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中间的孩子,总是被忽视的那一个。
长安,你呢?非扬、啸北、慈航、金刚,他们是你生命的过客还是伤痕?
正文
第一章
连长安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抽烟。连长安给自己点烟的时候从来不用打火机。她喜欢火柴,哗一声之后,短暂的寂寥,火柴头上哧啦就开出了一朵花,二氧化硫轻轻挠一下鼻孔,让她每次都误会自己要打喷嚏。这样的恶趣味与她第一次吸烟的经历不无相关。
年幼时,她对父母卧室里的三门柜垂涎不已。三门柜实在称不上好看,是爸爸自己的木工及油漆活。左边挂妈妈的衣物,中间是一面大镜子。连长安一直固执地认为那其实是一面哈哈镜,因为镜里的她实在称不上漂亮,碰上善心人士,会体贴地将她归入“清秀”一类,如此愈发令连长安坚信,那真的就是一面侮辱了她的哈哈镜。右边则永远上着锁。乘家里没人的时候,她喜欢溜进父母的卧室,用指尖一寸一寸丈量右边那道门,幻想着里面有她最爱吃的酒心巧克力,或是一个能预知命运的水晶球,最好能找到一幅神秘的家族宝藏的地图。
等到命运再次把她带到那扇门前时,她已经十三岁,在一所住宿重点中学念初中,每周回家一次顺便酝酿下周一要在班会上“发表”的检讨书,每月会有那么几天害羞又骄傲地享受不上体育课的女生特权,没事儿就找人打乒乓球嚷嚷三局两胜,站在足球场边似是而非地给人讲什么叫越位,会因为某讨厌的臭男生的表白而担心自己已经不纯洁,脸庞还很光洁,后来肆虐的青春痘当时还毫无踪影,刘海又厚又长,所幸并未遮住她幼鹿般的双眼。
那天和寻常的周末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碰巧爸爸出差、哥哥在学校补课、妈妈带妹妹去了外婆家,她是家里唯一喘气儿的动物,又鬼使神差地发现三门柜的右门是开着的。可是很失望,只找到香烟、钱、存折、有年头的军用罗盘、两只上了锁油漆斑驳的旧式箱子。最上面一层堆的全是烟,包装一律的白皮儿,让人猜不透藏在里面的那些烟卷儿叫着什么样别致的名字。很不凑巧一抹淡紫钻进了连长安的眼。是唯一一条有正式包装的香烟,已经开了封,烟盒主体是白色和紫色,有草书的“紫云”二字。
紫云,正是连长安的香烟启蒙。当她战战兢兢抽出一根烟,摸到厨房找了盒火柴的时候,她的手和腿已经半软,“连长安,你是个坏小孩。”她心里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吸进第一口,眼泪就下来了,拿烟的左手一直颤抖,抽完整只烟都没有停下。厨房里烟草味很浓,找出妈妈的花露水使劲洒,立时就下去了一寸。她又跑到卫生间刷牙,刷到牙龈出血,望着镜子里流泪的脸,分不清是痛还是悔。往嘴里塞了两块“大大”泡泡糖,边嚼边悲哀地想:连长安,你再也不纯洁了,你真他妈该写检讨。
连长安是下午才登记入住这家位于西雅图市中心第八街上的酒店的,一如既往地要了允许吸烟的房间。已入夜,电视音量很低,是CNN的Larry King Live,她窝在沙发上,手里把玩着酒店提供的纸梗书式火柴,数了一遍,整二十。她扯下一根,漫不经心地点了只烟,吸了两口,没掐就直接扔进了烟灰缸。又接着往下扯火柴,百无聊赖地在茶几上拼起字样。当桌面上规规矩矩地出现“2010”四个数字的时候,她发现剩下的十九根火柴不多不少刚好用完。她的嘴角略微上翘,圆鼻头也似乎皱了起来,是点小得意,还有……生嫩?!因为不合年龄,有几分滑稽。
手机不凑趣儿地在茶几上震动,她一惊,并未接电话,反而起身走到窗边。间隔一会儿,手机又短促地震动了一下。是个不长的留言?连长安想。她隐隐担忧会是上午碰到的那个人打来的电话,然后又马上嘲笑自己的愚蠢: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号码也换了多次,怎么可能是他?于是回身拿起手机。是国内的兄长连长厚打来的。她把电话打回去,连长厚很快就接起了电话。
“妈的骨扫描结果已经出来了,没有大碍,你就不用担心了。”
“没事儿最好。爸怎么样?”连长安的声音很平静。
“还是肩周炎的老毛病,别的倒没什么。”
听连长安不搭腔,连长厚叹了口气:“长安,一个人在外面累就回家来吧,哥还有点儿照顾你的能力。”
“哥我挺好的,你多操心嫂子和小蕴吧。小蕴国画学得怎么样了?”
“还不错,刚考过四级。长安,他……”,连长厚犹豫了一下,“他又给爸妈寄钱了。”
“哦,”连长安淡淡应一声,“你让爸妈看着办吧,捐了、花了、扔了、烧了随便。”
连长厚又叹一口气,隔几秒,小心翼翼地问:“有连生的消息吗?”
连长安隐忍地喊了一声:“哥!”
连长厚无可奈何道:“好,好,好。我不问!”
挂断电话,连长安愣怔着,茶几上敞开的书式火柴象个被掏空的螃蟹壳,无限凄惶。“连生”,她轻轻唤着,那个六岁就自作主张拉着父亲去派出所,把“连长生”改成“连生”的她的小妹;那个从来不叫姐,永远只会脆生生地喊“长安,长安,我要这个……”的她的小妹;那个从小一直跟在连长安身后,支棱着小辫儿,一跑鼻尖儿就细细密密尽是汗的她的小妹,在哪儿呢?
2009年12月31日,星期四,夜,在西雅图,连长安无比怀念她千里之外卧室中的阿拉伯水烟。
第二章
这一夜,连长安睡得并不安稳,醒来有点头疼。她匆匆洗了个澡下楼吃早餐,再回房间时已经八点半,她想应该给乔治打个电话。西雅图和拉克罗塞有两个小时的时差,这个时候,乔治应该是坐在书桌前。打开手机的时候发现有留言,正好是乔治,一如既往的温厚的男中音:安,新年快乐!连长安把电话打到乔治家里,乔治听起来很开心。两人闲聊了几句,乔治嘱她好好游览西雅图,然后挂断电话。耳朵上还留有余温,电话在手心里微微发烫,连长安发现自己原来一直在微笑。
连长安供职于中西部一所普通州立大学的物理系。大学位于拉克罗塞,密西西比宽泛平缓的河面隔着近在咫尺的威州和明州。连长安两年多前博士毕业来到这所学校,马上要面临终身教职的中期评审。去年她开始与计算机系的戴维合作一个分子动力学仿真的项目。两个系并不在同一幢大楼里,每次他们开会讨论的时候,基于尊老的中国传统,连长安自然是奔波于物理系所在科学楼及计算机系所在信息楼的那一个。
戴维毕业于普渡数学系,中年,留一把厚重的油光水滑的栗色胡子,梳理得纹丝不乱,连长安怀疑每天梳洗搭理那胡子一定花他不少功夫。两人一起喝咖啡的时候,连长安总惴惴地担心他会把咖啡喝到胡子上。事实一次又一次证明这种担心纯属多余,戴维就是有本事留着长须把咖啡喝得比常人优雅,她却仿佛患有强迫症般从没有停止过担忧。
一日两人一起晚餐,戴维手起叉落,一盘意大利面加牛肉丸轻轻松松不留痕迹就下了肚,简直令连长安惊艳。她慢吞吞地对付着自己的烤三文鱼,心里想的却是:倘使给戴维一双筷子和一碗岐山哨子面,他还能吃得如此优雅?一想到戴维胡子上挂着香浓的肉汁儿,她差点儿忍不住笑出声来。等她从食物中抬起头来时,发现戴维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安,你似乎对我的胡子很感兴趣?”
“是啊,你怎么把它保持得那么有型?”连长安并不否认。
他突然一下凑近,小声地说:“你知道吗?我上高中的时候和两个男孩打架,结果下巴被削掉了一半,后来我就一直留着胡子。”
连长安怔在那儿,半晌问:“他们呢?”
戴维靠回椅背上,“比我好不了多少。”
后来连长安把这个故事告诉乔治的时候,他笑了个半死,把连长安揽到怀里,在她额头亲了一下,“安,你真是个孩子。”
第一次遇见乔治的时候,连长安非常狼狈。那天,结束了和戴维的例会,她得尽快赶回科学楼给学生上课。戴维的办公室在二楼,连长安向来不搭电梯。脚上是两寸高的鞋,又跑得太急,一脚踏空,崴了右脚。连长安跌坐在楼梯上,愤懑不已。想到快上课了,她掏出手机给戴维打电话,居然没人接。连长安郁闷地骂了句脏话,挣扎着起身,后面有人问:“需要帮忙吗?”她回头,是个陌生的脸孔,个头算不上高,棕色的头发,却长了一双相当漂亮的蓝眼睛。这人便是乔治。
乔治要送连长安去医院,但连长安不愿耽误学生课程,乔治只好把她送到了教室,临走时给了她一张名片,说课后如果需要帮忙可打电话找他。连长安伸手接名片时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发现他居然脸红。他的脸红愉悦了连长安一整个下午。
课后同事送连长安去了医院,完了又送她回家。晚上连长安拿出名片,发现他和曼联队主教练同一个姓,不由好奇心起,上网搜索一番,原来他毕业于宾州的理海大学,刚取得终身教职不久,目前是计算机系的副教授,规规矩矩的简历和他的长相不无二致,倒是那蓝眼睛和些微的脸红,象是一只装满水的茶壶竟然有波涛汹涌的潜能。而如何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连长安是从来没有这样的兴趣的,故将名片随手一扔。那天下午之后,两人再无交集。
再次见到他是隔了很久后在戴维的办公室。戴维正要给两人介绍的时候,乔治微微一笑说:“我们认识”。他问连长安的脚踝怎么样了,连长安忙不迭声道“好了好了。我还欠你一个感谢呢。”他说“那就请我吃午餐吧。”连长安一愣,倒不好拒绝,就说戴维也一起吧。那次午餐两人算是正式认识。
男未婚,女未嫁,两人渐次熟稔,而戴维和他胖胖的妻子更是乐见其成。乔治既不特别殷勤,但也绝不至于冷落,偏偏这正好对了连长安的胃口,两人于是不咸不淡地正式交往起来。成年男女的消遣娱乐,在这个中西部的小城,一个巴掌大概就数过来了。所幸两人都不喜社交,又兼工作忙碌,无非偶尔去第五大道的社区剧院看场音乐剧或是话剧,一起沿河边骑骑自行车,周六的下午会在连长安喜欢的一家叫Jules’的小咖啡馆一起喝杯咖啡什么的。每个周日上午,乔治雷打不动地去教堂,傍晚时分则开车来接连长安外出用餐。日子就是这样一周拷贝一周,象密西西比河水一样,波澜不惊地流过。
乔治第一次看到连长安的座驾时,眼里涌动惊讶,甚至有一点点不快,但他什么也没说。车是连长安刚工作时贷款买的,2007版吉普牧马人,大红色,两门,四驱,3.8升,迄今也开了两年多了,一直相安无事。后来连长安无意中看到了乔治个人主页上绿色和平组织的标识时,才对乔治当时的不快恍然大悟,她莞尔一笑,并未对此多做解释。
秋天的时候,乔治的朋友邀请他们北上看红叶,乔治似是担心连长安反对,犹犹豫豫地问:“安,我们开我的车好不好?”连长安挽过他的胳膊,调皮地眨了下右眼,道:“当然好,我的车那么费油。”两人关于环保的小小不快顺理成章地叫了暂停。
一月初在西雅图有一个年会,她决定提前几日到西雅图,顺便观光游览。飞机起飞后,连长安闭目养神,恍惚间似乎听到有人在耳边说:“长安,长安,我们一起开车去西雅图吧!”鼓膜激荡,胸腔似乎也在轰鸣,她猛地睁眼,空姐正好在问想喝点什么。她要了杯冰水,一口下去,意识澄明。
第三章
Hertz柜台前,连长安刚办好租车手续要离开,忽听身后有人在叫:“长安?长安!”她回头太急,发梢掠过脸颊,略略发痒。那人快步上前来到她旁边,连长安早已收拾好表情,熨贴温暖的社交微笑,伸出右手,发现手里还握着租车的单据,赶紧换到左手,再重新伸出右手,道:“你好,好久不见。”
两人的握手称得上礼貌,却稍嫌分开的太快。来人年纪比连长安略长,高出她将近一头,半旧的深灰色大衣,穿在他身上倒也不觉落拓,面容似带有长途飞行之后的疲惫,那管鼻梁若长在他人脸上则未免突兀,可搭配他的轮廓分明却刚刚好。
“我来开会。你呢?”
连长安转了个念头,说:“哦,我来这边看朋友。”
“你一点儿没变。”
“是吗?”连长安笑笑,“你也一样。”
“我还怕你不记得我了。”
“我也以为呢。不过一看见你就想起来了。”
他一听,左嘴角略挑高,括弧一样的法令纹带着点调笑,眼睛一眯,眸中光芒和笑容极不协调。连长安没来由地起了寒意,抬腕看表,匆匆说道,“我赶时间,先走了。”不等对方回答,她拉起随身小行李箱就走。
走出没几步,听到他在身后说:“长安,我……”又停住了。
连长安抬手捋了一下刚过肩的头发,似乎将身体短暂的一滞也一同拂去,继续朝前走去。
她坐在驾驶座上,打着引擎,看着GPS的触摸屏,却一片模糊,完全失焦。连长安深呼吸,调整距离,仍然于事无补。索性一脚油门下去,有一种逃离的快感。
待连长安意识到的时候,车已经下了509号公路,她把车靠路边停下,是一条叫科罗拉多的街道。连长安把头埋在方向盘上,想哭却酝酿不出一滴眼泪。她的大脑绝对处在浴盆曲线的底部,她想不起第一次遇见程慈航是什么时候,也想不起他们有多久未曾见面,这个名字好像被她下意识地过滤了很多年,却在暗处的角落,枝藤蔓绕地盛开,一经碰触,一样鲜血淋漓伤筋动骨地痛。
她点了支烟,把车窗打开,空气灌进来,比拉克罗塞暖和。路边有根电线杆子,她忽然记起很多年以前,听小易说她曾经在西雅图的某根电线杆子上见过一张传单,写着:LOST LOVE. Please help me find love. If you have any information, please call……连长安当时还坏心眼地想,不定人家找的是狗呢,她没敢跟小易说。想到小易,她心情稍好,深吸一口烟,想小易应该又升职了吧。心思漂浮之际,天上开始落雨。空气湿重,云层似乎经年不开,水雾障眼迷离。她关上窗户,开了雨刷,可是前方视野依旧混沌不清。待心情稍微平复,她终于依据GPS指示上路。
房间并不大,床头上方挂了一幅西雅图夜景的照片,她拉开窗帘,雨沥沥拉拉还在下个不停。从冰箱里取了瓶水和一盒澳大利亚坚果,半躺在床上,慢条斯理地吃起来。那些她一直试图忘记的往事,就像那盒打开的坚果,一粒一粒砸在连长安小心翼翼包扎过的心上,想要回去却再不能够。
连长安刚到美国的那一年,她的一位亦师亦友的长辈碰巧来阿灵顿的公司总部培训。是年感恩节的时候,特邀请连长安参加他们中国同事的一个小型聚会。连长安刚买了车考了驾照,正在兴奋期,一想到要开七八十迈,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了。
聚会在他们一位同事家里,新买的房子,家具还没购置齐全,显得空荡荡的,幸好塞了十几号人,不至于太冷清。大家动手弄了些吃食,热热闹闹地吃将起来。餐后无非是一些常规娱乐,打牌、玩一个叫“UNO”的游戏、看看搞笑片……
连长安在人多的时候总觉得局促,虚与委蛇地应酬了一阵,气闷,想起外套兜里还有盒烟,一下子五脏六腑的烟虫都被唤醒。她找个借口取了外套从后门溜了出去。后院不大,天色早已黑了,十一月的伊州凉意逼人,她划着火柴的时候,全身都暖了一下。冷空气从鼻腔吸入,似乎和尼古丁发生了化学反应,一吸一吐之间,一直僵着的后背像春阳下的冰雪悄无声息地融化,她不经意地笑了,觉得是这一天最美的刹那。
一刹那太短,身后有人一点儿不客气地说:“哎,借个火。”连长安猝然扔了手中的烟,一脚踩上去,方才转身,挂着微笑问了句:“你说什么?”
“借个火。”
“不好意思,我没有。”
来人背对着后院的路灯,看不清长相,只觉得个头不矮。他听了连长安的回答,狐疑地嗯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片刻的静默,他说:“我叫程慈航。”
连长安一听他的名字,噗哧一声乐了出来。他闷闷地问:“乐什么?”
连长安觉出自己的失态,赶紧道歉,又报上姓名,随后解释说:“我上小学时看过一本叫《昙花梦》的书,里面的男主人公正好是程慈航程科长。”
“这人很滑稽吗?”
“那倒也不是。他被称为中国的福尔莫斯。”连长安说。
“哦?”
连长安一撇嘴角,“在我看来和拆白党也差不多。书里凡是长得还算过得去的女的,都和他夹缠不清。我看完那本书,也明白了一件事:原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还有别的用法。”
“《金缕衣》?”程慈航说,“不过不太公平,我什么时候成了拆白党了?”
“哈哈,我随便一说,你随便一听,千万别当真。太冷,我先进去了。”连长安话音刚落立刻闪人。
只是当时的她如何料到,之后那些或明或暗的岁月里她会一直管这人叫科长。
第四章
聚会不久之后,连长安接到了那位师友的电话,说有个小伙儿跟他那儿打听她的电话号码,私下觉得小伙人还不错,就给了他。连长安心下颇不以为然,这世上凡是已婚且上点儿年纪的人果然都有做皮条客的潜质。
连长安接到程慈航的电话却已经是过完圣诞翻过年去了。
程慈航劈头第一句话就是:“受宠若惊吧?”
连长安听了有几分不屑,觉得这人恁地油嘴滑舌,不着声色地应了句:“可不是吗?”
他似乎有点儿词穷,喉咙深处嘟囔了几个字,连长安听不真切,他已经给自己找好了台阶,问:“上回聚会时那个酱牛肉你怎么做的?”
连长安一想到电话那头的他保不齐脸上正讪讪地呢,自己也不好太赶尽杀绝,于是把菜谱认真说了一遍。他也礼貌地道谢,然后两人挂了电话。
次日再接到他的电话,把自个儿做的酱牛肉夸了个天上有地上无,捎带脚把连长安这个授业恩师也吹捧了一番。连长安当时还在实验室,已经过了晚饭时分,因为午餐就吃了一个苹果喝了杯咖啡,现下早已是饥肠辘辘,可试验还没有结束不方便离开。此时再听这人一口一声的酱牛肉,不由心头火起,语气也不自觉地严厉起来:“你还有完没完啦?我这儿正饿着呢。”
他接了句:“要不来我这儿吃?如果你还能开车的话。”
连长安“切”了一声就把电话挂了。晚上她回家的时候,突然很想吃酱牛肉,打开冰箱才发现哪里有牛肉的影子,只得闷闷不乐胡乱煮了点意大利面将就,作为补偿,她吃了整一盒冰淇淋才善罢甘休。夜里梦见自己在健身房挥汗如雨。
程慈航电话越来越多,连长安也习惯了晚间跟他在电话里瞎扯。两人有本事上至三国,下达各自母校的轶事;高雅若柏拉图的理想国,流俗如七大姑八大姨的风流旧债,说个不亦乐乎,收线时则势必要感叹自己又为美利坚合众国的GDP尽了绵薄之力。午餐时分,程慈航会从公司打来电话,提醒连长安吃午饭。有一次,连长安半开玩笑地问:“程科长,你这保姆做的累不累呀?”他却严肃地回道:“长安,你不知道吗?你饿的时候脾气很坏。”
这样似曾相识的话,连长安听了心里一咯噔,草草收了电话。
后来两日程慈航再打来电话,连长安并未接,他也若无其事地一条一条留言。直到连长安对手机上频繁出现的信封图案烦不胜烦的时候,她终于打通了程慈航的电话:“没事儿别老留言成不成?”
