大哥廿多岁,数学好极了,像电脑一样,出了很多例题给我做,他说我不明白原理,做破头也没用,死背例子是最笨的方法。
  他教书很耐心,而且很有办法,一教就通,一星期下来,我的头绪渐渐归一,有时候也可以发问了,江大哥不漂亮,但是……他不是电影明星式的人。坐在那里不出声的时候,他很普通!但是笑起来他是完全另一个人,很少有笑得这么明朗开心的面孔。
  过了一个月,他已经来过四次。妈妈问我有没有开心一点。
  我答:“对于几何是开心得多了。”
  妈妈笑问:“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我不响。
  渐渐我与江大哥也有些话好说。江大哥会问:“你为什么老低看头?”他笑,“除了小毛外,你还有没有别的名字。”
  我不怕他,我说:“我最不服气人家做算术不费脑筋了,我再低头也想不通。”
  有一次他回家的时候刚巧我也要出去, 于是大家一起出门, 他在门口问我:“小毛,我学校有个舞会,你要不要来?如果你来我后天接你。”
  我猛然抬起头。“你请我做舞伴?”我意外的问。
  “不,”他幽默的说:“我请你做保姆。”
  我笑,“你真会欺侮人。”
  “去不去?”
  “去。”我说。
  那夭回到家中,我马上翻出那件白色的麻纱裙,天气还没凉透,还可以穿一次。我把裙子放在床上,心中想:啊周叔叔对不起,本来我想以后都不碰这裙子了,但是江哥哥他请我去跳舞呢,妈妈一定会赞成的。
  我想周叔叔不会反对,我怀疑他是否会记得我。我只有十五岁半,我怎么能够以后都不跳舞呢?还是快快把这件衣服熨一熨吧!

星期日
  星朝日怎么可以这样过呢?
  医生进来问:“谁是她的亲人?”
  我答:“她没有亲人。我们只是她的朋友。”
  “你们是两夫妻?”
  “不,我们不是?”我淡漠的说:“我们只是朋友。”
  “病人危急,恐怕过不了今天。发现得太迟了,而且竟服了那么大量的巴比通,超过两百粒,试想想,要吞多久,吞到最后,恐怕已经迷糊了,所以用刀片割了脸,—个大大的十字。”
  我呆坐着,窗外的阳光是这么的好,星期日不该是这样的,无论如何,星期日是不该这样的。
  “我们在她电话本子上只查到两个电话,只好通知两位,奇怪怎么只有两个电话号码呢?”医生停了一停,“她服了那么多的药,还要摧残自己的脸,恐怕是心理上有极端的困扰,你们既然是他的朋友——”
  “我没有见她已经有半年了。”我说。
  “可是——”医生说。
  “请你问这位先生吧。”我说。
  我缓缓的说:“我没见她,也有三个礼拜了。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这里,我以为她在欧洲。”
  我呆了一呆,我并不晓得我没见她已经三个礼拜了,他们吹了?这么快,这么突然。但是在这种时间,我即使有一千个问题也不能问下去。
  “你两位都是她的泛泛之交?”医生无奈何的说:“两位请到休息室去稍候。”
  我与邦坐在医院的急诊室里。冷气是这么的冷,我一早接到电话赶出来,脸上也没有化妆,只穿着一条牛仔裤,一件衬衫。星期日是不应该这么渡过的。
  我的脸不想朝着邦,他这个人对我已发没有任何意义了,我对他怎么样,他怎么回报我,一切只有上帝知道,多说无益,我不想怨他骂他,就算我上辈子欠他的好了。就是这样。
  “你瘦了。”邦说。
  我很平静的问:“这话是对我讲的吗?”
  “是。”他低声道。
  “已经胖了五公斤了。”我淡淡的答:“我认为我的体重很标准。”
  “可是以前好像还要胖一点。”
  星期日早上我与邦同时赶到医院。半年没见到邦,我来不及注意他外貌上的转变,因为小三躺在氧气面罩下,独自睡在隔离病房内。她服了过量的安眠药又割了自己的脸,在重重纱布下,我只能看到一条条管子。
  病房外阳光灿烂,星期日是不应该这样渡过的。星期日应该坐在漂亮的房车内,与男朋友出去看电影吃茶跳舞,然后温暖的通电话,约妥明日再见。
  “以前?我不大记得以前的事。”我仍然很平静,“我唯一的好处是我不记得以前的事。”
  “小三……你多久没见她了?”他又低声问。
  “半年。自从我恭喜你们两个人之后,我不想再打扰她,我不是那种夹缠不清的人,一个是我最好的女朋友,一个是我的未婚夫,我尊重你们两个人的选择。”
  “我们伤害到你——”
  “有吗?”我看向窗外,“我忘了,我记得我病了三个星期,是肝炎,病痊愈之后,我就胖了,一直还会胖下去,我是一个贪吃的人,你们都该知道。”
  “小三……她为什么要自杀?”邦困扰的问。
  我心中一阵绞痛。我最好的朋友,如今她要死了,就躺在那里,她要死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很麻木的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你,你太冷淡了,”邦说:“你们到底一场朋友,你何必恨她?”
  我头也不抬,我低着头说:“我厌恶你的自私,逃避责任,我对你的自我中心已无法忍受了,请你闭上尊口,免得我给你一个耳光。当初我们三个人坐下来谈判,你告诉我,你已经爱上了小三,我把小三交在你的手里,我全盘退出,小三搬到我们的屋子去与你同居,从此以后,我没有与小三来往过。我没有祝你们幸福,我记得我恭喜过你们,因为你们的幸福已与我没有关系,你如今问我这个问题,你扪心自问,做人是要凭良心的。”我说得是这么平静。
  他不响。
  我说得是那么平静。我可没说他们睡过的是我睡过的床,是我亲手选的被单,黄色桔红的蝴蝶,是我的那条薄丝绵被子,都是我的,我回到父母家中闭着门,工作也生了,什么都没有,只因为小三是我的好朋友,即使是一个陌生女人,我也会放弃邦,因为我确信爱来了,就来了,爱去了,就是去了,我总得维持我的自尊。
  我足足病了三个星期,病完之后,吊儿郎当,也不想找工作,日子就那么一天天的过,到最近这几天,忽然也想开了,跟着邦这些日子,我开心过吗?他那种幼稚,那种粗心,把人一切的力量全部否定掉,他喜欢说谎给自己听,说久了,连他自己就相信了,这样的男人,要是他爱我,一切缺点不成问题,但是他并不爱我。他心中既然没有我,我又何必跟他在一起,做一个怨妇。我在他身上花的心血,他要是否定了,我又何必再提。
  但是小三没有想到,邦能把我扔掉,也一样可以把她扔掉,快得很呢。
  但是小三电话本子里只有两个号码,一个是我家的,一个是邦的,她自杀在旅馆里。一个大学生,与一个酒吧女的死法没有两样,同样是过量的安眠药,同样是旅馆侍应生发现了她躺在床上,穿着费奥路昔的牛仔裤,白色的T恤满满的血迹,我最好的朋友小三。
  邦喃喃的说:“我们吵了又吵,吵了又吵。终于有一天,她坐在露台上,缓缓的哭,那种绝望的哭,我恐怕她会从露台上跳下去,我问她:‘我送你回家好吗?’她又哭了一阵,收拾东西回去了。她没有与我联络。”
  “是吗?也许她打过四百次电话,而你在咖啡厅喝茶,也许来接电话的是另外一个女人,她无法不挂断了电话,我所知道的是你没有与她联络。在短短的三个月里,你把她看腻了。”
  “这是不公平的,”他喃喃的抗议。
  “自然。你可以怪社会,你可以怪我,反正你不会怪你自己,你有一千套一万套理由来为自己解释,谁知道呢?全许此刻躺在床上的小三并不是为你而死的,或者是另外一个男人,或者根本上她对人生已经厌倦了,你说是不是?”
