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不一样的阿黑 (图)

随性的人,喜欢随心所欲。不管多少,也无论长短,想到了,记下来,就有了这个被称为博客的东西,且将之命名为採菊东篱下,其实是想悠然见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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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黑是人,不是宠物,只不过长得比较黑而已。阿黑当然有英文姓名,但比较长,特别是对习惯方块字的人来讲,说起来太拗口。更何况,指名道姓地议论其他族裔的人,容易犯‘政治不正确’的错误。于是在这群华工中,就有了对他的阿黑称谓。有了阿黑听不懂的阿黑称谓,阿黑就不幸成了被肆无忌惮议论的对象。

(一)

今冬的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也更大一些,令COSTCO的轮胎部出现了难得有的超热闹景象。许多往年嫌麻烦者,也加入了换雪胎的行列——虽然经济不景气像雪上加霜,让人们把钱包捂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紧,但命总比钱重要,几百元的雪胎还是换定了。

不过,例外总是有的,阿黑就是一个。阿黑没有私家车,不用考虑换胎的问题。阿黑乘公交车上下班,自然也无须太考虑雪多路滑。更让阿黑喜上眉梢的,是众人都怕丢掉饭碗时,他却准备跳槽,并已经拿到了另一家公司的聘用通知。

阿黑的喜形于色,是公司上上下下的人都目睹的。不过大家认为,那是因为奥巴马当选了美国总统。还有人戏称阿黑为President。奥巴马的当选,当然是阿黑高兴的一个因素。不过阿黑自己认为,那只是他好运的一个开端。

也有人奇怪,奥巴马当选,阿黑有什么可高兴的,他又不是美国人,难道就因为肤色接近?是的,阿黑是加拿大公民,童年时随父母移民加国。他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南亚棕色人的基因,也从父亲那里获得了非裔黑人的体征。他那黑白分明的双眼、黑得发亮的皮肤和像漂白过似的牙齿,都不是由他自主选择的。他自主选择的,是坠在一侧耳朵上的醒目耳环。还有,他常常挂在口头上的:‘I’m a black. You don’t like black.’则主要是舆论推动他选择的。尽管奥巴马是一个黑白混血儿,但全世界都说他是‘第一个黑人总统’。尽管阿黑是黑棕混血儿,但他周围的人和他自己,都认同他是黑人。奥巴马当选头号强国的总统,他当然应当高兴。

(二)

不过,同肤色或者说肤色相近的人当上总统,所带给他的高兴和自信,还是不如另一桩喜事,一桩让他感觉 春天正在向他走来的喜事。亦有同事猜到了,阿黑在奥巴马当选之外,一定还有别的好事。他有几位华裔同事,就是这样猜测的。他们凑在一起时,用书上读到的、耳朵听来的、网上捡来的和自己想象的关于黑人的知识,再综合关于阿黑情史的传言,断言阿黑:‘肯定是又有情人了’。

传言说,阿黑20多岁时,老婆不幸病逝,留下一娃。年轻、精力过剩的阿黑,不久后又有了同居女友。她给他的儿子添了一个同父异母妹妹后,离他而去,还诉诸绝对维护女士权益的法庭。阿黑被法官判令供养俩子女,并负担女儿生母的生活费。镜花水月似的前同居女友和龙凤双全的子女,顿时成为他生活的超重负担。但他却并未弯腰驼背,也未愁眉苦脸,笑声和女性朋友依然不少,少的只是休息时间:别人在悠闲自在地享受生活时,他的高大身躯还在加班加点地挣银子。有一位黄段子高手的华工,竟用顺口溜嘲笑他:

阿黑娃二十八,

那话又粗又发达。

婆娘去了耐不住,

找个情人又添娃。

可怜兜里银子少,

有了女儿却飞了妈。

这些用汉语表达的缺德话,当然传不到阿黑的耳朵里。即便是传到了阿黑的耳朵里,也不可能改变他的生存方式。

阿黑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为一对儿女、也为自己的未来,持久地、卖力地付出。别人打一份工,他打两份工甚至三份工。别人一周干40个小时,他一周干80 个小时以上。任是钢浇铁铸的身子,也有金属疲劳的时候。阿黑病了。阿黑挺直的身体和黑油油的脸膛上,第一次出现了疲态。

(三)

最先注意到阿黑这个‘第一次’的,不是他那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各族裔工友,也不是直接管他、安排他工作的工头,更不是决定他工资升降、决定他是留聘或是解聘的经理大人。最先注意到、并表达出来了的,是阿黑儿时的伙伴小黑。

阿黑和小黑来自加勒比海同一个国家,随父母移民加拿大后又是邻居。两人一同上了小学,又一同上了中学。中学毕业后,年长的阿黑早早地加入了打工仔的行列,小黑则入读大学。小黑大学毕业时正遇加国经济衰退,工作难找,随父母回到了靠旅游和石油支撑的原居国。同一时期返回的,还有阿黑的父母及其他亲人。

几年不见的小黑,早已混成了某公司的高级主管。此次到多伦多出差,没料到竟能在幼时生长的街道上,与已渐渐淡出梦境的阿黑相遇;很吃惊昔日的哥们儿兼学长,仍然住在父母留下的旧居里。阿黑的疲态,他是第一眼就看到了了的。借助餐馆的灯光,小黑还发现阿黑眼睛周围,已过早地出现了皱纹。

听说阿黑干得那么辛苦,小黑说:‘你可以换一家公司做嘛。你会找到愿付更多工资的老板的。’

阿黑笑了笑说:‘放心吧,下次你再见我时,我想,我可能已在另一家公司了。’

与阿黑对面而坐的小黑,高兴得像儿时那样,站起身来用右拳砸向阿黑的肩头。可阿黑没有回敬拳头,却严肃地说:‘Don’t touch me !

