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加拿大,李新国还不知道,他老婆是这么能折腾的人。文化大革命串联,幸好她没出世;“八九”学潮,她还在山沟沟里念高中。要不然,她极有可能是乱世中的风云人物,还是被红色思想武装到牙齿的那种。
折腾着搬进公寓后,许焰今天到旧家具店拉回一张餐桌,明天去YARD SALE买个书架,还捎上几盆花花草草。买就买呗,女人不都喜欢买些没用的东西嘛。许焰还偏要给自己的不理智行为,加上一个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家里收拾得舒服些,再加点有情趣的点缀,预示着我们的生活积极向上,充满希望。”
李新国不爱听她讲道理,却不得不承认,住一室一厅的公寓,比跟人合租自在多了。他可以穿着睡衣,甚至光着膀子在家里随意走动,这项就值每月一百块;不用跟人合用冰箱,可以上买几大盒豆浆,想喝就喝,这项加一百;和许焰在床上有行动时,不用小心翼翼预防床垫的“吱吱”声,这一项,至少加两百。其它项目再加个百八十的,住公寓多花的五百多块钱,就给赚了回来。
许焰扬言要去打工,每天在网上查信息,还抱回来一大叠报纸,然后是轰炸式地打电话,写邮件,发传真,气势有点吓人。找了一圈,她连个餐馆工都没找着。她英语的阅读和词汇没得说,听力和口语还不行,西人公司进不去。中国老板也不要她,因为她不懂广东话。
许焰又发了疯似地练习英语听力口语,还折腾着去学广东话,报了学习班。
李新国说:“你神经病啊?学广东话干嘛,不就是一种方言吗?”
许焰才不管:“它是方言没错,可它有用。什么有用,咱们就学什么。就算没用,它也没坏处。把时间花在学广东话上,也比花在看新闻上强。”李新国不屑地摇头。势利就是势利,干嘛给自己脸上贴金。
三年后,许焰COLLEGE毕业,马上在香港人开的律师行找到一份助理的工作,她蹩脚的广东话帮了大忙。北方人很难把粤语说得标准地道,但她听力没问题,日常对话也能应付,足以在简历上标榜自己“国粤英三语精通”。过了几个月,她就是一个又有PARALEGAL证书,又有本地工作经验的人了,轻易跳到市中心一家大律师行,工资待遇都不错,一直干到现在。回想许焰当年学广东话的劲头,李新国不服不行。她的大道理好象也没错,今天学的每一样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派上用场。别的不说,她能用广东话在唐人街商铺与人讨价还价,历年累计,也算为这个家间接创收几十块钱吧。
想打工没人要,许焰改变策略,要去念书。李新国知道,她老婆打定主意要干的事,他不仅拦不住,连发表意见的机会都少有。她早就为读COLLEGE想好了一套充足的理由,时间短,见效快,费用低,尤其适合他们现在这种坐吃山空的经济状况。
李新国问了一句:“你学法律助理干嘛?听说学会计,或者私人护理什么的,更容易找工作。”
许焰说:“我在桂林的时候,不是学过法律专业的在职研究生吗?有这方面的基础,专业对口呗。”国内学的那点皮毛,根本还谈不上是她的专业,放在加拿大就更不管用了。可许焰还是想学跟法律有关的东西,没想过别的。
日后总结职业定位的问题,许焰的结论是:这辈子干什么工作,有好多人,比如她自己,并不是根据喜好和特长去选择的,而是被一些偶然的,看似无关的因素决定的。她上大学的时候,暗恋过法律专业的夏文龙。尽管夏文龙早她两年毕业,没了联系,她在选择考研的方向时,还是定下了学法律的目标。她的坚持,可能只有一个原因,“法律”和“夏文龙”,和她即将逝去的清纯岁月之间,有种微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夏文龙在她的生活里,已经消失了九年,她甚至不知道,他生活在哪个城市;她先后嫁了两次人,还出了国。他们,已经活在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世界里。然而,曾经的朦胧爱恋,竟然决定了她一生职业的选择。人生充满了偶然。
许焰确定了自己的职业方向,还要折腾李新国的未来。几个月里,李新国发了无数份简历,经历了不下二十次面试,还是没找到工作。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许焰带着她特有的坚持目光,“你得干点什么,去上学,或者考个证书。”
“坚持就是胜利,不是你经常念叨的吗?”李新国说。
“你已经看到了前面死路一条,还要往前走。这叫坚持啊?叫愚蠢。我在网上看到,过几天有个电脑证书班的公开课,你去听听吧。”
“跟你说多少遍了,那些证书班都是骗人的。”李新国不喜欢公开课的气氛,有的就象邪教蛊惑人似的。
许焰说:“我听人说,上培训班,考证书是一个目的,找机会多认识些志同道和的朋友,是另一个目的。你得找一帮有共同目标的人扎堆,交流信息。难道加拿大就不用向国内那样拉关系了吗?这里叫NETWORKING,可重要了。”
李新国终于还是去了。那场公开课,没有宣讲邪教的气氛,也没有看似托儿的人上台炫耀考证找工的光荣事迹。讲课的老师,看得出是有真才实学的人物。听课的有十几个人,大都和李新国一样,是苦于缺乏北美经验,以及经济萧条的大环境而找不到工作的同行,让他有觅得知音的感觉。这种喜悦,在来加拿大后的几个月里,好象是第一次体会到。公开课结束后,李新国跟几个新朋友聊了好久,才意犹未尽地回家。
“许焰,我想报名参加这个培训班,你说好不好?”李新国进门就问。
“那当然。”许焰高兴还来不及。让他去听公开课,不就是为了报名吗?