  我不出声,他脸容惨白。也许他想到了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刻,我觉得一切事一切人,在开头的时候总是那么愉快,就象参加一个旅行团开头的时候精神好兴致好,一件件干净的衣服从箱子里取出来,然后到最后那几天,人也累了,风景也看腻了,巴不得回家,早早在熟悉的订上好好睡一觉,或者想念过去,但是起码要待休息完毕之后。
  我奇怪我怎么会想得那么远,远得不近情理。小三躺在病床上就快死了,熬不过今天了,一条这样活泼的生命,这样可爱的生命,美丽得象瓷器一样的生命。
  我不想再与邦争吵,我确信小三的自杀不是因为他,而是对人生根本上的一种失望,她恐怕对她自己也失望,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情同姊妹,她却抢了我的未婚夫,我平静的把邦让了给她。别人手上的东西看着总是好的,一个礼物包一般,待拆开来时不知道是什么。小三发觉邦根本不是那一回事。
  邦穷出身,邦喜欢无意间炫耀一下他目前的成功,邦幼稚,而且长得漂亮,他喜欢到处留情,毫无选择的,只要是女人便可以,这些我都知道,我唯一跟他在一起的原由就是我知道得他太清楚了,他是一只烂苹果,连他大学的论文都还是我替他写的,结果他拿了一个B减,还洋洋得意,连他自己都忘了那论文并不是他的作品了,他就是这么幼稚的一个人,我还能说什么呢。
  那个时候小三眼睛发着亮,容光焕发,只要我答应把邦让出来给她,她愿意下世做我的奴隶,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把邦让了给她。
  这半年内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点都不晓得,我不愿意知道,我也没有太多的朋友来通风报讯,我的朋友都是高尚的有学识,各人自扫门前雪的,而我无亲无戚,就是自己一个人。我只有我的未婚夫与最好的一个女朋友。当我失去了他们两个人之后,我便躺在床上,三个礼拜。我没想到自杀。我想过如何把邦杀掉,如何买一把麦南四十四把他的脑袋轰掉,然而开枪比不是这么容易的,常常瞄不准,非经过训练不可。后来我又想用刀子,再后来我觉得他的女友那么多,为什么要我来动手呢?或者有一天,别人会替我代劳,或者有一天,他得其善终,都与我无关了。
  我只躺了三个星期,然后我很幸运,我找到一个新的朋友,他在我将溺的时候拉了我一把,就是那样。后来这位朋友离开了,我也站得起来了,气色也好了。我没有忘掉邦,但是他再回头我也不敢要他,他没有良知。
  三个月前我看见他与一个女人跑到酒吧去喝酒,那女的穿窄牛仔裤、金色高跟鞋,但都是廉价品,连一张脸都是廉价的脸,我偏过了头,邦或许看见了我,或许没有看见。但是我马上想起的是小三。
  小三在干什么?在那层小公寓里呆坐?等他回去?然而这也不关我的事了。我很庆幸我可以回家马上睡觉,庆幸中有无限的寂寞,但是至少我不必从一点等到两点、两点等到三点,三点等到四点,看看他疲倦的回来,我还得替他煮咖啡。寂寞是寂寞,但是这一切担子我全部卸给小三了,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自己要的。
  然后她搬走了,离开了那公寓,很快又有人搬进去了吧?我带走了我的线装石头记,小三带走了谢高尔的画册,这位新住客又是谁呢?带来的是什么么?一本电视周刊?在邦的眼中都是一样的吧?
  护士忽然出来问:“谁是家明?你们当中谁是家明?一零三号病人要见家明。”
  我站起来。家明,小三要见家明。她想起了家明,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家明。
  邦说:“我们不是家明,她怎么了?”
  我说:“我去见她,我懂得。”
  护士把我带到小三面前,她把玻璃罩移开一点。
  我听到小三轻轻的叫:“家明,家明。”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还是又滑又柔,像块玉一样,这话是家明说的,像玉一样。家明说过小三的手如玉一样。
  我对看她耳朵说:“家明不在,家明旅行去了,等他回来,我们把他叫出来,我答应你,一定。”
  “我想见他。”
  “他不在这里。”
  “我知道我快死了,我很明白,我心里很明白。”
  “小三,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点点头。
  我看护士,护士摇摇头。
  “我看不到家明了,请告诉他,我十分的爱他,但是我太年轻,我辜负了他的一片心,请你告诉他,六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记他,”小三停了一停,“请你告诉他,自从与他分手之后,我落魄晚至今。”她喘了两口气,脸上忽然泛起了红云,眼睛出乎意料之外的明亮,就好像那一日,她约我面谈。她坦白告诉我,她爱上了邦,她脸上上的光芒,犹如虹彩一般,是的,就像现在这样。
  她说下去,“家明始终爱的是我,是吗?即使他结三次婚,他爱的还是我,是吗?”
  “是的。”
  她紧握我的手,然后慢慢她眼中的色彩褪去,缓缓的褪去。
  我问:“你要见邦吗?邦在外头。”
  她已经听不见了,她仍紧握着我的手,但她已经听不见了。我哭。她的手渐渐凉,护士过来,把我们的手拉开,为她覆上白布。
  我说:“请让我看看她的脸,她生前是出名的美女。”
  护士把纱布从她脸上解掉,她左边脸上划了一个很深的十字,肉裂了开来,血迹已经乾了。
  小三生前一定要戴十字架,她是一个坏教徒,但她一定配着十字架。
  我抬头:“你们将把她怎么样?”
  护士说:“洗一洗,包好,火葬。她没有亲人,只好由我们来办。”
  我把手放在小三的额角上,她是多么的勇敢,我是多么羡慕她。但是她忘了一件事。家明并不记得她,她打过一个电话到家明家去,家明连她的声音都没认出来。但是当她临死的一刹那,过去一幕幕的上来,她居然认为家明是最善待她的,她要见家明,家明与邦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但是她临终时眼睛内那一刹那的光辉。家明如果看见,也会感动的吧,感动那么一会儿,然后明天又跟太太去看电影了。
  护士说:“奇怪通常服安眠药过量的人,灌救了也不会再醒,昏迷至死,她倒是醒了一下。”
  我从房里走出去。
  邦居然还坐在那里。
  他站起来。
  我说:“她死了。”
  我一直走出医院,走得并不快,他慢慢的跟在我身后。
  “你要喝咖啡吗?”他问我,声音是沙哑的。
  “不想与你一起喝。”
  “你那么恨我吗?”
  “邦,请你不要以为每个人都要急着爱你恨你。”
  “与我喝一杯咖啡。”
  “为什么?以前也有女人为你死过,一个舞女,一个舞女也是一条生命,再无知的生命也还是生命,她没有死掉,她被救活了,现在她红透半边天,这都是你告诉我的,现在多一个小三,有什么分别呢?你可以去告诉别人,有两个女人为你死过,一个死成功了,一个求仁没得仁。”
  “我只要一杯咖啡。”
  “用一个铜币,打公众电话约女友出来,邦还会约不到女人吗?”我平淡的说:“早班中班晚班的都有。”
  “我怕!我害怕!”他忽然歇斯底里的叫起来,“我害怕!”就在街上叫起来。
  “你怕?就像那天晚上,你梦见了鬼,你抓住我脖子上的十字架不放?你记得那个晚上吗?你现在也怕吗?不必要,小三早看穿了你,她心中没有你,她不会来找你。”
  “但是她爱我!”邦说:“她说过的。临走她还说她爱我。”
  “真的吗?我也记得你说过你爱我,人说过的话都得算数呀?那多辛苦,说了还不是忘了,算什么呢?”
  邦在我前面走着,他长长的腿,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很久很久之前,他爱我。他连换一件衣服也要问过我。很久很久之前,他爱我,他喜欢我穿一件小小的短皮夹克,戴一顶小小的丝绒帽。但那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他的头发还是那么美,他的肩膀那么宽,他是一个美丽的男孩子,但是他没有良知。
  他沙哑的喉咙问:“你能回来吗?”
  “不。”我毫不加考虑,“那公寓原本是我租下来的,屋契上面写的是我的名字,屋内一切是我布置的,你在我之前做过什么,我不能计较,与舞女同居两年我也不计较,但是在我之后的事,我觉得是一种伤害,收拾残局是最愚蠢的事,过半天一天,自然有扯皮条的人会把新的女人送上你家门去,女人都一样的,以你的程度来说,女人都一样的。”
  “你别挖苦我了。”
  我失笑:“我挖苦你?你居然听憧了?我要回去休息,一早出来,我的睡眠不够。”
  他擦着我的肩膀:“你难道不爱我了?”
  “没有人再爱你了, 为什么你不去坐在池塘边,天天照着尊影,天天念着:“我是多么美丽!每个女人都爱我,每个女人都会为我而死。“说不定天神宙斯会把你变成一束水仙花。”我推开他。
  “你不爱我了。”他彷徨的说。
  “我爱你的时候,你可没有珍惜过,小三爱你的时候,你也没有珍惜过,甚至是那个舞女爱你的时候,你也不见得珍惜过。你不是最爱你母亲吗?回家抱看她亲热去,同时叫你那个寡母不要再心理变态了,与你每一个女朋友作对,挑拨离间,我开头还以为她这些日子苦哈哈是怎度过的,现在我可明白了,是搂着儿子过的。”我握着拳头,沉声说:“滚开!永远滚出我的眼前,我不恨你,但是你的样子令我作呕!”
  邦转头看我。他哭了。
  我看过他哭,我看过他的一切,他的笑,他的跋扈,他的颓丧,我懂得他比懂得自己还多,但是此刻已经完了。
  “再见。”我说。
  “你到什么地方去?”
  “小三的家。”
  “我能去吗?”
