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一个普通的护理院(二十四)

B年一月一日 晴

  新年伊始。昨夜的电视中,纽约时代广场的零点,“……五、四、三、二、一!”徐徐降落的巨大彩球在如醉如痴的人们欢呼声中展开,高奏的苏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使狂欢的气氛登峰造极,憧憬着未来吧,无数的男男女女在激动地拥抱接吻。

  那一时刻这里的居民们在干什么?只是在沮丧地等待,别这么牵强附会地比较。在这儿干活的人们呢?据我所知,大家都希望找到更好的工作,很少有人说在这儿干活很满意,除了我的顶头上司玛丽。新年一开始一下走了好几个护士助理。工头儿只好打电话让休息的护士助理加班。加班可以多挣钱,可我只见到两个人来。可见人们很厌恶在这儿干活。

  有一个新来的护士助理到处给别人添乱。这是个矮胖的四、五十岁的中年白人男子。他跟我说,此前他在另一个护理院干护士助理。不过我看他在撒谎,因为他什么都不会。不知道经理凯茜和助理珍妮是怎么面试的?大概是饥不择食吧。他该在早上把躺在床上老人们弄起来吃早饭。他被指派去帮助一些头脑稍微清楚些的,能稍微自理的老人们。可过了半天他一个老人也没请下床。有个老人要上厕所,他又让她摔倒,虽然没伤着,可也让人们吃惊不小。老人摔倒后就拉了裤子,满屋恶臭。矮胖子猛冲出屋乾呕了半天,然后扶着门框直喘粗气,泪汪汪,龇牙咧嘴,好像比所有的老人都苦痛。在给老人们喂早饭时,他又把瘫子查尔斯呛着了,瘫子剧烈的咳嗽,脸发紫,样子很难受。矮胖子有些慌,起身去拍瘫子的背。这是违反规定的。凯茜发给护士助理的手册中写得很详细,当被喂饭、喝水的人呛了的时候,绝对不能去拍后背,应该让被呛了的人自己调整。你可以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但这个规矩应该知道。可矮胖子竟去拍瘫子的背。早饭后一些老人又要上床休息,矮胖子又抓了瞎。再过一会儿谁也看不见这个矮胖子,一问他已经自己辞了活逃之夭夭。当班的护士玛丽娜连连摇头。

B年一月二日 多云

  又有一个护士助理找到别的工作离开了护理院,干活的人们更加手忙脚乱。护理院的招工广告在本地报纸上登上了好久,可总也找不到能干这活的人,来的都是“歪瓜裂枣”,象昨天的那个矮胖子。请原谅,我不是有意贬低来这儿干活的人们。镇子上有一个大学和两个学院,可也没见几个学生来打工。

  今天象昨天一样,一个新来的护士助理没干几小时就跑了。这次是一位个子高大强壮的黑人,满脸疙瘩。他说自己是复员军人。在美国复员军人找工作优先,可为什么找到这儿来?黑壮汉几乎一点活都不干,动不动就到外边去抽烟(室内不许抽烟)。他和另外两个女护士助理一起干。那两个女的忙得团团转,他却在房门口眉头紧锁地愣着。也没人来指派他,大概他的样子很凶。一会儿他便去玛丽娜那儿要求换活干。黑壮汉想干清洁工。玛丽娜说今天头儿都没来,黑壮汉又到门外默默地抽烟。再过一会儿,就象昨天那个矮胖子一样不辞而别。

  护理院里乱成一团,到了中午还有许多老人在床上躺着一直没人关照。当然有不少就拉尿在床上,于是喊叫声不绝于耳。玛丽娜哭丧着脸打电话,大概是打给凯茜。那劲头让我想起中国五十年代的战争片中,被丑化的国民党高级将领在陷入包围时的呼救。前去增援的也无可奈何,“请你坚持最后五分钟!请你坚持最后五分钟!”

  终于凯利被请来了。他简直象救星一样,在一些出现麻烦的房间里“大刀阔斧”。很快,老人们都在轮椅上被推到了餐厅,该换洗的被褥都被收拾好。在中午一点多钟时,午饭总算正式开始。凯利这时拿着个劣质香水的喷雾器在各个走廊里乱喷,去中和那充满屎尿臭气的污浊空气,脸上有着几分成就感。“我总得不到正常的休息。”他向我抱怨着。“这些女的总把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说着他又在地上很从容地捡起一个屎蛋。那是诺玛老太太走路时从裤子里掉出来的。“你帮我在每个房间里再好好喷一喷好吗?屋子里简直太味儿了。”凯利递给我喷雾器。“不够再到仓库去拿,有的是!”

B年一月五日 小雪

  这位胖胖的老太太是志愿工作者,每次来就是为老人们弹竖琴。她能弹些简单的曲子,人长得慈祥。弹的歌都是我很熟悉的,人人皆知的赞美诗。她来了就把竖琴架好,在餐厅找个位子坐下来。每次来都是在上午的十点多钟。护士助理们见她来了,就把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们一个个推过来,围坐她周围。来弹琴的老太太向周围的老人们问候,尽管很少得到回答。老人聚得多了,就会有人哼哼起来,甚至不耐烦地大吼。这时琴声响起来。

  在这一时刻,这简单的琴声怎么就这么美妙!我简直是盼着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几首歌。老太太不是在固定的时间来,大概每个星期来一、两次。她刚一走我就盼着她再出现。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被这简单的琴声感动?是不是看到听琴的老人们都平静下来细细地听?真的,老人们惯有的焦虑暂时地消失了,他们都静静地听,一坐就是一个多钟头。从来没看见老人们这样聚精会神。

  为什么护理院的头儿不找这些让人平静的赞美诗来让老人们听?一个星期有三天上午训练老人们做体操,可那会放的音乐都是迪斯科节奏。老人们怎么会兴奋得起来?专门干这活的换了个护士助理,她是二十岁的姑娘,我估计她是根据自己的兴趣选的曲子。她在带着老人们做操时象前任科拉一样神气活现,在坐在沙发上和轮椅上的老人中间穿梭,高声叫着口令。可老人们依然不见什么反应,一个个东倒西歪。

  我反正活不忙,弹琴的老太太开始弹奏时我总要在边上听会儿。“您来这当志愿工作者有多久了?”我问她。

  “有好几年了。我老伴儿就是在这里过世的。从那以后我就经常来为他们(护理院的居民)弹琴。这样我也有些事干。”

  “我前些日子看见一个老人们组成的合唱团来,您也参加吗?”

  老太太摇摇头。“我喜欢随便点儿。想来就来了。这是我现在最想干的一件事。真的。当然了,他们(老人合唱团)能来也是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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