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我悄悄蒙上你的眼睛
如果真正爱过,那些蛰伏的记忆,又怎么会被时间轻易抹去?
——摘自一位网友的博客
国庆假期的第一天上午,我到前妻家看望了一次女儿,头天没有打电话预约。到的时候,前妻去超市买菜还没回来,是女儿为我开的门。
三个月没有见面,她都跟我有点陌生了,适应了几秒钟才喊我爸爸。我把给她买的礼物交到她的手中,蹲下身来亲了亲她的小脸,出于礼貌又对站在一旁的前丈母娘问了声好。
前丈母娘又叽叽喳喳地说了几句话。我还是没听懂,但从表情上看,她没有恶意。
忽然间,我觉得这鸟语也不那么难听了,毕竟我再不会为这一切苦恼。
正在站着说话间,前妻拎着几个塑料袋的菜回来了,见到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一年前那次车祸后,我再没进过前妻家的门。因此,我的突然到来让她感到非常意外。
寒暄间,她告诉我,她现在信佛,看弟子规。
我说:“那好,学佛可以让人心态平和,潜心向善,看弟子规让人学会怎么做人,特别是,对婷婷的成长挺好的。”
前妻说:“是,学佛了以后,我真的是大彻大悟了,为自己以前做的那些事情感到后悔,也能平静地看待现在这些果报了。要是早接触这些,我以前就不会犯那样的错误。”
然后,她对女儿说:“婷婷,给爸爸背背《弟子规》。”
女儿站在我的面前,双手背在身后,开始认真地背诵起来:
弟子规,圣人训。首孝弟,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
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冬则温,夏则清。晨则省,昏则定。出必告,反必面。居有常,业无变。
事虽小,勿擅为。苟擅为,子道亏。物虽小,勿私藏。苟私藏,亲心伤。
京纸好,力为具。亲所恶,谨为去。身有伤,贻亲忧。德有伤,贻亲羞。
亲爱我,孝何难?亲憎我,孝方贤。亲有过,谏使更。怡吾色,柔吾声。
谏不入,悦复谏。号泣随,挞无怨。亲有疾,药先尝。昼夜侍,不离床。
丧三年,常悲咽。居处变,酒肉绝。丧尽礼,祭尽诚。事死者,如事生……
听完女儿流畅的背诵,我问:“婷婷,你理解里边的意思吗?学《弟子规》不光是会背诵就可以了,关键是要理解,要用它修正自己的行为,用它作为衡量对错的尺子。而且,《弟子规》里边也有一些不合时宜的地方,一些愚忠、愚孝、愚善的地方,你得学会鉴别。但总体而言,它是把一个人培养成有教养,有感恩之心的人的一部好的教材。你会背了,这很好,但是你一定要理解,要运用。”
讲到这里,我忽然有些惭愧,在教育女儿学习《弟子规》,学做人的时候,自己又按照圣人训做了多少?我的前三十年还算不太离谱,但随着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特别是自从和前妻从结婚到离婚,以及其后的经历,让我越来越远离《弟子规》的那些做人标准,一次又一次在守节与失节的选择中败退。
而现在,就别提什么圣人标准,现在是离突破道德底线都不远了。
但这全怪我吗?我本善良,我本想守住那些节,但社会回报给我的是巨大的压力,痛苦和牺牲——假如我是个没有同情心的势利眼,年轻时我就不会选择前妻;假如我是个视感情为玩物的铁石心肠,当年遇到有个更好的女孩向我示爱时,我就不会因为要负责而继续守着前妻;假如我是个懒惰娇纵的坏老公,那么我就不会养家糊口锅碗瓢盆里里外外一肩挑整整十年;假如我是个喜欢寻花问柳的好色之徒,我就不会守着性冷淡那么久做李守贞。
可是最终我还是落败了,这些曾被我认为是美德的东西,带给我的是无尽的痛苦与折磨。所以我只能选择退却,只是为了自己生活得更好一点。
虚伪啊虚伪,我也变得这么虚伪。
想到这里,我对女儿说:“婷婷,这个社会很复杂,再大一些你就知道了。你会遇到一些人,他们并不像《弟子规》里那样行事。但是,别人做的好还是不好,不是你自己也学坏的理由。无论如何,你要争取做一个好人,一个善良的人。当然,你也必须首先学会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也许你将来长大了没有造福大众、服务社会的能力,也许你只会成长为一个普通人,过着爸爸妈妈这样平凡的生活,但无论怎样,你一定要坚守几个做人底线,那就是:不残害无辜,不落井下石,不忘恩负义,不过河拆桥,不损人利己,不伤天害理。做到这些,你就是一个好人,至少是个不坏的人,你明白爸爸的意思吗?”
女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前妻,似懂非懂地回答道:“爸爸,我明白。妈妈也总是为我讲这些,还给我举出过很多例子,说人无论行善也好,作恶也罢,都是会有报应的。做好事,勤劳,善良,关心别人,帮助别人,与人为善,就是为自己好;做坏事,懒惰,娇纵,冷漠,陷害别人,与人为恶,最终只会害了自己。爸爸,你不在的时候,妈妈每天吃完饭陪我做完作业,都会和我一起看《弟子规》。”
“哦,是吗?”我诧异地看了看前妻。没有想到前妻现在竟然不看肥皂剧,而是喜欢上这个了,这的确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看来真是士别三日,需刮目相看了。
前妻不好意思地地下了头,表明婷婷说的是真的。
然后,她轻轻感叹了一句:“唉,要是早接触这些就好了,可惜那时我不知道有这个东西。咱们小时候接受的教育,不是革命理想主义,就是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假大空,可连做人的基本道理都没教给咱们;等咱们大了,进入社会了,才知道以往的教育跟现实风马牛不相及,那些好的楷模都是假的,扬弃时连孩子带洗澡水一起泼出去了,反而不知道该遵循什么,完全是凭着自己的性子胡来。看了《弟子规》以后,才知道自己所缺的那些东西,老祖宗们都总结出来了,以前我的那些毛病,大部分都能在老祖宗的书里找到症结。”
“是啊是啊,”我连忙表示赞同:“要是早有这些东西约束和修正自己的行为,你我在生活中未必会发生这么多不可调和的冲突。当年,我也有些做错的地方。那时我觉得你很多地方不满意,跟你说了,但你没有改,我也就没坚持原则,而是替你做了。其实这是不对的,我那样替你承担了本该你承担的那部分义务,把你宠坏了不说,又积聚了满腔的愤怒,越积越多,到最后爆发出来。其实我也是后来才明白,夫妻之间,只应承担自己那部分义务,越俎代庖往往会适得其反。”
“那时我就知道依赖你。后来离了婚,自己要承担那些家务事了,有时自己一个人为难得都想哭,这才体会到,当年又要你在外挣钱,又要你回来柴米油盐的忙碌,而我什么都不做,你心情有多烦躁,压力有多大。后来开始学佛我明白了,我当时那种推卸责任的做法,看上去是轻松了,但也同时在造业,早晚有一天是会连本带利还回来的。”前妻黯然说道。
我听了她的话,百感交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见我不吱声,她又接着说:“守杰,你知道吗?今年过年时,我到碧云寺烧香,专门为你算了一卦。”
“哦?是吗?”我没料到前妻还能有这个心思,惊讶地问:“那卦上说我什么?”