  “我不觉得有这种必要。”我说:“她是教徒,自杀的教徒是进不了天堂的,你一向怕鬼,你还是去新加坡舞厅去找你门女神吧!”
  “你难道不能原谅我一点点?”
  “我坦白跟你说吧,邦,她至死没有叫爹,没有叫娘,更没有叫你,像你这样的男友,她多的是,你不要以为在小小一个游戏中你羸了一仗,她会记得你一辈子,她并没有要记得你,你去了也是白去,邦,你可以说是第一次浪费了时间。”我叫了一部街车就走了。
  在车上我呆呆的看着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屋宇。呵小三,那时候如何你在咖啡厅坐下来又要喝可可水奶油又要热狗香蕉船,如何的欢笑,然而人生也不过止于此吧。今天是星期日,原本我们可以在香港酒店吃芝士蛋糕的,原来。但是生命逝去了,我茫然的想,我还不懂得心痛,心痛是慢慢来的,心痛像癌一样。
  到了小三的家,我以锁匙开了门。进屋子第一件事便是找家朋。家明住在他岳母家中,一个女人叫他听电话比进诺士堡偷金砖还难,经过重重的审问,终于我及格了,他来接电话。我只说:“小三刚刚死了,服过量的安眠药。回光返照的时候她想见的人是你,我骗她你不在,叫你也是来不及,她说她辜负了你,你们之间谁辜负了谁,我希望你懂得。”
  家明在那边怔住很久很久。他没有回应。
  我说:“我记得很久很久之前,小三说她很累,她最大的希望是第二天不用起床,而我记得你厌恶的说:“小三,请你不要再用死来恐吓我。“她现在死了。她没有恐吓任何人。她的悲剧是她太不懂得保护自己。她说她太年轻,她辜负了你。有人在分机窃听,你目前的太太?你的小姨子?我还是把电话挂上吧!”
  那边还是沉默着。我叹了一口气,把电话挂上了。
  我坐在小三的地毯上,我检视她生前留下的东西。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我们共同喜欢的数句歌词:
  多承你伴我月夕共花朝
  几年来一同受煎熬
  实指望和你并肩共欢笑
  谁知晓寒风无情草芜凋
  从今后失群孤雁向谁靠
  只怕是寒食清明你梦中把你姑娘叫
  我的眼泪忽然控制不住,汩汩的流了下来。她小小的屋子一切没有变,化妆品整整齐齐的收放着,一九二七的女人与一九匕七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我渐渐哭出声来,变成狼嗥一般的声音,我把头伏在膝盖当中,一手的眼泪鼻涕,我维待看那样的姿势很久很久,直至哭够了,我把身子伸直到她的小洗手间去洗脸,热水炉还没有熄,狄奥拉玛的香皂发看清香,雪白肥厚的面巾,我洗了一个脸。
  屋子里什么也没有留下未,什么也没有。一切旧的,应该在的东西都还在那里,—张旧报纸的招贴,上面写着“追捕神枪手及智多星”,床小小的,铺得非常好。一柜子的衣服。地毯上一本看烂了的词选。电话故在床头处。在等谁的电话?家明的?邦的?还是其他男人的?
  电话铃响了。我看看钟,钟说是下午三点半,星期日下午的三点半,钟说的,我接过电话。
  “喂,小三?说话呀,我昨天事忙,七点钟该来的,但是你知道麻将这回事,人是走不开的,没搭子,结果我九点钟打电话来,就没人接了,你生什么气呢,你真是怪,这种芝麻绿豆!”
  “您贵姓?”我温柔的问。
  “小三?”那边问:“你怎么了?今天要不要出来?”
  “您贵姓?我不是小三。小三今天下午两点十分死了。”
  那么一阵沉默,“你说什么?你开什么玩笑?你是谁?”
  我温柔的说:“牌局在等着你,少一个搭子是不行的再见。”我把电话挂上了。
  可怜国香无主。
  原来是这样的。小三落魄了,潦倒了,自从离开家明之后,每一个男人都一样,说也是多馀。其实家明又何尝不与他们一样,只是小三要为她自己留一点幻想留一点虹彩。她一定是化好了妆,换妥了衣服,等这种阿狗阿猫来接她。不外是因见星期六晚上寂寞,想出去走一走,吸一吸屋子以外的空气,可是就连这种人也迟到了,居然人也不来,隔两个小时才说打电话来没人接,小三就是在这两个小时内大澈大悟的吧。与其活看受这种零零碎碎的气,不如早点离开这个世界,反正这个世界也不是她的,她空长着一张美丽的脸,空怀着一肚子的学问,然而她走的路这么难走,这么难走。受这种零零碎碎的气……一局麻将……一局麻将。
  电话铃又响了,我接过来,还是那个声音,“刚刚说什么?小三怎么了?昨天她七点半来个电话,是我太太接的,唉,真是的怎么能打到我家来呢,我明明能出来,也出不来了,我说‘我打给你吧’,便把电话挂断了我也是有我的苦衷—”
  我再把电话挂上,拨了一个字.让话筒空悬着。
  与其受这徉子零零碎碎的气。这样子零零碎碎的气。这样子说来,她确是辜负了家明,他们两个在一起拉拉扯扯也三年了,谁辜负了谁都不要紧,但是为了寂寞……这种男人……一副牌局……小三穿好衣服化好了妆在等,他切断了她的电话。
  我明白了,既然已经潦倒到这种程度,就很难再爬得起来,即使再起来了又如何呢?做人不过是那几件事。恋爱了,失恋了,事业有了成就,工作失败了,来来去去,去去来来,自己跟自己兜着圈子,终于头发白了,有没有人一起偕老又算什么呢?小三早一点看穿.就去了,不为什么,只为迟早都是一样的,她又无牵无挂,何必谪仙似的受这些折磨。但是她短短一生之内,最光彩的时间无异是与家明一起共渡的,至少那个时候,家明每天七点钟准时回家,他们同居在一起,她会躲在壁橱里,让他找她,然后跳出来吓唬他,他们两个人天天出去吃饭,那时候的小三的的确确有一种俏生生的、不食人间烟火、白璧无瑕的美,那个时候,我与邦在一起,也偷偷的羡慕过家明的成熟。
  但是现在我们这两对人,家明已经结了婚,我可怜孤如钗头风,小三死了,而邦,我不替他担心,他一十子便会找到另外一个女人,他懂什么呢?他晓得什么呢?
  有一只抽屉微微拉开着。找诧异了,小三最恨抽屉下关上,为什么她忘了把抽屉关上,我拉开来,里面都是药,安眠药甚至还有剩下来的,我还看到了一束信。大部份是家明写的,早期的她都撕了,留下的是后期的。还有一张明信片是邦在韩国寄来的,情深款款,写着:“想你是因为不能见到你,想你是因为不能与你说话,想你休是因为不能吻你。”才多久的事儿,现在是六月底,那信是一月份寄出的,一下子就灰飞烟灭了,一下子。既然什么都不长久,又何必真的耽到头发白的那一天?
  我茫然的走出她的房间,过几天我会来收拾东西,过几天,等我安定下的时候。我锁上门,走在街上。霓虹灯已经亮起来了。
  男男女女迎着我的脸走过来,男女老幼,有亲热的少男少女,脸贴着脸,一派金翡翠的样子,他们以后会结婚吗?会生孩子吗?会白头偕老吗?会吗?
  我在人群中挤,一头一脸的汗,小三死了,她从此在这个地球上消灭了,永远没有小三了,生命在她身体内流,没有她,生命也一样流,流在街上。小三是永远没有了,她的痛苦与快乐也永远没有了。我祝福小三,希望她找到了她要的理想,在她现在的国度里,不管是有意识或是无意识,不管是不是永恒的火焰或是永久的乐园,至少她已经脱离了这里,这地方她不喜欢,这里的人她也不喜欢。
  但是我们曾经在这闹市里走过逛过乐过,我们玩得多么高兴,我感激她带与我的欢笑。
  我一直在路上走看,好像要赶回去,等小三的电话:“喂,今天星期日,我们哪儿乐去?”仿佛我又听到了她的声音,今天是星期日。

再见
 

  下午一时的中环,我孵在写字楼里,忙著看我的文件,查阅账簿,见著客人,电话的铃声,冷气机轧轧响,窗外炫目的阳光,日日一样的工作,都使我昏昏欲睡。一只苍蝇不知道从哪里飞了进来,慢吞吞在钢笔上爬著,我用手指把它拨开了,想仔细一点,我与这只苍蝇又有什么分别——忽然之间有了这种文艺青年的意识,真正难受,生活本来是最最难受的。
  我叹一口气,我那女秘书是益发懒了,一盆玫瑰都快变花乾了,她小姐也没想到换一换,天天就是穿个迷你裙,七八寸高的厚底鞋,梦游似的走来走去,脸色苍白,眼底两个大黑圈,才廿多岁看上去就已经差不多的楼子了,怎么在活的日子,一点青春都没有!分分钟仿佛离开了冷气房就活不了似的。这年头找个花瓶也不容易。
  我敲著钢笔,叹著气,嘴里喃喃的说“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一会儿下班,还得挤过七千多人开车回家,一百度华氏的热度,沙尘,闷风,妈的,我简直不要活了。到了家也不过就是看电视,吃饭,两个孩子吵呀吵,妻子埋怨什么又涨了,什么又贵了,她想要的那件蓝狐始终买不起。如此这般又一天,第二天又回到这个办公室来。
  我已经是中年人,算了。
  雷话铃又响起来,女秘书听了,问“有没有约时间?”
