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安嘉话 作者:骊珠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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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界文学网鼎力推荐宫廷大作。女扮男装探花郎,睥睨天下少君王,多少辗转忧伤,只是为了成就这一段绝世嘉话。
年轻的皇帝下旨上京赶考的士子车马费、食宿费一律公款,穷当当的“崔小哥”正想去长安投奔亲戚,于是毅然加入到考试大军中...
虽不怎么符合皇上“体貌丰伟”的要求,小崔还是一举拿下一甲第二名,并以令人羡妒的速度成为天子前第一大红人。
可为什么无意间撞到皇帝游泳的崔捷竟会脸红?为什么脸上起了疹子的皇帝会因为怕丑而不肯宣崔捷觐见?难道这位“温润资天质,清贞禀自然”的小崔,是个女儿身?
正安元年,长安城正迎来一个最活泼、最耀眼的春天。
——春夜月静同游,眸光流转,正是少年风流。




【正文】

  正安嘉话
  作者:骊珠

  第一章

  冬日,延英殿。
  内侍少监徐常礼指挥中人们取下元宵节的宫灯,扫去庭前的积雪,寒风刺骨,大家虽然穿着厚厚的棉衣,仍是冷得不停哆嗦。
  忽然听到皇帝传唤,徐少监赶紧入内,瞥见皇帝脸色有些微不寻常的红,连忙使眼色给一旁的小康福,叫他减炭。
  皇帝抬头问道:“今夜值宿的是哪位大臣?”
  “回皇上,是中书侍郎袁思泰。”
  皇帝皱皱眉,摔下手中的奏折站起来,缓步走到窗边,望着天上的雪花出神。
  今上不喜召见国舅爷,这已是内侍们摸清的规律了。皇上幼年丧母,由袁皇后抚养长大,母子之间一向有点怪怪的,袁大人倒是国舅的架子摆个十足,朝中很多大臣都是他提拔的,皇上有什么决议,他们总会诸多掣肘。外头几个藩镇的节度使又爱自说自话,这龙椅啥时候才可以舒舒服服地坐着呢?
  皇上本想趁今年科举,真正选几个称心的人帮自己,哪知道一干大臣都纷纷进表,说什么“请以袁侍郎知贡举”。惹得他老大不高兴。
  不过他还是很体贴地问了各州举子是否到齐了,还派尚衣局查访待考诸生是否缺少冬衣。
  考生是到得七七八八,考官却还没定下来。
  徐常礼看时辰不早,传令关闭宫门。皇帝回到桌旁,默想了一会,挥毫写下“正安”两字,康福在一旁研磨,大喜问道:“皇上已经想好新的年号了!?”皇帝左右端详了一下自己的字,真是无一处不满意:“可惜萧澈他们被我赶回家了,否则看了这两个字还不输的心服口服?”
  康福笑嘻嘻地说:“萧侍卫一回府就被太师关了起来,一个月都没出门。”
  皇帝亦含笑点头:“可怜澧泉坊、永和坊的姑娘们只怕要哭得泪眼昏花。”
  同一时间,一队士兵护卫着几十辆马车从金光门入城,大部分车上盖着厚厚的布,上书“陇右道肃州酒泉郡贡”,一看便知是给朝廷的贡品,继续往大明宫驶去。余下四五辆坐着应考的士子,被安顿在布政坊清平舍馆,
  舍馆小二忍不住嘟哝:“累了一整天,睡觉都不得安生,官府就只给我们那一丁点儿钱。”
  老板把抹布用力甩到他脸上骂道:“傻子,咱们店里住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说不定哪天就当宰相了,到时小心你的皮!”
  老板虽没读过书,也曾听醉仙楼的说书人讲,皇上选大官要看“体貌丰伟”,就是人要长得壮,还不能太丑。这批肃州的人倒还能看,就是其中一个瘦不啦叽的,面有菜色,穿得那么差还要外带个病恹恹的书僮,是以这位崔小哥问他讨点药时,他很不屑地不予理睬。
  翌日,那书僮似乎病得更重,崔小哥跑出去请大夫、买药,回来时老板大吃一惊,他竟然把官府送的棉衣当掉了。老板感叹,到底是外头来的,不知道规矩,皇上给的东西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么?
  之后几天,崔小哥天天一早出去,晚上才回来,书僮的药倒是交待厨房按时煎好。老板起了疑心,假装送点心过去,远远看见一个士子在敲崔小哥的门“敏直,敏直!”显然是想借棉衣给他。不一会就腆着脸出来,棉衣还是没有送出去。
  后来老板偷听到崔小哥对书僮说,宫里最近急招“御书手”,就是帮皇宫藏书阁抄书的,他抄得快,一天能挣五文钱云云。
  崔敏直哪知道隔墙有耳,每日仍在明德殿埋头抄书,中午宫里管一顿饭,外加两款糕点,日日不同花样,他就偷偷留着带回去给篆儿。校书郎见他抄得勤快,涂改又少,字也是难得的端庄秀丽,乐得把自己名下那些古旧生涩的破书也指派给他。
  午饭时间,御书手们最爱交头接耳交流一下宫里的密事传说。这明德殿很多年前差点被一场大火烧个精光,先帝降旨说既是意外,不必查究是谁的过错。大伙儿明里不敢议论,暗里总免不了胡乱猜测一通。
  崔敏直正听得津津有味,校书郎突然进来唤他出去。出了明德门,两三个面熟得很的肃州士兵就按住他,从袖里搜出应考名碟来。校书郎顿时黑了脸:“崔小郎官,皇上给了天大的恩典,让各州府派车送你们上京赶考,一路好吃好住,你总得用心准备考试才是,怎么跑到我这里胡闹,辜负皇上的美意!”
  不容他分辨,士兵们就吆喝着押他往宫外走去。
  崔敏直心里暗暗叫苦,日后这些兵曹必定天天盯实自己,还能上哪儿找财路去?
  哪知道人家比他还苦,乡下人初进宫城,绕得两下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本来明德门离宫门其实很近,否则校书郎大人也不会准许他们进来抓人。
  领头兵曹命令大伙儿拐弯,不想对面一个人低着头走过来,两下里不及收脚,都撞在一处。皇宫里就是只蚂蚁也比他们尊崇,何况这一只穿着深紫华服,年纪很轻却气度高贵,俊雅中又带着威严,实在不知道是什么了不得的人。所有人来不及仔细分辨他的衣饰花纹官职爵位,通通跪伏地上,口称大人。
  在一片慌乱中崔敏直刚好对上那人的眼睛,不禁微微发颤。跪下后仍感觉那双清亮的眼眸还在打量自己。偷眼看去,这人衣服上几乎同色的花形刺绣素淡细腻,不同凡品。只听他婉言问道:“怎么回事?”
  领头的兵曹回禀了缘由并呈上名碟。那人看到上面刻着“崔捷,字敏直,陇右道肃州乡试第一”,从材质、符印和雕花看的确是真品,又问:“既是今科考生,为何还要当御书手?下旬的贡举不去了?”
  崔敏直听他言语温和,稍微定了心,便照实答了是为家中小僮买药。
  那人从袖里摸出一个小荷包,笑道:“我要考考你这个乡试第一,由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猜一本书名。答对了这些银子就赏你。”
  《正安嘉话》:“明宗皇帝讳崇谊,庄宗第二子也。母为赵贵妃,早薨,帝命惠毅皇后抚之。成康七年继大统,时年二十有一,次年春改年号正安,取官能守其正,则民能得其安之意。”

  第二章

  篆儿对着那只又绣花、又滚边、又打穗子又镶珍珠的荷包,双眼发怔。
  “小……小爷,咱们上次见到整块的银子是多久以前?”
  崔捷只哀叹一声,继续对镜梳理一头长发。
  篆儿自然忍不住问那个人是谁。
  崔捷直接答曰“不知道。”过了一会,又转头对她嘻然一笑说:“不如我去认真考一场,混个小官儿当当,说不定有机会再见面。”
  篆儿立刻急了,大声说道:“咱们这次上京是来投靠姨老爷的吧?原本不是说好了不考最后一场吗?万一他们发现你……”
  崔捷飞扑过去捂住她的嘴:“现在本少爷已经骑虎难下了。老实告诉你,我还没找到姨丈姨母的住处。别人说长安根本没有什么风荷巷。”
  崔捷一脸郁闷:“仔细想想,他们未必肯收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况且我一直没见过娘和他们有什么书信来往。”
  篆儿横了他一眼:“……日后还要给你置嫁妆。”
  崔捷真是哭笑不得,这丫头的脑子总是在莫明其妙的地方灵光。
  两人熄灯睡下,迷迷糊糊间,篆儿又突然睁眼,扯扯她的手说:“我的病已经好多了。既然你要考,明天做点好吃的给你补一补。”
  崔捷模糊地应了一声,篆儿以为她睡着了,其实还清醒得很,她还一直想着今天的事,有些画面总在脑中挥之不去,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又隐隐有些惴惴。
  第二天早上,被校书郎革职的崔捷懒懒睡到日上三竿,醒时有一碗热腾腾的葱花牛肉粥等着。崔捷看那粥卖相极好,立刻食指大动喝了大半碗。大概肚子填得八分饱的关系,味觉灵敏了许多,再嚼那牛肉就突然有点难受,“难道长安的牛肉和酒泉的会差这么远?”看篆儿笑得这么勉强就越发害怕……
  后来,被逼供一整天的篆儿不得不招认:“的确不是牛肉。对考试有用的,以形补形的……猪心。”
  崔捷大吐一场,整整半年不敢再吃牛肉。
  皇帝最后定了由七十五岁的尚书左仆射曹聚为主考官。曹老乃当世名臣,自十七岁高中进士后便一直担任京官,历任三省六部御史台秘书监各阶职位,无人敢质疑他的能力与资格。他又最不服老,曾经有个官员偷笑他面脂涂得厚,他便当庭扯住那人的衣袖用尺笏打手,后来该官员反被弹劾“不敬”,罚俸半月。故此众臣也不敢以“年事已高”为由请皇帝收回成命。
  办了件顺心的事,皇帝心情大好,早早退了朝。换过便服,徐常礼提醒他今天该去看望太后了。
  承香殿里,惠毅皇太后和广陵郡王的女儿丹阳县主华莹、颖王的女儿云阳县主华婉正在甄选各州进贡的上品锦缎。
  惠毅皇太后丝毫没有发福的迹象,肌白肤莹,秀眉俊目,高高的乌髻梳的一丝不苟,望去好像只有三十多岁。身后立着她的心腹婢女蕖英、瑶英,另外两个小的含光、集羽没有出现,四人的名字都有点飘然出尘的意味,打扮和气派又是宫女之首,宫里人在背后暗称她们为承香殿四大女侍。
  丹阳县主的母亲和太后是亲姐妹,两人眉眼有点相似。县主偏于活泼灵动,一笑起来两个梨涡非常可爱,广陵郡王几年前赴藩地任职,县主就被太后留在宫中相陪。
  云阳县主是标准的美人,杏眼桃腮,温柔羞涩,眼睛老爱低垂着不敢看人,两排睫毛一扑一扑的,手里总有一把羽扇可随时遮住半边脸蛋。
  三人站在一处,实在美得有点刺目。
  皇帝如常向太后问候了几句,那厢康福走向丹阳县主,恭敬又得意地呈上一本书:“县主要的书皇上已经找到了。”丹阳一看书名《拾遗记》,脸上有点不信的说:“皇上是自己猜出来的?旁人没有帮忙?”
  “胡说,这点小谜题能难倒朕么?”
  太后笑道:“华莹又在看什么乱糟糟的书?崇谊也是,把她带坏了叫我怎么向广陵郡王交待?”皇帝本有点担心她会责问知贡举人选的事,见她完全不提,神色如常,算是松了一口气。
  太后又说:“今年眉州、资州上贡的几种花纹锦还不错,我刚给她们挑了几样,崇谊也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皇帝笑道:“儿子宁可相信母后的眼光。”
  太后瞅瞅两位县主:“崇谊不会说我奢侈过度罢?上次做新衣是为了元宵,这次可是为了新进士的杏园初宴……”
  两县主的脸顿时红霞一片,羽扇、袖子也遮不住。丹阳县主较快恢复过来,扯开一幅深绯色龙纹锦连声问道:“皇上也选一下吧,这幅怎么样?”
  太后摇头道:“深绯不适合崇谊,还是这幅白底浅紫暗纹的好。”
  皇帝走后,太后命蕖英、瑶英和诸侍女陪两位县主打马球,免得她们闷坏了,其他人只在前殿候命。
  太后进了寝殿,推开旁边一扇小门。
  那间房只有一张供桌、一个跪垫,空荡荡别无他物。太后就着红烛点了香,一下跪倒在垫上,眼泪凝在眶中,越积越多,终于顺着脸庞流下来,泪眼模糊了牌位上的字,那是早已刻在心中很久的……
  惠文太子李崇诫之灵位

  第三章 登科记

  礼部贡院放榜之日,崔捷竟高高中了一甲第二名。清平舍馆立即被人围个水泄不通,人人都想争先一睹新科进士的风采,熙熙攘攘恍如闹市,其他各房落榜诸生亦酸酸地前来道喜,乱了一整天让人头都大了。
  傍晚,舍馆老板劝各街坊“不要吵了进士老爷歇息”,人群才渐渐散去。小二给她们换了一床又厚又软的棉被,旁边添个火炉,桌上摆个花瓶,插了几枝怒放的红梅,说是凤山花房送的,瓶下压着张贺贴,完了才恭恭敬敬地退下,关门。
  篆儿乐得笑不拢嘴:“日间不小心听掌柜的说这间房要好好布置一下,改名叫进士阁,明年春闱定能大赚一笔。”
  崔捷摆弄着那几枝红梅,又瞄瞄那张素净的淡紫色贺贴,啧啧叹道:“不愧是长安京,生意人里也有这么雅致有趣的。”
  篆儿走过来附耳说道:“方才姚小朗君偷偷央我跟你说,可不可以留一件你的衣服,我听得莫明其妙的……”
  “什么什么!?我本来衣服就没几件了,送他了我穿什么?”
  “我想前些天人家好心好意的说借棉衣给我们就没敢直接回绝他。他要你的破衣服来做什么?”
  崔捷皱了皱眉:“这个叫乞旧衣,落榜的人请登科的人送考试穿的衣服给他,讨个吉利。送他并无不可,只是我那种衣服怎么拿得出手。”
  篆儿咋舌道:“姚小郎君这么壮,只怕没穿上就撑破了。”
  两人正议论间,舍馆老板过来通报说,广文书局的欧阳先生求见。
  崔捷有点诧异,反正此时已经休息够了,便道:“快快请进。”
  欧阳先生年近五十,双目炯炯有神,长髯飘飘,乍一看好似书生学者,再看又觉比书生多了几分自在洒脱,大家施礼坐下,欧阳先生已看到了梅花,笑着说:“凤山花房下手真快,难怪是同业中之佼佼者。”
  崔捷不明其意,欧阳先生也不解释,拿出一本小册子说:“本局打算为今科进士出一本专刊,这是大致的框架。我想和崔进士闲谈一下,务求写得详实真切。”
  崔捷看那册子封皮写着《登科记》,第一页列了各甲名单,其后是各人的介绍,包括籍贯、出身、家世、婚史、密闻逸事、诗作辞赋等等不一而足。有好几个人已经写得满满,有些人的名字上做了不同记号,不知道是何含意。自己那一栏还空得很,名字前也用朱砂重重的点了一笔。
  欧阳先生说:“那几人是高官世家子弟,故此早有详细的备稿,只等拿到他们今科的策文就可以刊发了。”见崔捷有些犹豫,又自吹自擂道:“本局是长安第一大书坊,著文誊写都是信得过的,各大州郡又有很多分局。此刊一发,诸君三日内就可名动长安,十日内就可名动天下。”
  崔捷见实在推辞不过,只好勉强应酬一番。
  两天后,广文书局派人送一幅小小挂轴来。崔捷展开一看,竟是自己的全身画像。只是眉毛英挺了一点,嘴巴略大了一点,眼波清润,如蕴春光,嘴角轻舒,笑意盎然。绿衣拢袖,裙带飞扬,腰间紧紧的一束,真是飞扬跳脱,风流尽显,好一个春风得意的少年郎。
  崔捷颤声道:“这这这……这真是我么?我有这件衣服么?”看看旁边的小字《正安元年十八进士图之二?崔捷》,果然还真是自己。
  据后世流传的野史《正安嘉话》记载,某天,新科崔进士拿着一卷画轴闯进锦绣衣坊,指着画中人激动地说:“我……我要做这套衣衫!”
  又过了几天,主考官曹聚曹大人发帖子请一甲、二甲的进士到曹府一聚。这个过程算是“拜师,认同门”。所有同时登科的进士都是曹大人的门生,互相之间则称同年。
  曹府位于长安东城宣平坊,家仆并没有直接请十八进士入正厅,反而领着他们穿过一大片花园。世家子弟和贫寒子弟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队。穿过假山时,有一段石道极窄,崔捷和其他几人挤在一处。突然后面一人轻轻地踢了一块小石头到她脚下想绊倒她,崔捷走得正急,却好象脚下有眼似的轻易避过了。
  她略回头看看,是一甲第三名的萧澈,从广文书局的小册子知道,他是郑国公萧太师之孙,监察御史萧炎之子,鼎鼎大名的长安第一公子,说白了也就是花花公子,不过,他的确长着一张花花公子的脸,似乎母亲那边带一点西域血统,所以比一般中原男子略要高鼻深目一些。
  再走得几步,旁边又一人装作不小心地推她肩膀,一个少年握住他手腕说道:“你们,适可而止吧。”
  萧澈笑道:“状元郎发话了,我们不能不依”。
  崔捷浑身一颤,不禁偷眼看那少年,只见他一张清秀的瓜子脸,五官还是一副小小少年的可爱模样,此时却微含怒意。
  少年发觉她一直盯着自己,脸上有点讪讪地别过头去。
  萧澈等他俩走远了,才向另一人问道:“守素,你觉得如何?”那人是户部侍郎韦从贤之子韦白,字守素,他摇头答道:“是练过武功,但只平平而已。”
  曹大人已在内苑凌风阁中等候他们,说过些祝贺勉励的话后,双方按宾主年序坐下清谈。崔捷还被问及陇右道数州和突厥、吐蕃、吐火罗等国的来往、交战情况。崔捷款款而谈,茶都换了好几趟。屏风后若隐若无地传出一些衣裙悉索声、环佩碰击声、女子低笑声,各进士真是从头到脚被人饱看了一番。
  皇宫延英殿内,康福捧着一个大卷轴冲进来,兴奋地说:“皇上,我找到一样好玩的东西!”皇帝笑着放下奏折,康福把卷轴放在桌上展开,一张一张地翻给他看。
  第一张是状元图,皇帝点头赞道:“很象子明,不过没有本人严肃。”
  第二张,康福笑嘻嘻地说:“皇上不是和萧侍卫他们打赌能不能包揽一甲前三名吗?这个人可帮了皇上啦。”
  皇帝看着画上的人有点发愣。
  翻到后面的,皇帝很是不甘:“这……这也比本人好看太多了罢?”看画上落款是广文书局欧阳寂,就说:“这人画工倒是了得的,广文书局很有赚钱的法子。”
  康福说:“实在是了不得。皇上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才拿到这些图,广文书局里二十个画工天天不停手地临摹——听说最近又加了一批——都还忙不过来,下面州郡的书坊也在等货,很多人还没等到呢!《登科记》也是老早卖断了市。广文的对头宣德书坊棋差一着,输得可够惨。”
  皇帝实在有点啼笑皆非,“往年怎么没见这么热闹?”
  康福伶俐地答道:“皇上,那是因为今年的年轻进士多啊。”

  第四章 探花使

  崔捷终于明白欧阳先生说的“凤山花房下手真快”是什么意思,因她和状元郎裴子明是新科进士中最年少者,自然而然被公选为杏园宴上的“两街探花使”。现在她们房中已是姹紫嫣红开遍,如入芳园,各大花房都卯足了劲要借这阵东风亮亮招牌。
  舍馆老板给她画了张歪歪扭扭的地图,房里又香得快要熏死人,还是出去探一下路,顺便透气。布政坊邻近西市,锦楼高筑,酒肆林立,行人车马川流不息,一派京都繁华气象。崔捷走走停停看看,竟未听到楼上有人喊“崔郎”。
  那人见她快要走远,连忙又叫了一句:“温润资天质的崔郎!”
  崔捷猛回头望,一人斜倚着楼上阑干笑矜矜地望着她,长身玉立、白衣如雪,正是萧澈,对面坐着韦白,似乎强忍住笑地装做喝酒。
  崔捷心中一把火熊熊燃起,噔噔噔地冲上楼去。
  萧澈摊手笑道:“连叫了几声你都不应。长安有崔郎无数,只有这么叫大家立刻知道是你。”
  原来广文书局在《登科记》每位新进士篇末都加了一句赞,崔捷的便是“温润资天质,清贞禀自然”,她当时看到非常结实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的批语已比我好太多,我那什么‘回头语春风,莫向新花丛’,可不是毁人清誉么?”
  韦白拉了崔捷坐下,悠然说道:“你有何清誉可毁。这句都嫌敦厚了点,不如换作‘雅称花中为首冠,年年长占断春光’更好。”
  萧澈一饮而尽,恨恨地道:“得,得,就你那两句顺口。”
  崔捷不禁莞然,想起韦白的批语是“西河剑舞凌云气,一管清萧淡月初”,难怪会如此得意。他亦是一身白衣,两人感觉却大异其趣,一个豪贵,一个儒雅。又见他腰间并无佩剑,倒是有管晶莹透亮的淡青色玉箫,完全一副文质彬彬的书生样。
  萧澈猜到她心中想法,说道:“你别被他老实的样子骗了,打起架来会气死人。”
  韦白笑笑,在桌上铺开一张图,对崔捷说:“我们本想遣人去请,现在撞上了更好。这是杏园东西两坊的详图。后日宴会开始时,你和子明再占阄决定去青龙坊还是长乐坊。”

  崔捷惊喜地细看了一下,此图工整细致,线条流畅,比例明确,令人一目了然,作图之人必定是个中老手。
  果然听到萧澈说了一句:“千万小心保管,否则工部的主事要找我晦气。”
  韦白又指着图中一处笑道:“子明家在青龙坊,他府中亦有几种名贵花卉,若你刚好抽中青龙坊,大可以进去摘他几枝。”
  三人笑谈一阵,崔捷道谢告辞,萧澈道:“崔郎不必客气,我等只是奉命前来。如今才好回去覆命。”
  崔捷一愣,忙问是何人之命,两人对望一眼,都含糊敷衍说“日后便知”。
  送她到了楼下,萧澈命人牵来一匹黑色骏马,“探花使若无快马,怎能一日看尽长安花?此马亦是奉命而来,崔郎不要推辞。”
  崔捷连称惶恐,韦白含笑说道:“你不收下,到时要我们苦等开不了席,更是大罪过。”
  崔捷笑道:“既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飞身跃上马背,缰绳一拉,那马立刻长嘶一声,四蹄轻踏,迅捷如风地向东奔去。
  萧澈两人颇感意外,“没想到崔郎却是个骑马的行家。”
  绕过布政坊长街便是开阔的朱雀大街,那马更是鱼入大海般风驰电掣起来,颈下九只铜铃不停地“玎玲玎玲”响,背上的麒麟纹金褡裢、碧青色杏叶垂饰在阳光下灼目生辉,崔捷驭马之姿又是娴熟稳健,真是人马并俊,引得两旁路人纷纷注目赞叹、艳羡无比。
  三月初一,皇帝御驾杏园紫云楼。
  长安的空气中已有浓浓的春天的湿意,曲江池水轻柔无波,碧绿得像一块温润的玉石般,随风轻拂的杨柳抽出尖尖细细的嫩芽。
  人们倾城而出观看新进士们泛舟曲江、联句赋诗,只要船一驶近岸边便纷纷扔下鲜花水果绣巾手帕,且是认准了人扔的,艳丽的少女们红着脸高喊着心仪的人的名字,其中尤以“萧郎”、“崔郎”呼声最高。
  一艘艘公卿王侯之家的画舫不远不近地停着,半透的纱帘垂下,看不见帘后女子的模样。
  观景台上,袁侍郎摇头对曹聚说道:“如此一班轻浮小子,皇上和阁老怎能放心把国家社稷交于他们手上?”
  曹聚笑眯眯地捋着白须,“今上虽然道德清高、律己修身,却也还是个活泼少年人,如今内无遣怀之静女,外无解事之能臣,成日对着一堆唠唠叨叨的糟老头子,只怕闷也闷坏了。”
  旁边吏部尚书插嘴道:“皇上似乎有意让诸子先于六部行走习事,表现上佳者再考官定职。”
  袁侍郎心想:皇帝倒聪明,用这一招光明正大的把探子安插到各部去,似无官实有权,借着这个天大的幌子想查什么别人还敢拦吗?
  那厢进士们已经登岸,内侍用托盘承着两块玉牌过来请探花使抓阄。崔捷拈着往西青龙坊,裴子明拈着往东长乐坊。汹涌的人潮簇拥着崔捷的黑马向西缓缓移动,真怀疑萧澈他们送马只是为了让她不被挤扁。
  诸进士随引礼官进了紫云楼,参拜完毕按名次分坐两边,隔着一席竹帘,皇帝高坐正中主位,太后在其右首,身旁两位华服少女,都着杏黄短襦外套黑底团花半臂,腰束莲青碎花曳地长裙,芙蓉如面,细柳如眉,直看得人飘飘忽心神荡漾。
  皇帝温言说道:“金榜题名,人生至喜至庆之事,诸卿不必拘礼,今日定要尽兴而归。”
  教坊乐工依次奏起了欢乐雍容的《庆善乐》,缥缈轻忽的《凌波曲》,窈窕娇媚的歌伎在舞台上翻飞胡旋,脚下生风,翩然如蝶。
  几曲终了,外面报称探花使回来了。韦白吃了一惊,“怎么这么快?”萧澈低声笑道:“我请了几个羽林军的朋友帮他们稍微疏导一下人流。”
  只见裴子明手中捧的是一束清幽淡绿的兰花,崔捷手中的一株似是芙蓉,洁白的花瓣根部微漾浅红。
  两人差不多同样身高,又是一样的装束,并排站在一起,花儿一般秀丽的两张脸庞,恍如一对兄弟般。
  众人目光都被他俩吸引了去,没注意到皇帝和太后的脸色都变了变。
  裴子明躬身禀道:“皇上,这是显圣寺的素心兰。”
  皇帝笑道:“你好本事,把广悟方丈的宝贝也摘来了。”又转向崔捷问:“崔卿的是……白芙蓉罢?”
  “皇上,这是凤山花房的添色木芙蓉,据说一日之内会变纯白白、浅红、深红三色。”
  皇帝竹帘一掀,拿着酒杯施施然地走下来要亲自慰劳两位探花使,白衣上随着他的动作现出淡淡的山、河、云、火的暗纹,益发衬得他俊美无俦、清雅难言。初此面圣的人不禁想:难怪传言说皇上的生母是出名的美人。
  崔捷看清了他面容不觉呆住,这,这,这不就是之前被校书郎赶出来时给她解围的人么?

  第五章 拾翠殿

  蕖英小心翼翼地帮太后取下一头的金钗玉簪,乌黑的长发一缕缕如瀑布般软软地倾斜下来,比绸缎的流光更加耀目。太后靠在椅上闭目养神,一边用手抚了抚额头。
  “闹腾了一天,太后也乏了,要不要叫瑶英过来按一下肩腰?”
  太后摆摆手,只问道:“崇谊那边怎么样,都已经歇下了吗?”
  蕖英自然明白她话中所指,想了一下才答道:“皇上回延英殿之前,去拾翠殿绕了一下。”
  “绕那里干什么?看那棵木芙蓉死掉了没?”太后冷冷地说,“好啊,皇帝尽可以去兄友弟恭,毕竟人家是有血亲联系的一家子,我就是完全不干事的恶毒后娘。我说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起重修明德殿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捣鼓着找证据来指证我当年放火烧死晋王呢。”
  这话可说得有点重了,蕖英笑道:“那都是大臣们合议的,宫里的书都是太祖太宗皇帝一路传下来的,皇上总不能空手传给后人,也要有个地方好好藏着。”
  太后脸色稍微好了点,坐直身子想了想,又吩咐道:“你去探一下凤山花房是怎么弄出那些花来的。还有,这个崔进士是什么来头。”
  “含光已去问过了,说是种在温泉边,周围比较热,所以秋天的花儿现在也能开。凤山花房在甘泉山有很大的花田,除了金花银花恐怕没什么花弄不出来的。这个崔进士据他同州的士子说该是贫寒出身,无父无母,因有次吐蕃来袭,用计谋救了百姓,故此得了州尹推荐前来应考。”
  太后皱眉道:“无父无母?这种人最是可疑。”
  蕖英愣住,自己不也是“可疑”之人的一类?不过这宫里“可疑”的人可多了去了,连皇帝都可说是无父无母的人。看太后似乎有了睡意,她犹豫了一会,还是弯下身低声道:“底下人报了,晋王的嬷嬷丈夫死了,不知道谁给了银子,后来好好的安葬了。”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不安,“没用的废物,谁给的都查不出来吗?”
  “已叫人仔细盯着,一有消息立即禀报。”
  太后长吁了一口气,“崇谊手下的人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但他们盯咱们也盯得很紧,不容易甩掉。”
  太后沉吟半晌,终于说:“你们以后也不必避忌着他了。叫他知道一点也好,我已经老了,不想再操这个心了,他自己要怎么办他掂量去。”
  蕖英笑着报告最后一件事:“那么太后可以放心去骊山温泉宫了罢?上下都已收拾好了。”
  太后嗔道:“这么高兴做什么,就知道我一定带你去了吗?留在这里看家。瑶英跟我去。”
  伺候她睡了,把最外层的绛紫色帐幔也放下,再吩咐小丫鬟点一枝安息香,蕖英信步走了出去,整个承香殿都已沉入一片黑暗寂静中。她提气一跃,一片羽毛似地落在屋顶上,比一根针掉在地上更轻盈无声。大明宫建在长安城北的龙首山上,往下望去,整个京城尽收眼底,天上天下的星光好像连成了一片,那最璀璨生辉的一处想必是夜夜笙歌的平康坊罢。上来了才觉得有点寒意刺骨,可她只呆坐着,并不想下去拿衣服。皇帝所在的延英殿地势稍低,可以看见仍是烛光明亮。
  皇帝此时并非熬夜批阅奏折,只是看着瓶中已变成如血深红的木芙蓉出神。今日杏园宴上,太后只让两位县主簪上兰花,为了不扫群臣的兴,也免得崔捷以为自己触犯了什么而惴惴不安,他便吩咐内侍把木芙蓉带回宫中。崔进士比初次见到时精神了不少,估计那袋银子居功不小,想到他认出自己时一瞬间的惊惶表情,皇帝不禁笑了起来。
  其实这种花并不适合插在瓶里,但拾翠殿的那一株已经十多年没开过花了。
  那时皇帝还小,封号是吴王。
  “吴王殿下!吴王殿下!”宫女们气极败坏地四处搜寻她们尊贵无比的小主子,她们料想吴王人小腿短,大概也跑不了哪里去。
  小吴王此时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反正是一个完全听不到宫女呼喊声的地方,他趴在树枝上,望着高处的鸟巢琢磨着要怎么爬上去,秋日的阳光刺得眼睛发疼,要用手揉一揉。
  忽然听到下面靴子睬在落叶上的沙沙声,他往下一看,是一个比他大四五岁的男孩,穿着和自己式样差不多的赤黄色衣服。那男孩面露忧色道:“你快下来,这样很危险!”
  吴王好奇地打量着难得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人,他的眼睛和自己真像,就像镜子里看到的一样。“你是谁,你是哥哥吗?”
  之前偷听到宫女们说,一直呆在洛阳的晋王殿下终于被接回大明宫了。可是皇后还没有叫他们正式拜见。
  那男孩抿嘴不答,似乎就要转身离去。吴王赶紧四肢并用地想滑下来,不料脚下一空,圆嘟嘟的身体立刻直直地摔下去。
  “哐铛!”重重的一声,吴王摔在男孩的身上,男孩“呀”了一声,咧着嘴坐起来,用手摸摸背,竟然被尖利的石头磕到,留出血来。
  吴王吓了一跳,赶紧扶他起来,男孩拉开他的手说:“我自己能走。”吴王心里很内疚,不屈不挠地跟在后面,男孩很不耐烦:“你别跟着我!赶紧回承香殿去,皇后怪罪下来谁也担当不起!”
  “母后从来不看我,她整天都在哭弟弟。”吴王眼巴巴地看着他。
  男孩脸上有些许不忍,但只一闪而逝,随即嘲笑道:“笨蛋,那是哥不是弟。”
  “可他一生下来就死了,那不是一直比我小?”
  男孩无奈地让他跟着,回到他红叶笼罩的宫殿,拾翠殿。嬷嬷和宫女们乱做一团,更在背后用戒备的眼神望着吴王。所幸伤势不重,男孩坚持不让她们传太医来。
  这里的感觉和承香殿相差如此之远,承香殿只在几处种了些碧绿的竹子,地上铺满大块大块刚硬规整的青砖石,用力跑时脚都会疼。拾翠殿的地面却是黝黑松软的泥土,枫树槭树的叶子密密交织在一起,一片金黄、赭红和深红,看上去非常温暖。可这宫殿偏叫拾翠殿,真不般配。
  晋王就直接用那些大片的红叶来练字,吴王认的字不多,有一叶刚好看得懂:“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连忙得意地说:“这个我知道,我听宫女们说过前朝红叶题诗的旧事。”
  在那儿一直呆到夕阳西下,走的时候,吴王看到那株高高的木芙蓉原本浅红的花朵变成了血红色,他很吃惊地跑过去,只见笔直的枝干底下新堆着松松的泥土。晋王说这是添色木芙蓉,跟着他从洛阳移栽过来,同时也板着脸叮嘱千万不要在承香殿提起它。

  第六章 青瓷杯

  门下省起居郎,从六品上,掌录天子起居法度,也就是专门记录皇帝言行的史官。当皇帝临朝听政于紫宸殿,起居郎便站在玉座之下香案的旁边,和墨濡笔,飞草疾书。因站的地方刚好在玉阶阑干第二螭首之下,又被人起了个外号叫“螭头”。
  崔捷自然还不能一下擢升到从六品,此时只不过是为起居郎研墨的书僮而已。按皇帝的旨意,新进士除了在六部供职打杂,还要轮流到正式朝会中旁听学习,皇帝退朝后要亲自询问督导他们的课业。
  起居郎大人的毛笔都快干结了,皇帝还一直在看中书省草拟的关于官吏升降的敕书,沉吟不语。
  不知香案里燃的什么香,淡淡的醒神的味道,虽然治不了肚子疼,双腿软软地快要站不直,到底还是精神了一些。皇帝不再是前两次见到的温和模样,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中书侍郎袁思泰等得不耐烦,刚想开口催促,皇帝却出声了:“这个庄庆涟原本不过一县令,怎么能升任大理寺少卿?有何过人之处吗?”
  一人回禀道:“庄庆涟敏于刑狱,决断不滞,任内获盗、劫、骗贼者无数,颇有政声。”
  皇帝凌厉的眼神射向那人,脸上浮现一丝冷笑:“百姓若是衣食有余,何必为盗、为劫、为骗?只怕是被盘剥无度、朝不保夕才不得已而为之。为县宰者,不能养民安民,倒以抓贼为荣,这是什么道理?”
  龙颜不悦,众官纷纷躬身低头,竟然一时语塞。一些官员的脸黑得像锅底一般。
  崔捷一直注目在皇帝身上,急得起居郎大人用力扯她的袖子,崔捷赶紧回过神,熟练地磨起墨来。
  皇帝“啪”地一声合上奏折,扔给内侍,让他交还给袁侍郎,“为何朕没见到门下省对这份名单有什么批驳?高祖皇帝设中书门下两省,是为了让你们互相制衡,互补不足之处,不是为了一味附和顺从!”
  门下省一干官员只好跪下听训。
  “谏议大夫也很久没人上表给朕了,诸卿都觉得朕是一代圣君,无过无失?恐怕未必吧。”
  先帝卧病多年,皇帝一直以太子监国的身份辅政,从来不曾这么明显激烈地拂逆大臣的决议,大家竟一时适应不过来。
  是日,君臣不欢而散。
  崔捷跟着御驾回到延英殿,皇帝脱了淡黄色朝服,甩下白纱帽,接过康福奉上的一杯清澄明净的君山银针,杯子快到嘴边却停住,向崔捷走近几步,低头望望她的脸:“从刚才起崔卿的脸色就不好,是哪里不适吗?”
  崔捷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很失礼地退了一步,连忙站稳了回禀道:“只是……略有点腹痛,不碍事的。”
  “那么,你喝了这杯茶吧。”
  玲珑典雅的青瓷八角杯,釉纹葱绿,只在环口上略有脱色,大抵主人经常使用它。一根根茶叶剑一般簇立在杯底,十分可爱,小心喝了一口,果然甘醇怡人,杯子柔润的触感似乎停留在唇上久久不散。腹中暖暖的,舒服了许多。
  皇帝脸上的乌云已消失无踪,舒服地坐在软椅上,示意崔捷也坐下,笑着说:“朕今日话也忒多了点。偏巧被你看见了!”
  崔捷也不客气地答道:“臣事君以忠,君待臣以礼。陛下方才的语气的确过了点儿。”
  “那可糟了,你有没有看见起居郎怎么写朕的?”
  “天子不应过问史官之笔,否则史书上一定全是歌功颂德的话,修史就没有意义了。”
  皇帝连笑了几声,“你倒是学得蛮快。”
  旁边康福见他们似乎谈笑甚欢,便低声问道:“陛下,今日要赐午膳与崔进士吗?”
  皇帝本想说好,又看到她仍是脸色苍白的样子,摇了摇头:“朕吃饭太麻烦,别饿坏了客人。”又在纸上写了几个名字,让康福拿给崔捷,“你和子明最近都在刑部吧?有没有看过这几人辖下的卷宗?”
  崔捷看那名单第一个便是庄庆涟,有点踌躇,皇帝发话了“做臣子的该当知无不言”,于是正襟端坐了答道:“卷宗未曾看。只是……臣随刑部主事去牢里巡察的时候,觉得庄大人押来的死囚,似乎都伤得很重。”
  皇帝的脸一寒,“是了,他判的死囚也比别人多,其中果真没有一点冤情?”
  “死囚之中还有女子。”崔捷想起那些女子的惨状,不禁恻然。
  “你去查一下这几个人呈交的卷宗,看看其中有没有冤屈不明的地方。”
  崔捷领命退下,皇帝站起来送她,又嘱咐说:“崔卿今日身体不适,就先休假吧。”
  刑部官吏用膳时间是午时一刻,在绫绮殿第二厢房,此时已晚了许多,里边空荡荡的只有裴子明一人在低头阅读文书,桌旁放着一个食盒,见她来了有点意外:“咦?你果然还没吃饭吗?”便打开盒子把饭菜都拿出来,还是热腾腾的。
  有两副碗筷,原来他也没吃。
  裴子明被她感激的目光看得脸红,小声解释道:“我们以前在宫里也不爱陪陛下用膳的,排场又大,多不自在。”
  吃完出来,崔捷便请他帮忙向主事告假,裴子明说:“刚好明日是旬假,你可以多休息一天。”走了一段路,远远的花廊那头曹大人和一位着深绿朝服的官员走了过来,他们只好立在路边,躬身迎候。
  崔捷耳朵灵,听曹大人说道:“陛下恐怕也快到忍耐的极限了吧?”
  那官员道:“假以时日,我相信陛下还是可以成为明君的。”
  “在那之前,我这把老骨头少不得还要多折腾一阵子了……”
  两人来到他们跟前站住,那官员板着脸向裴子明训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午饭要吃这么久吗?”
  曹聚哈哈一笑,“咱们两个老家伙还不是一样没干正事。子明,别理你爹,忙去吧。”
  崔捷迅速施了礼转身离去,裴子明在后面急急跟上,连声叫道:“敏直,敏直!”实在不明白他为何有这种近乎失仪的举动。走远了,崔捷才停住说:“你不是要去递送公文吗?”
  裴子明看她神色已恢复如常,只眼中还有复杂的情绪闪动,但马上转头避开了他的注视,只好说道:“明日记得去雨花楼喝酒,我们约好的。”
  崔捷回到舍馆便难受地躺倒在床上。篆儿刚收了衣服回来,在桌上一件件叠好,一边说笑道:“少爷,你现在不过拿九品俸禄就添了这么多衣裳,日后要正式升了我岂不是更辛苦?”
  崔捷埋头在棉被里闷闷地说:“哪里有很多?”
  “加上衣坊里姑娘们附送的帽子、帕子、褶裤之类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就多了。”
  “唔……等我升了七品以上会有家仆,你到时就当大小姐,有人伺候着。”
  篆儿拉开她的棉被,“别人问书僮为什么变成大小姐你要怎么答?还是要我改当大少爷?”
  崔捷闭上眼,“头疼头疼,要睡了。”
  翌日,崔捷如约来到雨花楼二楼雅座,裴子明他们还没到,只好叫了一壶茶呆等。雨花楼建在曲江池边,天气晴好,岸堤上结伴游玩的仕女已迫不及待地换上绢丝质料的衣裙了。长安女子衣饰之繁杂、发髻之隆重、体态之丰腴一直令她们主仆叹为观止,不过偶尔也能看到特别一点的,比如此时正朝着雨花楼走来的这位,褶裤长靴,健步直行,又兼身材高挑、蜂腰猿背,在周围摇曳多姿的女子映衬下更显利落。
  并不是十分美丽的容貌,略长的脸颊,没有修饰的直眉。那女子似乎感觉到有人看她,放慢了脚步,抬头定眼望着崔捷。淡淡一笑,原来她最闪亮明媚的地方是一双眼睛。
  这女子就坐在离她不远的桌上,独自一人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转眼间桌上就多了一堆空瓶。
  萧澈和裴子明上来了,看到那人都一愣,径直走过去说道:“蕖英姑娘今日出来办事么?”
  那女子仍是岿然不动地坐着,笑道:“出来办事还穿这么招摇么?”这倒是实话,近几朝的女子已收敛了许多,少有人敢做模仿男装的打扮了。
  崔捷纳罕不已,这人架子端得真大。萧澈两人回到她这一桌,那女子还不落眼地看她。
  “守素今日不能来了,还在户部干活。”裴子明说。
  崔捷惊讶的问:“嘉川不也是在户部吗?为什么你可以休假?”萧澈很是得意:“我算术比他高明百倍,自然可以优哉游哉。”
  幸好我分到刑部和工部,崔捷暗想。那女子喝了一阵酒便走了。萧澈低声说了她的身份,崔捷问:“她功夫有多好?”
  裴子明答:“以前守素曾约她比过一次剑,不知道在哪里比的,也不知道谁输谁赢。”
  萧澈大笑:“那自然是输了,赢了还不直接说出来?子明就是厚道。”

  第七章 花田会

  内侍们正帮皇帝穿上万寿节的新衣,外头报称崔进士已到了。
  崔捷还没见过他穿这么正式的礼服,玄冕、蔽膝、佩绶、赤舄都配齐全了,玄色上衣,朱色下裳。皇帝半仰着头,把玄冕上垂下的丝带在颌下打个结,那丝带在两耳旁分别穿着一颗极大的晶莹圆润的珍珠,为避免那对珍珠老摩擦到耳朵,他又把丝带拉松一点。
  他苦笑一下:“先帝以前说我是大耳朵,一定很喜欢亲近小人。”
  崔捷醒起原来那对珍珠就是“允耳”,暗含着对皇帝不要听信谗言的美好期盼。
  “这身行头可真累赘,朕还要穿它去含元殿接受百官朝拜呢。幸好崔卿只是九品,龙尾道又长又陡,你刚病了一场,走上去可不容易。”
  崔捷心里颇赞同,整个仪式冗长繁琐,恐怕人都要瘦一圈,她笑答道:“臣还可以参加陛下晚上的赐宴,听教坊的新曲。”
  皇帝把一叠厚厚的奏折递给她:“你举荐的人三日之内就把这些案子翻了,朕昨晚细看过,确是合情合理、公正无私,只是想问问你怎么找到他的?”
  “臣跟着主事大人去牢里巡查,只听其他郡县的囚犯喊冤的多,周大人判的囚犯却很安静,身上也没有受重刑的痕迹,看卷宗的记录,他的案子破得很巧妙,也没有疑点。”
  皇帝脸上有一丝赞许的神情,“朕错用了一个酷吏,害苦了好多百姓,幸得崔卿帮我补过。”
  崔捷躬身答道:“是臣份内事。”
  “朕很久没微服私访了,外面变成怎样都不知道。万寿节又一个月不能出宫。明明是朕生日,还这么不自由。”
  崔捷不知道该怎么答,外面突然钟鼓齐鸣,徐少监过来催促道:“陛下,吉时已到了。”
  皇帝异常娴熟地拖着宽大的袍子快步走出去,长长的袖子优美地甩动着。
  晚宴设在含凉殿前,太液池边。
  教坊乐工吹奏着新谱的乐曲庆祝皇帝生辰,兼有萧澈击磬、韦白吹箫,几段低回婉转处、高亢入云处听得众人沉醉其中、忘乎所以。
  崔捷旁边刚好坐着一群太乐署的博士,整晚都听到他们的扼腕叹息声、相对唏嘘声:“咱们教坊很久没出过两位大人这么俊美的人才了。”
  她灵敏的耳朵又在这嗡嗡声中抓到一个几不可闻的声音:“我只记得以前丁昭仪跳《兰陵王破阵曲》的绝世风华,那取下面具的一瞬……”
  她不敢转头,宫中往事还是少知为好。
  太后显然非常满意,立刻就赏赐了不少东西,皇帝拿着曲谱翻看了一阵,脸上似笑不笑的,最后用笔在上面划了两划才递给徐常礼。
  皇帝对音律一向没什么研究,总不会是改谱罢?徐少监也是一脸不解,只好把曲谱还给太乐署的博士,见崔捷在旁,连忙过来拱手低声问道:“崔进士可否帮忙看看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只见那曲谱封面上画了两笔成弯月形的图案,崔捷略一想已恍然,“公公,陛下是叫你按例赏赐呢。”
  众人不解,她又解释道:“月亮不正是‘此曲只应天上有’吗?陛下是在称赞呢。”
  徐常礼还不太信,回头看看皇帝,他也正望着这边,笑得一脸灿烂。
  崔捷换至工部后只得一项工作,匡助水部主事监督白水渠的修复工程。此渠本是为了引陇川水至京兆数县灌溉田地,却被一些王公贵族偷凿了支流到自家园林别墅中,百姓的土地干涸荒芜,种不出稻麦交不起赋税。皇帝知道后大为震怒,命工部立刻填平了这些莫须有的渠道。
  前面走过的三县景况堪忧,因为太过干涸,春耕竟然还未开始。皇帝已说了万寿节后要亲自过来巡查,兹事体大不能马虎。主事让她赶紧到据称情况较好的石门县看看。
  崔捷干脆换上青衣小帽,骑着驴,谎称自己是太学学生来这里游玩。到了才知道岂止是好一点。地里很润泽,绿油油的稻苗早种下了,堤上一大片桃林开得欢畅,撒下片片花瓣逐流而下,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简直就是桃源风光。
  向一位坐家门口眯眼晒太阳的老爹讨了碗水,再问他是什么缘故,老爹说:“咱们县以前也旱得慌,都是因为庄宗老皇帝在这儿修了会仙宫,把水都引到宫里去啦。
  本来咱们想,除非再凿出一条一样宽的渠才能把水引回来,咱们县老爷也算是个好官,也为这事儿发愁过,说单凭咱一县的力量完成不了,可其他县的老爷都不理他。
  老天有眼,上年来了位丁大夫,不但医术好,还说服县老爷开了两条水道,咱们就又能种上地了。他的法子忒省事,只一个月就完工啦。”
  莫非竟然碰上了一位隐居乡间的能人异士?崔捷忙问这位大夫现在何处。
  “今日大概是到凤山花房采药去了罢。”
  崔捷想起凤山花房的伙计说过他们有花田在石门县的甘泉山。
  老爹给她指了路,沿着河边走了一个时辰,果然见到一片连绵的披满各色花草的山坡,有些坡上是分区种植,还间有暖棚,有些坡上却是野花怒放、云霞若锦,一直都没见到人影,只此处定是凤山花房的花田无疑了。
  崔捷由着那驴子随意乱走,它倒乖觉,知道人种的花田不能踩踏,专往那野花丛中去。有一处山头长满了淡黄色的蒲公英,她便忍不住把驴子系在树旁,走进花海中。
  一阵和风吹过,满山坡的小花轻飘飘地向天上飞去,漫天花雨,如帘如幕。
  唔,原来美景当前,看呆了,是这种感觉,是惊讶和震动相混合罢。
  她自小长在关外,到长安后,便开始经常看到许多从未见过的景象。
  她拂拂擦眼而过的绒花,突然几十丈外有个年轻男子从花丛中站了起来,身上是普通的衣袍,风姿却很俊美,乌黑的长发在风中轻扬。
  她想再看清这人的脸,却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也变得轻飘飘的,随即,双眼一阖陷入到黑暗中。

  第八章 五谷祭(上)

  也不知道晕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恍惚觉得有双熟悉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她,崔捷大惊,怎么,怎么陛下会来这里?猛地扎醒,却只看到一张陌生老实的脸孔,“姑娘,你还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她被“姑娘”两字骇得僵住,那人嘴角露出点笑意:“放心,没人知道。你看到我的脸,我知道你是姑娘,公平得很。”
  崔捷上下打量一下,瞧身形的确是刚才见到的那个人,不知道脸上涂了什么,之前虽然看不大清楚,可比现在这张脸好看多了,天壤云泥之别。
  “你是丁大夫?”
  “是,丁洛泉。”
  “你怎么知道我是……?”
  丁洛泉有点尴尬,总不能说因为曾对她又抱又按又摸,只好骗她道:“因为我医术高明,一把脉就知道。”
  他的眼形的确有点像皇帝,难怪让人有错觉。
  丁洛泉把一样东西举到她面前:“你这个铜符可以出入延英殿,宫女不会佩铜符的吧?”
  这人除了掩藏容貌,还要查别人的口袋装什么,而且能分辨铜符……她警惕地站起来,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咦!?”他有点讶异地说:“你是今年的进士?我看过你的画像。”
  崔捷傻眼,看来欧阳先生并没有夸大其词,他们书局果然生意遍天下。
  “这么说你是天子近臣?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只是工部派来勘查白水渠的。”崔捷觉得很懊丧,别人对自己了解颇多,自己对他就一无所知。
  丁洛泉把铜符塞回她手中。“我要回村里去了,你不说我易容的事,我就不说你是女人的事。还有,我劝你还是别乱跑了,免得迷路。”
  他背着药篓走得飞快,崔捷骑着驴远远地跟在后面,快到村子时,看到他进了土地庙中。通常这种庙子也是乡里蒙童上课的地方,莫非他还是个老师?
  天色已晚,崔捷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走出来,后面一群形状各异的小童笑嘻嘻地探头探脑。那女孩微红着脸问,“先生是来游学的?
  崔捷连忙答道:“是,刚从京城来。姑娘是?”
  那女孩脸更红了,“我是村长的女儿……小竹。先生要在这里住几天?你可以就住在咱们庙里。”
  惯例确是如此,崔捷只好道谢,随她进去,院子里还有几个女孩在扎灯笼和缝衣服,不住地偷眼看她。地上堆着各色彩旗、鼓锣、帘幔,小竹说:“先生来得巧了,咱们后天有五谷祭呢,你可一定要来。”
  崔捷大喜,她还从没有看过乡间社祭呢。小竹帮她拴了驴子,领她进了另一个门,原来庙旁还有一个小院子,看来是专为老师准备的。
  “咱们这儿现在没有老师啦,就丁大夫住这儿。”
  崔捷躲在屋里快速地洗刷一遍,出来时,女孩和小童们都回家了。天井中间摆了一张桌,桌上有酒有菜有饭,天上还有一弯清朗窈窕的明月。
  丁洛泉看她对着月亮嘴角慢慢弯起来,摇头不已:“你果然很像少年,难怪可以装这么久。”还害人家小姑娘胡乱仰慕。
  崔捷过去坐下,腹中酝酿了一会,才说:“谢谢你让我进来。”
  “你若不住这里,恐怕……就要和村长的儿子阿牛哥同榻而眠了。”
  崔捷脸上一红,只端起碗吃饭,味道竟然很不错。突然有点感慨,难怪我可以装这么久,人家吃饭的样子都比我斯文。
  郁闷够了,她才问:“我今日为什么会昏倒,你不是已经把了脉?要我付诊金才说么?”
  丁洛泉的动作滞了一下,“你是……有点劳累过度,京官不容易当罢?”
  崔捷愣住,其实她到工部后已悠闲许多,主事大人又和气,何况不在朝中,更是轻松。
  “整天防着别人看穿,自然累了。”他抬头微笑,眼中有些许沧桑。
  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沧桑?她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易容?”
  “我家是大富之家,我和我兄弟本来不想争家产,无奈别人却要以我俩的名义争,我烦了,撂担子不干。为了避免有些人还不放心,所以易容。”一大段说得很是滑溜,崔捷撇撇嘴,自然不当他是真的。
  吃饱了,两人对月小酌,崔捷问:“你开的两条水道,里面有什么玄机?可以告诉我吗?”
  丁洛泉连笑几声:“没有玄机,拾人牙慧而已,我家乡以前开过一条紫渠,格局和这里差不多。”他把碗当作寿山和甘泉山,筷子当作白水渠,酒杯当作会仙宫解说了一通,崔捷并未完全了悟,只是暗暗记下,日后可以报告主事大人。
  翌日一早,院子里有人很大声地说话,崔捷赶紧穿戴好了出去,原来是丁洛泉和一位老爹在争吵。丁洛泉连声说“不行不行”,那老爹急得满脸通红,胡须也飘起来:“没办法了,咱家阿牛实在丢脸,那哪儿是舞剑,根本就是举锄头、挥镰刀。别说他现在闹脾气不干,咱还真不想指望他呢。”
  咱家阿牛?看来他是村长。
  村长一发现她,立刻抛下丁洛泉走过来,笑容可掬地说:“先生昨晚睡得好吗?这山乡僻壤的,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客人,实在惭愧。”
  这架势好像有什么好事似的,崔捷一边和他客套,一边疑惑地看看丁洛泉。
  丁洛泉叹了口气,说:“村长想请你顶替阿牛,当五谷祭的陪祭,和我凑成一文一武。”
  也就是说从旁观者变成参与者?丁洛泉看她那弯起来的嘴角就知道多半拦不住了。
  崔捷按耐住兴奋说:“我……我以前也练过剑的,虽然不是很精通。”可是应付社祭应该没问题罢,又不是战场杀敌。
  村长乐得咧嘴:“咱就听说京城里的学生都是文武双全的呀。丁大夫,就麻烦你跟先生说一下祭祀的过程罢。”
  待他走后,丁洛泉冷“哼”一声转身回房。小竹仍是脸红红地,招呼她过去量身改衣,要把她哥的祭衣改短改小了才行。
  崔捷看她们缝的祭衣式样很古朴简陋,和京城绣坊的手艺根本没法比,更不必提宫里尚衣局的巧夺天工了。可是,女孩们每针每线都那么虔诚认真,好像要把村民们的美好愿望一丝丝地缝绣进去。她心中有点感动,对小竹说道:“其他县还在为春耕烦心,你们已经可以热热闹闹地办社祭了,这就是说去年应该还算富足,对吧?”
  小竹总算大方了一点,小声答道:“前年和去年,朝廷都有减免咱们田赋的,但是郡老爷还有各种各样的赋税要逼咱们交呢!咱们总是要过苦日子。后来丁大夫来了,开了水道,可他说这样恐怕还不够,就去了京城找凤山花房,问他们愿不愿意在咱们甘泉山开种花田。
  花房老板是位大老爷的夫人,老爷过世了,她就开了这个花房,原本只在自家园子里种,一听说有这样好地方,立刻就过来看地了。两下里很快就说合了。
  咱们以前只知道种粮食可以换钱,养猪可以换钱,哪曾想过花儿草儿也可以换钱呢。夫人的生意越做越好,她把一部分钱给县老爷算是田租,县老爷就拿这笔钱去塞郡老爷的大口。丁大夫说,咱们是用京里大老爷的钱来养郡老爷呢。”
  崔捷听得入迷,想不到其中还有这么一段让人高兴的故事啊。
  小竹脸上现出崇敬的表情,继续说道:“丁大夫……真的想得很周到,他还央求夫人,尽可能请咱们村里的姑娘进花田干活。夫人也是位活菩萨,一口就答应了。
  咱们村的风俗,嫁女儿要赔很多嫁妆的,很多女孩一落地就被扔到水里了。自从去花田的姐姐们拿了工钱回来,大家终于开始觉得女孩儿也是很好的呀,甚至还有人家想娶那些姐姐们,扬言说可以不收女家彩礼的。”
  两人正聊得开心,突然听到丁洛泉在后边咳了两声。崔捷回头看,他把一个棉花枕头扔过来,说:“该去练习了。”
  崔捷狐疑地抱着枕头,跟他往树林深处走去。到了空旷处他才停下,转过身来,表情冷淡,“你还真就答应了,也不怕他们发现你是女的,把你扔到河里去。”
  崔捷缩了一下,她可从来都站在旱地上不沾水的呀,嘴上却还硬:“村长好像很急,好像非我不可似的。其实我也有点奇怪,按理不是该本村人祭祀?他为什么没有找村里人代替?”
  丁洛泉古怪地笑笑,“他找你是有缘故的。方才小竹已说了,以前很多女孩一落地就扔水里了,村里现在女孩很少,像阿牛哥那样的年轻人想找媳妇就难了。”
  但这和祭祀有什么关系?
  “村长已经派人去其他村散播流言了,五谷祭将会有一位京城来的漂亮公子扮演武将,估计到时别村的女孩就会蜂拥而至。”
  崔捷呆住、恍然,之后是暗喜,我是漂亮的公子?
  丁洛泉把一柄钝钝的长剑塞到她手中:“所以,你要好好练,别让姑娘们失望。”
  幸好舞剑的动作并不多,难就难在要舞得很慢,又要英姿飒爽、猎猎生风,还不能像个赳赳武夫、大斧霍霍,而要雍容谦雅、凝气于心,毕竟这是祭典。
  崔捷心里直冒火,村民们会分辨得这么清楚吗!
  “穿上宽大的祭衣会好一点的。”丁洛泉不停地指摘嘲笑她后,补上一句安慰的话,“看来你学的剑术是快准狠的,所以一时不能适应。”
  待她完全记住了自己的动作,两人就开始合练。丁洛泉扮演的文臣动作更少,可一举手一投足都让人看得呕气,他明明穿着最普通不过的衣服,披着一副最普通不过的脸皮,一动起来,却好像一位贵公子般庄严典雅,隐隐还透着点傲气。
  合练时他话少了许多,脸上有肃穆的神情,似乎自己也沉浸其中。崔捷更是专心专意,以便能好好地跟上他的步调。
  最后,丁洛泉终于拿起那个另人费解的枕头,放在半人高的木桩上,对她说:“你杀过羊吗?”
  崔捷睁大眼,摇了摇头。丁洛泉微笑了一下,说:“别怕,到时我会用药弄晕它,你下剑快的话,它不会觉得疼。”
  原来这枕头是羊,她要用短剑刺破它的喉咙,取血,祭典结束时埋于地下,这个仪式叫做“瘗毛血”。当然了,丁洛泉对那一刺也是吹毛求疵,诸多不满,“别那么狠,要优雅!优雅!”

