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又 一 个 姐 姐

魁北克人是加拿大人中的异数,近半数公民赞成独立,年轻人尤甚。每年6月24日的”国庆节” ,只要你到亚伯拉旱平原,便立刻能感受到他们要求独立的狂热气氛,”魁北克万岁!”的口号一呼百应。魁北克人还有高非婚同居率,高分居率以及公开的同性恋。
打印 被阅读次数

22      

1945年夏,第一学年结束了,将要度过一个漫长的暑假。牛振业和郭联芬动身回华县老家去了,让我到他们租赁的那间民房里去住,为他们照看门户。那是大街上一家停业店铺后院的一间屋。店铺的前门关着,只留着窄窄一扇门供出入。走进门去,店堂里是黑黢黢空荡荡的。绕过柜台,走出后门,是一个进深很浅的院落,正面三间东屋住着房东任老板。侧边一间北屋,就是他们租的房子了。任老板另有家宅,他在这里也是看门性质。他大约有五十上下年纪,每天躺在堂屋门口一张竹榻上,旁边的茶几上摆着小茶壶。他挥着一柄大葵扇,时不时的擎起小茶壶来啜一口,半闭着眼睛,一副悠闲自得的神态。有一个小伙计伺候他。我经过他的门前时,他笑笑,算是打招呼,却很少说话。

有一天傍晚我回来时,发现竹榻上躺着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阔太太,穿着黑色湘云纱短衫裤,手腕上粗大的金镯子闪闪发光,头发一丝不苟梳得油光闪亮,在脑后绾成一个圆圆的髻。她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位妙龄女郎,穿一袭淡绿色纺绸大褂,头发烫成大波浪型,潇洒地垂到肩上。显然是母女俩。任老板坐在矮凳上相陪。我照例和任老板打了个招呼,不经意间一瞥那位女郎,心里不禁一惊,真像马崇德说的:“我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实在太美了,那样鲜嫩,那样妩媚。我找不到更恰当的语言来描述或比喻,仿佛世界上没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可以与之比拟。我怕自己失态,连忙收回目光,落荒而逃似地奔进了那间斗室。

这两位女客就住在任老板的屋里,任老板被赶走了,换来了一个女佣伺候她们。白天她们都出门,傍晚才回来。一连三天,每天傍晚我都能看见她们。母亲总是躺在竹榻上休息,女儿喜欢倚门而立。我回来总能和她打个照面。她的目光是那样大胆而神态自若。我却是越想看越由不得要躲闪。

第三天傍晚,我刚走进屋,任老板随后跟进来了,对我说:“那位姜太太要打打麻将消遣,三缺一,请你过去凑个手。”我连忙说:“我不会打牌。”其实我对麻将并不是一窍不通,而是不感兴趣,舍不得把时间浪费在牌桌上,更没有闲钱支付赌博。任老板说:“不会学学嘛,哪个大学生不会打麻将?将来做大事,还少得了应酬!跟太太玩玩又不赌钱。”

任老板顺便给我介绍了太太的一些情况,说姜家是汉中赫赫有名的官宦人家,姜老爷当过陕南镇守使,故去十多年了。姜家在城固有好多产业,房产、土地、商号都有。太太是来收帐的。小姐跟着来玩儿,她刚出嫁一年,女婿是位专员。我听了很吃惊,那位小姐还像个清纯的少女,居然已是官太太了!

任老板再三撺掇我去凑个手,我听说不赌钱,消遣消遣又有何妨,于是就答应了。

堂屋里已摆好麻将桌,桌子四角点起了蜡烛,太太已经落座,小姐立在她身旁。她们笑着表示欢迎。小姐笑得那样甜,她灼热的眼光把我的脸烘得发烫。任老板作了介绍,太太伸出手来拉住我的手亲切地说:“这么点儿就上大学了,你几岁了?”我答道:“19岁。”小姐高兴地说:“哎呀,和我同岁!你是几月生的?”我说:“6月。”小姐咯咯地笑着说:“你比我小,我得当姐姐,妈妈没给我生弟弟,你当我的弟弟吧!”我心里发笑,又一个姐姐,怎么她们都愿意给我当姐姐呢?太太笑着在我的手上连拍了两下说:“好,好,我就倚老卖老,也当一回干妈!你愿意吗?”我能拒绝吗?就凭这个美人儿姐姐,我也一百个愿意,于是我说:“我就是你的干儿子,是姐姐的干弟弟。”小姐拍着手笑道:“弟弟就是弟弟,别加个干字。”太太对任老板说:“我们玉华呀,从小就拽着我的胳膊哼叽,给我生个弟弟吧,我要个弟弟。现在有了现成的弟弟,该满意了吧?任老板你看,他俩还真像姐弟俩,你看像不像?”任老板连声说:“真像,真像!这是缘分,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接着就让我们入座。我坐在太太的对面,上手是玉华,下手是任老板。

一边打牌,一边姜太太和任老板议论一些收帐的事。说着说着就抱怨起她的两个儿子来:“不成器,好吃懒做!这种事,大热天还用得着我来跑?这些帐户也不叫我省心!你看,催着还直往后拖,能拖的拖,能赖的赖,我那两个活宝能斗得过他们?我不来怎么办?!”任老板很会说奉承话:什么太太精明能干呀,什么少爷们都是干大事的身手,对银钱小事不肯经心之类的话,说得很顺嘴。

