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发配农村

魁北克人是加拿大人中的异数,近半数公民赞成独立,年轻人尤甚。每年6月24日的”国庆节” ,只要你到亚伯拉旱平原,便立刻能感受到他们要求独立的狂热气氛,”魁北克万岁!”的口号一呼百应。魁北克人还有高非婚同居率,高分居率以及公开的同性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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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发配农村

196612月一个阴沉沉,冷溲溲的日子,我们一家三口(男孩随红卫兵串联到青海去了)被押解着登上了遣返的征途。押解我们的人,是铁二小的一名教师刘玉民,目的地是宗和的老家——河北省沧州地区肃宁县齐庄公社骆屯大队。

青岛火车站里里外外人山人海,推来拥去的人群中,大多数是穿绿军装、戴绿军帽、配戴“红卫兵”袖章的男女青年学生。这是来自全国各地和奔向全国各地的革命小将,进行全国大串连。他们是造反的急先锋,是革命的主力军。“破四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是他们的丰功伟绩,尤其是以“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精神,轻易地揪出了国家主席刘少奇,更是可以彪炳千古的,因而得到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的亲自接见。全国各地都在隆重地接待着这些小英雄,因此火车站就变成了红卫兵的世界。

我们是凭着铁路免票证得以先进站、先登车,因此每个人能得到一个座位。刚坐定,如潮的红卫兵和庞杂的旅客毫无秩序地拥进车厢,立刻车厢里已经是人挨人,人挤人,水泄不通了。厕所里,走道上塞满了人,连头顶的行李架上也坐着人,座椅下的脚边也躺着人。沿途每到一站停车时,下车的旅客只能从窗口钻出去,上车的旅客也只能从窗口塞进来。车厢里弥漫着浓烈的烟臭、汗臭、口臭等混合起来的恶臭,熏得人胸闷、气促,烦躁不安。显然是严重缺氧的缘故。

本来这是一列直达北京的特快车,由于各站都有上下车的红卫兵,不能正点运行,早已变成特慢车了。到达德州后,不知是什么缘故不再往前开了,北上的旅客必须换车。已经是深夜了,换乘的车竟然是运载牲口的“马笼子闷罐车”,没有照明设备。我们互相拉扯帮扶着摸上车去,席地而坐。大铁门一关,伸手不见五指。好在旅客不太多,不拥挤。其中红卫兵不少,革命激情昂扬,此起彼伏地唱起了“社会主义就是好!”“下定快心,不怕牺牲!”“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土豆烧牛肉……不许放屁……”歌声绵延不断,破除了“闷罐车”里的沉闷气氛。

黎明到达沧州,沧州到肃宁还有180里的路程。我们托运的行李要在两天后才能到达沧州。我们理应在沧州等两天,但是刘玉明却不肯稍待,逼着我们到汽车站去乘汽车去肃宁,我们说:“行李还没有到,我们走了怎么办?”他蛮不讲理地说:“到时候你们来取呀!”我们说:“天寒地冻,没有行李,我们到了农村怎么过?况且再来取行李,我们也没有力量负担这来往的运费!”他眼睛一瞪说:“没钱?在沧州站上拍卖行李。”现在是狼驱赶羊,有什么情理可讲!按规定:遣送单位要负责遣返过程中的全部费用,包括运送行李在内。

去肃宁的长途汽车居然不是篷车,也像抗战时期一样。是载货的卡车,人坐在码得高高的货物上。我们从温暖的海滨来,冬装还没有上身,只穿着单薄的绒衣,迎着河北平原上凛冽的朔风,战栗在彻骨的严寒里,熬煎了两个多小时。

汽车到达肃宁,在南关的车站下车。县城很小,冷清而荒凉,穿城而过,只用了5分钟的时间就走上了城北的崎岖不平的土公路。路面被大车碾出深深的车辙。公路两侧大约每隔10,左右对峙着两座碑楼,碑上漆了红漆,用黄漆书写着毛泽东语录。远远望去,像是夹道欢迎的红色仪仗队,十分壮观。绵延不断,望不到头儿,大概是公路有多长,它就绵延多长吧。油漆还很鲜亮,说明是新建不久,可惜是用土坯垒起来的,间或已有坍塌的,也有遭到碰撞而残缺不全的,显得军容不振。我们总算见识了农村的“红海洋”。只要经过一场雨,这些农民用血汗建起的革命标志就会荡然无存,变成一摊摊肮脏的,碍手碍脚的烂泥!