  第九章 五谷祭(下)

  两人直练到金乌西沉、霞光满照才返回庙中,小竹已把衣服改好,放在她床上。
  墨色的祭衣既厚且重,穿在身上有刚硬挺拔之感,崔捷仔细扎好暗红的绣了火焰纹路的腰带,把挂剑的镂钩扣在称手的地方,那小钩是纯金制成,看形状倒像是哪家姑娘的金钗扭成的。
  开了门,丁洛泉早已换好祭衣背对着她站在天井中,一样的黑色,只腰带是浅蓝水纹。听到脚步声便转过身来。
  崔捷听到自己的喉咙猛地吸了一口冷气,蹬蹬蹬地后退几步,
  丁洛泉连忙把扭曲可怖的鬼神面具拿下,歉然道:“对不起,吓到你了么?”
  崔捷呆呆地摇头,刚才一瞬间的心情很复杂,不是被吓到,而是……
  她的视线其实是被面具没有遮盖的浅笑的双唇和姣好的下巴吸引住,在那张脸上,丑陋和明雅、狰狞和安详很奇妙地镶嵌糅合在一起,没有丝毫违和之感。
  她想起小时候和娘去沙洲看壁画,有一幅她特别喜欢,娘笑着说:“敏儿眼力不错啊,金刚怒目和菩萨低眉混在一起了呢。”
  丁洛泉哪知道她心里转了这么多念头,只当是吓到,连声催促她赶快回神练习。
  祭衣下摆有点长,她要小心不被绊住。边舞边偷看他,明日自已要目不斜视,恐怕就没有多少机会看了。月夜下,宽袍大袖的他更显端凝大气、意态潇洒,突然明白阿牛哥为什么闹脾气不肯当武将,自己白天呕气都呕早了。
  丁洛泉瞥见她恨恨的表情,笑了笑:“我娘以前可是教坊第一舞伎。”原来是家学渊源,难怪难怪,难怪督导我的时候这么严厉苛刻。
  第一遍练完,丁洛泉就叫鸣金收兵。崔捷大感意外:“不要再练熟一点吗?”
  “放心,你已经舞得很好了。明天可要累一整天,歇息去吧。”
  看她仍在踌躇,便说:“你有没有听过吴道子为裴旻将军画天宫寺神鬼壁的事?”
  “没有。”
  “裴将军母亲去世,想请他画壁为母积功德。吴道子说,我搁笔已很久了,将军若是诚心的话,莫若‘舞剑一曲,庶因猛厉,以通幽冥’。”
  “然后呢?”
  “然后?”丁洛泉忍住笑:“然后都月上枝头了,你再舞下去,我怕……待会可别招惹什么鬼怪出来。”
  崔捷心知他在取笑她被面具骇到,撇嘴道:“裴将军是一代剑圣,我哪有那本事。”
  丁洛泉目送她回房,她静立在门口望着他,半晌没出声,也没关门。丁洛泉看她脸上渐渐浮现惶恐不安的神色,惊问道:“怎么了?”
  崔捷低头,声音很小:“你说,神明……会不会因为我是女的,就不降福在大家身上?”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是女的又怎么了?我认识的女子中,有功夫高强的,生财有道的,文采斐然的……也不输于男子啊。若是小竹当村长,恐怕也不比她老爹差呢,毕竟她是我的学生。你不也中了进士?”
  崔捷见他说得干脆,终于开颜。丁洛泉又补了一句:“只要你诚心祈祷,谷神一定会降福给村民们的。”
  “那么,我会诚心为女孩们祈祷的。”
  “别这么小气,她们若有好丈夫照顾,不也很好?”
  祭典在村外桃林中举行,那里是一座古代神庙遗址,巨大的圆丘地基仍依稀可辨,大概因为相信着那几块经历了千年风霜的大石仍有特别的神力,使得甘泉村的五谷祭在石门县中甚是有名。
  击鼓三通、鸣锣三段后,通赞引主祭和两位陪祭到圆丘正中,司帛、司樽、司爵、司馔、司舆、司过六人站在他们身后半圆方位上。献酒过后,丁洛泉便开始宣读祭文。虽然还是平日那张脸,眼角眉梢处却多了点清新气象,竟然有点俊朗起来。感于他的神乎其技,出门时她曾偷偷问过:“这易容术也是你娘教的?”他点头答道:“舞伎确是要精于此术。不过我娘花费心血比别人更多。”
  读完,又是三声鼓响,崔捷和他对望一眼,他们的戏要上场了。
  她唰一声拔出长剑,曲手胸前向他行了一礼,可以清晰感受到所有人的视线霎时都汇聚在自己身上。今日戴了又高又细的周朝古冠,转身回旋时头便不敢动得太厉害。“心、眼在剑”,她默念着丁洛泉的话,凝神屏气,一挥一刺一挑行云流水般舞出。
  观者如山色沮丧, 天地为之久低昂。黑压压的人群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丁洛泉一边配合着她,一边暗想:公孙大娘当年,亦是这般的风采么?
  剑舞结束,主祭再进酒,进饭,进帛,笙鼓队奏《太平乐》。
  两位执事把绑着羊的桌子抬上圆丘,那羊还在微微挣扎。崔捷慌忙使眼色给丁洛泉,“你不是说会弄晕它?”
  丁洛泉趁着行礼长袖微甩,那羊立刻一动不动地摊在桌上。
  崔捷暗惊,但此时她必须先完成仪式。
  祭典之后是降魔舞,村中的年轻男子戴着各种狰狞面具在场中扮演厮杀大戏,只可惜他们舞技平平,根本没有呈现出鬼魅肃杀之意。崔捷看到丁洛泉无奈地笑,可怜的老师。
  但那些要求没这么过分的女孩眼中,必定能发现几个不错的精干小伙吧。
  村长叫人把烤熟的猪羊都端上来,村民们不拘乡籍围坐林中,割肉喝酒听社戏,乐足一天。
  入夜,桃林中一只只灯笼挂了起来,大伙儿仍在欢闹,崔捷老早换下祭衣,一个人悄然溜到对岸,呆坐堤上,脚晃在空中,眺望着桃林美景。水中荡漾着灯笼的倒影,狡猾的月亮也混在其中。
  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过来,隔着一丈远坐在她旁边。
  “我来的时候,看到阿牛哥和一位外村的姑娘在说话呢。”
  崔捷没吭声。
  “你已猜到了?”丁洛泉叹了口气,说道:“不错,你并不是劳累过度。我那天脸有点发炎,正躲着抹药,没想到你来了。我一时情急,就对你下了迷药。”
  还是没回应,他继续说:“不过,我那时犹豫了,所以,你还是看到我的脸了,对不对?”
  崔捷终于转头:“你为什么犹豫了?”
  他低头望着河水,苦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我突然有点气闷这么东躲西藏,所以想,被你看见了又怎样……”
  崔捷闷闷地答:“的确不能怎样!”我根本没看清你的脸,这个不能说,说了可就气短了。
  丁洛泉侧头看看她,“你还是有点怕我罢?”
  崔捷想了想,诚挚地说:“我觉得……你很厉害,我常常想,如果其他地方也像这里,那该多好。”
  丁洛泉摇头:“只让一个地方好,这当然容易一点。要所有地方都好,那可就难了。就拿附近几县来说,他们没有甘泉山,地理格局也不同,如果皇帝不整治那些王公大臣乱凿水道,百姓也没有其他方法可想……”
  他突然停住,盯着崔捷,和声问道:“你呆在皇帝身边,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崔捷愣愣,“陛下……很明白自己的责任,也很关心百姓,只是……”
  “只是敕令到了下边,别人怎么做就难说了。两年前剑南那一带水害,皇帝把宫中囤积的旧衣清出来赈灾,一层层挑下来,真到百姓手里的都是老鼠咬破的、霉坏的、旧得不成样的,就是落到村里,也是村长先挑。”一个人要活下去,要看他上头那个人怎么样,如果他上头有很多人,那可能就活不成了。
  崔捷被他说得心情沉重。
  他笑笑:“我可没有暗讽这里的村长啊。我离家漂泊这么多年,最喜欢这里。”

  第十章 春水路(上)

  工部官员本来驻扎在乾封县府衙,崔捷回去时只见到主事大人留下的信,叫所有人到颖王的云川别墅会合。传闻皇帝出巡时将临幸此处,颖王要他们赶紧把干得快露底的小湖还原。
  之前填平的渠道当然不能再凿开,主事大人和她一起查看紫渠工事图,可恨无法依样画葫芦。
  原来紫渠就在东都洛泉县,她多嘴问了一句:“为何特特在此处修渠?附近诸县都没有这等好事啊。”主事大人神秘兮兮地答道:“那是当年庄宗老陛下为了哄一位昭仪娘娘高兴,她家乡正在那里呢。紫渠的名字就是取自娘娘的紫桂宫。又要修得快,又不许劳民伤财,水部的人都很头疼,咱们尚书大人当时还只是个小小令史,设计这工事后才擢升的。”
  真真稀有,椒房之宠用在了有益的地方。
  崔捷也是现在才知道世上有一个洛泉县,恐怕“丁洛泉”十之八九是个假名。五谷祭后第二天,她到他房中辞行,不料已是人去楼空。小竹初时还不信:“丁大夫说过留到端午后才走的。”崔捷心中暗自愧疚,他提前离去不知是否因她的缘故。
  恐怕在下一个地方,他也不再用这张脸、这个名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认得他。又或许根本不会再遇上了。
  这人虽然鬼祟可疑,崔捷心中却并无恶感,既然他拼命隐藏行迹,在向主事大人报告时,她便略过此人不提。
  一小队龙武军提前进驻,还带来一道圣旨,她已被正式授予翰林学士之职,皇帝此次出巡钦点随侍大臣之一。
  其他进士并没有跟来,裴子明授左谏议大夫,正四品,萧澈与韦白分别授户部、吏部郎中,正五品。她亦是正五品,却有一个好处,只需听命于皇帝,不必应付其他长官。听说还获赐翊善坊简宅一座,就在大明宫旁,方便宫中随时传召。
  工部算是六部中较“清水”的一支,升迁大多各凭本事,本来崔捷很高兴主事大人上表挽留她,可惜皇帝不许。
  现在她的品秩已高出水部主事,恭迎御驾时站在前面,住处晴雨阁也在皇帝的映月轩旁边。这两处临湖而建,本是云川别墅景色最佳的地方,四面俱是连续的大直棂窗,内悬轻逸通透的碧色纱幔。可惜湖中已没有海棠、芙蕖的幽香渗入,天气渐热,只有湖底淤泥、死鱼腐臭的味道逼人而来。但是皇帝不想大费周章地换房。
  晚上,崔捷实在睡不着,便走近映月轩想看看皇帝是否睡了,不会再传她问话。可他房中还亮着烛光。
  刚想转身离开,窗后的纱幔被人用力卷起,露出皇帝被熏得发青的脸。崔捷有点窘,脑中急转如果被问有何事禀报该怎么答。皇帝却笑了一下,低声问道:“你想出去?”未等她回答,他已消失在窗后。随即,烛光暗了,他轻轻开了房门走出来。
  “你知道咱们的马在哪里吗?”
  崔捷揣度他话中含义,似乎是不带侍卫只他们两人出去,犹豫着答道:“陛下,还是请陆校尉派几个人跟着?”
  皇帝皱眉,“那么你只说我的马在哪里好了。”
  崔捷无法,只得回房中拿了短剑,带他绕着小道往西苑马厩去。那里也有龙武军军士守着,不信其他人不会拦着。
  皇帝却早有了计划,“现在时间刚刚好。你先把我的马牵出去藏好,过一阵交了亥时,他们会换另一班,你再回来骑你的马出去。我们的马是一母所生,不细看根本辨不出来。”
  崔捷心想,难怪要拉上我,原来是要这样利用我,“那陛下怎么出去?”
  “我只要说到外面走一会,他们见我没骑马,就不会疑心了。”
  两人依计行事,果然顺利溜出别墅。皇帝心情极好,带着她沿河堤向北策马疾奔。崔捷眼见离别墅越来越远,想劝他打道回府,皇帝已拉紧缰绳让马停下,“到了,就是这里。”
  此处河面极宽,有一段隋朝古堤横亘在河中央。据说隋炀帝曾选址于今日之云川别墅附近建一座宫殿,这古堤就是为了截住河水,开凿岔道延引入宫。后来烽烟四起,国家崩颓,宫殿来不及建,只剩下河堤孤零零地立在河中。
  堤面刚好容得下两马并行,涌动的春水用力击打着河堤两侧,激扬起阵阵水花。崔捷不识水性,真有点目眩头晕。
  到了河中心,皇帝让马立定,高兴地说:“这里果然要晚上看才好景致。”
  今晚恰巧是月圆之夜,那月光又亮又近,恬淡清幽, 河风爽适柔和,岸上密密的柳树随风轻摇。崔捷看得出神,皇帝突然一把拉住她的缰绳,“小心,云骊已开始不耐烦了。”
  “她叫云骊?”
  “是啊,我这匹叫风骊,左脸有一小道疤痕,它们小时候打架玩闹留下的。”
  崔捷笑了,“我还差点想按关外的习惯叫她乌蹄鲁之类的呢。”说完立觉失言,怎么连“我”都用上了。大概因为皇帝也没说“朕”,她就松懈了。
  皇帝根本没留意称呼问题,很有兴致的问:“这名字有什么特别意思吗?”
  “蹄鲁就是称赞她跑得快啊,说不定是从‘的卢’转化而来的。”
  皇帝见她一直爱惜地轻抚着云骊软软的鬃毛,又盯着她朗洁如月的脸庞看了一阵,微笑着说道:“看来她很喜欢你,若是我这样摸她,只怕早发飙了。”
  崔捷被他澄澈如水的目光看得双颊发热,支吾着说:“谢谢陛下把她赏赐给我。”
  皇帝有点不快,“是送你的,不是赏你的。”然后便沉默地望着河水,气氛一时很是尴尬。
  崔捷心脏突突的跳,陛下今晚的神情态度和平日有点不同,脑中混乱了一阵终于找到一个话题:“陛下,既然他们很难分辨,为什么还要我一定先牵风骊出来?”
  皇帝脸色已缓和,解释道:“亥时之前是谢仲宁手下当值,之后换陆辰手下。谢仲宁一向没陆辰仔细。”
  平常事也绕这么多弯弯,皇帝的心思真是……
  皇帝不知道她又有腹诽,下了马,拉着它小心翼翼地掉转方向,“回去罢,陆辰已经追来了。”
  崔捷抬眼望,果然,远处一队骑兵正往这边急急奔来。

  第十一章 春水路(下)

  经过这事,众人好像突然明白崔学士实在是当前第一大红人,连颖王也连夜给她送去一块上好的伽罗木以驱除从小湖飘来的难忍的气味。因面积太大,那湖一时还未能完全填平。
  皇帝不打算移驾到会仙宫去,那里已闲置多年,不想劳师动众地重新修缮布置。
  “为什么明天才是旬假?”崔捷哀叹不已,她一大早又被传至映月轩,这几天跟随皇帝四处巡视,骨头都快累得散架了。
  皇帝摆弄着案桌上一个个小瓶子、小匣子,一如既往的精神爽利。崔捷谢了赐座,皇帝却又叫住她:“那坐墩上层可是凉玉,我昨晚嫌热叫他们撤了绸垫,你可能会觉得太冷?”
  崔捷心想我总不能比皇帝更麻烦,连忙谦逊了一句坐下。
  皇帝笑着说:“颖王这个别墅也算是很有盛名的,如今被我弄成这样,又在这里好吃好住,见面时可要难为情了。我正琢磨有什么办法可以补偿一下呢?”
  崔捷斟酌了一会,答道:“陛下,王爷几天前送的贡礼当中似乎有几幅素帛?”
  皇帝想了想,“好像确是有。”
  “臣看那大门、映月轩和晴雨阁都没有匾额……”
  “咦!原来他是这个意思,”皇帝恍然大悟,“我那时就有点奇怪怎么没送一整匹?原来是变着法子讨匾额呀。”
  不过颖王也贪心了点,皇帝的墨宝得一幅已万幸,还想一次讨几幅。
  皇帝又说:“那湖变成光秃秃一块平地真浪费了,我又不能叫颖王拆了园子种树,恐怕也只能让他家几位县主打打马球罢了。”
  崔捷不禁失笑,她亦曾听说颖王府中有几位县主是马球高手。
  此时,外面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清脆悦耳的铃铛声,竟是朝映月轩而来。崔捷忍不住看向门外,康福领着一个身段袅娜,腰带上坠满铃铛的红衣女子走了进来。那女子低眉顺首盈盈的一拜,实在有种说不出的风情。崔捷愣住,这姑娘似乎是王府中得宠的舞伎啊,前日宴会中扮男装跳《秦王破阵曲》极出色的,她没意识到自己已站了起来。
  这是什么状况?大白天的皇帝还要召幸舞伎吗?那么,我该识趣一点,赶紧走开罢……
  皇帝看了她几眼,“崔卿,朕话还没说完。”等她重新坐下,才转向那女子:“灵芸姑娘,朕只是想问问,你们改扮成另一种模样时,这些粉和面脂要怎么用?”
  康福把那些瓶子匣子拿给灵芸,有些她一看便知:“这四瓶面脂是改变肤色的,这匣子的粉匀水调开敷在脸上,可以改变脸型。这瓶水是洗妆时用,可是,好像已经放太久了,不能再用了。”
  大多数她都不能肯定作什么用途,只能肯定它们都年代久远,怕是早就失效了。接着她又解说了舞伎易容的步骤,听着就觉得复杂繁琐。
  皇帝有点失望:“你们不是有办法可以很快很简单地改变容貌?”
  崔捷心念一动,疑惑地看看他。灵芸答道:“其他人不知,婢子驽钝,通常都要花半个时辰以上。”
  皇帝叫康福跟灵芸去取易容必须的东西,然后便怅然地望着那堆瓶子,“可惜,我记不太清楚了。”
  崔捷皱皱眉:“陛下,你又想偷偷出去?”
  “是啊,明天我要和你们一样放旬假。”皇帝笑得开心。
  崔捷劝了几句,皇帝没答理,指着案上一大叠奏折说道,“你整理一下,我都写了批语了。有不明确的再来问我。”看那厚度像是积压两三天了,以前在宫中可没发生过这种事啊,陛下一向都以勤奋著称的。不过趁离京偶尔轻松一下,可能也是好事。
  帮皇帝起草诏书本是翰林学士的正职,她只好恭敬地走过去,双手小心地捧起那堆奏折,暗想:把这活儿扔给我,你就可以练习怎么改头换面了罢。
  皇帝忽然走近她,解下垂在胸前的一块莹润浅葱的佩玉,见她腾不出手来,就直接帮她挂在颈上,这一下发生得猝然,崔捷完全来不及反应,只僵硬地定住,不知所措地低头望着那雕龙佩玉,它还带着皇帝衣袍上清淡的薰香味道。
  皇帝也发觉自己太过鲁莽失礼了,说话有一丝不自然,“明天……你想办法把云骊和风骊带出去,陆辰现在已防着你了,你就拿这佩玉出来,说我让你出去办事。”
  崔捷躬身行礼,逃跑似地退下,出了映月轩才猛然醒起,这块佩玉实在太招摇了,连忙伸手入怀,把它夹在中衣之下。
  皇帝大概颇下了一番苦功钻研,翌日在约定地点见面时,竟完全没有原来的影子了,脸色暗黑,下巴弄成方的,鼻子又大又难看,眼睑也厚了一层,一张脸不知粘了多少粉上去,衣服是王府家仆的式样。崔捷心里暗笑:陛下还真舍得糟蹋啊。
  不过看久了就会觉察脸一动,表情总有点别扭古怪,远不及丁洛泉好像天生就是那副脸的和谐。
  皇帝见她悠闲地牵着两头驴而不是两匹马,大吃了一惊。崔捷说道:“陛下,本朝只有军队、驿站、大臣和富贵人家才会骑马,既然我们装成普通百姓,自然也要以驴换马;况且,如你所说,纵然有你的佩玉开路,那陆校尉见我骑马出来,还是会疑心重重的。”
  皇帝没说话,只是难为情地瞅瞅那两头驴。
  “陛下,你……你没骑过驴?”崔捷想:糟糕,我失察了,陛下一定不肯骑这种不高贵、不优雅的坐骑呀。
  哪知皇帝只说“我们要快点,免得他们发觉”,就不情不愿地坐到驴背上。
  崔捷急急地叫:“陛下!别拉那绳子!别夹它肚子!”可惜已经迟了,那驴闷哼一声,发脾气似的甩了甩头。皇帝连忙缩手,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崔捷用力拉那驴子走,它四蹄稳稳地定在地上,岿然不动。皇帝说:“你不要站在前面,危险。”
  “不要紧,驴很老实,不会踢人。只是你要放手让它高兴,让它自己走。”崔捷拿出早准备好的草麦饼引导它,磨了一阵它终于肯动了。
  皇帝略带埋怨地说道:“你去哪里找这么一头犟驴来。”
  崔捷忍住笑,骑上自己的驴子,两人顺着林中小道下山。她其实已把稍壮硕的那头让给皇帝,可他腿太长,看起来还是滑稽。
  皇帝问:“你刚刚为什么这么说?禁止平民骑马的昭令不是老早就取消了么?”
  “因为养马要抽税,一般百姓可交不起啊。”
  皇帝语塞。十年前,陇右地区的朝廷马场中爆发了一场瘟疫,死了十多万匹良种骏马。陇右道与西域接壤,方便和各国优良马种杂交,又兼水草肥美,军中战马全赖这些马场提供,重新恢复原有数量也需要钱。
  可惜中原大地本土培育的马匹不能和吐蕃、突厥的铁骑相抗衡。天不予我,其奈若何?
  “百姓要知道打马税是为了养战马,大概要骂我是穷兵黩武的皇帝罢!”皇帝苦笑着说:“太宗皇帝那一朝,薛延陀部用良马五万匹才换得一位公主,十年前,西突厥只用三千匹就换走了宁国公主。”那可是他的亲姑姑,真正的金枝玉叶。
  “陛下,一个能干的牧马监胜过一万匹骏马呢。”
  皇帝点头道:“确是,这几年情况已好了点,我也留意了几个人。不过,回京后还是要召集大臣讨论一下减免马税的事。最好百姓都有能力养马,即使是普通的马匹,到了必需的时候,有马总比没马强。”
  崔捷望着他微笑不语,皇帝已把她想到的谏言说出来了。
  ( 唔,不知道这章完了没,也许后面的另开一章算了……
  谢谢大家在我犹豫时回帖鼓励我,^_^ )

  第十二章 花朝节

  走了半个时辰,树林渐渐疏阔,大概已出了别墅范围,快到乾封县城了。暖阳没了树叶遮挡越发炙热起来,崔捷用袖子扇扇风,又忧虑地看看皇帝,他还是一副清凉无汗、悠然自得的样子。
  皇帝不时抬头四望,“奇怪了,那些树上挂的是鸟巢还是蜂窝?而且到处都是。”
  “鸟巢该筑在更高的地方才对啊。”
  皇帝手上寒光闪动,一枚细小轻盈的暗器破空而去,“鸟巢”立刻应声而落。崔捷跑过去捡起它,原来是蒲草编成的小袋子,解开一看,里面装满了玉米粒、谷糠和分辨不出的各色种子,这可真难倒她了。
  但皇帝看得明白:“糟,我竟把别人花朝节喂鸟的食袋打下来了。”
  食袋大概是被人用竹竿挑到树枝上的,他俩没办法再把它挂回去。崔捷还是第一次听到“花朝节”的说法,觉得很有趣,“为什么还喂种子?”
  “那是希望小鸟帮忙撒花种,种子会随它们的粪便排出来。”皇帝心虚的笑笑:“趁左右无人,我们赶紧撤罢!”
  崔捷自信目力不错,俯身寻找那枚暗器,却完全不见踪影。皇帝又催赶得急,她只好放弃。他能把细微的暗器发得如此精准,实在功力非浅。
  皇帝有点得意:“你刚刚一直回头看,是想有人来把我逮回去?其实他们早习惯了,知道我可以自保。我已留了谕旨叫他们别跟来的。”
  崔捷暗自叹气,只能祈祷今天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因为是集墟日,县城比平时热闹许多,其中要数算卦的、玩杂耍的、卖膏药的最受拥戴。他俩就混在人群中看了一会儿别人问卦,皇帝见她被周围又高又壮浑身汗臭的人挤得狼狈,便说:“我有点饿了,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
  崔捷如蒙大赦,笑答道:“以前我们工部的人最爱吃潘大娘的五花牛肉麻油炒面了!”她心情兴奋,没注意到皇帝听了这油腻腻的名字啼笑皆非地瑟缩了一下。
  此时离午饭时间还早,面店里没什么客人。潘大娘熟络地招呼她坐下,见皇帝长得丑陋,衣服也比崔捷差,只当是她仆人。
  皇帝见她满脸期待、容光焕发,又想起离京一月,她比在长安时更觉愉悦神气,心里涌起一些说不清的感觉。待那炒面端上来,油香满溢,也不觉有什么特别之处,吃了小半碟就停箸了。
  崔捷以为他习惯了精致的御膳,受不了这种粗糙饭食,也不敢再让他乱吃东西,只顾自己大快朵颐。
  皇帝找到一个话题:“你说刚才那算卦的怎么知道别人一个是早年贫寒、中年致富,一个是家业兴旺、衣食无忧呢?”
  崔捷笑道:“之前算卦的不是都问了他们年岁几何,妻子又多大吗?第一个人说他三十七岁,发妻只十八岁,可见他年少时家境不好,没法娶妻,后来他能挣钱养家才娶的呀;第二个说他二十八岁,妻子倒有三十一岁了,有钱人家就巴望孩子早早结婚好传宗接代,等他十四五岁就张罗娶亲了,可新娘子不能小,多半比新郎还大三四岁呢。”
  “原来他不是算出来的,是看出来的。但他怎么又知道别人是铁匠或开布庄的呢?”
  “算卦的先问了他们是哪里人氏,他们说是邻乡凤丘县。我听水部主事说过凤丘人出来多半就打铁和卖布两样本事,看他们衣着就能分清了。”
  皇帝笑着点头:“好了好了,我看你简直可以当个崔半仙了。”
  崔捷吃得开怀,一句玩笑话冲口而出:“我若不当翰林学士,就去摆卦摊儿挣钱。”
  皇帝顿时脸色一暗,半晌没吭声。崔捷也意识到这话可够自己砍头一百次了,拿着筷子的手开始微微发颤,再也吃不下去。
  皇帝看她吓成这样,轻咳了一声,“你快点吃吧,我坐得腿都麻了。”
  崔捷觉得自己才是真正腿软,那恐惧蔓延到全身,连骨头都在一丝丝地僵痛,过了好一阵才慢慢缓过来。
  皇帝说:“不过赞你两句就真以为自己是半仙了?你最好别打这主意了,免得饿死。”说完,便站起来走出店外。
  崔捷付过饭钱出去,看到皇帝在那些卖大饼的、卖剪纸的、卖拨浪鼓的甚至卖脂粉的摊儿之间流连,没有回头和她说话,也没有问价钱、买东西。
  崔捷不知道该怎么办,低头跟在他几丈之后,一个卖剪纸的人拦住她:“小哥儿,你是外乡人吧,入乡随俗啊,花朝节到了呀,买几幅大红剪纸扎在桃花上,保管你来年娶个标致的媳妇呢。”
  崔捷差点被他吓到,连忙摆手说“不要”,皇帝回头望了她两眼,又转身继续走。
  终于,一个围满年轻小伙的卖木梳的摊子引起了皇帝的注意。梳子非常小巧,应该是插在发髻上装饰用的。他很奇怪为什么他们对女子的物事这么感兴趣,就向旁边一位看热闹的老爹请教。
  老爹见他又黑又丑,目光中满是同情:“小哥儿,你是外乡人吧。本乡风俗,男人多半春天定了亲,在花朝节这天送未婚妻子一把木梳和一头小犊子,秋天收成的时候才好娶进门呢。
  这卖梳子的小哥儿其实也是种田人家,可就不知道手怎么这么巧,那么小一块木头上也能雕出花来。姑娘们就喜欢他做的梳子啊。我就整天琢磨他爹娘积了什么功德才生出这么能干的儿子呢……”
  皇帝没再听他缠夹不清地唠叨,情不自禁地走过去,认真挑选起来。
  崔捷只好静立一旁呆等,她没想到皇帝会看中这些乡野技艺,宫里要什么没有呢。她其实也很想过去看看这些漂亮的梳子,可恨自己现在是男儿身啊。
  皇帝最后买了一把雕着精致兰花的,心满意足地收在怀中,转头对她说:“我们回去吧。”
  崔捷带他从人少的巷子出城,此时已是下午,太阳更晒得猛烈,又没有树荫,走了一阵,就见皇帝用袖子遮住半边脸,眉头皱得难看。
  崔捷惊问道:“陛下,是不是脸上不舒服?”皇帝苦着脸点头。崔捷赶紧拉他到附近的水井,手忙脚乱地打了一桶水给他洗脸。皇帝把那些粉和面脂都洗刷干净,大感清爽凉快,见她正关切地望着自己,就笑了一下:“没事了,今天可真难受死我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还忍这么久?”崔捷看他脸上微微发红,还是有点担心。象丁洛泉那种易容高手都会脸发炎,陛下这种乱来的岂不是更麻烦?她想皇帝大概是因为明天就要回长安了,想要多玩一阵?前日去其他乡里巡视,被一个九十多岁,曾经去过宫里参加百耆宴的老公公认出,领了全村人来持酒参拜,闹哄哄的什么事都做不了了。
  皇帝突然发现自己不需要再板着脸,他们不知不觉中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
  “陛下,我们还是绕原路回去吧?那样比较近。”也许让太医早点诊视更稳当。
  皇帝却不肯,“我真没事,你早上说了这里有什么特别的铜牛的。”
  崔捷暗悔自己多嘴,只好带他穿过几条巷子,来到河边。那铜牛就在一棵巍峨耸立、树龄颇老的白皮松旁,差不多一人高。下有水池,五只虎头正往池中喷水。铜牛半卧在基石上,大嘴微张、表情慈和、骨肉匀称,很是生动。前面有个铜圆盘,划了五个格子,上以古篆体分别刻着“天、地、神、鬼、人”字样,圆盘在水下的部分似乎是个大箱子。
  皇帝奇怪地问:“那是做什么用的?”
  崔捷笑着拿出一枚铜钱,叫他扔到圆盘上去,还笃定地说:“陛下,你多半会投中人字格的。”
  皇帝想你又不是没见识过我的暗器功夫,“我为什么要投那里,我投在中心好了。”右手轻轻一扬,铜钱“叮“一声很准确地落在正中央,圆盘好像被触动了什么机关似的突然上下左右摇晃起来,铜钱就在各格之间滑动,却又不会掉下水去。晃了几下,盘面五窗齐开,铜钱果真从人字格掉了下去。
  皇帝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崔捷问:“陛下觉不觉得这铜牛有点面熟?”
  “你是说兴庆宫那一只?但这种乡间地方怎么会……?而且比兴庆宫那只还多了个机关?”皇帝疑云四起。
  “因为它是太宗皇帝当年为了镇住这一带水害,熔了宫内一个大铜缸铸成的呀。”
  皇帝一听是前朝遗物,眼神立刻变得恭敬庄重。崔捷继续娓娓说道:“那时乾封县城还是个只有五姓人家的村子,他们想在铜牛前立一只供奉箱子以纪念太宗皇帝的恩德、造福村民。
  天字格和鬼字格收到的钱用于祭祀祠堂,地字格用于修桥铺路,神字格用于补贴医坊,人字格用于义学和善堂,分别由五位族长监管。在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四天全村人都聚在这里,才能开启钱箱。”
  皇帝说:“会有很多人投钱么?”
  “是啊,自立了铜牛,乾封县果真没再闹那么大的水害了,大家都相信它有灵力。”
  皇帝笑了,低声说:“其实是因为开了白水渠吧?”
  崔捷亦笑:“那自然是重要原因,然则我觉得这钱箱也蛮好。”
  皇帝还有疑问:“为什么你知道我的铜钱会落在人字格?”
  “那是因为,当时铸这铜牛的工部巧匠私心觉得义学和善堂更紧要,所以在钱箱上做了机关,让钱多多落在人字格里,天字格和鬼字格投中的机会最少。但他们对族长的解释是,晃来晃去的盘子是为了让大伙儿扔的时候更觉好玩。这铜牛很特殊,工部的人代代都秘密相传着这故事。”
  皇帝对那机关很好奇:“有没有什么设计图之类的流传下来?我真想看看。”
  崔捷惋惜地说:“原本是有的,就保存在明德殿藏书阁里,后来被火烧了。”
  皇帝忽然沉默,低头不语,还转过身不让她看到他的表情。崔捷不明所以,为什么陛下今天这么容易生气?
  等他再次回头说话,又似乎不是生气的样子,只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低沉语调说:“铜牛看完了,回去吧。”

  第十三章 国史馆

  崔捷回到长安新居,家中已安排得妥当舒适,一切都是裴、萧、韦三位帮忙的。五品官按例可以有十五位仆人以上,只要他们养得起,但篆儿自行拿了主意单要了一位看门老伯,一位打理内务的厨娘,只命他们在外院伺候。
  两人分开一个多月,各自都有许多话要说。
  “这下你可有得忙了,自你升了翰林学士,不知多少媒婆来打探你的底细呢,还问你愿不愿意做倒插门的女婿。”篆儿笑得厉害。
  崔捷却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苦恼地说:“我不会真成了什么香饽饽吧?那要叫他们千万别让媒婆进门,拒婚可会得罪人。长安的媒婆都穿什么行头?我恐怕要小心避开她们才好。”
  篆儿吓住,内疚地说:“我真笨,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崔捷笑着拍拍她肩膀,“不怕不怕。”又拿出从各县买回的好吃好玩的东西给她看。
  篆儿也高兴地捧出一个篓子,里面装满了红、黄、蓝、白、黑五色丝线扎成的蛇、蜈蚣、蜘蛛、壁虎和蝎子,个个都拇指大小,斑斓可爱。
  崔捷说:“端午节还远着呢,你这么快就准备啦?而且还弄这么多?”拿起混在其中的几串编着繁复花样的五彩手环、五彩项圈细看了一会,不禁称赞道:“你的手艺越发精细了呀。可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还戴‘百索’么?”
  “我就是做来玩玩,整天呆在家里,没人说话怪闷的。”篆儿小声地说。
  “你不到处走走?”
  “我怕出去闯祸,你又不在。”
  崔捷笑容僵住,握握她手不知道该说什么。篆儿反倒笑笑说:“不知道长安京里的人们是不是这样扎五毒的,我真想见识见识。”
  崔捷脑子一转,说道:“不知道这些手艺能卖多少钱。”
  “小玩意一个,当然很便宜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崔捷叹气,“想以此谋生,可能比较勉强。”篆儿反应不过来,崔捷正了脸色说道:“篆儿,你仔细想想,你比较喜欢绣花、种花还是养蜂?”
  篆儿很惊奇:“三样我都不会呀。”
  崔捷说:“绣花要很有耐心,你恐怕没有。种花可能要挑水锄地之类的,你恐怕做不来。养蜂似乎比较容易……不过,你先到凤山花房试试吧,他们甘泉山那边新开了蜂房,正要人呢。”
  篆儿脸色一下白了:“是不是有人知道了什么?”
  崔捷回想这一月发生的事情,轻轻摇头:“我也不清楚,将来的事谁也预料不到。我不想牵累你。我和凤山花房也算有点交情,到时你就换回女孩子的身份去,我只说是别人求我帮忙的,并不认识你。”她又故作轻松地笑笑:“你去那里好好挣钱,将来我才好投奔你啊。”
  篆儿听她竟是早安排好了,难过地说:“你辞了官和我一起走好不好?”心里却觉得她一定还不想,就是自己也不愿意她把才能浪费在养蜂上。
  果然崔捷敷衍着说:“你先过去,我迟一点再说。”
  这一晚该轮到崔捷进宫值宿,她听说皇帝一向尊重臣子,很少半夜三更传人问话,所以交了亥时便舒舒服服地更衣就寝了。哪知半梦半醒间却被人拍门吵醒,她以为有什么要紧事,连忙爬起来换上浅绯官服,用冷水洗了脸,急急赶到延英殿,却见皇帝坐在棋盘旁等她,身边只有小康福伺候。
  崔捷按住火气,谦虚地说:“陛下,微臣愚钝,琴棋书画是样样不通啊,决无欺君之言。”她确实也就写字还过得去。
  皇帝笑道:“那正好,我棋艺也不怎么样。”
  崔捷想,陛下竟然没有以高手自居,可大家都不敢赢他的吧。
  皇帝说:“你有没有去过法证寺?广文书局很久之前办过一个比赛,评出在那寺庙前卖香烛的韩七是长安第一棋手,真正市井中的能人。”
  崔捷听他语气中满是由衷的赞美而没有丝毫鄙薄之意,不禁对他多了一分好感,她笑问道:“陛下是不是找他过招了?”
  “唉,别提了,以前人人都让着我,害我以为自己真的天下无敌,有天就改扮了去挑人家场子。不过这韩七也是位怪杰,不喜欢凭棋艺赢钱,数十年如一日摆他的香烛摊子过活,而且只摆半日,过期不候。”
  崔捷暗笑,陛下那神情好像对这人的生活还有点神往似的。和他对弈了一阵,有几个昏招明显到自己都看出来了,果然水平一般。
  皇帝一边下子一边说:“我扔下一百两银子,说如果他赢了,这银子就给寺里的孤儿买吃的穿的,他才答应了。我大败亏输后还不灰心,按照《西京国棋名人谱》上的排行榜一个个找下来,结果连最末那一位也能漂亮地赢我。”
  崔捷明白他是要她尽管放手下子,“陛下,臣现在真的已尽力了。”
  两人实力相近,倒也缠斗得痛快。最终皇帝小胜一目半,讨论了一会儿棋局,皇帝又笑着说:“敏直,你没有很强的好胜心,所以输了,你内心并不想赢我。”
  崔捷低头收拾棋子。就这些天开始,皇帝时不时会以字相称,真有点不习惯。
  翌日朝议散后,萧澈和韦白到翰林院寻崔捷说话,却被告知崔学士昨晚陪陛下弈棋到深夜,特准她今日回家休息。他们只好先回户部和吏部工作,等酉时离宫后再带两瓶美酒到翊善坊崔府拜访,不料门人说道:“老爷又被叫到宫里去了。”
  两人交换了几下含有深意的目光,骑马离开。萧澈晃晃酒瓶问:“去你家还是我家?”
  韦白答道:“你家那亭子安全点。”
  原来萧府花园中有个湖心亭,必须撑船才能过去,在此处说话别人不容易偷听。
  几杯酒下肚,韦白忍不住先问了:“你说……陛下是不是已知道她是女的?”
  萧澈说:“应该不会吧,我们想多了吧?象陛下这种养在深闺人不识的……”
  韦白笑道:“哪有,你明知道他经常溜出宫去。”接着又叹气,“你不觉得陛下对小崔很特别,老爱支使她?翰林学士以前都是由其他职位的大臣兼任,小崔却专任翰林,好处就是没有规定的任务,不用应付其他人,甚至朝议都不必参加,我可不可以理解成陛下是为了保护她不被人发现?他还把云骊送她了,初时我只当他是爱才。”
  “有理,有理。”萧澈苦笑:“我只是很不甘陛下怎么看出来的。小崔藏得这么好,我们要不是经常到她家,发现她小僮的破绽,恐怕还要很久都不会怀疑她呢。”
  “你不觉得陛下眼睛很毒,经常看到别人想不到的地方?”
  萧澈感慨,“是,他不再是几年前那个小孩子了。”
  韦白心想,瞧你这语气,十足陛下的嬷嬷似的。
  萧澈把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我也该功成身退,回洛阳老家继承家业,做个逍遥自在的生意人算了。”
  韦白有点动容,但随即笑道:“就算陛下肯,户部的人也不肯,你走了他们就不能每晚按时离宫了。”
  萧澈把话题转回崔捷身上,神情忧虑:“我想陛下最初赐马确是因为爱才,只不过后来……但愿他们别惹出什么大乱子就好了。”
  韦白深有同感地点头,萧澈又笑笑:“有时候看他们那样,也蛮有趣。”
  “而且,有小崔顶着,我们就不用再陪陛下奕棋了,好事一桩。他们也正好棋逢敌手啊。”
  崔大学士通常只下午工作,皇帝在延英殿东阁批阅奏折,她就坐在下首矮桌前把他的片言只语再串接成鸿笔丽藻、警策周正的诏书。不过往日的学习和真正的工作毕竟不同,偶尔皇帝还要在遣词造句方面提点一下她。两人亦经常为朝议上的各种决策辩论不已,所以崔捷并未荒疏国事,反比以前多了机会了解国家的运作。
  皇帝减少了传召几位兼任的老翰林,让他们专注于本职,至于他们心里乐不乐意就不得而知了。
  感于自己的不足,崔捷每天早上都到明德殿书库或国史馆寻经问籍、埋头苦读,只是书山如海,有时也会苦恼不知该从何读起。
  篆儿走后的第一个旬假,崔捷在家中甚觉孤单寂寥,干脆就到国史馆中查书。这日久雨初晴,起居郎大人正指挥留守的典书们把书籍搬出院中空地上暴晒,以防虫蠹,见她来了,笑眯眯地迎上来说道:“小崔,南馆现在乱糟糟的,我把你往日看着的那几本放到北馆啦。”他还没改口叫“崔大人”,但崔捷更喜欢这和蔼可亲的老爷爷这么叫她。
  北馆其实就是存放南馆史书相应副本的,布局方位完全一致。崔捷熟门熟路地直奔子部?笔记,书架上放着两本相同的《贤君诏令概览》。小心抽出其中一本,坐在窗前案几上翻开,崔捷惊得差点跳起,书页上全是小孩子稚嫩疏弱的小字,再看看内容:
  “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踢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驾之马,不羁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其令州郡,察民吏有茂才异等,可为将相及使绝国者!”
  确是汉武帝的《下州郡求贤诏》,一字不差,其后该书著者的评语也如数照搬,只是空白处多了一列更小的字:“汉武自有非常之雄心,文、景二帝宽仁长者之意,惜不复见矣!”
  这句话在原本上可没有,难道竟是这小孩子的感叹?崔捷在那装大人语气的“惜不复见”四字上注目良久,不禁莞尔,到底是哪家的小孩这么可爱?
  起居郎大人捧茶进来,一看到她手上的书,急忙跑过来说:“小崔,你怎么偏看这本呢。”
  崔捷见他神情真宝贝得什么似的,暗自纳罕。他解释道:“这可是陛下小时候花了十天十夜辛辛苦苦抄来的,千万要小心保管啊。”
  那些典书和御书手是吃白饭的,还要皇子帮忙抄书?崔捷的表情透露着这样的疑问。
  起居郎说:“陛下小时候……嗯……不太爱念书,册了太子之后却突然开始用功。我们史馆那时决定把一些不重要的史料也抄誊副本。他正在读这本不起眼不出名的书,就自告奋勇说由他抄这本,这样就能逼自己读下去,而且记得更牢固。你说这书是不是很重要?”
  当然重要,说不准哪天皇帝突然心血来潮,想看看年少时的“杰作”呢。
  崔捷笑道:“怎么陛下和我用同一招数?开始时可难受了,真真不堪回首。”
  起居郎当然不信,呵呵直笑:“外间天花乱坠地传探花郎是三岁识字,四岁诵文,五岁赋诗的。”
  崔捷头大,那时我还到处找人打架呢。
  起居郎再千叮万嘱一番方才离去。崔捷继续津津有味地翻看,似乎可以想象变小的陛下在烛光下皱着眉头、努力地一笔一笔写一阵、沉思一阵的情景。

