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剑传略》(25)
欧冶便欲入芦丛寻剑,季芊“哎”了一声,分开双臂,示意欧冶负之同入。欧冶负起季芊,触及背上箭创,哼了一声,仍载之而入,轻轻卸于枯苇之上。寻得短剑,又增割芦苇,垫于季芊身下。不敢生火取暖,只把所剩另一吴卒衣衫俱覆季芊身上。
季芊忽道:“你背上有伤?”欧冶应道:“算不得伤,破皮而已。”季芊便起身要瞧,欧冶道:“不碍事。未敢生火,如何看清?且待天明,再作道理。”季芊忽又恼了,哼了一声,道:“既是有伤,何言不碍事?你便生怕我知你背伤不肯让你负我而行,误了你会你姊姊。你便去罢,任我死在此地便了。”
欧冶拗不过,只得背对季芊,解开衣衫。季芊就月光凑近细看,见创口不大,然血迹未干,垂首悠悠言道:“非亲非故,你却为了我冒性命之险,体劳身伤,叫我如何答谢?”
欧冶却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谈何答谢?”季芊白他一眼,道:“若我娘舅不曾托你,你定弃我不顾了?”欧冶挠挠头皮:“倒也未必。比如我阻干将斩你,并未有人托我。”季芊便“哧”地一笑:“想是你出手之时,万不料我会误了你会胜邪姊姊。”
欧冶想得一想,说道:“我入楚来,实为求医,倘一无所获而归,我娘、我姊只怕不依的。故我留楚地,亦非全为公主之事。只是今日,确是险极。我前出引敌,无暇多想,此刻想来,倒是后怕。倘使吴兵并不尽数随我,却留数卒于此续搜,你如何应付?”
季芊笑道:“倒也不怕,那将无耻,只在...只在我身上用心,见你负我而逃,必倾其所部来追。”欧冶恍然:“怪道你要我以你外衫裹麂肉。只是又如何令我往北去?”季芊答道:“诱吴兵向南,我娘舅已使一回,似难再凑效。楚之重镇皆在北方,引之向北,必然深信。今令其先行,你我却随其后,他速我缓,再无相见之期。”
欧冶却犹未放心:“倘使吴兵失却目标,往南而返,岂非不妙?”季芊道:“量来不会。你我所取之道即我兄所途,一路多有痕迹,你因只用心赶路,不曾觉察。吴兵今去,以为诸多痕迹为你我所留,必循迹只望北去。想他区区二百来人,即便追及我兄,我兄新得数十部从,至郧城又或得新援,亦能应付。”欧冶月光下直视季芊面庞,微笑道:“你好生聪颖,小小年纪,急切之间竟想了此许多关节。”
欧冶、季芊哪里想到,此部吴兵后与另一部汇合,人数暴增,几擒得楚昭王。如此变故,却非一少年女子所能预料。后话。
当下,季芊见欧冶疑虑全消,便又问道:“便说说你此去如何?可有近身交手?”欧冶便将引开吴兵一路所历尽述与季芊。末了,季芊轻咬玉齿道:“你太也手软,那二吴卒助上作恶,该即时打死,方消我恨。今留活口,倘他二人去告知那禽兽吴将,引众南来,你我全盘筹划,尽皆落空。”
欧冶只是不欲取人性命,浑未虑及此节,为季芊一说,甚有歉意。季芊反慰道:“此二人一日之内两次折于你手,前番失却兵刃,今更遭剥衣,羞也羞死了,未必便回旧部,更未必有胆引人再来,你我兴许多虑了。只是你如何想到要取二人衣衫?”欧冶答道:“我出得水来,为风一吹,只觉寒冷,便思及你外衫尽已为我浸湿,如何御寒?恰见二卒行近,便起了夺其衣衫之心。”
季芊忽坐起身来:“如此隆冬,你竟只着单衣,且不惧寒水,是何道理?”欧冶答道:“另有奇遇,也与那五剑有干,容后再述。”忽忆起数日前泅渡江水,只觉畅快,丝毫未觉其寒,今何以如此?不由一怔。季芊便又要听他铸五剑之事,欧冶劝道:“夜已深,好生歇了,且待明日如何?”扶伊躺倒,覆之以衣衫枯苇,也于苇丛中躺倒,季芊一侧已鼾声均匀。