“那卦上说,你很快就要结束这种孤单的日子,恢复一个完整的家了。”
“哦?真的?”
“真的。而且卦上还说,你这辈子注定要找安徽人做老婆,这是你的命。你的命硬,找其他地方人压不住你,只有找安徽的,而且还必须跟你是同一个属相的,属猪。”
听到这里,我默然了。
我明白前妻的意思:她就是安徽人,她跟我同岁,也是属猪。她的意思是,我和她会破镜重圆。
但是,她不知道的是,除了她,还有一个大白兔,也是安徽人,也是属猪。
前妻去厨房弄饭了,我则在客厅听女儿弹琴。
弹完一曲,我为她鼓掌。
女儿停下来,扭过小脑袋问我:“爸爸,我们将来还能不能像别的同学一样,一家三口每天在一起?前几天学校国庆文艺演出,我们班好多同学都是跟父母一起演节目的,只有我是钢琴独奏,我好羡慕他们。”
我无言以对,只好避开她的问题,回答道:“婷婷,有些事情,你还太小,不懂。将来你长大了,你就会懂得。以后爸爸会常来看你,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好久不来了。”
说完,我看了一眼在厨房里忙碌着的前妻。
她背对着我,先是一动不动,然后用手捂住了脸。
看着她的背影,我忽然感到一阵心酸。唉,说实话,我情愿没有经历过这一切爱恨情仇,还像十年前的我那样单纯,心中只有她一个人。假如那时她能像现在这样,哪怕她在床上依旧是性冷淡,我也愿意对她好。
可是,在经历这一切之后,我已经不是当初那块纯净得一眼可以看穿的透明玻璃了。现在的我,布满了划痕,有时甚至我都不认识自己了。
这些划痕有些可以擦去,但有些,永远也擦不掉了。
中午和前妻、女儿,以及前岳母一起吃了饭。
饭后,前妻麻利地刷了碗又拖了地。
陪女儿玩的时候,我看到前妻忙碌的身影,觉得她这两年变化确实挺大的。
乘女儿睡午觉的时候,前妻跟我又谈了谈,问我现在有没有合适的人?
我说,暂时还没有。
前妻又问:“那你觉得咱们俩呢,为了婷婷考虑,能不能再尝试一下?”
我不好直接让她断了念头,只是答非所问地应了一句:“唉,这世界上,有些错误是可以纠正的,但有些错误不能;有些东西是可以弥补的,有些不能……”
下午,从前妻家出来,我接到大哥的一个电话,他问我:“守杰,你明天回爸妈家不回?我的车坏了,正在修理厂修,你要也到回龙观的话,那我们三口跟你一起走得了。”
我一听,就说:“行啊,哥,那我明儿接你们。”
大哥回答道:“明天接什么啊,一大早你就得从家里往这儿跑,堵车了怎么办,耽误事。你晚上来我家吃饭,住这儿,明早一起走不就行了吗?快来吧,别磨叽了。”
我觉得大哥言之有理,就直接到大哥家去了。
吃了晚饭,又跟侄子玩了一会。正玩着,侄子的几个同学来找他打球,侄子就跟他们一起出去了。
乘这个功夫,大嫂问我:“守杰,你现在谈对象谈得咋样了?有没有遇到合适的?”
我叹了口气,回答说:“唉,转了一圈,又回到军子给我介绍的那个小罗去了,但也不是很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大哥在旁边插话。
“年纪相差太大了,有代沟。而且,我总是扫不去孙倩的影子。”我回答道。
大嫂又问:“那你考虑过跟张佳丽复婚吗?”
我回答说:“考虑过,她现在变化是挺大的,但我的变化也大,心再也回不去了。”
大嫂说:“那也是,以前心伤的太重了,现在也不好弥补了。”
然后,大嫂又感叹了一句:“唉,人哪,总是这样,拥有时不珍惜,失去了才知道珍贵,可世界上哪有后悔药卖。唉,想想张佳丽,现在也挺可怜的。”
大哥对我前妻一向没有好感,所以根本不问她的情况,见大嫂又替前妻惋惜,白了她一眼,说:“可怜个屁,她是咎由自取。守杰,那个罗丽丽的事儿,我觉得,你得好好考虑考虑。我听咱妈介绍过她的情况,我没觉得不合适啊?人家条件挺好的,你就别挑肥拣瘦了,你今年都三十六七了,再挑啊你都真成中年人了。”
我回答说:“哥,不是我挑人家,而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人家那么年轻,而且没有经历那么复杂的婚姻伤害,是瓶纯净水,我这趟过这么多浑水的人,跟她在一起,对得住人家吗?再说了,年龄相差那么大,那共同语言去哪儿找。”
大哥则反驳说:“年龄跟共同语言有什么关系啊?你跟张佳丽年龄一样,你俩有共同语言吗?从年初军子给咱妈提起这事儿已经过了大半年了,你却总是在这儿磨磨叽叽,你还等什么啊?等天上给你掉个林妹妹?再等,黄花菜都凉了。”
大嫂见大哥不满意她提到我前妻,也立刻转了风向,随声附和说:“是啊,守杰,有没有共同语言,跟年龄差别也没必然联系,否则你怎么解释,有那么多年龄差别更大的夫妻,人家反而过得那么好呢?看有没有共同语言,关键看你们是不是一路人,你们志趣是否相投,你们俩做人的原则是不是一样,还有你们俩是不是真的关心对方,信任对方,理解对方。你哥那是为了你好,还有爸妈,成天都替你操着心呢,你老这么拖着可不是个事儿。男人嘛,该果断就果断点。”
大哥也继续说:“是,守杰,都一年了,你也该从小孙那事儿走出来了。小孙是值得咱们怀念,可那毕竟是生死有命啊?你要是总拿着小孙的标准去找人,哪能找得到完全一样的?说实话,小孙是我见过的德行最好的女人了,可以说她是绝大多数男人心目中最理想的老婆。可她那样的人,在现代的社会里少之又少,一百个里头你也挑不出一个,能碰上她,你纯粹是运气,所以你得现实点。”
说到这里,大哥看了大嫂一眼,见大嫂没什么反应,就又接着说:“什么一辈子不找都是屁话,你前俩月还不是跟一个叫小赵的女的来往过,你以为我不知道?”
