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辉煌,去的无声 —— 九十年代活字印刷术在中国的消亡

只为整理零星思路,想哪儿说哪儿,全无章法。如果您有耐心读上一篇,这里就谢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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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九十年代,活字印刷术在它发明的国度—中国,悄然逝去。自1040年起,这项技术便承载着人类文明和思想的大范围传播。只因了活字印刷术,文明之光才得以普照黑暗中愚昧的芸芸众生。其辉煌真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然而,它的逝去似乎并没有引起中国人的关注。十几年来,人们炒股市炒楼市,一片激情燃烧,却没人抽空抬起头来向这一渐渐消失的辉煌招一招手,道一声:一路走好。

活字印刷技术是被激光照排技术所取代了,这本身是件好事,也是历史进步的必然结果。可是国人对此重大历史事件的麻木,我却不能认同。各种政府和私人媒体对此应该有更多的报道和追忆。奥运会开幕式上我们向世人展示巨大的活字方阵以彰显我们的历史辉煌,可对于它现在是死是活却好像漠不关心。我们对历史不应如此的实用主义吧。  

近代的印刷技术是用铅字排版然后再用凸版印刷。相对于宋朝的泥活字时代,只是材料的不同和机械化的提高,但本质上还是活字印刷术。这一技术的灵魂就是用活字排成版面,而一个个的活字可以重复使用。活字印刷技术的精华主要体现在排版这一工序。上千年来,印刷技术不断改革创新,但是将活字先排成版面这一程序确是千古不变的。直到激光照排技术于八十年代末投入使用之后,沿用了一千年的活字排版这一工序才逐渐消失了,这也标志着活字印刷术的最后终结!

我老爸十八岁到上海商务的印刷制版所学徒,我本人更是十四岁就到印刷厂学徒,也算是印刷世家,对这一行还是有感情的。我老爸这一代印刷人在中国近代印刷史上是很特殊的一代。从四十年代入行到九十年代退出历史舞台,这半个多世纪里他们亲身经历了中国近代活字印刷从作坊时代,到机械化,到全国范围的推广昌盛,最后再经历它的消亡。他们就是活着的印刷博物馆,只可惜其中大多数已经离开人世了,再不抓紧采访他们就太晚了。当年的排版车间在印刷厂里是技术含量最高的工序。我老爸学的就是排版,先在上海商务,五〇年支援首都建设到北京,然后公私合营在北京西四印刷厂当制版车间主任, 后又被分配到保定的国营印刷厂,退休后再到乡镇小印刷厂帮助搞副业生产。 他额头上的每一条皱纹都记录了一段印刷行业的历史。所以,下面我就用他一生的经历作主线来回忆一下这六十多年来中国活字印刷业的变迁。

一九四六年的一天,有一个年轻人来到苏州玄妙观抽签算命。道人解签说他的希望在东方,一生和“金”字相伴。这之后不久便果真有朋友作为保人介绍他到苏州东边的那个花花世界——上海, 去商务十八组当学徒,从此一生和“铅”字结缘。这个年轻人就是我老爸。当时上海制版业的龙头是十八个独立厂家组成的联盟,统称商务十八组。其中每一家都是由商务出山的一位老前辈经营,带有浓厚的家族作坊的烙印。十八组都是为商务印书馆提供排版服务的。后来公私合营时,十八组全部并入到现在的商务印书馆,成为现代大型印刷企业的一个组成部分。我老爸当时投奔的是十八组里较大的一个,叫做“兆记制版所。”

说起中国近一百年的印刷技术,我们不能不提到上海商务印书馆。商务之所以重要,一是因为中国近代印刷业的基本行业标准是由商务印书馆形成的,二是它为中国的印刷业培养了基本的骨干力量。比方说印一个表格或者一个数学公式,这其中的字体大小,间隔对称等等,其标准都是参照商务形成的行规。而中文书有中文书的格式,英文书有英文书的格式,这些都要有统一的标准。即便是到了八十年代中国的印刷技术已经完全普及之后,如果工人对版面格式有了争议,老师傅一般都会拿出商务印的书作为终极评判标准。我老爸这一辈儿的老商务和他们的徒弟们离开商务之后,大多成了新中国各地印刷业的精英人物,车间主任,厂长,顶不济的也混个技术骨干。