  第十四章 细柳营

  南诏国新近进贡了一对绿孔雀,养在太液池自雨亭边,太后命人约请张淑妃、杜婕妤一同观赏。两位太妃不敢怠慢,早到了亭中等候。后宫按例该有一后、四妃、九嫔、九婕妤、九才人等等,先帝远没有集齐就仙去了,这两位算是后妃中地位较高的了。
  太后叫蕖英拿出两把团扇给她们看:“这也是南诏贡的,我瞅着确是好东西啊。”两把都是镂刻着细密花纹的象牙镶边、象牙手柄,扇面用深浅不一的蓝线纹绣着花鸟图案,层叠的绒羽和半透明的花瓣表现得精妙入微。
  杜婕妤啧啧称奇:“这花怎么觉得有点眼熟?”
  太后笑道:“它是仿薛稷的花鸟画绣的,他的画宫里收藏了不少,你们云岫殿中不就挂着一幅?”
  杜婕妤恍然:“瞧我这眼力!咱们殿里那幅颜色多点,和它一比真艳丽了些。”
  张淑妃说:“我以为南诏是蛮荒之地,怎么有这样精工淡雅的绣品?”
  太后叹了一口气:“大和三年,南诏攻入成都,虏走年轻男女和工匠近万人,过大度河的时候,大概想到就要去国离乡,前路多难,很多人都投水自杀了。没有那些辛苦熬下来的人,南诏人恐怕还在穿树皮呢。追根溯源,这些东西其实也是汉人的手艺。”
  杜婕妤说:“现在有广陵郡王镇守西南,南诏就只能臣服上贡啦。太后也开始想念王妃了吧?”
  张淑妃连忙使眼色给她,但已迟了,只能心里骂骂:这蠢人,广陵郡王今年没有回京觐见,大违礼制,虽说是妹妹、妹夫,太后心里有什么想法还不知道呢。
  太后没事一样笑笑,低头喝茶。
  蕖英领了延英殿康福来,太后拿了桌上一碟酸甜可口的梅花糕赏他,又叫蕖英把他呈上的画轴给两位太妃看看。
  “这些画像陛下都看过了吗?”太后问。
  “是,全看过了。”
  “他有没有说什么话?”
  康福嗫嚅着答:“陛下说……这些小姐怎么都长一个样,跟孪生姐妹似的。”
  两位太妃不禁笑出声来,可不是,个个都画得面如满月、杏眼桃腮的,脸朝着哪里,笑容到几分都没什么差别。
  太后又笑问:“陛下下乡巡视,住颖王府里的时候,有没有碰见几位县主?”
  “陛下老早就吩咐所有人等不得打扰王府内眷,所以……王爷也没敢请陛下参加家宴。”
  太后点点头,“好了,你回去罢。”
  康福退下,太后转头向张淑妃说道:“前几天我偶然提起修葺蓬莱殿的事,立刻就有人以为我要给皇帝选妃了,还送这么些画像来,脑子转得比陀螺还快。”
  张淑妃笑着没答话,杜婕妤指着其中一幅说道:“这秦大人的千金我曾见过,倒是美人一个。”
  太后拿过来多看了几眼,再吩咐蕖英都小心收好。三人喂一阵孔雀,说一会儿闲话也散了。张淑妃和太后同路,便陪她一道回承香殿。
  太后说:“我听到传闻,前阵子花朝节,长安的一班名门淑女聚在三秋园开百花宴,有这事吗?”
  张淑妃笑答:“是有。”
  “我又记得那天你到弘化寺进香,路过的时候没进去讨杯酒喝?”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太后啊,我是忍不住进去了,怕姑娘们不自在,也没逗留多久。”
  太后有点感慨:“我俩最后一次参加百花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也将近三十年了吧,一眨眼的功夫,连陛下都这么大了。”
  太后微笑:“好了,不用提醒我。你先说那天有没有见到什么标致的姑娘?”
  张淑妃默想一会:“若只论容貌,依我看这些女孩中再没有比云阳县主更漂亮的了。”
  太后似乎有点失望,摇头说:“华婉这孩子……也不是不好,就是太柔弱了点。”
  张淑妃本欲也推荐一下秦家小姐,又想到她只是五品官的女儿,还是打住,太后自己出身、相貌、才识无一不佳,要拿她本人当标准来选,那自然难了。
  太后说:“之前先帝大行、新帝登基,把这事给耽误了。历朝历代哪有过了二十还没大婚的皇帝?”
  张淑妃劝慰道:“这么重要的事,多掂量一下也好。”
  太后苦笑:“就怕我千挑万选,还是挑了个皇帝不喜欢的皇后。”
  康福转了几个地方才回延英殿,皇帝和崔学士对着地上大幅的地图谈论着,康福静静地站在门边不敢打扰。
  只听崔学士说道:“陛下准备让谁训练那些新募的士兵?”
  皇帝面有难色:“朕是想到了一个人,但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出山。先帝以前……误信了谗言,差点把他家满门抄斩。”
  崔捷脑中把当朝宿将过了一遍,探询地问道:“是渤海郡公吗?”皇帝点头,她又说道:“那臣立刻拟一道制书,啊不,陛下还是派一位有分量的特使去,更显诚挚。”
  皇帝笑道:“有分量?那谁也比不上朕了。”
  崔捷卷起地图靠在书橱边立好,康福揣度他们大概已议完事了,便走近前来。
  皇帝看他抱着画轴,眉头抽动了一下:“……又有新的?”
  康福连忙禀报:“这是陛下吩咐画苑修复重裱的画啊。现要拿到寝殿去吗?”
  皇帝脸色舒展,“不,让朕先看看。”展开第一幅,画中人青衣绣翚,头戴十二树华钗,崔捷暗忖,那好像是皇后的服饰?又见皇帝眼神温柔,凝视不语,忽然醒悟,这一定是陛下的生母赵贵妃了。
  皇帝见她侧头看得辛苦,往旁边站了站示意她可以过来。这下她看清了,贵妃和陛下颇有神似之处,可以想象这画还不能表现她端丽容貌的十分之一呢。只是她眉目间暗蕴忧愁,让人忍不住地怜惜。
  皇帝把这幅卷好,再展开第二幅,一位俏丽活泼的少女跃然纸上,手攀花枝,含笑试嗅,这大概是贵妃未入宫前的画像,梳着十四五岁女孩常见的简单发髻,只插着一支蝴蝶步摇,晃动的情态描摹得逼真可爱。
  崔捷不禁望向皇帝胸前,那步摇垂下来的纽金细链和末端小小的翡翠叶子正戴在他颈上,下边是雕龙佩玉。
  皇帝和纸上的母亲两两相望,连带着崔捷也有点伤感,娘亲到底还照顾了我十几年,贵妃却一早抛下陛下西去了,连真实样子都不曾见到。
  渤海郡公的封号自太宗皇帝开国以来一向都赐予朝中战功显赫者,当前的这位姓郑名肃,三朝元老,武宗皇帝把第一代渤海郡公高元翊的旧宅赐给了他。晚上,崔捷陪着皇帝寻到兴宁坊来,郡公府没有什么灯火,昏暗幽静得不象国公府第。两人在大门外的驻马亭前下了马,门人推搪“老爷已谢绝宾客”,逼得皇帝只好拿出自己的佩玉。
  府内正厅的摆设似乎朴素得配不上郡公的品秩,但这阵子崔捷眼睛也学尖了,看得出那陈旧的桌椅是花梨木制成,扶手处雕成龙首吐珠型,很可能是御赐珍品,上面有许多大约是抄家时留下的刀剑砍划的痕迹,墙上武宗皇帝题写的“勇者不惧”四字遒劲有力,可惜明黄色的锦帛蒙了不少灰尘。
  这位郡公不敢把御赐之物扔了,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陛下要说服他恐怕不容易呢。
  渤海郡公已年过六十,须发尽白,背部微驮,干枯蹒跚,全无皇帝幼年时所见的清健豪迈气象。他对于皇帝亲临也没显示出激动感恩之情,听了他的来意后更是冷淡地说:“陛下请回吧,老臣年迈体衰,于国家朝廷不会有什么助益。”
  皇帝平日的能言善辩不知飞哪去了,后来竟搬出廉颇那老掉牙的典故来,崔捷差点跺脚,郑将军还没这么老呢。果然渤海郡公哼了一声:“老臣断不敢以古之名将自比。”
  他再不让皇帝多言,冷笑着说:“陛下也该听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嘿嘿,何用五世?老臣不是什么君子,只不过顾念到两个儿子已战死沙场,我不能不为他们留下的几个孙儿着想。”言下之意就是不想再入朝廷,再冒一次抄家的危险了。
  皇帝说不动他,只得告辞,和崔捷出了郡公府,不想外头竟是暴雨滂沱,如泄如注,雨声夹杂着阵阵轰鸣的雷声,黑压压的夜空不时有光蛇飞舞、迸裂天地。
  两人跑进年久失修的驻马亭中避雨,拱顶不断漏雨,只一会儿就把他们的冠帽和肩膀都淋湿了。宫里还没派内侍送马车或雨具来,大概以为渤海郡公一定会把皇帝安全无恙地送回宫中吧。
  这亭子是太宗皇帝为彰表开国功臣,第一代渤海郡公而建,传闻他亲临郡公府探视高将军病情时也是在此处下马,礼遇备至、恩荣殊厚。
  皇帝露出愧疚神色,“是朕无德,平日没有关心这些前朝老臣,有求于人才贸贸然前来。”方才随处可见的抄家迹象,更令他难以开口。
  亭子不大,崔捷想和他交换位置,免他淋雨生病,但皇帝不肯,伸手入怀取出一幅折好的满是墨迹的杏黄帕子递给她:“放在袖子里,别弄湿了。”
  崔捷听命收好,按不住疑惑问:“陛下,这是什么?”
  “……那时先帝拿了渤海郡公全家问罪,太后正去骊山温泉宫,就在马车上用这帕子写了谏书,叫人飞骑送回长安,总算劝住了先帝……太后听说我要来这里拜访,就把它给了我。”
  “那……刚才你怎么没拿出来?”
  皇帝望着她怅然说道:“如果,老将军是觉得国家真的需要他才重新出山,而不是为了君主的恩义,那不是更好?”
  崔捷微笑,看来陛下脸皮还薄,不愿用恩义来胁迫人,“陛下可有想到其他人选吗?”
  “没有。要论真正的大战役,有谁能比渤海郡公经历的更多?而且他和突厥、吐蕃和南诏几个强敌都交过手。现在这几个国家要不是强弩之末就是内乱不断,没空和我们打仗,可难保以后不起战事。年青将领都没有经验啊。”
  皇帝神色忧虑,过了一阵却又解嘲道:“唉,古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
  崔捷心想我刚刚怎么还说陛下脸皮薄呢。
  两人相视而笑,突然,后面传来两声苍老的咳嗽,渤海郡公郑肃撑着伞不知站在他们后面多久了,一定是雨声太大,遮住了他的脚步声。
  郑肃板着脸说:“陛下,崔大人,天意如此,请两位到府中避雨吧。”
  再次回到正厅,皇帝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这下郑肃主动说话了:“陛下既然在细柳镇重建军营,那是否也准备恢复汉朝的长杨、上林两营?”
  皇帝答道:“那太勉强了,今年若再征兵,恐怕就没人种地了。我们正要趁边境安宁,休养生息,先富国而后强兵。”
  郑肃微微颔首,又问:“听说魏博节度使李宝盛上表要献钱三十万缗,陛下想好怎么应对了吗?三十万缗要花在军备上,倒真是一场及时雨啊。”
  崔捷望望皇帝,渤海郡公在考验他呢,魏博可说是乱得最久的藩镇之一了。皇帝愣了一下,无奈地笑答:“魏博军民不北面称臣也很久了,只知有李宝盛而不知有朕,听说他们最近被卢龙节度使田慈尘欺负得很惨,朕刚好可用这笔钱慰问一下。”
  崔捷暗赞皇帝答得好,郑肃接连问了几个细柳营的问题,皇帝详细回答了,郑肃脸色渐渐转缓,最后终于口角松动:“陛下何时去细柳营巡视,老臣愿意一同前往。”
  皇帝大喜,“等天气转好,朕立刻陪老将军过去!”
  郑肃派家仆用马车送皇帝回宫,又借蓑衣和笠帽给崔捷,她把太后的帕子还给皇帝,自己骑马回家。雨势仍未减弱,雨水把许多大户人家府门前挂的灯笼都浇灭了,道路上几乎不见人影,真有点可怕。经过大宁坊时遇见了裴子明,马车轮子陷在泥坑中出不来,他和家仆都踏在泥地里努力推车。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搂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站在旁边,想必是他的弟妹了,虽然有伞,但也淋得十分狼狈。
  崔捷心想我可帮不了你,也没下马,拱拱手算是打了招呼。裴子明站直了身回礼,问了一句:“敏直,魏博节度使要献钱三十万缗的事,陛下已想好怎么处置了吗?”
  崔捷点头,他还想多问,那女孩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说道:“大哥,你明日不是约了他们喝酒?现在雨这么大……有话不能明天说?”
  崔捷眨眼,约了喝酒?我可没听说啊。
  裴子明有点尴尬,云骊已不耐烦地跑开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追上几步解释道:“敏直,其实我约了各位同年明日到我家小聚,可是……嘉川他们请你你会去,而我每次请你都不来,所以……我没敢再请你。”
  崔捷呆了一阵,才拱手说道:“子明真多虑了,我实在是不得闲,不为其他。”说完便一甩长鞭,飞马离去。
  女孩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说道:“大哥,这位大人可真冷淡。是不是你有什么地方得罪他了。”
  裴子明苦笑:“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吧。”
  这阵雨来得快去得更快,过后几天都是晴空万里,舒爽惬意,皇帝已等不及了,和渤海郡公一行轻骑简服地前往细柳营。史书记载汉武帝时营内外遍插杨柳,蔚然成林,可惜近千年过去,就算石头也要化作风中的尘埃了。
  郑肃一骑上高大战马,腰杆立刻比站地上挺得更直,脸上也神采大增。皇帝和他一路相谈甚欢,就是崔捷今天奇怪,难得可以离京,却不象以前那样高兴,心不在焉地落在后面。
  皇帝在辕门外下马,当值军官谢仲宁迎上来,只站着行了礼。皇帝问:“怎么只有你一个,其他人呢?”
  谢仲宁笑答:“他们都在高台上看士兵操演阵法。”皇帝来了也不暂停训练,果然样样跟足了细柳营的传统。
  宽阔无垠的练兵场上黄沙弥漫,旌旗猎猎,无数将士冲杀奔走,呼声震天。场外搭着一个十几丈的高台,待皇帝走近了,台上十几名年轻英武的军官才下来拜见。渤海郡公看他们右肩绣虎,腰带有九枚银銙,就知道一定是龙武军中的都尉、校尉了。
  崔捷心想陛下有意要让渤海郡公教导这些后辈行军布阵、临敌应变之法,那高台又没多大,自己就不上去碍地方了,只和其他侍卫一道爬到旁边的小土丘上观看。
  渤海郡公在高台上看了一阵,捋须说道:“兵将虽多,井然有序,可见号令严明;士气也还不错,积极昂扬,足见后方无虞,他们得以安心训练。”
  皇帝听了很高兴,但他知道即使最耿直的大臣说话,头那两句也会先来个中听的,他微笑着等待下文。
  中心指挥塔上的总令官青旗换作红旗,各小阵的令官纷纷挥动不同的旗语,从大处看士兵阵形由锥形阵转为雁形阵,微小处的变化皇帝却看不懂了,不过他只需听旁边这位大行家的说法。
  郑肃说:“看来右翼比左翼熟练,动作也更迅捷;再者,只有平地对阵才能这么变换,”他向大家详细解说当阵地上有林木、沟坎时该怎么处理,还指出左翼的安排上其实有漏洞。
  所有人都顺着他的指点往下望,阵中队形变化得更快更繁复。旗帜又多,皇帝觉得自己都快眼花了,就在他准备揉揉眼睛时,却被一个闯入阵中的瘦小身影吓了一跳,那正是崔捷。
  离得这么远,想阻止已来不及了。但皇帝很快就由担忧变成了惊讶,每回眼见两列大块头的士兵就要收不住脚把她撞飞,或者巨大的战车就要把她碾扁,她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于纷乱的阵列中找到空隙穿行,直奔中央指挥塔而去,实在非常熟稔。
  郑肃也看见她了,大大地“咦”了一声,“崔大人也知道怎么走传令兵路线?”
  崔捷很快爬上指挥塔,对那总令官说了几句话。令官立刻对左翼挥了几下旗语,左翼的几个小阵瞬时便改变了队形。这回连一干都尉校尉也很吃惊,崔大人刚刚似乎正好纠正了渤海郡公所说的漏洞呢。
  演练继续进行,崔捷从阵列中穿出来,往高台上望,陛下正好也盯着她看,眼神中满是责备,自己方才确是行为逾矩了,连忙鞠了一躬当是请罪。
  皇帝笑了,指指小土丘,她明白那意思是叫她老实呆着,别再乱跑。
  阵法练完,士兵们列队到四周,留一拨人在场中练习骑射,一个个都是军中神箭手,靶子和人隔着两百步远,马也奔得飞快,却箭箭都能一矢中的,围观的士兵发出阵阵喝采,为各自的队友拼命呐喊。
  谢仲宁和陆辰看到皇帝跃跃欲试的神情,不约而同地说:“陛下,你不下去露一手?”
  皇帝笑道:“你们叫了这么多高手先显摆一通,现在又来怂恿朕。”话虽这么说,手却已解了外面的袍子,露出一身明黄色的劲装。
  大家随他下了高台,皇帝向候在队中的射手要了弓箭,跃上风骊往场中奔去,一位士兵想把先前那位射手正中红心的箭都拔下来,皇帝却高喊“不必”。
  风骊神骏非凡,疾步如飞,五十丈的距离霎时间就跑完了,众人几乎还没看清皇帝怎么出手,五支箭就已破空射出,准确地钉在之前那五箭的箭尾上。
  士兵们顿时欢声舞蹈,山呼万岁,久久不息,皇帝也高举长弓向四面致意,很是得意。渤海郡公露出笑容,对飞马跑回来的皇帝说道:“陛下,在军中,这种欢呼鼓舞也是必不可少的啊。”
  皇帝谦逊地回应几句,各都尉校尉都称羡不已,他转头望向崔捷,她却只盯着他的弓出神。
  士兵分散到各处练习弓弩、搏击、投枪等等,一处处巡视下来,渤海郡公有褒有贬,也不厌其烦地提了许多建议。最后,大家聚在将军帐中听他讲授战术和谋略。
  皇帝发现崔捷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便一个人出来找她。向士兵们询问,众人目光一直聚集在他身上,没人注意到她去了哪里。在营中转了一圈都没见到,不知不觉就寻到营外小河边。
  远远地望见崔捷弯弓搭箭,向大约一百步外的几棵柳树射去,但那箭到了半途就力气泄去,斜斜地落在地上。
  皇帝轻笑一声,心想:在干什么呢,想百步穿杨吗?
  崔捷呆愣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向前走近,直到离柳树五十步的地方停下,取箭,上弓,这次她全身绷紧,拉弦的右手也颤了一会儿才努力定住,显是用尽了全力,但皇帝看得清楚,弓还没拉满,果然那箭在离柳枝一步之遥的地方坠下了。
  崔捷神情震惊,低头看看右手,好像不敢相信那手是自己的。
  被小河拦着,皇帝不能直接过去,只好回折到营地再从另一边绕去。此时崔捷已扔了弓箭坐在堤上,手握短剑在泥地上用力地划来划去,走近看时,才知道原来她在写字。只是这些字划得狂乱无章,全没有平日秀雅遒丽的风范。
  皇帝不明白她为何这么气苦,辨了一阵总算看清其中几句:“……秋谷既登,胡马已肥……前锋诸军……”他隐约记得这是某位古代将军的请战表。
  崔捷见是他,终于停手站了起来,脸上换过笑容说道:“陛下,臣不爱听那些刀光剑影、铁马冰河的事,你还非得逮我回去呀?”
  皇帝望望她向军营走去的背影,再低头看看那些字,依稀辨出她写的最后一句是“臣无归志……”,大觉刺眼,不禁用靴子踩了两下,抹去这句。

  无关紧要的话-注释

  这么多人纠结起《彩云国物语》,我点开这里一看,才发现没有写上。但是在别的网站我有注明的,并非刻意隐瞒。 你们可以去其他网站核查。
  不过,即使我写在这里了,仍然有很多懒的读者直接忽略注释翻下一页,然后继续说些“怎么这么象《彩云国物语》”之类的话吧。
  老实说,本文不但象彩云国物语,还很象《再生缘》、《天然少年》、《深宫幽情》等等等等1.文章源起……此段已删除,嘿嘿2.背景这文是架空的,皆因不精通历史啊;而且主角是皇帝,架空了就省事多了(脸红ing);第一次写,俺还是不要挑战太高难度的“三分真实,七分虚构”了,娃哈哈但大家可以姑且假设该故事发生在唐朝中后期,我偶尔有参照《新唐书》来写的。唐代君臣之间没有那么浓厚的“主子、奴才”气氛,互相还是比较尊敬的,比如朝议的时候,地位高的大臣可以坐着,问话完后,皇帝会起身相送;谏官如果不勇敢进谏,会被人讽刺胆小鬼,等等……
  最近看了一下电视剧《贞观之治》(不是央视那个《贞观长歌》!!!!),我很喜欢里面唐朝的宫殿(赞),君臣聚在一起朝议的随意,还看到了官员的金鱼符(再赞),李世民也年轻英俊哈……亮点蛮多,就是节奏还嫌太慢,俺抽不出时间追了。在天涯论坛的影视评论版看到一个帖子比较这两版的人物塑造还是历史细节的,学到新知识了,呵呵3.注释1)宫殿名基本照搬唐朝的大明宫(时代和唐朝差不多的日本的平安朝的皇宫几乎和大明宫一样,也有紫宸殿、承香殿、蓬莱殿的……)2)唐朝还没有状元、榜眼、探花之分的。但皇帝会御驾紫云楼看新进士曲江赋诗;有专业化商业化的团体“进士团”承办新进士的聚会“杏园初宴”,会公选两位年少英俊的进士当探花使到各处访采名花(包括去公卿王侯的花园,所以要选年少英俊者,哈)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探尽长安花”,真是有够浪漫惬意啊~~~3)《唐朝文化史》里看到当时有书坊出版《登科记》、《文场盛事》等,所以我就写了个有点狗仔队的广文书局哈4)《古文小品咀华》里看到东汉光武帝写给他的少年好友严子陵的《与子陵书》,“古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 ――恭敬得妙啊惟此鸿业,若涉春冰,譬之疮痏,须杖而行。
  若绮里不少高皇,奈何子陵少朕也。 ――埋怨得妙啊箕山颖水之风,非朕之所敢望。” ――把子陵先生描绘得这么丰姿绝世啊俺觉得它的恢弘气概,非皇帝不能作此语;但又带着些“抚媚“(就象唐太宗也称赞魏征“抚媚”,别想歪了,哈哈)扯远了,打住打住。
  5)刚开始可能受清宫戏影响,我用了“皇上”,后来发现唐朝的笔记都称呼“陛下”的多,日后时间充裕时再统一改了6)“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好像出自《孟子》?
  7)唐朝起草诏书按例该是中书省的六位中书舍人,但每个皇帝有自己喜欢或信任的臣子嘛,有些就会赋予其他某位大臣“知制诰”的权力,有些则喜欢让翰林学士起草在大明宫的地图上,所有职能部门、国史馆、御史台等都位于延英殿的南方(外朝),而翰林院、学士院却位于北方,好像处于禁中、内庭一样,离皇帝更接近了。俺忍不住想,难怪翰林学士有“天子私人”的外号呢,^_^9)有些章节我已把注释写在右方了,有些 可能忘记没写……
  4.想到其他的再写~~~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和鼓励~~~-----------------------------------------亲爱的老牛嫩草:如一些网上名作者所说,有时候她们写本20万字的小说,起因可能仅仅是因为想写某个场景……
  嗯……其实准确的说,所有我看过的名著、好书都对我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呢。写着写着,就突然从脑子里跳出来,我也说不清、说不尽是哪些书影响了我除了以上提到的书,大概还有,1.我最喜欢的《儒林外史》(单指七八十年代的某个版本,繁体字竖排的,每隔几句话就有个评语的),里面有个萧云仙,出场时是个行侠仗义的美少年,^_^,后来在乡下当个小官,兴修水利,办私塾,丰收季节时,和村民们围坐林中,割肉喝酒,然后每人种下一棵桃树,间杂杏、柳……若干年后,虽然他被小人诬陷而离开了,但乡里绿叶成荫,丰衣足食,很有“甘棠遗爱”的意思呢。
  唉,我没办法象作者那样描写得好,强烈建议看原著,但要看我说的那个版本,呵呵这就是五谷祭的灵感来源啦~~而祭典里有文臣武将,则有一点受漫画《天然少年》的影响《儒林外史》最后好像写了琴棋书画四个市井中的能人(大隐隐于市啊),这是卖香烛的韩七的来源啦(虽然他是个大龙套,哈哈)2.破帽多情说小崔没立什么功,升得太快了,其实我本来是想模仿《老残游记》,写她破个案子的,后来觉得难度太大才作罢……
  3.在这个国学网里,看了一些关于唐代的笔记http://www.guoxue.com/wenxian/wxzhi/zibu-biji.htm《大唐传载》、《明皇杂录》、《大唐新语》、《封氏闻见记》等等本小说的名字则参照《隋唐嘉话》《庆熹纪事》4.日本漫画《深宫幽情》很可爱!女主角假扮成弟弟入朝供职,和皇帝美好地恋爱了(皇帝一度以为自己有断袖之癖,哈)5.之前构思渤海郡公这段,觉得很糟,出去吃饭就带了《古文小品咀华》去,幸运地看到“古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于是……总算写了个比较满意的段落了汗一下我和灵感的相遇方式~~~

  第十五章 端阳节(上)

  光阴荏苒,有天清晨崔捷一觉扎醒,突然感觉空气中有一种淡淡的艾草味道,再用力嗅嗅,又恍惚是雄黄酒。
  宫中派内侍送来了皇帝赏赐给各大臣的黑玳瑁腰带、宫扇、冰碗和五色彩丝,前院的大娘也把艾草和菖蒲插在门上。
  端午节已近了。
  崔捷看着锦盒上“御制”二字感慨不已,想当初她做“御书手”的时候,亦被指派过为御赐的礼物写封纸的活儿呢。
  太后也有一项端午节必须的应景的活儿,一国之母要亲自到宫外为皇帝拔一把艾草,洗浴时加在水里以驱百病。大明宫的所在龙首山就长有艾草,她也不用走远。即使如此排场仍是很大。在众目睽睽之下拔草,上有华盖遮阳,旁有宝扇扇风,太后自家都觉得啼笑皆非。
  采摘完后,内侍用肩舆抬她从明德门回宫。太后靠在椅背上小呷了一口雪泡梅花酒解暑,随侍在侧的尚仪局司籍女史一边走一边报告最近访得的某位民间闺秀的诗作。
  肩舆刚转向北面而行时太后忽然“咦”了一声转头回望。内侍们立即停下脚步,蕖英不明所以地上前问道:“太后,怎么了?”
  太后指着远处说:“刚刚从那边走过的人是谁?”她看到一个捧着书,很活泼的身影。
  “那是翰林院的崔学士啊。”蕖英答道。
  最初设计大明宫的大人不知为何把翰林院建在此处,和内宫共用一个明德门,也许是为了靠近明德殿书库罢。尽管学士们避嫌都不敢走这边,而是绕行到外朝的建福门出宫,偶然的相撞还是不可避免。
  太后讶然,小声地说:“我已经老眼昏花到这种程度了?刚一晃眼,看他这么伶俐的样子,又穿着浅绯色衣服,还以为是新任的女史呢。”
  蕖英心想女官的标准是有才学、貌平庸的妇人,哪有这么年轻的呢,碍着司籍女史在旁,改口说道:“难怪太后会认错,五品女官也是一样颜色的官服,冠帽也差不多。”
  崔捷不知自己被太后注意到,这几天皇帝经常望着她欲言又止,她大概也猜到是为什么。今天实在被看得头皮发麻,就借口到明德殿查书溜出来。
  但日暮离宫前,皇帝还是叫住她:“你也该说说那天为何这么神勇了罢?”
  崔捷含混地回答:“臣可是从酒泉郡肃州来的,时不时都有突厥的散兵游勇打过来……那个……耳濡目染的,也不为奇啊。”
  皇帝笑笑,翻开一本小册子,封面赫然印着《登科记》名字。他一字一顿地念道:“崔进士,不知何县何乡人氏。初,突厥拔野古残部来袭,献计于郡守,既退,特予名碟同诸子,以应科举。”
  崔捷只好辩解:“陛下,他们实在言过其实了。臣哪有什么计策?所谓拔野古残部,其实只是一个乌奈特勒的骑兵队罢了。他们不敢和肃州军队硬碰,只在附近县乡滋扰,可心里一直惦记着肃州城呢。是臣说可以分一队兵马假称外出收粮,而偷偷绕回来埋伏在附近的白铁山,乌奈必定会来碰碰运气,留守的主力边迎边退……”
  皇帝打断她:“乌奈特勒真会上钩吗?这人好像已在边境晃荡好多年了啊。”
  “陛下明鉴。这人确是和咱们交手已久,又熟悉汉字,常以能读《孙子》为荣,只是未能领略其中诡谲变幻之意尔!看到咱们旗鼓划一、退而不乱,他确能悟到那是引诱。所以要让士兵们装作旗鼓参差,喧嚣杂乱的样子。他们也练了一段时间才装得像模像样呢。”
  皇帝扫了她一眼:“乌奈比你我都老上一大截罢?怎么你一副老对手的语气?”
  崔捷心中“哎呀”一声,低头答道:“陛下,臣也是听一些老兵说的。所以那点子功劳,根本不足挂齿啊。”
  皇帝放了她准时离宫。崔捷出了光范门,内侍把云骊牵来,她走得几步,心里忽有所感地回头眺望,灿烂的晚霞照亮了半个天空,延英殿前的光顺门投影其上,巍峨矗立,雄伟壮阔,上面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动不动地望向这边。
  陛下是在远眺他的锦绣河山吗?一个人站在那么高大的建筑上,不由得更显寂寞了。
  五月初四刚好是旬假。崔捷早几日已见许多大臣在胸前或腰间佩戴香囊、布虎,有些爱开玩笑的还佩着壁虎、蜈蚣之类。她也把娘留下的坠子挂在第一枚纽扣上应节。
  经过凤山花房,伙计捧出两瓮上好花蜜,说是篆儿托人送来的,崔捷大感欣慰,请他们帮忙直接送到崔府去。街上好多小摊儿在叫卖滴沥当啷的小挂饰,她却兴致索然,只顾漫无目的地低头乱走。
  被人狠狠撞到几次后,她才发现自己已身处人最密集的东市。
  她无奈地笑笑,可笑容一瞬间就僵住,前面街角处有个青衣男子一闪而过,她急走几步追上,那人很快又淹没在熙攘的人潮中了。
  她在左近兜了几条巷子,想要放弃,回头却一眼瞥见那人站在路口茫然四顾,她努力地挤到他跟前,叫了一声:“丁大哥!”
  “丁大哥?那是谁?”
  崔捷完全呆住,这,这怎么是陛下啊!?易容术大有长进了,倒扮起斯文书生来了。
  皇帝向四周迅速扫视一遍:“我和什么人长得很象吗?哪里象?”
  崔捷还没细想就冲口而出:“是……衣服象……我错把你认作其他人了。”再看一眼发现其实他穿着黑色衣服,她也四面张望了一下,心里嘀咕:刚才莫不是看花眼了?
  皇帝审视着她的表情,“到底是谁?”
  崔捷拼命搜肠刮肚:“唔……就是今年一起应考但名落孙山的丁姓士子,还以为他没回乡呢。”
  皇帝仍盯着她看了一阵,后来目光扫到她胸前的坠子,那是一只如雪晶莹的白玉兔,雕成捣药的动作,眼睛是一小粒红色玛瑙,圆嘟嘟的肚子,可爱的耳朵和短尾,非常逗趣。
  皇帝终于笑了,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托在掌中给她看,是一片白玉雕成的荷叶,上面趴着一只伸着舌头的金蟾蜍。
  “我也学你凑凑热闹,虽然和衣服不搭。”他低头把这小挂饰扣在胸前。
  他这一番动作引了不少藏在暗处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崔捷低声问:“陛下,你怎么在这里?赶快走罢,别呆这儿了。”
  “我想从延兴门出城,随便走走,但好像走错路了。”
  “这边是春明门啊,延兴门还远呢。”
  皇帝立刻下了新决定,“你带我到春明门吧。这儿能把人挤干了。”
  春明门出去就是万年县了,皇帝还叫她去租两头驴来,等两人高兴上路她才暗叫一声:“怎么回事,我不是应该劝陛下回宫才对吗?”
  大道上往来的车马骆绎不绝,因春明门临近东市,行人以运货的商人贩子居多。但也经常见到大群的孩童叽叽喳喳地跟随父母入城游玩,一个个都在耳垂、鼻尖或额头涂抹了雄黄酒,女童们更互相争论谁涂的花比较好看。
  崔捷嘻然,难不成她们在摹仿梅花妆?
  皇帝笑着问:“敏直,你小时候喜欢涂在哪里?”
  “我?我就在鼻子上抹一点了事。”
  皇帝拍拍自己的额头:“我就在这儿写个大大的‘王’字。”
  崔捷差点笑出声:陛下想扮老虎?平常人应该不敢这么写吧。
  道旁或远或近地有些低矮绵延的山坡,树丛稀稀落落,杂草遍地横生,不过总比光秃秃的好看。
  有个山坡却与众不同,不但开满了红艳欢腾的杜鹃,坡顶还建了一个小石亭。两人免不了上去看个究竟。
  石亭没什么出奇之处,就是旁边立的一块大石头好玩,上面刻着一首“诗”,字体很秀丽。
  送郎送到五里亭,
  送到五里难舍情,
  再送五里情难舍,
  难舍天下有情人。
  两人都看得傻眼。皇帝说:“原来这儿就是五里亭!闻名已久了,但离长安没有五里吧?”
  “陛下知道它的掌故?”
  皇帝大笑:“掌故倒不知道,我只听说每年嘉川回洛阳探亲,长安城最出名的歌伎都要聚在这里给他饯行。”
  “陛下恐怕接了不少御史台弹劾的折子吧?”
  皇帝笑着叹气:“可不是。他这么花名在外,别人都不敢把女儿嫁他了,哪象守素,老早就成亲,孩子都要生了。”
  崔捷淡淡地笑了笑:“陛下,它的来历可和风流韵事无关,反倒是个伤感的故事啊。传说说的是万年县的一位姑娘送心上人上京赶考一直送到这里。所谓‘五里’指的是离万年县五里。那人考了进士后就把她忘记了,姑娘抑郁而亡。不知哪位有心人立了这亭子纪念她,这满山的杜鹃也不知道是野生的还是其他有心人偷偷种的。”

  第十六章 端阳节(下)

  下午,崔捷回到家中,门房老伯告诉她有位大夫来寻,说她委托仁安堂采买的药材已到货,请她即往昌明街取。崔捷停下脚步,心中诧异:我几时叫人代买药材了?但脑中立刻想起了在街市中瞥见的那个青衣人的身影。
  门房低声说道:“老爷,这儿出去承宁街就有同康医坊,名声也不比仁安堂差啊。况且这附近的人谁不认识老爷?您要买东西他们断不敢欺客的,远了就难说了!”
  崔捷快要发笑,老伯还怕她脸嫩被人痛宰呢,也不想解释这么多,匆匆抛下一句话就转身离开:“没事,我这便去会他一会。”
  昌明街隔了四条长街,真该骑马过来的。仁安堂不愧是长安数一数二的医馆,气派的主楼远在路口就已望见了。崔捷在大门外拦住一个学徒打扮的人问:“你们馆中是否有位丁大夫?”
  那人挠挠头:“没有啊。”
  崔捷无奈,要形容相貌她也说不出来,一时竟想不出对策。在附近徘徊良久,腿也觉累了,就想随便找间店子歇歇。
  走了几步,身旁有位小童抱着一条黄毛狗崽跑进一家小酒馆,童稚的嗓音嚷着:“洛大哥!帮我看看阿虎是不是病了!”
  崔捷不禁跟着进去,果然见到那位青衣人侧身坐着,低头检视黄狗的身体。崔捷走到他面前,他笑笑示意请她等等,对那小童说:“你都喂甚么给它吃了?”
  崔捷实在佩服,他这回换了副慈眉善目斯文样,一身仁安堂学徒的衣服,和长安城溶合一致,可不再是土气的乡下郎中了。
  丁洛泉教小童该买甚么药,怎么服用,小童高兴地抱着狗跑开了。
  崔捷在他对面坐下,丁洛泉说:“我还以为你要玩到晚上才回来。”崔捷愣了愣,自己认错人,又和皇帝出城游玩都被他看到了?
  丁洛泉笑着说:“那人是谁?真不懂你怎么会弄错的,我明明比他好看多了。”
  崔捷不想回答,只抢白道:“你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
  丁洛泉没再追问,打开桌上一瓮雄黄酒,刺鼻的气味霎时弥漫四周。他伸食指进去蘸了一下,出来时指头已变成深深的桔红色。
  崔捷见他对食指反复端详,笑问:“你不会想涂脸上罢?”
  “这酒实在调得太浓了。就算只洒墙角,那气味也能伤人。最近有几例病人让我很怀疑是酒的缘故。偏还有人以为喝了可以杀杀肚子里的虫,那怎么得了。”
  崔捷忽然想起一事:“你小时候喜欢涂在哪里?”
  丁洛泉笑答:“我通常会在额头上写个王字。”
  崔捷有点吃惊:“很少有人这么做的罢?至少我没见过。”
  丁洛泉奇怪地说:“朝廷又没说不准,为什么不行?是他们没想到而已。”
  过了一会,他压低了声音说道:“我现在姓洛名泉了,你再叫错,我会有大麻烦。”
  崔捷点头,也放低声音问:“既然这儿不安全,为什么还要来?”
  丁洛泉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摇头感叹:“我来看看你是不是穿帮了,哪知道竟然还没有……不过,是真没有吗?我还以为你早该辞官远遁,看来你已官迷心窍,忘乎所以。”
  崔捷气结,站起来转身就走,丁洛泉追上来说:“难得碰见大夫,你不想把一次脉?不收钱的。”
  崔捷还没答话,手腕已被他握住,她想挣开,他眼神恳切地盯着她:“别动!”崔捷又不好在大街上做太大的动作,只好站定。他似模似样地把了会儿脉,崔捷一感觉他略松动了点儿,便用力甩脱了离去。
  第二天便是端阳节。颖王请了所有五品以上京官到他花园中饮宴。平日亲王与大臣交往是要避着些嫌疑的,但这次皇帝也来,大家就无须任何顾忌了。王府歌伎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双双媚眼纷纷对准了皇帝抛去。
  皇帝愉悦开怀的很,毫不推辞地接受群臣的敬酒,君臣一片和乐融融。
  座中只有崔捷一人如坐针毡,因为坐在旁边的裴子明自入席开始就一直很在意她配的玉兔挂坠,看得她害怕,又不想被人灌酒,就告了醉悄悄溜出去。龙武军的士兵三人一队地在不远处巡逻,这才有点皇帝驾临的意思。
  到了外面开阔地,和风一吹,酒香肉气顿时一散。她把玉兔解下来,郁闷地看了一阵,才默默地放入怀中。
  颖王这个园子占地不大,风格专向秀美小巧发展。崔捷穿过一条矮矮的蒲桃架长廊,那头的景观可奇特,有许多巨大的太湖石不规则地堆砌、排列、散布着。
  在其中走了一会儿她发觉很不对劲,这石阵好像是个迷宫,总让人兜回到长廊去。
  皇帝来时,刚好看到她一筹莫展的站在那儿观望。他笑着走过去说:“真没用,跟我来。”
  起初还走得蛮顺畅,后来皇帝也犹豫不决起来:“我以前走过一次的,有点模糊了。”
  崔捷等他慢慢回想,他却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绕过几块巨石,钻到一个假山洞中藏起来。
  妙的是有个人比皇帝更熟路十倍地匆匆跑了过来,躲在他们左前方的一块大石后。崔捷吃了一惊,那是陆校尉啊,真难得见到他这么慌张鬼祟的样子。
  皇帝还握着她的手,她微微挣了挣,却似乎被握得更紧,再挣,终于挣脱了。
  此时已入夏,他们早换了薄薄的麻葛料子的衣裳了。崔捷惊觉紧靠着皇帝那边的手臂和肩膀都忽忽地发烫,她再不敢和皇帝挤在一起从石缝中向外看,身体也移开了一点。
  皇帝感觉到她的动作,低头嗅嗅自己身上,暗暗叫惨:洗了七天的艾草浴,自己只剩下草味没有人味儿了。他也向旁移开一点儿,免得把她熏倒。
  外面一阵细碎脚步走近,一个美丽的少女出现了,手里拿着一把洁白的羽扇。
  这样眉目如画的美人总是过目难忘的,崔捷认得她是杏园宴上见过的云阳县主。她头上戴的榴花簪子如真花那样鲜艳夺目,和橙红色的襦裙搭衬得天衣无缝,崔捷真有点儿看呆了。
  县主低头看看地上浅浅的被他们三人踩乱的脚印,辩不出该往哪个方向去,脸上委屈万分,眼眶中泪珠开始闪动,端的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藏在大石后的陆辰凝望着她,表情十分不忍,彷佛恨不能立刻冲出去抱住她似的。这状况真是瞎子都看得懂演着哪出戏了。
  崔捷让出位置给皇帝看,他瞟了一眼,很不以为然地大摇其头。
  陆辰还是没能忍多久,在县主掉泪之前走了出去。县主脸红,强作镇定地说:“我……丹阳县主送我的礼物呢,她没叫你捎过来么?”
  “丹阳县主会另派内侍送来的。”
  “太后……还是不让她出宫么?她送我什么?”
  “好像是个蝎子样的簪子。”
  崔捷心想:陆校尉怎么知道簪子的样式,说不定丹阳县主真的曾经要他帮忙送来,他却推辞了。但太后为何不让丹阳县主出宫呢?
  云阳县主淡笑了一下:“她就爱稀奇古怪的东西,我哪敢戴呢?”
  陆辰鞠了一礼说:“县主,臣要回去巡逻了。”
  云阳县主连忙从袖子中取出一串彩线编的挂饰,那是一个“卐”字,下面挂着一排五彩扫把,可以想见是含着端阳节扫五毒的意思,这么复杂的手艺要花多少心思啊。
  县主想把它塞到陆辰手中:“这是我送你的。”
  陆辰尴尬万分地用力推辞,争持间,挂饰和羽扇都“啪”一声掉在地上。陆辰连忙弯身捡起,那羽扇早沾了泥尘,掸也掸不干净了。
  陆辰拿着扇子不知如何是好,云阳县主哽咽着说:“为什么老躲着我呢?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陆辰低头,“县主……你是有可能入主蓬莱殿的尊贵之人,我怎么能收你的礼物呢?”
  崔捷震动,不禁偷眼望向皇帝,皇帝也在偷眼看她,眼神一触碰,她便不由自主地转头躲开。在后宫中,太后与皇后的住所就是承香殿、蓬莱殿两处,县主倒是……很适合那个位子的……
  云阳县主泪水滑落,指着自己的嘴说:“不会的,你看,我这么丑,怎能当皇后?”崔捷看到她有一颗小齿长得不甚整齐,难怪整日以扇遮面了。
  崔捷叹气:这牙放普通人身上自然是遗憾,放美人的樱桃小嘴里,恰恰添了几分童稚娇俏,何惧之有?她这么直陈不愿入宫,不知道陛下会怎么想。
  她有点想看看皇帝的表情,但是,可以感觉到皇帝的视线正停留在自己脸上。
  那厢,陆辰苦笑着说:“县主,王爷对你……有很大期待,请你不要妄自菲薄。”
  云阳县主擦了泪,也不要羽扇了,转身走得飞快。陆辰望着她的背影呆了一会,才慢慢向长廊方向走去。
  皇帝和崔捷出了山洞,离了石阵,那边有一谭幽清的小池。池上一座坡度很缓的单拱桥,和周围修剪得既圆且矮的花木很相配。
  两人站在桥上看景。皇帝笑得不大自然,“陆辰平日总一本正经、雷厉风行的样子,刚才那模样可真稀罕。”
  崔捷喉咙里只“唔”了一声,两手扶着阑干,望向桥下。
  皇帝说:“陆辰其实是颖王府里一个管家的儿子,因考上武举才入了龙武军的……颖王是因为娶了孝昌大长公主才封王的,他很怕我不让他的儿子承袭王位,所以……”
  池上开了数朵淡紫睡莲,崔捷还是第一次见,真觉贞静清雅。“一条、两条、三条……”她心里默数着睡莲下游走的金鱼。
  “虽然如此,我是不能做那打鸳鸯的棒子的,多难看……”
  鸳鸯?那丛茂密芦苇下就躲着一对,一公一母正打架呢。唔?……不对,应该是亲嘴儿。
  崔捷不禁笑了一下。皇帝本在旁边兀自说个不停,见她突然笑了,不禁一愣,然后怫然说道:“你笑什么?有好好听我说话吗?”
  崔捷后退了两步,皇帝再不理她,按原路回去。崔捷见他发怒,十分无措,可想起自己并不懂路,连忙快走几步跟在他后面。

  第十七章 诸葛碑

  第二天下午,崔捷如平日般到延英殿去。康福杵在正殿门外,神色为难却果断地拦住她:“崔大人,陛下说今天用不着你,可以请回了。”
  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望望康福身后,正殿大门关得严实无缝,什么都瞧不见。又不好站在这儿丢人,还是回翰林院看书吧。
  康福一见她出了延英门就立刻跑进去禀报:“陛下,崔学士来了,才刚走!”
  皇帝用力横了他一眼,继续埋头看奏折,康复讨了个没趣,扁着嘴到外头打扫去。
  翰林院今日似乎特别闷热,崔捷一边翻书一边扇扇子,很不舒服,暗忖国史馆那边该凉快些。一有这念头更坐不住。到了国史馆却又懒劲上身,不想进去了,萧澈他们还在忙吧,家里又没意思,去哪儿好呢?
  出了大明宫不远就是承宁街,不经意间看到了同康医坊的大金漆招牌,突然想起了一个去处。
  不知道哪里发生了械斗,仁安堂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损手断脚的,分不清是游侠儿还是恶少无赖小混混的少年,全都唧唧哼哼地呻吟着。丁洛泉手脚麻利地帮人包扎,一位白髯蓬松、矮矮胖胖的大夫在旁不耐烦地颐指气使。崔捷看他们实在忙得不可开交,见有人要布、要膏药,就过去顺手递一递,学徒们初时见到她的五品官服还诚惶诚恐,后来见丁洛泉随意使唤她,也有样学样起来。
  处理完所有伤者已是傍晚,两人就到旁边的小酒馆吃饭,丁洛泉笑问:“你今天怎么有空,不用去皇帝跟前应卯?”
  崔捷生气,却不知道如何回击,只郁卒地摇头:“你来长安真是为了学习医术的?”
  “据说现在最好的外科大夫是扬州城的莫大夫,我本想去投奔他的。”
  崔捷疑惑地望着他,他岔开话题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她脑子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学医是不是很难?”可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来,沉默了半晌才说:“我想问你要一瓶敷脸的药,治发炎的那种,可以吗?”
  丁洛泉定住:“你又用不上,要来做什么?”
  崔捷笑道:“讨好相好的舞伎呀。她整天涂脂抹粉的,把脸都弄坏了。”
  丁洛泉乐了:“我不信。”
  “京官风气如此,我也不能独树一帜吧。”
  丁洛泉疑心重重:“我可以把方子给你。”
  “不不不,我急着要用,等照你的方子磨出药来,她早变大花脸了。”
  过了几日,皇帝终于解了点气,吩咐康福说:“你今天不用当门神了,让她进来。”
  康福很踌躇了一阵才畏缩着答道:“陛下,崔学士一直没来过啦,听说有点小恙,在家养病呢。”
  “什么?!”皇帝手中的毛笔差点滑落,语调也不自觉地提高:“你怎么不早禀报?”
  康福脸拉了一尺长,真委屈死了。
  皇帝在那奏折堆成的小山中翻出之前被他甩在一旁的崔捷的折子,这才发现那是告假的。他立刻站起来想出去,走了两步却又停下:不行,她又不是几朝元老、开国功臣、封疆大吏,我去了别人会怎么说,就是派太医去都不行。
  来回踱了一阵,他又问:“请了哪儿的大夫?现在可好点了?”
  “仁安堂的人看的,只是伤风,没什么大碍的。”
  皇帝有点意外,“不是同康医坊,跑那么远?”这个康福就答不上了。
  皇帝重新坐下,拿起原先看着的那份折子,可上头的字好像突然长了翅膀般在眼前飞来飞去,他不禁忿忿地说了一句:“谁的字这么难看!”
  崔捷不知皇帝没有看她的折子。这天丁洛泉过来,又让她喝那种苦兮兮的药,她极不情愿地说:“我已全好了,这药就不必再喝了吧?”
  丁洛泉笑道:“既然全好了,怎么还天天赖家里不干活?可见是没好彻底。”
  陛下又没有叫人传话让她病好了就回去,明摆着要她继续闭门思过,但这实话绝不能说:“我不偶尔还会咳嗽么?那可要被弹劾失礼的。况且后天就是旬假,我乐得再休息几天。”
  丁洛泉也不出声,只把药碗推到她面前,她只得闭了眼,咕嘟咕嘟地把药灌到肚子里。
  丁洛泉环视四周,这房间只有一扇小窗,窗棂上那层薄薄的灰尘显示它很久没打开过了,难怪她会热出病来。不过,她不住在宽敞通风、明亮气派的主屋的原因也很容易理解。他的视线突然停在床前案桌上,那儿有个熟悉的瓶子和一把短剑。
  “你还没把药送给‘相好’的舞伎么?明明说得那么急。”他讶异地说,还特意在“相好”两字上加重语气。
  “她生气不愿见我,我还担这个心做什么?”崔捷皱眉答道。
  丁洛泉过去抽出短剑端详了一阵,房内亮光不足,轻轻挥动,剑身仍能闪现清如月辉的光芒,“这是南诏国的铎鞘?皇帝赏你的吧?传闻它要在每个月圆之日,以马血浇淬,十年乃成。只怕有点儿戾气,你别随便放在床头了。”
  “你怎么知道?听说在南诏只有权势之家才佩得起的。”
  丁洛泉轻微地叹了一声:“当年我彷徨离家,只管一直往南走,有一天忽然抬头,看到周围的人都穿着奇装异服,满口听不懂的怪话,那才发现已到了南诏。”
  崔捷心想:你家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么,要逃这么远?
  丁洛泉把剑插回鞘中,笑着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确是至理。我在那儿见识了不少有趣的事情。比如他们柘东城里,诸葛亮收服孟获之后立的石碑还在,上面刻着‘碑即仆,蛮为汉奴’。南诏人心里不服气,可又惧怕先祖立的誓言,就在碑前堆满了大石头来遮掩。我偷偷扒开石头看字,还差点被他们抓到。”
  崔捷很不以为然:“象诸葛这么聪明的人,竟会想不到要人佩服容易,要人臣服难?立碑扬威只会徒增忿恨,又有何益?”
  丁洛泉愣住,他原本是把这事当笑话讲给她解闷的,此时仔细琢磨,倒觉得她的话非常在理,不禁深深望了她一眼。
  崔捷叹气道:“我看边境上的人只愿好好做生意过日子,没人有兴趣比较谁的手腕子力气大的。只是话不能由他们说了算。你在那儿可有听到什么对咱们不利的消息?”
  丁洛泉作感叹点头状:“我一直以来总觉得你是女孩子的……”
  崔捷吓了一跳,望望门外确定没人,才嗔怒地说:“我本来就是!”
  “不,你装起朝廷命官来还忒象那么一回事的。”丁洛泉微笑着说:“前几年南诏和吐蕃交手,大败亏输,依我看是现在都还没恢复元气。”
  崔捷露出稍微放心的神情。丁洛泉接着讲了几样真正新奇有趣的南诏国见闻,她这才听得入迷。
  他走的时候,立在房门表情犹豫,似乎有什么事情决断不下,末了才望着她吞吐着说:“如果,哪天你官瘾过足了……”
  “什么?!”崔捷佯怒,心想结果你还是要嘲笑我女子参政吗?
  丁洛泉似乎苦笑了一下,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第十八章 夏初蝉