极目望去,周围都是收过庄稼的光秃秃的田野,一片干枯,一片荒凉。

徒步10华里,才驱散了身上的寒意。我们被带进了一个村庄,一条算是“街”的东西通道,两侧是高矮不一的平顶房屋,显得古旧、苍老、颓败。刘玉民把我们送到路北一个残破的大门洞旁边的平房,这是一间不住人的、满是尘土的空屋,临街开着一张窗棂很密没有糊纸的窗户。刘玉民叫我们在这里稍等,他去找干部。

我问宗和:“这是什么村?是你老家吗?”她摇头说:“我也弄不清,不像是骆屯。”她向窗外了望,想要找到她记忆中的老家的某些特征,却是枉然!经过了30年啊!这是风雨飘摇的30年,经历了日本侵略军的蹂躏,扫荡和反扫荡,然后是解放、土改、合作化运动,人民公社运动,“共产风”和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历史翻过了一页又一页,这个贫瘠的小村庄在疾风暴雨的剥蚀中早已面目全非了!

街上走过来一小群拾柴火的孩子,一个个猴瘦猴瘦,每人背着一只筐,筐头里多多少少装着些柴草,全是一个姿势,哈着腰,撅着屁股抵住筐头。穿得破破烂烂,光着黑脚丫儿,趿拉着露脚趾的破鞋。孩子们看见我们,就停下脚步,用惊异的目光瞅着我们,好像看见了外星人。宗和叹道:“没想到穷到这般光景!我离开老家时决不是这个样子。”她走出去摸着一个大点儿的孩子的头问:“这是哪村?”孩子答道:“骆屯。”宗和“啊”了一声,倒抽了一口冷气,吃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和我都以为这是齐庄,我们想像着:应该先到公社,再到大队。她又向街两头张望了一阵子,才喃喃地说:“真是想不到啊!解放了这么多年,怎么反而变成了这个样子!”

刘玉明和一个高个儿歪脖子干部来了,他介绍说:“这是大队长张春林同志。”也向张春林介绍了我们,然后就伸出手来和张春林握手告别,扬长而去。他就这样草草地把我们丢在荒村里一走了之,像丢弃了一包垃圾一样,连头都不回一下!

张春林,40多岁,四方脸,浓眉大眼,膀大腰圆,显得很健壮,只是头向一边歪,想必是胎带的伤残。态度平和,对我们说:“你们再等一会儿,我去安排安排。”说着,就急匆匆地走了。

不多一会儿,张春林和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儿走进来,那个小老头儿一见宗和就笑容可掬地叫了一声:“三姐!”我听着很诧异,看样子他比宗和至少大10岁,怎么反而管宗和叫“姐”呢?宗和也先是一愣,不过她反应极快,笑着说:“是篮子弟吧?”被称作“篮子弟”的连忙说:“是啊。这位是三姐夫吧?”他转过脸来打量着我问。宗和道:“就是。”接着向我介绍了篮子,对小滢说:“快叫篮舅!”小滢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篮舅!”

篮子穿一件露棉花的褪了色的黑不黑灰不灰的土布旧棉袄,大概是纽襻儿都坏了,没有结纽扣,半敞着怀,抄着手揽住底襟,露着赤裸的长脖子和胸脯。头上戴一顶磨光了毛的破皮帽子,趿拉着破毡鞋,一望而知日子过得过于艰难。

在青岛议论遣返的时候,宗和就向我简单地介绍了老家可能有的几个亲属。宗和有三个亲哥哥,大哥、二哥两家早就定居北京了,三哥留在家乡。抗日战争初期,三哥参加革命,加入共产党。大概是1939年,他奉命到保定采购物资,被日本特务发现,牺牲在日本宪兵队里了。三嫂带着他的二儿子义山一直留在老家,她的大儿子名山由二哥抚养长大,解放后入革大学习,被分配到太原外贸工作。所以现在老家最亲的亲人就是孀居多年的三嫂和侄子义山了。堂弟兄则是他叔父的三个儿子,老二定居天津,老家有大哥名发的一家和三弟叫篮子的一家。现在首先见到的就是这位篮子。