四十年代的制版行业在当时大概也算是高科技了,入行仪式颇为隆重。先是在合同上签字画押,然后烧香拜佛,然后磕头拜师,再然后就是——读报。当然,读报的目的不是学习中央精神,而是看看这些十几岁的孩子是否认字。在这整个的入行仪式之中,老板一直在无声的观察每一位孩子的天分。最理想的学徒是识字多,聪明肯干,而且中等以上身高。 这样的孩子会被分配到捡字工序,也称“架工”。 他们的工作是把手稿里需要用的铅字从一个储存铅字的架子上找出来,放在一个托盘里。泱泱大国五千年文化,中国的文字及其各种字体的变化十分复杂,。一个配备完整的制版厂其架子上要有至少三万多种不同型号字体的铅字。为什么有这么多呢?要知道单是一种常用字体就包括了六千多个不同的铅字。而中文书报需要使用很多不同的字体, 诸如楷体,仿宋体,黑体,老宋体,七号字,六号字,老五号,新五号,老四号,小四号,等等等等,不尽其数。学徒如果个子矮,放在架子上端的铅字就够不到,影响速度。架子上的学徒一开始是练基本功,每天无数遍把架子上的铅字一行行的拿出来然后再放回去,天天重复这一单调的过程,直到大致记住了这数万种铅字的位置。这种基本功的训练一般要延续两至三个月的时间,然后才可能拿着一篇稿子从事捡字。一个训练有素的捡字工人一天能捡六千多字,真正厉害的可以捡到一万多字,错字率一般不超过千分之三,有人甚至保持在万分之三以内。如果达不到这些标准,在当时的商务是混不下去的。

对于学徒而言,上架子的真正意义不在于学捡字,而是一部分架子上的工人最终有可能被晋升到案子上工作。这案子上的工作便是活字印刷的灵魂 ——排版,也称作“案工”或者“装书”。这一工作是把捡好的铅字和铅条以及其它材料搭配形成版面,然后四周用绳子捆好。字体大小,格式安排,科技公式,插图位置,统计表格,中文,英文,阿拉伯文,等等等等,这版面的学问可就大了去了。案子上一旦学成,那在当时的印刷业就相当于大学毕业了,不同的是他们不象现在的大学生那样担心没工作。上海商务的案子,那可是铁饭碗。当时对排版师傅的称呼是先生, 而其它工种的师傅就不能如此尊称。也正因为是先生而不是工人,所以其他工人上班可以穿短袖衫,而排版先生们来上班都是要穿长衫的,就像学校里的教书先生一样。

个子不高,或识字不多,或不够伶俐的孩子,就轮不上捡字了,而是被分配去“磨字。”这一工种就是手拿一个小锉刀,把铸好的铅字四周打磨光滑。后来随着铸造技术的精进,这一工序在我学徒时已经消失了,因为铸好的铅字一出炉就可以用,光滑得很。磨字学徒的下一步晋升往往是铸字或打纸型工序。打纸型是把案子上排好的版面压到硬纸板上形成凹版。再后面的工序就是把铅浇铸在凹版上形成(凸)铅版,装在印刷机上印刷。无论铸字还是打纸型工序,其技术含量与案子上的排版不可同日而语。所以被分到磨字的学徒,其职业前途便略为逊色一点。当然,行行出状元,不作案工在制版界也有大名鼎鼎的。有一种工序叫做“刻字”。顾名思义,这一工作就是雕刻铅字。虽然大部分铅字是在铜模里铸出来的,但由于中文实在太复杂,世界上没有一幅铜模能够包括所有的中文字和字体,所以有很多铅字要不断的手工刻出来,各种字体和型号都要刻得精准一致,也相当不容易。四十年代的上海有一位最厉害的刻字工,在一个普通的铅字上可以雕刻出九条龙,这工人作的已经有点艺术家的境界了。