  日暮时分,内侍少监徐常礼领着一队人从建福门出宫,肩上挑的,手里捧的,全是皇帝赏赐给王公大臣的物品。
  萧澈和韦白刚好忙完了手上的工作,相约了一块儿去探望崔捷,不期然地和他们同路而行。韦白问:“子明又不来么?”
  “说家里有事,以后再去。”
  韦白心里存有疑问已很久了,此时再按捺不住地说出来:“他们到底怎么回事?互相冷淡成这样。”
  萧澈吁了一口气,压低声音说:“我也在想,该不会……这孩子也看出点什么了?”
  “子明虽然个性端谨持正,可也不是迂腐无情的人啊,就算看出了也不该是这种态度,恐怕另有缘故罢?”
  萧澈摊手说道:“反正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安慰自己说,只要他们相安无事,都站咱们这边就成。”
  两人相对默然,前面徐常礼一行已转左拐入承宁街,他们大觉意外,本以为徐常礼会继续直走,向亲王、郡王和郡公府邸最多的长乐坊至兴宁坊一带去呢。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答案。徐常礼命其余人在矮柳短巷外等候,只带两名内侍挑着一个绒布裹得严实的木盒进去,而这巷子只有崔府一家。
  御赐的东西两人是司空见惯了,自然猜到那木盒装着什么,萧澈拖住韦白,笑嘻嘻地说:“还是陛下手段高明,用不上我们了,明天小崔一定会回来的。”
  崔捷听门外报宫里来人,而身上图凉快只穿着半臂,手忙脚乱地换了,再装着有点儿病后初愈精神不振的样子出去。徐常礼入了前庭就停下,两名中人解开层层绒布,取下木盖,盒内又有一层莹洁的玉石,此时崔捷才明白木盒不大,为何要两人挑,原来盒中装了将近全满的水和两个大青皮西瓜,水里浮着大块微融的冰,玉石或许是为了隔热的。
  京城共有十二处冰窖,藏冰全部取自龙首山上洁净清冽的龙渠碧水。从五月初一启冰到七月十五闭窖,各王公大臣可按例获得冰块若干,如亲王级是每日两块,而崔捷这样的五品官能获分冰块的时间要缩短到十五天,目前还没轮到。
  崔捷正热得想喷火,那西瓜着实越看越觉鲜翠可人。
  徐常礼说:“陛下有话,要是崔大人病好了,这可以解暑,若没好,还得送回宫里去。”
  崔捷慌忙拦住:“别别,我已大好了,公公跑得辛苦,绝不能再让你送回去呀。”
  徐常礼笑道:“陛下还有话,别吃太多,免得又病了。”
  崔捷脸上不易察觉地红了一下,拱手说道:“有劳公公了。请稍等一下,我写个谢恩的折子。”所谓谢恩的折子其实是早写好的,此时只需夹一封银子在里头,这官场的“规矩”也是萧澈他们教的。
  徐常礼却连连摆手,“不劳不劳,陛下对崔大人的倚重那是没得说的,还望大人明日早点到延英殿来。”
  这就算是婉拒了,崔捷知道他还有很多地方要走,再谢几句便送他出去。
  崔捷把西瓜一剖两半,一半分给门房和厨娘,剩下的一半自己都嫌太多,可惜篆儿不在这里,京里其他朋友恐怕是早吃腻了,转念一想,就叫门房老伯用普通木盒装了冰块和另一个西瓜,送到昌明街仁安堂去。
  翌日,皇帝散朝回来,崔捷已候在延英门外,还未看清她面容就跪伏在地了,皇帝快走几步,笑着拍拍她肩膀:“起来吧,别在这儿晒了,进去。”
  崔捷看到裴子明在旁,暗忖他是否有机要事禀报,但他彬彬有礼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就不再犹豫跟在后面。
  裴子明先向皇帝解说他奏折中所列的几项事情。一是改革兵部检视各处军备的方法,杜绝战事完毕有人暗中偷藏盔甲、刀枪等;二是近两年京畿和北方数郡收成不错,不少逃荒在外的人都重返家园,而一些郡守县令却没有及时核报新的户数,把新增的赋税都收进自己的口袋里;三是……
  崔捷看他折子的厚度,真不是一时三刻说得完,估计他已尽量挑重要的讲了。皇帝努力控制眉头不要皱在一起,隐隐感觉到她的注视,便抬头问:“你有什么想法吗?”
  崔捷一愣,裴子明也转头望过来,“请崔大人直言。”
  这时候想缄口不语已不成了,她朗声说道:“臣以为,陛下的职责是在不同的位置安排合适的人,不是事必躬亲,自专庶务。隋文帝称得上非常勤政,可惜日理万机,总免不了谬误的地方,时间越久偏差越大,以至后来不可收拾。尧舜无为却天下大治。裴大人何不多留意人才以匡辅陛下?”
  崔大人?裴大人?还有最后一句的讥诮语气,皇帝的目光不解地在他们脸上兜了几个来回。崔捷的话并非无理,只是说得太过了,她平日可不会这么咄咄逼人的。
  裴子明淡淡地说:“我一直都有留意,只不过天下事,少有能一蹴而就的。”
  崔捷也意识到自己言辞不当了,躬身赔礼道:“陛下,恕臣失仪。”
  皇帝不想他们气氛太僵,就说:“你先到书房去。”
  内侍们把书房的竹编窗帘卷起四分之三,书房是六角形建筑,三面以冰冷的大青石为墙,三面开着几乎到地的大直棱窗,窗外有浓密绿荫笼盖,即使外头烈日炙烤,屋内也是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这儿是皇帝最喜欢的地方,很少让人进来,倒是入夏后很多次嫌东阁太热,就带她移师到这边。崔捷推开一扇门,立在阶上看那星星点点、轻轻摇曳的小小野花。周围一片清幽谧静,心里却诸念纷至,此起彼伏。
  皇帝进来时,刚好看到一抹被绿叶过滤得柔和的阳光投洒在她脸上,风吹动树枝,她俊秀的侧脸亦跟着时明时暗,光影流动。
  过了一会,他才走过去,笑着说:“这儿原本种的是扶桑和木槿,红艳得刺眼,烦起来就让尚舍局的人全拔了。”
  只怕尚舍局在这些稀见的野花上费心更多吧。
  “你可回来了,近几天都忙翻了。”
  崔捷腆然,转而忧虑地说:“陛下,是不是卢龙有战事?”
  “是的……没有战事我已够头疼了……”皇帝背手望天,“之前魏博献钱三十万缗,我让他给属下官兵做春衣去,听说很改善了一下那边的人对朝廷的看法,但实际上我一丁点儿力气都没出,只是借花献佛,占了李宝盛的便宜……”
  若不是担心战况,崔捷几乎要莞尔一笑了。
  “可卢龙的人也在闹饥荒,难免就有点看法。按察使刘经纶见他们有异动,大概吓傻了,下令十之三四的士兵解甲归田。那一带窝里斗打了六七十年,民生凋敝,满目疮痍,参军的人靠打靠抢活路还大点儿,他一裁军自然惹得民怨沸腾。田慈尘就抓住这时机出来扮菩萨,分金散银的……”
  这样一来,陛下被连累成坏人了。
  皇帝看到她表情,含笑眨眼:“我穷,没办法。”
  又一阵风袭来,皇帝的衣袖轻轻抚过她的左手,她瑟缩了一下,但背后已抵着窗门。不知哪棵树上传来几声悦耳的蝉音,皇帝也暂停了一瞬来静听夏蝉的初鸣。
  然后他再继续:“田慈尘买了人心,野心就膨胀了,第一就盯上了易州粮仓。最新的消息是他已围城三日。易州的薛涣倒是忠臣一名,北有卢龙南有魏博,滋扰了这么多年也没失过城,但兵力一直削减,恐怕要守不住。”
  易州的消息要几天才抵达长安,此时会是什么情况呢?崔捷到书架上取了河北、河东、河南三道的详图铺在桌上,看了一会,她指着恒州说:“这儿离易州最近,和易州、沧州呈三角形,可以直奔易州解围,也可以到沧州围魏救赵。恒州守将是……洪敬文?”
  “正是,他不参一脚我都要偷笑了。考虑到薛涣或许能撑一月以上,他就算要渔翁得利也不会这么早有动作的。以洪敬文的实力,趁此一举兼并三州并非不可能,但他是个满足于现状的人,我猜会一直观望,直到局势明朗……”
  崔捷心想:陛下非常了解他们啊,我真自愧不如。
  皇帝轻叹了一声,“易州粮仓是绝不能失的……”
  “陛下,臣以为薛大人不是全无胜算。”
  “哦,为什么?”
  “卢龙军之前和李宝盛有几次不小的战役,虽然胜多负少,但也元气大伤,疲态尽显,此其一;二者,田慈尘在卢龙的根基是他叔父田宏正打下来的,两人的器量和智谋似乎天差地远,卢龙军中不服的只怕大有人在吧。”
  皇帝笑着点头:“确实,小田不及老田多矣!坐吃山空败家子一个。”
  崔捷亦笑,五十岁的小田?
  不过皇帝的眉头并未舒展:“能解易州之围的也不单洪敬文一个,只是他们全部心怀鬼胎,爱自说自话不听管教。”
  两人看着地图上以青黄四色描绘的国土,以及醒目朱砂圈出的大小藩镇,皇帝突然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道:“他们还没有做诸侯的气势,我想,我也不至于做周幽王的,是不是?”
  崔捷吓了一跳,赶紧打断他:“陛下,请你不要再作此语,我会辅助你啊!我……”
  她顿时无措语塞,皇帝亦哑言愣住,笑意渐从心底浮升至脸庞,然后凝聚在明亮的眼眸里。
  崔捷脸上微热,低头轻声说:“还有嘉川,守素,很多人,我们都会辅助你的。”
  皇帝不禁伸手,差点要握住她手臂,但最后还是停住,收回,“我知道的,所以我也没有放弃努力。”
  等自己恢复足够平静,她才再次出声:“陛下,微臣斗胆想问一个问题。”
  “唔,你说。”
  她踌躇了一会,“陛下……对广陵郡王有何看法?”
  皇帝苦笑道:“看法和你一样。”
  “那对策是?”
  “对策就是没有对策。”皇帝说,“我不打算对他有什么举动,至少今后几年都是。剑南道地势凶险、气候艰恶,一旦开战,于他于我都是十倍死伤。别的藩镇打打闹闹,也还是咱们的国土。剑南道西接吐蕃,南邻南诏,虎视眈眈啊,我绝不甘愿让他们趁机占了好处去。广陵郡王暗中和他们来往,我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都是些好利忘义之辈,我也不急于现在就争着讨好他们。
  还有,老百姓都喜欢讲正统,他虽然是我亲叔叔,只要我不死,他仍然是名不正而言不顺。做个乱臣贼子,谋朝篡位?他的顾虑可比我多啊。
  我要做的就是管好我能管的,所谓战胜于朝廷,不战而胜为之上。”
  崔捷还是有点不解,真的什么都不做?
  皇帝笑笑:“我要和老天打一个赌。赌我的命比广陵郡王的命长,他的儿子没一个成器的……这个赌对我有利,不是吗?”

  第十九章 白玉兔

  易州战报,潜伏的奸细数天前烧了城中大半粮草,军情危殆。朝廷对于是否出兵、何时出兵争持不下。如果下旨让附近的节度使救城,有人唯恐朝廷要应付他们漫天要价般地索求粮草、军备,借出兵之名,行打劫之实;如果让皇帝直属的龙武军出击,又恐怕远水救不了近火,贻误军机。
  戌时二刻,崔捷拜别了皇帝回府,天上无月无星、黑云压地,夜风吹得她猛打了几阵寒噤,连忙拢紧衣袍袖口急走,转入巷口就望见门房老伯把崔府大门上挂的两只灯笼取下,点亮蜡烛,又用长杆支上去,可以想象今晚这动作他必定不厌其烦地重复许多遍了。崔捷快跑几步过去,笑着说:“连叔,风这么大,灯笼不挂也罢。”
  连叔大喜叫道:“老爷可回来了,裴大人等了好一阵子了。”昏暗中看不清表情,但连叔感觉自家老爷好像有点儿被吓住了,他不解个中缘由,只好小声解释:“外头的茶馆酒馆都打烊关门了,裴大人又执意要见老爷,小的只好请他在前厅等候。”
  平日崔府很少有人来访,就算来了,崔捷也经常推说府中简陋,请别人到酒馆喝酒去的。
  崔捷声音有点僵硬:“是那位年轻的裴大人?”
  连叔错愕:“对呀!”原来朝中还不只一位裴大人?
  崔捷一边进去一边用力拍打双颊,好让脸色别太难看。裴子明已听到动静,放下正看着的书册站了起来,神色貌似比她好不了多少。
  在“裴大人”和“子明”之间权衡了一下,崔捷还是用后者加三分笑容说道:“子明,你今天走得倒早?”
  “是,因为要趁我奶奶不在,偷一样东西。”
  崔捷眼皮一跳,这听起来莫明其妙、答非所问的话似乎要把她导向某个一直十分惧怕的方向,她要把它扭转过来:“子明想找我谈易州的事,还是兵部的事?”
  裴子明望望她又望望地,一时默然。崔捷忽觉已很久没和他面对面地好好说话,在曹大人家中初次见面时,他大概和自己差不多高,如今却高出半头,难道是错觉吗?小男孩长得倒挺快,那时他还帮自己解围,真的是个正直的好孩子。
  裴子明见她露出久违的柔和神情,不禁一愣,嘴里忍不住说:“我来是为了私事。”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样东西,紧紧地握在手里。
  崔捷又开始心惊肉跳,她彷佛可以看见那东西是什么。
  “敏直,一直以来,我都诚心希望可以和你做朋友。可是,我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以至于你对我成见如此之大,隔阂如此之深,并且我还想不通那成见是什么。”他恳切地说。
  “不,我……”
  “我总是想不明白,直到端阳节那天,你佩着一只玉兔挂坠,我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在奶奶那儿也看过一只一模一样的。”
  崔捷脑子“嗡”地一声……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娘怎么不告诉我!
  她勉强笑道:“竟有这样的巧合?我还道那玉兔坠子是少见的奇思妙想呢。”
  裴子明看着她的表情变化:“它确是不一般的玉雕,把玉兔头上的玛瑙珠子旋一圈,玉杵会上下活动五次,看起来就像真的在捣药……”
  崔捷快快打断他:“这么说我的玉兔还是稀松平常的,它就一块玉,根本不能动。”但她闪烁的眼神却泄漏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虚。
  裴子明对她的负隅顽抗苦笑了一下:“请你满足我的不情之请,让我对比一下两只玉兔有什么不同,可以吗?”
  崔捷双眉紧皱:“子明,如今国家正值多事之秋,你不和我议论国家大事,为陛下分忧,反倒执着于一只小小玉雕,太有悖于人臣之责了罢?”
  裴子明对她这番“深明大义”的说辞完全置之不理,展开右手,向她证明两只玉兔分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时候觉得它很可爱,想挂在衣服上,奶奶不准,她以为我小,听不懂,叹了一句‘本来是有一对的’,却被我记在心上。后来,我又偷听到老奶妈说……”
  崔捷几乎想要直接跑出去,或用手捂紧耳朵,可她只是脸色苍白地僵立着。
  裴子明也停了一会,才狠下决心似地继续:“我听到她说,原来我爹在娶我娘之前,曾结过亲。那时的读书人盛行出塞从戎、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企图恢复立国之初的昂扬奋发之气。我爹也没有例外……他就是在酒泉郡娶了第一位妻子……”
  崔捷努力让自己正常地说话,但声音听起来仍是微弱无力:“子明,这是你的家事,何必要告诉我?”
  裴子明望着她的双眼:“敏直,难道嘉川,或者其他人没对你说过,有些时候觉得我们长得有点象?”
  崔捷深吸一口气,轻笑着说:“嘉川还觉得芷兰院的琴秋姑娘和我有点象哩!”
  “你对我这么淡漠排斥,难道不是因为……因为……”
  崔捷心中内疚,语气却很坚定:“我让你有这种误会,是我不对。但那玉兔只是偶然买到的,和你的……绝对没有任何关联。”
  裴子明看她是铁了心要把话堵死,垂头不语。这副样子真让崔捷觉得自己就是一欺负孩子的大恶人。过了一会,他才把玉兔塞进袖中:“既然你非要这么说,我还能怎么样?”
  翌日,朝议一直进行到日暮才结束。崔捷已在延英殿等得心急如焚了。皇帝见到她很意外:“他们没告诉你可以先走?还是你有要紧事?”
  崔捷看他隐有倦容,嗫嚅着答道:“……也不是。”
  皇帝笑笑:“那么再等一会。”把她扔在正殿,自己转入寝殿去。
  再出来时,他已换了一身宽松随适的月白色寝服,鬓角的头发沾湿了不少,脸上似乎蒙了一层淡淡的水雾,使线条比平日更显温和,眼中带着一丝舒心的笑意,原来是洗浴去了。
  崔捷扑通一声跪伏在地,额头紧紧贴着手背。皇帝有点察觉她的反常,诧异地问:“易州围城之困已解的事,你也听说了吧?”
  “是的,陛下。臣还听说陛下准备派韦大人为宣抚使过去?”
  “是啊。你不必跪着了,起来吧。”
  她仍是一动不动:“陛下定了副使的人选了吗?如果还没……臣,臣想毛遂自荐。”
  皇帝手中的茶杯差点滑落:“什么,你说什么?”隔了一瞬明白过来,原来她说的是要离京出使。他不由自主地冲口而出:“不行,不准!”
  崔捷努力控制住肩膀不要发颤,沉默了一会好让声音镇定下来:“陛下认为臣的才能还不足以担当副使?那么录事参军事呢?”
  皇帝原本的好心情霎时被扫得无影无踪:“你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而且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且,竟然,还敢讨价还价。五品官去当七品的录事参军事,倒是一点都不介意自贬身价。
  “臣只是……希望可以出去多多历练……”
  皇帝十分不满:“你不是明明说了要辅助我?这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崔捷微微抬头,陛下的神情是生气,眼里却似乎是失望,她不禁低头,轻声说道:“陛下,臣去易州,也是辅助陛下的一种方式啊。”
  皇帝怒气愈发上涌,偏偏他对这话又完全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他只能说:“朕认为你留在这里更能帮助我。”
  崔捷又是一阵沉默。康福在旁边看到皇帝黑沉的脸,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崔捷鼓起勇气说道:“陛下,臣认为,自己的才干还可胜任翰林以外的职务。”
  皇帝不禁冷笑了两声:“原来你不过是为了做这抄抄写写、惨淡无聊的穷翰林不爽快。”话一出口,他便立刻万分后悔,但已收不回去了。
  崔捷用力眨几下眼睛,把一些莫须有的水分赶快挥发掉……
  她仍不放弃地再次恳求:“陛下,请你恩准。”
  皇帝此时已稍稍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缓缓地说:“既然你这么坚持,朕可以给你个机会。最近户部呈了折子,想任用袁思泰第二子为都事,他因荫入仕,当个七品官也确是符合祖例。但朕觉得他还未足以配得上这个品秩。如果你能让他知难而退,朕就答应你,让你当副使。”
  他心中暗念:你不但不能稍微理解我让你做翰林的苦心,还觉得我亏待了你吗?也许我早该让你真切地了解一下官场中复杂斗争、残酷倾轧的一面?
  皇帝表面上是对她让步了,实际上却把这么一个大难题推给了她。在出使前短短两天里,要在不得罪大权在握、具有国舅身份的袁大人的情况下完成这任务?简直看不到任何希望。但此时她也只能跪谢了隆恩,默默地退下。
  出了光范门,内侍如往日般帮她把云骊牵来,云骊似乎体会到主人的心情,呜呜叫着用嘴轻轻地触她的肩膀,她苦笑着拍拍它的脸:“好孩子,等急了吧?”她没有感觉到,后方的光顺门上,有双眼睛正郁郁地凝望着她的背影。
  到了家,她便一头栽在床上,拿起枕边的玉兔摸挲了几下,又旋动兔子头上那颗红玛瑙珠子,玉兔顿时咚咚声地捣起药来,栩栩如生,憨态可掬。她叹了一口气,小声地自言自语:“娘,我是不是不该来长安?你为什么要叫我来找小姨呢?我根本就找不到……”
  她脑子沉重,恍恍惚惚地好像睡着了。直到前院大娘用力敲门叫喊才猛的扎醒:“老爷,宫中有人来了,在催着呐。”
  她连忙略整了整衣裳迎出去,那内侍是延英殿中的,似乎跑得很急,说话时还连连喘气:“崔大人,陛下口谕,任命你为副宣抚使前往易州,明天会有正式的诏书。”
  崔捷完全呆住,连跪谢都忘了。
  那人还说:“陛下命我要用最快速度来通知你,并且叫你不必再理会他最后要求你办的那件事了,这是陛下的原话。”

  第二十章

  两天之后,皇帝在承天门送别宣抚使韦从贤,副使崔捷,和统帅一千名龙武军护卫的校尉令狐胜,并没有特别隆重的仪式,同来的人只有韦白而已,皇帝简单地勉励几句,赐了酒,便登上城门,目送他们远去。
  皇帝立在城头,直到他们的身影缩小成朱雀大街上模糊的一点,都仍然不见回大明宫的意思。韦白便说:“陛下也别太担忧了,我爹人很随和,不难相处的。”
  皇帝有点心不在焉,隔了一阵才模糊答道:“唔,朕知道。”还有一句埋在心底没说出来:若换上别的人,恐怕就真不敢放心让她同去了。
  后来,韦白在尚书省议事厅外碰见萧澈,悄声跟他说起方才的情形:“陛下今天话儿真少,可又明明一副满肚子话想说的样子,小崔也是。”
  萧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人形木雕给他看:“昨天,玉萱阁的碧媛送我的。”
  韦白凑过去一看,摇着扇子的放浪情态和花花公子的涎笑真雕刻得惟妙惟肖,“手艺很高明嘛,但,这和我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萧澈怪声答道:“我该叫碧媛也帮小崔刻一个的!”
  韦白失笑,原来他有弦外之音,暗讽某人简直就是木头人一个,于是便仗义执言:“她毕竟是女孩子,而且面对的人又不是普通人,还有她自己现在的身份也……”
  萧澈却笑不出来:“想想这事以后会怎么发展?真真让人悬心啊。”
  “我信得过陛下,他绝不会让小崔吃苦的。”韦白很坚定的语气。
  萧澈叹气:“不让别人吃苦,就要自己吃苦。还是让别人吃苦好。”
  崔捷等人在启夏门外与一千名压着辎重的龙武军士兵会合,正式告别了长安城向东南而去。她回望了一下启夏门,方才离开承天门、朱雀门、远辉门,她都没有回头,这一别,只怕没有两三个月都不能回来。
  韦大人和令狐校尉说着话,她悄悄伸手入怀,拿出那瓶问丁洛泉讨来的敷脸的药,放进挂在马鞍上的包袱中。这两天忙着出使前的准备,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不过自己也真傻,刚才那么多人围着,更不可能交给陛下了。
  她抬头望望天,目前阳光还不算太炽烈,不敢想象到了正午,在这寸草不生、黄沙滚滚的官道上会是怎样地炙烤,不过包袱里有一大壶丁洛泉昨晚送来的解暑的清茶。
  他是这次朝廷紧急征用派往易州的七名大夫大一,自己也是看了名册才知道。
  昨晚和他开玩笑,“为什么仁安堂偏把你推出来?是不是得罪人太多了?”
  “别人或者上有父母,或者下有妻小,只有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听起来象是主动请缨的呢。
  她提醒他:“那儿可是战场,说不定哪天又打起来。”
  丁洛泉微笑答道:“你敢去的地方,我没有理由不敢去。”
  咦?!回想到这,她的心脏突然砰砰地跳了两下,赶紧用力甩头,“哎,我真是晒昏了,乱想什么呢。”
  这趟路程比从酒泉到长安时更觉辛苦,除了炎热,还有接近于急行军的要求。不过韦大人也很体恤士兵,总在必须的时候让大伙儿驻扎休息半天。这么多天相处下来,真觉韦大人和守素不愧是父子,相貌举止谈吐简直相象到了十分,都有让人如沐春风的谦和谨雅。可是,据广文书局送她的那本《登科记又补遗》中说,韦大人的夫人,扶风郡王的女儿高密县主,是长安城著名的三大“母老虎”之一,这么多年都不准他娶妾,理由是:“反正你已有一个儿子了。”
  所以嘉川经常很不厚道地在守素面前炫耀自己兄弟多。
  所以韦大人不畏辛劳、离京外任或出使的次数比其他人要多得多。
  本来以守素的条件,已大大满足很多王公大臣心中理想女婿的标准,但畏于他的母亲,鲜少有人提亲。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常山郡王的女儿淮阳县主在十五岁那年对某次宴会中吹箫助兴的韦家公子一见倾心,发誓非他不嫁,刚好高密县主也曾放话说一定要为儿子娶一位县主媳妇,两边真是一拍即合。
  但,那本书又说,不知为何,韦公子婚后似乎就很少吹箫了……
  哎,广文书局每月送这么多书籍样本过来,怎么我偏就看了这本呢,尽是些无益的小道消息,说长论短的。不过,自己还是花一个晚上就看完了……真要好好检讨一下。
  有一天休息时,韦大人在大树下摆了棋盘,请她一起下棋,崔捷欣然从命。开局一会儿,崔捷便断定韦大人棋力和自己半斤八两,或者不谦虚地说,比自己还差点儿。这盘开局不错,也许能小胜。
  再下七八子,韦大人也感觉形势不妙,笑着说:“小崔你等等,我去拿必胜秘笈来。”
  崔捷讶然,韦大人跑到他的马儿那儿,从包袱里取出一本薄薄的书簿来。
  等他回来,她就翘首偷看,墨迹似乎还新,里面全是棋谱。韦大人每下一子都要查谱,崔捷心里嘀咕:照本宣科会有用吗?
  又下了七八子,崔捷暗暗称奇,局势竟然不知不觉中被扳平了。她抖擞十二分精神应付,终局还是遗憾告负。
  她忍不住问:“韦大人,这棋谱是谁编的?好像很厉害?”
  韦大人呵呵大笑:“哪有厉害,其实是守素写的,他说我多半赢不了你,就编了这个制胜法宝给我,你可别生他气,他怕我输了不高兴呢。”
  崔捷傻眼,原来我的棋艺已经烂到可以让人决胜于千里之外了!
  她笑答一句:“守素可真孝顺。”
  之后的几次对弈,崔捷一直未尝胜绩,心里不免有点不甘,暗想:叫我别生气,拿着棋谱都不肯放呢,分明还是不高兴输嘛,守素真了解自己的爹呢。
  这天晚上,大伙儿就在野外扎了营,没有值守任务的人都累得睡了。她还就着明亮的月光,对照着韦白的棋谱,在棋盘上摆子。
  韦大人竟然如此大方地把棋谱借她,哎!
  她冥思苦想到入了迷,完全没注意到丁洛泉已来到了身边。
  丁洛泉声音温和:“怎么还不睡,不累吗?”
  她还在深思中,嗫嚅着答:“累啊。你看,这棋谱是专门对付我的呢。”
  丁洛泉探头过去看了一阵,把棋谱和她手中的棋子都夺过来:“这好办,我也帮你编一个棋谱,保管你能赢。”
  崔捷揉揉眼睛,委屈地说:“你真有办法?”唉,自己平日也没那么大的好胜心的,但这次也太欺负人了不是?
  “你想胜几子呢?”
  “不要胜很多啊,或者平手就好。”
  “交给我好了。放心睡吧,别累坏了。”丁洛泉微笑着笃定地说。
  第二天下午,丁洛泉果然就把一本新写的棋谱交到她手上。但在下一次对弈,可能韦大人已过足了瘾,把棋谱放在了一边,崔捷就凭自己的力量赢了。
  等到韦大人再次拿棋谱上阵,崔捷才有机会试试丁洛泉的棋谱是否灵验,最终结果竟然真的是平局。

  第廿一章

  延英殿内,皇帝翻看着韦从贤等人的奏折,他们辛苦跋涉十五天后终于抵达了易州。
  这十五天中,韦从贤共有五道奏折,最近一道更是事无巨细洋洋洒洒数千言禀报了易州目前的情况,便是令狐胜都有两道奏折,而崔捷就只得一道,且寥寥数语,实在有敷衍之嫌。
  “陛下?陛下!”康福连叫了两声,皇帝回过神,放下奏折问:“什么事?”
  “司天台通玄院的姚司丞和工部严主事求见,好像是为同一事而来的。”
  皇帝笑了一下:“司天台又有堪舆问题和工部相左吗?让他们都进来吧。”
  康福出去领了两拨人进来,皇帝有点诧异,司天台的人趾高气昂、难掩喜色,工部的人就神沮色丧、战战兢兢,莫不是被司天台抓住了什么把柄?
  姚司丞先发制人道:“陛下,今日工部缮修翰林院时,把门前沙堤铲起,沙丸俱碎,此处格局一坏,只怕要危及众位大学士啊。臣等不可不报。”
  皇帝小小一惊:翰林院?
  严主事俯首向前膝行三步,颤声说道:“陛下,是臣之过,没有把这么重要的事项告知小匠,恳请陛下降罪。”
  皇帝定了定神:“究竟怎么回事?”
  姚司丞说:“陛下,太宗皇帝立国之时,决意要偃武修文、尊儒重德,所以初建大明宫,特意命工部把翰林院建于延英殿之西北,以对应天上帝星、文曲星之方位,而门前沙堤正是最紧要之所在。司里一直流传下来的说法,误碎沙丸,则必损翰林。高宗、睿宗朝就是因为这而相继有翰林辞世啊。”
  严主事汗如雨下,拼命磕头。
  皇帝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天高地远,鬼神之说近乎荒谬无稽,可偏偏有时又其应如响,令人深畏。
  细想翰林院中的学士,最老的也只年过不惑,该不会……皇帝用力握拳:现在那什么沙丸碎都碎了,论罪又有什么意义,“姚卿,还有没有补救的办法?”
  姚司丞和严主事私底下本有些嫌隙恩怨,正想趁机打压,一听这话,就知道皇帝不会追究了,失望得很,却也不敢显露出来,只装出面有难色的样子,心里暗想:不知道会应在哪个倒运的翰林身上。
  皇帝叫康福:“传令给太常寺,朕从明日起斋戒半月,禁猎一月。”
  姚司丞和严主事都跪伏道:“陛下仁厚宽恤,实乃众臣之福。”
  因为不是重大的祭天、祭祖前的斋戒,翌日,大明宫昭德寺内,太常寺官员只执行了最简单的仪式,皇帝静心默念了自惩自诫的祝词,太常寺卿把正反两面分别刻着“斋戒”、“敬止”的铜牌锁在皇帝颈上,半月之后才能取下,他口中亦念道:“谨请陛下这段期间戒荤、戒酒,不听乐、不近色,不吊丧、不理刑,腥杀之事宜止之。”
  身在千里之外易州古亭县的崔捷不知道宫中发生了这段插曲,他们把七百名士兵留在易州帮忙修筑城墙,她和韦大人、令狐校尉各自分领一百到易州下辖的遂城、安义、古亭视察,向战死士兵家中分发各样赈济物。
  连日来住在县衙中,全不见县令升堂办公,安静得连蚊子飞过都能听见,这天暂且抛下公务到外面走走,打听到这位父母官口碑似乎还不错。
  走了一会,前面有两个孩童追逐打闹,踢翻了水井旁的木桶,那桶咕噜噜地滚到了路中央。崔捷连忙快走几步,俯身提起小桶,放回到水井边。
  一抬头,就见到丁洛泉微笑着朝自己走了过来,她轻轻拍手把沾到的尘土掸去,开玩笑道:“夫子曰,不以善小而不为。”
  丁洛泉愣了愣,崔捷奇怪地问他:“怎么了?”
  丁洛泉笑笑:“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我三弟,他也对我说过同一句话。”难得他主动说起私事,崔捷不禁睁大了眼,竖起了耳朵。
  丁洛泉见她这么好奇,只好说下去:“就是有一次,我告诉他在外面见到了不平之事,他问我有没有拔刀相助。我答即使帮了这一回,也不能使那种事情消声灭迹的。于是他就对我说了这句话,”他有一丝感慨:“他比我积极,我不如他。”
  崔捷小心地说:“其实……你并不讨厌你弟弟的,是吧?”
  丁洛泉苦笑:“我俩通共也没见过几次面……”
  “离家后就再也没见过?”
  “我跑出来不就是为了让他们以为我死了么?”
  他是出来找药的,此时正要回医馆继续义诊,崔捷便和他同路回去。丁洛泉问:“你认为田慈尘还会再打过来吗?”
  崔捷皱眉:“易州城墙损毁得厉害,幸好他的战力所剩无几,否则冲杀过来,还不把咱们夷为平地?”
  两人心情都有些许沉重,走了一段路,前面隐隐传来一阵幼童稚嫩含糊的读书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丁洛泉笑道:“凉风习习,头风立愈啊。”
  过去一看,一个大院子内,十几个小蒙童坐在高矮不一的板凳上,对着高矮不一的桌子上的书本念诵着,一位面容清峻的白发老人捏着戒尺在旁监督。
  崔捷含笑点头:“吏政清明,文教未失,若不是有战事,这儿倒算得上是个好地方。”
  丁洛泉低声道:“这位老爷子是本郡首儒,县令亦是他的门生呢,大家对他都很敬重。据说曾任宣州刺史,得罪了上司后辞官回乡,就办了这私塾。”
  崔捷问怎么得罪的,他答:“还不都是那样。上司的什么亲戚杀了好几个人,命该抵罪,上头疏通了关节要提审,他知道他们要偷偷放人,就来了个先斩后奏。”
  果然,还不都是那样。崔捷说:“我顶着京官的帽子出去,别人都是敬而远之,还没有你听来的多呢。”
  在医馆前辞别了丁洛泉,她也寻路回县衙去,惊讶地见到衙门前聚集了一群人,一个妇人冲出来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流着泪哭诉着,模糊不清又乡音太重,完全听不明白,她扶住她温言说道:“大娘,你先起来,慢慢说。”
  旁人帮腔道:“这位大娘家穷,把小儿子卖去了沧州,不想过了十几年,儿子长大了,倒被征去当了兵。前阵子投降被俘。方才有人跑来报信,薛大人把两千名俘虏押到了羊角山,恐怕……恐怕是要就地正法……”
  崔捷急叫道:“这……这是真的?”
  七八个人答嘴道:“她的侄儿就在薛大人手下当兵,自然是真的。”
  那妇人哭声越发凄烈,崔捷简短地安慰她:“大娘莫急,我这就到羊角山去。”说完,便飞步跑进衙内,解了云骊的缰绳一跃而上直奔出来。
  被令狐胜特别安排在她身边护卫的小兵齐安平嘶声大喊:“大人!大人!”她勒住缰绳停了一停:“快通报两位大人,还有,想办法找薛大小姐!”早听说薛大人对女儿珍爱非常,也许她能劝住他……
  只那一瞬,云骊就踏着轻烟般地疾驰到极远处了。齐安平慌得眼泪也出来了,连忙进去牵了马,交待另两人快去通报韦大人和令狐校尉,自己便追着她们的影子奔去。
  羊角山并不象羊角,它不过是荒原上拱起的几座大土山,有一个说法是,这儿曾是黄帝手下一个部族的祭坛之一,每次出征之前都在山谷里杀羊献祭,直到黄帝一统华夏,列治九洲,羊角也堆积成山了。
  红日把云和山都染上炽烈的金红色,光秃而平缓的山顶上似乎立着几棵树,崔捷无心倾听云骊快意狂奔、铿锵有力的马蹄声,眼睛只盯住山顶。
  果然,“树”变多了,“树”动起来了,再近一点,可以望见暗红云块下闪烁不定的尖利枪刃,和箭羽后一双双充溢敌意的眼睛。
  崔捷停在山脚大声喊道:“我要找薛大人说话!”
  “大人有命,任何人都要止步于此!”一个士兵嘶喊着回答。
  云骊觉察到她的心意,跃步向前,立刻,空气中有一阵细微波动凌厉袭来,令她全身绷紧,接着,左肩传来皮肉被箭簇撕开的声音。
  那箭擦过她的左肩仍然未失劲力,“铛”一声斜斜地插入土中。
  力气正从身上流失,她微微张嘴轻喘了一口气,努力挺稳了腰。射出这支箭的弓上已重新架上了一支,箭后的脸孔愤怒得狰狞扭曲。
  一个校尉打扮的人快步走去按下他的弓,又转头对她叫道:“崔大人,别难为我们。”
  崔捷认得他是薛涣属下周延霸:“周校尉!我不相信薛大人不知道‘杀降不详’,让我过去!”
  周延霸冷哼一声:“你也不知道我们死了多少弟兄吧,就算把这批人杀光了也不能解去我们十分之一的怨恨。”
  “不对!假如薛大人落下‘杀降’之名,日后你们对阵任何敌人,即使他们赤手空拳也会抵抗至死的……”
  几个士兵奋力吼道:“谁敢抵抗老子就给他个痛快!”
  崔捷怒极:“你们情愿用更多的血来换一场胜仗?”
  山顶上有一瞬静默,随即有个讥讽的声音:“躲在京城养尊处优的大爷,也敢有脸在老子面前指指点点!”
  崔捷身体轻晃了一下,她咬咬牙,尽全力大声叫道:“薛大人!你最近一次上书陛下,不是说要戮力尽心、以宁华夏?沧州军民不也是华夏子民?”
  几人冷笑道:“沧州人早没那个心了,他们以我为敌,我们以他为仇!”
  “古亭的一位大娘,她的儿子从小被卖去沧州,现在就在你们刀下……”
  又是一声怒吼:“管他是谁,只要他向我的弟兄举起刀枪,我就不会放过他!”
  崔捷望向那人,他拄着长枪,右膝之下厚厚包扎着,面色黧黑,双眼血红,身旁站着的许多人也是负伤在身。眼前又浮现初到易州遇上的那一幕,破损的危墙,血红的护城河,痛苦呻吟的伤兵……
  她感觉自己愈发地浑身无力,不知不觉发出微弱的一声:“陛下……”连着这声,心里好像也突然抽动了一下。
  “崔大人!大人!”小兵齐安平好不容易追上来了,却看到她摇摇欲坠,左肩上红了一大片,惊得连叫了几声。崔捷忍住痛,问他:“都通报到了吗?”
  “是,令狐校尉早收到消息,已经来了。”
  崔捷顺着他指的方向回望,天地相接之处有数十骑朝这边奔来,身后卷起一片连绵不绝、翻舞飞扬的尘沙帐幕,当中又有一骑奋蹄而出,把他们远远甩在后面。马上之人身着幂离,帽沿垂下的黑幔把全身遮蔽得严严实实,但窈窕柔软的体态还是隐约可见。那人经过她面前便一闪而过,直奔山顶而去,士兵们都纷纷让道,没有阻拦。
  这人定是薛小姐了,崔捷欣慰地微笑:“幸好,别人也想到了。”她转头要对齐安平说话,缰绳从手中滑脱,一阵晕眩,身体便已栽倒在地上。
  她心中默念:“不可以,要清醒……这儿……有很多人”挣扎着坐起来,齐安平跑过来,撕下袖角,把她的伤肩用力扎紧:“大夫就来了,大人要顶住啊。”

  第廿二章

  “齐兄弟,崔大人醒了没?”这是丁洛泉的声音。
  “好像还没呢。”
  崔捷睁眼,海棠雕花木床,熟悉的玉兰飘香,垂着藤蔓的屋檐,清晨的气息,自己已回到县衙了?动了动,肩膀立刻一阵辣辣地抽疼,咚一声又倒下去。丁洛泉刚好进来,连忙上前按住她:“别动!”手背触碰了一下她的额头,似乎有点发烫。
  崔捷喘了几口气才说得出话来:“薛大人……已停手了吧?”
  丁洛泉本不想答,但她一直盯着他不放,躲闪不过,只好说:“是,后来停手了。”
  那么,有些人仍是来不及救?
  丁洛泉见她闭目不语,双唇紧抿,就说:“你别这样,对已然尽力的事无须自责啊。”他把薄被小心掀起一角:“伤口还很疼吗?”
  崔捷一惊,侧头看看,怎么外衣已换过了?不知道底下包扎成什么样。
  丁洛泉不禁暗笑,这会儿才想起来呀:“不必担心,没人看见,回到这儿才换药的。”
  崔捷回想,那时很惊讶地见到他跟在龙武军骑兵后面。令狐胜被她催促得急,立刻就带领部下冲进山谷去。丁洛泉抽出她腰上短剑,三两下割去伤口旁的布,抹上伤药再紧紧扎住。大概齐安平会非常纳闷吧,大夫怎么也这种扎法?后来,丁洛泉拿出一颗药丸让她吃,自己很快就昏睡过去,人事不省了。
  她脸色微红,窘迫地说:“你那颗药丸,不,不是治伤的吧?”
  “嗯,我怕你疼得难受。”况且,总不能在你的瞪视下给你解衣疗伤罢。“你足足睡了一天两夜,也好,都累了这么久。”
  “什么,我睡了这么久!”
  丁洛泉笑了笑:“你一定很奇怪我怎么也跟去了吧。我回医馆放下草药,就想找你喝酒,却被县令老爷抓住,说你这么急躁,只怕要出事,借马让我追过去。”
  她用手遮住眼睛,黯然沉默,
  丁洛泉俯身拨开她的手,轻声劝慰:“这儿的人和沧州长期对抗,积怨很深,不是你这个外来者一两句话就能说服的。他们对京官又有诸多看法,自然对你也……”
  她在心里回答:是的,没有和他们一起浴血奋战过的人有什么资格说,明了他们的感受呢。
  丁洛泉轻叹了一声,换过话题:“我有点意外,那时你不但没哭,也没喊疼。”
  仍是很久的沉默,丁洛泉暗忖她也该饿了,起身摆好木椅,准备出去给她弄点吃的,想了想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方身药瓶放在她枕边:“这瓶子有名叫白玉冰瓷,要是热得难受,就把它贴在额头上,可以舒服些。”他又笑了一下:“伤好了要归还的,我可没有那么多药瓶子送你。”
  他正待转身,崔捷却睁眼,缓缓说道:“男儿有泪不轻弹。”
  丁洛泉万没想到她会答这句,真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什么时候才可以不逞能。”
  崔捷愣了愣,丁洛泉已转出外间,但立刻被齐安平叫住,似乎是询问病情。两人声音越来越低,只是她耳朵太灵,仍然隐约听到几句,“除了薛大人……其他大人有来探望……在门口望了望,怕吵着……”
  之后便是完全的寂静,大概丁洛泉已走了。她略挪动了一下以舒缓僵直的身体,拿起药瓶端详了一阵,和之前那只应该是同一质地。她看得出了神,不禁自言自语道:“陛下,你没有错骂我。我没能拦住他们,还和地方官员生了嫌隙。”喉咙好像梗住了,还有一句说不出来:我真的逞能了。
  过了五六天,她的伤势已好多了,韦从贤和令狐胜给她带了皇帝的一卷书信来。捧着信向长安所在的方向参拜后,再慢慢展开,那纸上半个字都没有,只简笔画了一群排成人字飞翔的大雁。分开来看,每只都定在不同动作,展翅欲飞,笔触甚美;合起来看就不太和谐,墨色也深一只,浅一只地凌乱无章法,不象是一气画成的,直看得她作声不得、呆立在地,脑中忽然闪出一个念头:“陛下……难不成是一天画一只?”但马上又想狠狠捶自己一下:陛下会做这种奇怪无意义的事情么!
  韦大人摸摸胡子轻咳两声:“这,小崔看得明白陛下是什么意思吗?”
  她的声音低得象蚊子:“是,陛下是叫我回去。”任期未足就被召回,陛下这么不满我的表现?
  韦大人看她表情就知道她想歪了,连忙解释:“陛下知道你中箭受伤,所以才让你回京的!”
  崔捷望望他又望望令狐胜,你们的书信这么快就传了一个来回?
  令狐胜说:“崔大人,本来我们想,这事还是由你来决定怎么禀奏陛下。不过,已经有人抢先一步地送信了。”
  她疑惑不解:那是谁?
  令狐胜笑笑,眼角似乎朝齐安平扫了扫,那呆头呆脑的小孩立刻局促不安地低头。
  送走了两人,崔捷重新打量了一下齐安平,一脸憨厚,瘦瘦弱弱的,和那些高大健壮、虎背熊腰的龙武军士兵确实没法比,她正色问道:“小齐,你到底是什么人?”
  “大人,我一向都在延英殿当差的呀。”齐安平冤屈地说:“只不过我的职务是保护陛下,每天都要藏着,所以你没见过我。这回,陛下派我来保护你,可是我没做到。”
  崔捷见他就快哭出来,连忙大度地说:“是我马快,你哪儿追得上。”

  第廿三章

  闭关了这许多天,她早已闷得发慌,而且不日就要离去,想了法子遣走齐安平,自己偷偷溜了出来。经过几个小酒馆,在门口徘徊着探头望了望,因想起丁洛泉千叮万嘱要她戒酒,终究还是没有进去。
  走了一会,忽然觉得有点不对,为何没有听到小孩子的读书声呢?退回到书塾去,里面静得鸦雀无声,院中两棵柳树间架起一根竹杆,一位老伯正往上面挂一串串熏肉,地上晒着许多腌鱼、菜干、药草之类的。进去打听,原来先生病了,暂时放假,那些东西都是学生父母送来的。
  崔捷暗自点头,心里有个主意忽然明朗。
  老伯听她说要找吃东西的地方,连忙举荐了本镇唯一出售“驴肉火烧”的小店。崔捷按他所说的寻过去,店面很小,稍嫌敝旧邋遢,人却多得要把桌子摆出路边了,从火旺炉子那边飘过来的炸酱香味更是令人食指大动。所谓“驴肉火烧“原来意指热烤饼夹热驴肉,崔捷心急,咬了一口,立刻烫得舌头打滚,又不好吐出来,只能闭眼用力咽下去,过后才猛然省起:丁大哥应该没有叫我戒驴肉吧?
  大概因为这边热闹,有个卖唱的瞎眼琴师也在店旁占了位子,琴弦拨得叮叮咚咚地还算动听,就是咿咿呀呀口音太重,又和琴声和不到一处,听了好一会儿才辨出几句:“渺渺绿水,迢迢青山,楼台望尽,何日雁归来。”她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原来他在唱《雁归来》!好端端一首曲子能唱歪到这种地步也真绝了。
  再听一会,不知是否因为知道曲牌的关系,再加上那琴师颓唐褴褛的衣着,沧桑悲沧的神情,竟让人不经意间品出一丝缠绵幽怨、忧思离愁来。
  若是陛下看见我一边吃烤驴肉一边听这曲子,不知道要怎么笑话我呢?但眼前又立即浮现临别那两天皇帝没有笑意的黑沉的脸。
  她微微叹气,望望手中只剩一小块的渐凉的夹饼,又想:长安好像没有驴肉火烧,宫中会不会有呢?
  走的时候,她向烤饼的厨子询问可有别的能带远路的小食,厨子推荐了一种棋子烧饼,她便挑了一些肉馅的送给琴师,一些素馅的包好带走。
  这晚,书塾老先生程文通家中又有医馆大夫如约来访,只不过这位来头甚大,是京城仁安堂门下的丁大夫,派头更大,竟然有个清灵俊秀的药僮跟着。
  老先生不在授课,脸色亦放缓了,复原为慈和温沉老爷爷一个,只有两条入鬓长眉可隐约寻觅年轻时的英气。丁洛泉仔细为他把了脉,判断是“暑邪犯肺而致咳”,又问:“是否食蔗解咳?这可不对了,甘蔗对风寒所致的咳嗽比较有利,但先生不是啊。”
  程文通边咳边应道:“大夫高明得很,昨日确实吃了甘蔗,老夫还奇怪这病怎么又忽然重了几分。”
  丁洛泉对药僮使个颜色,药僮连忙走到旁边放着笔墨纸砚的桌子前,拿起松墨轻轻研磨。丁洛泉看他磨得差不多了,便说:“沙参、玉竹、麦冬各二两,桑叶、干草……”
  药僮蘸好了笔想递给他,丁洛泉却笑着说“不,你写。”然后便一股脑儿地继续报着药名分量。药僮赶紧就着桌上的白纸快快地抄下。
  写完了,丁洛泉也不怎么看便递给了老先生。程文通扫了一眼,大是纳罕,望着药僮说:“京城里的人物果真如此不同,小小药僮也练得一手好字?”
  药僮连忙逊谢,程文通说:“这字笔画圆净,收纵有度,又暗藏着秀骨奇峰。古人有云‘笔者心也,墨者意也,书者营也,力者通也’,非胸有沟壑者不能善书也。老夫实在不太相信……”他狐疑地上下打量着药僮。丁洛泉只笑望着他,也不答腔。
  程文通眯着眼逐字再看一番:“确实好字,可惜有几个急回转笔、乍轻乍重的地方似乎力有滞挫,阁下莫非左肩有伤?”
  丁洛泉和药僮对望一眼,都叹服道:“老先生可真明察秋毫。”药僮重新施了一礼:“在下是宣抚副使崔捷,老先生往日都推辞不见官场中人,所以假扮了药僮混进来。”
  程文通回礼道:“大人垂临有何见教?”
  崔捷也不兜圈,直接便问:“先生大概已听说了羊角山杀俘的事?”
  程文通背手踱了几步:“这事是薛涣昏聩了,杀了战俘又换不了烈士复生。这梁子是越结越大了。”
  “不仅如此,听说战俘的尸首只草草安葬,而羊角山地势又比古亭和易州高,我有点担心谷中河水和这边的蘅渠相通……”
  程文通醒悟,不禁用力捋了捋胡子:“这阵子我一直琢磨这件事,却漏了这一层。不能再慢慢想办法了。”
  崔捷感觉他和自己的想法应该很接近,更加畅所欲言了:“老先生在本地很受敬重,门生广布,就连薛大人和县令大人都对你礼遇有加。我想,如果由你出面,说服大家,集合民间的力量把那些战俘好好埋葬了,也许最有效。但老先生可能要受不少非议和阻挠。”
  程文通叹气:“我不怕受非议,只是说服和排除阻挠需要时间。”
  崔捷从袖中取出一个装银子的小布袋放到桌上:“我几天后就要回京,不能出力,这些钱就请老先生买些松柏的树苗帮我种下,也当是我为这儿尽的最后一份心吧。”
  程文通也不推搪,拱手说道:“大人想得周到,老夫必定竭尽所能。”
  丁洛泉听说“回京”二字,有点错愕地望了望她。
  程文通又问:“大人觉得沧州人会很快打过来报复吗?”
  崔捷略沉吟了一下,答道:“之前的战事,田慈尘不是背部中了毒箭?老田手下有个迟大义,爱兵如子,民心所望,颇有将才,但也人如其名,义字当头,对老田忠心耿耿。要是老田死了,沧州必定以迟大义为首,那可就难对付了。最好老田一直缠绵病榻,死不了也好不了,那么迟大义不能上位,老田也没有心情过来袭扰……”
  她脑中灵光一闪,忽然计上心来,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瞟向丁洛泉,只见他微笑着颔首,似乎已猜到她心中所想。她却赶紧把目光移开了。
  程文通不知道他们已转了许多脑筋,呵呵笑着说:“崔大人分析得好。希望老天助我,让老田遇上个庸医。”
  从程家出来,崔捷走了很长一段路都不言不语。丁洛泉便先打破沉默道:“你是不是想派我到沧州去当庸医?”
  她眼中夹杂着信任和忧虑:“太危险了。万一被他们发现,会把你当作奸细吊死。”
  丁洛泉抬头望着天上的一轮半隐在云海中的弯月:“这确实是奸细的活儿啊!我能治病,又能下毒,又会易容,聪明敏捷,胆大心细,诡计多端,基本上是这一任务的最佳和唯一人选。”
  崔捷很迟疑,笑不出来。
  “我只担心一件事,”他转头盯着她看:“你还在古亭的话,我还能放得下心。但你却要回京了。”
  “我,我伤口痊愈得不错,这是你说的。”
  丁洛泉很轻地低语:“……可我还担心些别的。”
  崔捷拧头:“我还没决定呢!”
  丁洛泉笑了:“当然,我是朝廷派来的,有你下令我可以走得光明正大,可没你的命令我也照样能走。”
  崔捷望了望他,继续低头向前走。
  在医馆前告别,崔捷恳切地说:“丁大哥,这件事我们都再想想?”
  “没时间了,老田痊愈了就不好玩了。”
  崔捷心里一片混乱,不知道该劝不该劝,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丁洛泉轻轻推了她一下:“回去吧,别杵在这儿了。”
  待她真的转身走了几步,他又一把牵住她的袖子。崔捷回头,他的大半张脸都隐在夜色中,看不清表情,声音也低得近于呢喃:“是皇帝把你召回去的?”
  崔捷疑惑地答:“是啊。”
  丁洛泉松了手,似乎“哦”了一声,片刻之后,崔捷见他没其他言语,便再次道了告辞,转身回县衙去。

