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又 一 个 姐 姐
1945年夏,第一学年结束了,将要度过一个漫长的暑假。牛振业和郭联芬动身回华县老家去了,让我到他们租赁的那间民房里去住,为他们照看门户。那是大街上一家停业店铺后院的一间屋。店铺的前门关着,只留着窄窄一扇门供出入。走进门去,店堂里是黑黢黢空荡荡的。绕过柜台,走出后门,是一个进深很浅的院落,正面三间东屋住着房东任老板。侧边一间北屋,就是他们租的房子了。任老板另有家宅,他在这里也是看门性质。他大约有五十上下年纪,每天躺在堂屋门口一张竹榻上,旁边的茶几上摆着小茶壶。他挥着一柄大葵扇,时不时的擎起小茶壶来啜一口,半闭着眼睛,一副悠闲自得的神态。有一个小伙计伺候他。我经过他的门前时,他笑笑,算是打招呼,却很少说话。
有一天傍晚我回来时,发现竹榻上躺着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阔太太,穿着黑色湘云纱短衫裤,手腕上粗大的金镯子闪闪发光,头发一丝不苟梳得油光闪亮,在脑后绾成一个圆圆的髻。她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位妙龄女郎,穿一袭淡绿色纺绸大褂,头发烫成大波浪型,潇洒地垂到肩上。显然是母女俩。任老板坐在矮凳上相陪。我照例和任老板打了个招呼,不经意间一瞥那位女郎,心里不禁一惊,真像马崇德说的:“我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实在太美了,那样鲜嫩,那样妩媚。我找不到更恰当的语言来描述或比喻,仿佛世界上没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可以与之比拟。我怕自己失态,连忙收回目光,落荒而逃似地奔进了那间斗室。
这两位女客就住在任老板的屋里,任老板被赶走了,换来了一个女佣伺候她们。白天她们都出门,傍晚才回来。一连三天,每天傍晚我都能看见她们。母亲总是躺在竹榻上休息,女儿喜欢倚门而立。我回来总能和她打个照面。她的目光是那样大胆而神态自若。我却是越想看越由不得要躲闪。
第三天傍晚,我刚走进屋,任老板随后跟进来了,对我说:“
任老板顺便给我介绍了
任老板再三撺掇我去凑个手,我听说不赌钱,消遣消遣又有何妨,于是就答应了。
堂屋里已摆好麻将桌,桌子四角点起了蜡烛,
一边打牌,一
我的手气真好,牌和得顺利,几乎是想要什么牌,上手就打什么牌。
打完四圈,女佣从对面馆子里叫来了宵夜,是四碗馄饨。
吃完馄饨又打了四圈,
虽然只有半宿的相聚,却也感到了人去楼空的寂寞和惆怅。我有点后悔,人家诚恳邀请,为什么不顺水推舟随她们一道儿去呢?但是转念一想,萍水相逢,非亲非故,几个小时的应酬,能有多少真情实意,不过是富贵人
回学校吃过早饭,我信步走下田塍,踽踽独行,百无聊赖,提不起精神来。转身踱进宿舍,宿舍里空荡荡的,王文荦和马崇德不知上哪儿去了,我猜想他们可能到汉江去游泳,我何不也去放松放松,江边上总能找到伙伴的。于是我拿了游泳裤就出发了。
刚走上城南大道,听见后面有人喊我,回头望去,是张洁,跑得喘吁吁地追上来了。她老远就喊叫:“我看着就像你嘛,我就来了个百米冲刺,总算追上你了。怎么就一个人?”我说:“你呢,怎么也是一个人?”她咯咯地笑着说:“这不,咱俩就是两个人了。”我心里想:遇见谁不好呢?偏偏遇见了她!仿佛此刻我最不愿意遇见的就是她了。大概是她和玉华之间的差距太大了的缘故吧。好在我不需要没话找话来应酬她,随她自己去说,我爱听就听,不爱听不听。我心里却也觉得张洁可怜,说实在的,恐怕没有人欢迎她。这有点不公平,不就因为她不漂亮吗?如果她长得像玉华那样,恐怕她的“表弟”、“表兄”要大大超过麻敏卿吧!人们说漂亮是女人的资本,果然不假。出生前上帝已经为她们决定了命运,这难道不是女人的悲哀?上帝太亏待张洁了。我问自己:你同情她吗?怜悯她吗?你既然慈悲,就用你的爱去抚慰她那颗寂寞的心吧!我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抽了一口冷气,恨不得立刻逃之夭夭,好像她是一条蛇,一摊秽物,一股恶臭!我在心里骂着自己:虚伪,伪君子,别假装悲天悯人了……
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有主旨,没有头绪,真是胡思乱想。我不由得扭头去看张洁,她正在讲着什么,她不会想到她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见,她依然表情丰富地讲得很得意。
在江边的茶棚里找到了王文荦和马崇德。王文荦替我和张洁叫了茶,他是准备着要下水的。马崇德是旱鸭子,不沾水的边,叼着他的烟斗躺在他的竹椅上养神。我们休息片刻就到茶棚后面换上游泳裤下水了。
仰卧在温暖的江面上,望着高远的蓝天白云,听着江水激荡的吟唱,任江流推涌着向下游漂去,多惬意啊!头脑里的纷乱的混沌杂念似乎也被江流冲洗得干干净净的了。
快漂到长桥之下的时候,耳边传来了许多人的一片呼喊:“不好,快上岸,快快,竹排下来了……”我侧头望去,王文荦和张洁正拼命向岸边游去。上游漫江都是竹排,像箭一样飞速迎面推来,那排头像是一排密密的枪尖,碰上就会粉身碎骨。我已经来不及游上岸去了,这一惊,直吓得我的心要蹦出口来了!若是潜下水去,谁知有多少竹排,要过多长时间,恐怕压在竹排之下会憋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被冲到了桥下,我急中生智,抱住一根桥柱就往上攀爬,从来没有上过树,今天居然奇迹般地爬上了横梁。这时竹排已经冲到了桥下,真是皇天有眼,居然叫我捡回来一条命!我坐在横梁上,望着脚下接连不断流过去的竹排,浑身不住地哆嗦,心依然在擂鼓。好险呀,真是九死一生!
竹排终于过完了,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下水,感到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肌肉不住地簌簌地跳得我心慌,像是疲劳过度,又像是大病初痊,沙滩就在眼前,我却似乎没有信心能游上岸去。
王文荦和张洁在江岸上守望着,他们终于发现了我在水中挣扎,同时发出一声惊呼,一起跃入水中,一边一个把我扶上沙滩。我不住地喘着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躺在茶棚里的躺椅上,张洁一边用小茶壶给我喂水,一边絮絮地说着她和王文荦都认为再也见不到我了,她的眼睛里转着泪花。我心里想:她毕竟是女人啊!
我只想睡觉。那种死里逃生的恐惧始终纠缠着我,一闭眼睛,眼前就是滔滔的江水和迎面冲来的竹排那一排锋利的枪尖……
©郭锦文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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