回过头来再说那捡字的学徒。大部分架子上的人并没有机会上案子排版, 而是一辈子捡字。 是否被晋升要看他是否聪明肯干,而且也要看运气。如果案子上不缺人,或者老师傅不走人,那就没有机会。刚入行的学徒一般要在架子上检字三到五年以后才有可能被晋升到案子上。据我老爸说,他上过三年的私塾能磕磕巴巴的读一段报纸,所以就被分配去检字。而他只用了一个多月就逐渐独立检字了,又加上机缘巧合,八个半月之后就上案子学排版了。这在当时的兆记,也算是个神童吧。一个学徒要想上案子平时便得多动脑筋,老师傅是不会主动教的。机灵的学徒一般都是偷着学,自己细心琢么。特别是用过的版面,是由学徒拆了线以后再把铅字放回架子上。有心人会在拆版的时候留心老师傅是怎么将版面拼在一起的,用了什么材料和手法。一旦案子上缺人,老板会在架子上选四个人,每人轮流一个月的时间上案子,没人教,全靠平时偷学的一招半式排几张版面给老板检查。四个月之后,老板根据这四个候选人的“作品”最后决定谁能胜出,那么其余的三个人就回到架子上继续捡字,等待下一次机会。这就好象是现在流行的竞争上岗。据我老爸说,他当时的三位竞争者都是远比他资深的师兄,而且其中两位还是老板娘的侄子,但我老爸却最后被选中。 每次说到这段光荣历史他老人家都会两眼放光,就好像一个北大校友回忆当年的高考。不过这也说明资本家不是用人唯亲。

当时上海商务的规矩是学三年帮数年。也就是说学徒三年,出徒之后不能马上跳槽,要在厂里再干两到三年, 工资不高。学徒时管吃管住外加一点零用钱。老爸一般留下理发钱,肥皂牙膏钱,每月两场电影钱,其余的存起来有机会就送回家里给我爷爷。作为儿子,我老爸比我可孝顺多了。在当时的大上海,他唯一的奢侈就是每两周看一场电影。我猜想好莱坞为他清苦的学徒生活带来了许多的梦想和美好的记忆。而好莱坞的大名就象天边的云彩,美丽而又遥远。直到四十五年以后我接他老人家来美国加州,我们终于去了一次洛杉矶的Universal Hollywood。他高兴得像个孩子,当初在上海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有机会亲眼看到好莱坞,梦想成真啊。

我老爸刚刚出徒不久,上海就迎来救星共产党,所以那“帮数年”的义务便被取消了,工人们有了跳槽的自由。 按照当时的规矩,出徒的人不管本事大小工资是不会高过他师傅的。我老爸养家的压力大,所以有心另攀高枝。 当时的北京正渐渐变成中国政治和经济中心,万事待兴,急需人才。正巧开明书店需要在北京设立制版厂,想请兆记制版厂前往。可是兆记的老板对北京没兴趣,就由商务十八组衍生出的“务本制版厂”老板接了下来。为了让开明书店放心,他们特意从兆记挖了两个人作招牌,其一便是我老爸。作为外援,给他的待遇不低,包括:月工资63元(一九五〇年的人民币),外加包吃包住,包全部医疗费,一年两次苏州探亲。就这样,他满怀憧憬的踏上了北上的列车。 