  第廿四章 霞枫宫

  万年县、霞枫宫,当朝皇帝最爱去的避暑之地。
  马车轮子轧得地面嘀噜嘀噜响,崔捷在车中睡得昏沉迷糊,忽然一个颠簸差点把她整个儿抛起,额头狠狠撞了一下,立刻便眼冒金星起来。
  接近长安地界时,齐安平看出她已十分疲惫困顿,便坚持一定要弃马换车。
  她掀起帘子望望,两边山崖奇石交错,气势逼人,马车就在窄窄的谷缝中穿过。怎么不是宽阔平坦的官道?难怪车子会颠来颠去了。
  “小齐,你不会是认错路了吧?”
  齐安平一边赶车一边回答:“错不了,陛下如今不在长安,叫我把你直接送到霞枫宫去。过了这一段就能绕回官道。”
  据连日来的观察,这小子和皇帝传消息的方式可谓五花八门无奇不有,驿站驿兵、黑鹘鸟、火箭筒,还见过他在舍馆、酒馆偷偷留下奇形怪状的记号,似乎是借沿路一些江湖帮派协助传递,多管齐下,务求尽快。没想到他的门路,不,皇帝陛下的门路这么多。
  崔捷放下帘子,小声嘀咕:“走官道不好吗,何必抄近路?”
  齐安平大声答道:“谁叫大人在路上磨蹭?按照陛下的算法,我们本该前天就到的,现在已是迟了。”
  崔捷缩了缩,枕着手躺下。这小子眼睛倒尖,可是没办法,一想到回京面圣,心里不免总有点怯怯。
  出了官道不久,便见前有官兵驻守,验了他们铜符才放行通过。这儿该是皇帝行宫所在了。环视了一下,薄云蔼蔼,峰高叶茂,森森冷绿,暑意全消。到了霞枫宫,中人过来通报:“陛下一个人打猎去了,吩咐了如果崔学士来到,请他到山顶鹰望亭等候。”见崔捷有犹疑神色,又解释说:“陛下会到亭子看日落,一定能见着。”
  两人找地方卸下行李,崔捷悄声问齐安平:“陛下怎么一个人去打猎?”
  齐安平笑道:“山上只有兔子,松鼠,方圆几里外羽林军围得铁桶似的,苍蝇也飞不过来,怕什么。我们跟去了陛下会龙颜震怒的。”说完,还大张着嘴学了声虎啸。
  按照内侍的指点,崔捷沿着时现时没的小路上山。看得出这山是人力修饰过的,过于高大的藤木蔓草都被铲除,只保留矮矮的草丛,却因手法巧妙而仍然不失其自然野趣,更兼枫槐密植,茂叶繁柯,真的好景致。
  所幸这一峰倒不太高,否则真要累死她了。走到半山,很久都没能兜回小路去,似乎迷路了,正迟疑间,听到附近隐约传来瀑布飞流声。她猛地省起:自己难不成要带着这一路烟尘去见陛下?
  循着水声走了半里路,果然见到了一方碧水,池子不小,瀑布击荡起朦胧的水雾,润染得山色更加清爽,潭水明瑟幽澈,清可见底。
  崔捷蹲在水边一块石头上,探头一看,唉?怎么下巴都尖成这样了?
  泼水认真地洗了脸,再用袖子轻轻擦干。水面突然泛起一波波涟漪,源头似乎是密密的芦苇遮住的那一边,崔捷吃了一惊,手也不禁按在短剑上,是什么大鱼要游过来么?
  哗啦几声水响,“大鱼”出现了,崔捷脚一软,差点滑到水里,幸好及时右手撑住,借力转身站好,再期期艾艾地分辩道:“陛下,臣,臣不知道是你……”
  陛下一定也被自己吓到了,方才那一瞬,他眼睛都瞪圆了,晃了晃才在水中定住。
  半晌,才听到他尴尬地说:“你,你往左边走二十步。”
  崔捷连忙答是,大步急急迈出,不意七八步后被石头一绊,立刻漂亮地摔了个狗啃泥,不,不是泥,是淡香绵软的一堆衣服!因为隐藏在长长的芦苇下,自己没看见。她赶紧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剑穗却被衣服上一条十三节金镶玉腰带紧紧勾住……
  天!她羞愤无地,悲沧欲哭,我怎么就笨拙到这种程度了!
  越是心急,穗子和腰带越发缠得紧密,解了一阵都没解开。只听后面皇帝幽幽地说了一句:“我叫你往左,你干嘛往右呢。”
  原来陛下是要我离他放衣服的地方远点,方才受的打击已够大了,再来厉害的也麻木了。
  好不容易解开穗子,她立刻背着水潭快步走到更远的“安全”的地方去。又是哗啦几声水响,大概是皇帝从水中出来了。
  崔捷不由得红潮满面,方才瞥见的结实的裸露的肩膀总在脑中挥之不去。
  后面再传来一阵衣物悉索声,大概皇帝已开始着衣了。崔捷几乎可以想象他款款地优雅地展手,提足,束腰,系冠。
  她简直快崩溃了,只好用力扯着落在胸前的一缕头发,暗念:“别想了!别想了!”
  皇帝的脚步近了,见她缩着肩不敢转头,便径自绕到她面前:“你有带帕子,或汗巾之类的吗?”
  崔捷抬头望了他一眼,他头发已半湿,不停地滴滴答答,刚探手入怀,脸上却一红,微微侧了身才取出一幅小汗巾来,她没看到皇帝扭头,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
  那汗巾天青底色,一角点缀着几朵细小的白色花蕾,既轻且软,细腻冰凉,崔捷说:“臣在酒泉时向新罗国商队买的,可能没有宫中的贡品好。陛下将就着……”
  话没说完,皇帝已接过汗巾往头上擦了:“我觉得很好,没有将就。”那汗巾仍留着一丝皂荚的辛味,这倒泄漏了它是平民之物了,皇宫和富贵人家洗涤用的皂团都是各种香料使劲儿地加的。
  皇帝一边擦一边端详她的脸,心中暗悔:她瘦了这么多。
  崔捷难为情地别过脸,避开他灼灼的目光。
  擦完头发,他把汗巾递过来,崔捷想接过,皇帝却又攥紧了不松手,两人各自抓着汗巾的一角僵持着,情景诡异。崔捷大窘,这是怎么回事!
  片刻后,皇帝讪讪地说:“我把它弄脏了,怎好这样还你。”
  崔捷傻眼,我宁愿自己洗,怎敢劳烦各位公公呢。但皇帝已趁她发呆把汗巾夺过,折好了放进袖中。
  为了打破似乎又要尴尬起来的气氛,皇帝赶紧笑了两声,问她:“敏直是第一次来这儿吧?觉得景色如何?”
  崔捷只得断了对汗巾的挂念,随口答道:“天子别宫,非一国之物力不能筑之,景色自然是好的。空山清明,静若太古,回首京都烟火城中,真如隔世。”
  说完立刻就把自己骂了个半死,这不是在讽刺陛下么?
  皇帝苦笑道:“幸好不是我初建的……这儿好归好,我一年也只来一次,不来觉得浪费,来得多了,又怕日后史家笔下昏君部中多加一笔。”
  崔捷连忙躬身赔礼:“陛下,臣只见过戈壁、草原、绿洲,这样的云山碧水从前只在书上读到,心里很是欢喜呢,想必山顶的日落和沙漠的会大不相同。”
  皇帝摇头说:“那是我考虑不周,你一路辛苦,今天先回去休息罢!”
  两人都曾想过再见面时对方会是怎样地黑沉或冷淡,却没想到会被这个意外一搅。崔捷也暂时松了口气,之前以为陛下要在冷风煞煞的山顶孤亭上审她呢。
  翌日,有几位大臣从长安过来,轮番会见之后已近午时。康福问:“陛下,现在去传崔大人吗?”皇帝勉强忍住一个呵欠,摆了摆手:“我要出去,晚一点传膳。”
  霞枫宫中,除了皇帝、后妃们居住的乾安殿、霜华殿等,还有梅兰竹菊四小园,占地最小、地势最低的兰雪斋、画竹轩乃是随侍大臣起居之处。
  皇帝这回只是小住,本没有大臣跟随,故此内侍省没有为兰雪斋预备伺候的中人。皇帝自己推了竹门进去,穿过曲折幽深的花廊,前厅没人,皇帝踌躇了一下,便从侧门绕到后园去。
  园的东南角有座小亭,旁边一棵紫藤木垂下无数长长的淡紫花串,好像给亭子做了一幅挂帘似的,亭中短榻上,一个人斜倚着亭柱正沉睡中,数片花瓣沾在她的头发和衣服上,地上有本跌落的书册。
  想必是崔捷一早起来等他传召,等得太困,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皇帝走过去,微微俯下身,她双眉皱得很紧,不知梦到了什么。皇帝情不自禁地伸手,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左肩,她似乎有所感应,肩膀和左手忽然颤抖,皇帝一惊,连忙缩回了手。
  许久都再没动静。皇帝长吁了一口气,又不忍叫醒她,弯身拾起书册,见到案上一个碟子中盛着四个金黄扁圆、有绿豆香味渗出的小饼子,刚巧腹中辘辘,便拈起来一口一个地吃了。
  这时崔捷悠悠醒来,一眼看见空空如也的碟子,登时跳了起来。皇帝心虚地笑笑:“这饼子是哪里的土产?好吃得很。”
  “陛下,那是从易州带回来的。臣担心日子太久会变味,没敢请你吃,可你怎么……”因顾虑到这一层,她几天前就把整袋饼子塞进自己肚子里,那四只是硕果仅存的了。
  皇帝愣了愣,原本就是要请我吃的?早知道不该囫囵吞枣的……
  崔捷见皇帝脸色微红,神态古怪,忽然惊得冒汗:陛下什么时候来的?我……我没有露什么破绽吧!
  皇帝看她瑟缩不安、惊疑不定的样子,大概也猜到她心里所想,玩心忽起,就收了笑容端着脸说:“我重看了你这段时间的折子,你总编排自己的不是,要我惩戒你,我已想好了,太仆寺最近有两位上牧监同时请假回乡探亲,你过去暂代两三个月,如何?”
  虽然上牧监也是五品,但……她面有难色地说:“陛下,臣在酒泉时,曾试过去朋友的牧场干活……可是,一个月后,那儿的牛羊都,都掉膘了……”
  皇帝大乐,随即又奇怪地问:“你为什么要去牧场干活?”
  崔捷低头望着地下,轻声回答:“银子又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
  皇帝有点讶异,她的汗巾虽然不算上品,可也不是普通百姓买得起的啊。他轻笑一声说:“我看你也不会养马,刚才是说笑的。我想说的是,你出去这一次,好像……对自己很失望,是不是?”
  看表情也知道她默认了。
  皇帝温和地说:“你知道,我的母妃生我没多久就卧床不起,她料到自己时日无多,就硬撑着给我写了一封信。有满满五页纸都是教我怎样安全地做一位亲王。最后几句,是关于万一我坐上了九五之尊这个位子该怎么办。她说,做一个舒服的皇帝,就要脸皮够厚,良心够少。我现在想,做一名官员大抵也是如此吧。
  她又说,我该明白即便是天子,也有很多力量不能到达之处,如果用尽一切勤勉之后都不能如愿,也毋庸过于自责。”
  崔捷心中微微震动,过了半晌才答道:“是,臣明白了,谢谢陛下。”
  皇帝目光明亮,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双眼:“那么,你仍然愿意当我的翰林学士吗?”
  崔捷嘴角轻舒,笑容浮现:“是!臣愿意。”

  第廿五章 拾遗记

  七月初四,已入鬼月。平日最勤奋的官员也怕了游魂异鬼,酉时一刻,趁着太阳还没下山,三省六部诸署司人员都纷纷打道回府了。
  崔捷随皇帝回到长安,又歇了几天,今日才回大明宫应卯。
  萧澈站在尚书省政事堂西边的花廊上朝她挥了挥手,她连忙快走几步,滴翠婆娑的芭蕉叶后又现出一位绯衣少年的身影。她脚步一滞,少年可能已躲在芭蕉叶后看了她一阵子,此时视线突然碰上,有点失措地避开,转身就走,萧澈想拉住他袖子,却抓了个空。
  唉,这算是我怕他还是他怕我呢?
  萧澈无奈地望着裴子明隐在花丛中渐远的背影,崔捷上前,低声说:“陛下不能去喝酒了,他要开始斋戒。”
  “……又斋戒?”惊讶过后,萧澈又马上恍然:“啊对,中元节前要祭祀,还有盂兰盘会,我怎么把这都忘了。”
  这次祭祀又名“荐新”,将以今年收成的第一批新谷为祭品,以答谢天地厚泽,祖先庇佑,祈求余下的日子都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盂兰盘会,皇帝要在青龙渠上放出第一盏河灯。
  萧澈叹气:“既如此,我们自己去吧,守素恐怕已等得要发飙了。”
  这时节,有一处是仍然灯红酒绿,绝对通宵不歇的,东市以西平康坊。
  因这儿姑娘多,小贩们紧紧抓住落日的余辉拼命推销各色乞巧节的玩意:织女娘娘像、豌豆、七孔针、巧灯……还有不少卖蜘蛛的!又大又丑的蜘蛛挤在笼子中,细长的肢节动来动去,看得崔捷毛骨悚然、直冒冷汗。不解的是卖蜘蛛的通常还搭售另一样东西,或是西瓜,或是葫芦,或是各种金属小盒子。
  “这这……这也是乞巧用的?”她颤声问道。
  萧澈嘻然:“你家乡没有这种习俗?七夕之夜,把蜘蛛关进西瓜、葫芦或盒子中,第二天打开,谁家姑娘的蜘蛛结网最多最密,谁就算是乞巧成功。”
  崔捷吁气,暗想:“幸好那边没有这习俗。”随即又冒冷汗,幸好没说出来,我又不是“女”的,何用乞巧?
  萧澈笑问:“你可知道长安城所有名媛阔小姐们装蜘蛛的金盒子都是哪家出产?”
  瞧他笑得十分得意,崔捷又一惊:“难不成是你家?”
  洛阳萧氏,从太宗皇帝一朝起,计有皇妃一、太师二、尚书二、侍中五……端的是声名显赫的关中第一世家。不过权势越大越招人嫉恨,屡次被人陷害至几乎灭族的地步,到了萧澈曾祖一代已心灰意懒,让其叔祖父辞官回家,转而经商,三代以后,俨然有成为关中第一大商贾之势。萧澈父亲不久前也递表辞官,目前朝中就只留下萧澈一人了。
  不用问这些事她当然是从《登科记补遗》看来的,果然如书中所说经营范围涵盖甚广呀。
  萧澈大笑道:“不但由我家出产,而且点子是我想出来的。因为我听一个人说,蜘蛛受了某某草的味道的刺激结网会更快更密。什么草不能说,说了就赚不了钱啦!”
  崔捷讶异得口不合拢:“竟然会有人去钻研蜘蛛怎么结网。”
  萧澈连连摇手:“非也非也,他本是研究毒药来着,顺便发现了这个秘密而已。其实这草对蜘蛛的作用还算不上秘密,真正的秘密是怎样让它的味道在盒子中维持更久。”
  “你这位朋友是大夫吧?”
  萧澈迟疑了一会,才微笑着答:“我不敢说是他的朋友。告诉你也不要紧,他就是已故世的晋王殿下,我曾当过他的伴读。”
  那不是更怪异?一位殿下去研究蜘蛛,研究毒药。
  “晋王殿下不但刻苦学医,而且武艺高强,还会高明的易容术,我早见怪不怪了。”
  崔捷霎时变了脸色,心里不安地念:不会吧?不会的……很快又笑了起来:我真异想天开,丁大哥看起来应当是一点武艺都不会的。
  但是,晋王的伴读竟然成了陛下信任的臣子?晋王离世时陛下还小,否则,坊间必定流传着无数弑兄争权的版本吧。
  在她心里不断转着各种念头的时候,萧澈拦住了她:“别往前走了!没见那上头挂着什么灯笼么?”
  崔捷微微赧颜,回头一看,他们已到了闻名全城的酒家鸣泉居。
  韦白果然等得很不耐烦了,萧澈也不和他招呼,先拉住一个酒保说:“快请玉萱阁的碧媛姑娘来。”
  韦白有点意外:“陛下不来了?他不是吵着要来这儿吃鲈鱼?”
  崔捷过去坐下,告诉他:“陛下要为中元节的祭祀斋戒,但你怎么就知道他不来了?”
  韦白苦笑了一下:“君不见嘉川如此迫不及待地请歌伎?陛下是不会和我们狎妓冶游的,再说,太后的杖责也不是好玩儿的。”
  他问候了一下她的伤势,崔捷蓦地想起一事,忧虑地问:“守素,近几天你爹有信回来吗?”
  “没有呢。你想问易州的事?他多半都写在奏折里了。你还比我早看到呢。”
  那厢萧澈已自顾自地喝起酒了:“小崔,碧媛很会刻木雕人偶,待会我让她帮你刻一个,如何?”说完,还和韦白交换了几个不厚道的眼神。
  崔捷想不通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有点生气地答道:“不敢劳驾。”
  中元节那夜,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摆了案桌,燃起香烛,用糕点、瓜果招待路过的鬼魂。城中最宽阔的几条河道——永安渠、清明渠、仙济渠的两岸挤满了准备放灯和看灯的人,只等显圣寺、慈恩寺、妙惠寺的僧侣完成法会就能放灯了。
  崔捷提着一盏琉璃荷花灯来到离家最近的仙济渠边,幸好此时已过处暑,水动风凉,河汉星疏,尽管人多了点,也仍然是一个美好的夏夜。
  仙济渠和龙首山上的青龙渠相接,皇帝和亲王们巨大明亮的河灯已陆陆续续顺流而下经过这里,引得岸上发出阵阵惊叹和喝彩。
  看看旁边,许多小童举着一片长柄荷叶就来了,上面点一小支闪烛,飘在河上青光荧荧,有如鬼火,有些孩子还在荷叶上放一小粒花生糖。
  买不起琉璃灯的人,干脆就镂空了西瓜或莲蓬做成河灯来凑趣儿,可惜西瓜莲蓬都有些重,飘不了多远就沉了。
  河堤过高的地方不好放灯,渔家就把小船连成一排靠在岸边,让人自由地下船来放。崔捷看着自己的灯一直飘荡到远处,和其他人的混在一起,最后化作数点模糊的光,心里不禁有点儿怅怅的。
  忽听岸上有一阵轻微的骚动,崔捷回过神,这才发现隔着几艘船,一个小童正尝试用撑船的竹竿去挑动他的荷叶灯,大半个身子探出船外,让人猛捏了把汗。她刚想过去,一位青衣女子已先她一步抱住了小孩,把他拖回到安全的地方。
  一阵风拂过,那人的幂离快要被风掀起,她慌忙腾出左手按住,就那一瞬,姣好的容貌已让大家看个清清楚楚。她手中本抓着帕子,忙乱中却顾此失彼,被风轻轻卷走,飘向崔捷那边。
  岸上又传来一阵轻笑声和交头接耳声,崔捷拾起帕子暗笑,我是不是该象嘉川那样,风流倜傥地轻轻嗅嗅?
  那女子透过薄薄的黑纱与她对望,然后,视线忽然停留在她颈上。崔捷一惊,咦,这人真敏锐!然后是大吃一惊,原来是故人,薛大人的千金,闺名好像叫环宁?
  薛环宁在易州的幂离是覆盖全身的,到这儿却截短了,只遮住头部。长安城的女子开放活泼,已鲜少有人戴幂离了,她这样打扮算是一个折衷。
  薛环宁也认出她了,微笑着颔首致意。崔捷走过去把帕子还她:“小姐几时来京的?”
  “我和大人差不多同时出发的。”
  崔捷有点失望,那就问不到别后的情况了。薛环宁歉然问道:“大人,你的伤已好了吗?”
  “谢谢!已完全好了。原来小姐在长安有亲人?”
  薛环宁笑着摇头:“我是为婚事而来,但耽搁了。”
  糟,似乎问了些不该问的,而且这位小姐总有点似笑非笑的神态,让人好生忐忑。鬼月诸事不宜,一般结亲都会赶在七月前,这一下可要耽搁很久了。

  番外·萧澈篇

  第一次见到陛下是在颖王府庆祝小苏园落成的盛大宴会上,那时,他还是个粉妆玉琢、面雕似的小娃娃,我们称他为吴王殿下。
  出席者还有庄宗陛下、惠毅皇后、晋王殿下、各位郡王和五品以上京官。我和袁尚书的二公子被挑选为这次宴会的持花酒童。
  持花酒童这角色是专为各大臣的小公子能尽早地更多地在皇帝跟前露脸而设,目的自然是为日后仕途铺路。但也不见得人人都想争先恐后,万一皇帝心血来潮要弄个神童测试,让你手忙脚乱地舌战满堂大学士、大文豪,那也不是好耍的。一招接不住则英名尽丧矣。
  再者,宴会上这么多人,斟过一巡酒手都要麻了。我倒不为怕辛苦,我是怕不小心风头盖过了袁家二公子,所以不得不辛苦地小心翼翼地韬光隐迹。
  彼时我已到达酒童的年龄上限,听说陛下曾经数次提出要让萧家的孩子当一回酒童,但我一直作为晋王殿下的伴读留在洛阳,他被接回长安,我才跟着过来。
  那次宴会想必给许多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因为晋王殿下独自表演了《兰陵王入阵曲》。曾经见过丁昭仪华美舞姿的皇帝和一些大臣们会是怎样地感慨万千呢?
  那舞台很宽阔,仍未到达武将魁梧身高的晋王殿下却表现出无可比拟的霸道气势。他身着暗红和墨黑为主调的战衣,手持短棒,头戴一副狰狞扭曲的兽形面具。
  “咚!咚!咚!”苍凉雄浑的战鼓声中,殿下缓慢地挥舞着短棒,似指挥又似应战。虽然慢,但每一次舞动都步法凝重,英武庄严,震慑人心。等到第一节笙笛齐响、曲调转变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用力握着拳,憋着气。
  大家都看得呆住,没人叫我过去斟酒。否则我那满手大汗可要失礼到家了。
  殿下的面具并没有覆盖整张脸,下巴和嘴出卖了面容俊美的真相,这也符合传说中兰陵王的形象——他就是因为太过秀美,无法震吓敌人,所以不得不每次上阵都戴着丑陋恐怖的面具。
  我一直思索未果的问题是,殿下的舞蹈是柔的成分多一点,还是刚的成分多一点?可能我一开始就想错了,这个舞本来就是刚与柔必须完美结合、融会一致的。
  最后,当他瞬间取下面具时,不少人都情不自禁地偷偷吁了口气,这种战场上才有的肃杀紧张气氛定是让他们冷汗直流、心惊胆战了吧。
  片刻过后,才响起满堂的掌声。
  殿下到台后换过衣服,再次回到筵席中,经过皇后和吴王殿下桌前时,吴王笑得高兴,拍着小手掌连声赞叹:“哥哥真厉害!”
  我吓了一跳,晋王装作没听见似的直接从他面前走了过去,皇后用眼角冷冷地扫了一下吴王,他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低头默默看着自己的衣服。
  我再看看晋王,他正忙着应付陛下慈爱的称赞和大臣谄媚的奉承……整个宴会,陛下似乎都没怎么关心吴王殿下。我简直快要同情起他来了。
  我听晋王说过,他和吴王殿下已经意外地碰过面,如果不是皇后在旁,我想他大概会稍微回应一下他吧。
  宴会还未结束,不过,侍童的工作已完成了。
  我赶紧换掉那身讨厌的衣服,熟门熟路地奔向朋友们的所在,他们的蹴鞠大战正斗得如火如荼,我加入到守素、池阳县主和嘉佑县主的一方玩了起来。不知多少局后,有人一脚飞踢被我挡出,那球咕噜噜地滚到了场外,一个小身影蹬蹬蹬地冲上去,一把抱起皮球,望着我们傻兮兮地笑。
  我们互相交换着不安和否定的眼神,这么小的殿下别说摔着了磕着了没人担当得起,就是闹脾气哭起来闹起来也够我们受的了。
  吴王人小,却也明白那些眼神的含义,笑容渐渐僵住,明亮渴盼的双眼也变得黯淡无光,最后把球用力甩在地上,转身跑远了。
  我们心里多了些内疚和尴尬,再也不能玩得那么开心酣畅了,直到晋王殿下出现。
  在我的引荐下,他早已成为大伙儿非常熟稔的“球友”了,而且他技术一流、功夫了得,大家都欢呼着叫他过来。
  我犹豫了一会,还是拦住已开始兴致勃勃地颠球的晋王:“刚才,吴王殿下好象跑到石阵迷宫那边去了。”
  晋王立刻停住,带着一丝责怪的语气对我说:“你怎么不拦着?他第一次来,不认得路的。”
  他向石阵方向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想了想,又转身回来,对池阳县主说:“县主,请你去找吴王回来。我怕他会迷路。”
  池阳县主是颖王家温婉贞静的大小姐,由她去应该比较能取得那孩子的信任吧。
  不久以后,池阳县主果然牵着泪痕未干的吴王回来了。他见到晋王愣了愣,甩脱了县主径直走过来,向晋王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
  晋王轻轻叹了口气,牵住他说:“好,我带你回去,你可别再乱跑了。”

  第廿六章

  每月初九、十九、廿九日,起居郎大人都会到永昌坊国子监辖下最大的讲堂文晖馆传道讲学,尤其十九日这天将对民众开放,起居郎大人深入浅出,直白诙谐,最爱有人找他斗嘴,因而每次场面都非常热烈,
  但崔捷一时忘了这事,清晨去到,发现国史馆只有一位猜拳猜输的典书驻守,其他人都偷跑去听起居郎大人讲课了。
  馆内有一处是专放本朝史简的。崔捷向他说明了想看太宗朝初定律法前后的几次大讨论,平日该由他们帮忙找了再拿到其他地方看,这回典书很忙,指点了书册的位置后就放心走开,继续誊写他的书稿去了。
  崔捷进去,对着墙上大幅的太史伯像和董狐像恭敬地鞠了一礼。这两位战国时期的“不怕死太史”是后世史官的楷模典范,画中神态十分庄重,散发着让人惴惴的肃穆气压。
  她很快就找到了想看的书,但中间竟然缺了一本,上下左右寻了一遍也没有,再到其他书架上找,不经意间就看到一些三本一捆用绳子扎好的书册,上面一张小纸用朱笔写了个“密”字。这些显然是武宗、庄宗和本朝三个时代的历史记录,此时仍未解封,就连史官也不能随便翻阅。不过,那些绳子似乎扎得并不甚紧……
  庄宗朝的最后三本摆在太显眼的位置。崔捷偷偷向外望了望,典书的眼睛都没离开过他的书稿,她深吸了一口气,敏捷地解开绳子,借着袖子遮挡,不紧不慢地回到原先那个书架旁,假装仍然在看太宗朝的史录。
  有些事情她是早就模糊听说的,惠毅皇后生的皇子早夭,庄宗皇帝心情不好,就去洛阳散心,不料却看上了时为教坊舞伎的丁昭仪。这位娘娘脾气很硬,无论如何也不肯回长安,庄宗就大兴土木,为她扩建了芳桂宫,因她闺名玄紫,遂又改名紫桂宫。
  崔捷一目十行看得飞快。
  庄宗对丁昭仪宠爱非常,每年倒有六七个月留在洛阳,害得满朝文武不得不跟着搬过去。朝廷在东西两京之间频繁地来回迁徙,洛阳城要修建更多的宫室院署以实现都城的职能,写史的人愤慨地说,钱都白白浪费在无益的事情上,而真正需要的地方却左支右绌、入不敷出。
  这种情况直到丁昭仪死后才结束,庄宗似乎哀痛欲绝,大病了一场,之后便再没踏出过大明宫一步。半年后,丁昭仪所生的晋王也被接回长安。
  因庄宗沉疴日重,朝廷出现了两个阵营,一方是希望拥立吴王的以皇后兄长袁尚书为首的大臣,另一方是希望拥立晋王的两名神策军宦官统领。
  看到这儿,崔捷心里嘀咕:“庄宗皇帝一定很左右为难吧,从他早期的行动看,应该是想把从武宗朝流传下来的宦官专权的毒瘤清除掉的,但他又很疼爱晋王。”她忽然想起了皇帝,掐指算算,那时他才十岁,对于这位抢去了父亲所有注意力的兄长会有什么想法呢?
  仁景二年四月,庄宗又一次病倒,神策军在九仙门设伏想诱杀吴王,不知被谁走漏了风声,袁尚书一派将计就计,将两名宦官头子直接射杀于宫墙下……但,此时却发生了另一个意外,明德殿藏书阁烈火熊熊,整整烧了一夜,而晋王殿下也在这一晚失踪了。
  执笔者对于晋王死于大火的说法似有疑问,但那一夜这么多士兵围在大明宫外,都没有人看见晋王。后文附录了庄宗的诏书,把杀害晋王的罪名压到两位已死的宦官身上……
  崔捷把这段再细看一遍,很多地方语焉不详,自相矛盾。明德殿几乎烧成灰烬,找不到尸首似乎合理,但,有没有可能晋王真的趁乱离宫了呢?
  她不敢再看,把书册按原样绑好,放回到原处去。典书一直专心于他的书稿,崔捷上前告辞,反把他吓了一跳。
  下午,她去延英殿拜见皇帝。皇帝第一句便问:“易州古亭县是否有位叫程文通的私塾老师?是个怎样的人?”崔捷不知他问来做什么,只用两句话简单地答了。皇帝便让她看刚刚送来的韦大人的奏折:“似乎是这人带头,把死在羊角山的俘虏重新安葬了,还种上松柏。前几天沧州有一队兵马袭掠了易州其他县,独独绕开了古亭县。”
  崔捷连忙问:“有多少人?死伤严重吗?”
  皇帝沉默了一会,才答:“听说田慈尘的箭伤一直反反复复,话都说不清了。那批人人数不多,估计是私自出兵,他们知道不能和薛涣硬碰,就专挑防守弱的县城洗劫。虽然后来薛涣把他们打退了,百姓……还是死伤不少。”
  皇帝尽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带过,但她仍然可以想象那些士兵会怎样在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身上发泄仇怨。
  她脸色苍白,手也在微微发抖。丁大哥似乎已成功了,他是否已经安全离开沧州了呢?
  “我本来还在考虑要给薛涣一些褒奖,毕竟他成功守卫了易州。”
  崔捷小声答道:“薛大人确实应得首功。”
  “你忘了……”皇帝说了半句就停住,脸上有点不自然的神色,只好尴尬地扭头。他咽下的这句话其实是:你忘了是谁把你射伤的?
  她却已感觉到他的想法,因为他的视线轻轻扫过她的肩膀。
  “陛下,薛大人为保卫易州真的已拼尽全力,臣丝毫不怀疑他对国家和朝廷的忠诚之心。”她迟疑了一会,又说道:“当日易州被围,又被奸细烧了粮草,朝廷为了派兵救援的事争论不已,可没过多久就传来解围的消息,陛下还不知道为什么吧?”
  皇帝有点奇怪:“我听到的说法是绝境之下,士气大振,一举突围。”
  “并不是这么简单的……臣初到易州时,曾到城门上视看,发现城楼的一根大柱子上勾住了一小块红色绸布,上好的质地,还有花草暗纹,应该是女子裙裳上撕下来的。臣很奇怪地拉住士兵问,为什么会这样。”
  皇帝听得呆住,望着她的脸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那些士兵都很惧怕这个问题,躲闪着不答。臣还试过问那些送饭到城头的老伯,他们明明一副知道的神情,却也不肯说实话。后来,我到古亭县住了很久,和县令大人处熟了,才知道……在最危急的那天,薛大人把他的千金绑在城头,对所有士兵说,‘谁杀了田慈尘,我就把女儿嫁给他。’”
  皇帝惊叫:“什么?”
  崔捷低头继续低声说道:“他还让薛小姐穿上最好的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其实大家都知道他很疼爱女儿。”
  皇帝忍不住说:“他何必如此……”
  “大家都很感动,忍着泪拼命杀出去,终于突围退敌。但这件事对薛小姐是一个伤害,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地不愿再提。”
  皇帝默然了片刻,才说:“难怪你们的奏折都没解释过易州解围的方法,我可是一直很想知道的。”
  崔捷补上一句:“薛大人和臣之间有点误会,但也没有影响我对他的看法。”
  皇帝微微笑道:“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廿七章 风乍起

  几天后,皇帝在朝会上和大臣们议定了晋薛涣为忠毅伯,也草拟了制书的稿子,在其中对他的功劳一一称扬了一番,兼以宣示朝廷褒勉慰劳之意。退朝后皇帝却又把制书暂时扣住了,不让发出去。
  晚上,皇帝启驾前往承香殿探望太后。今天本不是寻常探视的日子,太后早已换过寝服了,得了内侍通报,训练有素的宫女赶紧伺候她换衣、梳髻、理妆。皇帝进去时,太后已端容正服地候着了。
  皇帝殷勤问候了两句,太后微笑着打断他:“你终于肯给薛涣一个爵位了?”
  皇帝答是,蕖英和瑶英给他们端上两碗琥珀雪耳莲子羹,太后小啖了一口,温和地说:“这就好。我以为你还在意他杀俘的事。”
  皇帝坐正了身子,以示洗耳恭听。
  太后又说:“虽然太宗皇帝曾言,死生大事,诚宜慎重,死刑务须三判而定,战俘也应待以宽仁。但是,宰相肚里能撑船,那天子的肚里更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才是。这世上的人,千迥万异,未必个个的秉性手法都合我们的意,可也不能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揪着我们不顺眼的一点不放吧?”
  “母后所言极是。”
  “你不给他一点勉励嘉许,只怕会寒了其他忠臣的心。就算有什么不对,暗地里好好说就是。”
  皇帝连连答是,又笑道:“此时有一桩他的好事,是母后能做的。”
  “我能做的?”
  皇帝简略地把易州解围的前因后果告诉她,太后皱眉说道:“这位薛姑娘可真受委屈了。”
  “还不止如此——薛涣和侍御史彭周是同年,以前在京中时非常交好,后来分别生了儿女——”
  太后脸上闪过了然神色:“彭周?难不成……这两人还结了什么娃娃亲?”
  皇帝笑而不答,太后不禁用手揉了揉额头:“我大概能猜到了,是不是彭家知道了薛姑娘曾经那样抛头露面,她父亲又说出那样话来,很不满意,想要退婚?”
  “母后料事如神。薛小姐如今已入京,一直在慧净庵住着。”
  太后瞟瞟皇帝,问:“崇谊,难不成你想让我下旨赐婚,好解除薛姑娘的困境?”
  皇帝笑答:“是,请母后降旨,让薛家双喜临门。”
  太后细想了一会儿,摇头说道:“不行,我不能。”
  皇帝本以为太后断不会拒绝玉成这样的好事,一脸错愕和不解。
  太后说:“难道你没听过,这长安城里,就数显圣寺的云瑰石和彭大人的脑子最硬?彭大人说的就是彭周的爹,薛姑娘未婚丈夫的祖父。”
  皇帝仍是不大明白,太后叹了一声,解释道:“那句话不正是说彭家的人古板固执,僵硬不化?心里先存了看不起的念头,就算我勉强命令他们成亲也改不了他们的成见,以后的日子还是有薛姑娘受的。我怎能把人推进火坑?”
  她再琢磨了一会:“我可以请这位姑娘进宫里来,探一下她的想法再作决定,也许有人觉得只要能嫁就是好事。”
  “还是母后想得周到,多多有劳了。”
  “但是,崇谊,”太后见皇帝起身似乎要告辞,又唤了一声,皇帝立定,疑惑地望着她。太后轻笑道:“我说,你怎么突然有空,连人家的家事都管起来了?”
  皇帝亦笑:“前日派去易州的宣抚使和这薛小姐有一面之缘,又在长安偶然碰见,辗转打听到这事,无意中说出来的。”
  太后点头,道了一声“哦”。皇帝向她道了别,太后站起来,温言说道:“好,你去罢。”
  翌日清晨,太后的銮驾从承香殿出发,绕过跑马楼、拾翠殿,准备从明德门出宫到报国寺去。过了跑马楼不久,銮轿忽然停住,蕖英很快卷起了帘子,太后瞥见她有一点紧张神情,急忙坐直了身问:“怎么回事?”
  “回太后,路上有样东西……”正说间,小宫女已把那样东西呈上来了。太后从蕖英手里接过一看,是一粒略带红色、大而圆润的珍珠,掉在这被伺弄得平整无尘的青石砖路上,定是非常耀眼了。太后叫蕖英和瑶英过来:“你们仔细看看,有没有什么玄机在里头?”
  两名侍女睁大了眼上下左右地研究,蕖英低低地“啊”了一声,把它轻轻一旋,珍珠应声而开,一分为二,里头还有一卷纸样的物品。除了她俩,站得近的宫女们立刻纷纷退开数步,立在没有能看到详情嫌疑的地方。
  蕖英不敢打开那纸,原样呈给太后。太后却怕把纸弄破,摇头说:“你来,你手轻巧。”
  蕖英果真暗使拂月手把纸小心展开,只见上头横七竖八地写了一些字,串起来似乎该是“九天之龙,丹凤朝阳,尧舜之君。”
  太后顿时勃然变色,气得说不出话来。蕖英跟了她许多年,总算粗通文墨,想了一下也恍然:这该是藏头露尾“诗”罢?心里不禁有点担忧起来,偷眼看看太后,她把纸用力揉成一团,恢复了平静的模样,吩咐瑶英道:“你去查一下,这条路今天是谁负责?”
  宫里的主道是专派了人按时清扫的,别说树叶,就是灰尘也不能有。
  瑶英领命去了,太后又向众人发问:“哀家去报国寺的事,你们有向别人说起过吗?”
  一名宫女颤抖着出列,禀报:“奴婢前日去内府局领取灯烛香油,府丞公公说奴婢没有按时领,奴婢……就解释说太后娘娘要去报国寺祈福。”
  太后的背再次倚回到鸾椅上,她挥了挥手,声音中含着一丝倦意:“罢了,无事。”
  蕖英把帘子缓缓放下,銮驾重新起行了。她边走边暗暗忖测:是谁知道了太后要经过这里,特特放颗惹眼的珠子呢?
  跑马楼和拾翠殿之间坡度较陡,抬轿的人都放慢了脚步小心前行。绕过拾翠殿后,太后突然又喊了一声“停”。
  蕖英贴近窗子问:“娘娘有何吩咐?”
  “派人去翰林院看看崔学士在不在?请他过来见我。”
  蕖英又问:“娘娘是说……在玉澜堂吗?”如有万不得已,太后或皇后必须单独会见朝臣的时候,则按祖例该在大明宫玉澜堂。
  太后断然说道:“不必绕这么远了,请他在明德门候着!”

  第廿八章

  一刻钟后,明德门已遥遥在望了,崔捷远远跪伏在道上,从绯红色的一点渐渐变得清晰,最后,銮驾停在了她面前。
  她的头伏得这么低,只能看到露出一点的小巧挺直的鼻子,太后暗想:“这人鼻子倒是长得不错……”
  崔捷早跪得双腿发酸,加之想不通太后宣召她是何用意,手心开始冒出冷汗,心脏亦是七上八下地乱跳。
  太后缓声说道:“崔学士请起,哀家现有一事要偏劳你。”
  蕖英向一内侍使了个眼色,那人过去轻轻托了一下崔捷的手肘好让她更容易站起来。她的头仍是埋得低低的,但总算能让人看清个大概了。
  蕖英再望望太后,她正专注地上下左右审视着崔捷,半天都没说话,但方才一直笼罩左右的窒人气压似乎忽然缓和了。
  太后问:“崔学士,前日派往易州的宣抚使是你?”
  “回禀太后,正是下官。”
  太后叫人取笔墨纸砚来,又对她说:“哀家已知道薛姑娘的事了,很想邀她到宫里见一面,有劳崔学士帮哀家写这封请柬,如何?”
  咦?原来只是要我代笔?崔捷缓过神来,心中稍安。
  小宫女把纸铺在地上,磨好了墨,就这片刻工夫,崔捷已打好了腹稿,跪在地上拈着袖子,毫不停顿地写了起来,太后见了她这下笔如飞的潇洒样子,不禁身向前倾,既诧异,又有一丝期待。
  等她写完,小宫女利落地把信小心呈上。字数不多,太后细读了一遍,再一遍,只觉清丽流畅,无一字可删,亦无一字可添,有数句含着几分温和长者殷切慰勉之意,倒很切合信的主旨。
  太后微笑着说:“不愧是探花郎,写得又快又好,哀家没有找错人。”
  崔捷那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下一半,略抬了抬头道声逊谢,清晨柔和的光洒落在她眼中,让人不由得多看几眼。
  太后示意蕖英可以起行。崔捷目送銮驾出了明德门,才转身回翰林院去。
  隔着銮轿窗上的纱帘,蕖英瞥见太后仍在看那封信,又听到她低语了一句:“唔?这字好像在哪儿见过。”
  过了一会,太后唤蕖英过去:“快派个人回去问问华莹,她往日看着的那本《拾遗记》还在不在,要是已还了,让她再找回来。”
  崔捷在翰林院心神不宁地看了一上午太宗朝的史录,按皇帝的要求写了满满几页的笔记,眼看午时已到,该去填填肚子了,便拿了几本小书顺路到明德殿去还。刚想踏入书库门,就见两名六品女官从里头走了出来,她吓了一大跳:“糟,有哪位后妃来了么?这些女官怎么不在大门外守着呢!”
  她急急躬身退下,却听书库里有一阵轻盈细碎的脚步声,一位淡容靓服的少女出现了,此时可再不能走了,她只好恭敬地施了一礼,叫了一声“县主殿下”。
  丹阳县主初时也一惊,认出是她便很快镇定下来,笑着说:“崔学士!”又望了望她抱着的书,最上头一本书名为《地名小考》,话里夹着钦佩和些许调侃:“崔学士涉猎真广,对地名也有研究呐?”
  崔捷有点不好意思:“回禀殿下,这本讲的是各地地名的由来和变迁,臣只当是佐餐之小食,开胃之瓜果,不敢当研究之名。”
  丹阳县主很感兴趣,想了一想,又问:“里面可有提到‘丹阳’的由来?”见崔捷有些犹豫,便鼓励道:“你尽管说嘛。”
  “是,殿下,”崔捷含笑回答,“这书里说,丹阳乃汉朝故郡,因该郡多产赤杨树而得名,所以,丹阳的‘阳’字原本可能是杨柳的‘杨’。”
  丹阳县主恍然大悟地说:“难怪以前我受封县主的时候,丹阳郡送了一株赤杨树给我。那时我还觉得莫明其妙呢。”随即她又笑容一黯,低声说道:“那棵树种在成都,也不知道长成什么样了。”
  崔捷不知该如何接话,成都是县主父母家人所在的地方,她有多少年没回去了?一定很挂念他们吧。
  只一瞬,县主又恢复了活泼面貌,向崔捷微笑致意后,在两名女官一左一右的陪伴下离开了。
  傍晚,太后从报国寺回来,县主便将重新借来的《拾遗记》给她看。太后把书和信放在一处好做对比,县主好奇地坐在旁边,也凑过去跟着看。
  看了一会,县主犹疑地说:“两边的字好象呢。”
  太后却很肯定:“我看是同一个人写的。”
  “那……那是谁写的?”
  太后笑笑:“你见过,翰林院的崔学士,今年的探花郎之一。”
  县主心一跳,虽然不知发生何事,却感觉有点不安,踌躇了一阵,鼓起勇气说:“或许碰巧两人的字迹相象呢?”
  “除非是刻意模仿,字的运笔轻重就和人的秉性一样,没有可能完全相同的——华莹,我记得这书是崇谊给你的?”
  县主只好据实回答:“那时陛下重修明德殿,又招了许多御书手在那儿抄书。我没找到这本,就和陛下出了个迷题,请他帮忙找。没过几天,他就把书送来了。”
  正谈论间,蕖英回来了,太后连忙问:“他们怎么说?”
  “校书大人说,其实《拾遗记》很早就抄好了,只不过县主找书那会儿,藏书阁里乱糟糟的,还没归库,所以县主没找到。”
  太后不大满意她没直奔重点,不耐烦地发问:“到底是谁抄的?”
  “……确实是崔大人抄的,校书大人不知道他是待考士子,因为急着招御书手,就让他进来了。”
  县主有点惧怕地偷望太后,太后脸上没什么表情,沉思了片刻又问:“陛下又是怎么找到的?”
  这下蕖英停了一会才答:“陛下似乎知道书在哪儿,自己找到的。他们都不记得有帮过陛下寻这本书。”

  第廿九章

  八月初一,鬼月已过,承香殿忽然派人来请皇帝。
  进了正殿,太后说了些家常的话,皇帝显得心不在焉,太后问:“崇谊莫不是闻到醉蟹的香味了?方才我在隔壁款待张淑妃呢。”
  旁边的侍女都笑,不过,太后身后的蕖英似乎略有忧色,皇帝心中讶异,有点后悔来之前没问问齐安平,近来承香殿可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口中却说:“要论醉蟹,宫中就数这儿的厨子做得最地道了。”
  “就把他们借你几天罢。前阵子几轮斋戒,难为你了。”
  皇帝苦笑:“多谢母后。”
  此时,有几个小宫女从尚衣局回来,向太后展示三套式样相似的襦裙,白色短襦,长裙分绯红、鹅黄、莲青三色,莲青的裙子有细小白色花蕾点缀,其余两件则是片片枫叶,众人都觉眼前一亮,暗羡不已。
  “对了,我已经和那位姑娘见过面了。”太后一边察看襦裙领角袖口等细致处的绣工,一边漫不经心地提起这事:“但是,她不愿嫁入彭家,肯求我千万不要赐婚。”
  皇帝有点愕然,太后满意地笑:“也好,省得日后不和,又吵到我这里来要和离。我有那个闲功夫也没那个闲心。”
  看来那姑娘颇得太后欢心啊,也是,太后就喜欢有主见的。皇帝说:“我们也不能把薛小姐就这么送回易州去,这怎么向她父母交代?”
  太后声音沉稳果决:“好办,另给她找一处人家就行了,我看有个人就不错。”
  皇帝没来由地一惊:“母后看中谁了?”
  太后定眼看着他:“我觉得翰林院的崔学士就很适合。”
  “不行!不能!”急切响亮的声音不假思索就冲口而出,把旁人吓了一跳。
  太后脸上僵硬:“为什么不能?”
  皇帝已经恍过神来,暗悔方才的失态,他微笑着答:“薛涣不是刚晋为忠毅伯吗,崔卿出身平民,恐怕有点配不上罢。”
  太后冷冷地说:“他官居五品,人才俊杰,又是人人称羡的探花郎,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前程未可限量;再说了,薛家上一代不也是平民,有什么配不上的。”
  皇帝突然听到自己被扯进来,愣了一愣,隐隐猜到点什么:“崔卿虽然年轻,毕竟也是朝臣,总不能随便塞个妻子给他……母后已经问过薛小姐了?她也愿意么?”
  “虽然没问,但她言辞中也听得出是有好感。再说崔学士家里没有长辈,她嫁过去不用受气,那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太后俨然怒气渐盛,皇帝站起来,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待儿子回去先问问崔卿的意思。”
  “我话还没说完”, 太后把手中襦裙放在一边,转头叫蕖英道:“去拿我昨天看的那幅画来。”
  蕖英连忙走进里间,窗前案桌上有一堆画轴,每个轴柄上分别系了一张小纸牌,蕖英找到写着“秦”字的那张,这是秦大人家大小姐的画像。她拿了画轴出去,把它交给太后。
  太后低声喝了一句:“你们都退下。”
  宫女们片刻就走得一个不剩,太后轻轻拍了拍手掌,四个侍女心领神会,带着众人再退出到正殿大门外,四人分立在不同方位,防止有人进出。
  蕖英找了较阴凉的地方,坐在台阶上守着,心里暗忖:看情形,太后多半是要拿珠子的事逼问陛下了。
  过了不长不短的一阵子,就见皇帝黑沉着脸快步走了出来,在前殿等候的内侍们把肩舆准备好,皇帝用力一甩长袖坐上去,御驾很快离开承恩门不见了。
  几位侍女连忙进去,太后脸色似乎已恢复如常,指着襦裙吩咐她们道:“这绯红的给华莹,鹅黄的送薛小姐,莲青的……”太后默想了一会,才说:“莲青的这套最好,找个地方好好收着。”
  她又命人取一盒手镯来,挑了一只雕着小虎头的白玉镯子,微笑着说:“这个和裙子一道赏给薛姑娘吧,将门之女,说不定会喜欢。”
  皇帝回到延英殿,徐常礼禀报说:“陛下,方才崔大人来求见。”
  皇帝连忙问:“有事么?她还没离宫么?”
  “陛下忘了?鬼月已过,五品以上官员要恢复值夜,今晚轮到崔大人。他有样东西要给陛下,好像是个瓷瓶。”
  “瓷瓶?”
  “……老奴看不清楚,陛下现要传召崔大人么?”
  皇帝张口欲说好,却硬生生忍住,改口道:“不必了。”
  进了寝殿,康福伺候他更衣,皇帝忽然说:“你去把五月的密折拿来。”
  康福到书柜上找相应的格子,开了锁,五月的密折只有一封,折得很好。
  皇帝熟练地拆开,这是酒泉郡太守呈交的奏折。他再认真读了一遍,和以前的理解并没有不同,太守解释他没有探究崔捷的来历,因觉得这年轻人聪明老实,就想提携一把,帮他造了应考名碟,本想待他考个不高不低的名次回去,便可招为幕僚,不想他却高中一甲第二名……不过,崔进士必定在酒泉附近生活多年,契丹、回鹘、吐火罗的话都顺溜得很。
  太守说得甚合情理,好像没有可怀疑的地方,皇帝合上折子,闷闷地想:我为什么要研究这个?