见大哥知道了我和E女有过来往,我觉得挺惊讶的,连忙掩饰道:“我跟她只是朋友关系,而且她已经出国了……”
大哥没有听我的解释,继续说道:“我也不是觉得你不该找小赵,你毕竟不是神,你是人。要是你不打算出家当和尚,你就得早点决定,省得爸妈老操心。再说,你现在这种到处漂的生活,也不是个长久的事儿,时间长了你心都野了,经历的越多你越复杂,到时候,想正常都正常不起来。”
大哥确实没说错,我这几年,确实越变越复杂了。
大哥接着说:“如果小罗本质不坏,你该上就得上,放下你那些包袱,该忘的忘,该收的收,全身心投入进去。另外,你要是实在觉得人家小罗不行,你该放手就放手,说痛快点儿,别老这么磨磨叽叽,又不投入又不放手。人家也二十四五了,要是被你耽误几年又搞不成,那人家不恨死你?”
见他言之有理,我也没什么好反驳了,只得说:“是,哥,我现在正认真考虑这事儿呢。”
第二天到了父母家里,父母加大哥大嫂,再次对我进行了轮番轰炸。
很显然,除了我还在犹豫不决外,家人的意见基本上统一在大白兔这里了。
老妈很详细地过问了大白兔与我交往的细节,当听到大白兔为我剪过指甲时,老妈说:“三儿,我觉得这姑娘是真有爱心的,俗话说以小见大,能想到这些细节,说明人家是真的待见你。”
大哥在旁边也说:“是啊,守杰你自己回忆回忆,你跟张佳丽十多年,她给你过这种待遇没有?连你发高烧了都把你往家里一扔,这算是夫妻做的事情吗?夫妻做到这个份儿上,真是连路人都不如。你居然还能磨叽十年才离婚,真是不可理喻。她这个人的本质我早看穿了,当年她进北京我求了多少人呐,你看她有句谢字没有?以前我早劝过你一脚把她蹬了,进菜市场随便拉个卖菜的,品行都比她强,可你就是执迷不悟。这么多年,我都不怎么跟你们来往,你以为我是不关心你啊?我是见不得你那个极品老婆,也见不得你一条道上走到黑。”
我见大哥又在骂前妻,赶紧替她辩解道:“她现在好多了,学佛看《弟子规》呢。”
大哥把嘴一撇,不屑地说:“切,半辈子都过来了,看两天《弟子规》就能改变本质?我才不信呢。那帮出问题的党员干部,学两天焦裕禄孔繁森就能变成好干部?哪怕是她真能修改一些行为,也改变不了自私的本质。自私的人,是不会感觉到自己自私的,他们天生就是来讨债的,要是能认识到自己自私,那就不是自私了。她自己这些年,耍你,讥讽你,对你不感恩,对咱爹妈不孝敬,拼命从咱家榨取,那都不是她故意而为的,因为她根本就不觉得欠你什么,反而觉得你欠她的,所以要榨取你,榨到你死。为什么呢,因为她觉得她为你付出了很多。自私的人,贪婪的人,总是觉得自己为别人付出很多,哪怕她只是动动嘴皮子说句‘我爱你’,她都觉得已经付出很多了。啊,我都说了我爱你了不是?为了这句一钱不值的屁话,你就得一辈子给她当牛做马。”
说到这里,大哥停了停,见别人都没插话,继续往下说道:“这种心态是从小养成的,也许还有遗传,也许还是天生注定的,你想改变吗?你根本就改变不了,她也改变不了。你把她踹了,她学佛了,知道因果报应了,再想想她自己目前的处境,这知道以前错了。但你以为她是为了你?她是为了她自己,把你诓着复婚,可能比以前强点儿,但是你指望她真的生出对你的爱心来?你就别做梦了。没有爱心的人就是没有爱心,那玩意儿又不是激素,拿一针就能打进去。就跟你一样,从小见谁都感动,见谁都想帮,整天想着去拯救这个拯救那个。你现在吃过亏学油了,但我就知道起码你害人的心还是没有。这东西就叫本质,怎么学都改变不了的。她学《弟子规》,最多,也就是从以前完全不是人变得比较像人罢了……”
“行了,守忠,我说两句。”一直在边上做听众的老爷子打断了大哥的讲话,对我说:“守忠的话虽然冲了点,但也是大实话。人的本性,只可能被约束,而不是彻底改变。普通人之间,互相约束一点,掩饰一点,那大家还能过得去。但要是夫妻,整日在一起,把自己最隐秘的那一面展示出来,那就掩饰不了了。除非你一辈子带着面具生活,但那你不觉得可怕吗?你现在看着张佳丽有些改观,那是因为你这一两年跟她没什么来往,一旦又凑到一起,我敢说新的矛盾又会产生。为什么?因为你俩就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旧的矛盾上,她可能知错了,但生活里会碰到很多新问题啊?那时她能跟你想到一路吗?你有这个把握吗?”