这家北京制版厂初创不久就赶上了公私合营,于一九五六年合入北京西四印刷厂。当时的那位资本家老板给自己定的国营工资是120元,然后就交出财产服从党的安排,后来一辈子在厂里做清洁工(一百多块月工资请清洁工,这厂子可够奢侈的),我学徒的时候还见过此人。无论公私合营属于抢劫还是赎买,对当时的印刷业却促成了从作坊式生产向综合性大企业的过渡,这应该算是生产力的一个进步。合营以后的印刷厂包括了所有印刷的工序,制版,铅印,装订,彩色胶印(这是后来九十年代计算机照排印刷术所必备的后续工种,也是我本人学徒的专业)。这已经不再是家族作坊了,而是大型综合印刷企业,并和出版商(国家出版局)直接合作。 这为后来大型机械化的引进奠定了体制和资金上的基础。

继公私合营以后,印刷业迎来了全国大普及的黄金时代。作为政府宣传喉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印刷业还是很受各地政府的重视。当时河北保定有一个印刷厂,其前身是共产党的地下印刷厂。我后来入这家厂学徒还常听老师傅讲那过去的故事。当时作为地下工厂他们只能在石板上刻字,诸如打倒国民党之类的标语,然后在石板上直接印,趁着月黑风高再把标语贴到大街小巷。也就是说,这家地下印刷厂的技术还停留在“石刻”时代,连北宋晚期的泥活字时代都还不如。这般原始的技术也能打倒国民党,当时共产党的生命力真不是一般的强,不服不行啊!

既然是一个有着光荣革命传统的工厂,它一定得发扬光大。游击队不能永远是游击队,技术力量要加强,怎么办?任何困难都难不倒共产党。很简单,把北京西四印刷厂整个联窝端到保定,两家合并,以小吃大。 这样一来,这家原始的地下印刷厂就直接一步达到上海商务的水准, 成为河北最大的印刷厂!决定下达以后,一夜之间我老爸和全厂近三百工人再加上拖家带口的数百老少家属集体上火车来到了保定,那个年代没有人可以不服从国家的需要,甚至没人怀疑过国家安排的合理性。国家说的就是合理的,这 还用问吗?这真是世上少有的良民哪。当时是一九六〇年的冬天,我本人还不到一岁。说起来我本是北京户口,那可是中国首都的上等公民啊。但是一夜之间户口被迁到这四类城市作了小市民,从此永远失去了高质量奶粉,大米白面供应,平价海鲜,高考优惠,等等一应的特权。尽管我本人对此并不介意,并带着一股小市民的恶习茁壮成长,可我老爸一想起这次迁徙,那眼神真比窦娥还怨。我很理解他,因为搬到保定是他命运的一个转折点,这以后等待他的将是二十年暗淡的人生。在此之前,他基本上是意气风发,一步步向上攀爬。 从捡字到排版一帆风顺,刚出徒就已经在上海制版界小有名气。然后作为外援被请到北京独挡一面。公私合营后不到二十七岁已担任北京西四印刷厂制版车间主任,并担负着全厂40%  的利润,工资涨到八十七元。 作为年轻的主任,又长了一幅好皮囊,忙中偷闲想必还可以找漂亮女工们个别谈话,聊聊工作。个人方面,他娶了一个资本家出身的二小姐,也就是我老妈,生了我们姐弟。真正是风调雨顺幸福的没处说理去。但是,自从来到保定的第一天开始,这一切美好的进程便嘎然而止了。。。。。。