  第三十章

  翌日清晨,明德门外,沿着绿荫如盖的御道走了一刻钟,就看到路旁树下,两匹黑色骏马相倚而立,不时亲密地擦擦脸,长长的马尾悠然甩动着,粗壮的树干遮住了一个人,只见到被风吹起的青色长袖。
  皇帝想开口叫唤,喉咙却好像有点堵住,那边觉察到些微动静,立刻探头出来,轻轻地叫:“陛下?”
  “我……”皇帝应了一声又没下文,崔捷牵马出来,欣喜地催促他:“陛下快点,明月楼的包子就快卖完了。”
  等皇帝慢腾腾地上了马,崔捷也一跃而上,落后半个马头跟在他旁边。她微觉奇怪:怎么陛下似乎有点兴致缺缺呢,今天的出游可是他几天前就定好的。
  此时已入秋,晨风透着几丝冷意袭入领口袖口中。崔捷倒觉得温凉适度:刚刚好,骑马就不会出汗了。
  过了一会,皇帝忽然转头笑望着她:“你很心急吧,既然天不热,我们可以骑快点。”
  崔捷大声答:“是!”随即心里又不平地想:我竟然比陛下还雀跃欢呼?这不行,要收敛呀。
  两人下了龙首山,在城中蜿蜒曲折地转了很久,才来到西市附近的京中糕点第一名家明月楼。皇帝这次不想坐厢房,早几天就命她订好外头的位子,幸好他们到得不早不晚,还没被人抢去。
  连楼上都已坐得满满,呼声笑语盈耳,但皇帝表情木然,望着桌上的茶壶神游。
  小二忙而不乱,手脚麻利,厨房效率极高,没等多久就一一上菜了。皇帝总算脸上动了动,夹了个小巧得过分的灌汤包子进嘴,那厢崔捷手起筷落都已吃了好几个了——她肚子啥都没填就出来,早饿得前胸贴后背。皇帝见了她这副模样也忍不住偷偷一笑。
  两人吃得半饱,皇帝就已停箸,只不停地喝酒。崔捷他们都习惯了皇帝出了宫外不免总有点尊贵样,并不放在心上。他一边喝酒一边四面望望,最后对不远处的一对夫妇样的客人多瞟了几眼。
  这对夫妇大约五十上下,丈夫很有书生气象,妻子举止端庄,衣着朴素却干净得体,两人说着些轻柔委婉的吴侬软语,更添了几分温馨气息。
  楼下咚咚咚地冲上来一个结实的大胖子,像是很焦急地在找位子,走了几步忽然看到那对夫妇,惊喜地冲过去摇着男子肩膀大声吼:“雪堂兄,你不是在余杭当着官儿嘛?何时来京的?怎么不找我一聚?”又转头对着那妇人笑道:“连嫂子也来了。”
  “我其实辞官一年多了。”男子笑答。这句却是京城口音,皇帝和崔捷可以听得明白。
  胖子诧异地瞪着圆眼:“辞辞辞官?为什么?”
  男子温柔地望了望妻子:“儿子已经成家立业,过得比咱们当年还好。我和你嫂子就赶紧趁着还能走动,出来游山玩水、畅游天下呀。这也是年轻时答应你嫂子的。”
  胖子由衷地说着些羡慕钦佩的话,崔捷转头,想对皇帝发表一下感言,却惊得愣住,因为那一瞬间,皇帝眼里竟像有一丝怨恨,和一些不能理解的情绪。但所有这些她不能判断是否看花了眼会错了意的目光都是转瞬即逝,被黯淡无光替代了。皇帝把酒杯“当”一声放在桌上,扭头望向阑干外,双拳紧握,似乎心里在激烈地想着什么。
  “陛下?”崔捷弱弱地唤了一声,皇帝回头看她,她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皇帝努力但不成功地挤出一点难看的笑:“我们去绿溟湖吧。”
  长安西郊的绿溟湖是隋朝幽篁宫遗址,太宗朝时把围墙推倒,宫殿的梁拄都拆去筑建大明宫,后来又经过几次修整,把这里变成一个京城百姓踏青游玩的好去处。
  绿溟湖占地极广,一泓汪洋,清绿幽深,又被群山环抱,云雾浮浮冉冉,好似沉静羞涩的少女。因为不是节日,游人罕至,显得这儿有些僻处萧然。山上隐隐有数点枫红,添了几分秋之韵致。
  两人策马沿岸边行走,慢悠悠地观赏湖光山色。绿林掩映中望见几处和四周美景相得益彰的渡头、茶馆、马房,为了避免出现突兀的东西破坏了景色,这些都是朝廷斥资修建的,负责打理的也是特别挑选的贫困百姓。
  皇帝心情似乎略略好转,但话仍是很少。崔捷第一次来,不停暗自惊叹,看得非常入迷,有时回首望望皇帝,他的视线却立刻飘移,彷佛要绕过她的身体去凝望一湖碧水。
  差不多一刻钟后,他们来到一个渡头。皇帝叫她把马交给伙计,自己挑了一艘仅容得下两人的小船。崔捷本来不识水性,脸上不禁露出惧意。皇帝微笑着向她伸手:“快点。”
  崔捷有点窘,咬了咬牙,一脚踏入船内,船身立刻晃了晃,皇帝连忙两手握住她双臂,把她扯到船上去。她差点一头撞上他的胸膛,好容易站稳,坐下,脸上不能遏止地红。皇帝假装无事,脸色乍喜乍愁。
  崔捷紧紧扶住两边船舷,小船推开涟漪,渐渐驶离了岸边,看见皇帝那么熟稔轻松地划桨,她终于安心下来。
  皇帝指着远处说:“那些是今年夏天最后的荷花了,我们过去瞧瞧吧。”
  崔捷心想总不能一直由陛下划船,虽然有点晕眩,还是鼓起勇气抓起木浆,学着皇帝的样子一下一下吃力地划起来。
  这下可好,小船本来朝着荷花直行,现在却原地转圈圈了。
  皇帝脸上显现淡淡的笑,耐心地说:“你自己坐稳,我来划就行了。”她握着木桨好一会儿才泄气地乖乖放下。
  近了就发现,结实饱满的莲蓬和顽强怒放的花盘相间,已开始有凋谢的苗头了。皇帝把船驶近一朵开得圆满的白色荷花,崔捷果然按捺不住伸手,但掰下的是荷花旁边的一个莲蓬。
  皇帝不解地看着她,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净的帕子,展开铺在膝盖上,用小刀割破莲房,掏出莲子放在帕中。她把一颗莲子放入口中,轻嚼几下,欢喜地说:“是甜的,陛下也要尝尝吗?”
  皇帝见她笑得开心,不忍拂她的意,就答了“好”。崔捷双手捧着帕子奉上,皇帝拈起一颗吃了,却是越嚼越觉得涩苦,等不及完全嚼烂就用力吞下去。
  呀,糟,做错事了,崔捷畏惧地缩头,皇帝喉咙里那苦象有后劲似的,迫得他猛咳了几下,想起曾经有人告诉他的一句话:“莲子嘛,心苦的人觉得苦,心甜的人觉得甜。”
  他边咳边说:“可能我……刚好吃到个苦的。”
  同根所生也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崔捷没心情再吃,默默地把莲子包好,收在袖袋中,还是回去让大娘或晒或煮或熬药汤吧。
  皇帝双桨齐动,小船调了头,向另一个方向缓缓游去。
  不久,崔捷注意到远处山峰上露出一个尖尖的塔顶,皇帝说:“那是仿西湖保俶塔建的。”他用力划动船桨,轻舟速进,眼前的山峰逐渐转换角度,宝塔的全身清晰地显露出来。
  秀塔、层峦、清池,梦境一般的组合,崔捷呆呆地呢喃:“真,真美呀。”
  皇帝微笑着说:“当然,从这个点看是最美的。”
  崔捷痴痴地看了一阵,忽然转头问:“陛下,这儿会比西湖更美吗?”
  皇帝愣了一下,迟疑地说:“西湖比绿溟湖大得多,碧波万顷呢,向来只听人赞西湖好,江南好,这儿肯定是远远比不上的。”
  崔捷双眼霎时填满了期待,热切地说:“真想在有生之年去见识一下烟雨江南,陛下,什么时候把我派去余杭吧!”
  皇帝如遭雷击,木桨“咚”一声掉在船上,他的声音也在发颤:“你说什么?”
  崔捷有点被吓住,结巴地说:“臣,臣想,请陛下让我出使江南……”
  皇帝神色非常痛苦,低头想把木桨架好,双手却颓然无力,止不住地轻抖。
  崔捷想起上回请求出京皇帝勃然大怒的样子,心里甚觉委屈,低声说道:“陛下,臣说错了,请你息怒。”
  皇帝清亮的眼眸盯着她,瞳仁里好像有千言万语,使她忽然莫名地难过。他的声音空洞苍白:“我没有生气。”
  过了一会,崔捷才小心地说:“陛下,你是不舒服么?要不我们回去吧?”
  皇帝沉默不语,重新抓起木桨,把船划向更远的湖中央。水流越来越急,山树茫茫遥不可及,木桨击打着水面,“哗啦——哗啦——”惊心的声响,他们的小舟好像不系的柳叶、无根的浮萍随湍急的水流飘荡。
  就算闭上眼,寒惧的心情也不能驱散,崔捷眼里泛起泪光,呜咽着说:“陛下,我们回去吧。”
  皇帝顿时心软,安慰她道:“好,这就回去,别怕。”
  很艰难他们才回到岸边,伙计为他们牵来了马。皇帝跃上马背,这才发觉双臂已然累得酸痛无力,可是,那还比不上心脏所在之处的揪痛难受。
  崔捷也看出皇帝已耗尽了力气,只陪着他慢慢骑马,不敢催促。两人一路无话,气氛压抑,入了城门他才问了一句:“累么?”崔捷摇头,复又一片沉寂。
  永兴坊附近道路较窄,行人却多,两人骑得也有点累了,干脆下了马用走的。经过翊善坊承宁街时,崔捷犹豫了一下,皇帝也瞟了她一眼,但她不太放心皇帝,立刻就小跑着跟上,想一直送他到宫门前。
  前面一段就是御道了,皇帝忽然不耐烦地转身,大声说道:“你别跟着我了!”
  崔捷后退了半步挨着云骊站着,她垂下头,不让别人看到眼中的湿意。
  “啊,不,我,我不是……”皇帝伸手想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但最终还是半路停住,收了回来,“你不必多走这段,回家吧。”
  说完,皇帝便牵着风骊向丹凤门走去,留给她一个暮霭中孤单的背影,云骊弯下脖子,轻轻地用头推她的背,她猛地转身抱住它,把脸埋入又长又密的鬃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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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确实很早就知道小崔是女孩子了呀……泣。
  上一章末尾的意思是,皇帝很早就去查小崔的底细了,但素没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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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卅一章

  之后,延英殿称皇帝微恙在身,罢朝两日。
  又有一道谕旨送至崔府,授予崔捷鸿胪寺少卿一职,即日上任。她望着诏书一字一顿地默念,这是皇帝的亲笔,简洁明了一句话。要换以前由她代笔,首先也得把大臣不吝笔墨地称赞一番吧。
  旁边大娘喜不自胜地叫:“哎呀老爷!这是升官儿了罢?”
  崔捷木然点头,鸿胪寺少卿是从四品,确实升了半阶。
  “这官儿是管什么的?”
  崔捷勉强笑笑:“专管招待那些来朝我国的四夷族长、番邦首领,不愿回国的要安排他们的爵禄、封地、丧葬……诸如此类的。”
  大娘心想这官儿好像不太威风呀,她小心地问:“那么老爷是要到胡人大王住的地方,太极宫、旧皇城一带干活么?”哎呀,不能在皇帝跟前走动了,这难不成就是传说中的“明升暗降”?
  “是,那儿离得远,以后要劳烦大娘早起做饭了。”
  大娘还想多说,崔捷已胡乱卷好诏书走了进去,房门一关,闷在里头不出来了。
  延英殿内,徐常礼向皇帝禀报:“陛下,礼部已把今年赴京考试的士子名册呈上来了。”
  皇帝放下手中的书,接过名册,从后面的落第考生开始翻起,直到第一页都没有发现有姓丁的人。但是,端阳节那天偶遇崔捷,她不是说把自己错认成某位落第的丁姓士子吗?
  他轻轻拍了拍手,齐安平从暗处走了出来,他低声吩咐道:“你叫人去查一下,崔大人平日可有结交什么官场外的朋友?”
  齐安平一时没动,有点疑惑。
  皇帝皱眉说:“愣着干什么?快去啊。”齐安平这才闪身退下。
  过了一会儿,皇帝踱到窗前,背手站立,不知望着何处出神。
  徐常礼把案桌上一幅诏书认真卷好,双手捧着悄声上前问:“陛下,明日仍要罢朝么?”
  “唔……”
  徐常礼年老耳背,连忙走近一步,但这声过后却再没他语,不得已只好再问一遍。
  等了片刻,皇帝终于说:“不必了。”
  徐常礼又小心地问:“陛下,你方才写的诏书墨已干了,现要发出去么?”
  皇帝立刻转身把诏书夺过,脸有怒意,但最终在怒吼之前抑制住自己,背过脸,挥手叫他退下。
  第二天,因新官服还没做好,崔捷仍是一身浅绯色到鸿胪寺走马上任,但只见到另一位少卿——今日是小朝议,顶头上司鸿胪寺正卿要先去大明宫,下午方回。
  她跟着少卿大人在旧皇城内跑了一遍,处理了几项庶务,然后便优哉游哉地回署邸闲话。少卿大人说:“崔大人呐,陛下定是看你会说契丹话、回鹘话,把你派到这儿来——咱们刚有位大人退休了,位子空了。不过,这也是暂时的吧,陛下这么重用你。”
  崔捷心里咯噔一声,连忙诚恳地道了些逊谢的话。
  少卿大人叹气道:“咱们这儿毕竟比不得三省六部那些中枢机构,虽然咱俩是从四品,小朝议却去不得,一个月没几次的大朝议也得挤在后头角落里,连陛下的脸都看不清。”
  崔捷已对皇帝突然而来、没有解释的诏书纠结了一个晚上,听了这话更是郁郁,竟低头没有答腔。
  少卿大人醒悟到自己可能开罪人了,干笑了两声,想尽量把话兜回来:“但是大人仍然兼任翰林呀,说不定隔三差五地就被陛下召回宫里呢,两头奔波可有得累了。”
  这句对崔捷来说更觉刺耳,她尽力挤出笑容答道:“宫里不也有几位翰林前辈嘛,陛下传召他们更加方便。我倒是要尽快学会这边的活儿要紧。”
  少卿也觉得这茬不宜多谈,渐渐把话题转移到公务上去。崔捷努力抛开杂念,把他教的一一记在心上。
  下午,酉时已近,正卿都没回来,两人几乎要担心宫里发生什么事了。有些寺丞已陆续辞别回家,崔捷想自己还没拜见正卿大人,不好先走。少卿大人也在一旁相陪。
  酉时三刻,外头终于报称“大人回来了!”
  两人连忙整衣出迎,只见正卿大人激动万分地冲进来,一把握着少卿大人的手用力猛摇:“喜事呀!今天有喜事!”
  少卿大人又好笑又着急:“你倒是快说呀大人!”
  正卿大人大笑道:“陛下终于肯立后宫了呀!诏书也下了,册立秦大人的小姐为丽妃!择日入宫!”
  这回轮到少卿握着正卿的手又笑又摇,但也有疑问:“陛下不是该先立皇后吗?”
  正卿大人唉唉叹了两声:“皇后和一般后妃不同,陛下大概也有自己的考量吧。不过我们这些老家伙都已乐得不得了啦,只盼丽妃娘娘早生龙子,延续皇家一脉,娘娘出身也好,届时晋为皇后亦无不可呀。”
  “所以大人你就和其他大人偷跑出去喝酒了吧,然后磨蹭到现在才回来。”
  两人傻乐了好一会儿才省起旁边还有位崔大人,转头一看,崔捷脸色苍白地倚在门上,没有一丝笑意。少卿吃了一惊:“崔大人,你怎么了,是不舒服么?”
  “不,我,我没事……”我该高兴呀,该为陛下高兴,崔捷不断地对自己说,可心里却翻江倒海似的难受,象被什么死死压着、碾着、磨着。
  正卿大人连忙叫人备车,崔捷微弱地阻止:“不,我可以骑马回去。”
  正卿大人体谅地说:“那你赶紧回家去罢,可别第一天来就病了。”
  崔捷向他鞠了一礼,喉咙已堵得说不出话了。
  云骊感受到主人的失常,不敢如平日般肆意奔跑,只老老实实、平平稳稳、不疾不徐地载着她回家。崔捷一直神思恍惚,幸而它走过一遍便认得路。
  回到矮柳短巷,暮色已昏暗,崔捷再支持不住从马背上滑了下来,就要摔在地上,一个人影从黑暗中冲出来扶住她:“天!小崔,你怎么了?”

  第卅二章

  与此同时,大明宫,萧澈拉住了急急向延英殿奔去的韦白:“守素,你想做什么?”
  韦白用力甩袖:“自然是问陛下为什么!”
  萧澈四面望望,幸而没人经过,他也有点怒意,忍不住低吼道:“有什么为什么,你没看出陛下已有了决定了吗?”
  韦白脸色微变,他何曾不明白皇帝已有了决定?他只是仍不甘心而已。
  萧澈叹了口气:“我们一直都是从陛下的角度去想的,看见他开心就替他高兴,可是……也许另一个人并没有那种心思呢。”
  “怎会?他们明明……”
  “但是陛下心里一定存有疑惑吧?别人是把他当成君王所以任其驱使呢还是其中又有别的缘故?他一定琢磨了不止一千遍了吧。一边玩得高兴,一边又觉得不象是真的。”
  “要是别人心里和陛下其实一样呢?他没确定就……”
  “别这样!”萧澈轻喝着打断他的话:“你不是应该更能理解吗?人人都说韦公子本来有喜欢的人,后来却遵从母命娶了县主,你可有找人确认过?”
  韦白登时无言以对,拂袖转身。半晌,萧澈绕到他前面,拍拍他肩膀,韦白黯着脸:“没事,又没怨你。”停了一刻他又悄声加了一句:“我有点担心那位。”
  萧澈神情无奈,低头答道:“也许陛下是对的,那不见得是一桩好事。”
  “这次……是否太后已开始逼迫陛下了?”
  萧澈苦笑:“公平地说,太后对陛下已算纵容了。”说完,他对韦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们别在这儿嚷嚷了,出去了再说。”
  崔府内,崔捷在竹榻上悠悠醒转,这是书房,烛光中有个人背对着她坐在桌旁。她动了动,力气好像已恢复了,便撑着竹榻坐起来。
  “丁大哥?你回来了。”
  丁洛泉回头,从桌上拿起一把宫扇:“这个,你的厨娘说是宫里送来的。”
  崔捷接过扇子,上面有一只璀璨神气的青凰优雅地立在玉兰树上。
  丁洛泉说:“这个是凤凰栖枝吧?册立皇后、皇妃时发给大臣以示知会之意,玉兰树指的是丽正殿,看来这次是皇妃了?”
  “唔,是的。”她把扇子放在竹席上,片刻后又拿起来,茫然四顾,似乎想另找地方放置,丁洛泉便拿过扇子,帮她搁在书橱顶上。
  “我说,你先前倒在地上,”他搬了椅子过来坐在旁边:“我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
  丁洛泉耐心地说:“你是不是偶尔会手足乏力,不疼,但是使不出劲来?”
  崔捷惊愕地愣了一会儿才说:“你怎么知道的?”随即又想到,啊,他是大夫嘛,于是又问:“我是生病了么?为什么会这样?”
  丁洛泉略有犹豫:“不是生病……你小时候练过武吧?是谁教的?”
  “我娘教的。”
  这回轮到丁洛泉有点吃惊了,崔捷惭愧地说:“但是我很笨,曾有阵子挺厉害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越练越差,我娘又老逼我念书,只好搁下了。现在几乎就象没练过似的。”
  “你不是笨——你大概练习了一种散去功力的心法,所以逐渐回复到平常人的样子。”
  她十万分的不相信:“怎,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丁洛泉笑了一下:“怎么不可能有,我刚好就练过。那时我已过了十五岁了,比你更要难受许多倍。不过,我是为了消除能让人认出我的所有印记——因为我的剑法很少人会,容易被人识破——你又是为了什么呢?”
  崔捷心里也纷乱不平,是呀,为什么?!从小起早摸黑地练习,从没一天间断过,娘为什么要这样做?难怪我连射箭也射不了,因为我已和那些娇弱的小姐们别无二致了。
  “你娘可能是不希望你做危险的事?不过,我想不出危险的事是什么。”
  她挣扎了一会,最终仍然缄口不语。
  丁洛泉忽觉心中有点失望:你终是不能相信我呢。但他依旧温和地安慰道:“四肢脱力不会持续很久的,过一两年就消失了,不必担心。”
  “谢谢你,丁大哥。”
  丁洛泉一笑:“你记得别每次见面都倒在地上就好了。”
  七天后是大朝议的日子,往日她通常都由建福门入宫,这次却要从丹凤门进去。百官在紫宸殿外排好班序,再遵从典仪官的口令鱼贯而入。少卿大人果然所言非虚,他们鸿胪寺的官员都站在靠后的位置,玉座看起来如此遥远,前面的大人又非常魁梧……她垂头望着手中的玉笏,这是极严肃要紧的场合,决不能出一点差池,千万要打起精神来,可脑中不是一片混乱,就是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忽然旁边的人都纷纷跪倒,她猛地惊醒,急忙跟着跪倒在地,她不知道因慢了这半拍,刚刚落座的皇帝就一眼望见她了。
  “陛下?陛下!”徐常礼在旁轻声呼唤,皇帝初时还不解其意,愣了一下才明白,开口说道:“平、平身。”
  这次崔捷及时起身,却发现自己站得偏了,连忙左移一小步,立在前面正卿大人身后,那一瞬间,感觉皇帝的视线轻轻地扫过这个方向。她不能自制地瑟缩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
  她几乎不能分辩哪些是大臣的声音,哪些是陛下的,所有声音彷佛都很遥远。
  所幸这次朝议很快就结束了,躬送了皇帝,大臣们也纷纷散去,正卿和少卿大人要去中书省,扔下她自己一人回去。
  出了日华门,要等内侍给她牵马来。斜后方就是延英门的门楼,伫立良久,她终于忍不住回望。
  没想到门楼上竟然真的站着一个人,因这次相隔较近,日明天清,连陛下的神情都看得十分真切——他正凝望着自己。
  她转头也不是,不转也不是,进退维谷间,云骊欢快地小跑过来,碰了碰她的肩膀,又朝皇帝的方向开心地嘶叫了两声,最后用嘴蹭蹭她的胸前,她怀里揣着一个小瓶子呢。
  她望了一眼皇帝,不知为何还是退缩了,不敢拿瓶子出来。皇帝隐约感觉到她的惧怕,神情更加黯淡,很快便转身消失了。
  崔捷望着门楼发了一会儿呆,终于还是摸出瓶子,走近延英门。
  康福眼尖,一下便见到她了,连忙奔过来说:“崔大人,你要见陛下吗?”
  “不,不是,”她把瓶子塞到他手上,“劳烦你交给陛下。要是陛下易容后有不适,可以用这个消炎。”
  “你不亲自给陛下吗?”
  “不不,偏劳你了。”她连忙摆手,然后又支吾着补上一句:“请你还是劝劝陛下,少点易容为好。多谢了。”
  没等他答话,她便急急转身,逃跑似地走了。
  康福拿着瓶子挠头,心想:崔大人直接呈给陛下不就结了,还要我帮忙,那不是更费事么?
  进了寝殿,只见皇帝正斜斜地靠在椅上,半低着头,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陛下”,康福上前轻声说,“这是崔大人送你的。”
  皇帝略回过神来,错愕地说:“送我?”拿过瓶子揭开木塞,里面有满满的黑糊糊的半黏稠状药膏,一丝薄荷的味道弥散出来。
  康福心里呀了一声,怎么把要紧的程序也忘了,吞吞吐吐地问:“陛下,要不要先让太医署验一下?”
  皇帝瞪了他一眼:“不用了!”伸手蘸了一点,指头立刻便凉飕飕的非常舒服。康福为他解疑:“崔大人说这是易容后消炎的药。他还叫我劝陛下少点易容。”
  皇帝神情复杂地攥紧了瓷瓶,翻来覆去端详了一会,忽然说道:“去点支蜡烛来,别要太长的。”
  康福很快便点好了一支放在烛台上。皇帝把小瓷瓶摆在蜡烛旁边,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一摸瓶身,竟然还是冰凉的。
  皇帝愣了半晌,起身走到书橱处抽出一屉,里面藏着数个莹洁如玉的小瓶,随手拿起一只和它对比,质地手感甚至形状都非常相似。
  “疏勒如今还有进献白玉冰瓷么?”
  “自从疏勒……”康福差点答“被我国吞并”,幸而及时改口,“……归顺我国,制瓷的手艺已失传很久了。”
  皇帝暗想:流落民间的应该也不多吧?见到康福疑惑的神情,恐怕是在不解紧要的难道不是里头的药,而是瓶子,他便端着脸警告了一句:“这事不要再对其他人说起!”

  第卅三章

  次日是旬假,崔捷昏沉沉地起来,在屋内伺弄了半天,总算洗漱穿戴好了出去,甫一开门便有一阵冷风袭来,吹得她几乎寒噤。院中,几片枯叶轻扬盘旋,最后缓缓地降落在地面,这不知不觉间已是真正的秋天了。
  大娘端出热腾腾的杂糕,见她蔫蔫的,举一下箸都要半天,忍不住提醒道:“老爷,你不是说今天要去慧净庵见一位小姐吗?”
  “咦?是的!”怎么把这事忘了呢,前天薛小姐就着人送请帖过来的。
  慧净庵在城东南翠华山上,策马出城,走了这么远一段路,倒觉神清气爽了一点。庵里的师太引了她到别院去。这院子怕是给京里贵妇偶尔清修用的,山水亭阁虽低矮小巧,却也一应俱全,薛环宁穿着一身杏色襦裙坐在亭中等候。
  两人客气地相见了,崔捷瞥见石桌上她方才看着的书,那纸张、那字体显然是广文书局的风格。薛环宁笑道:“崔大人,这书局颇有意思,来京多日,幸有这些小书聊以解忧,也能让我等山野村人知道些秘闻趣事,不得不叹京畿之地毕竟开放呢。”
  崔捷头大:“他们的书总不免夹着两三句臆测,小姐也不能全信呀。”
  “所以我才请了大人来解疑——我爹在这里本有几位旧识”,她略压低了声音说,“可惜他们都站在彭家那边,我也不好去惊动他们。”
  彭家是京官,又在近处,人情世故便是如此。崔捷诚挚地说:“小姐想知道什么?”
  “大人和凤山花房的老板有点交情吧?那位林夫人最近好像在找一位帮手呢。”
  崔捷一惊:“小姐你想去?”见薛环宁点头,她迟疑着说:“但是——小姐不是要等太后的赐婚么?”
  薛环宁袖子半遮了脸一笑:“太后已经问过我了,对崔大人印象如何?”
  崔捷差点滑下石凳去,她还紧追着又加一句:“陛下可有和崔大人说起这事?”
  崔捷哑不能言,陛下什么都没说啊——为什么不说呢?
  薛环宁见她快吓呆了,便说了实话:“大人不必担心,我已和太后说了想先学学怎么卖花呢。”
  崔捷高悬的心这才放下,转而劝说道:“林夫人在京里人脉很广,上至公卿下至草民都有结交,否则一位女子做生意只怕是困难重重。她的公子小姐们都有点儿怨怼她降低了簪缨贵族之家的身份,不愿再和她来往。小姐这个打算,薛大人可会同意吗?”
  薛环宁沉默片刻,复又笑道:“我爹心里正愧疚着呢,自然不敢多言。”
  崔捷想了想:“听说夫人找这帮手,也有点继任者的意思在里头。有人能把她的事业扩大、继承下去是最好不过了,比如这庵里收养的孤女就得了夫人许多资助呢。”可是,小姐你终要嫁人的吧?你的夫君又会怎么想?但这话她终归没有说出来。
  薛环宁说:“大人可否尽管试着帮我引荐一下?余者,我自会争取。”
  她已提过京城里只有自己能说得上话,实在不忍就此拒绝,崔捷便微笑着答应了。临别时,薛环宁送了她一样东西,还叮嘱说安全的时候才能拆开。
  牵马出了庵外,四周无人,她按耐不住好奇快快解开了小包裹,真是晴天霹雳,一盒上品雪里红胭脂!她手忙脚乱地把它重新包好藏在袖中,原来薛姑娘果然看出我是女子了!她只不过见了我几面而已呀。不知怎的她忽然想到了皇帝,他为何没问起自己是否愿意结亲?心中的不安愈发扩大,有些一直躲避着不愿想的事如今也强硬地跳进脑中,难不成……陛下也已看出我是……?
  月夜江堤,绿溟湖上,书房内,一幕幕在脑中萦绕不去,云骊又一次很贴心地低下头让她紧紧抱住,她在心里哽咽着说:陛下,请你不要这样望着我吧。
  她再无心游玩,只策马狂奔想快快回到家里。到了承宁街,远远便望见两名延英殿的内侍立在巷口,有那么一瞬她几欲转身逃走。但她只是钉在地上一动不动,内侍们飞奔过来说:“崔大人,请即刻随我们入宫去!”
  到了延英殿,她跪伏在地上行了礼,皇帝说了赐座,往日摆在他下首的小矮桌已撤去了,她由内侍指引着到另一处坐下,微微抬头,和皇帝目光正好相触,她不禁把视线稍微下移,他的眼下有一层淡淡的乌云,容色憔悴,殊无喜色。
  内侍都悄无声息地退下,一阵沉寂后,皇帝说话了,声音有些艰涩:“你送我的药……谢谢了。”
  “不,臣……”崔捷嗫嚅了两个字,复又归于沉默。
  他翻动了一下手上的小瓶:“可否问问,你是怎样得到这药的?”
  崔捷不解其意,只好用以前想好的托辞回答:“回禀陛下,臣是从一位江湖郎中那里买来的。”
  “那么,这位郎中现在何处?”
  她心中更是惴惴,大着胆子答道:“陛下,此刻那人已不知云游到何处了。”
  皇帝先是失望,继而似乎解嘲地一笑,半晌才说:“这人是不是易容术也很高明?”
  崔捷心脏一跳:“臣不知道他是否精通易容术,但见他治好了脸上的炎症,疗效甚好,所以斗胆献给陛下。”
  皇帝轻轻拍了拍手唤齐安平出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齐安平在笔架上解下最长最粗的那支毛笔,走到她面前施了一礼:“崔大人,陛下命我为你演示一套剑法。”
  说完,他便在殿内较空旷处飞闪腾挪,出笔如电地舞起来,崔捷小时亦曾习武,看得出这套剑法十分凌厉,杀意充盈,惊涛怒雷般招招必欲致人于死地,别家剑法迨半攻守兼备,它却必是生死相搏,不求退路。一人独舞已如此惊心动魄,实不敢想象与人对敌会是什么境况。
  齐安平舞完剑法便静静地隐退到屏风后。皇帝问:“你认识的人中有会使这剑法的吗?”
  这回她可以笃定地回答:“没有,陛下,臣今天是第一次见。”
  皇帝深深望了她一眼,解释道:“这剑法只在皇宫里,由少数几位保护皇帝的内侍代代相传。也有一些皇子年幼时贪玩学过,但是直到现在,只有一位可以完整熟练地使出来……他就是我二哥,晋王。”
  崔捷强自镇定:“陛下,臣确实没见过其他人会使。”
  皇帝淡淡地说:“他的易容术也很高明,可惜我没有学会。大概你见了也不知道那不是他本来的样子。”
  等了半天没有回应,抬眼望望,只见她双手都在微微发颤,如果可以,想必她恨不得立刻就离开这里吧。
  他声音也变了,不由自主地关切问道:“你在鸿胪寺,能应付得来么?”
  “是的,陛下。”崔捷眼一热,简短地回答,皇帝已站了起来,似乎将要结束盘问了,她也连忙起身,垂手而立。
  “你可知道宣徽殿东阁为何称为五王阁?”皇帝忽然问。
  崔捷恭敬地回答:“臣听说,是因为玄宗陛下和五位兄弟友爱至厚,当时他住在宣徽殿,还经常把五位王爷召入宫中,在殿内设五幄,就象以前在藩邸那样同寝同食,共享天伦。”说到此处,她蓦地醒悟,陛下是想说他对晋王殿下并无恶意呢。
  “共享天伦?真是难得啊。”皇帝语含讥讽,心里却马上便有些懊悔。崔捷躬身请辞,他怏怏不乐地望了望她,终于准许了。
  (再次说明,希望能抽空看看文案里的红色公告 和 每章的“作者有话说”,空留言、少于6字的留言、复制的留言 请不必留,因为会把我想看的都挤下去了,多谢 )

  第卅四章

  晚上,大娘敲开书房的门,崔捷正坐在桌前,左手支颐,停笔踌躇。小窗半掩,风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崔捷抬头看见她捧着一篮子水灵灵的蒲桃,眼里霎时多了点神采:“瓜州的蒲桃!”其后又狐疑地问:“你在哪里买的?”这东西老远运来,可不便宜。
  大娘笑眯眯地说:“老爷忘了?是宫里送来的呐。”
  忽然醒悟,这大概是中秋节的赏赐吧。大娘静静退了出去,她拈起一颗放进口中,久违了的清甜,不禁又拿起一颗多望了几眼,故土风物,真叫人感慨万千。
  “啪嗒”一声,蒲桃的水竟然滴落纸上,任她手快想把水珠甩走已是不及,一行字渐渐化开,模糊成一片,正是一句“思忆风临塞下,羌笛折柳……”
  她呆了一呆,心里叹气,反正这一稿自己仍不满意,便随意捏成一团丢到篓子里。
  歪倒在竹榻上,恰巧可以看见窗外一轮清冷遥渺的盈月。
  半晌,又觉不妥,只得起来把那篓子里的纸团都撕碎了。
  次日午后,她瞅着公务不多,刚好正卿大人有文书要送到中书省,她便自告奋勇代劳。到大明宫办完了这事,再去六部转一圈,没碰到半个熟人——本来熟人也不多,正沮丧间,瞥见陆辰和谢仲宁从兵部走了出来。他们竟然不用管着那群龙武军护卫么?
  他们有多日不见,走近前来热情问候,崔捷注意到陆辰衣饰有些微变化,不禁笑道:“陆校尉,恭喜了。”
  “要派他去驻防玉门关,所以才小升半阶的!”谢仲宁抢先答话,语中似有不平。
  陆辰狠瞪了他一眼:“你说得好像我不是凭本事升官似的!”
  崔捷有点讶异:“陛下把你调去这么远的地方?”他身边不需要有信得过的人么?他们两个虽然官职低,确是皇帝近卫兵的领队,除非皇帝授意、首肯,否则大臣也不敢妄自调动他们。
  陆辰说:“崔学士还不知道?回鹘最近入犯我国,滋扰甚盛,陛下决定派兵增援。”
  崔捷眨眼无言,想起少卿大人常摇头念叨的一句话,寺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大有深得我心之感。
  他们一人一句互相取笑着走远了。谢仲宁嗓门大些,听到他说:“你走了可好,底下那些不安分的小子天天来烦我,觊觎着顶你的班呢。”
  “你可要仔细挑了,我这一去,少说也得三五年才能回。”
  谢仲宁哼了一声:“我当然得仔细挑,你回来了还能是这位子么。军功在身,不敢仰望。”
  两人的笑闹渐不可闻,崔捷却蓦地想到了云阳县主。她现在已十五岁了,能等得了这三五年么?陛下……为什么偏要派陆辰去呢?
  她望了望四周:我真是傻了,杵在这么打眼的地方揣测圣意。
  按原计划到了翰林院,找到放置古时名臣著作和奏折的地方,对着目录寻那些带“辞”或“归”字眼的文章,却象大海捞针般查不到几篇,翻开扫阅了一下,也不能取为己用。不知不觉她已擅离职守颇久了,只得把书册放好,告别了校书郎大人,从明德门出宫去。
  沿着平缓的御道下山,她一直低头默想心事,此刻不愿再见到同僚,所以选了从这儿离宫。
  走了一半路,后面忽然一阵密而有力的马蹄声,她连忙退到路旁,来不及琢磨这是什么状况,皇帝已收住缰绳,让他的白色骏马停在她面前。
  在她跪下行礼前,皇帝已下了马,连声叫道:“免!免!”
  怎么只有陛下一个人呢?看他还穿着这么正式华丽的衣服,不象是到城中游玩,可能只为出来跑跑马,散散心。
  白马优雅地轻轻甩头,长长的鬃毛有毫光滑过,煞是好看,只怕比风骊云骊品种更要优良。
  崔捷勉强笑笑,恭维道:“陛下,你换了新的坐骑了。”
  皇帝脸色微微一变,半晌才答:“不,我……只是因为风骊生病了。”
  又一阵尴尬的沉默,崔捷不禁埋怨自己:唉,我都在说些什么啊!
  皇帝见她低头皱眉,突然莫名灰心,复又一跃上马,让它继续前行。眼见一人一马就要跑远,崔捷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白马却放慢了步子,犹犹豫豫地停住,转身,皇帝望着她迟疑地问:“你叫我?”
  崔捷方才只是无意的举动,不料他竟真的回头,偏偏又很焦急,现在见到陛下的机会可不多了,我怎能这么傻愣着。
  皇帝感觉到她真的心里有话,不禁策马向她走近一点,神情专注。
  这架势反而令她更有压迫感,脑子一片混乱,只想得起新近发生的事:“陛下,臣听说你要派兵到玉门关去?”
  皇帝用力攥紧缰绳,警惕地问:“确有此事,你问这个做什么?”
  眼见他刚好起来的脸色又沉下去,好多话都马上缩回肚子里,最后她只是问:“陛下,你还要调陆校尉去戍守边防?”
  皇帝想不通她所问为何,踌躇了一会才答:“是啊。”
  她心想,或许,我至少还可以抓住这机会为别人说点什么,她有点吞吐地说:“陛下,陆校尉和云阳县主殿下不是,不是……”
  “我知道啊。”我知道他们情投意合,早已互诉衷肠的,皇帝一脸不解。
  “但玉门关是前线战地,真正兵刃相见、险象环生的……”崔捷见皇帝忽然乌云密布,声音不由自主地越来越低微。
  皇帝怒极反笑:“难不成你想说我是故意让他去送死?”
  “不,陛下……”她本欲努力解释,却怕越说越乱,更加触怒君威,咬了咬唇,咽下了后面的话。
  皇帝见了她这般模样怒火愈盛,阴沉地说:“你何不干脆说我是棒打鸳鸯!”然后再把云阳纳为后宫,想到此更觉冤屈失望,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冷笑几声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何所不至?!”
  崔捷扑通一声跪下,哑着嗓说:“陛下……”
  皇帝用力扬鞭,白马仰头嘶鸣,掉转了头向明德门疾驰而去。
  崔捷双手支地,那一鞭好似正狠狠地打在她心上。
  进入明德门时,皇帝终于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那变小的人影,但须臾间,高大的宫墙挡住了一切。
  白马在宫内自觉地减了速度,皇帝心神恍惚,没有示意要往哪里走,它只好慢悠悠地向延英殿的方向磨蹭。
  “颖王会让女儿嫁个四品以下、没有家世的武官么,我这不是给他机会建功立业么。就算我直接给他什么爵禄,他也不肯白白接受惹人非议的东西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会想不到!”皇帝心里忿忿地念,可是,这都要怪自己,刚才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把这些话说出来?还嫌她不够怕你么?
  皇帝抬眼望天,自嘲地笑:“怕?她当然怕你了,谁不怕?”大概,我只是太想念以前的日日相对,和她直言不讳、侃侃而谈的样子,可是,自己不是早明白了这种日子不会长久的吗?而且,造成现在这局面的人又是谁?
  手中的长鞭无力地掉在地上,他按了按胸口那正在揪疼的地方:“是我自己决定要放弃的,我还能怨谁,我只能怨自己。”

  第卅五章

  崔捷回到鸿胪寺,见到正厅里相谈甚欢的正卿和少卿大人,几乎有种错觉,彷佛她只是走开了片刻,两人肺腑相照的海侃一直进行着,甚至坐姿都没变。
  她老实坐在一旁,偶尔插一两句同乐的话。后来话题不知怎的竟转到皇帝的婚事去了。少卿大人叹声连连:“唉,册妃的圣旨都下了这么久了,怎么就没下文了呢?”
  “呵呵,你呀”,正卿大人大笑,“光想着吃陛下那一顿喜筵了吧?没办法呀,太常寺说了这个月没有好日子。”
  少卿觉得出奇:“中秋节还不算好日子么?按我说,陛下出生日就是好日子,成亲日当然也是好日子啦!”
  正卿大人拔了拔胡子,小声说道:“你不知道月圆之日陛下是要去皇后那儿的么?”
  他瞟了一眼崔捷,她脸朝着这边,目光却不知飘向何处。这位大人被派到此地后基本没什么活泼的表情,但绝对是个谨言慎行的人。
  结果还是忍不住一吐为快,再说这又不是什么紧要的秘密,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你不会没听过后妃侍寝制度吧?每月前十五天为月渐满,所以由地位低的轮到地位高的,后十五天为月渐缺,则由高到低。每月十五、十六是皇后,十四是四妃,十三是昭仪、昭容等九嫔,初十到十二是婕妤、才人等二十七世妇,初一到初九是宝林、彩女等八十一御妻……后半月类推,陛下现今娶的是妃子,那是决不能选在月圆之夜的!”
  少卿大人连连咋舌:“唉唉,陛下也真不容易。”
  正卿大人摇着手指:“点着指头算日子来安排人选的女史更不容易,幸好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没有真的娶够这么多后宫!”
  两人几乎要哄笑,却见崔捷迷迷糊糊地忽然站起来,嗫嚅着说:“大人,我,下官想到外面馆驿巡视一下。”
  正卿先是惊愕,随即温和地说:“好的,你去罢,少年人多活络活络筋骨。”
  看她清瘦的身影消失在官署大门外,正卿摇头说道:“风光无限的探花郎来咱们这儿,可惜了呀。”
  出了旧皇城外,她暗自吁了一口气,再不用努力撑着挺直的身板。街市中,一个横冲直撞的小童突然窜出来,将她撞得连退数步,几乎摔倒在地。孩子的娘惊惶地冲过来说“大人息怒”,趁她还没站稳,一把抱起小孩飞也似地逃远了。
  崔捷低头看看身上簇新威武的官服,感觉左近的小贩、路人似乎正偷眼望向这边,在她抬头时却又齐齐兵慌马乱地假装看向别处。
  她心里涌起不知是泄气还是惊讶的感受,或者同情和谅解亦兼而有之,但是,这些感觉真令人不快。
  皇城以南的几个坊较多胡人聚居,升平街上外邦味儿极浓,肤色服饰语言可说异彩纷呈,却又各安其道、各得其所。
  与长平街交汇之处非常热闹,围了不少人。圈中搭了四个竹篷,原来是长安四大医馆半年一度的联合义诊,左首第二个篷中坐镇的大夫竟是丁洛泉。
  他正给一个棕发蓝眼的波斯大胖子看病:“大叔,你愿不愿意针灸呢?针灸,象那样的”,他指了一下旁边医篷,波斯胖子吓得跳脚,躺在篷里的人解了上衣,身上扎了六七针,脸上亦有两针。他惊惧地摆手道:“不不,那个不好,开药就好。”
  丁洛泉轻笑道:“大叔过虑了,我们馆里的大夫手艺不错,不大疼的。况且单用药可是要戒酒的,针灸却不必,岂不妙哉?”不知他从何处看出胖子嗜酒,难道是红通通的大鼻子?
  胖子摸着大肚腩决断不下,丁洛泉却瞥见了人群中的崔捷,想了想,便向后面一位年轻人交代了几句,把那大胖子丢了给他,自己径直向她走去。
  崔捷不禁扫视左右,人太多了,有些东西很容易隐藏,目前也只好不管不顾了:“洛大夫,你可以走开一阵子?”
  丁洛泉笑道:“多得你来,我才有借口说大官儿找我问话,都累了一天了。”
  崔捷望着他们桌上的一小堆铜钱,疑惑地问:“你们……不是在义诊吗?”
  “你误会了,那些铜钱会捐入善堂。若大家觉得咱们医术还过得去,可以奖赏我们几个铜钱,不拘多少。四大医馆也在暗中比拼谁得的铜钱多呢。”
  显然他所在的仁安堂得的“奖赏”最多,他的眼中也藏着些许得意。崔捷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洛,洛大哥,长安是你最喜欢的一站吗?
  丁洛泉愣了愣,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无比惆怅地说:“我喜欢这里,但我最不应该呆的地方也是这里。”
  她带丁洛泉到旁边一处稍微僻静的地方,站定,问道:“你可有想过再去其他地方游历?”
  丁洛泉沉吟半晌,忽然笑答:“也曾想过哪天去瞧瞧塞外风光的。”
  “朝廷不久以后会增派援兵到玉门关”,崔捷差点便说“也许又要征召大夫”,幸而及时停住,暗骂自己该死,我怎么又要把丁大哥往危险的地方推呢?于是就改口道:“只怕要和回鹘打仗,那边不太平啊。”
  “我不去那危险的地方不就行了。”
  崔捷低头解下腰间的短剑,那是陪伴她长大的伙伴,踟蹰了一会,却又重新系好。
  丁洛泉也看出她心事重重,心里竟有一丝惋惜,暗想:那剑本是要给我的么?
  “你若真要去,肃州和玉门关之间有条河,咱们叫它冥水,契丹人叫鄂里扎隆河,回鹘人叫……”她接连用几种语言说明那条河的名字,听得丁洛泉几欲头晕:“停!停!停!我记不了这一堆咕噜咕噜的。”
  崔捷脸上有点笑意,继续解说道:“河边有个乌泽里村,你想看塞外江南的美景,在那儿大可窥见一斑了。若是想找落脚的地方,或有什么难处,可以找一位叫艾达古的大哥。你只要说是姓崔的人的朋友,他大概就会明白了。”
  丁洛泉终是忍不住追问:“你的短剑是不是可以当作信物?”
  她低了头,丁洛泉见她眉毛和鼻子一皱一皱的,连忙打哈哈道:“说笑的,又不会抢你的。”
  过了一会,她才说:“我身体没什么大毛病,你日后不必再来看我,只怕会连累你,所以剑也不能给你。”
  话一完,她立即转身就走,丁洛泉急急扯住她袖子:“小崔!你不会做什么危险的事罢?”电光火石间他忽然醒悟,小声地问:“皇帝认出你了,他想——”
  “不,不是”,崔捷慌乱无绪,无论丁洛泉要说什么,她第一样反应就是断然否定。
  丁洛泉松了手:“你该知道你藏不了一辈子的。”
  她稍微镇定了点,恳求似地说:“是,我知道。洛大哥,你也不要留在京城了,你说了这里不安全的。”
  丁洛泉直截了当地说:“你辞官的时候要告诉我。”
  崔捷觉得他们聊得也够久了,只怕早有人注意着,此刻不宜再辩解劝说,只得含糊应承:“好,我答应你。”
  丁洛泉忧心忡忡地看着她隐没在人群中。

  第卅六章

  康福觉得皇帝近来沉郁了许多,虽然大伙儿深深庆幸他未有迁怒于人,然则自从崔学士升任鸿胪寺少卿,许多事务需得陛下自己亲力亲为,他又没再找其他大臣协助,兼之亲政日益上了轨道,日理万机地未免太过劳累了一点。
  唉,他闷闷地想,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了结呀,我想要以前那个自信满满,爱玩爱闹,老拿我们取乐子的陛下回转来。
  可现下他能做的好像就只有请太医署研究该为陛下弄些什么进补,以及督促那些小的安静勤快了。他往殿内看了看,陛下仍在翻看奏折,这都快一个时辰过去了。
  小内侍换了茶出来,向他报告道:“陛下根本就没喝。”
  职责所在,他总要进去劝劝。不知皇帝在看谁人的奏折,左手托腮,皱眉沉思。康福灵机一动,顿时有了主意,笑着说:“陛下有什么为难的决定吗?今晚轮到萧澈萧大人值宿呢,要不请他过来参详参详?”
  皇帝习惯性地回答“不必”,转眼间却又坐直了,放下手,问:“你说谁?萧澈吗?”
  康福连忙点头,皇帝比刚才更显犹豫,琢磨了很久才说:“去请他来。”
  小内侍匆匆地领命去了。萧澈到来之前,皇帝一直在默想着什么。
  萧澈施施然地进来叩拜了,笑问他:“陛下该不是叫我来下棋吧?”可是皇帝站了起来,脸上绷得颇紧,少见的一脸郑重,又把所有人都屏退了,萧澈不由得微觉讶异。
  很明显皇帝在认真斟酌他的用词,他说:“洛阳萧氏,累世为官,声隆名著,人人称封为关中第一世家。”
  萧澈留了心,却仍忍不住失笑:“陛下这么说,微臣听了真肉麻得紧。”
  若换作平日,皇帝早抓住这由头打趣他了,但此时龙颜不展、无心玩笑。片刻后,皇帝继续说:“但你们家族也为了这威名担了许多风雨,最近的一次是萧太师触怒了先帝,几乎害你们灭族。幸得正蒙恩宠的丁昭仪为你们说话,渡过此劫。”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啊?萧澈不置可否。
  “你们对丁昭仪非常感激,恰好家中有一小儿和晋王同龄,便送入宫中当他的玩伴……或者”,他的声音带着无法遮抑的伤感,“这是丁昭仪的请求,想让自己的孩子至少能有一个朋友。”
  萧澈本欲申辩一下,可皇帝的表情令他不忍。再说,皇帝的猜测并没有错。
  “丁昭仪逝去后,先帝一度卧床不起。晋王出类拔萃,又得先帝重视,且年纪稍长,日后登上龙座,或许可以早些接掌大权,兴定天下……”
  “陛下!”萧澈那张万年嘻笑的脸终于有纤毫的崩塌。
  皇帝严肃的神情散去,代之以诚恳的安抚:“嘉川,萧氏一族的家训不是说,你们要做朝廷之臣,不做君主之臣吗?无论考虑什么都以国家和民众为重为先,你们斟酌的大概是,新帝若是年纪大些,可以少当几年傀儡,朕若身在彼位,也当会有如此判断。”
  “陛下……”怎么连这个家训都知道了——而陛下似乎并没有不悦,萧澈心中感佩,跪下说:“微臣惶恐。”
  皇帝过去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平身。
  萧澈站起来,望着这位不久前还给他小弟弟感觉的一国之主,不禁自嘲:呵,我竟然会那样想。
  皇帝勉力说着余下的话:“可是大家谁也没料到会有那一场大火……于是,你们扶持的人不在了,大概为了避嫌,也可能因为那次家族危难灰了心,太师和你的叔父都辞官了,你爹也一直在递辞呈,是朕厚着脸皮不准。萧家近几十年生意做得辉煌,子弟也个个都要学商,就象是为了整个家族彻底退出朝廷而作准备。”
  皇帝望着萧澈,缓缓问道:“可是,为什么最最自由散漫的你反而留在这里了呢?”
  萧澈暗暗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轻笑着答:“糟糕,陛下好像在嫌弃臣不中用……”
  皇帝彷佛没听到他的话:“是不是有人交待你,他不在的时候,你要尽力辅助我?因为萧家对他负有极大的恩情要报答,推辞不得,所以你就申请入宫,当我的侍卫和伴读?”
  “陛下才刚说了萧家志在成为‘朝廷之臣’,微臣也不过是想为国家尽一份绵力。”萧澈镇静地辩解道。
  “晋王在那天之前,没对你说过什么话?”皇帝不想再兜圈了,直言问道:“他没对你暗示什么?”
  萧澈小心地问:“陛下指的是……什么暗示?”
  “暗示他要走,把我这包袱扔给你。”
  萧澈心中震动,陛下竟如此怀疑晋王殿下尚在人间?莫非他发现了什么?他果断地说:“陛下,那场大火是一次意外,臣决无虚言,事前并不觉得晋王殿下有奇异之处。”
  皇帝沉默不语,让人说一句实话,为什么就这么难,都在惧怕我会对自己的兄长不利吗?
  可是他怎能抱怨?他是如此这般有幸生在帝王家。
  萧澈拜别皇帝,急急出了延英门,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走了一会,不禁怅然回头远望,暗暗地说:陛下,我确实不知晋王殿下是否真的借火而遁,三天之后我才收到他的密信,要我尽可能地照顾你。可是,这件事就不必再追究下去了吧?让它静静湮没在历史尘烟中,于你于他,于国家都更好。
  他微微苦笑,难道陛下早知道了我是为着完成诺言才接近他,和他交朋友的?
  他望着天上最亮的一颗星:晋王殿下,你的小弟弟其实聪明能干得很,或许我差不多可以退休了,也该考虑退休了,说“照顾”可真言重了呀。

