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山
我在1973年回台任清华大学(指台湾“清华大学”,下同——编者注)理学院院长,1998年退休,但我和清华的渊源却更早。1949年北平解放前,当时的校长梅贻琦带着学校大印,乘蒋介石特派的最后一班专机逃出围城,后来移居美国。1950年以后,拜朝鲜战争之赐,蒋在台湾立定了脚跟,又想起要造原子弹,此处用一个“又”字,是有典故的。1945年两颗原子弹逼降日本,蒋觉得真要跻身四强,也必须加入原子俱乐部,召集了吴大猷等几位学者,商议造弹之道,吴说造弹必先造人,没有人造不出弹来。蒋纳其议,遂用原定造弹的经费选送一批年青才俊到美国去学造弹之道。当然先从声光电化开始,物理方面,就由吴大猷负责,他选了李政道、朱光亚二人,后来,两人中留在美国的得了诺贝尔奖,回来的也确实帮中国造出了原子弹。
1955年前后,蒋得到情报,大陆已在进行造弹,乃积极规划也在台湾造弹,他还深深记得造弹必先造人的话,想起流寓美国的梅贻琦,就请他回来主持,在1956年成立原子科学研究所,同时清华也正式在台“复校”,这是台湾教育界的一件大事。国民党政府迁台以后,许多大陆学界人士随同流亡来台,但一律不准复校,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经费关系,更主要的是因为内战期间,国民政府吃足了学生运动之苦,闻虎色变,风雨飘摇之际,大学之道当然只好以后再说。但“保国必要造弹,造弹必先复校”,此话道理或许欠通,但说来冠冕堂皇,何况是层峰交待的,因此“复校”一请就准,而且一准就是“大学”,这也是破例。当时“复校”审查极严,1960年以后,交大中大也相继“复校”,但只能成立“院”,交大是工学院,中大是理学院,直到1970年代才能称校。
在申请复校的公文上,梅贻琦盖了个“国立清华大学”的大印,此大印据说是北伐胜利后,清华从洋学堂收归国办时国民政府颁发的,而且梅贻琦做大学校长已数十年,总不能现在再要他降一级做院长,在十分为难的情形下,“教育部”只好准许只有一个研究所十八个学生的清华“复校”成为大学。
四十年后,这颗大印又派上了用场。 1995年,那时已是校长的我率了台湾清华的三“长”(教务长、训导长、总务长)及各院院长到北京清华访问,并签订合作交流协议。这是一件大事,我先做了一番准备,北京清华的规模和学生人数都比台湾清华多上一倍半,而且“天下状元,半入清华”,是大陆一等一的名校。虽云回母校必会受到殷勤接待,但总不能太比了下去。于是预为准备,两校正式来往函件概用上当年大印,又制作一卷介绍新竹清华的录像带,一开始就是校徽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又以校歌配音:“西山苍苍,东海茫茫……”和大印一起带去北京,在第一天有老教授老校友参加的正式聚会上拿出来放映。“文革”期间,北京清华原来的校歌校徽都被废了,那时还没有恢复,许多老教授老校友都已二三十年没听过校歌了,乍然听到,“此日中堂闻旧音,何人不起故校情”,当然激动得很,录像带一开始不久,就听见座中有惊呼“老校歌”的声音,后来还有跟着哼的,录像带放完,该我报告介绍台湾清华,我把报告精简了些,最后留三分钟把录像带的开首再放一遍。
这次聚会两岸初晤,气氛非常非常之好,真个是历尽劫波兄弟情更浓,后来的协议当然也很顺利,签字就签了四份,两份简体字,两份繁体字,两份新竹(台湾)清华在前,两份北京清华在前,真正的对等互惠。最实惠的是庚款事也解决了。清华创校原仗庚子赔款,后来支持放洋留学,培育了许多人才,在台“复校”,也赖此款挹补,以后就一直归校长专用,称为校款。校款原来是只准动用利息的,但在1949年后,几番转换,到我任校长时,到手的只剩笺笺之数了。但笺笺之数还是数,1979年美国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此款亦将转手的传言不断,一度(台湾)政府还指派专人负责“护款”。但两校自己却因无直接交往,从未谈起过。 1993年在香港的一个大学会议,我首次遇见北京清华的王大中校长,他问起此事,我想终于来了!乃坦诚相告,此款现由中美人士合组的一个委员会保管,我管不着,等我弄清楚了我们再好好谈。以后又有一两次晤面,他又提到此事。此次赴京,我想此问题总要面对,乃想好了腹案,但到了北京,一直地忙,王校长倒也没提起此事,直到签完合作协议,中间有一条专谈两校师生交流的事,仪式结束后,觥筹交错互相恭贺间,我指着这条说:“校款就用来支持这项活动怎样?”王校长是解人,颔首会心一笑,那棘手的庚款问题就此解决。当然,王事先也早打听清楚,庚款余额确已无多,而保管委员们却都是耄耋长者(吴大猷是主任委员),这种麻烦不惹也罢。