小黑一下子愣住了:‘难道阿黑哥受了伤?’

阿黑的确受了伤,而且伤得不轻。但受伤的不是身体,而是他的心。5年前的那一幕,恐怕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啰。它对阿黑的刺痛,已经持续了5年,竟然比儿子他妈去世所带给他的痛楚,还更长久、更刻骨铭心。

(四)

那是公司经营刚进入淡季的一个下午,已没多少事可干的临时工(part  time  worker),陆续接到了下周起终止聘用(lay off )通知。瑪特瑪也接到了通知。

丰满、性感的瑪特瑪来自南亚一个岛国,英语不是那么灵光,但好学的她找到了一个练口语的捷径——多与公司里英语口语好的人交谈。英语流畅、外形俊朗、性情豁达,并喜与年轻女士交谈的阿黑,逐渐成了她的头号陪练。

临时工就像游击队,今天在这家公司,明天却不知道又会在哪里刨生活,但有一样是全职工(full time worker)所羡慕的。那就是打上900多个工时,就可以拿到最多9个月的失业金。领取失业金期间,正好学习、充电,或为上学、或为再就业做准备。聪明的瑪特瑪是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的。读一个专上学院,然后找一个写字楼的工作,是她的明确目标。让阿黑当陪练,可以说是她实现这一目标进程中的一个举措。

阿黑既像她兄长,又像她的老师,也像她的玩伴,能让阿黑做长期陪练,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这念头,就在这一天下午被粉碎了。她寻到阿黑,是向阿黑告别,也是让阿黑最后一次做她的陪练——一次热烈而漫长的陪练。

是不是有点恋恋不舍呢?至少在阿黑这方面不是。他每年都要迎来新的临时工,年年都有陌生的女士成为他的交谈对象。如瑪特瑪这样性感、可爱的女士,当然不会是一个。不过,与瑪特瑪分手以前,语言的热烈和用语的丰富,肯定超过以前。但是否有冒犯的玩笑、是否有东方人不能接受的误会,阿黑实在想不起来了。

兴许是交谈得太投入了吧,他俩都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出现的瑪特瑪男朋友帕特尔,更没有注意到帕特尔脸上,那越来越难看的表情。终于憋不住了的帕特尔,突然插在阿黑与玛特玛之间,企图用自己与阿黑一样高大的身躯,阻止阿黑与自己的女朋友继续热烈下去。

也许是深棕色掩饰了帕特尔的表情吧,阿黑对他的愤怒竟然浑然不觉。或许是由于太过愤怒的原因吧,帕特尔口中急速蹦出的话语,混合着他的母语和太过走样的英语,又让阿黑失去了从语言中获取准确信息的机会。阿黑只当是帕特尔的一种玩笑,他伸出右拳,在帕特尔肩上,友好地击打了一下。

(五)

阿黑完全没有想到,他这表示亲热的一击,竟让出离愤怒的帕特尔,掏出手机,招来警察。在帕特尔的指认下,火速到达的俩警察,迅速‘制服’了还没有回过神来的阿黑。

在俩大小伙子警察,确认安全了的情况下,开始询问双手被反铐在后背上的阿黑。阿黑向警察解释事情的经过,警察似乎一点兴趣也没有,只一个劲儿地问阿黑:打没有打帕特尔、打的部位是否左肩。阿黑在只有‘yes’或‘no’的选择中,回答了‘Yes’。

五年前的这一幕,除警察而外,对当事三人都刻骨铭心。阿黑从此有了‘刑事记录’,从此憎恶以拳头‘touch’他人来表达友好。玛特玛心中,从此有了对加拿大警察的‘偏见’,也从此没有了像帕特尔那样的男朋友。帕特尔同样有得有失:从此有了成功报警的记录,却从此失去了自己最钟爱的女人。

三人中,阿黑的得失是最沉重的。他背负着这个沉重的‘刑事记录’,走过了整整5年。5年里,他应聘了若干公司,但终因有‘刑事记录’,而未被录用,只好以汗水、体力和时间,来争取更多的收入。

5年里,他最想不通的是,招聘公司为什么只问他有无刑事记录,而不问其他应聘者。难道是因为自己的肤色、自己的块头?

5年里,阿黑也没有失去希望。5年大限一过,他的刑事记录就可以申请‘洗底’。洗底之后,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说:没有刑事记录。

这一天终于来了。申请洗底成功。洗底成功之后,他应聘也成功了。他即将进入的公司,将提供给他的工资和福利,使他不必再用自己的身体和生命,去强挣和硬拼了。

阿黑将这些告诉小黑,小黑再一次用拳头,击打了阿黑的肩头。阿黑这一次没有再闪避,没有再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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