  第卅七章

  重阳节前夕,大明宫东内苑,内侍们五人一排地同进同退,仔细清查马球场上是否有可引起危险的沙坑或碎石,另一批人则在四周看台上搭篷摆椅、铺毯挂幔。
  按以往惯例,中秋至重阳这一月,凉州、幽州都督府两处的老兵可轮流还乡休整,直至第二年春耕后再重返戍地,而皇帝会举办一些宴会、马球赛,与上京述职的将官同庆佳节。
  是日,天高云清,风爽日丽,整个球场都有忽忽渺渺的淡香,崔捷望望脚下,黄土上洒过净水,疏疏落落地匀了一层碾成细屑的花瓣,而大小金樽中满满装盛的也是醇香的菊花清酒。
  鸿胪寺官员的座位一如既往地离龙椅很远,更兼皇帝旁边太后的凉篷挂着纱幔,连他的身影都看不见。
  因前方战事吃紧,大部分隶属凉州都督府的将士都羁留在玉门关等地。此番回京的将官不能凑成九人一队,皇帝便命两州都督府合做一方,另一方则是龙武军——萧澈和韦白也在其中。
  但马球赛讲求队员彼此默契程度,龙武军一方显然要比临时组建的都督府队占上许多优势。
  皇帝见都督府队大输两场,怕他们不高兴,连忙击鼓叫停,骑了风骊冲入场中,对陆辰说:“你调令都下了,不应该在龙武军这边!”
  众人不由得大笑,皇帝忽然抢了都督府队一人的球杆:“朕也加入你们。”
  几人同时叫道:“太危险了,陛下!”但皇帝完全听不进劝告:“别担心,朕球技又不差,卿等别小看了朕。只是——”他在心中量度了一下,对陆辰黠笑道:“只朕和你两人恐怕还不够,你再挖一个人过来,势均力敌才好玩。”
  龙武军一方七嘴八舌地愤慨抗议,陆辰脑子一转已有主意:“陛下,也请崔学士加入罢!想当初新科进士在月灯阁大战龙武军,全凭了崔学士才没让我们占了便宜去呢。”
  龙武军一干将官登时鸦雀无声,都督府队看他们吃瘪的样子也猜到“崔学士”必为个中高手,赶紧表态想一睹他的神勇风采。
  皇帝脸上僵了僵,回望崔捷所在之处,早有好事之徒把这边的议论传了开去,她已下了看台,正用帕子扎紧宽大的袖子。
  皇帝飞马向她奔去,低头问:“你真的可以吗?”
  崔捷已许久没玩击鞠,且近来心情黯郁,更加皮痒,见皇帝十分关切,心里一暖,不禁向他婉然一笑。
  皇帝难得再见她开怀的笑容,几乎要呆住。内侍已为崔捷牵了云骊来,皇帝也脱了外袍,与她并辔而行,趁着这个再好不过的机会,皇帝支吾着说:“那天我不该那样说话……你可都忘记了罢!”
  崔捷愣了愣,皇帝已催马前奔,他的话好像仍被微风轻轻送来,在耳边来回萦绕、盘旋不绝。
  皇帝对他的队友大声命令:“咱们都到一边去,朕要给你们面授机宜!”
  场下两拨人马各自分开,皇帝倒握球杆在沙土上指指划划,似乎成竹在心,主意一套套。内侍给云骊、风骊披上红色的战衣,龙武军那边则是蓝色,有利于辨别。
  三声鼓响,大家飞身上马,裁判把球高高抛起,皇帝一马当先冲出,轻巧地一拨,球便传至已及时占好有利位置的陆辰那边。
  长长的马球场两端各立一块木板,板上有个直径仅一尺的孔洞,洞后有网,可接住球。而球只拳头大小,想控制好已属不易,在重重阻截下击入对方球洞就更困难了。
  太后的銮驾此时才到达,众亲王和百官都起身恭迎。太宗皇帝当年与皇后感情甚笃,因循下来,太后、皇后在宫中历来地位异常超然,这种庆贺嘉节的集会亦能时常露面。
  太后还未落座便询问了一句:“为何不见陛下?”
  内侍指示场中激驰奋进的一人给她看。太后顿生怒意,似乎立时就要责骂为何没人阻拦,最后总算是努力忍住了。
  渤海郡公郑肃正要过来问安,看了这情形便笑着说:“太后无须担忧,老臣甚觉陛下精于此道,不亚于那些将士们。”
  太后细微地叹了一声:“但愿能如郑卿所言。”
  太后素性喜静,年轻时也不爱玩击鞠,如今见皇帝东西驱驰,所向无前,为了接球常有惊险之举,几次歪挂在马上似要坠地,那木棒儿又结实,他们却大力挥舞毫不忌惧,让人免不了胆战心惊,可她还是睁大了眼看着场中动向。
  本国以机动迅捷又能远途奔袭的轻骑兵为战场上的强刃利器,军中要提高骑兵的马上功夫和协作的默契,锻炼勇气、坚强和机智,再没有比击鞠更好的游戏了。
  皇帝一方有好一阵子没抢到球了,太后便问渤海郡公:“郑卿,崇谊这边不会输吧?”
  郑肃不禁一笑,怎么太后也会在意这个?他分析道:“依臣之见,两方实力相当,定会有一场酣斗。”
  话音未落,四周忽然一阵惊呼,原来有几人同争一球,挤作一堆,皇帝和崔捷的两匹马,马尾竟然绞在了一处!
  就在大家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当儿,崔捷左手优雅地拔剑,轻轻一挥,两尾顿时安全分开,干净利落。
  众人不禁齐声欢呼,大笑着鼓掌。郑肃也击节赞叹:“这一手可真漂亮!于千钧一发之际竟然如此镇静准确,真是难得!”
  不过再想想,万一那一剑没有成功劈分马尾,马伤了事小,只怕皇帝把握不住这一冲一停,坠下马来,而旁边又这么多左右冲击的快马……真令人后怕。
  不必说太后的脸色好看不到哪里去。
  本来,为了避免这种意外发生,用于击鞠的马匹均要把尾巴编成麻花辫,一折为二拧起扎紧。但风骊云骊是临时出场,没有做这项动作。皇帝对崔捷感激地说:“刚才多亏了你,敏直!”
  崔捷反倒一脸的惊魂未定,只觉自己的左手好像一直在抖:“陛下,我们还是换了马来吧!”
  两队再次退到场边稍事休息,这回轮到崔捷在向队友絮絮叨叨地交代着什么,皇帝在旁微笑着点头。之后,他俩换了另两匹专用于击鞠的御马上阵。
  众人惊奇地发现都督府队似乎忽然厉害了一点,每个人有意无意地盯紧一两个人,经过前一阵子的磨合,默契亦渐渐萌生,开局不久便有一球进帐。
  郑肃何等火眼金睛,连声赞道:“人员调配也很合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过了一会,他又拈须沉吟:“这阵形的布置,这手法……老臣好像在哪里见过。”
  龙武军一方不久便落后两球,军心开始急躁,争抢也越发凶猛凌厉。皇帝不时寻觅崔捷的所在,却见她完全应付裕如,每次成功截断和接球都笑得满意开心,带得自己也好像忍不住翘起嘴角来。
  奔跑间,皇帝忽然瞥见崔捷对他递了一个眼色,他心念一动,闪过拦阻的萧澈,直接切入到对方防线后,回眸一望,却惊出一身冷汗,她竟象是直立在奋蹄奔跑的马背上似的,拼力伸杆去拦截龙武军一个传得不好的高球,风回电激间,那球已稳稳当当地送来,他轻松抬手,“当”一声,小球擦过洞沿落入了网中。
  全场顿时欢声雀跃、激动不已。崔捷大笑着催马过来,闪动的明眸令他心中又是刺痛,又是欢喜,他想转身避开,却终不能强自按抑,微笑着回应她,与她用力击拳相贺。其他队友亦和乐融融地围上来聒噪个不停。
  远处失意的一方,萧澈和韦白无奈地默然对望,都在对方眼里看到自己想说的话:“怎好?瞧陛下这副模样,只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小崔了。”

  第卅八章

  战鼓又再响起,崔捷的马儿兴奋地载着她跑开,皇帝抓空的手停在半空,一声“敏直”亦被纷乱的马蹄声淹盖,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说:“你可别再做那种吓人的动作了。”
  他也不解为何自己忽然慌乱忧心起来,她的技艺如此出群拔萃,大可好好享受这难得的并肩作战之乐才是。
  萧澈和韦白瞅准了他在发呆,接连两次不厚道地在他跟前偷球,看台上延英殿的内侍们个个恨得牙痒痒。蕖英悄悄向后望了望,太后一言不发、万分不悦地黑沉着脸。
  崔捷浑然不觉皇帝的焦虑恍惚,只知龙武军那边也改变了战术,她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对付。“嗖——”,龙武军又传了一个不漂亮的高球,马儿感受到她的心意,前蹄奋力高高踢起,她刚想顺势一跃,却见球杆从自己手中脱飞,她心一冰凉,身体好像完全没知觉般狠狠地甩了出去。
  半空中,一双坚定有力的手臂把她接住,紧紧保护在温暖的怀抱中。坠地前,皇帝担心那马受惊乱跑,左肘在地上拼力一撑,他们又几乎贴着地面滑开数丈,终于安全了。
  看台上,太后蓦地站起来,手中的茶杯怦然坠地碎成几片,宫女们连忙上前扶住她,太后用力推蕖英:“快!快过去看看!”
  “不好!我,我要快点起来!”崔捷挣扎着想从皇帝身上爬起,却手软脚软的动也动不了,她急得几欲淌泪,“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这时候发作!”
  皇帝觉察到她的异常,双手不禁收得更紧,抱着她坐了起来,急切地问:“你怎么了?摔到哪里了么?”
  就那片刻功夫,韦白已抢先赶到,想要拉开崔捷,皇帝下意识地护住她肩膀,对他怒目而视。
  韦白又急又好笑,低声说:“陛下,快!其他人就要过来了!”
  皇帝好似被惊雷轰醒般木然望了望远处,是的,很多人,很多马正跑过来,四面八方的。萧澈也已经过来了。
  他狠狠用力再一次抱紧她,颤着手推开,似乎如此亲近的对视还是第一次,而她并没有令人泄气地躲避和畏缩。
  她微弱地说:“陛下,我没事的,只是……”
  话没说完,萧澈和韦白已扶着她起来,霎时间,无数人冲上来围住皇帝,她只能退开,再退开,远远退开,她看不清皇帝的情况,他是否受伤了?他的手肘……真可恨,为什么全身只有心脏那一块知觉还这么灵敏!
  皇帝一直定眼望着她,很快,他们的视线就被人墙截断,再也触碰不到了。
  可他仍然雕像般凝望着那个方向,一动不动。
  蕖英视看了皇帝的手肘,方才那样勉强用力,果然还是撞伤了,所幸不甚严重,还治得了,她站起来,向人群外的韦白微微颔首。
  韦白大大松了一口气,安慰崔捷说:“不必担心陛下,我们送你去那边的帐下歇一会儿。”
  太医给皇帝仔细包扎了手臂,皇帝本想自己走,却被群臣一阵苦劝,只得任由内侍抬到场边。太后僵着脸听了蕖英的报告,竟没多说什么便摆驾回宫了。皇帝心想自己留在这里,只怕害得大家都玩不开,安抚了群臣几句,便也乘着肩舆回延英殿去。
  终于安静下来了,此时才觉得左肘辣辣地疼,他垂头望望自己的双手,真不敢相信在那么亲密温暖的拥抱之后,自己还能舍得放手,还能狠得下心推开。我该庆幸自己的冷静,还是怨恨自己的清醒?
  他想起分开之后,纵使隔着无数人影,她仍然目不转睛的关切的注视,还有伤心难过的神情。
  他心里一阵揪疼,我做的这一切事情,真的是对的吗?
  半路上,康福追上来禀报:“陛下,崔学士已没事了。萧大人和韦大人送他回家去了。”
  那两人从崔府出来,见左近无人,萧澈先忍不住摇头:“这下子……可真了不得了。”
  韦白叹气,有点自责地说:“没想到陛下身手比我还快,当时我和他差不多一样远。要是我能快一点,事情就简单了。”
  萧澈轻笑:“那是因为你眼里只盯着球,而陛下眼里心里却一直盯着人。”
  韦白完全同意:“是是,否则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地从他手里偷球了。”
  萧澈忧虑又不满地说:“小崔的‘宿疾’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那张嘴又死紧,叫我们怎好回去交差?”
  “只好留给陛下自己去审了。”
  “但是,今天那情形……太后全看在眼里了,还有其他乱七八糟嘴里不干净的人,谁知道会弄出什么话来,恐怕他们暂时别要见面比较好吧?”
  别要见面?韦白不禁停立在地,脸上十分不忍。萧澈多少知道点他的心病,也不说破,只催促道:“咱们快点进宫去,陛下一定在念着呢。”
  崔捷的手足麻痹其实不多久就好转了,只是她练了那心法,体质已大不如前,在马上激烈运动时还不察觉,一旦停滞下来便疲意顿生、腰骨酸软,只得无力地瘫在床上。
  “扑通、扑通”,轻而有序,急而有力的声音不屈不挠地从发烫的右耳传来,右边脸颊也好像仍保留着皇帝衣物的温热触觉——今天,有那么一刻,皇帝用手把她的头微微用力地按在胸前。真奇怪,那时周围应该很吵吧,可她就是无比清晰地听到了那个细微的声音。彷佛一瞬间,所有嘈杂都嘎然而止,只余下那个声音,很惶急,很不安。
  她在心里内疚地说:陛下,对不起,我竟然忘了自己这毛病就冒冒然地上场。我,我并不是故意赖着不起来的……
  她想起皇帝的手肘和地面的惊心碰撞,还有他的背在地上重重擦过的刺耳声音,他的伤是真的不要紧么?
  两相对比,自己却是毫发无损,安全着地。
  她不禁用手抹抹眼睛:陛下,你何苦要这样奋不顾身地来救我?我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臣子。
  假如自己是个置身事外的人,恐怕此时正在延英殿义正辞严地指责陛下吧,诸如“不应以千金之躯肆意犯险,作无益之事”之类的。
  那时候有多少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看着,以后又会有多少不怀好意的议论?
  回想陛下今日的举动,只怕是早已看穿了吧?他到底花费了多大的耐心和宽仁来包庇我?
  再揣摩萧韦二人的态度……恐怕这桩把戏只有我自己才玩得那么可笑而不自知。
  想到此,她再也不能安心地躺着,勉强爬起来,坐到桌前,把藏在书册下写了半页的稿子抽出来。可默念了半天,却心乱如麻,仍是想不出该怎么续下去。
  自己真是太不自量力了,竟然那么信誓旦旦地允诺,会一直辅佐他,当他的翰林学士,做他的左臂右膀。
  所以,这次发作其实是老天的惩罚吧?我是什么身份,我不过是个钻空子想假扮举子混饭吃,混车坐,一路舒舒服服晃悠到京城来的骗子!
  可是,总会不自禁地想起他欣喜期盼的神情,平和相得的君臣之谊,点点滴滴的殷切照抚,辞官两字便硬怎么使劲也写不出来。
  说到底,其实心里还是很喜欢这段日子吧,一展所长,自食其力,假如不为官,我又该做什么来养活自己?
  我还能再遇见……像陛下这么温柔亲切的人么?
  她猛地伏倒在桌上,喉咙里一阵哽咽,心里不断责骂自己:我竟然还有这种念头,还嫌惹的麻烦不够多么?我决不能再让陛下困扰烦忧了。
  ps: 呼吁一下,恳请大家每次看文后抽些许时间看左边的“作者有话说”

  第卅九章

  入夜,才交亥时,皇帝便被众内侍半逼迫着提早歇息,只觉左臂比白天时更加肿痛,他强忍着没有嚷出来,侧着身躺下,转身不得。
  正想着心事,外头忽然报:“太后驾到。”他在帐内皱了皱眉,心道:终于来了!
  内侍才挂起帐幕,太后便已来到了床前,后面只跟着一个小宫女,远远地在门边站定,太后脸色不豫地一挥手,内侍们只好纷纷退避到殿外。徐常礼为太后摆好坐墩,也悄然躬身退下。
  皇帝撑着手坐起来,笑道:“我没事,母后着人过来问一声就是了,夜里风大,叫儿子怎么过意得去。”
  太后看他脸色发青,可知是疼得厉害,口中冷冷地说:“伤势我尽可以问太医。”
  也就是专过来兴师问罪的?皇帝笑容隐去,干脆不吭声。
  “我已命太常寺挑了日子,这月廿七就让丽妃进宫。”
  皇帝顿时寒下脸:“母后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诏书都已下了,这阵子忙乱不堪……”
  “皇帝!”太后怒喝着打断他:“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皇帝几乎想吼回去:又是身份,身份!我已经听厌了!
  太后见他一脸倔强和不忿,仿佛又看到他孩童时被训斥后的模样,不知怎的倒有点心软,默然半晌,声音也缓和下来:“你长大了,有了喜欢的人,想把她放进宫里,我也不阻挠你。”
  啊?皇帝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是,不管你喜欢谁,她总不能比一国之君更重要,值得你拼了命地去救她——你将国家社稷置于何地?别忘了你还没有子嗣,你若是出了意外,这朝廷会乱成什么样子?有多少人会无辜牵连受苦?”
  皇帝先是一惊,听了后面的话,恨恨地张了张嘴,却又反驳不得。
  太后说:“你早知道崔翰林是女子了吧?”
  “母后!那是我默许的,责任在我。”皇帝急切地说。
  “你我眼睛都不瞎”,太后在心里苦笑,先前可真白操心了。
  “这事我自会处理,母后大可撒手不理,静养天年。”皇帝生硬地说,听起来好似在暗讽太后早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太后也不生气,她本就是在承香殿生完气再过来的,她只是谆谆告诫道:“你若只是看上她,不用你动手,我都可以把她弄进宫来。可是经了今天这一事,我眼里可再容不得她了!”
  皇帝大声说道:“我没有要把她弄进宫来!”太后有点错愕,不解其意。皇帝也觉自己语气太过了,郁郁地说:“母后,她不会进宫的,我也不会强迫她进宫,请你别为难她。”
  太后见他神情落寞,不禁讶异,回想今日马球场上的情景,恐怕那崔姑娘亦未免有情吧?女人家看这种事是错不了的,但崇谊似乎以为她对他并无情意?
  难道这事竟然比想象中的还要棘手?难道他要把她养在宫外?不,不是的,太后立即否定了这一想法:他是由我教养成人的,决不会做出这么荒唐无稽的事来。
  但是,不管放还是留,只怕这人都已成了他心上的一块石头了。
  她暗自叹气,无奈地说:“你看上了哪个女子,要给她名份地位,荣耀财富,不要紧,尽可以给。可是你不能只给一个人,为了她不顾一切,别像你……像你父皇那样。”
  她许久不曾提起庄宗,此时不经意地说起,自己都是一阵不自在。这片阴云曾在他们母子头上笼罩了不短的一段日子。皇帝眼睛也黯了一黯,微垂着头,不知有何感念。
  “天下能有几人像你这样江山在握,俯视九州?能有几人比得上你的华屋广厦,锦衣玉食?即便有这么一丝不顺意,你也足够随心所欲的了……”只是说着说着,太后自己都起了无穷倦意。
  皇帝几欲嗤声一笑:我宁愿拿这些不想要的去换取我想要的,可惜我不能。
  太后站起身来,罢了罢了,何必唠叨这些苍白空洞的话?如果崇谊真那么任性妄为,早不是今日这局面。
  她低头看了看皇帝的左臂,袖子罩着,也不知成了什么样子,露在袖外的左手可能因血脉不通的缘故,肿胀得难看。
  皇帝像是怕冷,拉了拉被子,趁机把手缩在被子里。
  太后半转了身,甩下几句话:“你到底要何时才让丽妃入宫?不是这月廿七,便是下月廿七,为君王者,别失信于天下。”
  话毕,也不等皇帝回答便扶着小宫女离开了。
  翌日,因皇帝有口谕准许在家养病,崔捷没有过去鸿胪寺。大娘见她一早穿戴整齐,像要出门,可步履还迟缓虚浮着,连忙劝阻了几句,崔捷淡淡一笑:“别拦着我了,我想四处走走,京城里很多地方都没去过呢。”
  大娘说:“老爷,往后日子长着呢,等身体好了去哪儿都成。”
  崔捷笑容生生定住,只好不予理睬,低了头往外走。连叔给她开了门,两人都愕然,外头竟然是裴子明,正欲伸手敲门的样子。
  见他也穿着寻常便衣,崔捷勉强笑道:“子明今日不必去中书省?”
  裴子明向她上下扫视了一眼:“你要出去?我告了假出来的。”
  无法,崔捷只好带着他进内庭书房,上台阶时,她想一直不说话可不好,方想循例寒暄一番,却见他小心地望着自己,似乎怕她不慎跌倒。
  她连忙转头故做不见,可心头终是有一丝暖意。
  两人坐下,桌上已有热茶,崔捷为他斟了一杯,裴子明先问了她的“病情”,她含混其辞地绕过去,然后裴子明便好像不知该从何说起,两手尴尬地扯着自己的衣袖。咦?行止端谨的状元郎也会有这种小孩的动作?
  她心里虽忐忑不已,语气却温和:“子明,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裴子明喃喃地说:“我想了一个晚上了……我怕说了你又生气,又像上次那样跑远。”
  “不……”
  裴子明不容她插嘴辩解:“陛下没有一天不找你,怎会舍得让你去易州?一定是因为我那样逼问你。”
  说得崔捷脸上微窘,作声不得。
  “昨天,奶奶被我缠不过,终于肯说了,爹爹的第一个妻子姓崔,郡望清河,几代以前还是门第清高的五姓七族之一,没错吧?”
  她默然不答,眼里隐隐有恳求之意。
  裴子明却像下了狠决心一般定要把话说出来:“她还说……我可能有一个姐姐。”
  崔捷脸色顿时煞白,他的眼眶已含着泪光:“你是姐姐吧?为什么不肯认我呢?阿悦一定高兴死了,她有一个姐姐……”
  她喉咙堵得难受,感觉自己快要支持不住,可是不行,不能松口,我犯有欺君之罪,不能连累他们!
  “你现在已没有别的亲人了吧?你和嘉川他们说,本要上京寻亲的,但是完全找不到风荷巷在哪里……当然找不到,风荷巷是洛阳裴氏一族祖居,四十年前荷池填平,改名叫秋兰巷,只有族里的长辈私底下闲话才会叫旧名,所以他俩也不知道。”
  崔捷心里震动,一直以来的疑惑终于水落石出,娘果然是骗我的,哪有什么小姨?只不过是为了我们父女姐弟的一场相认。
  裴子明用央求的语气说:“你回来做我们裴家的女儿,让我们照顾你。”
  崔捷拼命摇头,不停地对自己说,我不需要,我能照顾好自己。我希望日后墓碑上刻的是清河崔氏,和娘一摸一样。我不要写张裴氏、李裴氏、王裴氏……
  裴子明失望至极,蓦地站起来,此刻他不再是往日清平持重的谏议大夫,只是一个急着要说服别人的薄怒的少年:“陛下对你怎样,你不会不明白吧?他这么喜欢你,你也是一样喜欢他的吧?你总不能这样过一辈子。”
  崔捷头痛欲裂,不禁用力捂住双耳,心里大叫:别再说了!陛下怎会喜欢我?我也不能喜欢他。
  见了这模样,裴子明不敢再激烈地逼迫她,放轻了声音问:“你不愿以裴家小姐的身份入宫吗?还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入宫?”
  她脸色愈发惨白,他说了太多她最不愿意触碰的心事。
  裴子明心里挣扎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怨恨爹爹辜负了你娘,一回长安就娶了新妻子,还有了我?”
  她眼角悬着一滴泪,不想和他们多生牵连,又想消除这孩子的误会和伤心,左右为难了许久,最后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你要是不想回家,那我谁也不提,只带奶奶和阿悦来看你,好不好?”裴子明不得已地让步了,又忧虑地说:“击鞠那会儿,太后已注意到你,我怕她会对你做些什么,你可不能再留在朝廷了。”
  说了半天,只有末尾这句和她想法不谋而合,几个字就从口里迷糊地说出:“我知道。”随即便是一惊,原来自己的防线已摇摇欲坠了。
  她不禁也站起来,脸上似要回复昔日的冷淡,裴子明害怕又会听到决绝的话,连忙说:“你不必现在就回答我,在你想好之前,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千万别山长水远地避开我。”末了,又小心加上一句:“你也别要想太久。”
  她不敢正视他,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其实自己早有决定,此时顾不得愧疚,只好先骗住他了。
  裴子明以为她真的答应了,脸上有安心的微笑:“奶奶和阿悦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咳……那个……空白或少于6字的留言请不必留,谢谢)

  第四十章

  头好疼……不好,快醒来……
  皇帝想睁眼,想唤人,眼皮却好像已牢牢粘在一起,喉咙干渴,额头滚烫,似乎有股力量要把他重重地压到火炉里去。
  依稀听到窗外秋风吹动疏竹的清冷之声。
  我一定是做梦了,延英殿哪有竹子?这是承香殿?
  忽然,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额上一片冰凉,不知被抹上了什么药水。
  皇帝难过得宁愿一直睡在火炉里煎烤,他不想梦到这往事。
  他一下子就辨别出这不是太医、嬷嬷或宫女的公事公办的手,它有那么多怜爱的关怀的温暖,这是家人的手。
  那时自己多开心啊,“哥哥!哥哥!”地一阵乱叫。
  那个少年无奈地低吼:“别吵了!”他赶紧又老实地躺好。
  哥哥说:“知道你病了,太后又去报国寺,所以偷偷来看看你。”他一手拿着一只小药瓶,继续蘸了药水涂在他额上:“这是我自己弄的药,大概会管用。”
  他很乐意帮他做一回试验:“是的是的,马上就凉快下来了。”
  哥哥一脸啼笑皆非的表情,然后有一瞬黯郁,但那时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后来……后来就是那场大火……
  他还没有机会抓住他埋怨,药倒是很管用,可为什么会留下痕迹?三四天了都洗不掉,难看死了。
  幸好后来慢慢变淡了,否则叫他‘颜面’何存?
  他感觉自己的眼睛润湿了,然后,能睁开了,头一侧,便看见手里紧紧攥着那幅天青色汗巾,一角点缀着清雅的白色花蕾。
  那个胆大包天、罪犯欺君,可又目光聪慧、正直善良,给了他很多欢喜和忧心的人已经离开长安了。
  她低着头说她想随军出征,然后自己就准了……就准了。
  她问是否所有增援玉门关的士兵都一起出发,又说:“不若分兵前往更佳,一队假称去河州驻防,他人必以为是为提防剑南道上的广陵郡王,令回鹘麻痹轻敌,若玉门关上占了胜机,回鹘必从河州以北败退,届时前后夹击,可获大胜。”
  那时他不禁微笑:“你想的总是和我最相近。”
  她越发不敢抬头,小声地说:“陛下,臣想公私两利,随军出征,顺便为母亲扫墓。”
  因为自己一直沉默,她又补上一句:“臣有点思乡病发,恳请陛下恩准。”
  他苦笑,这算是有声有息的告别吗?
  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问:“那大军凯旋之日,你一定会回来吧?”
  本希望她像往日般干脆爽快地笑应一声“是”,等了半日,却只得到一个含糊的“嗯”。
  他想起从未谋面的母亲,如果她还在,自己是否就不必经历这些人与事?重新合上双眼,他抽了抽嘴角自嘲地笑笑,但这笑比哭更艰涩,更难看。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走,都要这样匆匆忙忙地离开我?
  烟尘飞扬的大道上,一支军队沉默有序地向西行进,绵延不绝十几里。
  当中一位骑枣红马、文官打扮的人,正是崔捷。因为必须秘密行军,她没和任何同僚告别,自己悄悄赶到军营,别人都以为她仍在家休养。
  否则,恐怕不能这么容易脱身吧?
  忽然,后面有一骑奋蹄狂奔而来,打破了这片沉静,众人不禁纷纷回头。
  那人追到崔捷旁边停下,她愣了愣:“小齐,原来是你。”
  齐安平拿出一个小布包裹儿递给她:“崔大人!陛下命我送这个给你!”
  她疑惑地接过,蓝色绸布层层叠叠包得严实,不重,摸不出里面会是什么,犹豫着是否可以打开。
  齐安平立刻给她释疑:“陛下吩咐了,请大人先别急着看。”他似乎在暗示要在“安全”的时候才能看。
  然后他又压低了声音,不满地说:“大人,你怎么把马和御赐的剑都留下了,什么都留下,陛下很不……很不高兴。”
  “我是要去战场,不想云骊出事……而已。”她想辩解,气势却很无力,完全不能让人信服。
  齐安平告诫道:“这样东西千万要收好了,别让陛下失望。”
  她只好依言把它小心的放入包袱中。
  齐安平算是任务完成,勒着马告辞离去,崔捷连忙叫住他,却见他不耐地回头,脸上有许多怨气。
  她越发不安,关切地问:“陛下的手臂现在能动了吗?”
  “还不能”,齐安平冷冷地答:“这些天都没上朝了。”
  崔捷望着他一人一马远去的背影,凝立不动,那是回望长安的方向。早知道会如此担心,只怕她断不会这么仓促决然地告别——但现在已不能回头了。
  回想与皇帝相对的最后时刻,那时自己觉得应该好好地道别,所以非常努力地微笑。
  或许皇帝和她心思一样,叫人拿了一袋谷粒来,要她帮忙喂鸟。
  到了书房外的林子里,她把谷粒撒在地上,再悄然无声地回到皇帝身边,耐心等待雀鸟的出现。
  那日云淡风轻,一片澄空碧蓝得让人欢喜,偶尔有一两只鸟儿的身影悠然划过。却不落下。初时还以为鸟儿看穿不是皇帝亲手撒的谷粒,所以不屑一顾呢。
  “别急,再等等。”皇帝稍微俯身,仿佛在她耳边低语。
  果然,不久以后,一只体型不小、黑身白尾的鸟儿倏地飞来,旁若无人地大快朵颐,白色的尾羽展开成一把扇子般。
  皇帝脸上有点笑意:“这家伙凶悍霸道,吓得别的鸟儿不敢争先。”
  她很配合地接下话头:“陛下,它养了多久了?好像一点都不怕人。”
  “不,我没有养着它。经常看见它飞出宫墙外,自由自在得很,可能老巢在明德门外头那片林子里。我只是偶尔招待它一餐,就像你们招待朋友那样。”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惆怅。
  那鸟儿吃完,心满意足地振翅高飞而去,皇帝抬头望天,一时默然无语。
  片刻后,他忽然出声:“新皇登基大典上有一项“封誓”的仪式,你听说过么?”
  她惭愧地回答:“微臣孤陋寡闻,还不知道,愿听其详。”
  “我也是登基之前才知道的”,皇帝轻轻笑了笑:“拜祭太庙的时候,新皇要亲笔写下一封书,自己打算做一个什么样的皇帝,然后放在先皇牌位前的密柜中。我竟然老老实实地写了几页纸。后来才发现那密柜很浅,几乎放不下去。现在想想,保不定其他人都是放张白纸而已,反正,只有皇帝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我真傻得可以不是?”
  她想问他写了什么,又觉不妥,皇帝笑容隐去,说:“我写的其中一条就是,不做千里迢迢游江南这种奢侈靡费、劳民伤财的事。”
  他望了望她,目光黯淡:“花朝节我们一起去的乾封县,大概就是我能到的最远的地方了。余杭、江都、金陵,只能梦里相见了。”
  梦里相见……
  她眼眶不禁一红,不能再回忆下去了,不敢再想起那时皇帝的侧脸。
  晚上扎营后,崔捷就着昏暗的烛火取出那个蓝布小包裹,用手摸挲了一下,心里没来由地有点害怕,半天也不敢拆开,如今她只剩下这一样皇帝亲赐的东西了,想到此处又着实伤心。
  末了,还是微叹一口气,慢慢解开布包,就在打开的一瞬间,全身不禁牢牢地定住了,一把精雕细镂的木梳!
  她颤着手拿起梳子,不错,真真切切的就是花朝节那日逛乾封县城时皇帝买下的木梳!上面缠绕着一串链子,垂下三片碧绿的翡翠叶子,这是皇帝用来挂雕龙佩玉的链子,没有一刻不戴在身上的。
  “小哥儿,你是外乡人吧。本乡风俗,男人多半春天定了亲,在花朝节这天送未婚妻子一把木梳和一头小犊子,秋天收成的时候才好娶进门呢。”
  往事如潮水般再次汹涌袭来……陛下竟然这么早就看穿我了!而且,而且……
  她一直都不敢相信的,一直都拼命说服自己不可能的事,现在已无可辩驳地摆在了面前。他的情意太过沉重,她一直都不能有所回应,她只有漠视,也只能漠视。
  伏在案上,她在心里默默地说:“陛下,对不起,对不起!”
  延英殿外,韦白撞见了刚刚拜别皇帝的萧澈。看见韦公子难得一现的着急神情,萧澈已猜到他为何而来:“你去过小崔家了?”
  “是啊!什么东西都在,只有人不见!”
  萧澈拦住他:“陛下早知道了。不用进去了。”
  韦白错愕地停住脚步,萧澈说:“小崔随宋将军那一队去河州了,陛下点头的。”
  “就这么一声不吭地?”
  萧澈苦笑:“不,她有暗示我。最后一次探病时,她跟我说,有位羁游在京的薛大人的小姐在凤山花房学商,要我多多帮忙看顾她。”
  他重重地叹气:“为什么,每个人走的时候都要把一个包袱甩给我。”
  正安元年十一月,凉州都督府军大败回鹘于冥水野牛曲,回鹘溃退七百里,忍气俯首,愿立和议。
  是战,流水皆赤,溺亡者众……崔学士捷中流矢,堕河,遍寻不获,时年未足十八,诚惜也……

  第卌一章

  正安二年正月,塞外,柳谷县,宁和镇。
  元宵节,寿柏斋已十分忙碌。东厢里摆满了县里客人订做的精美花灯,几乎寻不到路。西厢的东西就杂了,大小都有,纸人纸马纸车,纸楼库,金山银山,船桥纸伞,花圈……店里弥漫着奇怪的味道,但是很快就能明白,这是浆糊的味道。
  不错,这里便是本镇最大的裱糊店,在附近乡里也是远近闻名,除了为死者糊制以上“烧活”,还承接糊顶棚、糊窗户等等。
  最昏暗的角落里,一个梳着双辫的少女一刻也不停地糊着元宝,不是行家也看得出她是个生手,但她却有一股认真奋斗的劲儿。
  天寒地冻,浆糊粘在手上很是难受,也不能洗,只能默默忍下去。手背青紫斑驳,裂伤处处,浆糊染了浮尘,手指一刻比一刻脏。
  全身都冰冷,好像快麻木了,只有手在飞快地动。
  可是,上天已待她不薄。
  那日堕河后,她很快便昏迷,醒来时已在岸边,也不知被湍流冲了多远。那不明来处的箭只是勾住了她臂上的盔甲,没伤到皮肉。脱了甲胄,艰难地走了一段路,几乎冻僵之际,又有一支为军队运送物资的商队刚好返程路过。
  大家见她是个女子,自然讶异万分。她只好编了个谎说家乡被回鹘虏去许多人,趁这次溃败才侥幸脱身。众人都心生怜悯,对她照顾甚为周到。
  身体甫一好转,她便坚持告辞离去,这一年的除夕夜,是在一处破庙里渡过的。
  幸好身上有些许银子,辗转走过几个村落,最后,借住在此镇一户仅余老婆婆和小孙女的家中。
  可是,银子总会有用完的一天,她便来央求寿柏斋的老板雇她做活儿。刚巧正月里头两天,镇里一个财主忽然没了,丧事要大肆操办,而店里有些裱糊匠又回乡,十分忙不过来,老板只好勉强答应。
  那个名动天下的探花郎逝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急需挣钱的崔敏儿姑娘。
  近晚,店里还有两三个没完成活儿的匠人。这难得一见的大宗生意眼见是能提前完工了,老板一乐,竟然大发善心,沽了一瓮酒来请他们喝,暖和暖和。
  匠人都是本分人,哪敢高估了他的盛情,小喝一口便赶紧做活去。老板一会儿就眼神浊了,脸也红了,自己在那儿唠唠叨叨:“往日庄宗老陛下在的时候,哪有这般好日子?穷得活人都吃不饱,还能顾得上死人吗?也是这一两年手里有银子的人才多起来,死人的事也越发讲究了”,他高举了大酒杯向东南方致意,“这可都是当今陛下赏下来的一口饭呐。”
  角落里的崔捷双手停顿了一下,短暂的笑容稍微点亮了脸颊。
  老板越说越是兴奋:“陛下已经大婚了,希望娘娘早点生下小皇子,教得他日后也像陛下一样。”
  他踉踉跄跄地跨过满地的纸船、纸伞,想到那安放在壁柜里的观音菩萨像前说出自己的心愿,却不想脚下一滑,满满的一杯酒便倾洒在大法船上!
  大家吓得连忙挤过来看,那酒竟把船头的地契纸淋湿了一大片。原来本地丧葬习俗,头一件事情便是烧这法船,船上有果有鸡有钱,送给开山地主武夷王,让他开心收了地契,永保此墓不会被魁魅魍魉侵占。
  老板顿时酒醒了几分,嚎叫着说:“这这这,这可怎么办?”又大发雷霆:“是谁把浆糊倒在地上?!”
  匠人们面面相觑,地契纸可是财主家请了本镇第一风水先生徐存中写的,若是知道他们出了这漏子,弄坏了兆头,可不将他们都骂死去?
  老板一双小眼死命瞪着这几个人,屋内霎时一片静默。片刻,有个微弱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我……我可以试一下仿写他的字,师傅们重新做一艘法船,咱们就可以偷偷换掉了。”
  所有人都看怪物一般看着她。她走近一点,看那零落糊掉的墨迹,大概也猜得出前后文,不外乎“日吉时良,天地开张,年通日利,万事恒昌,东至甲卯乙为界,南至丙午丁为界……”之类。
  她努力笑了一下,想给他们多点信心。老板此刻倒清醒了,无奈地说:“你不知道连他们的女眷都不能去送葬的吗?就是怕被女人带走了财运。要是知道你写的地契纸,寿柏斋还用做生意吗?让你糊元宝已惹了客人不乐意了!”
  崔捷眼神一黯,转身回去继续做元宝。
  老板在法船上恨恨地踩了两脚,下令道:“这回少不得要烧一笔钱在那个徐半仙手里,叫他再写一张,你们快重做,别走漏了风声!”
  老板一走,趁着天色未全黑,匠人们也赶紧散了。崔捷在回去的半路上敲了一家的门,想买一捆柴火,又拎出一个小花灯道:“王大哥,我用师傅裁剩的纸重新糊的,想送你家小伢儿玩。刚学着做,画得不好。”
  王大哥笑着接过灯笼一看,三面画着滚圆的胖大小子,三面写着些字,不大认得,想必也是平日常听的好话。崔捷忽然想起老板的话,担心他嫌是女人写的。他却十分高兴,推辞着不收钱:“平日我们也经常给婆婆送些柴火的。”但是拗不过她,只得收下两三文,又见她是个单薄文秀的姑娘,哪里背得动,便帮她一直送到家门前。
  老人小孩都笑逐颜开,这下可以生火做饭了。老婆婆自下厨房忙去了,小秋望着崔捷垂落胸前的双辫,问:“姐姐怎么不盘成发髻?其他姐姐都是那样梳的。”
  崔捷脸一红:“我笨,总是梳不好,又急着出门呢。”
  小秋掂着脚从水缸舀了一勺水给她洗手。一沾水便是刺入骨髓的痛,却只能咬着牙顶住。
  小秋说:“姐姐留在家里帮奶奶做鞋,就不会这么辛苦。”
  崔捷笑了笑:“元宝粘歪一点还可以糊弄过去,鞋缝歪了就没人要了。”心里暗自叹气:能糊元宝已很不错了,比卖鞋还能多挣一点呀。
  饭毕,小秋定要拉着她到外面看别人烧爆竿。附近便是严家祠,此时已聚集了不少乡民。前庭堆好了松枝竹篾干草,用麻布裹住,淋上些油脂,火把一投,很快便焰光烈烈,熊熊燃烧起来。
  崔捷悄然挤上前,好汲取那火光的温暖。
  这算是“庭燎”吧?西周便已盛行的风俗,原本只在除夕夜进行,以期驱走山魈恶鬼,“禁昏晦,防不虞,致太平”,流传了千百年,还在这乡野之地热闹延续着。
  不知道长安的民众会如何庆贺元宵?花灯必定是绚丽多姿、极尽精巧吧?宫中又是怎样一番繁华盛景?陛下此时……是否正和大臣们唱和新诗、同祝嘉年?
  崔捷出神地望着那堆火,火光却没能照亮她幽暗的双眼。
  将近亥时,严家族人在内庭祭拜先人。其后,族长便叫把那一缸缸酒都开了,请乡亲们欢心畅饮。大伙儿等得最焦急的就是这一句,自然个个都尽情放开了肚皮灌酒。喝得兴起时,更是齐齐北向舞蹈而拜,口中祝道:“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欢腾了一夜,终于回家,婆婆带着小秋睡了,崔捷也自回房间躺下。被褥中一片冰凉,许久也暖不起来。她初到此处第一事便是给婆婆和自己买新的棉被,不料效用并不大。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苦笑着想:娘本该让我学女工针指的,会写字有什么用呢?
  唉,就是她逼我学,我也未必能上心。是我没有按照她铺好的路走,我又怎能怪她呢?她本是希望我认回父兄,继续做一位小姐,一位更了不得的京城大小姐的,然后出嫁、生子,一生就这样平稳无波地过去了。
  她伸手入怀,拿出那把木梳,轻轻抚摸了一下,原来身上还有这一处是有点温度的。
  “陛下,你已是渔樵闲话里的人物了呢,这么偏远的地方,大家都说起了你,还有……站在你身边的丽妃娘娘。”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告诫自己“明天还要更早起才行”,翻过身,紧紧地闭上眼,她便一直保持着这姿势睡到天明。
  她匆匆离去,没发觉枕上已是湿了一片。

  第卌二章

  正月里有一场小风雪,但艾达古大哥说:“打这以后就是春天了。”
  丁洛泉找了河边一处干草地坐下,望着远处冰芒闪耀、巍峨高洁的雪峰出神。
  刚来的时候,有蓝天雪地,毡帐牛羊,河面云朵般洁白的浮冰,飞马击鞠玩兴正浓的一群孩子,一切都比想象中的更美丽,可是,真正想见到的,并不在这里。
  如今已到早春二月,融雪时节方过,小草便迫不及待地冒出些嫩尖来。河水就和天空一样湛蓝明澈,让人心醉得窒息,实在不能想象上游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役。
  他觉得自己已等得足够久了,已开始反复琢磨:“我是否该去其他地方找找?”
  可是,除了这里又还能有什么线索?
  崔捷离京数日后才听她家仆说“老爷已去河州了”,可恨买不起马,只能徒步或偶尔求人载一程,自然便远远落在大军之后。星夜兼程地赶到河州,等待他的却是“学士堕河”的噩耗。
  不甘心地顺着冥水一路寻来,果真找到了“艾达古大哥”的牧场。但是艾达古并不知道她可能罹难,只知道改装、科举、出仕,最后的消息便是辞了官。那个拄着拐杖,面相粗豪,笑容爽朗的契丹族男子还以为她已寻到了亲人,有人宠爱着、照顾着。
  丁洛泉自是失望,却不觉得意外,越是明确地说出这么一个地方,越可能是打定主意再也不回来了。她那种神情态度,真好像要和过去任何人事都割断联系似的。
  忽然忆起很久以前的某段日子,心里不禁一阵刺痛。自己当年留下的孤绝背影,是否也曾如此深深地挫伤他人?
  端阳节那天,他隐在人海中,看见崔捷欣喜地拦住一个人叫“丁大哥”,他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谁,易容术虽糟,毕竟也是自己真传,而且,眼睛是最难掩饰的,怎会看不出来?
  他自信地没有躲开,皇帝四面扫视、急急搜寻的模样害他想笑:“崇谊,这就是师父和徒弟的差别啊。”
  但是,他也只能如此悄无声息地站在远处。脸上那层伪装没有绷紧的感觉,原来自己并没有笑出来。
  丁洛泉向后卧倒,双手枕在头下。闭上眼,仍能感觉苍穹在上,暖阳普照。小草绵软,让人想起紫桂宫那片茵茵草地。那时他正渡过无忧无虑的十岁,封号为晋王。
  “你怎么躺在这里?受寒了怎好?”这是母亲温柔的声音。
  他舒服而夸张地伸展了一下双臂,望着她惬意地笑笑。
  她也不再催他起来,只是问:“听说你今天一页医书都没抄就偷跑出去了?”
  他急忙申辩:“是嘉川请我去他家玩,你不是叫我和他交朋友吗?”怕母亲再训话,他又口若悬河地赞起萧府的湖、萧府的石头、萧府的茶、萧府的藏书楼来。
  说到一半,他忽然坐了起来,双手兴高采烈地比划道:“嘉川有个四岁的弟弟,这么高,身子这么圆,眼睛这么大,长得好像瓷娃娃一样,特爱粘着嘉川,我们走哪儿他也跟哪儿。嘉川气得快要抓狂。可是他弟弟一摔跤,一哭,他就急得什么似的,笑得我呀!”
  母亲笑容反而渐渐隐去。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停下。她沉思了片刻,说:“诚儿,你也一样有个四岁的弟弟的……你可想去看看他?”
  他愣了一会儿才醒起,几年前,父皇稍微推迟了来洛阳的时间,因为有位贵妃生了皇子。但是,他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小婴儿,不曾想已经四岁了。
  “他会跟着父皇来洛阳吗?”他长得什么模样?会有一点点像我吗?也会像嘉川的弟弟一样活蹦乱跳爱撒娇吗?
  母亲怎会看不出他眼中潜藏在许多迟疑中的一丝期盼?她脸上闪过一些辨不清的表情,像是凄然,像是歉疚:“他自然不能过来,但是你可以去长安看他。”
  “我不去长安,我和娘在一起!我为什么要去看他呢!”他忿忿地大声说。
  母亲坐近他身边,搭着他的肩膀说:“你想,除了我和你父皇,他就是这世上和你血缘最亲近的人了。”
  他嗫嚅着说:“娘不去,我也不去。我一点也不喜欢小孩子!”
  母亲勉强一笑,拍拍他的头道:“小孩子的话是作不得数的。”
  他不满地躲开,想站起来,母亲却一把揪住他:“你还要去哪里?今天的医书抄完了,还要请凌太医、徐太医教你呢。”
  他顿时泄气:“娘还真想把我培养成医术名家?”
  母亲轻叹了一口气:“诚儿,人学得一样手艺在身,总是好的,日后你便会明白的……”
  丁洛泉睁开双眼,天上不知何时飘来几朵浮云,难怪别人爱用白云苍狗来形容世事的变幻无常。母亲说得没错,小孩子的话是作不得数的,他不但和弟弟见面了,最后,还忍不住手痒教了他易容术,可惜,时间不够,没能好好教。
  而他后来也明白了母亲要他学医的苦心。
  他在心里默念:“小崔,原来我们每个人都会有无法割断的人与事。勉强割断,只会让自己难过,让他人伤心。就比如艾达古大哥,你那样骗他,可知道他有多担心失望么?”
  可惜,艾达古终是不太相信他,不肯说出她的身世来历,也难怪,自己确实一件信物都没有。
  艾达古必定有自己的线索,曾出去寻过,但也失望而归。
  他真不想承认,他已经越来越害怕发现最后的结果……
  千里之外的长安城比去年更早迎来了春天,然而街谈巷议青睐的却是去年的春天。科举三年一期,新科进士带来的华光溢彩、风流倜傥,今年可是再见不到了。
  大明宫内一片沉寂,仿佛春风还没有吹到这里。
  玉澜堂,内侍长长的一声报:“太后驾到——”
  原本端坐等待的渤海郡公郑肃连忙整理衣裳,东向而拜。不久,一名女侍扶着太后缓步走了进来。
  太后声音略带沙哑:“郑卿快快请起。”
  郑肃起身,瞥见太后神色憔悴,疲意甚重,不禁一惊,连忙问:“太后,陛下……可醒来了么?”
  太后眼圈有些红:“已醒了,热度也退了。只是总这样好几天,病几天,实在……”
  郑肃心有同感,此时却也只能道些安慰勉励的话。
  过了一阵,太后稍微恢复常态,说:“郑卿,哀家也不多讲废话,请你来,是想问问,你以前说那崔学士击鞠的手法策略让你觉得熟悉,那是为什么?”
  郑肃有点吃惊,太后说:“你是元老之臣,崇谊很信赖你,哀家也不怕直说了。这崔学士其实是位女子,你或者早已看出来了?”
  郑肃跪伏在地,答道:“太后,此事……请恕老臣迟禀之罪。”
  太后连忙催促道:“无事,快请坐下说吧。”
  郑肃依言起身坐下,说:“数年之前,老臣领凉州、沙州都督府军与突厥作战,偶尔也命军中将士以击鞠为戏。沙州都督府总是胜多负少,皆因他们有一位出色的都尉。”
  “你就是觉得崔学士和这位都尉的手法相像?”
  “是的。而且,这位都尉姓崔,是一名女子。”
  太后惊愕万分:“哀家竟不知道我朝出了一个花木兰!”
  郑肃连忙解释:“太后,虽说军中不该有女子,但崔都尉确是将帅之才,很得当时沙洲都督府元帅的器重。老臣以为国家用人之际,无需顾虑太多左束右缚。”
  太后微笑了一下道:“哀家只是钦佩女子也能在军中有此作为。你说她也姓崔,难道和崔学士有什么关系吗?”
  郑肃小心地回答:“重阳之后,老臣派人去沙洲查访崔都尉的近况,原来她已经离世快两年了,膝下留有一女,也不知去向。”
  答案已呼之欲出了,太后颤声问:“她的女儿,年纪也和崔学士一样?”
  郑肃默然颔首。
  太后说:“哀家往日只知道崔学士经常寄钱到天仓县乌泽里,也派了人去找,却没找到。大概还该去崔都尉以前驻扎之地看一看。”
  郑肃没想到原来太后早有行动了,一时愣住。
  太后也不再忌讳什么,哑着声说:“哀家本想早点找到她,好让……崇谊宽心,可是,郑卿觉得她还有生还的机会吗?”
  郑肃低着头不敢回答。
  太后终于垂下泪来:“我本不该逼迫崇谊的。他这样子……我真担心他这病,会像先帝那样。”
  庄宗自丁昭仪去世,便常有头痛、低热等小症发作,断断续续,虽不严重,但最后未满五十便撒手西去,只怕也是因为那些病症一点点的侵蚀了生命力。
  郑肃不敢再想,跪下劝道:“太后,为社稷着想,请多保重凤体,陛下一定能好起来的。”
  太后听了“社稷”二字,只觉万分刺耳:是啊,为了社稷,我和崇谊是连伤心都不可以的!可自己以前又何尝不是拿这两字来逼迫他?
  她再不想说下去,只交待了一句:“此事别要再和他人说起。”
  差不多与此同时,一名内侍领着一位平民打扮的中年人进了宫,往延英殿走去。
  那人进了延英殿,按规矩需先行跪礼,他已迫不及待地偷眼向玉座望去,只见皇帝衣裳鲜新,神清气爽,嘴角含着微笑,心里顿时嘀咕:“皇帝并不像大病的样子啊。”
  皇帝命赐座,那人也不觉拘束,大咧咧地就坐下了。皇帝客气地说:“欧阳先生,你今年仍是不肯入画苑么?”
  此人正是广文书局的欧阳寂。他微微欠身,答道:“承蒙陛下错爱,三番四次地相请。草民自知资质愚钝,实不能成一代大家,且一向闲散惯了,还是留在民间多做实事更好。”
  皇帝笑着说:“你说的实事就是在广文书局卖书?今年可没有新进士能够大做文章,你们打算怎么办?”
  欧阳寂亦笑:“陛下,书局去年确实赚了些钱,所以这回有余力编一些于民有益的小书。”
  皇帝颇有兴致地请他详细讲讲。他便解释道:“是一些适合十二三岁少年看的绘像故事,以图为主,以字为辅,也算寓教于乐的意思罢,文字尽量简单,以望请不起塾师的情况下,小孩也能独力看懂。”
  皇帝赞许地点头,欧阳寂又笑了笑:“我们想以尽可能低的价钱卖出,近来已说服了一些善心的大人捐资助力,不知道……陛下是否也愿意加入一份?”
  皇帝哑然失笑:“朕还没说要你办什么事,你倒先算计起朕来了。”
  欧阳寂心想:难得面圣,当然不能放过这大好机会,神情却谦卑,答道:“只要臣力所能及,定会尽力为陛下效劳。”
  皇帝敛住笑容,半晌,才低声地说:“就是想请你帮忙画一幅画。”
  旁边康福捧起案上的一幅卷轴,送到欧阳寂手上。
  欧阳寂一眼便认出是自己去年引起轰动的杰作《十八进士图》,可惊奇了,连忙小心地打开,心里“呀”一声:是崔进士!
  他疑惑地望望皇帝,皇帝好像不知该如何说明:“你照着这多画一幅,但是,要画成女子,梳,梳着玉梳髻。”
  欧阳寂听得一头雾水,皇帝静默了一会,说:“崔学士的妹妹和‘他’长得颇像。”
  欧阳寂似有一点恍然,笑道:“陛下,这难不倒草民。”
  皇帝又叫康福把一页画稿递给他:“那梳子大概是这样,朕画得不好。”
  欧阳寂接过一看,皇帝确实不像学过工笔,但梳子的雕花纹路却很用心地描得清清楚楚,上头还有三片叶状翡翠坠子。他郑重地说:“陛下,草民定会用心画好。”
  皇帝微露笑意:“你们的小书也是一项善举,朕很乐意花这个钱,也当是你的润笔之资,如何?”
  欧阳寂大喜过望,拜倒在地敬谢皇恩。
  皇帝说:“这件事便是你我知道就好。”
  欧阳寂连连点头允诺,心里却早乱想到很远了。
  那厢皇帝又问:“欧阳先生,进来外头可有什么街谈巷议?”
  下情上达的时机到了,欧阳寂连忙望着他答道:“陛下,近来大家关心最多的就是陛下龙体的安康啊。”这却是肺腑之言,毫无谄媚之意。
  皇帝并不意外,苦笑着说:“今日先生亲眼看过朕了,以后倒很可以辟一下谣。”
  欧阳寂忽然领悟到皇帝的苦心,难怪会大张旗鼓地派了一队人马,让他坐着装饰豪华的马车进宫来。等自己一回去,想必有无数人都会接踵而至打听皇帝的病情吧?而他们书局便能把“皇帝安好”的消息迅速传播出去,民心则定。
  原来不仅仅是为了一幅画……欧阳寂恭敬地躬身答道:“陛下放心,草民完全明白!”