回首前事,转瞬十年过去了,应该“坦白”一下:那颗大印不是原装货。和北京交流前,我曾着人寻找原来大印,但早不知踪影,好在旧日文件都在,乃仿制了一颗,可以乱真,说是梅校长用过的大印,也是培养气氛,请王校长老校友多多见谅。不过校款确已是笺笺之数,今暑(2004 年)两校师生交流,还靠它贴补。在中国教育史上起了重大作用的庚款(出自八国联军赔款,是国耻之款),始于(太平洋)两岸之游学,终于(台海)两岸的游学,也可算是善尽其用。
且说1956年清大在台“复校”,全校有校长一人,专任教职员四人,研究生十八人。教职员工包括教授吴大猷——知名学者,助教沈君山——台湾大学六年级生,主任秘书及工友共四名。
怎么会有一个大六的学生来做研究生的助教?原来我在台大读了四年级,去受军训一年,回来发觉必修的德文没有及格,只好留校一年,做个六年级生专修德文。那时我在台大已是位“名学生”,名学生有多种,有的功课特佳,有的犯上作乱,我一概不是,是个不太用功、功课却还不错的逍遥派,特点是参加很多课外活动,帮学校赢得许多奖牌,其中之一还麻烦胡适帮我平反,是我大学生活最记得的一事,虽在《浮生三记》中追述过,此处还忍不住再说一遍。
大四那年,我代表台大参加高级别的桥牌比赛,抱回一个大奖杯。
父亲自小家境清贫,苦学出身,日常训诫,总希望子女能勤奋向学,却不知如此反引起正处于成长期的儿子的反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什么都拿奖,惟有功课不拿奖,父亲看我这次又抱了个桥牌奖杯回来,乃置之厕所,让我晨昏面对,好好反省。不料有一天,当时台大的校长钱思亮来我家做客,看到学校的奖杯放在厕所,诧异地询问父亲缘由,父亲反数落他一番:“做大学校长,不好好教学生读书,却去打牌,是怎么回事?”父亲较钱校长年长,校长不便反驳,心中却不服气,恰好那时胡适自美返台,寄居钱寓,钱把此事跟胡适说了,胡适安慰校长说不妨,他会找机会帮我们平反。
不久,胡适应邀来我家便餐(他和父亲原是康奈尔大学同学),陪客都是很熟的朋友,父亲叫我也在末座坐了。酒过三巡,谈谈就谈到桥牌奖杯的事,胡先生先讲了个真实的故事,一位美国年轻人求职,因为在校课外活动表现好,反被赏识,胜过了功课好的,被录取了。然后就说现代教育是要多元化,参加课外活动是好事等等,娓娓道来如春风化雨,满座皆颔首称是,父亲亦无话可说。客人去后,父亲就叫我把奖杯搬回客厅,那蒙尘已久的银杯终于见天日了。
奖杯主人的得意就更不同了,四处地说,说胡适到我家来了次机会教育,这话后来当然也传到胡适那儿,他想想扫了老友在儿子面前的面子,过意不去,乃送了我们一幅字:“从今后,要怎么收获,先怎么栽。”
这幅字的后面两句是胡适的名言,海内外传诵已久,但在此加上“从今后”三字,却有告诫我的意思。它至今还挂在我的客厅,已近五十年了。
这个故事后来也传到梅贻琦那儿,那时学校初创,他需要一位助手,也要帮即将返国的吴大猷找一位助教,当然要学物理的,他想起我,就找我去谈话。
梅贻琦是一个不多话的人,只讲了几句话,约略告诉我工作的性质,提起桥牌奖杯的事,他说:“吴先生也是喜欢玩桥牌的。”这就引起了我一大番议论,把胡适之自由主义多元教育的意思,大大加油加酱地发挥了一番。校长只微笑不作声地听,后来就录取了。让一个未毕业的大学生做了一年三个月研究所的助教,到出国为止。
这一年多我跟在梅、吴两位身边,真是受益终生。其经过在《浮生三记》中已有所述,此处就不赘述了。当时梅校长是否慧眼先知,是否在为四十年后的台湾清华培养一位校长,只好猜测,但1996年台北月涵堂(当年他办公居住的地方)翻修,我为他立了一个铜像,下题:“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这八个字,我想应是对梅校长最恰当的写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