“可是学费要几千块呢。”李新国说。
钱,又是钱。不来加拿大,许焰还没看出来,李新国是那么紧张钱的男人。只要看到银行存款减少,他就本能流露出惶恐和不安,怎么也藏不住。钱是干什么的?不就是用来买有价值的东西吗?哪条法律规定,银行存款余额只能上升,不能减少?
李新国上了培训班后,学习热情空前高涨。这类证书不容易考,需要大量的实验练习,最好家里有一套设备,想练就练。他打听了,有人转让一套设备,开价两万。
吃饭的时候,李新国提了有人卖设备的事。
“买。我马上给银行理财中心打电话,把定期存款转出来。”许焰当场拍板,就跟决定上街买一袋米似地轻巧。
许焰说话不经大脑的样子,把李新国吓了一跳。他吸了一口气,看着许焰,认真地说:“这可是两万块钱啊!”
许焰把碗一放,也看着李新国:“你是不是说过,干你这行,有证书跟没证书的比,是不是每年多赚几万块?”
李新国模棱两可地回答:“听说,大多数情况是这样。”牛可不能乱吹。除了买设备,考证书花的培训费,报名费,差旅费,加起来差不多三万块。要是把三万块打了水漂,就算许焰不怪责,他都没法跟自己交代。
“那还有什么好想的?你拿三万块出来,去买一个每年多赚几万块的可能,当然值,”许焰说,“就算不能多赚几万块,你通过考证书,也能学到些有用的东西吧?你今天学到的东西,将来总有一天有用。最差的情况,就是你两年了还找不到工作,我们的钱,到那时候可能就花光了。可是还有我呢,我不是毕业了吗?我一找到工作,咱们又能活下来了,怕什么。”
那套设备,李新国心里也是想买的。不仅是为了考证,干他这行的,家里摆着一套设备,就跟摄影师喜爱收藏相机一样,是件让人过瘾的事,想着就手指发痒。除了看新闻和欧美大片,听怀旧金曲,他就这么点爱好。
不过,这可是两万块钱啊!他们带来的几万美金,要租公寓,要吃饭,要交许焰的学费,已经用了不少,再用两万块,必定元气大伤。这设备,买,还是不买,应该是个痛苦的抉择。他还以为,和许焰至少要经过长达一两个星期的讨论,进行无数次的利弊分析,最后,才能象爬行动物断尾自救那样,咬紧牙关,终于做出“买”的决定;然后,再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银行,用发颤的手,含泪签下取款单,才算是完成了艰难的选择过程。没想到,许焰把这个过程缩短到了两分钟,吃完饭后,一个电话就把钱转到了支票帐上,而且还有精辟的大道理,为他的选择进行了完美的粉饰,让他在这一次大放血行动中,少了平时花钱时割肉般的痛。那笔钱用了之后,美金对加币的汇价不断下跌,跌至平价时,许焰得意地说:“幸好咱们那时把美金给花了。”这句话,让李新国听得爽。
有个会讲大道理的老婆,看来也没什么不好。李新国通过一场公开课,找到了扎堆的好去处。通过培训班老师的理论灌输,配以家中精良设备的硬件武装,找到了奋斗的方向。他每天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二点,都为考证的事忙着,再也没有时间去感叹新移民生活的苦难。
许焰上了学,和李新国一样忙,忙得没时间吵架拌嘴。这日子什么都好,除了银行帐户里一天天减少的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