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时分,是这个印度洋小岛的最好季节,阳光轻柔妩媚,暖风中有缅栀花的甜香在跳舞,白沙耀眼,海水波动,呈现出漂亮的绿松石色。
小薇躺在凉椅上,全身都在棕棚伞搭出的阴影中,只有涂了红蔻丹的脚丫露在外面,椰子木的小桌上面放着一杯冰凉的鸡尾酒,菠萝味道的,轻啜一口,清凉甘甜。“真好喝,”小薇想,“和刚才之前的那一杯一样好喝,和刚才之前第二杯也一样好喝……”自己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片海滩是酒店私人的,一片海滩被礁石和树木自然的隔离出来,这样住客们便可以在这个民风保守的穆斯林小岛上照样穿比基尼。不过很多住客还是情愿就在酒店的游泳池边晒太阳,而懒得驱车 40 多分钟到小岛的东面到这片海滩来。此刻,海滩上,就只有小薇一个人。
阳光洒在海水上,波光粼粼的。风很缓慢,远处那只白色的阿拉伯三角帆船驶过,悠悠的好像静止在那里。
小薇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如此的悠闲宁静得来不易——两天前,她还在乞力马扎罗山下那个落后的小村镇里呢。
话要说回半年前了,小薇那会儿还是正经八百的白领,在伦敦的一个投资银行工作。当处初出校门找到这份工作的时候,小薇还是很高兴的,作为一个外国女生,在济济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怎么说,也是对小薇成绩和能力的认可嘛。爸爸妈妈也特别高兴,本来已经给小薇在国内联系好了工作,没想到娇生惯养的宝贝女儿原来这么有出息。其实他们不知道,小薇早已经不是当初哭哭啼啼出国的 15 岁小留学生了,这么多年在国外摸爬滚打,该吃的苦该吃的亏都吃得差不多了,该学的不该学的也都早学到了。在父母膝下当然还是一副娇娇女的模样,其实工作的时候无论是雷厉风行还是扮猪吃虎,都早已拿捏自如了。
工作辛苦,上面不走,大家也不走。加班到半夜是常事。忙的时候,要是你真正厉害,那你就加班到四点,抽根烟,然后去健身房运动一小时,冲个凉,然后再精神抖擞的回到办公桌前。小薇和大家一样玩儿命加班,有了时间玩儿命喝酒。仗着年轻身体好,四年半时间顺利升到 VP ,总算可以喘口气了。
不过,工作驾轻就熟之际,也是心生厌倦之时。每天都是这样,清晨起床健身,沐浴再薄施胭脂,拉开衣柜从十几条颜色略有不同的铅笔裙中挑出一件,穿上衬衫,再根据季节或是安排不同武装上腰带,首饰和手袋,蹬上至少 5 厘米的高跟鞋好像登上战靴,大步出门。随着拥挤的人潮涌入地铁,开始忙碌的一天。
从某个角度望过去,公司的大楼很像是一台榨汁机,而小薇们,未尝不像是一个个水果,每天光鲜的走进大楼,被榨出精力能量,变成源源的金钱,再干瘪疲惫的走出来。日复一日。
小薇一直渴望自己能够有勇气辞掉工作,去做点喜欢做的事情,比如当老师。公司和附近的社区学校有慈善项目,定期派人去给学生作辅导,无论是学业上的帮助,心理上的辅导,还是职业选择方面的指引,小薇每次都第一个报名。和那些孩子们在一起,心情特别愉快,如果能真的帮助到任何一个孩子,小薇就更高兴了,觉得自己总算做了点什么,改变了点什么。
不过总是没有勇气。父母第一个就不会同意。生活方式的改变也不知道能不能接受得了,已经习惯了大手大脚,每个月还要偿付自己那个位置绝佳,面积绝小的小公寓的房屋贷款。手头的存款和投资,连同小公寓的头款,还都是父母给的——小薇自己完全是月光公主。能不能不再为 Vogue 上面本季最 in 的手袋服饰所诱惑?能不能不再去那个公司旁边那个昂贵的 Spa 按摩美甲?能不能疏远那群每次 clubbing 都要开香槟不醉不休的朋友们?究竟能不能回到平凡朴素的生活,重新享受岁月中简单的快乐?