  “谁。”我问。
  “一位小姐。”她答。说了等于没说。
  “谁啊?”我不耐烦地问,自己把电话拿起来,“这里是张家明,哪一位?”
  “家明?”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稚气的,动人的。就这最叫了我一声,我心头就一震,这——“我是宝贝。”她说。
  我摒住了呼吸好几秒钟。“宝贝。你回来了?”
  “回来过暑假。”她说。
  “你在哪儿?在哥哥家里?”我猛然问。
  “不,在诗韵买衣服。”她笑,“尖沙咀海运大厦。”
  “你——回来了?”我一手的冷汗。
  “当然回来了,不然怎么查到你的电话?家明,如果我叫你出来吃茶,你出不出来?”
  “当然出来,当然。你还在买衣服?”
  她在电话那边低声说:“不不,那件好,那件紫红的。我不用试,量量袖子就行──什么?家明,对不起,你现在可以出来吗。我下午有空。”
  “明天可以吗?”我问。
  “明天我要去台北。”
  “你怎么不早给我电话?”
  “我昨天才到,昨天到都五点了,吃顿饭洗个澡,刚刚睡醒,跑出来就打电话给你——叫我还怎么早?”
  “我现在出来,你在哪里?”
  “最近是美心,我实在认不得别的地方了─我现在是老土,香港洋场十哩,我并不认得清楚。”
  “就那里,我马上过海来,半小时后见。”
  “你可不准迟到。”她笑。
  “不会。”我说:“再见。”
  我放下电话,几乎跳起来。宝贝回来了。我抓起外套,跟女秘书说:“我请假,下午走开一下。”
  她说:“张先生,你下午约了三个客人——”
  “叫他们改天来,或去见陆经理。”我头也不回的走了。
  从三十层的电垓捱到楼下,我冲过马路,今天的德辅道好象不一样,我闪过一辆电车,今天的阳光是美丽的。我奔过隧道,发现码头的钟敲了三点半,我付了角子,路上石级,刚刚赶到一班渡。我拣了一个位子坐下,海是滟滟的蓝的,做人还是有点好处的。
  然后我冷静下来了。
  宝贝回来了。
  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我不过是她六七十个男朋友中的一个,蒙她看得起,拨个电话来,叫我去吃一顿茶。她走之前.我是个已婚的男人,如今她回来了.我还是个已婚的男人,等她再次回去读书,我还是个已婚的男人啊。
  但是我还想见她。我想见她。
  她电话里的声音还是那种清爽的甜,两年了。她现在怎么了?这两年里我跟她写过几封信,她寄给我一张照片,那字还是像个孩子,圆圆的,信里没说什么,几行字。
  下了船我有点紧张,真是热。人人都说香港一年比一年的热。走进海运大厦,到了美心,我拣个位子坐下。我以前就跟她在各处的美心吃过茶,她从来不记得哪间大厦在哪里,问了又问,终于还是弄错。
  我看看表,还有十分钟她该来了,她是不迟到的。
  我叫一个茶。
  才抬起头她就跑过来了。天呀,宝贝!
  我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真是独一无二的宝贝。
  她穿著一条褪了色的、打满补钉的牛仔裤,一双凉鞋,一件极薄的奶白色衬衫。那衬衫的料子贴在她身上,像一层薄膜,胸前背后都印著汗,她胖了,也不是胖很多,可是那身裁是流动的,无处不在的,曲折离奇的,她的腰还只是一握,胖都胖在应该的地方。
  我看看她。心中有一种破碎,她是阳光空气雨水,我只是孵泠气间的一个动物,我怎么配得起她——就算是吃一顿也不配。
  她没有看到我。手臂挽著抱著无数的大纸包,纸包上是:“诗韵”。她的头发漆黑闪亮盘在头顶,小髻上插著一枝玉簪(独一无二的宝贝)。她双颊红粉粉的,有一层汗光,终于她看到我了,一脸的笑,向我走来,雪白的牙齿,深深的酒涡。
  “家明。”她侧著头,又叫我一声。
  我站起来替她拉椅子。她坐下了把纸包都放在地上。
  她笑,“我都不敢试衣服,一身的臭汗,把人冢的衣服都试脏了,胡乱买一点算数。”
  她喝啤酒。
  在座所有的太太小姐都用妒羡的眼光看看宝贝,她们的厚厚脂粉是失色了。
  “家明。”她笑著又叫我。
  我被她叫得心烦意乱,只好拿香烟出来抽。
  她替我点火,打火玑是牛仔裤袋里摸出来的都彭,紫红漆面,与她夹在衬衫口袋里的原子笔是一套,她还是如此考究。
  我吸了一口烟。
  她捧着啤酒一口气喝了半杯。
  “上帝!”我笑她。
  “我就成啤酒桶了。”她说:“或是已经成啤酒桶了。”
  “你胖了。”我说:“书读得怎样?”
  “很好。谢谢。”她抿抿嘴,“就是苦,也有开心的时候,晃眼就两年了,你看我,现在我的腿是要来跑路的,我的手是用来提包的,我成了大力士了哈哈。”她放肆可爱的笑着。
  “你还是一口广东话。”我说。
  “嗳,这是我的好处(家明一定想,妈呀,宝贝也有好处,真受不了。)可是我一向说话不中西混杂,中文管中文,英文管英文。”
  “我想你。”忽然我说了句电影对白似的话。
  她看着我,笑了,那笑是温柔的,动人的,温声的,她说:“家明,我一向爱你,你是知道的。”
  “你还爱我吗?”我傻气的问她,“我唯一的骄傲是你爱我。”
  “当然我爱你。”她把手放在我手上,“我一直爱你。”
  “你现在有男朋友了?”我低声问她。
  “男朋友?没有。但是我不寂寞,我常常跟男孩子出去,他们对我很好。我还有一年的书要读呢,毕了业再算。”
  “他们说你考第一,真的吗?”我问。
  “考第一有什么稀奇?真正奇耻大辱,”她笑,“没别的更好的事可做才考第一的,后来我就考个及格算了。”
  “脸色很好。”我说:“我们住香港的人都苍白。”
  “香港人懒,以前我也懒,手脚全部要退化的,走几步路都叹辛苦,太享受了,还一天到晚怨这个怨那个,样样都要最好的,如今香港的税还是全世界最便宜,可是如果我说这句话,怕就被乱琨打死。香港人又贪,事事最好快刀切豆腐,两面光,象我被逼到外国去混了一年,这才明白以前根本身在福中不知福。现在香港对我来说,是天堂。”
  “英国好吗?”
  “好不好跟我没关系,我不过是读书,读饱了就走,应该很好,不然怎么住得了两年。”她笑,这么淡淡的,这么乐观,生活对她来说是挑战,她活得开心。
  “学问大进了?”我问。
  “比以前当然是懂得多,老先生,一年两百五十镑的学费哪,想想真值得,买几件衣服也就是这个数目了。”
  我看看她。而我呢?两年来始终还是一个老样子,我有什么进步没有?她喝完了啤酒,又叫了一品脱,看见蛋糕车子,叫了两块黑森林,向我挤挤眼,面不改容的吃下去,我忍住笑忍著惊奇,我的天,她还是跟小孩儿一样,可是如此吃法,却一点也不影响她身段。
  她把支票夺子拿出来对数目,有一只帆布袋,她伸手进去掏了半天摸出来一只小小的计算机,放在桌上按了半日,才把数目做对了,又把所有的东西逐样收好,这人姿态之多,也不用说了,一会儿吐舌头,一会儿皱眉头,一下子摆手,又笑个不停,手腕上去了几只银镯子,撞得叮叮响,整个人像一幅好看的风景。
  她在英国,那些傻乎乎的洋小子,看了有什么感觉?
  她就是聪明。聪明露在外面,是不错,可是她的聪明太多了,露了七成——看得人晕头转向,可是她心里还有三成。过了两年,她的蛮气不见了,仍然是如此动人,却多了她的温柔。
  我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一个美丽的人怎度可以越来越美呢?而我,我是益发丑了。啊我的天。
  我的痛苦,我的痛苦是在我太普通。
  她跟我说:“如果算错了数目,妈妈拿刀斩我。这个暑假连吃带玩又加飞机票,一万块的积蓄长翅膀就飞掉了。虽然用自己的钞票,她可紧张肉痛,大概是怕我用光了问她借,嘿!”