我的手气真好,牌和得顺利,几乎是想要什么牌,上手就打什么牌。太太笑着对玉华说:“你这个当姐姐的可真好,拆着副儿供弟弟和牌!”玉华红着脸辩解说:“哪儿呀,尽冤枉人!我才没拆副儿呢!”她意味深长地向我嫣然一笑。

打完四圈,女佣从对面馆子里叫来了宵夜,是四碗馄饨。太太问我:“男娃儿吃得多,你一碗一定不够吧?”我说:“我从来不吃宵夜,这已经太多了。”

吃完馄饨又打了四圈,太太说:“累了,歇了吧。”她转向我说:“明天我们就回汉中了,你放假了,没事儿,上我们家去玩玩吧?”我推说学校里还有事,辞了。玉华把她们的家庭地址写了一张纸条递给我说:“学校的事完了以后,一定去认认门,住几天。”太太也再三叮咛了一番。第二天,我还没起床,她们已经走了,是搭早班车走的。

虽然只有半宿的相聚,却也感到了人去楼空的寂寞和惆怅。我有点后悔,人家诚恳邀请,为什么不顺水推舟随她们一道儿去呢?但是转念一想,萍水相逢,非亲非故,几个小时的应酬,能有多少真情实意,不过是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一时高兴,我就当起真来,像一贴狗皮膏药一样硬往上贴,不是显得太赖了吗?尽管这样想着,却总有一种失落感难以排遣,仿佛生活里失掉了光和热一样。

回学校吃过早饭,我信步走下田塍,踽踽独行,百无聊赖,提不起精神来。转身踱进宿舍,宿舍里空荡荡的,王文荦和马崇德不知上哪儿去了,我猜想他们可能到汉江去游泳,我何不也去放松放松,江边上总能找到伙伴的。于是我拿了游泳裤就出发了。

刚走上城南大道,听见后面有人喊我,回头望去,是张洁,跑得喘吁吁地追上来了。她老远就喊叫:“我看着就像你嘛,我就来了个百米冲刺,总算追上你了。怎么就一个人?”我说:“你呢,怎么也是一个人?”她咯咯地笑着说:“这不,咱俩就是两个人了。”我心里想:遇见谁不好呢?偏偏遇见了她!仿佛此刻我最不愿意遇见的就是她了。大概是她和玉华之间的差距太大了的缘故吧。好在我不需要没话找话来应酬她,随她自己去说,我爱听就听,不爱听不听。我心里却也觉得张洁可怜,说实在的,恐怕没有人欢迎她。这有点不公平,不就因为她不漂亮吗?如果她长得像玉华那样,恐怕她的“表弟”、“表兄”要大大超过麻敏卿吧!人们说漂亮是女人的资本,果然不假。出生前上帝已经为她们决定了命运,这难道不是女人的悲哀?上帝太亏待张洁了。我问自己:你同情她吗?怜悯她吗?你既然慈悲,就用你的爱去抚慰她那颗寂寞的心吧!我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抽了一口冷气,恨不得立刻逃之夭夭,好像她是一条蛇,一摊秽物,一股恶臭!我在心里骂着自己:虚伪,伪君子,别假装悲天悯人了……

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有主旨,没有头绪,真是胡思乱想。我不由得扭头去看张洁,她正在讲着什么,她不会想到她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见,她依然表情丰富地讲得很得意。

在江边的茶棚里找到了王文荦和马崇德。王文荦替我和张洁叫了茶,他是准备着要下水的。马崇德是旱鸭子,不沾水的边,叼着他的烟斗躺在他的竹椅上养神。我们休息片刻就到茶棚后面换上游泳裤下水了。

仰卧在温暖的江面上,望着高远的蓝天白云,听着江水激荡的吟唱,任江流推涌着向下游漂去,多惬意啊!头脑里的纷乱的混沌杂念似乎也被江流冲洗得干干净净的了。

快漂到长桥之下的时候,耳边传来了许多人的一片呼喊:“不好,快上岸,快快,竹排下来了……”我侧头望去,王文荦和张洁正拼命向岸边游去。上游漫江都是竹排,像箭一样飞速迎面推来,那排头像是一排密密的枪尖,碰上就会粉身碎骨。我已经来不及游上岸去了,这一惊,直吓得我的心要蹦出口来了!若是潜下水去,谁知有多少竹排,要过多长时间,恐怕压在竹排之下会憋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被冲到了桥下,我急中生智,抱住一根桥柱就往上攀爬,从来没有上过树,今天居然奇迹般地爬上了横梁。这时竹排已经冲到了桥下,真是皇天有眼,居然叫我捡回来一条命!我坐在横梁上,望着脚下接连不断流过去的竹排,浑身不住地哆嗦,心依然在擂鼓。好险呀,真是九死一生!

竹排终于过完了,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下水,感到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肌肉不住地簌簌地跳得我心慌,像是疲劳过度,又像是大病初痊,沙滩就在眼前,我却似乎没有信心能游上岸去。

王文荦和张洁在江岸上守望着,他们终于发现了我在水中挣扎,同时发出一声惊呼,一起跃入水中,一边一个把我扶上沙滩。我不住地喘着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躺在茶棚里的躺椅上,张洁一边用小茶壶给我喂水,一边絮絮地说着她和王文荦都认为再也见不到我了,她的眼睛里转着泪花。我心里想:她毕竟是女人啊!

我只想睡觉。那种死里逃生的恐惧始终纠缠着我,一闭眼睛,眼前就是滔滔的江水和迎面冲来的竹排那一排锋利的枪尖……

 

©郭锦文 2009

(转载、出版需经作者书面同意)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