其实是有点身不由己的。
不过有的时候机会来的也快——还没等小薇痛下决心,机会就来了。忽然有一天,银行里的 banker 们和大家一起发现,原来房价不是会一直涨的呀?这些人把各种债券贷款组合包装得把他们自己也唬住了。然后聪明人跳出来说这市场里面有毒资产太多,然后大家一起如临大敌,然后各种救市方案层出,然后好几个老牌投行还是纷纷倒闭。一时间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小薇的公司也开始挣扎,积极地推出了自愿离职的方案。 11 个月的薪资补偿,还算优厚。
对于一直没有决心的小薇,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勇气么?
在离职书上签了大名,那种轻松无以伦比。立刻在网上报名那个早就想要参加的志愿者计划——在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小村子里教书三个月。非洲是小薇一直想去的地方,乞力马扎罗山,更是小薇小时候最向往的地方。想想看,在赤道附近,大平原上,就有这么一座深蓝色的大山突兀而起,没有层峦叠嶂,只有东非大裂谷在旁边。山脚下动物成群,山上面却还有雪。小时候的小薇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还有这样神奇的地方。现在借着金融危机的光,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
收拾了行李,打好各种各样奇怪的疫苗。和周围的朋友简单告别,平时关系相对暧昧的两三个男性朋友,也分别吃饭告别。没有什么不舍,知道他们都不是 Mr. Right 。生活如果一成不变,那还有什么趣味呢?
从伦敦飞到内罗毕,再马上飞到莫西,简单培训一个星期,学点平时的注意事项和日常的斯瓦希里语,再马上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那个小村镇。
去的时候还是草原的旱季,大风吹过黄土飞扬。红衣服的马赛人领着一大群牛羊,慢慢的走过去。村镇不大,小薇就住在当地人家里,每天吃用青香蕉,豆子和米煮成的奇怪食物。第一次吃很不习惯,不过慢慢的就好了,偶尔吃到用浓烈香料做出来的羊肉,还觉得味道不错。小薇都为自己的适应能力惊讶。
在简陋的学校里,小薇一开始教高年级学生英语,后来数学也能教了,后来还兼讲艾滋病预防课,小薇上课从来尽心尽力。
可以不用关注自己,而把这种关注留给别人的感觉真好。水是稀缺资源,小薇也可以每天就用毛巾擦擦身体,一个礼拜洗澡一次。学生们从来不知道还有止汗除臭剂这种东西,小薇从一开始的被呛得快要晕倒,到后来练就成坐在臭臭的学生中间吃饭照样面不改色。时髦的维多利亚式短发长了,就用橡皮筋梳成两个乱乱的小抓鬏。看着自己带来的一包化妆品里面遮瑕霜明采笔闪粉之类的,小薇都想笑话自己,还不如多带些圆珠笔腹泻药送给村子里的人还更好呢。
常常在晚上,小薇才有时间慢慢回想一直以来的生活,因为欲望膨胀,就可以占用各种各样的资源,以为是自己劳动所得,就可以浪费食物挥霍生命。完全心安理得。从来没有意识到,在地球的其他角落,还有人咖啡园劳作一天,才能得到两美元的报酬,这报酬,还要用来养活一家老小。从愤怒到无奈,小薇唯有在三个月里竭尽所能,就希望她的努力能够改变这些孩子的命运,哪怕一个也好。
时间短暂,三个月的时光倏忽而过。小薇含着眼泪和学生们告别,学生们也泪光闪烁,送给她一个白色贝壳做成的项链。小薇无限珍惜的挂在胸前。离开了这个小村镇。
三个月时间里,小薇黑了,瘦了,小腹上那块哭着喊着也减不下去的肉肉没了。腿上被蚊子咬了好多包——驱蚊水根本对付不了非洲的蚊子,不过还好没有得上疟疾。更深的变化是,小薇好像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三个月之前那个有点小虚荣有点小娇气的小女人,已经涅磐重生,彻底脱胎换骨,可以用一种更豁达洒脱的态度看待人生了。
小薇没有按照原来打算的去爬乞力马扎罗山,村子里的老人说,大山上面住着神灵,最好不要去惊扰——当然这不是小薇改变主意的原因,她只是忽然觉得,为什么要靠征服高山来表达对高山的喜爱呢?远远的欣赏,让大山一直保持那份神秘,深蓝的留在记忆里不是更好?