  “你去了巴黎?”我问。
  “没有!去了意大利,与鬼妹同学一道去的,跑得很痛快。啊你知不知道翡冷翠?这名字就好,不知谁想的,这地方之漂亮之有文化,令人心折,我差点儿在米开笺基罗先生的大卫像前跪了下来,叫一声妈呀,我不要离开这里了。”又笑。
  “你还是老样子?走到那里都往博物馆里钻。”我说。
  “可是这大卫像就是露天的搁在那里风吹雨打,我真受不了这刺激,一气之下,回了香港。”她笑。
  “钱都花在衣服首饰上了。”我加一句。
  “没有,”她摇头,“我逛地方从来不买衣服,我买衣服就去诗韵。我愿意给他们赚这个钱。你晓得我睥气。”
  她的脾气是太好了。
  “是呀!我在英国跟一个小男孩走了半年,一次意见也没闹过,什么都笑嘻嘻的,他倒是内疚,所以对我好得不得了,我是怎么想?如今有什么还是一辈子的事呢?一走就见不到他了,大冢开开心心,岂不是好?何苦发脾气,也没有到发脾气那交情。”
  “你以前倒是常发火,把我弄得很尴尬。”
  她拨了拨头发,笑笑。
  我心里叹了一口气。
  过了很久,她问我:“你太太好吗?”
  我点点头。
  “孩子好吗?”
  我也点点头。
  她忽然又笑了,“你看,大家都很好,大家都活著,大家都得活下去。”
  她长大了。我握著她的手,但是却没有犯罪的感觉。她是一个好朋友,每一个男人如果运气好,都应该有她这样的一个女朋友。
  “你看上去很快乐。”我说。
  “我是很快乐。”她承训,“家明,快乐是可以控制的。我在外边两年,考了两次试,如今回来暑假休息,无忧无虑,还不快乐,等几时?”
  “可是你看我——”
  “你也很快乐,不是吗?家明,你也一定很快乐。”她说。
  我不响。
  她缓缓的附过身子来,在我脸上吻了一下,她的嘴唇糯糯的,我一震,抬手就撞翻了她的啤酒,啤酒泼在她的衬衫上,裤子上。
  “对不起。”我低声道歉,把手绢递给她。
  她摇摇头.微笑著,连连说不要紧。衬衫湿了变得透明,我可以看到她肚脐的影子。
  我的鼻子发酸,我想哭。是的,我爱她,但是我已经老了,我没有爱她的勇气,爱她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不是一个平常人可以做到的。我却是一个最最平常的人。
  “我要走了。”她看看表。
  “宝贝,”我按住她的手,“让我们一起吃晚饭。”
  “可是我还要见几个人。”
  “谢谢你。”我恳求她。
  “我是始终要走的。”她温柔的笑。
  我说:“然而我不过是一个人,只喜聚不喜散。”
  她轻轻的说:“由爱故生布,由爱故生忧,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布。”
  我烦躁的问:“谁说的?这人是混球。”
  “佛说的。”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轻。
  我只好苦笑。
  宝贝就是这个样子,不知道哪里看了来这种东西,在恰当时候就用上了。我只好苦笑。
  “现在五点,我赶到北角去办点事,推了他们,七点见你好不好?你也准我洗个澡,换件衣服,我出了两身的汗了。”
  “谢谢你。”我说:“七点,在哪里?”
  “我们去吃大牌档。”她笑,“好不好?你也该把你的西装脱一脱了,在码头等你。”
  我点点头,我希望她仍穿这件牛仔裤,但是我没说出口。
  我送她去拿车子,她把车子自停车场里开出来,引擎咆吼著停在我面前,我一眼看得啼笑皆非,她竟开著一辆“兰路弗”,这种车子是跑沙漠奔野地的,她开来海运大厦干什么?
  她向我摆摆手,大力扭著呔盘就开走了,看上去就是说不出的美丽自由,令人侧目的。
  我并没有回家换衣服。
  我在路上闲逛。她明天就要走了,走了几时再回来呢?再回来也未必要见我。
  我应该买点东西给她带走。什么呢?她是什么都有的一个女孩子,现在连快乐都有了。多年之前,我曾经送给她一只史诺庇枕头她一直保留著。现在我总该送些什么给她,护她记得我。
  我一间间的店走看。钻石戒子、金笔、皮裘。我终于到了一家玩具店,隔着玻璃橱窗,我看到了女儿上星期买的洋娃娃。我侧过了头.再逛下去。下班的人快走光了,店也该打烊了。我竟什么也买不到。
  终于我走进银器店,选了一只银手镯,叫店员刻字:宝贝。家明,七五年。她有数不清的银手镯,恐怕里面都刻著字,我想。又有一只戒子,是配对的,我也买了,礼物包得很漂亮,一个大蝴蝶结。
  我在中环逛著,散步到大会堂,在喝茶的地方坐了很久,又抽姻,手中的卡蒂埃都还是她送的。然后我拨了个电话回家,简单的跟妻子说不回家吃饭。她随口应了,大概挂了电话便回到麻将桌子去。
  我七点缺一刻便到码头等宝贝。码头倒有一点凉风习习,香港的美丽也像宝贝,是不可多得的。
  我买了一份报纸,翻了翻。
  宝贝来了。
  她的长发仍然束在顶上,身上的长袖衬衫换了,依然是那种料子,下面是一条长裙子同样米色的,流动的,轻的软的。在黄昏里她给我一种异样的感觉。宝贝决非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子,她只是脱俗,并没有清秀得拒人千里以外,天知道我爱她。
  我迎上去微笑问“这是什么料子?警察应该抓你,控告你引人作不道德意念罪。”
  “他们叫芝土布。”她笑,“我赶坏了。”
  “你可以迟到。”我说。
  “我没有迟到的习惯,对我来说,吸鸦片比迟到还可忍受点。”她微笑。
  我们向最近的大牌档走过去,找到个位子,坐下来,她拍拍手,对我说:“你叫菜。”我随意点了几个菜,她又要喝土酒,我都听她的。她说:“我们昨天一家子在天香楼吃饭,那菜是益发挖空心思了,老板也还记得我,可惜是哥哥付的账,不然我可得个当场昏倒的机会。”我听了只是笑。她又说:“香港人一顿饭就是我在英国住青年会一个月的开销,简直奢糜。”
  她可不省,别听她说得那样,今天稍早那条牛仔裤,难保不是十镑廿镑买回来的,那补钉是故意贴的。可是宝贝的口气一向不狂就是了。
  她慢慢的吃看菜,吃一口赞一口,又喝酒,脸颊慢慢透了一种玟瑰色。
  “你冷嘛?”我脱了外套递给她。
  她摇摇头,“两个冬天都是零下三四度,还怕这阵风?”
  “你是健康得多了。”
  她点点头。她喝了酒先是沉默,这也是老脾气。
  隔壁台子上有人放了一个无线电,里面唱音广东大戏,有板有眼的,倒也动听。
  她说:“我在那边想这里的人!在这里又想那边的人。”
  “由比可知你有男朋友了。”
  “没有。”她微笑。
  “你住在哪里?”我问,“哥哥家?”
  “没有,住在青年会。我住青年会住出瘾来了,真是说不出的轻松自由,大热天何苦挤在一个屋子里,对眼睛对鼻子的,才两个晚上就走了,烦得他们搬东西整箱子的。”
  我点点头,这是她的体贴。
  “你是从意大利回来的?”
  “不,从伦敦去意大利,跑了整个半岛,再回伦敦,搬了东西到香港,明天去台北,再从台北回香港,再回伦敦读书。”
  “这一下子可真是行万里路。”
  “是呀,”她眼睛红红的,“有时候看地图真是心惊肉跳,离家那么远,加此独立,什么都靠自己,平常忙不觉得,静了细想,真是害怕。”
  “你是快乐的。”我温和的说:“没有几个女孩子可以像你这样。”
  她笑了。忽然想起什么,自手袋里摸出一只小盒子,“从罗马带回来的,给你。”
  我拆了开来, 一条九K金的锁匙练子,花纹别致,上面刻著“张”。由此可知她真是记得我,特别为我买的。
  “何必花这许多钱?”我说:“常买贵重东西给我。”
  “你先别乐,”她笑盈盈的:“我最近很赚了一点钱,到了罗马一间金铺,去订了几十条,照百家姓上面刻字,赵钱孙李什么都有,应用就送一条。”
  “我才不信。”我说.“我也有东西给你。”
  “你又来了,婆婆妈妈的。”她不悦。
  “总不能单让你威风呀!”我把盒子递上去。
  “我回去才看。”她收起了盒子。
  “明天几时走?”