“长安,你是不是还没吃饭呢?”
连长安绷了几日莫名其妙的情绪,被这一招化骨绵掌轻轻松松就卸了劲道,声音自然而然就软了下来:“我这几天在地下室做试验呢。你知道那儿屏蔽很强,手机是没有信号的。”
“你没事儿就好。”
两人又恢复了冗长的电话聊天,但从来不涉及各自过往的情感简史,而心下又明了都这么大人了,谁没点儿酸文假醋的故事,即使是滋味平淡的一碗白粥,此刻只怕也早就粉饰成香滑甜腻的八宝粥了,说错一个字恐怕就是一场亵渎,于是他们规规矩矩地绕过了这片雷区。
连长安跟他吹嘘自己得过总统奖的老板,当然也抱怨组里那位事事爱出风头的美国同学;程慈航则骂公司里的美国技师拿乔,不配合他们工程师的工作。总之他们之间的对话完全基于公正公平互利互惠的原则,绝不会谁比谁多了解对方的一点隐私,即使是揭自己的糗事,也是以物易物,一对一的交换,断不会占了对方便宜或是自个儿吃了亏。
连长安讲起自己幼时父亲在公寓楼后搭了一个棚屋,养了两只鹅,还有几只兔子。鹅其实是放养吃百家饭的,大概是营养充足运动充分,长得倒比连长安粗壮结实且不比她矮几分。一日,连长安和连生穿上母亲刚给她们做的灯心绒的外套,连长安是红的,连生是蓝的,再套上当时极其稀罕的棕色翻毛皮鞋,姐妹俩高高兴兴地跑到大院里显摆。小朋友们围着两人,无比羡慕地对外套和皮鞋啧啧称赞。远处听到鹅叫,有个小朋友说:“长安,那不是你们家的鹅吗?”连长安对那两只鹅素无好感,只鼻子里哼了一声。两只鹅倒象是认出了两个小主人,嘎嘎叫着就一摇一摆地踱过来。刚一上来,其中一只鹅就冲连长安腿上狠狠叼了一口,她又痛又气,抬脚就踹过去,踢在它翅膀上,两只鹅立刻结成同盟,共同攻击。围观的小孩还有连生全看傻了,居然没人上来帮忙,连长安打不过只好跑,两只鹅就在后面追。事后据某围观者回忆,当时看到一点红两点白绕着大院跑,说实话还挺好看的。他们哪里知道当时的连长安早就满脸泪水了,羞愧自己居然被两个畜牲欺负,而素来疼爱的妹妹竟然站在一边笑。
程慈航听完后在电话里也笑了半天,“长安,长安,你前世和它有仇吧。坏就坏在你那外套上了。”连长安又怎会不知。不过她没告诉程慈航的是,这只是她和动物之间宿世恩仇的开始,她后来被马踩过,被狗咬过,最小儿科的也是被猫抓过。那两只鹅,其实并没有什么好下场。那年冬天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连长安家楼后的一棵芒果树被压趴下了,其中一根树杈正好砸在他们家的小棚屋上,两只鹅罹难。妈妈做了很好吃的香酥鹅,连长安有一种生啖其肉渴饮其血的快感,顺便也原谅了连生。
程慈航说:“谁小时候没几件糗事呢?”他刚上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父母没时间给他和姐姐准备午饭,就一人给了五毛钱,让他们自己在外面解决。他没舍得花那五毛钱,就饿了一顿。下午放学时,刚一出校门就被三四个高年级的男生围住,一番拳打脚踢,把他身上的五毛钱搜走,然后耀武扬威地离开。他从地上爬起来,一声不吭,紧跟在几个男生身后。人家过街,他也过街;人家停,他也停。几个大男孩发现了,就更是逗着他玩,绕来绕去,把他带进了一个公园,等到天黑下来,他们也没了影子。他又饿又怕,又心疼那五毛钱,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个人呜呜地哭,后来是一位好心的公园管理人员把他送回了家。
连长安问:“你干吗跟着他们呀?”
程慈航说:“我以为跟着他们就能把钱要回来。长安你知道吗?那几个人的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后来上初中的时候,我找了几个朋友狠狠揍了他们一顿。”
连长安听完却笑不出来,她一想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孤单单地坐在傍晚的公园里流着泪,心里绞着一样地疼,她知道有一些东西已经变了,只是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她懒洋洋地开口:“程科长,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到底长什么样子。”
程慈航一时气结。那个周六的上午,程慈航站在了连长安面前。
第五章
星期六上午照例是连长安买菜的时间。正打算出门的时候,门铃响了。她摁下扩音器问“谁呀?”
“我,程慈航。”
连长安吃了一惊,道:“你不用上来了,我刚好要出门。”
她抓起包,跑到门口,想了想又折回到镜子前,抹了点唇彩,方才出门。透过公寓楼前厅的落地玻璃,她看到一个修长挺拔的背影,双手插在裤兜里,头略偏朝左,似乎在打量不远处路口的交通灯。早春上午的阳光打在他的鼻翼上,生动温暖。她轻轻推开楼门,来到他身后:“科长,你怎么来了?”
他猝不及防转身,看到连长安,笑着问:“现在知道我长什么样了吧?”原来他长了这样漂亮的一口牙齿,连长安想。她笑笑使劲儿点头,那一刻,连她都觉得自己的笑容是有几分娇俏的。
“可你来得不巧了,我还得接两个朋友去买菜呢。”
“那我今天干脆就做一次司机。”
“你又不认路。”
“不是有你吗?”说罢,不由分说抓起连长安的左手就走。连长安手脚经年冰冷,被他干燥暖和的手心一焐,四肢百脉都透出暖意,脚步虚浮地被他拉到了车前。等连长安在副驾上坐稳,才发现自己心跳得厉害,耳膜压力剧增,头直发晕。车启动前他说:“长安,安全带。”连长安“哦”了一声,他伸手要帮她系,她慌不迭地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手忙脚乱地系好,发现他在微笑,脸刷一下红了。
连长安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多大一人了,怎么像个十七八岁情窦初开的少女似的。调整一下心神,两人一路开到了朋友家。杜仲和方文公已经在等她了,连长安从车窗里探头招呼他们上车。看到驾驶座上的陌生人,他们立刻打趣地说:“长安,交男朋友都瞒着我们?还说你怎么换车了呢。”
“我叫程慈航。以后会经常见面的。”
连长安赶紧介绍:“这位是杜仲,地理系的;这位是号称公子的方文公,生物系的。”
“杜仲?名贵中药啊!补肝肾,强筋骨,咱老祖宗说的。”程慈航道。
杜仲一本正经拱一拱手道:“程兄说笑了,不才在下家严正是一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
连长安边笑边跟程慈航说:“你千万别当真,他一直就这德性。”
方文公一边凉凉地接道:“你可一定得当真,他老爹精通岐黄之术,二十七年前就知道这儿子该好好补——肝——益——肾——。”他话音刚落,三人哈哈大乐,连长安红了脸将头拧朝窗外。
超市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连长安伸手去推购物车的时候,程慈航已经抢先了一步,杜仲和方文公单另推了一辆车。连长安挨着程慈航走但落后半个身位,他的剃须水似乎是橘梗花香,分外冷洌,隐隐钻进连长安鼻子,搅得她脑袋乱糟糟的,全忘了要买什么。
“长安,你想吃什么水果?”
她收回胡思乱想,恰好看到桃子,顺手扯了个袋子,就往里头塞。听到程慈航惊讶地说“这么多?”,连长安一看,居然挑了十好几个,顿时颇有几分恼羞成怒,却没有借口发作,直骂自己笨,一步错、步步错,憋了几秒,说:“打碎了和着香草冰激淋吃。”程慈航笑笑也不点破。
从超市出来,连长安才发现后背已经汗湿,冷风一吹,瑟瑟打了个寒噤。
回到公寓,程慈航把所有购物袋提溜在手里,她伸手要去接,他一躲,让她赶紧开门去。连长安住在三楼东侧一个独一室的小公寓里,房间不大,但五脏俱全。推门进去,右手是开放式厨房,左边则是卧室客厅合二为一,当中又开了一道门,通向储物间和盥洗室。
她刚来美国的时候,暂住在一位美国老人家里,幸运的是一个多星期就找到了现在的房子。刚开始屋里除了冰箱炉灶什么都没有,她用睡袋凑合了两天。第三天在学生中心的广告栏里看到有人在免费送家具。她把电话打过去,是个印度女孩,她说当天就可以去搬,连长安挂断电话后立刻后悔,自己一不认识人,二没有车,怎么搬呀?她再打电话,解释清楚之后向对方道歉。未曾料想印度女孩沉吟片刻后说,“把地址给我,我找人给你搬。”连长安感激万分。
当天下午,几个印度男孩折腾两个多小时给她搬来了床、床垫、沙发、茶几、书架、书桌、椅子、灯具,一应俱全。次日她又央同系的博士后老袁带她去百思买买了电视、微波炉、电脑,去沃尔玛买了床上用品、餐具厨具。老袁说何苦买新的呢,二手的、免费的挺容易找的。连长安只是笑笑。等到整个家布置停当,连长安靠在沙发上,望着窗外幕幕的夜色,满足地对自己说:“原来,离开姚非扬,我一样可以活!”
连长安把程慈航让进屋里,自己则开始收拾刚买来的东西。程慈航自来熟地参观了一遍房间,不住地说“还不错嘛!”连长安一看也快到午餐时间了,犹豫地说:“要不在我这儿吃午饭吧。”程慈航笑嘻嘻地道:“求之不得。”
连长安拿起两人的外套飞快闪进储物间,再出来时已经全副武装:头上一条蓝色扎染的头巾,身上套着一件白色长及膝盖下方的实验室外套,把储物间和盥洗室的门关好,又走到窗户边伸手推窗,再把换气扇打开。程慈航目瞪口呆,半天问:“长……长安你干什么呢?做什么试验?”
连长安回头一笑说:“我不喜欢中国菜的油烟。”说毕,从椅子上抓起一块布,哗一抖,盖在了床上。一切妥当才笑吟吟地走到厨房开始忙碌。程慈航想帮忙,连长安嫌他添乱,让他呆一边儿看电视去。
连长安简单做了素什锦和味增汤,烤了排骨,菜上桌之后,回盥洗室脱掉外套摘了头巾洗了手才坐到桌前,程慈航一直看着她笑。连长安又脸红起来,嗔了一句:“笑什么?”他赶紧低下头,肩膀却一耸一耸,连长安脸就更红了。
两人吃完饭,程慈航洗碗,嚷嚷着一会儿要吃桃子冰激淋,连长安打开冰箱一看,说:“忘了买香草冰激淋了。”他笑得更大声了。连长安说:“我一会儿得去实验室。有一些X衍射的数据要处理,周一还得跟老板汇报呢。我们实验室你不太方便进。”他说:“没问题,我送你过去,然后我自己开车四处逛逛,你想回来的时候再给我打电话。放心,我不会迷路。”
连长安离开实验室的时候已经快六点,天色擦黑,看到程慈航靠着车抽烟,烟头忽明忽暗,整个人透出几分萧索。连长安没来由地想到了那个公园里的小孩,忽然后悔自己竟然扔下他一整个下午,于是快步上前。程慈航给她打开车门,自己也上车之后,从后座上取过一个纸袋交给连长安,“我刚刚在一家冰激淋店买的,一个是香草口味,另一个是澳大利亚坚果,应该不错。”连长安说:“谢谢科长!”他深深地望了连长安一眼:“叫我慈航。”
车停在连长安楼下,程慈航说“太晚了,我就不上去了。”连长安想留他吃晚饭,又想到他还要开一个多小时的车,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第六章
一周后程慈航再来时,带了一盆叫做“Hoya Carnosa”的植物。连长安很为难:“我跟动植物八字不合,养不活的。”
“我都帮你查过了,这是龙胆目夹竹桃科球兰属,国内就叫球兰,挺好养活的,你们老家应该挺多。”
连长安凑近一看叶子,的确在爸爸的小花园里见过。
“这个给你。”程慈航从随身的电脑包里掏出几张打印好的纸,连长安接过来一看,是球兰的种植培育方法,中英文都有。连长安苦笑着,心想又得做一次刽子手了。
程慈航说话间已把电脑取出来,扫了屋里一眼,电脑桌被台式机占了,书桌上是连长安的笔记本。连长安一看这架势,赶紧着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收到一边:“坐这儿吧,我一会儿用台式机工作。”
“你这儿能无线上网吗?”
“能。”
“这些都谁帮你弄的?”程慈航指了指电脑和路由器。
“我自己。”
“我想杜仲他们两个活宝也不能。”
连长安听了心里不快,“术业有专攻嘛。”
程慈航说:“你知不知道男生追女生的基本一招就是装电脑?”
“哦?是吗?”
“长安啊长安,你可真是一点儿机会都不给男人呀。”
连长安没搭话,两人各自忙活。
下午的时候,程慈航问连长安:“最近在演一部叫《摩托车日记》的电影。你不是挺喜欢切戈瓦拉吗?要不咱们一起去看?”
几个街区之外有一家叫“Rosebud”的电影院,外观陈旧,内里装修颇有几分中东风格。观影的人很多,排队买票的人在柜台前拐了个S型,空气里是爆米花、黄油、还有肉桂的香味,甜甜腻腻令人踏实。连长安有一种久违的幸福,伸手去挽程慈航的胳膊,仰着脸看他,程慈航略一低头,一脸宠溺的笑。他去买爆米花的时候,连长安撒娇地嘱咐:“多要黄油。”他点头。
片头字幕“两个平行生命的短暂交会”让连长安惊出一身冷汗,片末又再次出现,她竟有一种想夺路而逃的冲动。切戈瓦拉本人在前言里写过“写这本日记的人,在他重新踏足阿根廷土地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死了。组织与打磨过这本日记的那个我,早就不再是我;至少现在的我,已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我了。漫游南美洲对我造成的改变,远远超过我所能预见的。”等连长安再次想起这段话的时候,已经是多年之后,她站在电影里切戈瓦拉曾经站过的Intipunku,所谓的太阳门,俯瞰晨曦中薄雾缭绕的马丘比丘,她和身边的连生皆泪如雨下。是的,一切俱已改变,以无法预见的方式,以不可企及的速度。
程慈航走之前说,他下周三要去德州奥斯汀出差,项目挺棘手,可能要呆两个多星期,让连长安下两周都别等他了。连长安说:“你忙你的,我没事儿。”
晚上,连长安给爸爸打电话,问他球兰有什么特殊习性。爸爸非常惊讶:“长安,你养花呀?”连长安说:“朋友送的,不想糟蹋了。”
程慈航出差的日子,每天都打来电话,有时甚至是夜里两三点,声音很疲惫:“长安,吵醒你了吧?我就想听你说说话。”
他走后的第二个周五下午,连长安接到他的电话:“长安,我在机场,你来接我。”
“啊?你在哪个机场?”
“你说哪个机场?”程慈航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连长安只好心存侥幸地把车开到了当地机场。她在行李提取处四处打量,不见他的人影,打电话又不接,正郁闷地打算回家时,有人从后面抱住她,在她耳边说:“长安,我很想你。”
连长安身子一僵,挣开他的怀抱,回身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我,离过婚的。”
他的眼睛里失望夹杂着愤怒,声音是连长安从未听过的激越:“我这十天加班加点赶工,就为了早点回来见你。你除了这个就不会说点儿别的吗?”
“我真的离过婚。”
他一把将连长安拉到怀里,比上一回抱得更紧:“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说花开堪折直须折,对一个男人来说,还有比这更赤裸裸更诱惑的邀请吗?”
连长安挣扎着想辩白,却被他一句“听我说”给吼了回去,“别人进一步,你就退十步,你一直躲躲躲,到底要躲到什么时候?我告诉你,连长安,我程慈航不问过去,只要现在。”
连长安是在一种不清醒的状态下把车开回家的,也是在一种不清醒的状态下上了床,这种不清醒一直持续到程慈航惊讶地问:“长安你怎么还是……?”连长安顿时泪如泉涌,她也以为她的初夜只会给那个叫姚非扬的人,可是,丁啸北,丁啸北……
那一夜,程慈航的热情与温柔彻底淹没了她。
第七章
连长安在初尝男女乐趣后,渐明白一个道理:这肉体之乐好比中医里的绿豆甘草金银花,是一帖万用解毒药。高兴时自然是水乳交融锦上添花;生气时则仿佛履绝境而终得转圜;沉闷时可比之破晓春花别有根芽。
待到五月初学期快结束的时候,连长安对两人从发梢到趾尖的全方位对话忽而就起了怀疑,她把从认识至今小半年细细梳理了个透,恍然大悟,原来程慈航话里话外是吝啬到半个字都不涉未来的,她心里未免有几分看轻自己,与生俱来的那点骄傲又滋生出些许逃的念头。
她给杜仲和公子打电话,说自己想租车去西部。两人都是一点就着的脾气,立时就应了。连长安又邀了同实验室的土耳其人阿尔坦,公子则叫上了德国同学艾里克。五人兴致勃勃订计划、租车、定旅馆及宿营地,一切按部就班。直到出发前一天,她才打电话告诉程慈航。程慈航当时就火了,“长安你什么意思,做什么事情从来不跟我商量。再说你一个女孩子,跟四个大老爷们儿一起,像话吗?”
“难不成他们还把我吃了?”连长安也上了脾气。
“随便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他说完就撂了电话。
连长安把球兰托给隔壁的丽萨,一肚子气上了路,索性一直关了手机。
五个人飞到拉斯维加斯在机场取了事先租好的车,走93、40、64号公路到了大峡谷国家公园南缘宿营地。连长安怕冷,半夜里实在扛不住,在帐篷里做狼嚎之音,把另外四人都惊醒,杜仲和阿尔坦一人借了件羽绒衣给她,她方才老实了。之后在布莱斯和锡安国家公园,连长安基本睡在车里,公子嘲笑她叶公好龙,她也不生气,说,“总比死要面子强。”
到达盐湖城前的最后一夜,他们来到犹他州一个叫鱼湖的国家森林公园。到的时候已经快傍晚时分,日头将尽,鱼湖四周是层层叠叠的云杉林,一切喧嚣到此褪尽。原来一条公路是可以连接两个世界的,连长安想。晚上五人一起享用了当地著名的鳟鱼,大家尊重阿尔坦是穆斯林,故而没有喝酒,艾里克脸上写满了郁闷,连长安不禁暗自好笑。
夜里,连长安睡不着,悄悄摸了烟和火柴,溜出门外。五人租的小木屋推门即见山见水,此时只得一轮明月,几点星辰,山山水水愈发冷寂,但映在连长安眼里却是格外的清爽,是从未有过的自在。她望着湖湾里含着的云杉的暗影,却忆不起是多少年前去的丽江,只记得在玉龙雪山的云杉坪有位美丽的纳西姑娘给她讲过一个美丽的云杉坪的故事。
待她回过神,烟已经灭了。她正想再点一只的时候,身后传来:“长安,给我一只烟。”是杜仲的声音。连长安有一种被人识破的狼狈,带了点恼怒,把烟和火柴都塞到他手里,“大半夜的,吓死人你负责呀?”
杜仲笨拙地划着一根火柴,火焰在暗夜里有一种妖冶之美。他吸了一口,道:“回去之后,我大概要搬家了。”连长安头一次听他口气如此肃穆,说话不敢太造次:“怎么,你和公子对现在的房子不满意?”