这批私营厂里培养的技术工人,在争权夺势方面显然处于下风。毕竟人家跟着共产党闹过革命,根红苗证,一见面自我介绍都论哪年参加的革命,那些私营厂里的工人心里先就没了气势。再加上人生地不熟,北京来的工人很快就失去了优势,一个个纷纷被踢出局。一位架工好手当年在北京当过劳模,后来被派去烧锅炉。一位案子上的技术骨干,后来派去看门房。有一位有点历史问题的,干脆派去为厂里放羊(厂里不知为何一直养着好多的羊,大概为食堂改善生活)。我老爸自然当不上车间主任,他和几个原制版厂的技术工人一起被派去检大页。所谓检大页就是印毛主席的书要求绝对保证质量,从机器上出来的每一张纸都必须检查。一摞五百张,一张张翻,看有没有漏印的白纸,或墨迹不均缺行缺字的, 等等。这样的工作不需要任何技术,不识字也没关系,只要不是瞎子谁都能干。但由于是毛主席的书,责任却是重大。 比如白页没有被发现就算一次事故,如果三次事故,那就直接定性为反革命,你敢不服?我老爸算是服了,他从此以后便把所有的聪明才智放在了烧饭和赶集市跟农民讨价还价, 其乐无穷。比如买活鸡,他不用秤,手一拎就知道鸡的重量,然后再把价钱杀得让对方咬牙切齿。这样平庸的生活,他一过就是二十年。

如此管理的企业自然不挣钱,好在工厂是国家的,赔钱也没人心疼。到我入厂的时候已经是经常性的发不出工资。当时厂领导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到石家庄的省出版局要钱发工资。这时候就体现出大锅饭的好处了,厂子再赔钱,出版局一定把工资的钱发下来,从来没欠过, 当时我们比现在农民工的境遇可强太多了。不光是工资,增添设备的钱也没断过。我在厂里工作四年,眼看着老旧的手动续纸的印刷机被全部更新成高速自动进纸的机器,而且是双色机(一次印两种颜色),后来我上大学以后听说又安装了四色机,都是北京印刷机械厂的最新产品。我的感觉,当时中国的印刷机械技术还是相当不错的,并不落后。因为来美国后有时在电视新闻里看到报社印报的画面,好像和我们厂里的大轮转机差不多,出报速度也没觉得特别快。

八十年代初我大学毕业时,老爸已经准备再混几年就退休了。当年那个机灵的小学徒和年轻有为的车间主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也就在这时,他却发现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了晚来俏。 事情是因为改革开放开始了,国营企业也要自负盈亏,省出版局已经无力再为厂里发工资了。可这家赔了多年的工厂不是一夜之间可以改变的。为此省里把厂子的第一二把手全换了,限期三年,不赚钱就罢官,这次玩真的了。 作为印刷业的灵魂,制版车间必须扭亏为盈,而这也是最难管理的一道工序。这时他们忽然想起了那个检大页的瘦老头儿,厂长立马三顾茅庐,请我老爸出山  头两次我老爸一口拒绝。我想是因为心中有气 —— 别看我窝囊了二十年,老子不尿你。第三次谈话,厂长给我老爸许以单元房一套,工资涨到超八级(国家工人级别最高八级),条件是六个月之后转亏为盈。与此同时,有人放出风来告诉他 如果不合作,结果可能行政处分。这次我老爸答应了,总不能晚节不保临退休还挨个行政处分吧。但是他提出来1 全厂的人员他有权随便挑,2 自己不接受任何官职,以示隐士的清高3 生产安排和人员调度要他一人说了算,书记主任只管政工和后勤,不得插手。

条件谈妥之后,我老爸就马不停蹄的跑到传达室,大页组 ,锅炉房(羊圈里那位大爷已经退休了, 但后来我老爸每周在他家里和一批老同事开会商量管理策略),把散落各处的几个当年老兵都找回了制版车间, 从架工到案工全面篡权, 每个工序的组长都是他信得过的人。每周还给工人们开班授课传授技术,并制定质量考核标准,当年北京全套的管理程序都搬来了,有人抱怨他比资本家还狠。可是那些北京来的老家伙们已经憋了二十年,这次个个全力以赴,三个月之内毫无悬念的就转亏为盈, 也就是每月三百万字。一年以后更是达到了八百万字,这在当时是不可能的任务。以至于河北省出版局一时都无法提供足够的书给他们厂印,生产力居然过剩了。