  “早上六点。”
  “你的时间真是宝贵,挤得这么紧!谁又救火似的等著见你?”
  她只是笑。
  “几时再回来?”
  “不知道,九月半以前要赶回去开学。”
  “还有两个半月。”
  “想去日本,想跟妈妈一块儿去,她没去过日本。”
  “你就憩一憩吧,小姐,别太奔波了。”我劝她。
  她喝她的酒。
  我看著她。
  她说,“家明,实在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现在想来,不如不说,你是明白的。”
  我也点点头。
  有什么好说的呢。不外是这样的一件事。我不能为她离婚,她也没有叫我为她离婚,然后她到英国去了。两年后她回来成熟了,她说她仍然爱我,然而这爱是模糊了,镇静了,面对著面,我们说话吃饭,好像老朋友一样。我心酸的想:真的,我唯一的骄傲,是她爱我。她毕竟是那么出色的一个女孩子。两年前的挣扎、吵闹、眼泪、纠纷,如今都一笔勾销了,她只在我心里。在面子上我们都装得很好。她是有了男朋友了,只是她不说,我也无权过问。今日我见了她,我很满足快乐。
  我掏出旧锁匙圈,把锁匙一只一只往她送的锁匙圈上套,我没说话,她也没说话。忽然之间她哭了,默默的,没有声音的,眼泪流下她的脸。
  我掏出手帕递过去,她接过了擦干。她微笑说:“离家太久了,一旦回来,反而感触。”
  我结了账,她道谢,我们两个人都吃了很多。然后我与她缓缓的走到弥敦道。
  她耸耸肩,“这些酒店铺子,我全没见过。”
  仿佛刚才没哭过,她已经忘了。
  她是长大了。
  我与她一直走到码头,才十五分钟。她把手臂圈在我的臂弯里,我们走得也就像老朋友。我在码头停车场取了车子,她一看就赞:“爱快贝他,好车子。”也只有她欣赏,妻子为了这部车子不知烦了我多少次。
  我开车向窝打老道山青年会驶过去。一下子就到了,香港真是小得可爱。宝贝很聚精会神地看著街上的灯色。我们停车买了一个大西瓜。然后我帮她抬上房间。她用锁匙开了门,来不及的拔刀子切了西瓜吃。
  她嘲弄的说:“我现在就是吃,什么天大的事,都可以用食物解决。不会做功课了,先吃了再说。以前住台北,妈妈求我吃香蕉,看都不看,到了外边,十便士一只都买来吃,真犯贱。”
  我吻她的脸。她抬起头来,一脸的笑。我把她抱在庆里,很久很久,她把睑埋在我胸前她说:“家明,我听见你的心跳,我在你心里,我在你心里。”她略具一点醉意了。
  “宝贝,你早点睡吧。”我轻轻的说。
  她点点头。
  “明天我不送你了,你不爱一大堆人送飞机。”
  “对。”
  “以后我们再见。”我轻轻的说。
  “再见。”她说。
  我们站起来,她替我开门,靠在门边,她说“家明,你真是一个好人。”声音又清脆又甜蜜,一点埋怨都没有,一点恼恨都没有,她实在是一个难得的女孩子。
  我低声说,“将来谁跟你在一起,真是幸福。”
  她笑,“可惜你们都这么说,可是谁也不愿看跟我在一起。”
  我不响。
  “今天很高兴,谢谢你,家明。”
  “谢谢你,宝贝。再见宝贝。”
  我走了。
  才到街上,我就哭了。我虽然没有爱她的勇气,到底哭的胆子还是有的,到了家,我就泄了氧,挽著外套走进屋子。
  妻子坐在沙发上喝茶,麻将刚散,牌都摊在桌子上,佣人正收拾残局。我坐下来。
  她看了我一眼。我不出声,看著尚未收场的电视。
  她忽然说,“听说宝贝回来了。”
  我眼睛没看她,走过去扭响了电视节目。
  “宝贝回来了。”她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
  “是吗?”我淡淡的反问。
  “过了两天就走的。”她满意的说“我倒不担心,可是她一定恨死了你。”
  我没有听下去。
  啊,宝贝没有恨我。我刚才与她说再见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有恨我。

珍珠
  我在表姊家中看见她,我喜欢她是因为她没有烫头发,她穿一套白色丝的衣服,她穿小巧的凉鞋。这些日子什么样的女人做什么样的工作是很难说的,社会的坏影响女孩子们赚钱为上。
  我问表姊:“她叫什么名字?”
  “珍珠。”
  “她是做什么的?”
  表姊说:“在我家里看到的人你放心,再放诞也还是读过书的人。”
  “那么介绍给我认识。”
  “珍珠!”表姐说:“我不介绍,免得让人家说闲话,你自己上去报姓名好了,她不会介意的。”
  我问:“为什么你不再介绍?”
  “她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子。”
  “怎么奇怪?男朋友多?难伺候?不通人情?”
  表姐说:“反正一切与我无关,你记得了?”她走开了。
  我只好走到她面前说:“珍珠?我叫彼得。”
  “你有没有中文名字。”她抬头问。
  “没有。我父母笃信上帝,他们要叫我彼得。”
  “对不起我误会了。”她说:“我以为你也是那种英文字不认得一箩硬要叫英文名字的那种人。”
  她是那么坦白,有什么说什么,象个孩子一样的,这样的性格多么吃亏,但她还是吃着亏,依然故我的抬着头,非常的自然。她的脸很圆.但肩膀却出乎意料的瘦削,丝衣服贴在她身上,我看到是一个漂亮女孩子,另外有一种味道的。
  “是,彼得.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认识你。”我坐在她身边。
  “你已经认识我了。”她说
  “很对。”我说“你有工作吗?还是读书?”
  “我画画,有人上门来批发,我以此维生。父亲生前是一个出名的医生,他去世之前破了产。这是我的故事。”她说得很简单明了。
  “你结了婚。”
  “没有,嫁不出去。”
  “有没有亲热的男朋友?”我问。
  “现在没有,五年前则有。”
  “五年前!”我笑,“很好,把你的电话地址给我,我要约你出来你不介意吧?”
  “不。”她递了一张小小的名片给我。
  我放在口袋里。“谢谢。”我站起来,让她与朋友们继续聊天。
  表姊过来说:“气质是没话说的,画得一手好西洋画,绝对不是画帆船画裸女的那种。”
  “我抗议,马谛斯也画裸女,高庚也画裸女我完全抗议,雷诺亚也……”
  “滚你妈的蛋,真噜嗦!”表姊笑说。
  “得了,我懂你的意思了。”我说“那女孩是不是很好?画家,在家秀气的工作,也不出去玩也不搓麻将,正是我理想的女朋友。”
  “彼得你还是小心一点的好。”表姊说。
  “她会吃人?放心,一个叫珍珠的女孩子是没有危险性的,我有信心我们会成为好朋友。”
  “彼得,自她父亲去世之后,她与男朋友闹翻了这些年来,她一直有点怪怪的,常常一个人锁在屋子里不出来,她脾气也不好,彼得。”
  “脾气不好?那是艺术家脾气。锁在屋子里不出来总比一天到晚野在外头好,你放心,表姐,现在这年头要找一个清清秀秀的女孩子太难了,我不会放开她的。”
  表姊不出声。事情就是这么定下来了。我喜欢她表现自己的方式,我喜欢她的职业。这年头要找一个女朋友,不是舞星不是歌星不是明星下是电视艺员不是空中小姐不是时装模特儿,简直开玩笑,哪儿找?
  于是我打电话给她,她很快乐的出来了,她很随和,一点也不像表姊说得那么怪,我们吃了一顿饭,看场电影,她不大说话,我发觉她很瘦,但是眼睛却闪闪发亮,看电影不吃零食,好习惯。其实一切就跟普通女孩子一样,只是她仿佛特别轻逸,而且她不穿高跟鞋。
  我送她回家,她好像蛮喜欢我的,笑嘻嘻的道谢。
  第二天我心里面都是她的影子,我想见她,打电话给她,她在家,她说在画画,要等她的老板来接治生意,不能够出去,但是她请我到她家去。
  我觉得我十分幸运,真的!如果约女朋友,女朋友说没空如要打牌,那有什么味道?可是她把事情讲得清清楚楚,至少是个有纹理的女孩子,待人以诚。
  下了班我去了。买了糖,施榭的苦巧克力,买了花红色的玫瑰。按钤,有女佣人来开门,是那种白上衣黑长裤的女佣人,我想这珍珠真不简单,豪华得很呢!