“不是。就我一人搬。”
连长安霎时心凉一片,暗想,他终究还是知道了。只觉得瞬息之间万千的话语堵在喉咙,奈何无论说哪一句都是错。终于挤出句:“那公子怎么办?”,又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杜仲半天不说话,许久才说:“大家各人得各人的命罢了。”
连长安心里涌上的悲哀几乎漫过湖水,“杜仲,公子他只是暂时的,给他时间,他会好的,肯定会好的。”
可是这时候背后突然有人接口道:“哼,我好不了,我得的是绝症。”说罢掉头就走。
连长安着急,这一晚上为什么唱的都是螳螂黄雀这出戏呢?她跑上前去追公子,稳稳拽住他的胳膊,方文公停住,突然将头埋在连长安肩上,压抑地抽泣,泪水晕湿了她的肩。连长安的眼泪汹涌而出,她轻拍着他的后背,牵强地安慰着,“没事的,没事的,总会有办法的。”那瞬间,她分不清是在安慰公子,还是在安慰从前的自己。她想,至少,姚非扬和丁啸北,你们比公子幸福吧。
第二日到得盐湖城,连长安想了想终于开了手机,程慈航的留言一条接一条,她有一种隔了参商的错觉,倘使今日都稍纵即逝,又何谈明日之虚妄呢?她给程慈航打电话,刚响了一声,就听到程慈航气势汹汹地问:“连长安你在哪儿?”他只有生气的时候才连名带姓地叫她,可是此刻在连长安听来,却是无限的欢喜。她答:“盐湖城呢。”
“要不你现在去买机票,要不我明天飞过去。”
连长安于次日回了家。
程慈航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长安你可真狠!”连长安怀了内疚,于是分外温柔,所有说出的没说出的委屈都被万用解毒药暂时消解于无形。
六月连长安生日的时候,程慈航送了她一个阿拉伯水烟壶。连长安脸红,程慈航说,“我第一次见你,你就在抽烟,还充傻装楞想瞒天过海。”
说罢,程慈航灌上水,套上烟槽,放入烟丝,点着木炭,再插上两根烟管,将其中一根递给连长安。两人躺在沙发上,咕噜噜开始吸水烟。烟雾缭绕,果香扑鼻,连长安想起小时候经常躲在一旁看爷爷抽水烟筒。烟与时间,总有某种暧昧,她恍恍惚惚,看不清程慈航的面目,迷失在现实与时光碎片的交叉点。
第八章
生日的晚上,连长安给家里拨电话。爸爸拿起话筒一听连长安的声音,立刻高兴地说:“长安啊,连生昨天拿到签证了。你张罗着给她把机票什么的都落实了吧。”一边厢,妈妈在另一个话筒里说:“连生到了你那儿,你多照应她。她不喜欢吃辣,你做菜别放辣椒。你那儿天气冷,让她洗完澡一定要吹干头发再出门。……”连长安嘴里一一应着,心里不住一阵阵冷笑。
挂断电话,程慈航见她脸色不妙,问怎么了,连长安说了句:“我爸妈不记得我的生日。”又在心里加上:并且决不会是最后一次。
程慈航看她红了眼眶,一时不知从何安慰,只得将她搂在怀里,“有我呢。我会永远记着你的生日。”连长安听在耳里,心下暗忖:程慈航如此潇洒的人物,竟也会说这样的痴话。要知这世上最不可信的便是“永远”二字。
从有记忆起,家里就只给连长厚和连生过生日,到了连长安这里就自动跳过,似乎原本就应该这样。她后来年龄渐长,方体会出别种滋味,只是爸爸一昧呵护连生,而妈妈眼里只看得见连长厚,她就是想撒个娇,都觉得自己滑稽。后来上了寄宿学校,倒乐得躲开了生日的尴尬,如果生日逢上周末,就找借口不回家。
初一下学期,刘小西张罗了一堆人给她在宿舍过生日,她吹蜡烛时,哭花了一张脸。后来两人爬到宿舍楼的顶层露台,拉着手站在夏夜的风里,连长安说:“小西,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给我过生日。”刘小西握紧了她的手,“长安,以后我给你过每一个生日。”连长安看着她清清亮亮的眼睛,光洁照人的额头,头一次心里那个一直缺一角的地方被严丝合缝地填满了。
她十八岁那年的生日,距高考不远。爸爸破天荒去学校接她到一家饭店吃饭。除了在上海上学的连长厚,一家人都在座,甚至还来了姨父一家,连长安受宠若惊,拿筷子的手都微微发颤。大伙儿挨个儿跟她说生日快乐,她满腔的喜悦,说谢谢时涨红了脸。
菜过三巡,爸爸郑重举杯,“长安,古人十五及笄,如今社会变了,十八岁也未必成人,但你自小懂事,从不用爸妈操心。马上你也要高考了,我们知道你想去北京,只是爸妈希望你考虑一下家里的情况。你哥在上海上大学,连生明年也要高考,去北京上大学开销不小,而且省内也有不错的大学。怎么样,你考虑一下?”
连长安的心象被狠狠抽了一下,她望着两个保养得当被她唤作父母的中年人,惨然一笑,把筷子重重砸在地上,起身,因为太用力,把椅子带翻在地上,“除了北京,我哪儿都不去”。走到包厢门口的时候,她回头指着连生:“你们眼里,永远就只有这个女儿。”
她走出饭店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她想起小时候在奶奶家后院,鸡啄过的茉莉花掉在地上,烂在泥里,污污浊浊的白,十分不堪,可即便如此,也强胜此刻的她。她一脚轻一脚重走到刘小西家,开门的是刘小西的妈妈,她哑着嗓子问:“阿姨,小西在家吗?”
“在在在。刚才回来还说你今天回家过生日了呢。”
说话间刘小西已经从房里出来,连长安一看到刘小西,哇一声哭出来,一颗心到此堪堪有了着落。
连长安最终还是去了北京上大学,刘小西高考失败,没有兑现她陪连长安过每个生日的诺言,十八岁是她们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生日。连生次年也高考失败,复读一年,考上连长安他们学校对面的那家医学院。连生入学的那天,连长安看着千里迢迢浩浩荡荡送连生上京的父母哥哥,想起两年前自己一人赴京的场面,不免既啼笑皆非又百般滋味在心头。
两所学校离得太近,连长安这个做姐姐的无论是出于血缘还是道义,都义不容辞地担起了照顾妹妹的责任。她第一次带连生见姚非扬,连生看到高高帅帅的姚非扬,眼睛一亮,张口就叫哥,姚非扬眉头微皱,“叫我名字就好。”连生自幼被人宠惯了,一时有点下不了台,但她从不是个会给自己找尴尬的人,马上指了指连长安,接茬说:“也对,我从小就只叫她长安。”
有时周末他们出去玩,连长安想带上连生,姚非扬却不同意,他说:“长安,不喜欢的事情不要勉强。你那个妹妹,只怕玩伴比你还多,绝不会寂寞。”
连生难免就有了微词,“长安,他为什么不喜欢我?”
“哪有。姚非扬他个性就这样,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到后来,连长安去连生宿舍总是扑空,才信了姚非扬的话。她越来越难得见连生一面,而连生找她只有一个原因,借钱,这个借字,无非是装点门面顾全面子罢了。连长安每次看到她长胳膊长腿青春洋溢娇俏可人的身躯脸庞,总会晃了心神:这个妹妹,她不是不疼,何况生就一幅人见人爱的模样,但不知何故却始终不亲。她打小就喜欢跟在连长安身后,却从不叫姐。姐妹俩也不是不闹别扭,每当那时候,爸妈就说“长安,你是姐姐,应该让着妹妹。”连长安一直腹诽“怎么连生不学孔融让梨呢?”可是命运还是让她们上同一所小学、中学,就连大学,也只是一条马路之隔。连长安生命的每一个环节,连生似乎都无所不在。
连长安还记得她上高一的某个周末,一家五口聚在餐桌前,爸爸在问连长厚兄妹三人在学校里的情况,连生突然插话说:“爸、妈,你们不知道吧?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说长安和刘小西是同性恋呢。”
“连生!”连长厚呵斥了她一声。
连长安一口饭没咽下去,满脸憋得通红,半晌道:“连生,随便你怎么说我,但不许你这么说小西。”话一出口方知大不妥,父母狐疑地看着她,她索性埋头扒完碗里的饭,很快离开了餐桌。她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不理连生,直到连长厚离家去上大学,他拍了拍连长安的脑袋:“长安,你是个聪明人,以后凡事别太委屈自个儿。至于连生,好歹也是你妹妹,你也就别太计较了。”连长安悲哀地发现,即使想生连生的气,她都没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连长安与连生,是中式旗袍斜襟领上的一朵盘扣,即使连长安来到美国,命运之手也仍将她们紧紧扣在一起。
第二日,连长安便辞了程慈航回学校在地,说是妹妹来了要重新找房子。
第九章
已是季夏时节,小暑日,温风至,公寓经理麦克告诉连长安,楼里两居室都租出去了。麦克的办公室虽然开着空调,但他光秃秃的头顶依然沁出细细密密的薄汗,连长安不由浑身闷燥。进得电梯,空气很沉,甚至弥漫着久不曾清洗的地毯的味道。连长安轻咬下唇,换地方吧,心想。
电话响了很久公子才接,语气不善:“喂,连长安,干吗搅人清梦?你那儿是失火了还是生孩子呢?”
连长安一看表,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哼了一声,“你该不是做春梦吧?”
公子切一声,骂了句:“猥琐!”
杜仲已经搬走,公子刚换了一个小公寓。他听连长安一说,就答应去问问经理,看他们原来住的那个两居室租出去了没有。很快就有了答复,连长安当日就签了合同,说好八月一号搬。
搬家那天,程慈航找了同事老邱,开了辆皮卡来帮忙。公子嚷嚷着要过来,连长安道:“姐姐,谢了!就您那体格?”听到公子骂脏话,她哈哈大笑着挂断了电话。
程慈航和老邱是干活的两把好手,两人干净利落竟不容连长安插手丝毫。老邱年岁稍长,个儿不高,略微谢顶,不擅言辞。连长安看他进出忙碌的背影,心里感激,素不相识的,只是冲着程慈航的薄面就来了,又出力又出车,这人情不能算不重。
安顿好之后,连长安和程慈航要请老邱吃饭,老邱一个劲儿拒绝的时候,公子来了,“也别去外面了,我做了些菜,就在我那儿凑合吃一顿吧。”连长安一听,眉开眼笑,伸手就搭在公子肩上,“不愧是我的好……”“姐妹”二字刚要出口,觉察到不妥,又看到程慈航盯着她的手,满脸不悦,赶紧收回手,改口说“哥们儿”。说罢,走到程慈航身边,挽住他的胳膊,偏头跟老邱说:“老邱,你不知道,公子做菜一绝,今天我们可有口福了。”
程慈航出门去买酒,老邱将信将疑地跟着连长安去了公子家。他脸上的疑惑直到吃下第一口红烧蹄膀时才烟消云散,连长安眼角一扫,心下忖度:此人真是实诚!
老邱和程慈航酒量颇佳,公子则是一沾酒精就面红耳赤,一杯啤酒下肚,追着问连长安她妹妹漂不漂亮。连长安啜口酒,故作玄虚地问:“经济系的飞飞怎么样?”公子不以为然地说,“据说是个美女。”连长安道:“美则美亦,在我眼里却没有生气。我那个妹妹呀,等见着你就知道了。”她说到连生相貌的时候,是带着几分骄傲的。连生在她眼里就象妈妈最喜欢的杜鹃,是一种活泼泼带着侵略性的不容忽视的娇艳。
公子很快就喝高了,程慈航扶他躺下,连长安用醋给他冲了杯水,喂他喝的时候,他突然抓住连长安握杯子的手,问:“长安,杜仲最近怎么样?”连长安看他眼睛丝毫没有酒醉的痕迹,是焦虑沮丧和无望。连长安强迫他喝下水,道:“你这是何苦?”公子不再说话,紧紧闭上双眼。连长安生怕下一秒会看到眼泪,逃跑似地回到餐桌。
立秋,凉风至。白露降的时候,雅典奥运已经开幕,程慈航和连长安一起去机场接回了连生。程慈航乍见连生的时候眼里写满了惊艳,连长安并不讶异,毕竟这惊艳较之她从前见过的,已算得上彬彬有礼。连生剪了短碎,挑染了几缕红色,一对黑曜石的耳坠,衬得她的眼睛更是灵动异常,许是生于长于高原的缘故,皮肤是欧美人士孜孜以求的小麦色,一件贴身的Miss Sixty的白色T恤,两肩处挖空,后背上有一只展翅的蜻蜓,下身着一条干干净净的牛仔热裤,腰部线条更显突出,每走一步,那修长漂亮的双腿都踏得人心尖悠悠地颤。
连生见过程慈航之后,凑到连长安耳边:“长安,你看男人的眼光,一向不错!”
新生入学教育前,是连生的生日,连长安提出去一家叫“Volver”的拉丁酒吧庆祝,程慈航也捧场地赶到,两人合送了连生一张Banana Republic的礼品卡作为生日礼物。
连生刚坐下一会儿,就跑去跳舞,连长安和程慈航坐在一旁喝酒。一位金发女郎凑近连长安自报家门说她叫妮可,并问:“你是日本人吗?”连长安不高兴地摇摇头。“韩国人?”“不是。”“中国人?”见连长安点头,她伸出左臂,给连长安看她的纹身,是一个太极八卦的图案。
连长安问她:“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妮可开始大讲平衡、能量、阴阳,程慈航也加入她们的谈话。妮可说得高兴,叫来酒保,三人痛痛快快干了几个shot。妮可越挨越近,连长安心下吃惊,想挪到旁边坐的时候,妮可的嘴唇已经凑过来,吻在了连长安的唇上。霎时所有的血液都涌上她的大脑,居然不知该如何反应。
待她回转过来时,妮可已经被程慈航拉开,程慈航大声地问妮可:“你干什么?”刚回到桌边的连生见到这一幕,说了句:“哟,有人吃醋了。”妮可双手往胸前一摊,“嗨,放轻松!”程慈航没再理她,只是盯着连长安。连长安看他眼里象要冒出火,张嘴说:“我……”话没说完,程慈航狠狠吻上她。连生在旁边凉凉地说:“长安,你可真是荤素不忌呀。”连长安又羞又愤,用力推开程慈航,跑出了酒吧。
已是寒蝉鸣接近处暑,夜里空气凉飕飕地浸着连长安的单衣,她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仿佛山火烧过的丛林,一片狼藉,心下不禁无限怅然。程慈航已经追了上来,把她揽在怀里,她颤颤地叫了声“科长”,两人不再言语。
他们携手回酒吧叫上连生回家。一路,连生一言不发。
二十九日星期天是奥运会的最后一天,连长安赖在程慈航怀里看男子马拉松。当领先的巴西人万德雷利马被那个爱尔兰人推倒在地的时候,连长安嗖地从他怀里跳起来,指着电视,半天才说出一句:“不公平!”眼泪就下来了。程慈航把她拉回怀里,轻轻给她擦着眼泪,象哄小孩儿似地不停地说:“长安,不相干的,不相干的……”连长安眼泪却止不住,他叹口气,道:“长安,我想我是真的爱上你了。”连长安耳朵嗡了一声,忽然分不清是流着别人的泪还是自己的泪。
连生推门进屋的时候正好看到两人相拥,摔门进了卧室。
第十章
九月劳工节一过,新学期就开始了。连长安这学期改做TA,一周带两次物理实验,自己还选了三门课,同时老板组里的活儿也不能落下,还得准备十一月的博士资格考试,导师列出长长一串书单,她的时间就好比被八国联军毫不客气地切割瓜分了。
晚间她大多呆在地下的透射电镜实验室。房间不大,因实验关系常年不开灯,连长安就像鼹鼠一样躲在她安全的巢窠里。在明场暗场低倍高倍的切换之间,她心里会升腾起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高分辨率透射电镜下的人生是否也能清清楚楚地判断每一个位错,每一个滑移,是否也能标定我们人生的每一个取向,是否人与人之间也存在平行等距的晶格线。荧光屏盯得太久,眼睛会产生错觉,似乎一个个纳米颗粒就在她眼前晃悠。她想起小时候玩俄罗斯方块入迷,晚上睡觉一合眼,各种几何图形就刷刷地往下掉,她于是两只手仿佛还握着游戏机的操纵盘,忽而左移忽而右挪忽而旋转,她在消掉的一行行图形间进入梦乡。
连生没有晚饭吃的时候,会给连长安实验室打电话:“长安,冰箱空了。”连长安出实验室,每每看到满天星斗,总是很怀念阳光的味道。她嗜辣,有时做菜不小心就忘了连生不吃辣,连生抱怨多了,她终有一天忍不住:“连生,我这学期太忙,要不你学着做饭吧?”
“我也很忙,我修了四门课。”连生盘腿坐在沙发上,抱了盒冰激淋,头也不抬地回了句。
当连长安在浴室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身形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开学不过几周,她原本就突出的锁骨更是突兀了,整个人象缩了整整一圈。花洒里的热水浇下来的时候,连长安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程慈航注意到她的消瘦,伸手抬起她的下颌,“怎么回事?”连长安苦笑:“没办法,事情太多。”
“长安,我正想跟你商量呢。要不这博士不念了,转成硕士吧。”
“我不已经有一个硕士学位了嘛。”
程慈航沉默片刻,“长安,我打算申请MBA,现在已经开始准备GMAT了。”
连长安吃了一惊:“为什么?你不是对工作挺满意的吗?”
程慈航并不作答,“如果顺利的话,明年秋天入学,到时你硕士也毕业了,跟我一起换个新地方吧!”
连长安想起自己生日的那天他说“永远记着你的生日”,这于她,只是一种虚假的粉饰,或是善意的安慰,并未令她产生任何可作数的关于未来的浮想。即使是爱,握住了今日,定拥有了明朝吗?此刻从他口中听到郑重其事的未来,而这个未来里他似乎施施然定是要强留她的身影。她以为自己在程慈航面前是有几分费了心机但并不故意的讨好的,也不是没有期望过他的承诺,但此刻不知为何竟然没有丝毫欢喜,甚至还有点不以为然。她恨不能受宠若惊,权当是报他这一瞬间的知遇之恩。
程慈航并不迫她,两人的商量自然也没有结论。周末的时候他们占了餐桌一起学习,程慈航准备GMAT,连长安则准备资格考试。连生起床很晚,穿着透明超短吊带睡裙就在房里进进出出。连长安脸一阵红一阵白,瞥一眼程慈航,他一脸不自然。连长安想了想,跟着连生进了卧房。
“连生,程慈航还在呢。你能不能换件衣服?”
“凭什么?这是我家,我想穿什么就穿什么。”连生靠在床头并不回避地看着连长安。
连长安面对她自小无论何时何地都无懈可击的怡然自得,产生一种可怕的挫败感,心里憋了很久的怒气化作转身出屋时的一句话:“你可别忘了,这房租一直是我一个人付的。”
她出得卧室,抓起桌上的书就往包里塞。程慈航看她怒气冲冲,也不好多问,收拾了东西跟着她出门。
程慈航开车去他们常去的一个社区图书馆,连长安侧脸看着车窗外,沉默不语。她知道一旦开口,多年的委屈定会喷薄而出,难道竟叫人看“姐妹阋墙”的闹剧?CD里Coldplay的专辑“A Rush of Blood to the Head”刚刚播到“Clocks”:
Lights go out and I can’t be saved
Tides that I tried to swim against
Brought me down upon my knees
Oh I beg, I beg and plead, singing
Come out of things unsaid
Shoot an apple off my head
And a trouble that can’t be named
A tiger’s waiting to be tamed
……
这样一首歌,此刻在连长安听来却句句别有深意,路旁草木黄落,她的心紧紧揪着,眼泪终于仓皇地落下。
待到虹藏不见,天气上腾地气下降,闭塞而成冬的时节,程慈航已经满意地考完了GMAT。这日正好是连长安博士资格考试的最后一天,她打足十二万分精神应付,终于顺利走出考场,看到手机上有程慈航发来的短信说他在楼下。她一出去就看到了他的车,想到他特意请假赶来,嘴角不自觉就挑了起来。拉开车门,看到副驾驶座上放了加菲猫和欧迪,高兴地一并搂过来,眉开眼笑。程慈航捏捏她笑起来皱皱的鼻头:“瞧你,有点儿博士样吗?”