“这……没有……”见老爷子问我,我只好迟疑地说出了我的看法:“确实,我对张佳丽这个人没有把握。我对她的信任已经丧失了,根本重建不起来。”
“对了,你不可能有把握。”老爷子接着说道:“守杰,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挫折,南宋的方岳不是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嘛,绝大多数的挫折是需要夫妻共同承担的。一个理解你,真心爱你的人,比如小孙,她就可以跟你承担;但张佳丽那样的人,如果你遇到了什么不幸和逆境,那是不会跟你承担的。以前十年,你的生活工作还算顺利,给她带来命运的巨大改变,但她感激过你吗?没有,不但不感激你,还诓着你忙完外边忙家里,她坐享其成。连同甘都做不到,何况共苦?她现在即使通过离婚的教训变得看上去好了,也不过跟你做了同林鸟,一旦大难临头,她绝对要各自飞的。说到底,她以前涮你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现在想复婚看弟子规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将来你混得很成功还好,一旦你有点挫折,她一定会离你而去的,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即使你成功了,那么伴着这么一个人,你会积累起什么亲情?你不会,她更不会,因为她根本不懂得这些,那你仍旧是失败的。”
“是啊,人这一辈子,就是过一个家。钱也好,官也罢,那都是给人看的东西,真正自己感受的,是家庭。没有家庭的幸福,没有家庭的温暖,你当再大的官,挣再多的钱,也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可怜人。”大哥在旁边插话道。
“对,就是这么回事。”老爷子顺着大哥的话,继续说道:“说实话,以前在你生病时她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那次,我就看出了她的本质,那时我就跟你提过醒,可你一直认为她可以改变的。见你这样,我们做老人的也就不好多说了。”
看来,那次把我生病扔在家里的事情,我们全家都耿耿于怀,老爷子也不例外。
我替前妻申辩了一句,说道:“或许,她那个时候是不够成熟吧……”
“不够成熟?”大哥在一边反问道:“她那时都快三十了还不够成熟?要活到一百岁才成熟吗?守杰,什么时候了你还替着她说话?你得明白,人成熟不成熟,实际上是一种处事技巧,技巧可以通过磨练提高;但是,你看人不能看成熟不成熟,而是看本质,本质这玩意,才是最根深蒂固的。你病成那样,她如果一直陪着你,哪怕她什么都不会做,那起码说明她心里有你;可问题是,她把你扔在一边不管,这就不是成熟不成熟的问题了,这叫根本不把你当成回事儿。”
“对,守忠说得有道理。”老爷子接着大哥的话说道:“当年,我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被批斗,进学习班。当时,单位造反派要你妈跟我划清界限;还许诺说,要是她肯革我的命,那么,以后会大有政治前途;要是不划清界限,就把她也列为黑五类家属。可是你妈就能做到,在我陷入逆境的时候,在她自己也受到威胁的时候,仍然铁了心跟着我。那时候虽然日子难过,可一想到你妈对我的真心,我心里就有劲儿。为这,我一辈子都感激她。那个时候对人心的考验,可比现在厉害多了,你们是没有感受过。要是换了张佳丽,她能做到吗?她做不到。连你生病都懒得管你,何况你身处那种逆境?当然,现在再出现那种乱世是不可能了。但是,世事无常,没遇到那个灾,可谁也不能保证,不会碰上别的难。现在你离了,她也开始学《弟子规》了,当然,是好事,但过去十年的教训你忘了吗?人的本质是很难改变的,你是牺牲了十年最好的年华,才得到这个教训。也许她现在为了和你复婚,会在某些方面迎合你,忍着你,但跟当年你为了改变她忍着她一样,那是硬扛着的,早晚也会有爆发的一天。况且,你当年对她那样她尚且不知感恩,现在你经历了又一次婚姻,又给了她和她们家那么多正常人难以忍受的唾骂和羞辱,你觉得她会比以前更爱你?她的尊严感哪儿去了?要是换了我,谁给我那样的羞辱,我就是不跟他拼命,也会跟他一生再不来往。她,还有她们家,他们最大的问题不是贫穷,而是心里没有尊严这个概念。人没有尊严会变得很可怕,没有尊严的人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你得清楚,她现在的改变,就跟你哥说的一样,不是在改变本质,而是在改变技巧。她心目中的你,还有对婚姻、家庭的认识,都很难改变。她所改变的,只是她为了维持住那种婚姻采取的一些策略。不信你试试,要是她明白了以往那种婚姻状态再不可能回来,而要她当一个奉献者,她自己都会受不了。”
我见大家误解了我的意思,赶紧辩白说:“爸,不是,我不是想跟她复婚,她这个人,在我心里早就过去了。我只是说,她现在既然比以前好了点儿,咱就不该再那么说她。说实在的,我是觉得她好多了,但我肯定不会考虑复婚的,这个,爸妈和大哥大嫂你们放心。我只是觉得,小罗人我是认可,可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跟她相处总是不在状态,心总是浮着。我知道这是我的不对,但我没办法,我没办法克服。我跟她在一块儿,没有以前年轻时候那种心里只有张佳丽一个人的感觉,总是惦记着这个,想着那个,有张佳丽,有孙倩,还想再等等看看有没有更合适的,更像孙倩的,就是没法专心下来跟她相处,总是觉得有代沟。”
“你这不叫代沟,这叫婚姻恐惧症。”听我谈到这些情况,大嫂在旁边插话了:“以前我们单位有个女同事,跟我挺好的。她就是离了一次婚以后,又结了一次,后来又离了,怕了。第一次离婚,还带着点儿希望,想碰着个比前夫更好的男人,谁知道第二个还不如前夫呢,凑合两年实在受不了,离了。第二次离了以后,她又有些后悔跟第一个男人离了,可人家已经又结婚都有孩子了。后来,她也不是没谈过,但是到现在,都四十好几了也没着落,看样子只能单身过一辈子了。我跟她谈过,她那些年不是不急,而是受伤受怕了,不由自主把自己缩在一个壳里,一遇到个人,首先担心人家是不是会伤害她,会不会骗她,老抱着这种警觉心态,就不敢投入地去用真心对一个人。所以就跟这个谈,跟那个谈,等等,看看,想想,始终不敢决定。最后老了,也没指望了。守杰,你是不是也有点这种心理?”