张春林对我们说:“你们先住在篮叔家里吧!等以后再安排。”篮子热情地说:“我一听说三姐和姐夫回来,和家里的就决定请你们住我家。”

张春林走了,篮子领着我们到他家来。

大门宽敞高大,门洞很深,显得古旧,残破,年久失修,当年可能是很气派的。此地把这种形式的大门称作“梢门”,也许是“韶门”读讹了吧。梢门旁有耳房,院子纵深,中间拦了一堵墙,开了一张小门,把院子分为前后两进。后院正房三大间北屋,西厢房两间,都是平顶砖房。东边是一道墙,宗和告诉我:墙东边就是她家的老宅子。

河北平原上农村的房屋都是平顶。利用屋顶作为晾晒农作物的小场地,大概是因为人口密度大,耕地少,不得不充分利用屋顶的缘故吧!

我们刚跨进二门,那位三弟妹就笑嘻嘻地迎了出来,一迭声地叫着:“三姐、三姐夫。”她一边叫着,一边在结大襟上的纽扣,显然是仓促中从柜里扯出一件皱皱巴巴的蓝布褂子刚罩在身上。她拍着巴掌说:“快家来吧!一听说你们回来,我就跟你兄弟说:快叫三姐和三姐夫来咱家住,咱不管谁管?”小滢叫了一声“三妗子!”她乐得拉住小滢的手夸道:“吆,这是小外甥女呀,真俊!”这小女人的嘴很乖巧,话多,既殷勤又周到。我看着她,竟想起革命样板戏《沙家浜》里的阿庆嫂来,真是“滴水不漏”!在她面前篮子就显得木讷憨厚了。

屋里凌乱而肮脏,处处显露出贫穷、寒酸的景象来。

乍听当地人讲话,怪怪的,吐字和语调都带拐弯儿,好像是加了“装饰音”,像唱歌,像鸟叫,富有音乐的韵味。平日觉得宗和的乡音就很浓,现在比较起来,她的话早已失去原味了。

宗和问及家里的生活情况,篮子淡淡地说:“凑合着过呗,谁家的日子不是过得紧巴巴的。生产上不去,打不出粮食来,队里分的粮食往往不够吃。只有那些外援户(指家里有人在外地工作,可以资助家庭的人家)的日子好过一些。有的人家到冬天就出去讨饭,我家倒还没到那种地步。”我听着脊梁上直冒凉气。

篮子有子女五人,大女儿嫁到东北去了,二女儿在队里干活儿,两个男孩子和一个小女儿都上学。劳力少,人口多,困难是不言而喻的。篮子家的(这里对已婚妇女的称谓与《红楼梦》里的一样,称‘XX家的’。为了方便叙述,我只好入乡随俗了。)是一位聪明能干、有主见、有胆识的女人,她向我们介绍了村里的情况,也替我们出谋划策。她说:“春林虽说是大队长,现在权不在他手里,村里有一帮人掌权,咱货哥是一个,他说话挺管用的,还有一个叫老白的,姓张,是个嘎杂子,好发坏,别招惹他。你们来了,该先去拜访拜访货哥,他是咱骆家人,总能有个照顾。”

经篮子家的指点,当天晚上,宗和就领着我到那位“货哥”家里进行了礼节性的拜访。此人60多岁,身子依然硬朗,显得精明老练。态度不冷不热,不远不近,保持了他的尊严,也不使我们难堪,可谓恰倒好处。谈话只谈家长里短,不涉及我们在外边的情况,也不谈村里的事务和当前的形势。胸有城府,颇谙权术。嗣后宗和介绍了她对这位“货哥”所了解的一些过去的情况。他的大名叫老生,因为是“老生子”的缘故,被父母惯得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是村里人很瞧不起的小流氓,二流子。他参加革命早,是村里资格最老的党员之一,曾在县里当过干部,现在告老还乡,自然就成为村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了。人们背后还称他作“洋货”,村里人把不值得尊重的人的名字上冠以“洋”字,以示轻蔑。篮子和他大哥发两弟兄不和,两妯娌常打架,哥儿俩又都是出了名的怕老婆,所以他们也都赚了个“洋”字,人们背后称他们为“洋发”、“洋篮”。

 

 

 

©郭锦文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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