当晚,两人去了连长安喜欢的希腊餐厅,享受着这段时间以来久违的甜蜜与轻松惬意,一杯Ouzo喝下去,连长安忘了在那个两居室的房间里,有一个叫连生的,她的妹妹。
第十一章
大寒,鸷鸟厉疾,程慈航接到斯隆商学院的面试通知。恰好与MIT隔着查尔斯河的那个赫赫有名的邻居要举办一个中国论坛,本着既面试又参加论坛还可以拜访老友兼游览波士顿的一举多得,程慈航力邀连长安一同前往。
连长安但凡出门开长途,心情就格外爽利。她坐在一旁,嘴里一会儿嚼零食,一会儿唱歌,片刻不得安生。程慈航笑眯眯地开着车,也不答她茬。
“科长,你知道吗?我上小学时,有一个白色塑料皮儿的笔记本,用来抄抄歌词或是喜欢的文章,再贴点儿港台明星的贴画什么的。那个笔记本的插页是世界各地的风景和建筑,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两个象玉米棒子似的楼。等着自己来了美国,在芝加哥,站在Marina City外,抬头看那两根大棒子的时候,心里真是失望透了,感情谁都有年老色衰的一天。”
程慈航哈哈大乐:“怎么着也得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吧。”
连长安想了想,还是摇头。
途中休息,连长安让程慈航到后座小睡一会儿,她来开车。她的思绪还停留在刚才的话题。当曾经纸张的触感变成现在活生生的真实,她无端就产生一种不可置信。她想起在旧金山Pier 39,游客们倚着木栏杆,看海狮慵懒地晒着太阳,千真万确就是她曾经看过的照片,只是她却变成了游客中的一员,那首她和小西都喜欢过的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她的耳边吟诵。
从什么时候,连长安对自己赖以生存并笃信的现实开始抱持真切的幻灭感。她记得和程慈航一起看《罗生门》,看完之后,他一直嚷嚷着“太牛掰了!”可连长安却心里灰得连回应他的力气都没有。人人都在言说对自己有利的话,为自己的生活方式寻找借口,又天真地把信守诺言当作一种诚实,却不知现实常常迫人改变初衷,昨天的诚实就是今日的谎言。连长安曾经幻想通过虫洞的时间旅行,或是回到婴儿宇宙、抑或平行宇宙,跳出三界之外回看她所处的时间坐标,说不定可解得她目前没有答案的迷思。
“我睡了多久?”后座传来程慈航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遐想。
“三四个小时了。科长,要不你来开会儿?我有点儿头晕。”
连长安把头轻轻靠在车窗上,眼角的余光瞥见程慈航的侧脸,剪纸般映在流动的暮色中。“这一刻也许是真实的吧。”连长安想。
“长安,等你暑假的时候,我辞了职,我们一起开车去西雅图玩好不好?”
“好。”连长安宁愿自己是相信这一切的。
离波士顿不远的时候,连长安隐约想起姚非扬的大姐似乎正是生活在这个东部城市,她心底莫名升起一阵惆怅。程慈航不知她情愫涌动,在给他的发小大宝夫妻俩打电话说快到了。
大宝和程慈航从小一个大院儿长大,其母是音乐学院声乐系的老师,每天晚饭前站在楼门口那一嗓子花腔“大宝,回家吃饭”,抑扬顿挫音破长空,渐渐把乳名喊成了大号。大宝在西海岸一间名校拿了数学博士之后在波士顿一家金融顾问公司做建模。他老婆原本在加州工作,此次随夫东迁,公司居然大发慈悲,允许她居家办公。
等两人到达离波士顿市区二十多迈的Sudbury,大宝夫妻俩的家时,夜已经深了,难得夫妻俩毫无倦意地在等他们。连长安天生对物质不敏感,大宝的老婆热情地拉着她参观楼上楼下,连长安只是笑着点头,等到发现主人脸上的失望时,才意识到自己太失礼,赶紧摆出些羡慕的神情,又热情洋溢地把他们的房子夸了一通。不过房间里的窗帘倒是引起了她的好奇,似乎是国内的风格。那边就已经听到程慈航在说:“大宝,你这窗帘可是中国特色呀。”
“别提了。我妈一听我买房,让我量了所有窗户尺寸,去年她和我老爸来的时候,光窗帘布就塞了三个大箱子。”
这位素未谋面的长者让连长安分外喜欢,是那种接着地气,令人心安的人物,一想到她傍晚时分倚在楼门飙花腔,连长安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大宝看她一眼,似恍然大悟般地推了程慈航一把,“好你个程慈航,典型的重色轻友。这人还没娶进门呢,老朋友的秘密全出卖了。”四人笑做一团,气氛至此方才融洽。
次日早晨,连长安给程慈航打领带的手微微颤抖。程慈航亲着她的额头,“长安,没事儿。又不是非它不可,不用紧张。”
程慈航面试,她则四处逛游。想起从前念本科的时候,是对MIT怀有一种憧憬的。只是连长安的人生,何曾主动去争取过?就连出国,也是因为在北京的某次会议上认识了现在的导师,俄罗斯人让她来美国念博士,她就顺理成章地考了TOEFL和GRE,大部分海外学子经历过的申请过程在她这儿用一句话就说完了整个故事。倘使命运是个轮盘,她知道自己绝不是那只推手。
程慈航似乎对面试很满意,面露喜气,连长安竟觉得他有几分玉树临风的意思了。
周六的中国论坛,大宝夫妇也一同前往。一行四人交注册费的时候,连长安不免觉得滑稽,搞不懂这究竟是一个学术研讨会,还是招聘会,或者只是北京上海的楼盘发布会。零星的几个哈佛教授和美国政府官员,连捧场都捧得不职业。连长安向来对国内官员和地产大亨全无好感,台上建外现代城的主人滔滔不绝,她坐在下面神游太虚。等她看到潘姓大亨的张姓夫人之后,顿时心里明镜似的,原来这位才是正主。
程慈航在这样的场合甚是如鱼得水,休息期间四处与人换名片。连长安握了杯水站在并不起眼的角落,场内众生相一丝不落都落在她眼里。她和程慈航,隔着的,岂止是一个世界?
周日他们告别大宝夫妇,返程途中连长安问:“这就是念MBA的原因?”
“我想去高盛,我想去华尔街。”他的野心在话语后面,如金石之声。
连长安心中充满哀伤,伸手去抚他的脸,仿佛是在安慰多年前公园里那个哭泣的小男孩,第一次没有叫他科长,“慈航,去投行真的是你想要的生活?”
“长安,你放心吧。征服世界的野心男人有就够了,女人只要征服男人就好。”
连长安怔怔地缩回手,心里苦笑,“只是我,却没有征服男人的野心。”
第十二章
从波士顿归来,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桃始花,连长安发现自己越来越倦怠,贪睡嗜食,体重也长了不少,她暗暗着恼却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某日她和连生去购物,看到连生手里拿的东西,她方才恍然大悟,从头凉到脚,原来自己已经错过月信很长时间了。
她买了验孕棒,躲在卫生间里,迟迟不敢揭开谜底。等她看到清晰的两条粉红线时,最后一点幻想也宣告破灭。她坐在马桶盖上,万念俱灰。直到连生来敲门,她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东西,出了卫生间,拿定主意,等看过医生一切有了定论再与程慈航商量不迟。
连长安约见医生当日,正是惊蛰,《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载:“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蜇。”在中国广东,惊蛰日有祭白虎打小人的习俗。
护士把她带到一个独立的诊室,量了身高体重体温,做了简单的问询纪录之后关上房门离开。大夫很快敲门进来,安排她去做尿检后就消失不见。连长安一个人枯等,翻着本《时代》杂志,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大夫终于拿着尿检结果出现,对连长安一番恭喜。连长安木呆呆脸上没有丝毫做母亲的喜悦,气氛一时尴尬。好在还有一大堆测试要做,连长安逃也似地去抽血。做超声波的地方,正好下午有人取消了预约,连长安幸运地填了那个空挡。
等看到屏幕上那个黑白分明的世界、生命最初的神圣殿堂,连长安近日的焦虑、担忧、沮丧仿佛被锄草机一一刈去,而杂草呼出的最后一缕气息宣告着一个勃勃生命跨越轮回的重生,这生命的爱抚远胜记忆里母亲所给予她的最温柔的笑脸,是一种她从未经历过的美,是这个虚妄世上最至高无上的实证。她喉咙里压抑着躁动的喜悦,体会到原来有一个母亲在子宫里和胚胎一起成长,有一个婴孩的手指抚过她长发覆盖着的肢体,那里血肉丰盈,肌肤胜雪,乳汁肥美。月桂花开,映照着所有关于母亲的意象,该亚在床边为她吟唱,连长安双眼湿润,胸中回荡万霆雷均,“是的,我要这个孩子。他将是我生命的泰坦。”
护士给她解释宝宝现在十周多,有三十五毫米长,大概四克多一点,好比四颗曲别针那么重,目前情况良好。连长安拿着打印出来的照片,仔细端详。她出得医院,满怀喜悦地给程慈航打电话,手机关机了,办公室也没有人接。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着迫不及待地想寻一个人来分享,于是又给连生打电话,手机响一会儿就转入了语音信箱。她想到连生下午没课,一定又是躲在家里补觉。
她一进家门,看到连生的卧室虚掩着,兴高采烈地过去推开房门:“连生,我……”,看到床上两个人影,吓得后退一步,生生咽下了未出口的三个字,待看清另一人正是程慈航时,一个趔趄,踉踉跄跄拉上房门,退回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失笑。原来,永远有一种倾诉,你无法告诉世界。
三月下午的阳光,大抵只称得上强弩之末,她感到一种与生俱来的寒冷。她想起“Friends”里Rachel说的那句:“Finish, please!”不禁大笑出声。
程慈航不一会儿出来,蹲在她身前,半天不说话,连长安笑得浑身发抖,眼睛的焦点穿越程慈航落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长安,对不起!我今天拿到斯隆的录取通知书,特意赶过来想给你一个惊喜。”
“的确是个惊喜!你只是不小心进错了卧室的门。”连长安道。
“我们忘了今天,夏天就搬到波士顿好不好?”
连长安看着程慈航脸上从未有过的狼狈,原来生命的不堪可以至此,她把头拧向一边,“滚!”
程慈航想想,起身,关上门离开之前说:“我再来看你。”
连长安抓起茶几上的球兰,冲着他离开的背影砸过去,未及房门,已经摔落在地。那株球兰活到此刻,远远超出了连长安的预期,在短短一年里已经两开两谢,花朵聚生,花瓣如蜡,色泽白里透红,夜间有几不可闻的清香。此刻植株、泥土、花盆溅落在客厅的地板上,分外无辜。连长安往后一靠,瘫软在沙发里。
“长安,很疼吧?”连生靠在卧室门口。
连长安抬眼看她,见她丝毫不慌乱,眼神中甚至带着孩子气的满足。连长安满腹愤懑竟然无法开口。
连生自顾自地往下说:“从上小学开始,学校里的老师同学都知道我是‘连长安的妹妹’,难道我脸上刻着这几个字不成?你不过是比我大一岁早上一年学而已。上了中学,你自甘堕落,成天和班里成绩最烂的人混在一起,逃学、看录像、抽烟、喝酒、打电子游戏、玩赌马机,爸妈都懒得管你。可就是这样,别人一问我还是那句话‘你是连长安的妹妹吗?’难道我不比你漂亮?难道我成绩比你差?到了高中,你办报纸、组社团、各种竞赛出尽风头,哥都被你比了下去,身边一群朋党,还跟那个叫刘小西的玩什么同性恋。”
“住口!”
“住口?哼!我倒忘了,你是双性恋。对了,那个刘小西,当时不能和你一起去北京,还寻死觅活的,现在呢?不也照样结婚生孩子了吗?”
“连生,你闭嘴!”连长安握着拳头,紧闭双眼。
连生却已经从卧室门口欺身到她跟前,连长安睁开眼就看到她的嘴巴一张一翕:“就连男人,你也处处占尽上风。姚非扬,家世又好,人又出众,光靠他爸,你们俩这辈子也可以衣食无忧。长安,你告诉我,你这个姐姐到底哪一点比我强?为什么处处占优?”
连长安张嘴想说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连生喜欢的只是这些?她连长安竭尽全力孜孜以求的不过是父母的一天宠爱,这之于连生,却是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可她偏偏不在意。
“那个姚非扬,从头至尾没有正眼看过我,你明明心中有数,却执迷不悟,还跟他结婚,结果怎么样?就是来了美国,你也有本事遇上程慈航这样的人。只是他毕竟和姚非扬不一样,他眼中的我,是一个叫连生的女人,不是你妹妹。而姚非扬,不过是一个Gay。”
连长安扬起手,狠狠给了她一个耳光。
连生捂着脸,“长安,你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连长安从沙发滑到地板上,终于哭出声来。她忆起四年前,姚非扬、丁啸北、金刚、及她一起陪同黄毛的父母去五台山安放黄毛的牌位,她在佛母洞前痛哭流涕的时候,有个年轻的和尚一直给她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第三十二品: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第十三章
姚非扬?
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哦,对了,那时她大概是十九岁。可是一件事情如果发生太久,就不要太指望记忆的准确性甚至真实性。金刚把这当中的原因归于“选择性记忆”。金刚不是别人,金刚是连生口中连长安高中的“朋党”之一,从小就立志要去北医六院工作,大学毕业后如愿以偿成为安定医院的高尚职业者之一。虽然偶尔会很困惑,给连长安打电话说不知道自己是病人还是医生,但大多时候,他对自己饰演的角色有泾渭分明的定义。他最喜欢的病人,是一个“钟摆”。这只钟摆大体还称得上尽职,他每个白天都站在病房里左右摇晃,准点的时候就报时,不差一秒。金刚?似乎离题太远?可是爱拽文的金刚在高中时代就灌输了连长安一个概念“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必须承认,世界的确很小。
时间要追溯到大二开学,连长安刚刚结束军训,从怀柔回学校。军训的最后一周,军营里红眼病肆虐,连长安未能幸免。金刚来看她时,被她的尊容吓了一跳。当然,那时候,金刚还只是医学院的一个愣头青,但眼睛里的悲天悯人已初见端倪,而连生则在几千里之外的故乡开始了她的复读之旅。
“连长安,两个月不见,怎么就成兔子了?你看看你这头型,十足一个蘑菇。啧啧啧,本来就不白,还晒成这个德性。虽然咱说好了,如果你嫁不出去,我就勉强收了你吧,但你也不能太为难我金刚呀。”
“金医生,你可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金医生少不得要救死扶伤一把,“我宿舍里还有点儿普洱,要不去我那儿,给你用茶水熏下眼睛?”
连长安的自行车停在宿舍楼前,俩月没动,现在已经踪影全无,“妈的,一年丢两辆,什么世道?”
金刚在一旁好整以暇地骑在单车上,左脚支地,“上来吧!”
连长安坐好,金刚脚一撑,蹬了出去。用另一位朋党蒋美人的话来说,“连长安,没想到你人这么瘦,上个自行车,动静比飞机起飞还大。”后来举凡那群哥们儿骑车驮她,都是等她坐好了才出发。
“要不跟小马哥说一声,保准一周之内又给你攒一辆出来。”金刚取笑说。
“你少来!人家可是清华的高材生,俺蓬门小户的,不敢高攀。”
小马哥姓马,其父老马哥是连长安他们家老爷子过命的战友。连长安虽说不招父母待见,却偏生入了老马哥的法眼,打连长安小时就嚷嚷着要结这门亲。好巧不巧,高中时小马哥成了连长安的同班同学,两个尴尬人都心有共识地想躲着对方,可惜一个班长一个副班长,又每天一个教室上课,能躲到哪儿去?连长安每次见他那规规矩矩的样,就浑身憋得慌。
医学院仅一条马路之隔,俩人不一会儿就到了金刚宿舍。金刚找了两个杯子,冲洗干净,取出勐海七子生饼,连长安一看,问“几年了?”
金刚低头泡茶,答了句,“没多久,三年多吧”。
连长安一听,“金刚你暴敛天物呀!”
金刚笑笑,“走时候别忘了带上。”
“金刚你老实交待,你们家那个茶庄黑了人民群众多少钱?”
“得得得,我看你就只有在你爸妈面前才老实,一到外面就张牙舞爪的。给!”
连长安一听,不说话了,接过杯子,乖乖把眼睛罩到杯口上。她乘金刚不注意,偷喝一口,却烫了舌头,呲呀乱叫,金刚在她脑门儿上重重敲了一记,“不是说好了都给你吗?”连长安呵呵一乐,又把头埋了下去。
“下午四点半十强赛第一场,咱去哪儿看呀?”金刚问。
“老地方呗,普老板那儿。”连长安低着头答道。
普老板在连长安他们学校西门外开了家餐馆叫“抚仙居”。连长安第一次看到这家餐馆就揣测大概是老乡开的,后来一次高中同学聚会,连长安提议去抚仙居,从此认识了普老板。连长安和金刚离得近,三天两头的就去打秋风。普老板也喜欢这两个小孩,每次就收点成本费。
金刚和连长安到抚仙居的时候,已经开始奏伊朗国歌了。普老板笑嘻嘻地道:“知道你们俩准来。”普老板长得象那个唱《纤夫的爱》的歌手,他一笑,镜片儿后的小细眼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连长安高兴地扬扬手中的茶,“今天有普洱喝。”
“赢了这场球,我请喝酒!”普老板道。
下半场刚开始不久,李明攻进第二球时,连长安嗓子都快叫哑了。
“少安毋躁!少安毋躁!”金刚在一边说。连长安哪管那么多,可劲儿地拍桌子。
“太吵了!要不换一家吧。”门口有人说。
寻声而去,两个男生,是那种光线见到他们都要绕道的人物,连长安立时就起了自惭形秽。这时听到金刚冲着刚才说话的男生道:“丁啸北?这么巧。”说着就招呼他们过来坐。店里的小妹麻利地拉椅子、上茶。两个男生不好推辞,于是过来坐下。
金刚介绍道:“丁啸北,我隔壁寝室的。连长安,我高中同学。”
丁啸北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并不介绍他旁边的男生。那人接过话头,自我介绍说:“我叫姚非扬。”
他的声音和人一样又干净又和煦。连长安忽然想起自己的红眼睛,四周搞不好还留着杯印。还有,金刚说头发象蘑菇。对了,下巴上昨天刚冒出一颗豆豆,一会儿可不能再吃辣的了。这么想着,自然就伸手托住了下巴,把视线转回到电视上。
范志毅在禁区里对阿里代伊犯规,之后二十六分钟内伊朗队连进四球,一屋子的人全傻了。普老板唉声叹气;金刚踹了桌子一脚,又疼得弯下腰去揉,嘴里不停地骂“我操”;丁啸北仍然冷冷地,一言不发;姚非扬则说:“老板,有什么好吃的?”
小妹赶紧递上菜单。姚非扬刚点了“鸡枞火腿”,连长安马上说“不要不要,北京的鸡枞都是罐头的,一点儿不鲜,有机会去我们那儿吃。”姚非扬笑笑说“那就换气锅鸡”,然后把菜单递给连长安,“还是你来点吧。”
连长安接过来道,“我用不着这个。普老板,你看着办吧。”
姚非扬结账的时候,金刚和连长安并不推让,金刚说:“下顿哥们儿我请。”姚非扬道:“就这么定了。”
四人告别之后,连长安拉住金刚,“金刚,你陪我去剪头发。”
金刚哈哈大笑:“有人春心萌动了!”
