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一个普通的护理院(三十三)

B年三月二十一日 晴转多云

  今天我才知道萨拉有黑人血统。她是新来护理院的老汉汤姆的孙女。这位白人老汉其实来了有一个多月了,不过没人告诉我萨拉是汤姆的孙女这件事。我时常见他俩在外边抽烟。萨拉先给汤姆点上烟,自己也熏上一颗。

  “老人不应该再抽烟了。”我说。

  “他离不了烟。”萨拉说。“他是我祖父。”

  “不开玩笑!”

  “真的,真的。我不开玩笑。”

  我仔细打量着萨拉。汤姆的妻子是个黑人老太太呀!我见过汤姆床头他和妻子拍的照片。那是个很精神的黑人老太太,当然不能算是纯黑人,肤色很黑,眉眼象白人。估计有二分之一的黑人血统。

  “汤姆的老伴儿是你的祖母?”或许汤姆后来和他的黑人老伴儿结的婚。我有些怀疑萨拉有黑人血统。

  “她是我亲祖母,我有黑人血统。”萨拉叹了口气。“祖母在几个月前死了,肺癌。我祖父一下子就垮了。你看,他不是到这儿来了吗?”

  “你算黑人吗?”

  “我是黑人,我有八分之一的黑人血统。”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有六十四分之一也得算有色人种。不过我还是搞不清,这种归属到底是约定俗成还是官方规定。再问问萨拉?算了,别让她不高兴。现在美国种族间的成见表面上看不见了,但每个人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我又看看汤姆,想不到这个白人老汉竟娶了个黑人妇女。“他们结婚有多少年?”

  “我也说不清,反正是一辈子。他们一共有五个孩子,我妈妈是老三。不过他们都不在本地。”

  “那你怎么在这儿?你是和你祖父、母一起长大的?”

  “是的。”萨拉说。

  她不想再说下去。我好像也不能太刨根问底,相信定有极具感情色彩的故事。

B年三月二十四日 多云

  汤姆这两天越来越不行了。刚来的时候他还能和孙女一起到外边抽烟,颤巍巍地走两步,现在衰弱得整天不是坐在轮椅上就是躺在床上昏睡。这仅仅是一个多月的时间。我看他是饿坏的!并不是有人故意饿他,而是他不肯吃东西,老伴儿的死对他打击太大了。

  有一点我很惊奇,就是汤姆一点也没有老年性痴呆。我起先认为他会很迟钝,因为他八十出头,像他这把年纪的人患痴呆的很多,而且他又是整天不说话。那天我在他屋里打扫卫生,汤姆忽然轻声说“NO”,并给我打手势。我当时正擦他的床头柜,动了不该动的东西了?我指指这个,指指那个,汤姆一个劲地摇头,脸涨得通红。噢,我把他老伴和他的合影照片顺手放在窗台上了,汤姆没看见。我赶紧拿了回来,老汉说了声“谢谢”,声音很清晰,马上又平静地躺在床上一言不发。我犹豫了一下,想和他说点什么,可也没话,只好打扫房间。跟着萨拉进来坐在汤姆边上滔滔不绝地说话。我注意到汤姆很注意地听,最后在萨拉的帮助下坐着轮椅出去抽烟去了。

  只有萨拉能引起他的兴趣。他的孙女一离开,汤姆马上就极其消沉。今天早饭他又不到饭厅来,给他送的饭一点都没动。萨拉今天休息,如果在班上,她来还能给他喂一些。看来今天他不打算吃饭了。上午我去送水的时候,见他在床上靠着闭着眼,皮包骨的样子。“汤姆,喝点水吧?”我问。汤姆只是摆摆手。我给杯子里倒了些水,插上个吸管,送到他嘴边。“喝点吧。”汤姆睁开眼,慢慢坐起来,吸了几口水。“谢谢你!”他看着我又问,“几点了?”我告诉他快该吃中饭的时间了。汤姆又躺下,说了句,“我就是在等待。”

  等待什么?反正不是等吃中饭。

  压抑。下午休息时和玛丽说到汤姆的情况。“嗯,我跟凯茜说说,让管心理咨询的和他好好谈谈。”老太太玛丽来了这么一句,跟着又和约翰聊如何修房子。我心里叹一口气。玛丽大概见得太多了。

    回顾与情感(十一)

  老汤姆的内心深处一定有个很美的爱情故事。他是怎么爱上一位黑人姑娘的?相濡以沫好几十年,他们的家庭一定极其和谐。可现在相亲相爱的老伴儿撒手人寰了,老汤姆在这个巨大的打击面前完全垮了。看到以上的日记,我想到在公司干活的时候和中国同事的聊天。他说到自己的父亲。他的母亲在两年前突然脑溢血去世,身体很健康,性格外向的老父亲一下子就沉默寡言了,干什么都没兴趣,人也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家里的子女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老父亲,想尽办法让老人开心,可谁能替代死去的老伴儿呢?我的同事无可奈何,连连摇头,描述着以下场面:

  “……我在大学教书的哥哥给父亲买了套两房公寓,我哥哥的家就在附近,到时候也好照顾。每次去,父亲就是呆坐,一问还有什么要求,他就说‘挺好,挺好,你们忙你们的去吧’。有一次我哥哥、嫂嫂晚上去,老人灯也不开,孤零零地坐在黑暗中也不出声。问他吃了没有,他说保姆中午做好放在冰箱里了,因为还得去热,所以他不想吃晚饭了。赶紧给他热了饭让他吃了,把电视打开,希望他能看看,消遣一下。可我父亲说‘不想看了,电视节目没什么意思’,说着就去睡觉了。我哥哥难过得要哭,说过些日子陪老人到江南旅游。可老人躺在床上,背对着我哥哥,‘别麻烦了,生活搞得越简单越好。你们快去忙你们的去吧。’我的同事深深地叹气,想着现在父亲身体尚可,如果日后身体再垮下来,他就不会活多久……”

  可我们怎样去劝解这些七老八十的、丧偶的老人们?恐怕我们谁去劝老汤姆都不会有什么效果。他内心的伤口无法愈合,除非他的黑人老伴儿复生。和相亲相爱的人过了一辈子,实际上两个人在感情上已经融为一体,怎能分开呢?老伴儿一死,老汤姆认为他的一生就算过完了,再也没什么太多留恋的了。

  叹息之余只能说:在尽力而为之时也要随其自然。过份的劝慰在某种程度上恐怕也是不尊重的这些老人们的隐私。哎,只是他们的痛苦也让我们旁观者很难过。我到现在还有个遗憾,没能听老汤姆讲他的爱情。

  话说回来了,不是所有丧偶的老人都有这种深深的情感的。我知道的那些死去的老人们,几乎有一半是结婚过两次以上。我没有看不起这些老人的意思,只是更被真挚、忠实的爱情所感动。看到老汤姆我更想帮助他。这是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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