“嗯,我现在确实有点儿瞻前顾后的心理。”我回答道。
大嫂见我认同她的话,接着说道:“守杰,你是被你前妻那一家搞怕了,后来又遇到你跟我们提到过的那个喜欢诓你花钱的叫什么来着?哦,小A,女人在你心目中的形象被破坏了,你开始用玩世不恭的心态看待女人。后来你又遇到小孙,小孙好,好得让你改了自己的想法,可没多久就失去了,而你意识里就留着小孙的影子,又留着你前妻,还有小A的影子,一对比,你唯一能接受的女人就是小孙了……”
“小A是谁?”老爷子没听我提起过A女,见我大嫂这么说,就插嘴问了一句。
“呃……刚离婚那阵子接触了一个女的,觉得不行,带孩子的,又喜欢花钱,就没深交,也就没跟您说。”我连忙解释。
“哦。”老爷子点了一下头,并没有深问,然后对大嫂说:“你接着说。”
“哦,好。”大嫂接着说道:“所以守杰,你被你前妻和小A弄怕了,只想找个小孙的克隆版,稍微有点儿差别你都接受不了。这不是人家小罗的问题,是你的问题。说实话,我们单位有一些八〇后的小姑娘,我看她们其实不错,虽然有独生子女都存在的问题,比如比较自我为中心,但她们心态比较阳光,特别是,一般都还懂得感恩。人最怕的就是不懂感恩,不懂感恩的人永远会觉得别人欠他们的,无论你是跟他萍水相逢,还是你对他施以厚恩,他永远不满足,总觉得你欠他什么。你前妻,小A,其实都是这种心态。”
大嫂这段话说得比较在点子,我突然发现,自己现在确实是有婚姻恐惧症,我害怕被伤害,害怕投入,所以我紧紧地抱住对孙倩的回忆抵挡一切威胁,尽量在磨叽。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麻烦可就大了,以后会在前妻的阴影和后妻的魅影里生活一辈子,谁也不爱,谁也不亲,那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想到这里,我问自己:那么,我就投入地爱一次?……
吃完晚饭,我把大哥三口送回家,一个人坐在车里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是应该主动点。本想约大白兔出来坐坐,但是一看时间,已经快十点了。唉,算了,这么晚了,明天再约吧。
于是我发了一个短信给大白兔,说这个国庆长假有事没有陪她,我们明天一起吃饭吧。过了一分钟,大白兔回了短信说,明天想去吃川菜。
正在回复她的时候,忽然又收到了一条短信,是前妻发来的,她说:守杰,这几天我在看《弟子规》,觉得自己以前有很多做的不好的地方,给你造成了伤害。我很为自己以前的不懂事后悔,也很想补偿给你造成的那些伤害,你能原谅我给我一个机会吗?
看到这里,我心想,唉,前妻这是一天到晚都在忏悔了,几乎见我一次忏悔一次,不见我也要短信忏悔。可问题是我现在已经经历得太多,而且已经有了女朋友了啊,忏悔也有些晚了。
回完了大白兔的短信,我在考虑如何回复前妻这条短信,不禁又回想起和她从感情破裂到闹离婚的过程。
婚姻中的男女,个个都不是圣人,哪方都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但是,这不是互相不忠和伤害的理由。婚姻有底线有禁区,谁先触犯了,过错就是谁的。有个哲人说过,经营好婚姻必须要两个人,但破坏婚姻一个人就足够了。那种“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和稀泥总结纯粹是屁话。
两个因为爱而签下婚约,牵手走入婚姻殿堂的人,都应当发过神圣的誓言,承诺一生保持忠贞,善待彼此,视对方为自己手中的宝。但这样的婚姻,一步步沦为互相伤害,最终劳燕分飞,一定是有人先忘却了自己的誓言,违背了自己的承诺。
那么,这个首先违约的人,即是婚姻解体的原罪。
我个性比较软弱,也不喜欢夫妻之间谁调教谁,谁压着谁——我觉得那样,就没有尊重和欣赏可言了,我无法接受那种婚姻。如果我遇到知道天高地厚的人,比如后妻、D女中的任何一个,对方能够自我约束,我这类人就能跟人家彼此相安无事,因为我自己一直都在尽心把家过好。作为一名具有完美主义特质的人,往往首先对自己就有很严格的要求,触犯底线的事情我肯定不会去做。不仅不去触犯底线,反而会乐此不疲追求尽善尽美。
但是很遗憾前妻不懂得底线,以为我这个人真的没脾气,在前丈母娘的怂恿和计谋下,她一步步试探我的底线,最终玩过了界。我不是不懂得“一日夫妻百日恩”理儿,但在这种没完没了的折磨中,什么样的恩都会被消耗得一干二净。
这世上有些夫妻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比如我和后妻;有些则是前世结下的冤家,又如我跟前妻。
婚姻里有没有正义?有,绝对有。有些自认为是哲学家的白痴,用一脑袋浆糊思考出来说没有,但那都是屁话,靠着这种方式处理婚姻,绝对不会有好果子。
分析分析那些幸福的家庭,其实几乎都类似,他们是怎么做的?因为他们尊崇着夫妻相处的正义。那就是:互相尊重,互相包容,互相爱护,互相尽力,互相支持,互相欣赏,互相让步。都是互相的,没有单方面的,单方面的付出总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想让婚姻爱情之火燃烧下去,除了有足够的可燃物质,还必须有足够的氧气,缺一不可。我的性格够磨叽了,在单方面的燃烧中也只是支撑了十年,现实中的很多人,未必能像我支撑这么久。
俗话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但这世界上有几件事,无论你有心还是无心,你都无法通过努力做到一个人说了算,那就是你的生死和你的婚姻。生死在于天,这个好理解;还有个婚姻,很多人不理解,总是以为通过个人的努力就能获得圆满的婚姻,你的婚姻不圆满是因为你自己没有做好。
其实不是,婚姻的主体是夫妻两人;一个人再怎么用心,哪怕把自己作为一个生物人的潜能全部发挥出来,什么都不干而只用于思考婚姻,也不过解决婚姻内的50%的问题。
