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一个普通的护理院(二十六)

B年一月十五日 雪

  九十五岁的塔尔夫人也死了。她前几天就躺倒,象是得了重感冒,身体虚弱得很。那天我打扫她的房间,她没有冲着我大喊大叫。她除了喊“你到底要干什么”,还喊“我这是在哪儿”。每每听到她喊起来总觉得有些滑稽。可她默默地躺在床上。我过去一看,见她的脸又青又紫,有的地方还显出黄颜色。塔尔夫人的眼睛还睁着,一只眼睛的眼白血红!这肯定是摔了一交呀!怎么回事?后来玛丽告诉我,头天晚上塔尔夫人上厕所时摔倒。这一交跌得很重,她在地上躺了好久,根本爬不起来,哼叫着直到查房的护士助理来。她的死和这一交有很大关系。

  塔尔夫人很少得病,还能自己上厕所,自己走着上餐厅。不过总是一脸极端痛苦的表情。午饭前她双手拄着特制的拐棍极其缓慢地往餐厅走,一会儿就喊一嗓子,“我这是在哪儿?”如果有人告诉她继续往前走,塔尔夫人定会回上一句,“你到底要干什么?”

  是不是应该让塔尔夫人坐轮椅呀?可护理院的规定是,居民们能走就得让他们走,这是让老人们锻练身体。所以塔尔夫人每日都有这么段自觉苦痛的时间。不过她坐在沙发上时是很安静的。当然这有个前提,你不能和她搭讪。

  前些日子,一个教堂的牧师还郑重其事地给塔尔夫人送来证书。上面证明塔尔夫人是那个教堂八十年教友。这也就是说,塔尔夫人结婚后就一直去那个教堂,当然,从来也没搬出这个小镇。证书很精制,放在一个镜框里挂在墙上。这是我见过的,最不实用的证书。牧师来的时候我恰巧在,塔尔夫人照样“你到底要干什么”喊叫,不过这没有影响牧师的情绪。

  塔尔夫人走了。她的床头柜上、里边没一点东西。老人们住得时间长了,床头柜上边、里边的一些小东西不是打碎了,就是被扔掉了。一个神志不太清醒的老太太的确也不需要。那她到底需要什么?有活力的生命呗。塔尔夫人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长眠于地下,再不会有苦痛,不再会有烦恼。

B年一月十八日 晴

  新来的护士兼工头儿斯蒂芬妮是个矮胖的白人中年妇女,健壮、活泼。据说六年前曾在这个护理院干过护士。后来转到其他护理院干活。这次她又转回来,有点当小头目的性质,工资也得长一些。她很爱唱歌,也确实唱得不错,刚来的第一天就和凯茜一起在餐厅为老人们唱卡拉OK。上午十点多她俩就拿着麦克风伴随着音乐有滋有味地唱个不停。她唱低音凯茜唱高音,韵味实足。唱的歌都是美国传统民歌,真是好听。这不单单是我喜欢美国民歌。

  护理院的很多老人都被护士和护士助理用轮椅推来听歌,一个个东倒西歪地打瞌睡。我想这些民歌虽然不错,但傻呼呼的老人们仍不能集中精力听。是不是音乐太吵闹?凯茜和斯蒂芬妮只管唱下去,但你不能说他们根本不在乎老人们是否爱听。他们只是根据自己的趣向揣测别人的想法。也就是说她俩认为老人们爱听美国民歌。护理院工作的人们为什么没有注意到经常来弹竖琴的那个老太太?

  你要说没一个老人听也不确,哈伍德就听得挺入迷。后来在凯茜的邀请下还唱了两嗓子。可真是难听得要死,五音不全还沙哑。哈伍德居然把一首歌都唱了下来。在场的凯茜、斯蒂芬妮和几个护士助理都为他鼓掌。哈伍德挺乐,在护理院干了大半年活了,第一次看见哈伍德开心。现在我把刚才的结论改一下:民歌卡拉OK对呆傻老人们不合适,但对头脑比较清楚老人们还是挺好的。你看老太太艾琳听着、听着,就跟着哼,但让她单独唱,她便不肯了。

  中饭时间快到了,凯茜和斯蒂芬妮结束了卡拉OK。她俩挺满意、挺兴奋。我原来总把凯茜想象得有些冷血,见惯了护理院老头儿老太太排着队地死去,毫不动感情,在护理院威严地象个女王只是为了自己。她督促我们干的很多活都不是从护理院的居民的角度出发的,也就是说让护理院居民的家属满意,让州里来检查的政府工作人员满意。现在看来人没那么绝对。人是有着丰富感情,会思想的动物。就是那些呆傻老人们也是有着喜怒哀乐。可我们怎样让他们残存的生命活得相对好些呢?

B年一月二十四日 多云

  黑人护士大眼妞和夯儿头都离开了护理院。她俩前后脚,夯儿头先走的,大概是在镇子上的医院找到了护士工作。夯儿头现在正在家坐月子,她生了个女儿,等孩子大点儿就去上班,孩子当然是送到日托幼儿园。夯儿头和那家医院早就签好合同,生了孩子后去上班是早就说好了的。夯儿头在护理院干活时几次提到这事,颇得意洋洋。我真是横生嫉妒!她都胖成什么样啦!居然还有医院雇佣她,那个位置居然要保留好几个月,等她生了孩子后去上班。另外,我并不觉得她干活很好,玛丽娜比她强多了。可谁让玛丽娜的英文说得不够流利,再说她还是个有犹太血统的外国人。

  对夯儿头的走凯茜只有叹气。现在她在周末雇佣一个退休的老护士。不过护理院脑子不那么糊涂的老人们对这个老护士比较反感,哈伍德和艾琳凑到一起如果有话说就是愤怒地“控诉”,他们大有“联合抵制”的劲头。这真使我大感意外。因为在周末看那老护士干活好像很麻利,对老人们的态度也不错。我想护理院的老头儿、老太太们如果不是因为工作上对老护士不满意,那或许是嫉妒。老护士那么有六十多岁,样样事情都干得那么好。我问老护士平常干不干活?“不,我只是在周末到这儿来。我和凯茜是老朋友,我在家有很多事呢。她现在有困难,我要帮忙。”原来是这样。我还想问她点什么问题,她已经去给老人们喂药去了。

  大眼妞是在斯蒂芬妮来了三天之后走的。这也是事先说好的。有点交接班的性质。大眼妞找到一所小学去到护士。她兴高采烈,一定是收入比护理院高。同时她和凯茜的关系处得不是很好。

  我问玛丽娜有没有想换个工作?我知道虽然我们比较熟,但这样的问题好像不该问。她看看我笑笑,“如果能找到好的工作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儿?”她到挺直截了当。而后她反问我,“你完全可以在附近工厂里找到份工作,就是挣得和这一样多也没这儿那么烦心。”

  她的意思我明白,这儿每天都是看着垂死的人,工作气氛不会轻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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