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剑传略》(24)
季芊浑不愿独处,便说道:“既如此,你不如不去。待至明日,或许便遇人家,讨些饮食。想来不过一宿,再饿不死人的。”殴冶笑道:“且碰碰运气。饿死了我事小,饿瘦了公主,你兄、你舅怕不剥了我的皮。”二人相处一日,早不再拘谨,殴冶言辞亦随意许多。
季芊想得一想,道:“去岁随我兄秋狩,曾求教箭术。据他言,正射之术,首在持弓之左臂,务求定、稳,如持盈盏而无颤。屏声息气,方能射而中的。你左臂超常,恐非难事,且先加习练,再出寻猎。”殴冶依言而行,连放四箭,尽中身前十余步外一木。殴冶目瞪扣歪,季芊拍手叫好,喜不自胜。
殴冶拔回四箭,又将短剑交于季芊,便欲出猎。季芊嘱道:“早些回转,莫去久远。即便一无所获,明日再作道理不迟。你去之后,我便计数,倘数至二千你尚未回,我便高声呼你,若是露了形迹为吴兵所擒,也只记你之过。”殴冶尚欲言,季芊已张口道:“一,二...”殴冶慌忙入林而去。
原来云梦地貌,有丘有林,有水有苇,乃河麂最喜之地,楚王每岁秋狩,所得河麂最多。时值冬季,乃河麂交配繁衍之时,多于林间漫行觅偶。殴冶入林未几,即见二麂挨挨擦擦。便静伏于地,左手持弓,右手搭箭,射向一麂。那二麂正发情处,警敏大不如常,竟不知觉,被殴冶“嗖”地一箭,射中雄者,往前窜得几跳,终于栽倒。那雌麂惊觉,一溜烟去了。殴冶抢将上去,见那雄麂兀自挣扎,一拳击其首顶,便不再动。殴冶负起猎物,飞奔而回,季芊已数至千六。
季芊见殴冶负麂而回,大喜过望,直赞其天赋超群,甫学射术即有斩获,殴冶反夸季芊教导有方,二人互吹互捧,不亦乐乎。又拾柴生火,季芊便坐于火边添柴,殴冶便负了河麂去涧里拾掇。季芊不解,只问:“如何又离了开去?我偏想看你做肉。”殴冶答道:“只怕公主见了宰杀场面,失了胃口。”季芊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待殴冶回转,日已全隐,明月徐升,殴冶以木棍将整只河麂肉穿起,支起木架于火上烤起全麂。季芊便又追问殴冶樟山中事。殴冶便一面烤肉,一面续述山中经历。及鲍胥现身,互报名号来历,季芊便瞪大一双妙目,奇道:“她便是胜邪?如此凶狠悍妇,如何成了你姊?你等亦与申伯伯相交?”殴冶听季芊称胜邪作悍妇,只感不快,便住口不再言。季芊觉察,垂首道:“小妹口没遮拦,言语冲撞,便是姊姊亲闻,也必以小妹年幼而不介怀,偏你诺大男子,反不恕我。”
殴冶听季芊显在自认错处,偏以责怪他人之语调说出,也无从反驳。但听季芊亦称胜邪为姊姊,心下欢喜,不再以其失言为念。执剑切下一片熟肉,以细棍穿起递与季芊,自亦切食。季芊又奇道:“你左手直取烤肉,竟不惧其烫?”殴冶便笑道:“偏是你性急,提问成堆,待我一路道来,你便万事明了。似你如此横竖打岔,怕是十年也讲不完。”季芊道:“十年不完便讲二十年。”殴冶笑道:“二十年?当他人也如你此般疯法?”季芊食肉不语,若有所思。殴冶便一面食肉,一面续述樟山之事。
至胜邪召猿取乳一节,季芊不禁又插话:“怪道你说但凡姊姊在此,野物便如自送上门一般,果真神乎其技。”欧冶笑道:“姊姊之能,何止于此?我所铸五剑,若言功劳尽归我姊,亦不为过。”
方欲续述,忽停住不言,侧耳细听,面色大变,跳起身来,抓起皮囊,取涧水浇灭篝火,不由分说一把抱起季芊,急急钻入灌木之中,往前行得十余步,伏下身来,所烤麂肉,竟顾不得了。季芊亦闻人嘈马嘶之声,由远而近。
又过片刻,于来路现出一对人马,火把映照,尽是吴兵,怕不有二百余人。为首者骑在马上,左臂半剩,以布索吊在前胸,竟是白日为欧冶斩断手臂之吴将!只见那吴将手指方才欧冶生火之处,略作吩咐,众吴兵便散开,各执兵刃,直往那生火之处篦搜过来。原来欧冶生火烤肉,终露行迹。