更何况,普通人根本就不可能发挥出全部的潜能;即使是爱因斯坦这样的天才,也不过利用了他的大脑的21%。如果夫妻二人中有一个对待婚姻态度很轻浮,敷衍塞责,甚至做出破坏感情的事情来,那么,婚姻就有可能解体。
如果夫妻双方遵循着婚姻中的那些正义,比如互相尊重、互相包容、互相爱护、互相尽力、互相支持、互相欣赏、互相让步,那么这个婚姻将不再受到年龄、贫富、门第等任何外在条件的干扰,变得非常圆满。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懂得并遵循那几个“相互”的。有不少人,把婚姻理解成一场博弈,一场利益的角逐,抱着“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心态,把婚姻看成一场“谁统治谁、谁战胜谁”的搏斗。遇到这类人,假如你依旧遵循着那几个“相互”,就变成了单方面的奉献者,在与对方的相处中将会受到很大伤害,就好比你张开臂膀去拥抱一个人,而这个人却捅了你一刀一样。
所以,假如你发现你所爱的那个人其实是在和你博弈,而你又不是一个婚姻博弈论的信奉者,那么请立即离开他(她),否则,未来很多年以后你将追悔莫及。如果你是博弈论的信奉者,那么,请你放了身边那个对你奉献爱的人吧,你喜欢博弈你就应该找一个喜欢博弈的人去七斗八斗,棋逢对手才有乐趣啊不是?请不要伤害那些无辜的菜鸟了,做人要厚道。
在我的十年婚姻中,前妻在我们发生争执时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是弱者,你得让着我”。你是弱者不假,但强弱之分并不是我必须让着你的理由。你弱势不等于你掌握正义,我不服从权势,但也不服从弱势,我只服从正义。
当一个男人说:“我是强者,我应该保护你。”那么,这是一个强者对弱者的发自内心怜惜和关心;但如果是一个女人说:“我是弱者,你应该让着我”时,这表明她已经不再是什么弱者了,她在琢磨着通过博弈反弱为强。
因为是弱者,从实力上对决是没有胜算的,又不想靠德行操守赢得对方的尊重,那么只有虚张声势,靠精神上的折磨和肉体上的禁锢来压服对方,产生了攻击性。为什么会选择虚张声势?因为坚守德行操守是要自我牺牲的,是要克制自己约束自己的,对于那部分习惯于索取的人而言,那太没劲了。现代中国,到处都存在一些失去了女性温柔天性、浑身上下充满攻击性的男人婆,一碰就跳,原因就在这里。
无论怎样,抛开少数特例不谈,绝大多数的男人比女人总是相对粗心,也总是相对宽厚,因此面对对方咄咄逼人的虚假气势,一般男人想不到那么多,就比如十年前的我,于是就忍受,任对方胡搅蛮缠,甚至还发明了“对女人不能讲道理”谬论来自我安慰。
其实女人不是不能讲道理,她是跟你我一样的人,而不是没有智慧的动物,为什么不可以讲道理?这句谬论本身就是对女性的不尊重,是对她们智慧的一种蔑视。
令人费解的是,似乎很多女人自己都情愿接受这种蔑视;甚至,那些本身处于弱势而想在博弈中占据强势的女人,还把它看做一种自我保护方式。
但是遗憾,贪婪也是人性的一个弱点。得寸进尺,得陇望蜀,一心想占据心理强势的男人婆们,往往不懂得见好就收,而是继续博弈下去;总有一天就玩出火了,到那时整个世界都会颠倒过来——也不是颠倒,而是在没有温情的海水遮盖后,双方力量对比的水落石出——那就傻眼了。
强者不应欺负弱者是肯定的,但弱者要是想欺负强者,那他妈的只能说是自己找死。你自己找死找了十年我才真的让你死,算是够对得起你了。而我真让你如愿以偿的死了,你又后悔了。
想到这里,我的心硬了起来,就回了一个短信,说:这事都过去了,我不想再提了。
国庆长假结束后,一天下午快下班时,我接到了大嫂的一个电话。她说:“守杰,张佳丽找我了。”
“找你干吗?”我问道。
大嫂叹了口气说道:“唉,还不是想复婚呗。她今天早晨来单位找我,约我出去谈的,一谈到你们的事,她就忍不住掉眼泪,看样子挺可怜的,连我都忍不住跟她一起落泪。好歹以前我们也是妯娌啊,我就劝了劝她,让她趁年轻赶紧再找一个吧。可是她说,她这辈子不会再找了,找不到比你对她更好的人了。她为以前的事情后悔,她妈也觉得后悔,但她们知道以前对你伤害太重了……”
“这话她都说过无数遍了,干吗还找你说一遍啊?”我不由得心头一颤,问道。
“唉,我也是觉得她挺可怜的,都三十多快四十的人了,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大嫂又叹了口气:“我说守杰啊,你就真的不能原谅她一次,给她一个机会吗?那天在我家时我说她挺可怜的,其实就是想说这个意思,看你哥不高兴,我没敢往下说。”
“嗯,大嫂,你说。”我知道大嫂是什么意思了,但不知为什么,还是希望她往下说。
“其实呀,夫妻还是原配的好,毕竟你俩都十几年的感情,认识的时候还那么年轻。当然,我不是说她比小孙还好,但是小孙不是不在了嘛,你再找的话,能遇到小孙那样的机会也挺小的。当然啦,那个小罗也不错,你别误会了大嫂的意思。大嫂只是看着她哭得那么伤心,心里有点同情她,只是想问问你,是不是还愿意给她一个机会。她说她真的洗心革面了,很想为过去对你的伤害补偿你。我也觉得,她经过这些事后,也许真的彻底改变了。当然大嫂这不是强迫你,大嫂只是随便问问,你可别多想啊。”
“哦……”我沉默了一下,眼前仿佛浮现前妻哭泣的样子,不由得心里有点疼。唉,虽然,我跟她经历了很多伤害,尽管以前那么骂过她,但我发现,其实对她还是有些牵挂。
但旋即我提醒自己,不能再心软了。
于是我反问道:“大嫂啊,这事咱们家不是商量过了吗?意见都统一了。”
“是,是,大嫂不是建议你一定去跟她复婚。你要是选择小罗啊,当然是好啦。但是,怎么说呢,毕竟以前你和张佳丽是一家人,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大嫂只是看着她挺可怜的,而且觉得她真有悔心了。那不是你们还有个婷婷呢吗……”
“唉,大嫂,”听到这里,我也感觉前妻挺可怜的,虽然以前有那么多恨,但毕竟已经过去了。况且十年的共同生活,哪怕是恨,其实恨里也夹着爱。十年啊,人生有几个十年?
