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台上。
刚刚完成的站内改造工程,手法简洁而现代,干净利落地淘汰了入口处的民族性。
无柱支撑的钢桁架横跨空中,拱棚吊顶上灯火通明。几列子弹头一样造型流畅的电动火车,正轻盈地伏在远处的铁轨上,各就各位地随时待发。通透宽敞的站台上,零星地散落着城市秋装里的形色男女。他们各怀期待地候在这里,是身上没有包裹身边也没有行李的接站人。
空中传来了女广播员职业化的语调:由H市直达北京的XG次列车晚点到达,约晚点15分钟左右。
这消息对因车不好用而险些来晚的我来说,无疑是个小小的福音。我在靠后的地方找了块空地,让背上的牛仔包从肩上滑下,然后把身上的风衣往下抻了抻,一屁股坐在包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从兜里摸出个红绒绒的橡皮绳,把自己头上的一篷散发,在脑后吊成个轻巧的马尾巴。——那是小时侯妈妈过世后、我的两只小手还够不着后脑勺时,爸爸唯一能帮我梳理成功的辫子,久而久之看惯了,就成了他眼中我最好看的发型。
终于在车厢门口看到了头发花白的父亲。不过是分别了几周,他却单薄了许多,他一边往下搬着行李,一边咳嗽着。
等把行李拉出站口、装上车的时候,天色渐晚,我看了看表,兴冲冲地对他说:“爸,上车吧,我带你先去吃个晚饭。”
“我在车上没少去餐车,吃了回去睡睡了又去吃,饱着呢。”爸爸摆摆手,往嘴里扔了几粒药,说是好吃的甘草止咳片。
我递过去水,嘴也不闲着:“哎,爸,你女儿可是在车站蹲了一下午啊。我现在饿得前腔贴后腔,你看着办吧。”我嘻嘻哈哈着,既没有说几天前通过长途电话给他订票时,我就已知这列动车因跑得快、时间不够那么长而没有挂餐车,也没有说刚才从车上往下提包时,我早就看到了被他顺手扔掉的垃圾袋里,有两个吃完了的方便面纸袋。
爸爸听我喊饿,拍了拍上衣兜笑着说:“露露,你今天馋得是时候,老爸昨天刚刚拿到补发的工资,两个月的,保准撑着你。”
“那你可得留好,等着哪天给我宰,不过今天我是东道主,来给老爸接风。——前坐上都是我的破烂,爸你坐后面吧。”我说着,为他打开了后车门。
“露露,我的那两个箱子可能太重了,轮胎有点瘪。”爸爸不理我,自顾自地蹲下身按车带。
我伸手试了试,跟着骂了声“那个臭小子”。
“哪个臭小子?”爸爸问。
“是开修车厂,——不,严格地说叫修理铺的,——一个姐长姐短的东北小屁孩儿。要了我一百五十块,刹车也没见好,车带照样瘪,等我回头找他算帐。”我嘟囔着,把爸爸安置好,然后上车打火,驶出停车场。
“算账?遇到了那样的混混,咋算都是笔糊涂账。也说不定他今儿个就关门走人了呢。——对了,这次老爸不急着走,等赶明儿得空,我来帮你给周丫头这车拾掇拾掇。”爸爸一边就座,一边嘟囔着。
“爸,车子换了主ㄦ,归我了。——周京电话中说她暂时回不来,车子搁也搁坏了,要我‘领养’。我说白领养我不干,那不等于埋汰咱说咱穷吗?我得按阶付款才行……反正为了这车吧,我和她好说歹说,歹说好说,谈判了无数次,最后终于在我告诉她我再也没钱买电话卡了的那次电话会议中,圆满结束了。——表面上看是我赢她输,她同意我按阶付费了,不过事实上好像是她赢我输,因为这第一笔款还没付呢,车就被我开上了。” 我用东北腔半真半假地逗着爸爸。
他听后果然哈哈大笑,说我女儿这次见面不一样了,不但发型回到了小时侯,心情也不再老气横秋了,——这有了车一高兴,人都快变成宋丹丹了。
我说爸上三环了,我不逗你笑了,你坐好。来的时候感觉车子刹车不大灵,你最好系上安全带。
爸爸说你在前边,你系上才对,我在后边怕啥。
右线道上有车子抛锚,爸爸望着路边那个下车等候的人,叹了口气说:“都不容易啊!上次打电话听你说,周京爸爸的生意遇到了迈不过去的坎儿。依我看,咱们还是尽早把这车钱给了人家吧。——家里那边的镇领导,已经答应给学校火灾中受害的老师和家属一些补偿,等过一阵子这笔钱下来了,咱们一次性付给周京吧。”
“嗯,爸爸,差点忘了告诉你,——是一件好事儿。”我绕过了抛锚的车子,同时也“绕过”了家里房子被烧的话碴,开辟新话题。
“丫头啊,你不说我也忘了,老爸也有一件好事儿,急着告诉你。”爸爸的语气果然不再伤感。
“哎,爸,我可是认真的噢。”我一边跟着高速上的车流不断加速,一边看着后视镜里的爸爸。
“那你先说。”爸爸让步。
“我有了新工作,正经八百的编辑,估计下月初就能上班。”我晃了晃头,摇动着脑后的马尾巴。
“下月才能上班’还叫有了工作?——我这个‘好事’才叫工作,是份等着你的工作,下周一就可以上班。”后视镜中,爸爸眼睛盯着我,郑重其事。
“下周一上班?等着我的工作?——老爸,你开什么玩笑?”我讶异。
“露露啊,”爸爸清了清嗓子,压住了又要发作的咳嗽:“自从上次你因为我给你提亲离家出走,爸爸到现在还是心有余悸,不敢再过问你的事。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是女孩子,工作和婚姻是爸爸最惦记的两件事儿。——爸爸这身体吧,虽说是一天比一天弱,可我也想开了,都这把年纪了,死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好怕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死之前看不到你活得好,我又如何能闭上眼睛……”他的声音开始颤抖。
“爸爸你都说些什么呀?!前两天北京乍一变天时,我也咳嗽了好一阵子,这两天还不是好了?”我强做镇静,把杯座上的水瓶递了过去。
“你别打岔,我不想跟你说咳嗽,也不想再和你绕弯子。我想说的是,——金博士,——家里那个上次托人来说媒的海归留学生金博士。——这次学校失火的事儿,多亏他帮忙了,如果没有他的律师身份,如果不是他亲自到镇上争,往省里跑,到聋哑学生家里做调查找证据,我们这几个受害的老师,怎么能争取到赔偿?那些受害的学生,又怎么能免除牢狱之灾?”爸爸停住,开始喘息。
我让他多喝点儿水,自己紧握方向盘的双手,却开始渗出冷汗。
“好人有好报啊,”爸爸平息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下去:“金博士给东北的一家大汽车厂打赢了官司,赚了大钱,跟人在北京合开了一家新的律师事物所。他明天人就乘飞机到北京。——我临走前为了感谢他的帮助,请他吃饭。闲谈中他问起你,得知你也在这里后,就问我你现在在哪里高就。我说我那丫头野,总不固定着落,工作换了又换,也不知道是她看不上人家,还是人家看不上她。没想到他听了后,就对我说,如果你女儿不嫌我刚开业的事务所门头不够亮的话,可到我新成立的事务所来上班,下礼拜一就可以——”爸爸说到这里,突然打住,然后指着前方对我大声喊:“辛露,辛露!你在想啥呢?!——还不快刹车!还不快刹车!”
我抬头,见一辆黑色的轿子,正疾速地从我左前方插入。
我奋力地踩下刹车,但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