  更新也

  为了阅读的顺畅,把位置挪动了。买了书的同学去当当卓越留个评吧,拜谢。
  三月里,艾达古领着孩子们迁徙到水草更丰美的地方去了。丁洛泉把两间破蔽不堪的小木屋修补好,打算再等上一段时间。
  他偶尔会走七八里路到镇上为人看病,大家送他肉干和羊奶权当医资,他也不计较地收下。只是此处地广人稀,需要他的时候少得可怜。
  这日,他被人请到远处的一个牧场,直忙到日暮才脱身回来。落日余光中,模糊瞥见门上挂着一样东西,快步上前一看,竟是一把沙葱,煮干肉时有了它可就美味了。但有谁会巴巴地送一把沙葱来?
  他心里猛跳了两下,慌忙开门,里头没人,绕木屋走了半圈,直至看见低矮的干草垛才忽然停住了。他大大松了一口气,轻手蹑脚地走过去,按耐住欣喜打量着那个侧身沉睡的人。虽然双眉微蹙,嘴角还是舒展的……
  她手握成拳紧紧地抓住干草,像是要汲取一点暖阳留下的余温。手背上的黑痂看得他心惊。
  丁洛泉轻轻握住她的手察看,她身子动了动,一把木梳从衣裳内滑落,闪着一点光。丁洛泉愣住了。而他握着的手也忽然一颤,她有点惊惶地睁大了眼,待看清眼前人是谁,才镇定下来。
  崔捷本是不能深睡的人,若不是连日劳累,只怕早醒了。丁洛泉不着痕迹地松了手,扶她坐起来,她的声音有些许哽噎:“丁大哥……真的是你。”
  “自然是我,你终于有一次不是昏倒的。”丁洛泉笑着拾起梳子递给她,她吃了一惊,连忙接过,小心地放回怀中。丁洛泉沉默了一会,才背起她的包袱:“走,进屋里去。”
  加了沙葱的羊肉汤果然香气馋人,等她吃得半饱,丁洛泉便收拾了碗筷去,只一转身功夫,她已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大概是因为宽心的缘故,她一直安稳无梦地睡到第二天才醒来。迷糊地起身,推门出去,却不见丁洛泉的踪影。到河边探身一望,不禁吓了一跳,衣服又脏又皱狼狈得不成样子,头发也乱了,不知该说好笑还是可怕,连忙松开了重新梳好,所幸河水不再是刺骨的冰冷,手浸湿了也不会那么痛苦了。
  她使劲地搓着脸,没注意到丁洛泉已来到身边,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河面看了一阵,从怀中摸出一个瓶子,倒了一粒黑黝黝的药丸出来,用水化开抹在脸上。
  崔捷直看得目瞪口呆,他手指所到之处,有各种颜色黏稠的浆液流下,一张陌生的脸渐渐显山露水,剑眉秀目,风仪清净,俊美得不类凡俗。
  丁洛泉洗净了脸,转头看到她愕然的模样,不禁尴尬起来,他太久没以真面目示人了,一时竟不大习惯:“别这样看着我,我不是和……崇谊长得有点象吗?”
  她没想到他会直陈自己的真实身份,又呆了一下。
  “你已猜到了吧,所以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是因为害怕有人经由你而发现我?你担心的没错,我没找到这里之前,朝廷就有两三拨人来暗访,但连艾达古都不知道你的消息,他们也打探不到什么。”
  她小声地说:“那你为什么还一直呆在这里?”
  丁洛泉微笑了一下:“你说,江南的河和这里的会有什么不同?”
  “啊?”她听得莫明其妙。
  “我想,江南的水面是缎面一样,小船窄小,双桨一划看起来就象燕子扑打翅膀一样……但是富庶之地多人聚居,那水未免沾着些凡尘气味,不似这里的幽蓝圣洁。”
  崔捷点头称是,却仍不解其意。
  “我在南诏藏了几年,终于收拾了心情回来,竟没想过要去仰慕已久的江南看看,现在回想,我的路一直是朝着长安走的。”他自嘲地笑笑:“所以我想,你大概也会一样吧?这里有关心你的人,让你忍不住地想念。只要你化险为夷,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她心里微微触动,不得不承认他说得不错。自己为何要告诉他这个地方呢?原来,内心深处还是有一点点希望再见到他吧?
  丁洛泉慨叹一声:“我当初为何会跑去南诏,怎么就没想到来这里?天地高阔,风干物燥,总胜于被蛇蚊虫蚁咬个半死。如果真来了,保不定早就遇见你了呢。”后一句说得太溜,立时便有些后悔,没敢再继续下去。
  她脸上有点发烫,这样的话她已再不能如往日般自欺欺人假装不懂了,只是字句中自然流露的亲近之情让她更加难过。
  丁洛泉虽没偷看她的表情,心里也大概猜到了,便岔开话题问:“你那时不是真的故意‘堕河’吧?”
  她连忙摇头:“真的不是!我本想找个适当的时机辞官的。”
  他很担心地问:“那……你怎么活过来的?没有伤到吧?”
  她笑了笑,把别后经历和糊了一个冬天纸元宝的事一句带过。
  丁洛泉越听心里越堵:难怪你的手会冻伤成这样。
  她却缩了手,站起来笑嘻嘻地说:“丁大哥,你要不要跟我去寻宝?”没等他回答便朝着屋旁的几棵老枝婆娑的红柳树跑去。
  她对树下泥土仔细勘察了一番,最后停在一处,抽出短剑吃力地挖起来。丁洛泉连忙过去帮忙,过了一会,还真掘出了一个小瓦壶。她欢喜地敲开壶盖,咕咚几声掉落好多碎银。
  “他们帮我储了这么多银子!”
  丁洛泉狐疑地问:“他们?你是说艾达古和孩子们?”
  “对啊。我把俸禄寄回来,让大哥照顾孩子们,哪知道他们都不舍得乱花。”
  再使劲抖抖瓦壶,一页折好的纸“啪”地掉下,她展开看了一眼,霎时变了脸色,把它捏成一团胡乱塞在袖里。
  她嗫嚅着说:“一定是因为我寄钱回来,所以,有人知道要来这里找我。我果然不该回来的,本以为这时节了,你们一定去了黑泉子了。”
  丁洛泉脸上有从未显露的暴怒神情:“我们去了黑泉子,你就可以偷拿了银子,又偷偷消失吗?”
  她无言以对,默默地包好银子递给他:“丁大哥,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收个百无一用的笨徒弟?”
  丁洛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喜过望,双手合拢抱住她的手和银子,说不出话来。
  “我可能不是学医的料,好像除了当翰林就不会别的事了。假如真的不行……”
  “别在意这个,难不成你还想写诗出口成章,同时杀猪干脆利落?”
  她被逗得噗哧一笑,心中的阴霾扫去了不少。
  丁洛泉不客气地收下银子:“这就当是束脩了。”其实他怀有私心,皆因这人太折磨人了,自己只好当一回小人。
  他压下许多想问的话,提醒她药已煎好,水正烧着,她身体疲弱,洗浴过后还需多睡。
  两天之后,崔捷的身体已调理得大有好转。这天晚上,云疏月隐、河汉星集,在这开阔之地仰望,更觉耀目壮观。因思量此地不宜久留,不日便要离开,她有点不舍地爬上一处草坡,躺下了静静观赏。
  她眨也不眨地望着天上的星星,直到视线模糊,那一点星光忽然变得熟悉,幻化成往日笑语晏晏时,皇帝凝望她的明亮眼眸。
  她仓惶地合上双目,隔着衣裳抚了一下那把刻不离身的木梳。
  风吹散方洗过的头发,一束发丝柔软地滑过脸颊。她心想:这发药很不错呢,大概是丁大哥以前为他母亲研配的方子?
  正想着,人就来了。丁洛泉笑了一声,亦学她的样子舒服地躺下。
  他心情畅快,拿了一支羌管出来呜呜地吹。他的技法纯熟曼妙,那乐曲不似常听的苍凉悲声,倒是时而轻快圆转,时而骄傲豪迈,定是他按着自己的喜好小做了改动,转章衔驳处比质朴的民歌多了些润饰之音。
  崔捷听了片刻,窘得极不自在,坐起来问:“丁大哥,你吹的什么曲子?”
  丁洛泉索性开口,清晰悠扬地唱了数句,他本不懂突厥语,这歌词倒学得十分地道,音律更是精准无误,无愧于母家血统的盛名。见她脸红,便奇怪地说:“我平日常听孩子们唱的,这几句‘沙雅哈克孜’经常重复,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崔捷尴尬地说:“嗯,就是‘勇敢的花儿’。”
  丁洛泉颇好奇:“那是谁?”
  崔捷有点赧颜,声音几不可闻:“我娘。”
  她重新躺下,缓缓地说:“我娘原是沙洲都督府帐下左果毅都尉,在奢莫驻防过很多年。”
  “奢莫?”丁洛泉脑中封存很久的一处苏醒了,小时候听老师说过,东突厥与西突厥失和,归降我国时,朝廷安排了几个边境城镇来收容他们的故族遗民,奢莫便是其中之一,虽然偏远,但若他国进犯,倒不算是首当其冲之地。
  “左果毅都尉,不低的军阶了呀。”他探询地说。
  她笑得苦涩:“我外祖家是清河崔氏一支,早些年衰落了,子弟散落各处。外曾祖父干脆投笔从戎,从此定居关外,我舅舅曾做到沙洲都督府的威卫将军。”
  丁洛泉在脑中努力搜寻:“威卫将军……他大名可是崔少衡?”
  “正是。有段时间,好容易恶战几年换得边关平静,可玉门关已颓墙裂石,危危欲倒,我舅舅受命重修城墙,竭尽心力历时两年才完成。那时大总管刚好升迁,却被问责军费亏空,他就把脏水全泼到舅舅身上。”
  “舅舅一直郁结在心,不久就过世了。家里只剩舅母、表姐和我们母女,真正是一门妇孺。为了填上亏空,举家之资早就一霎罄尽,家里没有人支撑不行,所以我娘决定妹承兄职,她本来就经常跟着大军出战的,大家也不排斥她。新任大总管是舅舅旧友,就一力承担,把她安排到不太显眼的奢莫去。”
  丁洛泉沉吟道:“奢莫也未必是高枕无忧。”
  “确实。所以,自打我娘击退了几次西突厥的袭扰,奢莫人就编了这歌儿赞颂我娘了,以后再也没人对她的女子身份指指点点。”
  丁洛泉觉得有点不对,疑惑地问:“你舅母和表姐现在何处?”
  她的声音细微得好似从远处传来:“四年前,她们回中原投亲了,再也没有音讯。舅母本是大家小姐,那几年,也忒清苦了……我娘有次出征受了重伤,舅母大概忧虑家里再撑不下去。”
  自丁洛泉坦然揭去假面具,她的戒心已完全消除,隐于心底的话便不知不觉吐了出来,她不自然地笑了几声:“以前还以为长大以后可以学我娘一样拼战沙场呢,练武从不敢偷懒。当时奢莫城里的小孩,谁人是我对手。”
  丁洛泉听了前半句,暗想你娘怎会舍得,待听到后半句,不禁莞尔,几乎可以想象她飞扬跋扈的得意样。
  “就是那次重伤后,她才让我练习散功的心法,还逼我念书。我却一直不知道原来她并不愿我步她后尘,还以为自己资质太差,不能习武。”
  丁洛泉想着年幼不解的她会有多少不甘和失望,而她母亲是否那时已预见了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故有此举?
  “她也是不知道怎么对你说。”他劝慰道。
  崔捷郁郁地说:“见了我那雄心勃勃的样,她也知道明劝是劝不住我。”
  躺得久了,开始觉得背上寒意侵身,她起身,抱膝低头,眼角有亮光闪烁。丁洛泉实在不想见她这低落样子,换了轻松的语气笑道:“你娘还逼你念书,难不成真想引你往进士的路上去么?”
  许久,才听得她淡淡地说:“她是怕我去长安投奔我爹,因大字不识而被轻慢。”她想丁洛泉必定已在诧异这半天亦未曾提起父亲,那就一鼓作气都说了罢。
  “我爹年轻时曾到塞外游历,不知怎的认识了我娘。别人说,人大抵都是缺什么就爱什么,他们刚巧一文一武,对方都是和自己以前所交截然不同的人,不多久就互相喜欢上了。我爹是洛阳裴氏长子,很得爱宠,裴家见阻拦不住,只好送来了聘礼,让他们成亲。”
  丁洛泉知道洛阳裴氏是哪一户,虽不及昔日清河崔氏根深源远,家族庞大,却也是书香一脉,礼乐之家,族中女子都识文断字,素有才名,难怪她母亲要逼她苦读了。
  他微笑道:“如此说来,我小时候还见过你祖父一面。”
  “他们在一起不久就起了战事,我爹被突厥抓去,几个月后才救回。他就有点儿怨怼我娘援救来迟。可是我娘肩上背有边防安危之责,怎能肆意行事。”
  丁洛泉暗想:一个养尊处优、心高气傲惯了的京城大少爷,自然难以忍受阶下囚的折辱和苦楚。
  “我爹按祖荫可袭七品京官,他想带我娘回京,正式步入仕途,但她完全不愿意,只想一辈子留在关外。他们分歧越来越大,最后只好决定和离,永不相见。我爹和裴家完全不知道我娘那时已有了我。”
  丁洛泉有点动容,虽然朝廷律例明定夫妇可以和离,但愿意走这一步的女子实属鲜有,若能依附丈夫而活,谁人愿意自己辛苦打拼?
  她低语道:“他们也曾有过两情相悦的好日子的,可是……”无论原先多好的感情,也不一定敌得过接踵而至的考验,退让妥协或快意诀别,哪一样能更容易?
  丁洛泉忧虑地看着她暗下去的脸,这事终是免不了在她心里刻下一道阴影了吧?
  她从袖里拿出那团瓦壶里掉下的纸,展开给他看:“艾达古大哥说,十二月裴家有人到奢莫去找我,大概是我弟弟派去的。”
  “你弟弟?”一瞬间,丁洛泉醒起是那位喜欢把清秀可爱的脸端起来的状元郎,只因两人神韵太过迥异,让人很难觉察他们面容的相似之处。他不由自主地赞道:“不愧是姐弟,占据金榜一二名呢。他已认出你了?”
  “嗯,只有他知道。”
  可见她已不愿再惊动任何裴家的人,
  她笑得难看,心里愧疚地念:对不起,子明。
  不久他们便起程,走了将近一月才到达京兆郡最西端的宁丰城。
  刚寻着客栈住下便听说知府下令封城,禁止出入,还派了士兵挨户巡查,扰得满城鸡飞狗跳,怨声载道。
  原来回鹘战败后终于肯俯首归顺,还派使者入京请求和亲,皇帝应承了,封丹阳县主为永和公主,送亲队伍很快便会来到宁丰。
  崔捷和丁洛泉猝不及防,只得滞留于此。
  “知府也够无能了,非得用这种强制手段才能治城。”丁洛泉在客栈里闷了几天,终于忍无可忍地埋怨了一句。
  他正用一只红泥小壶炼药,以备日后行医之用。院中弥漫着越来越浓的苦辛呛鼻的气味,回头望望坐在石桌旁的崔捷,她仿佛毫无感觉,药草已差不多分完,停了手出神地望着天上的星宿,满面忧色。
  一路上她都心事重重,时不时偷偷观察星象。
  等药煮好,撤了火炭,他走近她身旁问:“你在担心什么?”她恍恍惚惚地说:“荧惑入袭紫微桓,已经很久了。”
  丁洛泉骇住,连忙抬头找出那颗火红的亮星,环绕在它周围的五颗小星比平日更加闪烁不定、光芒晦暗。他虽不曾习得观象于天以占国事,却也听说紫微桓乃是“天子宫寝之位”,紫微宫中的五星对应帝星、太子、庶子、后宫、天枢,“荧惑入袭”,主天子病灾、辅臣去位之忧。
  难怪她会心神不宁、坐卧不安,等知府收回封城令,他们就要走水路折往南方,只怕此生再也不会这么接近长安了。
  带她走真的好吗?丁洛泉想起那把木梳,矛盾不已。
  翌日,传闻公主已到了宁丰,将在她的姑母宁国公主出塞和亲时曾经住过的景仁寺歇息一日。原本牢骚满腹的民众忽又兴奋起来,一窝蜂地涌向街头,骈肩如堵,香花夹道,笑脸相迎,只盼能一窥天朝公主的真容。
  鲜衣明矛的骑兵护卫下,数辆马车缓缓驶入城门,人群躁动尖叫,老成些的人嗤笑道:“傻死了,这些不过是装嫁妆的车呢!”
  紧接着是笙鼓队、旌节宝伞等仪仗,执雉尾扇、偏扇、团扇的宫女都彩衣革带,丰腴颀长,只是粉敷得太厚,脸颊僵白如纸,眼里有藏不住的悲戚之意。
  所以前人发了那一声叹息……哪堪桃李色,移向虏庭春。这些汉家山河方能蕴育的华姿玉颜,从此便要湮灭在塞外风烟中了。
  崔捷挤在道旁,想起丹阳县主俏丽明媚的笑靥,娇胜乳燕的声音,心里一阵堵。
  忽然众人都高声大叫拼力往前挤,原来其后便是一驾驷马厌翟车,青盖垂珠,红锦帷幕,白铜饰奢华靡极,二铃在轼,四鸾在横,四名驾士清一色黑衣红缨,魁梧整肃、举动一致,自有一种逼人气派。
  紧跟车旁的一骑英武老将更能直接证明这就是公主的马车了,崔捷不认得他是谁,车上的帷幕遮得严实无缝,却也足够令大家喜若癫狂。
  马车越驶越近,崔捷蓦地望见后面突兀的一骑,行走得恁般随意,又不跟在队列中,马上那坐得笔直的红衫女子素颜朝天,似乎没什么表情,双眼不停地两边扫视,仿佛周遭一切都逃不出她的眼底。旁人只顾抢看公主的马车,只有崔捷欲退不退,这一反差立时被那人捕捉到了,她脸上忽然神采大增,定眼望向这方。
  崔捷有点慌,就犹豫了那一刻,人潮已涌上来把她推到后面,她这才清醒了一点,连忙远远离开那里。这日人们都倾城而出迎接公主,其他街巷空无一人,她迷茫地不知走了多久,心里纷乱如麻,忍不住止步回望。
  片刻后,街的那一端有一抹红影飞速奔来,轻灵飘逸,无声无息地霎时便来到她面前,欣喜地叫:“崔大人!”
  “蕖英姑娘……”
  “太好了,你没事。”蕖英脸上有“谢天谢地”的感激神情,一边微笑着瞟了瞟她的装扮。
  她们往日时常见到对方,虽不曾说过一句话,看萧澈等人对她的态度,崔捷已自然而然地列她为可信之人了,当下不由自主便忧急地问:“陛下,陛下近来可好?”
  蕖英听她第一句便问皇帝,大觉欣慰,连忙答:“我正要说这事,崔大人可否随我去一趟上林行宫?陛下送公主到颖歌后就转道去上林苑了,还没回京呢。”

  番外·蕖英篇

  师父说:“你要去的地方,大概总胜于这里,好好照顾自己。”
  但她万万没想到是皇宫。
  芙蕖盛开的湖边,皇后正在自雨亭中静静地赏荷,发如堆云,颜如润玉,简妆素服,相较之下,方才令她暗叹连连的雕栏玉砌、琼花桂树也黯然失色了。
  领她进宫的女史上前低语了数句,皇后转头打量了她一番,问:“你几岁了?”
  她开始紧张,笨拙地回答:“快十四岁了。”眼角瞥见女史就要出言呵斥,连忙跪伏,改正道:“回禀皇后,民女将满十四岁了。”
  皇后又问:“名字呢?”
  她原是有名字的,此时不知为何犹豫起来,话到嘴边已换成“恳请皇后为民女起个新名”。
  皇后怔了一下,随即望了望湖上,微笑着说:“也好,那就指景为名,叫你蕖英罢。”
  之后,便是熟习宫内规矩、各殿方位。负责教授的尚仪局女史说,这么年轻却以女官身份进来,可算幸运,不仅无需如宫女般自称奴婢,十年之后,还可发放出宫,重归自由。
  彼时,她亦不过二十四五,若办事得力伺候得皇后高兴,赏得些财帛,寻一个合意的良人当是轻而易举。
  没过几天,女史传皇后的话来,规矩可以慢慢学,从明日起要跟在吴王殿下身边,全力保护他。
  羽林军侍卫虽有护卫皇子之责,却不能肆意进出承香殿,不若一两名精通武艺的女子更好。
  女史偷偷多说了几句:“其实,皇后的意思是不止负责殿下的安全,万一他又偷跑去拾翠殿,还得想办法拦着——殿下大了,跑得飞快,宫女和嬷嬷们根本追不上。”
  原来我的轻功是拿来看管顽劣小童的,蕖英心想。
  然后,她就在殿外竹林里和独自闷闷地玩蹴鞠的殿下见面了,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眉目灵动、稚气未脱,谁会不喜欢这么可爱的孩子?
  他瞪了她好一阵,听到女史郑重地“介绍”这位姐姐轻功了得,撇了撇嘴说:“我又不是没见过,多了去了。好吧,你叫什么名字?”
  “妾身叫蕖英。”她有点别扭地学着女史的措辞。
  吴王捂着肚子大笑,很不习惯这么年轻的女孩端着脸自称妾身:“你还是用名字,或者就用我吧!不必拘礼了。”
  最后几个字方出口,他已身影移动,撒腿想跑,哪知蕖英襦裙微晃,瞬间便挡在他面前。
  吴王竟是有底子的,转身异常敏捷,只是每次蕖英都不费吹灰之力地飘然而至,四五回合后,他终于无奈地停下了。
  只见他双眸的亮光一点点地暗下去。他总算初步认识到她的厉害了。
  蕖英这才猛冒冷汗,刚刚来不及思索已不由自主地当起了拦路狗,这不是给殿下立下马威吗,不知道他会不会发飙大怒?
  然而他只是默然俯身,捡起球,慢慢朝殿里走去。
  蕖英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上,心情却跌到了谷底。
  呆多一段时间,从其他宫女闲碎的片言只语和自己暗中的观察,她已大略猜出,原来当今皇帝宠爱的是刚从洛阳过来的晋王而非皇后抚养的吴王,两位皇子都是庶妃所生,而晋王殿下又较为年长,隐隐在东宫之争上占据着有利地位。
  然则他们却浑然不知这种厉害关系似的,十四岁和九岁的两人自第一次意外见面后就接受了对方——表现为虽然晋王殿下态度冷淡,吴王殿下还是一回生二回熟地找机会溜去拾翠殿。
  可惜,没过多久,吴王殿下在一次骑射练习中小马失堕前蹄,差点摔了下来。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也足够承香殿人仰马翻了。
  皇后的父兄向她进言,要好生看顾吴王,皇后明白他们的暗示,她亲生的惠明太子未及周岁便夭折,此后再无所出,已足够令家族上下失望,而吴王殿下作为“皇后养子”,多少还是有点用处的……
  晋王才来长安不久吴王便出了这样的意外,不免会生出些风言风语、疑神疑鬼来。
  皇后不愿明令禁止吴王再去拾翠殿——那种举措太过明显,只怕会引起皇帝的反感,只能找人暗中保护吴王。
  当然,这些事情,许多事情,蕖英都是后来才明白。
  殿下和养母之间是怎样的关系呢?
  有天晚上,殿下早早洗浴了,歪在床上看一本《嵇中散集》,蕖英禀道该去正殿了,皇后等着问今天的功课呢。
  他很意外,不信地说:“这时辰母后多半在清思室吧?”
  清思室,皇后哭祭自己亲子的地方。
  当年,庄宗皇帝把吴王殿下交由皇后抚养,原是为了抚慰她的丧子之痛,可惜成效不见,倒是始料不及地给他今日立储多添了障碍。随殿下从还周殿迁来的嬷嬷们暗里多有埋怨,皇后仍然日日思念惠明太子,完全没有尽到为母亲的责任。
  殿下顺从地让宫女们伺候更衣,气势凛凛地前往正殿听训。皇后却是和颜悦色,先询问了他的衣食住行,然后问白天冯学士讲授了哪篇文。
  殿下恭敬地回答:“老师给我讲了《诗经》的《二子乘舟》。”
  “可有什么不明白的?”
  殿下默想了一阵,起身道:“母后,老师说,《毛诗》认为它是为卫宣公二子伋和寿而作的悼亡之诗,这说法乃是牵强附会,其实不过一首普通江畔送别诗。但是,孩儿这回倒觉得《毛诗》的解法不错。”
  蕖英有随他去翰林院上课,也沾光学得了这古诗。
  二子乘舟,
  泛泛其景,
  愿言思子,
  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
  泛泛其逝,
  愿言思子,
  不暇其害。
  蕖英听不懂那白发耄耋的冯学士文绉绉的话,回家路上便恳请吴王再说一遍这个故事。原来战国时,卫宣公为公子伋迎娶齐国公主齐姜,窥见儿媳貌美,就二话不说收为己用了。齐姜为他生了寿和朔。朔是个坏坯子,和母亲一起在宣公面前说伋的不是,想铲除他,以待日后可以承继大位。宣公昏聩,果真就遣伋出使齐国,还派刺客中途伏杀。
  寿和伋虽是异母兄弟,却互敬互爱,情谊深厚。寿知道了父母的阴谋,慌忙追上兄长的船,伋以为他来送行,很是高兴。两人畅饮时寿伤心得掉下眼泪,伋还以为他是不舍。
  寿把兄长灌醉扔下,自己带着他的符节乘着他的船继续前行。刺客只道他便是伋,等伋急急赶到时,寿已被杀害了。伋痛哭不已:“要杀便杀我,他是寿啊!”
  狠心的刺客便从了他的心意,让他们兄弟死在一起。
  皇后听了吴王的话,脸色似有一瞬僵硬,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微笑着说:“今人常以批判古人言论以示自己有真知灼见,你倒不一定要深究孰对孰错。四言古诗,言愈少而意愈深,就看各人自己体会了。这一首更尤其含蓄清婉,我们又何必非要给它争个说法?”
  吴王只得躬身领了教诲,答一声“是”。
  皇后命司籍女史找了两本书来:“你也多参阅其他人的注,对比一下。”
  吴王道了谢,又多提了几个《史记》、《国语》的疑问,皇后倒是耐心细致地解说了。
  蕖英在旁看他们侃侃而谈,心里竟生出一丝安慰和喜悦,他俩即使不象亲密的母子,也还是一对合意的师生。
  问课完毕,皇后放吴王回去,独留下蕖英。
  蕖英惴惴了半天,皇后欲言又止地说:“崇谊近日可还有去拾翠殿?”
  蕖英果断地答道:“禀皇后,殿下这段时间除了翰林院、明德殿书阁、西马苑,再没去过其他地方了。”
  皇后思索了片刻,轻声地问:“那他是否埋怨孤独烦闷?”
  蕖英呆住了,虽则殿下多数时间笑容满面,但……
  皇后似乎叹了一口气,只唤宫女拿出两套新衣让她带走:“跟着夫子上课,要衣冠新洁才是。”
  回到偏殿,嬷嬷们见了新衣,神情都有点罕异,蕖英请教该把衣服放在何处,吴王不耐地说:“随便找个地方搁着就是了!”可眼角分明藏不住一抹淡淡的笑意。
  小宫女指点蕖英叠衣入柜,一边偷笑着说:“以前殿下的衣服全由嬷嬷们办,现在皇后关心下问,殿下就只穿她送的衣服了。你看,不仅这中衣、外袍、腰带、舄履色调要合,绣纹要衬,连冠帽的带子,系玉的穗子都要配齐一套的……”
  蕖英亦笑,皇后于颜色式样搭配一道颇多心得,眼光又挑,大族之女,自然比嬷嬷们更有品位。
  皇后终于开始关注殿下,是因为被父兄逼迫得烦不胜烦,还是因为晋王来京的压力?
  无论是哪种缘由,对她而言也是好事吧,有能令她稍微分心,从一直沉溺的悲痛中脱离出来的事,哪怕只是一刻钟,也是好的。
  只是有一点可惜,她和殿下已错过了培养感情的最佳时机了。
  殿下如今正是喜爱结交同龄人的年纪,再不会眷恋留在母亲的身边,更何况是一位多年淡漠对待他的养母,而晋王殿下又适时出现了。
  吴王颇“老实”了一段时日,直到有天,太后去报国寺进香,銮驾刚出了承恩门,拾翠殿便派内侍送来了一样礼物。
  打开木盒一看,原来是个圆头呆脑的泥塑面具,他一下就看明白了,高兴地说:“我要出去,不是出宫,你们别跟着了。”
  蕖英自然不肯,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吴王步履轻盈,衣带飘飘,从背影便可想象他含笑盎然的嘴角了。蕖英暗忖,晋王殿下还真是消息灵通呢,不早也不晚,一丁点儿时间都不浪费。
  拾翠殿与承香殿相隔不远,一刻钟后便去到了。晋王一见到她,便和吴王交换了几个只有他们才明白的眼神,仿佛在说:“这就是那传说中的谁谁谁?”
  “嗯嗯,不正是那谁谁谁嘛。”
  蕖英哭笑不得,晋王屏退了左右,倒没说要赶走她这皇后的“特使”,任她显眼地杵在一旁。
  晋王耐心地教吴王把几个瓶子里的粉末和了水调在一起,蕖英不敢大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可是,眼前这幅兄友弟恭的温馨画面,实在不能让人相信晋王藏有伤害弟弟的心思。
  蕖英原先只在一次宫中宴会上远远见过晋王,现在终于有机会看个清楚。大概因为鼻子都如父亲一般挺直俊逸,他们侧脸非常相似。看背影身形,吴王就是小一号的晋王,看正脸,两人都是清秀绝俗的少年,眉眼却又各有各的好处。
  晋王把粉末弄成微黄粘稠的糊状,指上勾起一团,就要往吴王小脸上抹去。蕖英吓了一跳,慌忙伸手挡住,结巴地说:“殿下,这,这是什么?”
  吴王有点生气:“哥哥是要给我易容!”
  晋王用眼神问他该怎么办。吴王忽然一笑,眼里透着些狡黠,说:“不如你给蕖英姐姐易容,我在旁边反而看得更明白。”
  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乖乖坐在椅上,任由晋王随意施为。脸上那层东西凉凉的,意外地舒爽适意。
  她无奈地想,替殿下试毒原是我的本份——虽然现在证明这糊糊根本一点问题都没有。
  只是,吴王殿下那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简直让她背上发寒。
  晋王用心匀开糊糊,好像要在其上雕琢花纹似的细致。脸上敷了东西的感觉渐渐消失,蕖英心里又是骇异,又是佩服。
  最后,晋王说了一声:“成了。”吴王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案上镜子取下,笑嘻嘻地递给她。
  若不是在宫中“行止端敬、音容静淑”了这么些日子,她恐怕要惊呼出声了。镜中映现的分明是一张正义少年的脸,长眉入鬓,英气勃勃,任侠豪迈。
  吴王满意地看着她呆掉的样子,问:“姐姐喜欢这张脸么?哥哥的手艺很好吧?”
  蕖英心里苦笑:“喜欢,喜欢,我简直要看上我自己了。”
  其后,她几乎忘了自身的责任想冲出去找殿外的大水缸洗脸,吴王猜到了她的心思,大笑道:“你这样出去会把他们吓死的!”
  可不是,她今天刚好穿了正式的女官服,与男式衣裳相近。宫里忽然冒出个男人,会惹得天下大乱的。
  笑够了以后,晋王才命人取了水来,化开一粒药丸,给她卸去那张假脸。
  不知不觉已将近午时,蕖英催促吴王要回去了,吴王不理,她只好暗示和劝诱道:“殿下,皇后吩咐了小厨房中午给你做醉蟹呢。”
  皇后也差不多该从报国寺回来了吧?
  吴王明白她的话,头垂得很低。晋王微笑着说:“回去吧,我这里可做不出那么好吃的醉蟹。”
  蕖英只觉吴王安静得可怕,让人心疼。晋王搂住他肩膀,却也只能说:“回去吧,回去吧。”然后,牵起吴王的手,交到她手上,再把那堆易容的物什收拾好,卷在包袱中给他们带走。
  他深幽的眼睛仿佛在说:“你要好好照顾他。”
  蕖英不相信有人能把那种爱护的眼神学得这么好,也不相信聪慧敏锐的吴王殿下分辨不出别人的真情和假意。于是,当吴王发烧病倒,晋王深夜前来探望时,她咬了咬牙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把在外间值夜的一名太医和两名宫女迷倒,让他偷偷潜进来。
  晋王武功着实不弱,却也还在她之下,更重要的是,她知道谁更能鼓励病中的殿下。她只是静静守在门外,让他们好好说一会儿话。
  没想到,那竟是兄弟俩的最后一面……
  在这皇宫高墙内,即便有一点点温暖和煦的阳光,也注定只能一瞬而逝。
  明德殿大火后,吴王消沉了好长一段日子。
  就算无限宠爱晋王殿下的庄宗皇帝也比他平复得快——即使陛下深受打击,一夜之间好似老去了十年。也许陛下也和很多人一样相信着那个传言,殿下其实并未遇难。
  蕖英内心深觉晋王对强娶母亲的陛下并不亲近,在他“消失”之前,是否曾给陛下留了一些辗转曲折的暗示,这是只有陛下才知晓答案的迷。作为一国之君,陛下也不得不振作起来,立刻加派几名精习武艺的小内侍护卫吴王。她的任务已成历史,再不是殿下身后老甩不掉的碍眼跟班了。
  参与这场骚乱的神策军宦官首领都被剪除,皇后在皇帝授意下清整了内宫,大规模削减了内侍的数量,又向民间征选女官,填上这些空缺。
  瑶英、含光、集羽便是这时候进的宫,和蕖英一起被大家戏称为“承香殿四大女侍”。
  皇后忙得几乎没有时间追思自己的亲子,多病的陛下,唯一的皇子,甚至后宫与外朝,一切都要她用心看顾着。
  此时,立储的事情已再没有疑问,大臣们纷纷把自己的子弟送入羽林军,以便多多亲近日后的皇帝。
  皇后安排了轮换制,不让任何人过分接近吴王,只对萧太师的孙儿萧澈似乎特别网开一面。
  不久,听说又加入了一位韦家的公子,两个大男孩经常陪伴吴王殿下到宫外游玩散心。
  蕖英曾经迷惑不解,皇后早该清楚知道萧澈是晋王殿下的好友——虽然不明白他为何会想加入羽林军——后来才发现,皇后确实目光锐利,看人很准,萧侍卫比起其他人来实在优秀许多倍。
  又或许,事实上,皇后是非常了解吴王殿下的。
  多了新朋友,他终于开始慢慢恢复过来,终于默默接受自己是皇位唯一继承者的事实,并努力向这个身份靠近。
  再之后便是庄宗皇帝的万寿节,去年因陛下一直戚戚哀悼丁昭仪,没有任何庆祝,今年皇后不想草草了之,希望能给大明宫添上一点鼓舞喜乐之气。
  这天,皇后派蕖英外出办几桩差事,回来已是日暮,小宫女远远地便如见到救星般奔过来,带着哭声说:“姐姐,你可回来了,殿下把‘晨露’拿走了。”
  她也不慌,只觉得奇怪:“殿下要来做什么?他又不懂吹箫。”
  在她手头那本禀赐名录中,名为“晨露”的碧玉箫排在首位,皆因皇后命她搜寻一支城中最好的洞箫,将在万寿节盛宴上作为赏物。
  她只好先转去偏殿颐泽轩找吴王,吴王早料到她会过来,叫小内侍捧来一支莹润的玉箫,箫身微漾淡淡的一抹红色,工匠又因地制宜地循着它天生的特质雕了些云卷云舒的花纹。
  他说:“我用这‘流芳’换你的‘晨露’,如何?反正母后又没有指明定要‘晨露’,你一样可以交差。”
  蕖英皱眉答道:“殿下又想诓人?我已打听得明白,太乐署的博士也证实了,‘晨露’是汉代古物,大匠手笔,晋书《兰声丝竹记》所载十管古箫,如今仅存其三,我却不曾听说‘流芳’也是这三者之一。”
  要逼得对方无话可说,就须先声夺人,她可已经锻炼出来了。
  果然吴王无奈摊手道:“好好,是我不对。但我已把‘晨露’送人了,千真万确。”
  这话蕖英倒是有点相信,殿下一向不曾习得音律乐器,要了玉箫也只能当摆设。
  “我可不好意思问他要回来。”吴王笑容里透着点坏心思:“我已和他说了,这箫只怕有点麻烦,不过,只要打得过找麻烦的人,‘晨露’就是他的了。他今晚好像会呆在法严寺。”
  这殿下,分明就是有心撩拨人打架,连时间地点都安排好了,蕖英啼笑皆非地想:我什么都没做,倒成了“找麻烦的人”了。瞧他的神情,似乎很拿得定那人必能胜得过我?
  蕖英于武艺一道向来颇有自信,入京以来鲜少动手,几乎要担心已荒疏了。此时真有点按耐不住想去会会这人,吴王却也不解释他是谁。
  蕖英不想这事耽搁太久,回房嘱托了瑶英“看住殿下”,夜深人静时便换了装束出宫,往城外翠华山法严寺去。
  此寺是隋朝古刹,历经战乱和大火,只有一座挺拔峭立的砖塔保存较好,已不复昔日盛况。寺中几位打扫看房子的僧侣也是附近宝莲寺派来的。
  蕖英悄无声息地转了一圈,没什么发现,正疑惑间,忽听得那九层高塔上传来几声微弱尖锐的声音,嫌爬梯太慢,便借由阑干檐柱轻盈地飞攀上去。
  那仿佛试音的声响停住了,待她跃上最高的塔顶,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倚在上翘的角檐上,双腿凌空,就象坐着自家椅子那样自在。
  他五官疏朗清俊,月夜下显得神色平和如镜,只在蕖英蓦地出现时错愕了一下,然后是展颜一笑。
  不知为何,蕖英避开了对视,低头瞥见他右手握着薄刃小刀,左手赫然拿着“晨露”,一端套着约莫一寸长的细竹节。
  他说:“你是不是承香殿的……”
  “是!”急急打断他,蕖英颇觉自己怪异,又觉自己有点无礼,与平日努力培养的淡定风范十分不合。
  他只道她怫然不悦,连忙辩解:“别担心,我调校好就还你。殿下只是猜测后日宴会上皇后可能会命我当场演奏,这箫按平常的方法似乎发不出声,怕我出乖露丑,所以让我先察看一下。”
  蕖英原本见了他的模样打扮已隐隐怀疑是传说中的韦家公子,听了这套说辞,气更消了一大半:“我看殿下的意思更想让我们比划一下,定出个高低来。”
  韦白大笑出声:“这箫实在麻烦得紧,今晚恐怕不得空,宴会之后第二天再来这里比划如何?”一边说一边取下萧上的竹节,小心地削磨了一阵,复又套上,轻轻吹奏了几个音,比刚才刺耳的声音清润多了。
  蕖英在行家面前不敢多语,免得被人小瞧了去,只暗想这样还不算调好么?
  他喃喃自语说:“悠扬欢畅太过,可不象‘晨露’了。”蕖英亦看过《丝竹记》有言:“晨露之音,略逊于丽色,然黯哑低落、几不可闻之时,直如喟叹发于中肠,令人神伤。”
  一阵风徐徐拂过,寺中的紫竹林沙沙作响,清脆悦耳,蕖英略一转身,不禁低低地“呀”一声。原来这塔建在山顶,正好可以俯瞰整个京城,零星的灯火被纵横交错的大道分割成一片片,朦胧月光下,远处模糊映出龙首山巍峨雄壮的轮廓。
  如此静谧的京城她还是第一次见。
  韦白见她发愣,便说:“承香殿顶上不是景色更佳么?难不成你从没心痒过飞上去看看?”
  蕖英被他说得微微动气,走开两丈远,拣了个较为干净的地方坐下:“我再等一会儿,你能弄完最好,若是不能,明天还我也可以。”
  韦白笑笑不语,继续执着于竹节。片刻后,怕她闷坐不乐,又说:“要论制箫的竹子,这儿的紫竹是长安最好的了,而且以三更时分截下最佳,所以我才来这儿候着。”
  这算是解释和表示歉意么?蕖英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其实她并不介意跑这一趟,入宫之后,第一次离大明宫这么遥远,离“保镖、跑腿、丫鬟”等等角色这么遥远——她苦笑了一下,不是很早就庆幸不必如师姐们那样当“暗”么?
  还隐约记得师父叹息的神情:“莲,看来你是学不成杀人了。”她一直都惧怕会走那条路,师父终是关心她的,给她安排了另一条路。
  “其实,这样已很好了,真的,那活儿我很得心应手,报酬也不错,”她默默地对自己说,又释怀地笑了。
  她不知自己的表情变化已落入韦白眼中,他低头吹了一段平正温和的调子,蕖英有点震动,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他。
  韦白见她喜欢,便继续轻声吹奏下去,他本是随意而起,却连绵不断地有曲调从心里淌出,那曲子颇为低沉绵长,箫音清细,流韵幽然。
  蕖英时而看他,时而看景,只觉江山清寂、月色满庭,此生不曾有过这么平静难忘的一刻。

  完结篇

  五日之后,隐泉山轩游宫。
  皇帝晚膳后不久便歇下了,然而总是醒一阵睡一阵不大踏实。也不知有多晚了,感觉窗棂上已洒满清冷如霜的月辉,昏沉中忽然模糊听到一些细碎的声响,在他一向习惯的静谧里极不协调。
  他醒了大半,这好像不是梦啊,睁眼循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内侍俯下身,正用金鱼洗里的水洗脸。
  “咚”地一声,皇帝已坐起来,那人听见他醒了,动作顿了一顿,也直起身,慢悠悠地用帕子擦脸上的水。
  皇帝心里的诸多感情,愤懑、悲伤、惊喜……好像绝堤的洪水,一瞬间就要冲垮咽部那太小的出口。
  这背影异常熟稔,尽管长高了,也仍然很快便和深刻脑中的那个少年的身影重合在一起。他拼命控制自己,不敢叫一声“哥哥”,他怕自己会放声大哭。
  丁洛泉终于转身,走上前坐在床边,脸上仍是昔日的淡定笑容:“崇谊。”
  皇帝一直等到自己稍微回复平静,才说:“真的是你?我一直在找你,我不相信你已死了。”
  “是,我知道,”丁洛泉十分明白他用了多少办法寻找自己,“谢谢你派人照顾我的嬷嬷。”
  假如还是小时候,假如他们不是这样的身世,他一定要象普通人家的兄弟般亲密地抱住他。
  但是,崇谊首先必须是坚强如铁的君王,然后才是他的弟弟,所以丁洛泉哂笑道:“我换了脸去的,你手下的人当然认不出来。”
  皇帝却被激怒了:“为什么你要这样装死?为什么要走?这皇位……本该是你的啊。”话到末尾,已转为委屈的哽咽。
  “不是的。”丁洛泉按住他的肩膀,“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我们是两派人手里的棋子、筹码,就连父皇也难以抉择让谁继位。我真的不想做宦官的傀儡……我更不愿和你骨肉相残,我就只有一个弟弟。”
  “可是那时我比你小得多,我更容易变成傀儡。”
  “不会的。你有太后的支持,那些没派别的老臣都尊敬她,只要朝廷还有他们,国家就还有希望。你也知道他们对我娘……有诸多不满,一定不肯扶持我,那国家就要毁在乌烟瘴气的宦官手里了。”
  而且,赵贵妃出身士族,比一个舞伎更适合成为天子的母亲……但现在这些争论已没有意义了,只能徒增痛苦。无论历史从哪一条路走来,分离都是注定的。
  这道理皇帝怎会不明白,只是许多话压在心底太久了,连自己都没发觉它已变成了如此沉重的心结。他低着头努力抑制自己激动的情绪。
  丁洛泉勉强笑了笑:“我来可不是为了和你说这个。”
  皇帝望着他的双眼,丁洛泉没有闪避:“你对小崔到底……你喜欢她吗?”
  皇帝沉默了片刻:“据我所知,她和一位仁安堂的大夫交情很好,果然就是你么?”
  “是我,但这不重要,”丁洛泉察觉到他的一点点醋意,不禁微笑,心想:早在端阳节那天,我看到你和她开心地游玩,还有你望着她的那种神情,我就知道你很喜欢她了。他说:“你把她抓走,却又避开她,为什么?”
  “我没有抓走她,蕖英是太后派去的,我原以为她只是护送丹阳去回鹘。”
  丁洛泉愣了一下,这么说连太后也默许了?他更不明白了:“那为什么蕖英带她去上林苑,你却慌里慌张跑到轩游宫躲起来?”
  皇帝苦涩地笑,的确有够慌张的。当蕖英派飞骑通报“已找到崔大人”的时候,他从未试过如此感激上苍,可那人又接着说“崔大人已赶往上林来了”,天晓得是不是蕖英软禁了她,押着她来的。
  “我只要知道她平安无事,就好了。”即便是皇帝,也该好好学习知足为何物。
  “她是‘平安无事’,但也受了不少苦,难道你不想亲眼见见她?”
  他的声音很微弱:“哥哥,你会好好照顾她的,是吧?”
  丁洛泉笑容里隐着些许无奈:“我可以照顾她,但她心里念着的人可是你。”
  皇帝定住,十分不相信,丁洛泉郑重地点头道:“是真的。你为什么不信自己的眼睛呢?呃……你看不出来也不奇怪,以前忘了跟你说,小姑娘总免不了有点儿别扭的……”
  “问题不在这里!你觉得把她困在皇宫里是好事?宫里的生活是怎样,你很明白的。”皇帝尽力压制激愤的声音:“如果皇宫是情义深厚就能开心生活在一起的地方,为什么你还要处心积虑地离开呢?你费那么大的劲修习医术和易容术又是为了什么?”
  屋内一片沉寂,皇帝的双眼被垂下的浓密睫毛遮掩,在黑暗中没有一点光。丁洛泉这才清晰感受到,他已不再是多年以前那个开朗调皮的小孩子,而那些多出来的让人痛心的不快乐,有不少还是自己施加的。
  皇权的专制与强迫性和他的天性根本就是相违背的。
  “即便我倾尽所能地爱护她,她也未必能快乐……又不是没见过先例……”
  丁洛泉立时便领悟他指的是自己的母亲。她为教坊舞伎时本有暗生爱恋的乐师,父皇却把那人毒杀了,逼她入宫。别人只议论丁昭仪如何狐魅惑主,占尽椒房之宠,却没多少人知道她心灰意冷,宁愿永远不必见到父皇,
  都说皇帝子息稀少恐怕是皇朝衰落的预兆,母亲可称得上是国家的罪人了。只是母亲生性淡漠,又兼受了那样的打击,更不把什么天下、苍生装入心中。
  若换做小崔,她那样的性情心怀,怎可能安之若素?
  丁洛泉叹气:“我娘心里没有父皇,自然不会快乐,你们并非如此啊。你所想的这些我也早想过了,也曾觉得她绝不能适应后宫。可是,我看她现在这情形实在难受……她天天都想着你。”
  皇帝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别再说了!”
  丁洛泉还想劝解,忽听外间有人轻轻地踱步,猛一回神却又一片幽寂,皇帝脸色亦变了,他们明明还没说几句话。
  “我要走了,别让蕖英为难。”丁洛泉心里满是无奈,最后轻轻抱了一下他的肩膀:“崇谊,你已做得很好了,可是,别太逼迫自己。”
  皇帝望着他站起,转身离开,却无能为力,他再不能像十年前那样拖住他的衣袖不放。
  即便十年前,那种孩子气的耍赖办法不也一样留不住?
  走到门口,丁洛泉又停住,回头微笑着说:“难道你不想看看她女装的样子?”
  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了,皇帝在黑暗中坐了许久,一阵苦笑:不愧是兄长,完全看穿我的死穴。
  这夜下了一点淅沥的雨,通往云渊湖的石道有点湿漉漉的,小宫女撑着伞遮挡参天大树落下的水珠,引崔捷往湖边去。
  道旁洒满零乱的被雨打下的细碎花瓣,再加上山风的轻寒,让人恍觉微冷的春天还迟迟未走。
  送到岸边翠重亭,宫女便告退离开。见四周寂静无人,她略略挽高襦裙走近水边,俯身一望,白色短衣,莲青碎花长裙,素淡清丽,她还是第一次穿这么漂亮的裙子呢,不禁看得出了神。
  她坐在亭内,想皇帝必是从浩光殿沿湖堤长廊过来,便一直望着那个方向,然而皇帝却是从另一条路绕行而来。
  看着她的背影,他能察觉她的紧张和专注,而自己又何尝不是?他必须要先见到她,好让自己有调节理智的时间。
  皇帝慢慢走到她身旁,她一转头,眼底立刻一片泪光。皇帝坐下,不由自主握住她的手。这次她没有挣脱,只觉他手冰凉,不似记忆中的温暖。
  原来颖王府中的那一刻在她心里竟是这么清晰,原来自己一直都很在意。
  皇帝脸上有点红:“你这样……真好看。”她不好意思地望向别处:“是蕖英姐姐逼我换的。”
  她忽然想起一事,焦急地扯住皇帝的衣袖:“陛下,你的左手……”
  “早就好了,别担心。”皇帝声音低沉黯哑。
  她犹豫一会,劝告了一句:“击鞠总不免危险,陛下日后还是少点参与罢。”
  “唔,我答应你。”皇帝想也不想便应承了,心道:不能和你一起并肩作战,那还有什么趣味?连东内苑都不想再踏足了。他按压住伤感,微笑着说:“听闻你娘是个中高手?你究竟学得了几分?”
  “我只是经常在她指挥士兵训练的时候偷跑去看。她没有空暇教我。”
  皇帝又问:“子明知不知道你是他姐姐?你不想和他们相认么?”她默默地摇头,皇帝很能理解,她自然不愿置身一个完全陌生的大家庭中,那感觉大概就和自己住在承香殿相似罢,或许更糟。
  “你娘以前是如何叫你的?”
  她语声含悲,答道:“她叫我敏儿。”
  皇帝心想:那么,你至少没有胡乱用个假名字来骗我?
  他不敢再看她泫然欲泣的样子,低头说:“你今天可不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忘了我是谁,不要再怕我……”
  话未说完,她已轻轻抱住他。
  皇帝全身僵硬了一下,然后更用力地抱紧她,好像要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抓住这个梦,不敢相信是真实的梦。
  她的肩膀微微颤动,终究忍不住哭了。皇帝系冠的带子擦得她的脸发疼,他的耳朵像冰一样冷。她心一沉:陛下的体温好像……很低。
  想起蕖英说:“崔大人,自你堕河的消息传来,陛下就经常生病。太后很担心,因为……以前庄宗陛下也是这样……你去见见陛下吧,好让他放心。”
  难道紫微桓的星象真的是那个含义吗?
  她偷偷用手胡乱抹了抹眼泪,这才发现自己刚做了一件多么严重的事,可是皇帝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把她越箍越紧。
  “前天,对不起。我已知道你来了,可是……”她似乎动了动,皇帝猜想大概是摇头吧,“我不知道母后派了人去找你,她们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的,陛下,是我自己想来。”
  皇帝苦笑了几声:“她们对你说了什么吗?”
  她哽噎着回答:“说你病了。”
  皇帝略略松开了手,让她可以抬头看:“哪有,我现在不是好好儿的?”
  她的发髻上插着他送的那把小木梳,皇帝不禁伸手摸了摸上面的翡翠叶,说:“去年的花朝节,不像今年冷风冷雨。”
  她心里一痛,木梳便是皇帝在花朝节那日买的,到现在正好一年。
  皇帝藏起凄然神色,微笑道:“我说,你是不是就只会梳玉梳髻?”那是最简单的女子发式了。
  她几乎要被这话惹得破涕而笑:“陛下,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因为你好像很享受成日打扮成男人。”
  崔捷大觉羞愧:“陛下到底是什么时候看穿我的?我一直想不通。”
  皇帝闪烁其词:“反正很早。”其实第一次见面他就觉得心里异样,那时还不明白原因,只是总不由自主地关注她,观察她,很快就恍然大悟了。戏文里欺君大罪是多么了不得的事,他却龙颜大悦,简直就是心里乐开了花。
  看她仍想追问,皇帝不满地说:“难道你还真以为自己很英武不凡不成?”
  她嗫嚅着答:“可是,如果不扮男装,就不会……见到陛下了。”
  皇帝再次抱紧她,他的喉咙也梗住了:“为什么还要来见我呢?你不知道我会把你关在皇宫里,一辈子再不能出去的吗?你不是说过要去江南看看?”
  她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哭声。
  “我真的不想变成束缚你的绳索。我是注定老死在大明宫的人,可你不是啊。”皇帝感觉肩上的衣裳凉凉的,全是她的泪水。她的身体软软的,暖暖的,有种让人贪恋的气息。他明知现在的举动大大有违自己的初衷,只是双手实在不听使唤。
  “你不会喜欢呆在皇宫里的。”我们之间总会隔着许多人,还有责任、社稷、勾心斗角,这些沉重的事,黑暗的事,我不想让你沾惹上。
  她抽泣着低声说:“……我喜欢你。”
  皇帝愈加心如刀割:“你不明白宫里的情形。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母妃,太后太妃,她们怎样过来的,我看得见。我害怕终有一天,生皇子变成唯一让你关心的事。我不想见你不快乐,不想见你怨恨我。”
  他狠下心轻轻推开她:“外面的大千世界,我不能亲眼看见。你就当是……代替我去,好不好?”
  半晌,她止住眼泪,点了点头。
  皇帝转头,好像在望远处灰濛濛的山峦,“我还想再多坐一会儿。”
  她明白,皇帝是叫自己先走。
  那段石道是她一生走得最艰难的一段路。
  皇帝望着她的背影,终于泪凝于睫。
  对不起,敏儿……
  这一年,你已经给了我许多快乐了。我喜欢你,所以更不能留下你。
  希望我尽心守护的这一片锦绣江山,能让你心怀开阔,笑容重现,忘记所有伤心的事。
  有人比我更适合陪伴你。
  一生这么漫长,终有一天能够抚平这一刻的伤痕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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