季芊一觉醒来,只觉阳光耀眼,原来已是次日晌午。又觉肉香四弥,原来欧冶早起,生火复烤昨日所剩麂肉。季芊忙忙理好所着吴卒衣衫,又索性拢起秀发,冠以吴卒之帽。
殴冶见季芊起身,便直行过来,打量一番,笑道:“如此甚好。公主美貌,女妆而行,过于惹眼,易露形迹。着男装倒好,只是这衣帽皆宽大了些,一看便知借自他人。”季芊闻殴冶赞自己美貌,心内便如饮蜜糖一般,口上却说:“蓬头垢面,谈何美貌?便烦你助我至涧畔略作洗漱。”言毕张开双臂。
殴冶却说:“且先检视伤足,可有好些?”季芊伸出右足,殴冶见远不如昨日之肿胀,显正康愈,只问:“你觉如何?可还疼痛?”季芊见问,便突然咬牙皱眉道:“疼痛难忍,万不能行走。”殴冶只是纳罕:“这倒奇了,肿胀大消,如何疼痛反剧?”季芊道:“我哪里知晓?”眼中一丝狡诘笑意。殴冶只顾埋头检视,未曾觉察。
季芊以涧水洗漱毕,便唤欧冶。欧冶走近,季芊一见不由掩口而笑,原来欧冶趁此空当,穿戴起另一吴卒衣帽,只是欧冶魁梧,那衣衫便显得短袖短腿,犹如被裁去一截,甚为滑稽。见季芊发笑,欧冶讪道:“我那旧衣,倒是合身,只是少了一袖。”季芊知昨日为缚己之伤足,欧冶已裂一衣袖为索带,便问道:“我匆匆出逃,未曾足携所需。昨日你言入楚只为寻医,如何亦不曾备得轮换衣物?”欧冶道:“此次入楚不比前番。待我尽述来历与你,万般疑惑,自然尽解。”
季芊便嗔道:“你便只怪我性急,再不说你自己叙事拖沓。讲了一日铸剑,连影子尚未见到。”欧冶也不搭话,只管负起季芊至篝火边进食。
食毕,季芊又称伤足疼痛,且欧冶背有箭伤,负重过久恐于背不利,便欲留此休养一日。欧冶却不肯依,将所剩麂肉切碎,盛入皮囊,又收好剑、弓、箭,不由分说,执意负起季芊上路。季芊无法,只逼欧冶讲其所历之事,又吝惜欧冶背上箭伤,伏附之际暗自留意,勿触创处。二人自此走走停停,一日至多三、五十里,缓缓北往郧城而去。
却说那胜邪自秦溪山别了欧冶,径向西北。一路无话,数日而至鄞邑,便循欧冶所述路径,又与乡邻详加打听,终于寻得欧冶之母朱氏居所。当年湛庐山与朱氏及女儿莫邪一别,不意竟已十二年之久。如今朱氏已年近半百,不知是否依然健旺,女儿当已是二八少女,亦不知生得怎生模样。思及种种,胜邪不禁心跳加剧,手心出汗。以指理发,又拍抚衣衫,方轻手叩门。半晌却未见动静,心下疑惑,又加力重叩数声。
又过半晌,那门方徐徐半开,一妇人颤巍巍扶门而立,注视胜邪。胜邪认得便是欧冶之母朱氏,只是不曾料到朱氏如今已满首灰白、老态如斯,怔怔地便欲落泪。朱氏注视片刻,却眼神一亮,颤声道:“我...我认得你,如何今日才来?我...咳...咳...我儿欧冶...咳...”竟是咳嗽连连,不能竟言,身子便欲软倒。
胜邪慌忙扶住,一叠声道:“是我,是我,欧冶日前终于复原,如今正自赴楚求医。”一面说,一面扶起朱氏入内坐定,各述及别后情由,各各涕泪交流。
原来朱氏随薛烛于句无献剑之后,即默默归乡,一面看抚莫邪,一面苦盼胜邪音讯,时常梦里胜邪独回,欧冶客毙他乡,每每惊悸而醒,于胜邪之归真真既盼又怕。莫邪之父仍时常探望,一如既往,多遗银两衣物。
不想胜邪、欧冶经年无讯,朱氏自以凶多吉少,不免伤悲,身子便每况愈下。莫邪七岁那年,其父便说女儿已大,不似幼时处处需人照料,当随父居,也好教导识字,遂接了莫邪入吴去了,只每年携莫邪来探望数次。朱氏日见老迈,便不再作铸冶营生,只守几亩农田度日。莫邪父女每来必赠财物,朱氏倒不拮据。只是月前感了风寒,咳嗽不止,至今未愈。虽乡邻时来探视,终不能终日照料,朱氏便有苦不堪言之感。只念失了亲子,致晚景凄凉如斯。
胜邪便自此逗留,悉心照应朱氏,虽也惦记欧冶、挂念莫邪,却苦不能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