季芊忽附欧冶之耳轻声道:“不妙,你我于此不动,终被搜得。怎生将吴兵引开才好。”一语提醒欧冶,便欲起身而出,以己引开吴兵,保全季芊。季芊直悔自己多言,忽以双臂勾住欧冶颈项,不令其出,道:“你...你又欲舍我而去么?留我一人,却如何处?我...我好怕。”欧冶急道:“事急!你我一处,交起手来,我如何护你?我且去引开吴兵,即便交手,我也好放手一搏,或可两全。”
季芊知其言有理,略一思量,忽悉悉索索着手自解衣带,欧冶奇道:“你做甚么?”季芊道:“速助我除下外衫,你且以之裹了那麂肉,负在背上,往对面奔百步,折而向北,引吴兵北去。你设法脱身绕回,我只于此候你。”欧冶无暇多想,助季芊除下外衫,又将短剑塞季芊手中,弯腰出来,于涧旁裹好麂肉,负在背上,突长身而起,有意带动灌木,哗哗作响。
吴兵正搜索间,突闻前方灌木响动,一人影长身而起,往东速窜,月光下看不真切,只觉那人背上另负一人,故磕磕绊绊,枝摇叶动。众士卒发一声喊,齐望东追。欧冶见众俱来,也不记是否已行百步,便折而向北,择路狂奔。那吴将骑马当先,依稀记得季芊外衫颜色,更无怀疑。因日间吃了欧冶大亏,此时再不敢托大独驱,却率众齐齐跟来。
欧冶奔出约莫里许,忽见前方地底另有一月,方之路绝遇水。哪容多想?一径跃入水中便游往对岸。吴兵追及水畔,却畏寒不敢入,那吴将气急败坏,直叫“放箭”。欧冶突觉后背一痛,知为箭所中,未敢停留,仍奋力直往对岸。又听那吴将大声呼喝,着属下绕洼追人。
欧冶心忽一动,猛吸口气潜入水下,转体往来路游回。近岸,却不登陆,只浮起头来探听,直至吴兵俱已绕远,方轻手轻脚上得岸来。解下背上所负,原来一箭刺穿麂肉,伤及己背,所幸箭势已衰,入己背不深,料仅一二分而已,不由暗道侥幸。亏得背负麂肉,倘只空身,必为重伤,又倘所负者季芊...欧冶不敢多想,复负起麂肉,径往原路而回。
行不至百步,忽见前方火把晃动,二吴兵不知何故此时方至。欧冶隐于树后,火光下看得真切,竟是白日为己削断双戈之二吴卒!待二人走过,欧冶突闪身而出,左拳往其一侧颈只一击,应声而倒,另一卒方欲逃,欧冶左手一翻,早扣住其喉颈,那吴兵只觉紧似箍、冷如冰,只吓得魂飞天外,疑为鬼魅。
欧冶沉声喝令那吴卒除下自身衣帽,又除下那晕厥者之衣帽。那吴卒浑身筛糠,也未知是恐惧抑或寒冷。欧冶恼其二人助那吴将作恶,便伸手往其颈侧亦是一击,但听闷哼一声,晕倒于地,一动不动。欧冶记挂季芊,抓起二卒衣衫,飞奔而回。
却说季芊自欧冶去后,哪里安心?只默求上苍庇佑,欧冶能脱困而回。一阵风过,又不禁寒颤连连、牙关相击,原来只着小衣,委实寒冷。又不敢离去,生怕欧冶回转,于黑夜之中错失。只得蜷作一团,苦苦相候。直至众皆远去,寂寥无声,实挨不住,月光下见不远处似有芦苇摇曳,遂匍伏入去,挥短剑割倒芦苇覆身。时已严冬,芦苇枯燥,颇有保暖之效。只不住往外张望,盼欧冶归来。
欧冶得回季芊初之所在,不见有人,大惊失色,手中麂肉、衣衫俱坠于地,左顾右盼,轻声呼唤,忽听左近沙沙作响,季芊急急应道:“在此处呢。”长身而起,一瘸一拐扑向欧冶。欧冶慌忙迎上,季芊直入其怀,不由呦哭失声:“我...我以再不得见你了,呜...”欧冶轻拍其背,慰道:“我曾言命大,必不易死的,你如何忘了?”季芊忽记起自己外衫已去,只着小衣,一时忘情,却入欧冶怀中,不觉窘迫,慌往外一挣,偏又是一阵寒颤,且足踝吃痛,“啊呀”一声,软到在地。
欧冶却只记挂季芊寒冷,即拾起吴卒衣衫,助其穿妥,方问道:“你足踝怎样?让你不可负力,你只不肯听。”季芊低声说道:“好得多了,料无大碍。只是冷极,我割倒许多芦苇,颇能御寒。啊哟,短剑尚在芦苇丛中,快去寻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