她去了桑给巴尔,这个在印度洋上的石头建造的小城。直接住进了当地最好的酒店。泡了一个久违的热水澡,然后再饱餐一顿龙虾。在宽大的阿拉伯雕花木床上舒舒服服的伸懒腰的时候,小薇多少有点奇怪的内疚感————不过,在落后的小村镇住了三个月,奖励自己一下这种小小的现代奢侈也不为过吧?这一夜,小薇睡得非常香甜。
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小薇就来到这片沙滩上,喝了几杯鸡尾酒,彻底放松。
午餐时间到了,小薇毫不犹豫的点了牛排,餐厅里面也没有人,小薇挑了个窗口位置,发呆。
牛排端上来了,七分熟,带着炭火特有的焦糊香气,诱人极了。旁边的沙拉看起来也青翠欲滴,太美好了。小薇大刀阔斧开动,反正腿上已经蚊子包累累,吃相再淑女也不能弥补了吧?
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个时候有人进了餐厅,是个亚洲面孔的男人,就在不远的桌子上坐了下来。
小薇吃掉了最后一口,大口吃肉的感觉真是久违了。甜品就免了,再回沙滩上喝杯鸡尾酒吧。起身来,看到旁边有人正在朝她微笑。小薇也笑了一下,彼此打声招呼,再一起赞美一下宜人的天气,就去沙滩上晒太阳了。
那人看来也是酒店的住客,吃过了午餐,就在另一个棕棚伞下悠闲的看起书来了。小薇偷眼打量了他一下,应该是刚到岛上不久,皮肤很白,不过身材轮廓还算不错。
继续发呆,侍者却送来了另一杯酒,往那边一看,那人正在做举杯状。小薇欣然接受,也举了一下杯子,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两个人同饮了一下。
时值穆斯林斋月,沙滩 3 点半关闭。小薇和那人一起坐上了回酒店的车。免不了又要交谈几句,竟然发现都是住在伦敦的中国人。
“难怪谈起天气那么得心应手”小薇笑着说;
“平时经常有机会练习嘛”那人说, “我叫仲野”;
“小薇”;
“专门来度假?”
“也不是了,顺路过来。”小薇在陌生人前不愿意多谈自己的经历;
“我也是,刚刚在达累斯萨拉姆做完了一个项目,那么是顺什么路呢?”
小薇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仲野也没有穷追不舍。车很快到了酒店。两个人上楼,才发现彼此的房间竟然是挨着的。在小薇房间的阳台上,一大步就可以迈到仲野那里。
仲野忍不住笑了:“千金难求的缘分,怎么样,晚上一起吃饭吧?”
小薇大方的答应了。
订了酒店的餐厅。没想到是烛光晚餐,在酒店的天台上,旁边有四人小乐队奏乐。侍者送上一串花,轻轻的系在小薇腕上,白色的,香气宜人,与小薇的白色吊带裙子倒是相得益彰。仲野穿着一件当地人常穿的宽敞的白色麻质衬衫,领口袖口都敞开着,小薇觉得这个陌生人把这件衣服穿得还挺好看的,就冲着他微微一笑。
仲野笑着解释道:“心血来潮到这里,带的都是正装,这件还是刚刚在酒店买的,有点古怪是么?”
“不会啊,挺潇洒的。”
晚餐的气氛有点太过暧昧,对两个初次相识的陌生人。还好小薇和仲野相谈甚欢。他们甚至发现还有几个共同认识的朋友,还都参加过某某的订婚宴会。这真是一个小世界。两个人不约而同感叹。
小薇还是不肯告诉仲野她是做什么的,不过仲野早已猜出大半——平时那个圈子里玩来玩去的,大部分都是集中在那几个行业。
仲野提议说不如说说自己工作中做过得的最棘手的事情是什么,然后猜猜看对方是做什么的。
小薇成心捣乱:“最棘手的事情是——让中学生们竟然相信,雪碧并不能预防艾滋病。”
“啊?”仲野真的吃惊了,这可和他想象的不一样:“可是首先,为什么他们会相信雪碧可以预防艾滋病?这是哪里的中学生?”