于是我说:“这件事都过去了,我也打算有个新的生活,她能改变,我觉得挺好的,对婷婷,对她自己都好。只是我已经不可能回到过去了,经历得太多,我的心啊,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
“那是,那是。”大嫂忙迎合我的话:“张佳丽也不是要求你一定跟她复婚,她说,只要你愿意,她那儿呢,随时欢迎你。她说,她们单位有个女的,也是年轻时不懂事离婚了,后来男的又找了对象结婚了,那不两人还有个孩子呢么,后来她前夫就每星期回去同居个一两次,那女的也就不嫁了,一心一意带孩子。其实她也不求你一定还要她,只是想啊,你要能那样她就满足了。”
“啊?”我惊讶地叫了一声,赶紧摇头说:“那不成重婚了吗?那事儿我干不了,那犯法。”
“唉,不是犯法,那不叫重婚,那只是……同居,又不扯证,现在这种情况不是多着呢吗,还有那么多包二奶的。”大嫂连忙解释。
“那也不行啊,那怎么对得住人家小罗。”我回答道:“她这么想也太自私了吧。”
“是,我也觉得不可行。”大嫂转弯很快:“只是啊,一个女人都能接受这样了,让人听着怪难受的……”
挂了电话,我不禁长叹一口气。唉,张佳丽啊,你这是何苦呢?我们分开都两年多了,以前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可是那时你怎么都不开窍。现在真的分开了,你开窍了,可我也变了,我不再是从前那个心里只有你一个人的守杰了。
下班开车回家路上,随手扭开了电台,里边播放着一首曲子,居然又是电视剧《牵手》的片头曲。真是怪事,两年前跟前妻办离婚手续那天,电台里就是放的这个曲子,怎么今儿又让我给遇到了?
不过,这首曲子确实很能打动人,随着旋律我不禁又回想起往事,那十年的痛苦,那个纯洁如一张白纸的我,那种心中只有一个人的感觉,还有她递给我那瓶可乐的那个瞬间,那个瞬间……
三宝写的这首曲子,只有离过婚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里面的无奈,那种深深的痛。以前没离婚时,有次看电视台的一个文艺晚会,三宝本人亲自弹这首曲子,弹着弹着,我惊讶地发现,竟然连三宝自己都在哭……
慢慢地,我的眼睛湿润了,那个瞬间总是在我眼前晃动着,晃动着,直到泪滴从眼里流出。是,那十年,印记太深刻了,如同刀子一样刮在心里,那不是用橡皮擦可以擦去的铅笔字,那是刻骨铭心的记忆。尽管离婚这么久了,尽管我身边过了好几个女人,但那刀子的刻痕依旧深刻,我只是平时不愿意触摸。那是一种无法表达无法形容的心痛,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体会不到的心痛。
我不禁回忆起,初恋时那些美好的夜晚。我和她,经常在晚自习之后,并肩走在校园里,边走边海阔天空地谈论两人的经历,家庭,同学,看过的电影……
那时空气总是格外清新,点缀在夜幕上的星星,总是那么明亮。
我还回忆起,一次上自习的时候,我见她没来,就戴着耳机一边听歌,一边等她。忽然,一双手蒙上了我的眼睛。我知道是她,也不挣扎,就让她蒙着,那种感觉幸福而快乐。
九十年代前半期,有一首流行歌曲,叫做《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这首歌,我总是忍不住想起和前妻相处的最初岁月:
你悄悄地蒙上我的眼睛
要我猜猜你是谁
从Mary到Sunny和Ivory
就是不喊你的名字……
我也回忆起,在一次晚自习后,就在学校图书馆后面茂密的树丛中,我和她忘情地接吻;伴随着浓郁的栀子花香气,我用颤抖的双手撩起了她的裙裾。那第一次亲密的体验,是那样令人难忘……
当时,我还是留了一个心眼,把擦拭的卫生纸带了回去,发现上边没有任何血迹。虽然我知道,如果是处女的话,上面会有血的,但我并没有追问她,而是想:不管以前她有过什么,只要真的对我好,我就没必要去翻那些旧账。因而,这件事我只埋在自己心里,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我还回忆起,大三那年放暑假,在争得了我父母的同意后,她跟我一起回北京。那时我们还是穷学生,买不起卧铺,而买了硬座票。在开往北京的特快列车上,我和她依偎在一起,她兴奋得像个小孩子。
半夜,我一觉醒来,发现她裙子的腰带绑在了我的手腕上。我奇怪地问她这是干什么?她说:“我怕你跑丢了,绑着你,咱俩再也分不开了。”
尽管我们相处最初的日子里,父母曾提出过一些疑问,但见我们俩感情好,他们也都很支持了。老妈给了她五百块的见面礼,然后热情地问寒问暖。前妻低着头顺着眼,一问一答,看上去也是一副很文静的样子。
当时我父母家还住着父亲单位宿舍,是二室一厅的房子。因为我和她毕竟还不是夫妻,父母没有允许我们俩晚上住一起,而是让她睡在次卧,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半夜,她偷偷起来,叫醒我,我们俩偷情般,蹑手蹑脚地跑进了次卧,疯狂地拥抱和接吻。
过了几天,我带她上故宫玩。我俩站在天安门城楼上,俯瞰着整个广场。她兴奋又激动,紧紧抱着我。我让城楼上照相的师傅,给我们照了一张宝丽来快照合影。她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几分钟就能显影的照片,兴奋得不得了。
拿着那张照片,她抱着我说:“守杰,你知道不知道,这是我一辈子最美好的一天!”
我回答说:“这算什么呀,以后啊,我会带给你美好的每一天,让你天天感觉更好。”
“真的吗?你得发誓!”她说道。
“嗯,我发誓!”我的回答如洪钟般响亮。我不是在骗她,我的确是在立下誓言,一诺千金。
那天正好下了雨,雨过天晴后,天上有道彩虹。我们站在公交车站等车时,她兴奋地指着天上的彩虹,拉着我说:“守杰,你快看,那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桥!”