  她见到我笑一笑,为我介绍她那外国老板,有人在搬她的画,一张张的小心翼翼地运下楼。外国人签出了一张支票,她写了收据,外国人收好,向她握手道别。
  珍珠有点憔悴,但是态度很温和,也许是忙坏了。
  那老板走了以后,她向我道歉。我说:“不,是我不对,我不该趁你百忙的时候闯了来。”
  她看到了花与糖,笑了,“来我给你看一张海报,”她自地下拣起来,摊开给我看。是亚伦狄龙正在开车门,西装毕挺,手中拿着一束红玫瑰与瑭,亚伦狄龙习惯性地微微皱着眉毛。这是一张俗气的海报,但却忍不住使人想这束花是送给谁的呢?谁有这么幸运?
  珍珠说:“这张东西出奇的俗。但是我总是奇怪,这束花是送给谁的呢?”她笑。
  我但觉我们心灵相通,我也笑。
  她把花插在一只蓝色的瓷瓶子里,我看她的房间,客厅是出奇的大,画架、颜料、完成的画、尚未完成的,一堆堆的在地上相当乱,但不脏。女佣人倒了茶给我。
  珍珠说:“来我这里的客人,只有有资格的才喝茶,其他的都喝可口可乐。我这个女工还真看得起你。”
  她坐在一只垫子上面,看看我。
  “你的睑有点苍白”我说。
  “我的脸是一向苍白的。”她笑,“我很少出去晒太阳。”
  “那是一张素描吗?”我问。
  “是的。一间屋子.一个人把草地上的草剪了一半,走了,一切都是静寂。我的画与照片差不多,可惜题材不够美丽。我曾经画过一张死亡的白鸽,因为大逼真了,被人攻击了很久。我的老板包销我的书,卖给谁,我不管,他从中获多少利,我也不管,我只要能维持自己的生活。”
  “那很公道。”我说。
  她伸出手,我看到她手腕上裹着纱布,我抬起头,她微微一笑。我不便问。她不小心割到了自己。
  她说:“我不小心割到自己。”
  我点点头。
  “我以前的男朋友说我是个冒失鬼。我常常提着他,对不起。我仿佛不能忘记他,是一种潜意识的记忆,其实他对我并不算好。”
  我说:“并没有关系,念旧总是美德。”
  她微笑,“自从离开他之后我一直很不得意,非常的落魄,如果我活得十分帅,那么我此刻也不会记得他是不是?人就是这么现实。”
  “你以后有没有碰到其他的男孩子?”我问。
  “有几个。”她说:“我或者要结婚了,只是表示嫁得出去,嫁给谁实在不要紧。”
  “那是不对的。”我说:“婚姻是一辈子的事。”
  “如果你有我的经验,你就不会那么说了。”她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你应该乐起来才是,你年轻,赚得了钱,有一份好职业,又有朋友。”我说。
  “我告诉过你我不快乐吗?”她笑,“我只是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而已正如你说,我有得吃有得穿有得住,人需要的就是这么一点点吗?”她问。
  “请问珍珠你需要的是什么?”
  她但笑不语。
  “请说。”
  “一个陪我说话的人。了解我的要求,原谅我的过错,欣赏我的优点,这样的一个人。彼得,我是一个十分寂寞的人,我的职业也是寂寞的工作,终日见不到一个人。”
  我问::“你以为做舞女不寂寞吗?她们日日在人群中。”
  “你不可以这样子来比,这样子太不公平了,彼得,如果你再说这种话,我就要请你走了。我待你以诚,当你是一个朋友,才会说心事给你听,我是一个太骄傲的人,我的寂寞是皇家美术学院的寂寞,彼得,你下次小心点。”她似乎非常的不愉快。
  她曾是一个千金小姐家中没落了,要她出来找生活,但是她始终还维持着那种没落贵族的骄傲,然而也未免把阶级观念看得太重了,舞女也是人,也活得有血有肉,或者在素质方面她们像一棵椰菜,但是到底她们还是人,我拿它们打比喻,珍珠可以不高兴,但又何必表示得这么明显呢?她的艺十家脾气终于出来了!
  但是她先道歉:“对不起,彼得,我的男朋友,他放弃了我,与一个舞女同居,我永远不能忘记这件事,彼得,我有偏见,对不起。”
  我马上释然了.可爱的珍珠。我拿起了墙边的吉他,我问:“你喜欢卜狄伦吗?我唱一首歌给你听。”
  珍珠笑道:“我几乎猜到你要唱什么了。”
  我唱:“离开我的窗户,
  随你选择的速度。
  我不是你要的男人,宝贝,
  你说你在找一个人
  永远不弱永远强壮
  保护你维护你,
  不管你错了还是对了
  那个人要为你开每一道门,
  答应永远不会离开你,
  对你他会闭上眼睛,闭上心,
  可以为你死,甚至更过份,
  但是这可不是我,
  你要找的可不是我
  你在找一个人,
  每当你跌倒时他便扶你,
  常常为你买鲜花,
  你一叫他便来报到,
  他独独只爱你的生命,没有其他,
  但是这人可不是我,
  不不,你找的人可不是我。”
  我一边唱一边看着她的脸,我知道她会变色,但是她没有,她只是微笑,她低着头微笑,我放下了吉他。
  她说“你怎么知道?每个女人都在找一个这样的男人,有些人找到了,有些人没找到,如此而已。”她补一句,“我当然没有找到,否则也不容你坐在我家中侮辱我了。”
  “我没有侮辱你,珍珠,你太愤世。”我打开茶杯盖,“是什么茶?”
  “最好的碧螺春。”
  “为什么喝这个茶。这个茶最难泡。”
  “我喜欢这名字,碧螺春。”她说“颜色还好吧?今天收到这张支票,又可以去买好茶叶。”
  “为将来储蓄一点。”
  “将来?我没有将来。每天早晨起来太阳照进屋子来我就叹白:“上帝啊你几时来审判死人活人呢?我们还要活多久呢?但是奇怪得很,我还是起床了,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把工作做好然后我告诉自己珍珠,你是一个伟大的人。”
  “珍珠你这种想法是不对的,你有天才,你要努力。”
  “闭嘴,梵高才是天才呢!”她说。
  “我不是来吵架的。”
  她看看我,她的眼睛又圆又大而且有一种说不出由亮光炯炯的看看我。“彼得,如果你要找听话的会笑会说会撒娇的洋娃娃,满街都是。你不必到这里来,我只会辩白我做人的态度,我不需要你救我的灵魂,真的不需要,你可以现在就走。”她说。
  “我不要走。我喜欢你珍珠,你可否为我,我们一起出去吃一顿饭?肚子要紧。”
  她想了一想,“好的,给我十分钟。”
  “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我问:“不是才要我走吗。”
  她微笑,“你是送上门来的,而我寂寞。”
  “很好,一点也不虚伪,但是这种话却刺伤了我的心。”
  “胡说,男人的心是刺不伤的。”她转身进房间。
  我在客厅等,顺手翻着杂志,那是有关美术的,要不就是画册。
  我听见房间里有东西碰趺的声音,有碎玻璃声。
  我扬声问:{珍珠,你好吗?”我站起来。
  她在房内低低呻吟一声。
  “你好吗?珍珠?发生了什么事?”我走过去。
  “没什么,我打破了烟灰缸。”她说。
  我明知道不礼貌还是走了过去,在她的房门外,我没有看到碎的烟灰缸,我只看见一枝碎了的针筒,珍珠手腕上的纱布散开了,手腕正在滴血。
  “珍珠!”
  她抬起头来。
  “珍珠你在干什么?”我惊得呆了。
  “让开。”她镇静的说:“谁叫你进来的?”
  “你的手腕在流血,快点洗干净包起来。你是看伤口是不是。真是小孩子脾气。”
  我抓起她的手腕,只见上面伤痕累累,但都割得不深,最新的割口上白色的粉末撒在上面。”
  我忽然之间明白了,如五雷轰顶,抓着她的手腕不放。
  她说“快走吧。”她挣扎着。
  “为什么?”我痛心的问“为什么?”
  她说:“因为我还要活下去。”
  “如果你要活下去你必须把这玩意儿戒掉,你有多久了,说给我听。”我大声喝。
  “彼得我劝你离开我的屋子。”
  “为什么?”
  “因为我想好好跟你吃一顿饭,精神好一点所以进来加点药品,你明白吗?”
  “这是毒药,你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割开血管不觉得痛?你是皇家艺术学院的人呀!珍珠,你不是街上吸毒粉吃迷幻药的妓女,珍珠,这是他们说你怪的原因?”
  “我不顾他们说什么。”她用一只手熟练地将纱布反伤口包好,“我有我的选择。”
  “可能错了呢?”
  “那就错到底。”
  “为什么?”
  她把地下的碎玻璃片拾起来, 小心的用纸包好丢在废纸箩里, 她静静的说:“彼得,你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我不能够离开,珍珠,你知不知道你在吸毒?”