1997年9月13日星期六,中国队先赢后输,败给了远道而来的伊朗。连长安年轻的心,头一次没有因为中国队输球而郁闷。北京初秋的夜,依旧可以闻到一点点夏天的味道。
第十四章
《中国古代哲学史》在主南二楼上课,连长安吃过晚饭后就去了教室。阶梯教室大而无当,星星点点散落着几个学生,因为是选修课,大部分学生都互不相识,教室里非常安静,木地板仿佛体重计,脚步声泄漏了许多秘密。连长安挨着后门坐下,拿出《物理化学》课本开始写作业。教室的前门正冲着男厕所,刺鼻的气味被傍晚懒洋洋的风拥着就灌进教室,连长安努力调整呼吸却收效甚微。
“你也选了这课?”有人用左手中指的关节轻轻敲了敲她的桌面。连长安抬头看到姚非扬时吃了一惊,支支吾吾嗯了一声。姚非扬抬手指指旁边,“这是我同学黄毛。”连长安才注意到他身边站了一个和他差不多高但更壮实的男孩,头发发黄带自来卷儿,她心想难怪叫黄毛。打过招呼后,俩人就拣了连长安前排坐下。
连长安盯着他的背影魂不守舍,熵和焓在脑子里打架,干脆放弃了写作业。教授上台一开口,有点口吃,连长安心中暗道这门课也许远比自己所想有意思。
下课的时候,姚非扬问她:“我们要去北门吃羊肉串。你去不去?”三人收拾好书包出了教室。
北门外有个新疆人的羊肉串摊子,支在一盏昏暗的路灯下面。长条形槽子里炭火正旺,摊主麻溜地架上肉串,煽火、刷料、翻动,油滴在炭上,嗞嗞作响,孜然的香味跟着白烟袅袅而起,摊主带着浓浓卷舌音的吆喝中气十足,吓坏了路灯下盘旋的那几只飞蛾。一个戴白色伊斯兰帽子的小男孩安静地站在炉子边,面目看得并不大清楚。
连长安接过烤好的羊肉串,顺手想递几串给摊主的孩子。小孩不接,一拧身躲到了父亲腿后。黄毛在一边说“给我,给我”,连长安咬一口,回道:“美得你呀。”
一个肉串只得三块羊肉,一头一尾瘦的,中间一块很肥。连长安只吃头尾,很快手里就握了一把带着肥肉的竹签子,姚非扬不声不响从她手里接过来就吃。黄毛象是被呛了一下,姚非扬笑笑,“我比较爱吃肥的。”三人开始聊起两天前的球赛,连长安才知道原来黄毛是校足球队的左后卫,立刻取笑他“哟,没看出来。原来踢的是孙继海的位置呀。”黄毛撇了一下嘴,“我比较喜欢马尔蒂尼。”连长安一听高兴地喊:“我也是AC米兰的球迷。”俩人一发不可收拾,共同缅怀曾经风华绝代的“荷兰三剑客”。姚非扬并不做声,只是边吃边听他们聊。
“奶奶个熊,好久没聊这么痛快了。”
连长安听黄毛这么一个神清气爽的男孩子说那样四个字,不免好笑。
“连长安,你不知道,我们大班也有一个神人,叫晶晶姑娘的,每天上课就在教室最后一排睡觉,一个女孩子,居然还打鼾。老师气不过揪她起来回答问题,一答一个准儿的。每次考试都是全大班第一。为人说话也是嘎嘣利落脆。”
连长安一听有这等人物,立时就想一睹芳容,“有机会倒是要见一见”。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姚非扬的。
周五的时候,姚非扬给她宿舍打电话,说是同学过生日有个聚会问连长安去不去,特意说明晶晶姑娘也将列席。
聚会在南操场边的一家餐馆里,连长安跟姚非扬到的时候,菜已差不多上齐了。黄毛招呼两人挨着他坐下。连长安打量席间众人,暗自琢磨谁是晶晶姑娘。在她斜对面坐了一个长发女孩,脸上挂着一幅没睡醒的样子,她看了姚非扬一眼,姚非扬轻点一下头。没想到晶晶姑娘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她永生难忘。当时桌上餐巾纸没了,晶晶姑娘一招手:“小姐,卫生巾。”
众人绝倒,忍俊不俊,连长安一口啤酒没咽下去,呛得直咳嗽。姚非扬伸手拍她后背,这一刻连长安觉得即使自己是那个和魔鬼交换灵魂的浮士德,她也心甘情愿地喊:“停下来吧!”
姚非扬张罗众人去唱歌,算是暂时解了晶晶姑娘的尴尬。这是连长安第一次听姚非扬唱歌,古巨基的《欢乐今宵》。哪里料到这首歌却成为她一生的谶语。
十一月的时候,张雨生因车祸去世,连长安心里难受,给金刚打电话,没聊多久,201卡就用光了,连长安失望地挂上电话。但电话马上响起,是金刚,“你在屋里等着,我马上就到。”
金刚来的时候,身边还多了丁啸北,仍然只是淡淡地哼了一声。连长安忽然想起她从没有正面和这个男孩说过一句话。三个人去姚非扬宿舍叫上他还有黄毛一起去了抚仙居。因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台湾歌手的去世,五个人第一次聚在一起。而他们最后一次聚在一起,当中一人却已只是黄色牌位上的一个名字。人生的起承转合,有时候,竟然以死亡作为纽带?!
众人说起张雨生不免唏嘘,电视里正好在播他的纪念专辑,旁边吃饭的一桌人不知道在聊什么,时而爆发出哄堂大笑。丁啸北看了他们一眼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黄毛却说:“只怕连亲戚都未必余悲。”连长安听了这话,仿佛万箭穿心,大声地说:“你们几个,不许死在我前头,听到了吗?”金刚看她眼泪都快下来了,赶紧递了杯热茶给她。
“长安,大可不必。”说话的是姚非扬,“你这名字,其实与佛有缘。佛家有一偈:身到含元殿,不须问长安。我们既是受生死的人,又何苦去问生死。”姚非扬说这话的时候,神态是一贯的从容自若,连长安却听得心惊。大家年纪相仿,何故此人总是超然物外,气度不同别人?她盯着姚非扬的时候,发现丁啸北的眼睛一直看向自己,从那眼光里,她读出了一丝不妥。
寒假的时候,高中同学相约回家,连长安一想到再过半年连生又要高考,家里现在不定是什么景象,遂决定留在北京。她给家里打电话,说不回家过年了,爸妈并没有表示什么,只说:“你是不是有个同学在医学院呀?连生也想考那儿,要不让你同学寒假的时候来给你妹妹补补课?”连长安答应“好”。
她跟金刚一提,金刚并不很乐意,“连长安,你就这么把我当人情送了?”
“金刚,我妹妹身后可是排了一长串儿噢,你还不抓紧机会?”
“你妹妹呀,太娇,我不好那一口。”
“金刚,我还有一事儿得求你帮忙。”
“说!”
“我爸妈电话里没说把我下学期的生活费寄过来,我这学期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
她话没说完,金刚从钱夹里取出一张牡丹卡,把密码告诉她,“自己看着花吧。”
“谢了!我寒假里有几个家教,开学一准儿还你!”
金刚叹口气,“连长安,你难道能躲他们一辈子?”
连长安低头,“躲得一阵是一阵。”
第十五章
大年三十的晚上,学校组织没有回家的同学在六食堂聚餐。连长安一看到凉水泡过胀得白腻腻的饺子,立即没了胃口。年轻的副校长做了简单的恭贺新春的演说,大伙可能是没吃饱的缘故,掌声稀稀拉拉非常不给面子。
八点的时候,食堂里所有的电视都在转播春节联欢晚会,一个自称认识连长安的系友过来搭讪,她哼哈了几句觉得没意思便回了宿舍。宿舍里的日光灯管坏了,连长安站在桌子上鼓捣了半天也没动静,气恼地去找舍管,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屋借着台灯开始读王小波。
电话响的时候吓了她一跳,她接起来,有气无力地“喂”了一声。
“我跟丁啸北打过招呼了,他答应明天去看你。”金刚在电话里说。
“金刚,你不知道那人看我不顺眼吗?”
“你少敏感了,人家就那脾气。对了,我去过你们家了,你哥也没回来,说是在上海实习呢。你给我的差事可真难对付,你那妹妹倒也不笨,就是不知道她心思到底在哪儿。”
“金刚你可得好好干活,回来我请你吃饭。”
“算了吧你,还不知道谁请谁呢。”
第二天下午,连长安刚读到《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时,有人在外面敲窗户。宿舍里一个东北女孩一到冬天就用胶带纸把窗户贴个严丝合缝,连长安喜欢开窗,故对此举深不以为然,但并未出言干涉。此刻窗户打不开,她抓起外套就跑了出去。
姚非扬和丁啸北站在马路对过的一棵树下,丁啸北手里捏着根烟,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丁啸北的嘴角似乎是含着笑的,连长安以为自己看错了,待她走近时,仍然还是平日的那个丁啸北。姚非扬开口说:“我俩要去山西乡下看亲戚,你在这儿呆着也是呆着,跟我们一块儿去吧。”连长安犹豫了一下,道,“我明天还有家教呢。”
“我们三四天就能回来,你给家长打个电话,大过年的,也得让孩子休息一下不是?”说着,把火车票递给了连长安,她一看是当晚九点多钟的火车。“七点半的时候会有人来接你,你就在宿舍等好了。”
晚上连长安出宿舍楼看到一辆奥迪,挂着白底“甲A”开头的车牌,心里大吃一惊。来人彬彬有礼接过她的行李,替她开了车门。她坐在后座浑身不安,心里千百个念头转过,父亲以及他的那帮知交好友都出身行伍,连长安自己自幼生长在部队大院,这“甲A”两个字不由不令她觉得此举大不妥,心底甚至冒出些许不快,认识丁姚已堪堪半年,竟从不知道两人的背景。
她直到上了火车还闷闷不乐。她睡在下铺,夜间醒过来时,发现丁姚二人并未入睡,而是坐在对面的下铺,低声地聊着天儿。连长安心里的悲凉更盛了,她如此地仰慕着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可他,即使为连长安打开了他世界的门,也从未让她真正走进过。她倔强地翻了个身,面朝隔板,眼泪却簌簌地打湿了枕巾。
到太原站是次日清晨,三人刚出车厢,就有个两杠一星的军人热络地迎了上来,伸手就抢过姚非扬手中的包,姚非扬眉头一皱,“李干事,你怎么在这儿?”
“赵秘书说你们今天到。过年你们自己也不容易找车,我送你们过去吧。”
姚非扬不再说话,连长安沉默地打量着这一幕,心想:“别人不说,决计不问。”丁啸北和李干事走在前头,姚非扬取下连长安的双肩包,两人一声不言语跟了上去。
到得车前,李干事说:“啸北,要不你来开?”
连长安一听,立时后退一步,丁啸北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姚非扬道:“长安,没事儿!啸北他十六岁就开始开车了。”
连长安心不甘情不愿地上了车。出太原往北,开出两个多小时,到了一个叫上王村的村落,姚非扬坚持把车停在村口,李干事并不废话,下车从后备箱里取出一堆年货,“这是给你娘准备的,你就带个好吧。”
姚非扬说了谢谢,和丁啸北两人接过了东西。一堆小孩围住车好奇地摸这摸那,嘴里叽叽喳喳地说着连长安不大听得懂的方言。早有小孩认出了姚非扬,飞快地去报信。李干事走的时候说“非扬,让你爸经常回来看看。你们走的时候别忘了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们。”
村里的路面并不平整,对连长安来说,沿途没有一样不是新奇的,就连丁姚二人跟别人打招呼的土语在她听来都分外亲切,她这一路,直到此刻心情才见好转。
不远处已经有人迎出来了,一位中年妇女,个儿不高、微胖、短发、脸上斑点甚多、眼角皱纹很深,笑起来时,发黄的牙及红色的牙龈一起露出来,身上还系着围裙,下摆有白色面粉的痕迹。姚非扬快步上前,叫了声“娘”。她说话语速很快音色却很糯,连长安听不大懂,于是脸上挂了笑,安静地站在后面,却听得丁啸北说:“她是非扬的奶妈。”连长安这两天内早已处变不惊,听到“奶妈”二字也并不表示惊诧。
一个姚非扬叫“哥”的青年小伙上前接过丁啸北手中的东西,又腼腆地冲连长安笑笑点头,“快进屋,快进屋。这风跟刀子似的。”他的普通话因为带了山西味儿而偏软。
连长安跟在后面进了一个坐北朝南的院落,正对院门是照壁,上书大大的“禄”字,绕过照壁,进得院子,是青砖铺就的地面,东西厢房前各种了枣树和榆树,西边的耳房辟做茅房,东边的则做了杂物间,北面的正房起得略高,四五级台阶两旁是水泥砌的花坛。北房是三个套间,中间的屋子做了起居室。
众人在沙发上坐下,奶妈打量连长安,把她拉到身边,说了句什么,看连长安好像没听懂的样子,改做普通话:“这闺女长的招人待见,就是太瘦了。”说罢捏捏连长安的胳膊,又掐了下她的脸,“瞅瞅,都没三两肉。”周围人早笑开了,连长安却是胸口一堵,想起自己的亲妈都从未待她如此亲昵过,眼眶不由得一红,恨不能和姚非扬一样叫眼前这位女性一声“娘”。
“小毛,娘去做你爱吃的炸糕;啸北还是莜面栲栳栳;闺女你爱吃点儿啥?”
“您做什么我都爱吃。”连长安忙道。
“听听这嘴儿甜的。”她笑着就进了厨房。
连长安打趣地看着姚非扬说:“原来你叫小毛呀。”姚非扬笑笑不说话。
姚非扬的爹、哥哥、姐姐也在,他们用山西话聊天,连长安十句有八句听不懂,傻愣愣坐一边嗑瓜子。姚非扬突然换成普通话说:“姐,你不是刚生了儿子吗?快抱出来让我们看看。”
“生的可丑了,都不好意思让人见。”姐姐扭捏着说。
“儿还不嫌母丑呢。哪有你当妈的嫌孩子丑的?”奶妈从厨房里探出头道。
连长安说:“姐姐,快带我去看看。”
姐姐笑着站起来,带连长安进了东厢房。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在炕上睡得正熟,皮肤略略发红,额头和下眼睑还有点皱,两只小拳头握得紧紧的放在脑袋两侧,非常可爱,并非他母亲所说的“丑”。连长安再看姐姐,但见她目光温柔,专注地凝视着孩子,微笑的脸线条柔和安详,映着炕围画上的“麒麟送子”,竟有几分令连长安炫目,她心想,那样的托词倒不如说是初为人母的炫耀。
第二日一大早,姚非扬说要去看一座旧城墙。哥哥有一辆嘉陵,又找了个骑长江偏三轮的朋友。连长安想自己骑嘉陵,姚非扬不让。“我真的会骑,我高中毕业的时候朋友教过我的。”
“不是会不会的问题。这里路况不好,你又不熟。”
“那你怎么让丁啸北开车?”
“我都开了多少次了。”丁啸北坐在偏三轮的后座上接口道。
连长安还想再说什么,姚非扬不理她,已经跨上了他哥的摩托。连长安老大不乐意地坐进了侧兜。
城墙所在的小镇离上王村并不远,哥哥和朋友将他们送到即告辞返家。三人从景明门入得城去,小街蜿蜒曲折、萧索冷清,并不见过年的喜庆。一路寻到文庙,却处处触目惊心。但见屋朽瓦碎、垣断墙残、碑石散乱、杂草丛生,中轴线上的大成殿居然被改做了镇里的粮库,待听到丁啸北说文庙始建于元代时,连长安不住地扼腕叹息。她看见姚非扬的眼睛里似有一种隐忍的痛,心下黯然,走到他身边,他看了连长安一眼,说:“文庙的壁画大多是我爷爷重画的。”
三人登上文庙旁边夯土建成的古城墙,举目四望,小镇宁静又苍凉,清晨的太阳透着点苍白,风从大地的深处席卷过来,吹散了早炊人家烟囱里的白烟,偶尔有鸦群从光秃秃的枣树枝上惊起,倘使那一刻再有人吹起埙,连长安怕自己的眼泪会流成河。她有一种在风中疾跑的冲动,三米多宽的城墙仿佛为她装上一对翅膀。她在城墙上奔跑,风声吹过,隐约听到有人在唱:我读不出方向/读不出时光/读不出是否最后一定是死亡。
在她停下来的地方,有一个陌生的男子在摄影。连长安不便打搅,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那人从三角架后转身看她,“你好!我叫宋小南。”
连长安试探着问了一句:“是那个和余纯顺齐名被称为‘北侠’的宋小南吗?”
他笑笑,掏出张名片递给连长安,中国红的颜色,竖排的繁体字,非常别致。连长安高兴地想招呼姚非扬和丁啸北过来,回头却看到二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她很近了,他们手牵着手,长身玉立,那么美的画面,却让连长安的心碎了一地。
第十六章
二人上前跟宋小南打了招呼,一伙人坐在城墙上开始聊天。宋小南自称辽人,极能侃,从他走遍中国全境县市的计划开始,讲到和余纯顺在狮泉河的初相识及其在罗布泊的不幸遇难,他们听得入迷,甚而生出一种向往。十九岁的连长安没有料到,一粒石子投入湖心,涟漪却滞后了很久。日后,当丁啸北沉迷摄影而姚非扬和连长安成为暴走一族时,他们多多少少会想起城头遇到的那个络腮胡子戴眼镜的精壮男人。
三个人叫了一辆摩的回村里。连长安一颗心象是放错了地方,两人牵手的画面始终盘旋不去,下意识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触感冰凉,她于是将手放在嘴边呵气。姚非扬见状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递给她,连长安不接。她直到此刻才敢正视,这个男孩子一贯的体贴,不过只是良好的教养罢了。姚非扬错愕地缩回了手,丁啸北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连长安头一次毫不客气地回视丁啸北的目光,倒让他吃了一惊。
三日之后回到北京。连长安头一件事儿就是给金刚打电话,“金刚,丁啸北他爸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啊,没听他说起过。”
连长安看着窗外如酒的傍晚,亮起了伤感的灯。她曾经幻想的“我与你”的相遇,应该是两颗灵魂同时认出对方,惊喜地喊出:“是你!”,既充满了爱,又尊重孤独。人一生中只要有过这个时刻,爱和孤独便都有了着落。可她认出的那个人却偏偏没有认出她。
然而她还来不及学会伪装勇敢,姚非扬已经又出现在她面前,同行的自然有丁啸北,还多了个从未见过的女孩子,高挑苗条,十分亮眼。姚非扬介绍说:“我二姐,姚缇。”
“你就是长安啊?我听说非扬带了个女孩子回老家,就一直想见来着。正好今天我出外景,就把他们俩都拽过来了。走走走,吃饭去。”
她与生俱来的朝气蓬勃充满了感染力,连长安整理一下心情,任由她挽着胳膊,四人去了一家新疆菜馆。姚缇在的地方,不用担心冷场,她聊起电视台的八卦,上至台长,下至主持人,眉飞色舞甚是热闹。连长安嘻嘻哈哈吃完了一顿饭,才发现自己好久没有这样开心。
姚缇走的时候留给她一张名片,说是有事尽管找她。连长安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姐姐!”她听了很是开心,抱了连长安一下告辞而去。
开学的时候,小马哥居然来了,给连长安带来些家乡特产。连长安有几分难为情地问他:“我爸有没有让你把我这学期的生活费捎过来?”