各位可能要问了,这些老人都是四五十年代的技术,到了八十年代为什么还有用武之地呢?这是本文要阐述的一个关键问题。前面说过,中国当时的印刷机械制造水平并不低。铅印,胶印,从速度效率到质量水平比四五十年代的设备提高了只怕有一百倍。但是,有一样工序却始终无法自动化,从来都是手工操作 —— 那就是排版!也就是说,一旦做好了版面,印起来就快了。但是这版面确做不快。为什么呢?首先这几万种铅字就不好自动化,因为输入就是个难题,机器可不认字。但这还不是最难的,真正的问题出在排版。试想中国有无数多的刊物书报,每家的版面布局简直是千变万化,插图,表格,数学公式,化学图解,古文,白话文,中文外文,等等,数不胜数。这一系列的问题不是一组齿轮杠杆加上电动机就可以解决的。正因为如此,排版工序自动化的必备条件是发明拥有人工智能的机器,否则绝对没希望。 所以八十年代的排版技术和四十年代几乎没有不同。事实上活字印刷术里的排版技术从他发明之日起经过了一千年都在原地踏步,没有任何本质上的进步, 至少从自动化的角度来看是这样。这就是活字印刷术的一个致命弱点。换句话说,要想排版自动化就必须彻底放弃活字印刷。自动化和活字印刷术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我老爸从来不认为机器可以有排版工人的智能。八三年左右他还曾经断言:在他有生之年排版是不可能被机器所取代的。我老爸一再教导年轻人要好好学技术,因为他坚信学好了排版技术可以吃一辈子。可是这话说了不到十年,他老人家就眼看着计算机照排技术的诞生,并逐渐取代了人工排版。这实在是让人目瞪口呆,唏嘘不已。也难怪,排版这一行从宋朝发明到现在都一千年了,代代相传,他老人家万万没想到这门技术眼睁睁看着就死在了他们这一代的手中。 从此以后他所熟悉的所有工种,包括铸字,刻字,捡字,排版,打纸型,浇铅版,铅印机, 等等等等,全部消失了。 所以说,活字印刷这次真的死了!

我没有作过调查,不过我相信到了九十年代中期大部分省市的主力印刷厂都淘汰了活字印刷。当然,活字印刷术并不会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从八十年代末期开始,改革开放大潮下的文化生活开始变得越来越丰富。其体现之一便是各种报刊杂志的纷纷诞生,有阳春白雪的散文诗歌歌颂祖国歌颂党反思文革伤痕文学等等等等,也有低级趣味诸如假金庸滥武侠甚至街头小报专登城墙根儿的裸尸案。他们的发行需要大量的印刷能力。而与此同时农村经济开始变得极为活跃,纷纷办起了小印刷厂。大厂不愿意印甚至不敢印的,他们都印;大厂不要的淘汰设备,他们都要。这是印刷技术向农村和边远地区的一次扩张。许多退休的老工人得到了发挥的空间。我老爸八八年退休。当时作为扶贫项目在唐县建了一个印刷厂。出版局便派我老爸前往帮助他们建制版车间,退休金以外再挣点儿外快。不光是教技术,还要帮着找设备,甚至找生意。待遇也不错,食堂为他一人开小灶,第一次工资两个月发五百块,吓得我老妈一个劲儿的问拿这么多钱算不算犯错误?在退休后的五六年里,他辗转干了好几家各种规模的小印刷厂,他的很多老同事也以同样的方式在印刷二级市场上发挥着余热。后来待遇长到三百六一个月,在当时的保定还是相当不错的。有几个老同事在外面都认干女儿了,抢手的很。陆陆续续干到了九三年,我老爸后来终于彻底退休在家,只是在茶余饭后聊聊他那些印刷的事儿。 最近我问他是不是活字印刷在乡下小厂里也已经被淘汰了,他斩钉截铁的说一定还没有。因为最近他在书摊刚买了本盗版的便宜书,他一眼就看出那一定是铅版印的。 

每次聊起排版印刷,我老爸都有一份落寞的表情。我想,现在的活字印刷术应该也很落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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