“坦桑尼亚小镇的中学生啊,他们相信如果进行了没有保护的性行为之后用雪碧洗洗就没有感染艾滋病的可能了。如此之类的江湖传闻太多了,可能这也是艾滋病泛滥的原因。”小薇说。
“难以相信——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明白了为什么雪碧要比可乐贵上 100 先令了……”仲野笑着说。
“呵呵,换你说了”小薇说;
“嗯……太多了,件件都很棘手,都很不靠谱。比如说帮信用卡公司预测未来 20 年的消费趋势,比如说这次来坦桑尼亚帮客户调查是否建立一个通讯公司可以赚钱?”
“哈哈!”小薇大笑了出来:“我知道了,就是那种满嘴跑火车,忽悠死人不偿命的所谓咨询是吧?”
“算你说对了,那你呢?是来非洲做志愿者的吧?我以前也在智利做过义工,一个城市的贫民区发展改善,是公司的慈善工作之一”
“那可没有想到……”小薇承认说,看来要对眼前这个人刮目相看了。
“那你原来呢?”仲野饶有兴味的问道。
小薇也不再隐瞒,仲野说:“厉害,但是女孩儿做这个很辛苦吧?”
“习惯了,而且已经是过去时了,工作已经辞了”
“那接下来?”
“慢慢看吧,还没有打算。”
“那就讲讲在你支教的事情吧……”
小薇就慢慢的给仲野讲了她居住的那个小村镇,可爱的学生们,一开始生活有多么不习惯,走的时候又是多么舍不得,讲吃到咸味儿的生日蛋糕有多么惊奇,也讲到了非洲的晚霞有多么姹紫嫣红。仲野听得出神,心绪也随她飞到那个小村镇。
末了,小薇歪着头,指指脖子上的贝壳项链:“这是孩子们给我的礼物,还挺可爱的吧?”
晒得金棕的皮肤衬着雪白的贝壳,确实好看。仲野认真的说:“项链漂亮,人更漂亮!”
一句恭维话却让小薇红了脸,还好夜深了,对面的人也不会看到。
海浪拍打沙滩,声音轻柔。晚风夹着花香和潮汐味道,不时拂面而过。珍珠镶嵌的杯子包裹着蜡烛,小火苗调皮跳跃不停。远处沙滩上有几个黑人孩子在跑步,跳跃,练习街舞里面的动作。动作轻盈迅速,若不是偶尔大笑露出了的白色牙齿,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踪影,只是有笑声隐约传过来。
接下来几天两个人约好去参加香料之旅,观赏鉴别这个小岛上无处不在的各种香料作物。又一起去晒太阳,海滩上常常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乘着阿拉伯木船看海上落日——所到之处人们都把他们当成了蜜月中的新婚夫妇。仲野就乐呵呵应承,小薇后来也不再纠正了。因为有太多相似的经历,两人倾谈分外投机,几乎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了。
5 天时间很快过去了,仲野接下来 6 个月安排得满满的,又是到处乱飞。小薇打算先回伦敦,休息一下再去智利参加另一个志愿者的计划。互相留了电子邮件和电话号码。仲野还坚持一定要知道小薇家里的电话,以防失去联系。
一起飞到内罗毕,飞机上仲野拉着小薇的手,说:“怎么我们以前从来没有机会认识?”小薇笑笑不答,手给仲野握着,也不抽出来。半晌忽然说:“难道你不庆幸我们以前没有认识么?那个时候认识了,我们也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分别,我在你眼里就是另外一个虚荣傲慢锋芒毕露的所谓 banker ,你在我眼里就是另外一个夸夸其谈自以为是的所谓 management consultant ,你觉得我们谈话超过半个小时么?”
仲野心下承认小薇说的有理,却说:“会超过半个小时的,我对美女从来都充满了耐心,”假装打量了一下小薇,继续道:“即使是个蚊子吃剩下的炭烧美女……”
小薇自己也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内罗毕很快到了。
“那我们伦敦再见?”仲野依依不舍的说,
“到时候再说吧。”小薇又开始调皮,看到仲野有点急了,才点点头。
仲野忽然张开双臂,说来一个告别的拥抱吧。小薇一下子给仲野抱个满怀,紧紧的。
回去伦敦的飞机上,小薇裹着毯子好像还依偎在仲野的怀抱里,心下,充满了不可思议。迷茫的来,艰苦的过,甜蜜的结束,小薇整个人已经如同浴火的凤凰,涅磐重生了。
“那么就伦敦再见了……”小薇在心里说,终于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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