小马哥愣了一下,“提起过,但我怕路上不安全,所以你爸说回头给你寄过来。”他说着,摘下眼镜,低头掖起外套内的毛衣擦拭。
连长安心中暗叹,这个人,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撒谎从不敢看别人眼睛。见他鼻梁上有镜架留下的铜绿,又不禁好笑,说道:“把眼镜给我,我替你洗洗。”
连长安和系里一个研一的师兄混得极熟,在他们实验室见过超声波清洗器,当时就想这玩意儿洗眼镜应该不错,此刻倒派上了用场。她领着小马哥往系楼走,路上却碰到了黄毛和他的一党球友。他狐疑地打量了小马哥一眼,压低嗓音在连长安耳边说:“你可不许对不起我们姚非扬。”连长安心里顿时恼怒,“好你个姚非扬,且看我这幌子能做到什么时候。”冲着黄毛,她不便发作,只得言不由衷地应付了几句。
送走小马哥,连长安一个人在荷花池边拣了张椅子坐下。满池枯黄的荷花剩杆,池水干巴巴的微微可以嗅到一股腥潮气息。风吹过的声音,发出仿佛生锈般的钝响,天空有巨大的云层悬垂,边缘光亮,不知名的飞鸟滑过。有什么东西在她心中咬啮,她开始憎恨这枉担的虚名、憎恨这没有对手的表演,她从来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需要目击者和承认,她需要使她的命运变得可以忍受,就必须表演它、描绘它,而不是仅仅经历它。这个荷花池的午后,更像是一种只属于个人的宗教,一种神圣的启迪,使连长安相信了一种危险的美,并决意为之奉献。
连长安二十岁生日的那天,五人再次齐聚抚仙居。连长安着意打扮了一番,紧挨着姚非扬坐下,觥筹交错之间,顾盼神飞。五百毫升的容器毕竟装不了一升的水,那天她明显喝高了,后来索性枕在姚非扬的胳膊上,又哭又笑,冲着金刚说:“金刚,你知道我喜欢他的,是不是?”连长安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看到的是金刚紧皱的眉头。
她半夜口渴醒来,却发现自己是在寝室。舍友已经睡得沉了,有人打鼾,有人说梦话,有人磨牙。有隐约的光从窗户里透进来,她头疼,盯着上铺的床板发呆,直到天明。
期末考很快结束,她和金刚一起回了家。连长安看到自己卧室已面目全非,书柜里的书七零八落;集邮册空了一半,她最喜欢的那套徐悲鸿的马不翼而飞;装糖纸和火花的盒子,已经找不到盖子。连长安坐在书桌前望着屋角落了一层灰的吉他发怔,屋外阳光照在断了的低音弦上,金属的光泽晃得她眼睛生疼。她努力地仰头,似乎天空就像一扇门永远地关闭了,白云也像一股水汽被倒吸进了门缝,只剩下她曾经在玻璃上贴的糖纸,色彩褪尽,纸角翘起微微翕动。
她站起来到客厅给父亲办公室打电话:“爸,我去刘小西家住几天。”
“别忘了过两天回来帮连生估下分,参考一下报志愿啊。”
“哎,知道了。”
第二天金刚把电话打到了小西家,“丁啸北他们一帮人全来了,在我们家呢。你赶紧过来。”连长安拉着小西去了金刚家。
下午是世界杯半决赛,荷兰对巴西。他们在“挪威森林”边吃烧烤边看球,连长安和黄毛是荷兰队的拥趸,小西和金刚给连长安面子自然为荷兰助阵,只丁啸北一人站在巴西一方,而姚非扬自始至终中立。连长安看他俩不顺眼,大声地招呼道:“伙计,烤俩猪脑,给这俩人补补。”黄毛鼓掌大乐。
点球时,连长安不敢看,小西起身拉她去隔壁冰果店买冰。她俩回来时,荷兰已经输了,她迎上了丁啸北一双含笑的眼睛,“这下不知道该谁吃猪脑了。”连长安看着眼前这些青春洋溢的面孔,倘若没有他们,她将如何对抗寂寞的丰富及无处依托的悲哀,那一刻,连丁啸北都变得可爱起来。
三日后高考结束,连长安叫上金刚去给连生估分。金刚建议连生考虑一下别的医学院的临床,连长安捅了金刚一下,连生看在眼里,撇下句“我自己的事,不要你们管!”
连长安心烦气躁地出了家门,金刚跟在她身后:“连长安,往后少拿你妹的事烦我!”
连长安停下来,转过身:“你以为我愿意呀?”她刚说完,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下来。
“行了行了,我错了,随叫随到,成了吧?快别哭了,一会儿姚非扬他们该问了。”
世界杯决赛之后,一行人决定出游。在去下关的长途车上,黄毛问连长安:“长安你怎么回来了还住在同学家呀?”小西忙道:“我们都一年没见了,是我非让她来我们家的。”连长安不说话,她望着车窗外饱满的云层在红色的土地上漫步,有一种真正的自由自在。她把头靠到了小西肩上,小西揽过她,低低说了句:“痴孩子!”
古城盘桓三日启程去了丽江,姚非扬早已做好了走虎跳的详尽计划。一行六人乘车到大具渡口,搭船过江,从下虎跳往核桃园方向走。等他们到中虎跳时,已是下午时分,六人坐在江边巨石上,千年不绝的金沙江水与江中横亘石块的碰撞声震耳欲聋,飞溅的水花带着泥流的气息,雾气升腾。连长安喊出一声:“彩虹!”有一种骚动隐藏在瞬间的寂静中,象火焰投射在乌云上的爆响消失在云阵断开之处,他们彼时尚算清澈的眼睛里涌动着对神秘与奇迹的信仰。
夜里宿在临江的客栈里,小西迟疑地说:“长安,姚非扬恐怕不是你的良伴。”
连长安看着好友:“可是我就是喜欢。”
“他……和丁啸北……”
“小西!”
小西望着她的眼睛:“你这个痴孩子,我只希望你快活。”
旅行结束之后,连长安没有在家多作停留,和姚非扬他们一起回了北京。
第十七章
连生终于考上了医学院,虽然并非她想上的临床,全家送她到北京那天,连长安去接了站。报道时,金刚跑前跑后替连生忙活,连长厚把长安拉到一边说:“长安,金刚这人不错,又知根知底的,……”连长安抬抬眼打断他:“哥,金刚是我哥们儿。”连长厚噎了一下,不再说话。
开学没多久,连长安去宿舍看连生,连生说:“长安,听说你有男朋友了。什么时候让我见见?”
连长安想了想,“就这周末吧。”
她跟姚非扬说的时候,有点难为情,但姚非扬说:“你妹妹就是我妹妹,见见也无妨。”
可是连生见到姚非扬所表现出来的热络和笑容,还是让姚非扬皱起了眉头。连长安在一旁纳闷儿,从什么时候,连生如此娇俏的笑脸,吝啬到从不给她这个姐姐,六岁?七岁?三人气氛古怪地吃完了一顿饭。
回学校的路上,姚非扬说:“长安,何苦委屈自己?”
连长安觉得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克制的那些不甘,被他一句话就轻易击中,她简直慌极了,想大声说话想掩饰什么想摆脱什么,可是走在旁边的那个宽厚的肩却不是她的听众。
学年结束的时候,连长安去了沈阳实习。她回北京时,诧异地发现姚非扬居然来车站接她。他少有地吞吞吐吐,“长安,周日我父母想见你!”
连长安不由挺直了脊背,心想,既然要唱这出戏,就干脆唱到底吧。
隔日,她找了适合见长辈的行头,又为带什么礼物发愁,只好给姚非扬打电话。姚非扬说:“别担心,礼物我来准备。”
来接他们的车并非上回那辆,连长安发现自己又开始手心发凉,她好半天才问了句:“姚非扬,你们家住哪儿?”
“黄寺,不远,一会儿就到。别担心,有我呢。”他说着,握住了连长安放在座位上的手。这是姚非扬第一次握连长安的手,他的手干燥温暖,连长安几乎能感知他的每一道掌纹,恰如他的人,既严肃又和蔼,既无乖张也无轻狂,长长的,清凉的,越过她的内心,
车驶进黄寺大院,看到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连长安一颗心又几乎跳出胸腔,姚非扬加紧了手上的力道,她想冲他笑一笑,却虚弱得牵动不了嘴角。
姚非扬家里比她想象的热闹。姚缇一上来就把她拉到了父母面前,“爸、妈,这就是长安。”连长安此刻反而冷静下来,礼貌地打过招呼,并递上姚非扬准备的礼物。姚非扬已经跟过来,自然地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扭头冲他一笑。姚缇在旁边起哄:“快看看这小俩口!”众人都乐了。
姚非扬又给她引见了他的养姐王缙及其男友周许。姚缇吵着要跟她老爸较量乒乓球,大伙儿进了娱乐室。姚缇不一会儿便败下阵来,让连长安替她一局。连长安看出自己也并非对手,所以也不客气,上去就放手一搏。待她后背略有汗意的时候,已经输了一局。
她去盥洗室稍微整理下自己,出来时恰好碰上了周许。细一看,这个男人竟比姚非扬还要出色几分,陆军的廉价军装穿在他身上并不显寒酸。他看到连长安打量他的中尉军衔,笑笑说,“我去年刚从复旦毕业,现在是个小小的参谋。”连长安不知该如何答话,干脆沉默。“不太舒服吧?这种场合以后多了去了。别紧张,咱俩都一样。”连长安想说:“我们不一样。”但又觉得自己犯不上。于是笑笑说:“我先过去了。”
次日,姚非扬去了承德实习。
北京夏日蝉鸣呱噪,连长安正在宿舍里和舍友一起吃西瓜,电话响了,是姚非扬,“长安,你快去三院。啸北他阑尾炎做手术,他们家现在没人,我正往回赶呢。”说罢就挂了电话。
连长安趿着拖鞋着急忙慌地出门,西瓜汁还挂在嘴角。宿舍楼前正好一辆出租车,她跳上去,“快,三院,快!”她赶到的时候,啸北已经出了手术室,躺在一个单间病房里,护士把枕头拿走,只让他平躺,并告知连长安麻醉过后会很疼痛,又嘱咐一定要禁食。连长安注视着病床上的啸北,这个长相清俊的少年有着长而翘曲的睫毛和苍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
丁啸北睁眼看到连长安时,眼神里竟含了一丝恨意,略一偏头,闭上眼再没睁开。麻醉过后,连长安看他忍痛的脸密密麻麻布满了汗却始终不发一声。她心里象被开水浇过一样,“啸北,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小时候我妹妹牙疼就让我给她讲故事。”丁啸北始终一言不发。
连长安坐立不安,跑到外面去给金刚打电话,然后回到屋里,沉默地坐在床边。下午浊黄的阳光在并不宽敞的病房里异化出一种诡异的舞蹈,乏味的沉默有一种吞噬人心的力量,她开始在心里数秒,希望或者姚非扬或者金刚来拯救这冻僵了的空气。
姚非扬是像风一样席卷着进来的,他似乎并没有留意到连长安,直接扑到了病床挨着门的一侧,“啸北!”那是连长安从未见过的姿态,从未听过的声音,清醒激情纯粹天真。丁啸北听到他的声音,还没有睁开眼,两个嘴角就往上一翘,是那种“生固欣然,死亦无憾”,仿佛了悟之后得了大欢喜的笑容。
待看到姚非扬的嘴唇吻上丁啸北时,连长安听到一声巨响,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她站起来,觉得天必定是黑了,只剩她一个空心人,她挣扎着,梦魇似的,却走不出去。生命在这一刻得着休息,却并没有变得更干净,更华美。有人过来牵起她的手,退出屋外,拉上了房门。
西瓜汁在唇角早已风干,不仔细辨认,倒像是血迹,那人伸手想替她拭去。她此刻方看清,面前的人是金刚,“金刚!”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金刚把她揽到怀里,“你白白聪明一世,白白聪明一世。”
第十八章
连长安在一种混沌状态下跟着金刚出了医院。三院外面是餐馆店铺林立的花园路,正是晚饭时分,饕餮食客遍地,金刚拉着她回了旁边的学校。连长安坐在金刚寝室里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金刚给她打了水,找来干净毛巾,让她拭净嘴角的西瓜汁和满脸残留的泪痕。
“妈的,今天我就乘人之危做一次小人。连长安你做我的……”
“金刚!”连长安厉声喝道,“你要是说出来,我们朋友都没得做了。”她神色木然地看看窗外暮色,“我要回学校。”
金刚骂了声“操”,拽起连长安出了宿舍。
那一年,大学的最后一年,连长安没有再见过姚非扬。
她与金刚见面时,总是下意识地绕开了丁啸北这个话题。听说西门外抚仙居对面新开了一家同性恋酒吧,黄毛闹着要去见识见识,金刚斜睨他一眼,“小样的,就你,进去就出不来,骨头都得被拆卸入腹。”
黄毛把手搭上金刚的肩,“你丫怎么门儿清?”
金刚不耐地推开他的手,“切”了一声。
黄毛不以为意,“姚非扬那小子呢?我现在根本逮不着他,看他老人家那架势,毕设是根本不放眼里呀。连长安你得管管你老公。”
连长安淡淡地说:“我们分手了。”
黄毛道:“靠!我原来还想毕业了喝你俩的喜酒呢,看来是没戏了。”
黄毛毕业之后去了太原,他走的时候,连长安没去送他,黄毛说“没事儿,太原到北京,多近啊,我没事儿准回来看哥几个。”假使时光真的可以回头,连长安会不会是站台上跟他挥手告别的那一个?
研究生生活波澜不惊,直到十一月,实验室的师兄让连长安接电话,她以为是金刚,“金刚,什么事?”
“长安,是我。我在你们系楼外面,你出来一下。”
连长安从窗口往下一望,有个穿军装的男人正拿着手机讲电话。
“有什么事吗?”
“黄毛出了点事儿。”
连长安一听,扔下电话就下了楼。
一年多不见,姚非扬似乎瘦了,军装有点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连长安看他眼睛红红的,心中一紧:“黄毛怎么了?”
“出差时煤气中毒。”
连长安头一晕,“现在呢?”
姚非扬不说话。
连长安喃喃地道:“他说要回来看我们的。”
“啸北一会儿开车过来,我们这就去太原。”
丁啸北来的时候,金刚已经在车上了。
黄毛的追悼会在次日。连长安看到黄毛妈妈头上的白发时,忽然想起三年前,她曾经让这四个人答应她不许死在她前头,可是黄毛却没有兑现他的诺言。如今,再也没有人会和她一起凭吊那曾经绚烂过的荷兰郁金香,再也没有人会龇牙舞爪地骂“奶奶个熊”,再没有人会大大咧咧地搂着她的肩“走,哥们儿,喝酒去!”悼词很短,对于一个二十三岁的生命,那些无关痛痒的总结只是徒增亲者的伤悲而已。黄毛,与其孤身独涉,不如安然沉睡,相信你勇敢的左脚,必将造访神祗的球网。
追悼会之后,黄毛的父母和姚非扬一行前往五台山安放黄毛的牌位。罗目侯寺是黄毛最后的栖身之所,牌位安置完毕之后,在最后一座大殿里,他们亲眼目睹了开花献佛。姚非扬说,“黄毛必是去了往生净土,我们应当替他高兴。”
黄毛父母先行离开,连长安四人前往佛母洞。她从扁圆形洞穴中钻入内洞,仿佛重入娘胎,再出洞口,已是再世为人。她跪在洞口,终于痛哭失声。那些轻飘飘的安慰与沉甸甸的死亡相比,象撞落在悬崖上的浪花,又无知地扑向另一个悬崖。生命的妙音一旦绝响,将永不可闻。
五台山回来之后,姚非扬和丁啸北又失了踪影,而连长安早已习以为常,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又何苦强留。来年,金刚毕业去了安定医院,听他说丁啸北去了301医院。金刚偶尔会给她打电话,偶尔会来学校看她,偶尔会带她去普老板那儿吃饭,偶尔他们会说起黄毛……连长安想,青春,原来最易虚度,甚至是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脸也早已面目全非。
命运再次将姚非扬带入她生命轨道的时候,是她研究生的最后一个学期,为了论文她忙得昏天黑地。深秋的一个下午,她在宿舍里补觉,有人敲门,她懒得搭理,来人却半分不妥协。她挣扎着去开门,门一开,那人险些跌在她怀里。军装外套敞着,衬衣的风纪扣也没有系,左眼有明显的淤青,脸颊红肿,最要命的是浑身的酒气。
连长安把他扶进屋里,跑到水房拧了条毛巾,给他敷在眼上。他一把扯掉毛巾,牢牢抱住连长安,“长安,我们结婚吧!”
“丁啸北呢?你们俩怎么了?”
姚非扬不答话,又说了一遍,“长安,我们结婚吧!”
连长安象做了一场梦,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好”字已经说出了口。他长舒一口气,倒在床上。
连长安打电话跟金刚说:“金刚,我要结婚了。”
金刚大吃一惊:“和谁?”
“姚非扬。”
“连长安,你真是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电话已经挂了。
连长安听着手机里的嘟嘟声,茫然地收起了电话。
是年冬天,姚非扬与连长安在西郊总参某招待所举行了简朴的婚礼,连长安的父母并没有出席,连生是唯一女方亲属,金刚因故不能前往,至于丁啸北,她没有再问过姚非扬,也从来没有人跟她提起过。
婚后,连长安仍然住在宿舍,直到一次周末家宴,姚非扬的父亲说:“方庄那套房子也收拾差不多了,你们俩挑个时间搬进去吧。就是离长安学校远点,不过你也快毕业了,我看,毕业后就去空一所吧,回头我跟张所长打声招呼。”
“爸,我前段时间在会议上刚刚认识一位美国教授,她有意让我跟她念博士,如果顺利的话,大概明年秋天就得走。”
“念书是好事儿,只是非扬是部队的人,行动受限。你们俩再好好商量商量吧。”
“长安想去,我当然支持,没什么好商量的。”
“非扬!”连长安道,“爸,您别担心,我回头跟非扬商量。”
方庄的家很少能见到男主人的身影,连长安很多时候会沏壶普洱,坐在电脑前,静静地改论文,电梯响的时候,她会侧耳倾听,即谈不上希望,也谈不上失望。
他回来的时候,她也并不显得多殷勤,只是给他取了拖鞋,然后就想进厨房做饭。他说,“不用麻烦了,长安,我们到外面去吃。”渐渐的,也就把周围的金山城、小土豆、金鼎轩都吃了个遍,以至后来干脆约在外面见面,吃过晚饭再回家。
在他不回来的日子里,连长安经常盯着卧室里的巨幅挂毯发呆,那是他们的结婚照。望着墙上那个清朗干净的面孔,她总会想自己那些凭冲动而来的执著的行为是否称得上勇敢?或者只是在虚构中自我满足逃避痛苦,以她无可救药的独特天真与脆弱心肠。十九岁第一次见他的那一天,原来,只是一场命定的诅咒。
第十九章
越临近毕业,连长安越恐慌。她无数次跟自己说,只要姚非扬开口让她留下,她立马撕毁录取通知书。她象盼望一个注定难产的婴儿,等待着姚非扬开口,直至眼睛里的期盼终于化成灰烬。她知道,和姚非扬较劲,输的那个不会是别人,只会是她。
四月硕士毕业,姚非扬出席了她的毕业典礼,他对连长安此去美国所表现出来的热情,令连长安怀疑他辛苦等待这一天也许已经太久。多少次反躬自问,明明知道结局早已写好,为何仍要怀揣着一线希望,百折不挠地去试探?与姚非扬、丁啸北之间的爱恨纠葛,如怖栗景观,如万仞深谷,如死亡沙漠。耗尽爱的心智,仍无半点回应。这究竟是生活的真实演出,还是梦里的海市蜃楼?然而即使一千种试探,姚非扬也自有他永远不变的应对。爱如何才能从无营养的土壤里发芽?那些盲目的对爱的信仰,象失控的过山车,最后,心永堕黑暗。她心灰意懒开始办护照准备签证。
夏天,连生毕业,没有找工作,直接回了家。连长安送她走的时候说,“你跟爸妈说一声,我去美国了。”连生点点头上了火车。
连长安拿到签证后,姚缇请她和姚非扬吃饭算是庆祝。姚缇事无巨细把注意事项交待了一遍,“有什么难事,就去找波士顿的大姐,这是她的电话。她原说要回来参加你们的婚礼的,但事与愿违,如今这人情可欠大了,你千万别跟她客气。非扬他是军人,规矩太多,你圣诞节的时候一定要回来,别让我老弟独守空房太久了。”
连长安面上一红,也不做分辩,一一应了下来。
那天姚非扬回家时,到书房门口对连长安说:“长安,我们谈谈。”
两人在客厅坐好,姚非扬开口说:“我们离婚吧!”