热泪在眼眶里涌着,渐渐地车窗外的景物,都变成了彩虹的颜色,让我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纯真年代……
乘等红绿灯的功夫,我抽出张面巾纸擦着眼泪,心中默念道:佳丽,我真的不想你这样,真的,我真想一切都回到十年前,那时我们都还年轻,一切都还来得及,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变得好一点,哪怕是一点,我的心里就还只有一个你,就为了你递给我可乐的那个瞬间,那个瞬间……
那个瞬间引导着我,把车开向了前妻的家。
车停到楼下,我给她打了个电话,说我晚上想看看婷婷。
前妻听了,高兴地说:“守杰,好,我马上下来接你……”
说到这里,我听到她的声音似乎哽咽了。
几分钟后,前妻带着婷婷从楼道里跑出来,婷婷叫着“爸爸”朝我扑来,前妻跟在后面,一手抹眼泪,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抱着婷婷,曾经的一家三口走到了电梯间。等电梯的时间,婷婷突然说:“爸爸,你下班回家的感觉真好。”
简单一句话,忽然说得我鼻子发酸,拼命才止住眼泪。
回到前妻家里把婷婷放下,前妻连忙到厨房弄饭,一边弄,一边问:“守杰,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什么?我还是想不起来,就说:“随便吧。”
前妻忙了几分钟,突然说:“哎呀,家里没有辣椒。”然后用方言对站在一边的前丈母娘说:“妈,去超市给守杰买点辣椒吧。”
我连忙说:“算了,一顿没辣椒也能凑合。”
前妻回答道:“守杰,你陪婷婷写会作业吧,其他的别管了,家里确实也该买辣椒了。”
我在婷婷房间里陪着她做作业,前丈母娘买回辣椒后,前妻开始炒菜,不久房间里就弥漫着辣椒的辛辣气息,前妻在厨房里连打了几个喷嚏。
晚上吃完饭,前妻去洗碗,我则拿了抹布准备擦桌子,前丈母娘连忙拦着我又用鸟语说了几句。这次我听懂了,她是说:“守杰,你去歇着吧,我来擦。”
吃完饭又陪着婷婷写了一会儿作业,转眼到九点了。我觉得该回去了,就跟婷婷说:“爸爸要回去了。”
婷婷突然抱住我,说:“爸爸,你今晚能不能不走啊,我好想跟你睡,好久没跟你睡过了,好不好,爸爸,就答应我一次好吗?”
我为难地看了看前妻和前丈母娘,前妻却正在望眼欲穿地看着我。然后她对我说:“守杰,今晚别走了,就答应婷婷一次好吗?”
我想了想,就留了下来。
婷婷高兴地抱着我的头跟我一阵猛亲。又得寸进尺地提出了新的要求,说:“爸爸妈妈晚上一起哄我好吗?”
看着孩子渴望的眼神,实在不忍心拒绝她。
离婚,无论怎么弥补,对孩子心灵上造成的创伤也是巨大的。那些原本司空见惯的东西,在女儿眼里都成了奢望。我们这些做大人的,真是对不起她……这是我们上一代人的罪过,哪怕我在那场婚姻里是过错较小的那一方,但在孩子面前也是需要忏悔的罪人。
和前妻一起哄婷婷睡了觉,但我和她谁都没睡着。前妻把婷婷搂着我的小手轻轻掰开放好,然后对我说:“守杰,咱们出去谈谈吧。”
我听了,也就跟着她到了客厅。
前妻并没有扯复婚的事情,而是问我跟罗丽丽的进展怎么样了。我敷衍了一句,还是那样。她又说,我听大嫂讲了,那姑娘其实挺好的。我说,是,是挺好。前妻接着问,她也是我们安徽人?我回答,是,你们安徽人。前妻又问,是不是也是属猪的?我依然回答是。
前妻默然了,半天没吭声。她大概在想,自己去碧云寺算那一卦,原来算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属猪的安徽女人。
见她不吭气,我点了一支烟,低着头看着茶几,说:“你也早点做打算吧,再拖也不好了;只是找人的时候注意保护自己,这个社会其实挺复杂的。”
前妻依旧没有说话,但泪珠从眼中滚了下来,然后她轻轻啜泣起来。
此情此景,让我也不禁有些鼻子发酸,找了张面巾纸递给她,自己也留了一张擤擤鼻子,那首《牵手》的片头曲仿佛又萦绕在耳边,递给我可乐的那个瞬间又浮现在眼前……
前妻擦了擦眼泪,强作欢笑对我说:“算了,不谈这个了,你难得回来一次,一起看看电视吧,我买了以前你喜欢的蔡琴的歌,觉得挺好听的,这几天都在听。”
说完,她按了一下遥控器,因为怕吵醒婷婷,又把声音调小了几格。我确实一直挺喜欢蔡琴的歌,也会唱,所以也就看了起来。几首过去之后,到了那首《爱断情伤》。
等待不难
时间总是不长不短
心中有渴望
和你静静谈一谈
而雷声轰传
却让人心慌意乱
终于我冷却了心情
窗外的天色已晚
开口之前
泪光已在眼里旋转
你无波的心情
比我的泪还冰凉
而再三思量
避开你又能怎样
想走却没有方向
迷乱在狂想的路上
夜那么长
足够我把每一盏灯都点亮
守在门旁
换上我最美丽的衣裳
夜那么长
所以人们都梦的神魂飘荡
不会再有空间
听我的爱断情伤……
听到这里我忽然懂了,前妻是在用这首歌表明她的心迹。
我扭过头看看她,她一声不吭地掉着眼泪,看到我在看她,一下扑到我的肩头,抓住我的手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没有推开她。
我不忍心推开她。
我和她一起流泪。
这是伤害了我十年的女人。
这也是曾递给我那瓶可乐的女人……
十年一婚两茫茫,泪未干,情已殇。劳燕分飞,心中满凄凉。纵使缘分已阅尽,恨在心,痛断肠。倘能重现旧景光,从头做,细思量。悔之晚矣,惟有泪千行。凝噎一叹青衫湿,再回首,亦彷徨。自忖本非负心郎,却那堪,十年伤。此番凄苦,情深亦难当。本已挥手做别去,垂怜泪,洒胸膛。执手儿女话情长,旧人哭,难相忘。时过境迁,再非旧鸳鸯。藕断丝连牵肠肚,新人在,水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