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二)

对于没有生命危险的病人,急症室事实上是个飞机永远误点的候机室.两位救护员汇报了母亲的情形后,被告知本室没有床位,去外边等待.母亲被五花大绑在塑胶材料的单架上,痛得直叫.我就象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一会儿解下围巾,往她的腰部塞,不成功,又试着把手掌往她的腰下垫.同行的小杜,稍有医学知识,不停在我耳边说: “你妈是屁股着地,四肢会动,头脑清醒.背受伤了,但骨头一定不会有大事,真没必要这样绑着她,让她的受伤部位更受力,痛得死去活来.”.我已经去求过救护员了,他俩也解释得很清楚: “一入医院,就只有医生才有权解开这身绑架.进不了病房,我们也得陪你一起等.”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母亲的呻吟一阵比一阵惨.我投给救护员的目光也越来越怨怒.突然,他俩一起站起来,向我们走来.我大喜,以为可以进去了.哪知道他们是来调低母亲的床位,好让我可以一边把手垫进母亲的腰下,一边坐下来.搞得我真是哭笑不得.还是母亲厉害,一把抓住在她床头这边的年青人,用哭泣的语调说: “求你帮帮我,把我解下来吧!”那个魁梧的年青人有一双温暖的大眼睛,被母亲搞得有点动容,极为温柔地说: “我知道你很痛苦.可是我真的不能把你解下来.对不起,我帮不到你.”就连痛苦中的母亲都觉得他有几分真诚,呻吟声低了几秒,不过很快又响了起来. “我帮你把头上的两条胶带松一松吧.”年青人一边更加温和地说,一边小心地动了动紧紧绑住她下巴和脸庞的胶带.在我看来,他也不过是安慰母亲一下而已,并没有真松开什么.

活生生痛了快一个小时,年青的救护员进去催了几次,才算有了床位.救护员把单架搬到了急诊室的病床上,就完成任务,他们走了.可母亲却还是被留在单架上,痛得象一块蒸板上的鱼肉. “医生,医生,你在哪里啊!”……二十多分钟后,我们虽然没把医生叫来,但叫来了一个大护士,带来三个实习护士.一身黑衣的大护士表情僵硬,但动作麻利,语言精练: “我能帮你除去单架,但不能除颈箍.那是只有医生才有权做的事.你们必须保证医生来之前,不能动颈箍.”小杜刚要说: “她又不是伤了脖子!”.被我用表情制止了.

,我们保证!你们快动手吧!”我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了护士.

            四个护士,两人一组,一左一右.一组负责微转母亲的身子,一组负责抽出单架.母亲的身子在她们八只手的操作中运动,双手在空中狂抓.最后,伴随着一声尖叫,她攥紧了一个实习生的衣襟.就象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被眼前的情景,吓得眼角流出泪水.直到听见护士的安慰: “好了,现在你可以躺在松软的床上了.医生很快会来看你的.”我才镇定下来.

            可是护士嘴里的很快”,居然又是三个小时.母亲的呻吟变成了一种哀叫: “女儿啊,快去催催大夫.我的身子快断成两截了,让他快来救我啊!”

            我去了,我不停地去.可是得到地回答总是毫无帮助: “这里是急诊室.医生是按病案的紧急程度,来决定问诊先后.所以,我真的不知道他何时会来.”

情急之下,我说出了一句没有经大脑的话:  那是不是说,你们认为我母亲的疼痛,是最不紧急的事呢!”一句话,重重地得罪了护士,她变了脸色: “你这样的态度,我就没法和你说下去了.我可从来没说过痛是不紧急的事.我只是告诉你,这里是急诊室,不是按先后顺序来看病的.”

对母亲的疼痛,我无能为力,还无故地惹恼了护士.一瞬间,我真有几分徬徨.脑中突然闪现少年同学那句被我骂为 反动的话.他说: “腐败不是坏事.在中国有腐败才有机会.”我已经有二十年没见他了,二十年后,听到这样一句 惊世骇俗的话,真的起了和他绝裂的心.可这会儿,我却想起了这句话,心里有一个非常清澈的声音在响: “她要是肯收个红包,没准就见到医生了!”……

医生终于来了.除去了母亲的颈箍,打了吗啡,母亲立即停止了呻吟,沉沉地睡去.留下我,在黑暗中自省:

 

象我这样的人,事实上是多么的软弱.这个世上其实没有任何一件事是真的分得清楚黑与白的.如果医生再过几小时也不来,如果护士在我们的病房里,给出一星半点的暗示,在母亲的呻吟声中,我一定会塞过去一个红包.我当然非常感激,甚至于是深感幸运,急诊室里更本就没有引起我 行贿歹念的土壤.正是因为没有一丝一毫这样的土攘,我们虽然等待得很痛苦,但没有失去信心.我只是面对自己那一刻内心黑暗的实情,深深体会到在中国生活的同学,为什么会说出 只有腐败,才有机会的道理.

母亲在疼痛中修复,我就悄悄地做了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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