  “我知道,而且当我的钱花光的时候,我会越陷越深,不能自拔,那时候就真正的堕落了,人会变得猪狗不如。”她很平静的说:“我告诉过你,我是完全有选择的,我是完全知道的,我不是他们,他们所做的,他们全不知道。我所做的,我完全知道。彼得,你不会明白的,你走吧!”
  她的精神很好,说话有纹有路,我只觉得可怕我看着她掉在悬崖下,她不自救,别人如何能救她。
  我喃喃的说“你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这么聪明这么漂亮,这么有才气。”
  她依然微笑,“我被聪明误一生。”
  “我去报警。”我说。
  “你不会的,彼得,划不来,你不会去的。”
  “那么你戒掉它。”
  “为什么。”
  “因为你在吸毒,违法的,摧残你自己的生命。你以为毒品能够替你带来暂时的麻醉与欢愉,其实并不如此。”
  “是吗?那么爱情岂不是更违法?暂时的麻醉,局部的快乐,难道爱情也不能够吗?”
  我不出声。她显然受了很大的刺激。她要脱离现实,唯一的办法就是如此的麻醉她自己,她完全知道后果如何,但是她不介意她没有把生命当作一回事来看待。
  “你错了。”我说。
  “不,我没有错。我父母俱已去世,如果他们说我错或若我还可以认错,但是你说我错,那真对不起我听不进去。我喜欢我现在的生命。我吃饭我服毒,我赚钱靠自己总比靠别人的好,我可以不必听别人骗我::“珍珠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一个人生活得很好。”
  “你认为这样是好?”我说:“谈恋爱,胜败是兵家常事,父母去世!人人都会遭遇到。你根本没有吃过苦,小小一点事,看成了不起,你真有你的。”
  珍珠说:“走吧,你现在马上走吧!”
  “但你还是需要朋友的,不是吗?不然你不会答应我的约会。珍珠,现在还来得及,戒了它,现在还来得及。”
  她冷冷的看看我笑::“当你热恋一个女人的时候,无论她多坏,别人免你,你听得进去吗?,海洛英比任何男人好,它不骗人至少它没有骗我。”
  “一个男人骗你并不表示个个男人都想骗你,至少我不想骗你,我们至少可以做个朋友。”
  “这话听来好熟。”她笑,“我听过几百遍了。”
  我愤怒,“你浪费生命。”
  “谁说不是呢?满街满巷的小孩子,没鞋子没袜子的,满街的孕妇谁说不是呢?”
  “你不要把问题扯远了,我在跟你说正经的,你马上找医生,把毒品戒掉。”
  “没有这个必要,我的生命是我的,我爱怎么样便怎么样,她忽然暴躁起来,“你是什么人?你滚!”
  我提高了声音。:“我的确不是什么人,我才认识你几天,我不能说‘珍珠,我爱你求求你把生活过得正常一点。我不能骗你,说我爱你,但是将来的事,谁知道呢?谁能说呢。天下有多少比你不幸的人,他们没有要设法寻解脱,你却无病呻吟,在那里自寻死路。你会后悔的,为了一点点儿女私情你会后侮的。”
  她低下头问:“说完了没有。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没有。你以为你在这边自暴自弃为了一个得不到的人堕进地狱里有人会感激你?才怪!说不定他左边一个舞女右边一个歌女,正在笑你傻呢,正在觉得他自己伟大呢!他能够使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为他牺牲。”
  她抬起头来:“你说完了没有?”她握起了一把水果刀。
  我一直没有注意到那把刀就在她身边。
  我退后一步,心中像有一把槌子在槌似的,绞痛到极点。
  “我不能杀他,我不能杀自己,我必须要活下去,请不要再来打扰我,请立刻走。”
  “好的我走,如果我打扰了你,对不起。你是被聪明误了,再也钻不出牛角尖来。相信我,他不够程度欣赏你,那是他的损失,你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跟水准那么低的家伙在一起妮?”
  我放下一张卡片,“有事找我.我是你的朋友,不要问我为什么,但我是你的朋友。”我长长叹息一声,“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听。”我拉开门走了。
  我在路上,老大的太阳晒下来,我竟然不觉得。多少人在寻找这样真挚的感情,多少人寻不着。多少人得到了,多少人丢在一边不顾。
  珍珠这样子下去,我的天,珍珠这样子下去这么清秀的一个女孩子这么脱俗,这么能干,她有她的选择,是的,她不是住徒置区十五岁被卖到酒廊去的女人,她是有头脑有理智的。如果她作了一番那样的选择,那她一定有她不得意之处,我要尊重她。
  我的眼泪在滚烫的脸颊流下来。我会为她守秘密。
  表姊过了几天问:“进展如何?”
  我不出声。
  “是不是?我早告诉你她是难伺候的多少人碰过钉子,”表姊耸耸肩,她喜欢那种清淡平和的日子。
  我还是不出声。
  终于有一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
  半夜我爬起床来去接的,我喂了几声那边没有回音,我没有挂上电话找突然有种预感,忽然问:“是不是珍珠?如果是的话请你回答我。”那边低声的答:“是,是我。”
  “什么事?珍珠?”
  “打扰你”
  “少废话!有什么重要的事?”
  “风声紧,没有货,救救我。”
  “我马上来。”
  “把货带来。”她哽咽的说:“想想办法对不起。”
  “我马上来。”我挂了电话。
  我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单套上一条牛仔裤,便奔下楼去开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珍珠的家,冲上楼去,敲她的门,没人应,我用力一推门,门并没有锁。
  珍珠蜷缩在地上,她已经半昏迷,一脸的眼泪鼻涕。我抱起她,把她紧紧的拥在怀中,“我们去看医生,我们马上去。”她微弱的说:“彼得,来不及了。我是情愿死,那个人要我陪他上床,我情愿死,来不及了。”她摊开手腕,血缓缓的流出来,我刚才怎么没发觉。
  我把她整个抱起来,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
  “你看你, 你以为就是那么简单? 你沾上了那些人,就没完没了。”我说。“你要货他们要你的人。”
  “我叫你来救我!”她尖叫,“不是要你来教训我!”她的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这么痛苦还这么倔强,这么倔强却又爱得那么深。
  我说:“你快死了,你还强嘴,我揍你,我打死你。”我吓着她,心里面又爱又恨。
  她苍白的微笑。手上的伤口很深,血却凝住了。
  我吻她的脸。她不会知道,心痛的是我,你知道吗?他只会笑你为了他你才要活得更健康更漂亮,爱你的人才会难过。”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我的话,但是我又哭了。一个好好的女孩子,竟会到今天这种地步,我喃喃的说:“要是叫我看到这个男人,我打死他。”忽然之间我变得这么暴力。
  救护车终于“呜呜”的来了!那五分钟仿佛有一世纪那么长。
  “是为你吗?”救护人员板着脸,瞪着我问。
  我说是,我只好说是。
  “先生做人要凭良心啊!不能行凶,当心下辈子,你将来也会有女儿,做人要凭良心啊。”那救护人员唠唠叨叨的说:“人家也一样是爹娘抚养大的啊。”
  我没有去医院,我只是通知了表姊,她赶去了,我怕引起更多的不便。我说我留在珍珠的屋子里。
  她的屋子很大,很多东西,她的房间很小,收拾得非常整齐。抽屉开看,有镇静剂,安眠药,还有一大堆不知名的药九,墙上贴看她的工作计划表,非常有条理的。在几幅速写旁边是她的文凭,看仔细了,连那张文凭都是画的。一个很有幽默感的女孩子。然后我看到了他的照片,他是一个漂亮得令人不置信的男孩子,百分之一百的男人味道,嘴角略带点稚气!五年前的照片?现在她还留着,珍珠这样的感情,都用尽了吧?而那个人并不欣赏。
  我回到客厅,在一张藤椅子上坐下来,看到墙角有一瓶子酒,便拾过来喝了一口。酒倒是好酒,艺术家到底是艺术家什么都要最好的。
  后来表姊来了。她来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我说:“珍珠怎么了。”
  “你们知道这事有多久了?”我问。
  “隐隐约约,她不敢说,我们不敢问,她是受过那么高深教育的人,谁敢管她?幸亏也不是很久的事,不过是三五个月,还来得及,但是这名声一传出去.谁还敢要她呢?白白的糟蹋自己,这孩子。”
  我说:“我要。”
  “什么?”表姐问。
  “我要珍珠。每个人都得有个重生的机会。我喜欢她。她情愿伤害自己而不伤害别人,她很善良,她有极好的感情,我欣赏她。”
  表姊愣然。
  “我明天会去看她,天天去,直到她出来为止,她需要的不是任何东西,她需要爱。我自问这一点我还做得到,所以你放心好了。表姐,这里的地方你替她照顾着。”
  表姊点点头,她的眼泪流下来。
  我耸耸肩,“我会等她出来。就是那样。”
  我不介意,因为珍珠是个有灵魂有感情的人。我不介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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