连长安看他一眼,几分钟后才反应过来,她一直猜测等待畏惧的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她想起两人去民政局登记的时候,登记处的一个大姐还特意提醒她,“关于军婚的法律条文,你清楚吗?”连长安稀里糊涂就点了头。
姚非扬把手里的物事一一递给她,“这是你去美国的机票,月底的飞机。这是房产证,换了你的名字,将来回来也有个落脚地儿。这张卡你带着,到那边用得上。这个……是离婚协议书,你签个字,剩下的事情我来办。”
连长安仰起脸,眼睛里是孤挺的秋野,眼泪倔强着不肯掉下来,“找到丁啸北了?”
姚非扬看着她,居然也有了心痛的怜惜,却沉默着不回答。
她一下提高了声音:“是不是?”
“长安,对不起。我先认识的啸北。我一直以为我能爱上你的,但我还是做不到。”
连长安不再说话,她抓起桌上的笔,在协议书上签字,力透纸背,随后起身到卧室收拾东西。姚非扬跟过去,站在屋子中央,手足无措地看着她。连长安认识他这么多年,头一次见他失了往日的镇定自若华贵气派。
“长安,我……我给不了你幸福。你去美国,重新开始,……”她用眼神制止姚非扬继续往下说。此后她再没看他一眼,提着简单的行李就出了门。
连长安看着电梯门上映出的自己,忍不住想伸手去碰那抹单薄的影子。她一直追求的东西,就是如此的清晰却又与她隔着山长水远;那些她渴望相亲近的人,为何都以世上最美的借口拒绝她,父母如是,姚非扬亦如是。
北京这么大,她的去处在哪儿?七年前一个人来,七年后一个人走,这是不是一种圆满?她拿出电话想给金刚打。电话这时响了起来,是姚缇。
“长安,你在哪儿?”
“非扬他……他……”
“别说了,我都知道。你在哪儿,我来接你。”
连长安一看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到了肿瘤医院门口。
姚缇把连长安接回了她自己的公寓。
“长安,是我们家对不起你。我们一家人原来都以为,因为你,说不定非扬他就能好了。可他,打小就那么固执。我爸和丁叔叔一起长大,一起上军校,一起下部队,就连后来调到北京也都是前后脚的事儿。他们一直说要结娃娃亲,可惜丁叔叔结婚晚,又只有啸北一个孩子。”
“啸北和非扬是一年生的,俩人从襁褓里就一直在一起。小时候,我爸妈工作忙,只好把三个孩子分别送到奶妈家寄养。非扬被送走后,啸北天天哭,他爸妈没办法,只好把他也送到了非扬奶妈家。有一年春节,我爸接了我和我姐,又去接非扬,我们一进院门,就看到他俩趴在一棵枣树下,拿着放大镜在地上数蚂蚁,啸北还抬手去擦非扬脸上的汗。俩人都长的粉状玉琢的,那一刻,连我都给魇住了,想忘都忘不掉。”
“他们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同班,连上大学也是两对门。我们两家人都看在眼里,心想他们年幼不懂事,到大学碰上喜欢的女孩子自然也就没事了。可他们俩,哎,都是和你一样的痴人。你也知道我们父母的身份,在那大院里,行为稍有差池,恐怕就是浩劫。后来知道非扬把你带回老家,我父母算松了口气,非要我见你一见。我第一次见你,心里真替自己弟弟高兴。”
“你跟啸北,个性很象,又敏感又骄傲,有时热情洋溢,有时又拒人于千里之外,又都很善良。我当时真以为非扬这回是认真喜欢一个女孩子了。所以我爸妈一直催他把你带回家,非扬也真被逼急了,你当时刚从沈阳实习回来,非扬他亲自去接你,也算是对父母的妥协。我爸妈见过你之后挺满意的,心里终于放下一块石头。这才踏实没几天,不知怎么着就让啸北知道了你见过我父母,结果他犯阑尾炎住了院,当时非扬还碰巧在承德实习。我听非扬说还是你先赶去的医院。”
连长安听到这里,心头一黯。
“谁知道等啸北出院的时候,非扬回家跟我们说和你分手了。我爸还骂了他一顿,问他原因,他说是配不上你,我爸妈也拿他没办法。他一毕业,我爸立刻就把他放到了基层部队锻练。”
“那年你们那个同学黄毛去世之后,非扬和啸北突然一反常态公开来往起来,我爸和丁叔叔想尽一切办法仍然不得其所,啸北还说什么,人生苦短,倘若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丁叔叔狠狠揍了他一顿,俩人依旧我行我素,大院里慢慢也有了风言风语。当时正好是我爸和丁叔叔晋升中将的关键时候,已经有人要拿他俩的事做文章了。长安,你也知道,部队里最忌讳这个,非扬和啸北也是军队的人,这种丑闻一出,不仅他们俩的前途完了,只怕两家父母也脱不了干系。”
“非扬和啸北虽然莽撞任性,可他们毕竟还心怀父母。”姚缇说到这儿眼眶已经红了,“后来有一天,非扬从通县跑到301去找啸北,俩人不知道说什么了,在医院餐厅就打了起来,啸北当时直接就住了院。而非扬,我后来才知道,就是那天跑去跟你求婚的。啸北在医院里没住几天,人还没好妥呢,就没了影儿,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姚缇开始流泪,“长安,你原谅非扬。他跟我说过无数次,说他虽然负了啸北,但最对不起的人,是你!我有时也恨自己,我从头到尾在旁边看着,我知道他们俩之间有多么相爱,我也知道你有多爱非扬,但我还是自私,没有考虑你的感受,只希望自己的弟弟能象正常人一样,即使过最市井的生活,也好过……”
“你别说了。”连长安打断她。
“长安,我弟给你的东西,你都收着,你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更犯不着逞一时之气。你父母如何待你,我或多或少知道些。你这么多年都是学生,没什么钱,跟父母又开不了口,去了那边,用钱的地方少不了。”
“机票和钱我收下,房子就免了,我要它何用。”
七月底,姚缇送连长安去机场,连长安借她的手机给金刚打电话,金刚没有接。她要入闸的时候,姚缇抱住她,“长安,好好爱自己。以后如果愿意,还是叫我姐。”
连长安没有回头。
第二十章
连长安到美国不久后给家里打电话,父亲接的,“长安,今天收到非扬寄来的汇款,你让他以后别寄了。你也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国内太久,放假了就赶紧回国。”
“我和他离婚了。那钱你们看着办吧,至于以后他寄不寄也不关我的事。”
父亲在电话里一阵沉默,之后犹犹豫豫地开口说:“长安,连生也想去美国上学,要不你帮她联系看看。”
“爸,我尽力,你让她好好准备考试吧。”连长安淡淡答道。
连生!
想到这儿,连长安一激灵,噌地从地上坐直身子,屋里一片黑暗,她摸索着拧开了客厅里的灯,夜已深了,她到连生卧室一看,没人,这么晚,她去哪儿了?
到了地下停车场,车没了。她一惊,连生还没拿到驾照呢。
她只好去敲公子的门。
“连长安!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公子骂骂咧咧地开了门。
“公子,连生不见了,你开车带我去找找她。”
连生他们学院的大楼所有门都锁上了,连长安和公子进不去,打连生电话也没人接,她开始心慌。她并不太了解这个妹妹,也不知道她素来与谁交往密切,就连她向来存的心事,也是今日才得知。
“连长安,你和你妹发生什么事了?”
“公子,你别问了,一两句话也说不清。她还不怎么会开车,应该开不了太远。要不你带我四周转转。”两人把学校周围几十个街区找了一遍,还是没有连生的影子。
连长安突然后悔,为什么打连生那个耳光,从小她不是已经习惯了凡事让着这个妹妹吗?月光皎皎,她想起连生刚来的时候,她带连生去一个停车场练车,她们回家的路上,连生说:“长安,你看,月亮是红的。”连生少有地用那么温和的口吻跟她说话,她从天窗望出去时果真看到了一轮红色的月亮。
想到这儿,她一闪念,“公子,你快带我去林肯公园的那个停车场。”
停车场里形单影只地停了她那辆白色的雅阁,她一颗心算是落下一半。连生坐在驾驶座上,她敲敲车门,连生不开,她只好掏出备用钥匙开了车门,“坐旁边去!”连生不动,连长安道:“连生,我找了你很久,好累。公子还等着呢。”连生方才挪了座。一直到家,连生也没有开口跟她说话。
连长安第二日给自己的医生打电话咨询流产事宜,医生告诉她必须去专门的诊所,且费用不在保险范围之内。她从医生那儿讨了诊所的号码,打电话过去时,居然一周之内都已约满,她心里不由冷笑,原来这夺人性命的勾当竟如此门庭若市。
晚上,程慈航的电话不停打进来,她索性关了手机,又上网把他的电子邮件和MSN全部屏蔽。隔了两日,程慈航用FedEx发来一封信,连长安签完字顺手就扔进了门口的垃圾箱,可第二日这信居然又回到了她的信箱里,不知道是哪位好心的邻居。她想起自己感恩节的时候似乎买过一台碎纸机,不妨让它磨磨牙。这一场连长安认为“不行”的邂逅,她愣是在“行”里走到了头,却终究只得一堆碎纸条的结局。
流产并非如她所想那么简单,法律规定手术前二十四小时之内必须接受专业人员的问询和心理辅导,连长安暗忖,无非是又一个收费的借口罢了。她填表格的时候,心情烦躁,为何这世上,即使最龌龊的事情,都可以找出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呢?填到紧急联系人一栏时,她把金刚的名字写了上去,又胡乱绉了一个电话号码,心里不免对远在北京的金刚生出些歉意。
当心理咨询师问她为什么要做流产时,她情绪激动地站起来,在狭窄的小屋里踱了几步,回身几乎把脸凑到咨询师的鼻子前,“我可不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是性侵犯,我们有义务通知警察局。”
她彻底崩溃,“是我没资格做一个母亲,行了吧?你满意了吧?”
“女性怀孕期间会非常敏感,易激动,易怒。你先冷静一下,我们再接着谈。”
连长安一直以为女人对女人是怀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慈悲心肠的,这使得她们之间的交流远远比与异性的交流来得容易和亲近。然而当交流变成一种探寻,且以职业作为幌子,那么即使是带了慈悲,那样的慈悲也显得下作。
她身心俱疲地出了小屋,还有下一位医务人员在等她,负责向她讲解流产过程。当她看到桌面上放着的栩栩如生的生殖系统模型时,拼命压下呕吐的冲动。女士非常负责地开始解说和演示,连长安终于没忍住,跑到卫生间吐了个够。她抬起头看到镜中一张苍白的脸满是泪痕,她问自己,是什么时候流的眼泪?她想不起。对了,是十三岁那年,第一次背着父母抽烟,从那时候,眼泪就流到了今天。镜子里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孩,留着齐眉的刘海,嘴角挂着冷笑,指着她尖利地说:“连长安,你这个坏小孩!”
次日,连长安躺在了手术台上。一位操伦敦腔的年长护士一直握着她的手,给她讲天花板上贴的每一张明信片,这张是泰姬陵,那张是大本钟,还有那张是塔西提岛……连长安想,一定不能哭,一定要把这样的痛记一辈子……然而耳廓上还是开始有湿漉漉的感觉,护士不停地用纸巾替她拭泪,她喊了声:“妈妈!”
诊所的人帮她叫了出租车送她回家。她出车门的时候,看见程慈航站在公寓门口抽烟。连长安有点脚步虚浮,可是面前这个男人又不得不挺直脊梁应付。
程慈航看到连长安的样子时吃了一惊,扔了手中烟头,嘴唇嗫嚅了半天,还是没有吐出半个字。
连长安面无表情,与他擦身而过。开门的时候却被他拽住了胳膊,“长安,再给我一次机会。”
她使劲欲挣脱,小腹却一阵阵痉挛,下体一暖,身体再由不得自己逞强,软软地下坠,程慈航揽住了她,“你怎么了?”
连长安苍白着脸,牙齿使劲咬着嘴唇,身体瑟瑟发抖。
程慈航也慌了神,抢过钥匙,开了门,打横抱起她进了公寓楼,到房门前将她放下,摸索一阵钥匙,终于进得屋来,连长安被他安置在沙发上。连长安小腹绞着一样疼,想起医生给她的止痛药和抗生素,示意程慈航将包递给她。
她从包里找出药来时,程慈航又追问了一句:“长安你到底怎么了?”
连长安懒得解释,“麻烦你给我倒杯水。”
程慈航从厨房出来,小心翼翼递上水。乘连长安吃药的空当,仔细打量了药瓶,皱着眉头问:“怎么吃这些药?”
连长安冷笑一声,象下定决心般把包里一堆纸张掏出来扔进了他怀里,夹在其中的那张黑白超声波照片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地毯上。
程慈航弯腰捡起来,看了一眼,透出些诧异,再一打量那堆白的、黄的、红的纸张,身体渐渐僵硬,嘴唇抿得紧紧的,拳头攥了起来,积蓄了半天的力气,终于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连长安嘴角漾起了笑,盯着程慈航,轻轻地一字一字地说:“我想告诉你的时候,你正在和我妹妹上床呢!”
程慈航象一条被抽了骨头的鱼,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掩面,开始抽泣。在每一声抽泣的间隙,沙发配合地发出轻微的颤动,象涌动的潮汐,令连长安以为,这是从前某个遥远的夏天,她一个人,独自在湖面泛舟,远处有低矮的山峦,山峦之上,霞光满天。
第二十一章
程慈航止住哭泣的时候,连长安冷静地开口,“你走吧,再说什么都多余。至于你和我妹妹,爱怎么着怎么着,反正她从小眼里也没我这个姐,以后你俩别在我面前出现就行。”
“长安,你什么时候做事情都是一意孤行,你想过我的感受吗?你什么时候全心全意爱过我?就连孩子,”他顿了一下,“你也说不要就不要。你够狠的你,你非要所有人都觉得欠你不成?你和你妹妹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我不知道,可她从出现的第一天起就有意无意地勾引我,这些难道你没看在眼里吗?我天人交战多少次,她那样子,有几个男人能坐怀不乱?但凡我要象喜欢你一样喜欢她,我也绝不会等到现在。”
“你是不是男人?有种做没种认。你脑袋长在下半身啦?你把我们姐妹当什么?”
他叹口气,“算了,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我不想跟你吵。去波士顿的事情你再考虑一下,我过几天再来看你。”说罢起身要走。
这个男人,从来都不经许可,就自以为是地决定一切。有限的眼泪与悲伤,为了证明什么?证明他轻飘飘的痛不欲生吗?那么,也许,他的身体需要长出一个叫子宫的器官,需要一个生命在他体内孕育再被残忍地谋杀。连长安突然怀疑那个被叫做爱情的东西,只是一场季节性的流感,症状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相遇,相互喜欢,相互欲望,也许相互爱恋;然后再不相互喜欢,再不相互欲望,甚至希望从未相遇。
她清了清嗓子,“程慈航,我再说一遍,如果可能,我希望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程慈航的脚步停了一下,没有再回头。
连长安听到门落锁的声音,眼眶潮湿,这一切,之所以发生,其实是她,允许它们发生。她起身往自己的卧室走,看见连生卧室半敞的门后,有身影一闪。她苦笑:连生,你这是何苦?
时间大多时候都是一种奢侈品,连长安还消费不起,手术后她照常上课做实验。一起工作的土耳其人阿尔坦刚好抽乐透抽中了美国绿卡,脸上一幅春暖花开的样子,竟然体恤民情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儿,“安,你是不是生病了?”她笑笑摇头。
而那天之后,程慈航没有再出现过,连生也再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家里见不到她的身影,她卧室的门也总是神秘地锁着。连长安处之若素,却在某个清晨的餐桌上发现了一张便签:
长安:
我一直想赢你,到最后却还是输。我走了,父母处我自有交代。
连生
从此,连生彻底告别了连长安的生命。在后来的岁月里,她偶尔会想起连生,在她脑子里,连生的画面一直定格在幼年时代,那个跟在她身后,支棱着小辫儿,一跑鼻尖儿就细细密密尽是汗的她的小妹……
西雅图夜已深,这些记忆,是否是金刚所说的选择性记忆?连长安牵牵嘴角,无论如何,不能把2009年的最后一夜变成不眠之夜,明天毕竟是新的一年。
西雅图回来之后的情人节,乔治买了一堆食材就来了连长安家,说是要为她煮一顿浪漫晚餐。乔治知道连长安爱吃鱼又好辣,特意做了笛鲷鱼和辣菠萝饭。点上蜡烛,乔治取出他带来的一瓶Vietti 的Barbera d’Alba Scarrone,“这个配笛鲷鱼最合适。安,你去取酒杯。”连长安在盛酒具的橱柜里发现了一个蓝色的Tiffany的戒指盒,她拿起来,心想,这乔治,什么时候偷偷摸摸放进来的?正琢磨,乔治已从身后拥住她,“安,你愿意嫁给我吗?”
连长安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曾经有一个少年抱着她说“长安,我们结婚吧!”。这一次,她还是像做梦一样地说“好”。她不知道她答应的是曾经的那个少年还是现在身后的这个男人。
俩人正在享用柔情蜜意的晚餐,门铃却不知好歹地响起。连长安心里纳闷,这时候,会是谁呢?
她起身去开门,看清楚来人时,吃了一惊。程慈航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手里捧着红色的郁金香,“长安,是公子告诉我你的住址。”
连长安不动声色地说,“这么晚了,我家里还有客人。”
“我有话跟你说。”
“那明天行吗?对了,我们这穷乡僻壤的,找到住处没有?需要什么帮忙吗?”
程慈航正欲说话的时候,乔治已经出来,“安,谁呀?”
程慈航眼神一僵,“看来我来得不巧了。”说罢转身。
“安,是你的朋友吗?怎么不进来。”
“不是。是不相干的人摁错了门铃。”
夜里,乔治醒过来的时候,看见连长安一人坐在卧室的角落里抽水烟,屋里弥漫着樱桃的香味,他迷迷糊糊地说,“安,睡了。”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连长安看见门口扔了一把郁金香,已经残破,她捡起来丢进了垃圾桶。
五月,又一个学期结束了,连长安的中期评审顺利通过,乔治提议一起找个地方度假,也算庆祝,最后度假的地方却选在了乔治父母居住的城市费城。连长安恰在这时收到了金刚的来信,说是马上要到波士顿参加一个学术会议,约连长安前往相见。连长安喜出望外,决计与乔治先赴费城见过其父母,然后赶往波士顿见金刚。
第二十二章
连长安没有料想到与乔治父母的见面居然是不欢而散。
乔治的母亲伊丽莎白,已经上了年岁,头发衣饰纹丝不乱,妆化得极其精致,举手投足话里话外做派十足,俨然是真正的一家之主。他的父亲老乔治倒是面目和善,一头银发,一副老式的眼睛,一生研究普鲁斯特,在业界也是赫赫有名。
这场家宴气氛十分压抑,长长的餐桌,连长安怀疑自己得弄个望远镜什么的,才能看清坐在桌子一头女主人的表情,想想又觉大可不必,估计她有限的表情屈指可数,肯定跟拉洋片儿似的,这一幅完了,换下一幅。伊丽莎白说话的声音相当低沉,连长安觉得饭后很有必要建议乔治在他父母餐桌上装一个扩音系统,否则就他父母这“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的架势,说个话得多累呀。
伊丽莎白抛给连长安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有关连长安的宗教信仰。连长安在美国这么多年,被无数天主教徒、新教徒试图感召过、教化过,无一例外均以失败告终。她后来烦了,干脆直接告人说:就算真有个世界末日,真要面对上帝的审判,他让我下地域我就下地狱呗。这些年,别人再问她这个问题,她已经形成了标准答案:信仰共产主义,然后一副爱谁谁的样子,其实肚子里一遍遍骂人:我信什么不信什么,关你屁事。
听到她的答案,伊丽莎白语气已经流露不满,“你知道乔治从出生就受洗了吗?”
连长安放下手中餐具,回答:“知道。”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乔治而不是伊丽莎白。
乔治喊了一声“妈妈。”
老乔治也叫了声“贝丝。”(注:贝丝为伊丽莎白的昵称。)
可是伊丽莎白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你能皈依,接受耶稣的恩宠,因为信主的丈夫而自己也成为圣洁的吗?”
“不能!”
伊丽莎白哼了一声,“听说你离过婚?”
连长安下意识挺直了脊背,“没错,我离过婚。”
“耶稣说:谁若休自己的妻子而另娶,就是犯奸淫,辜负妻子;若妻子离弃自己的丈夫而另嫁,也是犯奸淫。”伊丽莎白接着道。
连长安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怀揣着觐见长辈的诚意而来却落得这样一场羞辱。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说道:“弗格森太太,我自己的生活还轮不到别人来指手画脚。倘若耶稣如此教化他的信徒,那么我觉得非常幸运我不是基督徒。乔治,我看这回我来得不巧了,我先走,我们回拉克罗塞再见。弗格森先生,谢谢你们今天晚上的款待,再见。”她说罢离开餐厅,打电话叫出租车。
出租车来的时候,乔治送了出来,“安,你不要介意。”
连长安上出租车前说:“不,我不能不介意。”
她赶到机场,买了最近一趟飞往波士顿的夜班机票。
待金刚从中国赶到波士顿,已经是三天之后。他们在金刚入住的酒店大厅第一次见面,连长安给了金刚一个大大的熊抱。
“连长安,认识你这么多年,没见你对我这么主动过。怎么,想我了?”
“嗯,想,好想。”连长安笑得颇有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娇俏可人,她在这个男人面前,永远有一种少女的心态。
“得了吧你,小心我老婆吃醋。再说了,我这人,一坐怀就乱,到时候你未婚夫不得上演一幕千里寻仇?”
连长安低头看了下左手无名指,戒指刚摘下来没两天,痕迹还在,说:“金刚,我这婚,怕是结不成了。”
金刚收拾好神色,“走吧,你这个地主找个地方请我吃饭,我们慢慢聊。”
金刚略微有点发福,连长安问他是不是收红包收到手软,他笑笑说,“我一个精神科大夫,谁给送红包?这两年就是工作忙,老婆又生了孩子,更没时间锻练,身材越发走样了,估计半场足球都快踢不下来了。”
俩人又聊了会儿金刚的妻子儿子,金刚终于试探着问:“和姚非扬有联系吗?”
“没!”连长安痛痛快快答道。
“长安,这么多年了,有些事,该忘的就忘了吧。姚非扬他这几年的日子也不好过。你们俩离婚之后,姚非扬估计没少吃他老爸排头。没多久,好像就是03年你来美国的那年秋天,他就给送去俄罗斯军事学院了。他去俄罗斯之前专门找过我,让我多留意你父母,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找他。当时他四处遍寻丁啸北,就是找不到,整个人真的只能用形销骨立来形容。”
“06年他从俄罗斯回国之后去了总参作战部,据说深受上司宠爱。可惜世事难料,07年军内政坛地震,山西帮一下子垮了。姚非扬他爸还算好,早在那之前见好就收,回山西养老去了,可怜他原来一帮老部下,纷纷下马。我听姚非扬说,就连那个你见过的太原的李干事,也因巨额财产来历不明被送上了军事法庭。最惨的还是丁啸北他爸,一生也算辉煌,最后却不得善果。丁啸北就是那年回的北京,合着那么多年,那家伙一直躲在阿姆斯特丹呢,到他老爸出事才回家。”
“他回北京不久,姚非扬就借着裁军的机会办了转业,和丁啸北还有别的一两个朋友攒了个贸易公司,还跑到山西去开煤矿,又在定襄办了个养狗场,生意也算做得风生水起。俩人同出同入同住的,还真是羡煞旁人。那会儿,我都管他俩叫‘煤老板’,啸北那小子还跟我来劲,说什么‘有这么帅的煤老板吗?’其实,姚非扬他经常跟我这儿打听你来着。”
连长安脖子一拧,打断他,“哼,我的事不要他管。”
金刚叹口气,“唉,只怕他将来想管也管不了了。”
“哦?”
“去年十一月,赶上黄毛的九年忌辰,正巧他们俩那天在定襄的养狗场跟客户签单子,喝了点酒之后,赶去附近的五台山祭拜黄毛,啸北逞能不要司机送。山里气候说变就变的,进山才没多久,就下起了鹅毛雪。和对面的车相撞的时候,啸北往右打的方向盘。”金刚停下来,稳了稳情绪,接着说,“他被送去医院的时候,呼吸已经没了;坐在副驾上的姚非扬倒是只受了点轻伤。”
“之后,我没再见过姚非扬,打电话他不接,北京他们俩家里也找不到人影。今年年初的时候,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他给你父母的汇款被退回来了,问我你们家发生什么事了。我直到那时候才知道他在啸北车祸后,一直住在山西忻州。说去看看他吧,那家伙死活不让。等我隔两天再打电话过去,手机已经停机了。”
连长安听完金刚的讲述,开始浑身发凉。这家饭店的灯光,有点虚幻,又仿佛有话要说。连长安脑子开始迷糊,不知道它是否从未开过口,还是其实地老天荒一直在诉说,只是她听不懂,或者是听懂了却无法解释。丁啸北走了,世上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第二十三章
连长安回到酒店时,夜已经深了。城市的灯火盛极而衰,往窗外望去,竟觉得月冷如霜,波士顿的五月暗夜里,她的寒噤来得并不恰如其分。
她突然象想起了什么,迫不及待地把手袋里的东西全部倒在了床上,一把抓住了那个明显有些年头的棕色皮夹。终于在皮夹的最里层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一张裁剪过的彩色照片。照片里是一位身穿九九式陆军礼服的男子,面容肃穆,军姿挺拔,眼神刚毅,似乎正凝视着不在画面中的军旗。连长安抚摸着照片里姚非扬年轻的面庞,指尖的真实触感,是浓缩蒸馏过的时间。
她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得到这张照片的每一个细节。她和姚非扬婚后的那个春节,两人回黄寺陪父母家人过了除夕和初一,姚非扬因为要值班,年初二就回了单位。连长安一个人在方庄家里呆了一天后,终于放纵自己给姚非扬打了电话。
电话接通之后,她却又沉默不知该如何开口。当雷达扫过姚非扬所处方位,电话里传来很大的噪音,连长安吓了一跳,听见姚非扬说:“别怕,是雷达,每隔两分钟你都会听到一次这样的杂音。”
连长安“哦”了一声,听见姚非扬说:“长安,要不你来我们驻地玩两天吧。你不是一直想看黑鹰直升机吗,我带你去看,我们院里的飞机可比咱们学校博物馆里的棒多了。”
连长安忽然觉得所有寂寞不甘苦闷都被熨烫得平平整整了,忙不迭地连声答应。她收拾东西的时候不免为自己的欢欣鼓舞感到了一丝难为情。
她没有想到姚非扬所在部队居然如此偏远,已经快挨着河北地界,姚非扬在此一呆就快三年,连长安也不禁暗暗佩服。
她下车的时候,已然看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婚后头一次对“已婚”二字产生具体认知。姚非扬接过她的背包,两人并肩前行。大院门口的岗哨向姚非扬行军礼的时候,连长安与有荣焉,深感骄傲。院内大道两旁的杨树,叶子都落光了,天空又灰又低,是北方冬天再普通不过的一日。建筑不高,故而视线开阔,姚非扬一一指点介绍。
迎面驶过一辆车,在两人身边缓缓停下。车窗落下来的时候,连长安被那人肩章上一颗金星晃了下眼,一旁姚非扬已经恭恭敬敬姿势标准地行了一个军礼。那人开口问道:“过年怎么没回家?”
“报告陆院长,我值班。”
“我说昨天老姚怎么打电话来叙旧呢。”话音刚落,看了看连长安,“是长安吧?婚礼上见过,不记得我了?”
连长安微微弯腰行礼,“您好!”
“既然来了,就多住两天,让非扬好好陪陪你。”
连长安只笑笑没有答话。
两人目送车驶走之后才继续前行。沿途不断遇到士兵还有学员,一路军礼下来,连长安眼花缭乱。姚非扬见她面露疲惫之色,说:“还好我们不是野战部队,否则规矩更多。”
路过机训团时,连长安一眼看到了空阔场地上停着的两架黑鹰,她还没出声发问,姚非扬已经冲她点头,“没错,这就是黑鹰。可惜眼镜蛇前两天去成都执行任务去了,这次你看不到。走,我带你走近看看黑鹰。”姚非扬把两架直升机的服役史大致给连长安讲了一遍,连长安听得一脸艳羡。
“坐过直升机吗?”姚非扬突然问。
连长安郁闷地摇摇头,“本来我爸转业的时候,军分区派了一架直升机送,可是我妈晕机,不得已只好全家换乘汽车,我哥为这事儿怪我妈好久呢。”
姚非扬笑笑,“可惜这两天没有训练也没有飞行任务,不然倒是可以带你玩玩。”
姚非扬的宿舍离机训团不远,连长安迈进他宿舍看见叠得四方八角的被子、纤尘不染的书桌时,终于笑出了声,“我以为我又回到军训时候了。”
“没办法,每天都有人查内务。长安,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大一暑假在怀柔军训的时候。”
“什么?”连长安心下大吃一惊,“在怀柔的时候?可是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是九七年十强赛中国对伊朗那天在抚仙居,那时我们刚结束军训回到学校不久。”
姚非扬打开壁橱,把连长安的包放进去,转身说:“你不知道吧。当时你们一连住一楼,我们二连住二楼,偏偏男厕在一楼,女厕在二楼。有一天傍晚,你和几个同学上二楼,我们几个朋友坐在台阶上纳凉,看见你们上来,丁丁一下站起来拦住了你们,非要问口令。你伸手就把他推一边儿,还骂了句‘有病’。”
连长安隐约记得似乎确有此事。
姚非扬又接着道:“更逗的是,你出来之后,丁丁问你‘什么病’,你不动声色地说‘神经病’,当时我们笑倒一片,丁丁后来还被我们取笑了很久。那天以后我经常看见你,短短的头发,军装穿在你身上分外爽利。军训快结束的时候,你好像得了红眼病,还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
连长安心说:“谁说我不在乎?我简直在乎死了。”此刻却又禁不住又惊又喜,一颗心竟是七上八下象在坐海盗船,原来这个人并不是从未看见过自己。她一时柔肠百转,走近前去,颤颤地喊了一声:“姚非扬。”头不由自主往姚非扬肩上靠。姚非扬技巧地伸手扶住了她的双肩,说:“几个战友听说你来,嚷嚷着请咱们吃饭,你收拾收拾,跟我一块儿走吧。”
姚非扬的几个来自卫戍区、总参三部和总政机关的战友,在酒桌上把轩尼诗当水喝,连长安看得心惊肉跳,幸好他们体谅姚非扬夜间要值班,并未逼酒。席间有人提起丁啸北,被姚非扬一语带过。
快八点的时候,姚非扬要接班,带着连长安先行告辞。才一出门,连长安微薄的酒意被夜里凉风一吹,硬生生地打了个冷噤。姚非扬不容分说脱下自己的马裤呢冬常服外套披在了连长安身上,他自己只剩一件贴身的士兵绒衣。连长安正欲摘下外套,双手却被他稳稳压住,“怪冷的,走吧,我先送你回我宿舍,然后再去值班室。”
连长安伸出左手,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拽住了姚非扬绒衣的右袖口,跟着他的步子,踏着他的节奏,往前走去。
哪知没走出多远,两人就被纠察队两名头戴钢盔的宪兵逮了个结实。
“哪个单位的?知不知道自己军容不整?”
姚非扬也不分辩,乖乖地报上了姓名和单位。连长安在一旁急了,差点上手抓住其中一名宪兵的臂章,好说歹说一通解释,宪兵终于没有记名并放行,临走前又交代姚非扬以后注意军人风纪。
纠察走后,连长安问:“要是真被抓了会怎么样?”
“严重的关三天紧闭。”
“啊?!”
却见姚非扬狡黠一笑,“长安,快,快八点了,我要迟到了。”说罢抓起连长安的手飞奔而去。路旁树木站在夜里的剪影纷纷后退,天空没有月亮,星光也并不灿烂,空气里还嗅不到春天的味道,可连长安的心里,轨迹分明,无论是向左还是向右,始终都是驶往她爱的集散地。
第二十四章
姚非扬值班去了,说是夜里就住在值班室,让连长安早点休息。连长安找出本书,翻了会儿却看不下去,干脆扔在一边,把姚非扬衣橱里的衣物取出,一件不落仔仔细细熨了一遍。
夜里,枕间被褥都是他的味道,连长安一想到是那个男子的寝具就心潮起伏,迟迟不能睡去。次日清晨,隐隐约约的军号叫醒了她。连长安想再睡个回笼觉,却未得逞,于是起身简单洗漱,打算去看看姚非扬。
她跟宿舍楼的岗哨打听了办公楼的方向,一个人在清晨冷冽的空气中瑟瑟缩缩地摸了过去。士兵已经出早操了,号子喊得很响,太阳还没有出来,有朝霞在远处,是石榴一样的红色,裹着金边,云朵一层一层堆积,却并不厚,在灰蓝色的天空中晕染开来。
办公楼的哨兵随意问了她两句,给值班室打过电话之后就放行了。她却没有料到一进大楼,引人注目的宣传栏正中赫然一张巨幅照片,是陆军仪仗队军旗手及两名护旗手,左侧的护旗手正是姚非扬。连长安有几分怔忡,不由自主走近前去。
也许是照片过于真实,连长安立在那儿,忽然觉得无所遁形。犹记第一眼的芳心暗寄,甚而有倾盖如故的奢想,不曾料想却几乎演变成白首如新。峰回路转陡然结下夫妻缘分,明知是夏虫语冰,仍然不管不顾一头扎了进去,甚至不敢期待有对等的回报,些许的示好,就自以为是百分百的恩宠,其实,不过只是她人生的第一道绝色伤口罢了。他妥协之后,又刻意疏离,是诚实?还是保护?如果爱情是圣代,姚非扬就是那颗连长安永远吃不到的樱桃。
她站在那儿,不免有几分自伤,却听得身后有人说:“去年阅兵的时候,被仪仗队抓了壮丁。”连长安猝然回身,看见姚非扬清爽的脸。
“走吧,带你四处看看,还有我的办公室。”
连长安在姚非扬的办公桌上又看到了那张照片,她迟疑着、忐忑着,终于开口跟姚非扬要。姚非扬也没废话,当时就连相框一起给了连长安。两人在办公室逗留不久,姚非扬带她去吃早饭。出楼门的时候,姚非扬拉着连长安在军容镜前站定,抬手系好风纪扣,又压了压帽檐。连长安在旁边静静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姚非扬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在镜子里冲着她一笑,伸出右手,把连长安落下的几缕头发轻轻拨到耳后,说:“走吧!”连长安耳朵发烫,傻愣愣地跟着他去了食堂。
然而那段短命的婚姻,却连一年都熬不到头。部队大院里短暂的几日,已经是姚非扬给予连长安最好的,也是最后的温柔。如果要在这婚姻里找点痕迹,除了这张被裁剪的照片,连长安还有什么?
在她当日决定出国时,不是不希望姚非扬出言挽留。可是答案太清晰,清晰得残酷,她的自尊甚至不允许她去想这种可能。这么多年,提起这个名字,不是不恨的,想尽一切办法试图将他从自己的人生中过滤掉。旧有的伤口已经狠狠地捆扎上了纱布,新添的伤口也没有再在表皮下灼烧疼痛,连长安也早已明白,伤了就是伤了,别指望痊愈,你所能做的,只是任由它呆在那儿,别去碰,如果可能,永远别去碰。
可是,为什么一想到那个男人失去丁啸北的痛楚,连长安就多情到把那痛楚也当成了自己的私人体验?原来,对她而言,姚非扬始终在那里,一直都是!
酒店King Size的床并不舒适,连长安难以入眠。
去国离家已然七载,在北美大陆辛苦念书、努力打拼,眼看终身教职指日可待,却在一夜之间起了深深的厌倦。连长安曾经怀疑自己已经不再是当时在兄妹间对父母垂青念兹在兹的小孩子,也不再如同往日对爱情怀有坚定的憧憬和信任。这些说辞,到头来居然只是麻木的自欺欺人。她连长安,从皮到骨,竟是丝毫未变。对连生的始终不肯原谅,多年不愿意回国见父母兄长,只是仪式性地往家里寄支票,其实都是无可奈何之下顾全面子的自我保护。对程慈航的毅然决然,不过是正应了他所说的那句“你什么时候全心全意爱过我?”至于乔治,那几乎就是一个成年女人在感情生活走投无路之时的救命稻草,是对生活偶尔屈服之后的理智选择。姚非扬呢?他是最初的,从前不敢奢望是最后的,现在命运却在她头上狠狠砸了一棍子,她知道那不是六合彩,可是那里有光!
生活没有一定之规。不是非要结婚,不是非要养育下一代,不是非要成就功名,也不是非要幸福。如果真的非要在生活里找个“非要”,连长安希望是非要诚实地面对自我而尽量少伤害别人。倘若现在这个自我,不停地呼唤她,引导她,为何要逆而行之呢?她在自己的生活空间里还没有失重,她知道引力的源头在哪里。而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对她,已经是一种无上的幸福。
睡到第二日正午,她被电话吵醒。刚一接通,就听到金刚的声音,“连长安,你快来,我在会场见到连生了。我刚查了大会日程,下午她要present,你快点儿过来,我等你。”说罢就挂了电话。
连长安不由笑了,金刚这个急性子!可自己并没有注册,怎么混进会场?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前往,把自己拾掇得象个专业人士后,姗姗出门。
她才下出租车就看到了金刚,象是在门口候了很久的样子。金刚看见她,不由分说摘下自己的胸牌给连长安戴上,嘱咐过分会场和时间,就把连长安推了进去。
正是小憩,过道里三三两两聚了与会人员,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连长安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才发现手心一直在出汗,她既想见连生,又怕见连生。
等人群重新进入会场,连长安还在犹豫。她终于喝下最后一口咖啡,从后门悄然进了会场。台上之人正是连生,一身浅灰色的套装,仍然是利落的短发,神态自信游刃有余。连长安坐在后排,眼睛里隐隐起了湿意。
到提问时间,三五个人之后,连长安缓缓举手。会场主持人正要把话筒递给她的时候,她清楚地听到从台上的麦克里传来了一声,“姐!”是用中文喊出来的。连长安站直了身子,隔着人群和妹妹对望,然后笑笑,用英文说:“对不起,我没有问题了。”
她把话筒递回给主持人,步伐坚定地走出了会场。
金刚在一楼的大厅里正低头看资料,连长安走到他跟前,“金刚!”
他抬头看她。
“我想,我找到了回家的路。”
金刚站起来,象很多年前那样拥抱她,然后拍拍她的脑袋,说:“那就好!”
连长安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