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伦敦,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数千座位已经坐满,走廊上也站着人。外面,更加热闹。举标语牌的,舞彩旗的,呼口号的,支持的或反对的,人头攒动,正隔街对骂。
2008年初夏。3月14日西藏骚乱与5月12日四川大地震之后,达赖喇嘛来访,就要在这里登台演讲。
我的位子在音乐厅底层最后一排。刚落座,主持人出现,宣布:全体起立,奏西藏国歌。一群藏族孩子涌上台来,手里挥动着象征西藏独立的雪山狮子旗。在激昂的乐曲中,我注意到身边藏族女孩眼里有泪光闪烁,一排排肃立的英国绅士淑女们,表情里有着共通的庄严。
昨天我刚读到《泰晤士报》记者写的采访记,标题引用了达赖喇嘛说的话:我急不可耐地要做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就在不久前的电视里,达赖喇嘛还把胡锦涛称作:我的老板。
西藏国旗、国歌与中国公民、老板,犹如水与火的不容。同一个达赖喇嘛给我的感觉,竟然像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二
聚光灯下,达赖喇嘛缓步出场。欢呼声,掌声,口哨声,响成一片。我听见有个女人在尖叫:我爱你,达赖喇嘛!
一如既往的他,身披猩红色长袍,双手合十,脸上堆满温和的笑。只见他坐下后,把手伸进旁边的挎包里,摸索着掏出一顶白色旅游帽,戴到头上。也许是他的动作有些滑稽,观众席爆出笑声。这时,达赖喇嘛开始讲话了:我的英语可有些蹩脚,但愿不会把你们吓跑。于是,人们笑得更厉害。
轻松、随和、讨人喜欢。舞台上的达赖喇嘛尽显独特魅力,与通常宗教领袖的故作威严,形成了鲜明对比。
毕竟在西方游走了几十年,达赖喇嘛很知道西方观众想听什么。比如,如何应对负面情绪?他会告诉你:每天花些时间一个人独处。又如:怎样才能快乐的活着?他的处方是:每年去一个你没去过的地方。
为了增强演讲的吸引力,达赖喇嘛时不时地会开些玩笑,他甚至拿佛教调侃。谈到转世,他说:我的鼻子大,将来的转世,也会是个大鼻子。连著名的“八字真言”,也成了他逗乐的材料。他边念边问观众:听起来像不像英语的金钱(money)?又念,又问:像不像?
我深感不安。如此轻率地搞笑,像个无神论者在戏弄宗教。我不知道,当他为加入僧侣行列的人们举行仪式时,或坐在绸缎覆盖的宝座上讲经时,会不会也这样说?总不能为了西方人开心,而损失佛教的尊严吧?
三
其实,我的不安,由来已久。尊为观音菩萨转世的达赖喇嘛,曾公开嘲笑身边的高层喇嘛,说这些人居然不承认地球是圆的。他对法国记者说:如果科学证据与佛教经文相冲突,这些经文就必须舍弃。他不断挑战藏传佛教的核心:轮回转世。声称达赖喇嘛是由人创造出来的。他要举行公投来决定达赖喇嘛有无必要继续存在,或者,他打算直接任命新的达赖喇嘛,简单到就像提拔他的官员一样。
不能说他对佛教不够虔诚,造成混乱的,是他的角色的混乱:既做宗教领袖,又当世俗政客。互相干扰,莫衷一是。比如像选择下一代达赖喇嘛,对西藏未来至关重要。达赖喇嘛似乎在为怎样确定接班人焦虑。因为这是政治的需要,看来他已经准备抛弃他无数次声言要维护的“我们的文化”了。
当我越想了解达赖喇嘛,我的困惑就越多。
达赖喇嘛经常在演讲会上谴责中共对藏人的血腥统治。据他的统计,从1950年代后期到文革结束,藏人死于战场43万,死于饥饿34万,死于监狱17万,被枪决16万,被逼自杀或批斗致死10万。
如此滔天大罪,谁是罪魁祸首?妇孺皆知:毛泽东。可我,却从未见过达赖喇嘛谴责毛,连一句温和的批评也没有。
不绝于耳的,是他对毛的赞美,包括:伟大的领袖,真正了不起的人。难道他所说的一百多万藏人的死亡,结果就证明了毛的伟大、了不起?每次他讲到毛,总要重复1955年跟毛的见面:他如何激动得当场要求加入共产党。他对毛时代的评价是:追求意识形态的纯真,以牺牲经济发展为代价。这样的论断恐怕连中国的老百姓都通不过。当问到毛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回答是:“我真的不知道”。
四
演讲会之后,我和一些在华人媒体做事的人,应邀去见达赖喇嘛。
好一个国家元首驾临的气势:希尔顿酒店的一整层楼被包下,一队精锐的贴身卫士严密布防。安检做的天衣无缝:翻包、搜身、检查照相机。随后达赖喇嘛露面,身旁紧跟着一支浩荡的幕僚队伍。
在我们与达赖喇嘛的交谈中,幕僚们随时为他提供帮助:或提醒,或纠错,随时地插话,互相用藏语或英语交流。一切都有充分准备和统一口径。完全是正规有序的政府操作。
望着近在咫尺的达赖喇嘛,我忽生感想:通常做政客的,大都会沾些恶名,诸如:虚伪、狡诈、善于作秀或口是心非。藏传佛教领袖专职于政治,能否独善其身,出污泥而不染?
我连续向他提了三个问题。我先问:在与中共谈判时,你提出的名副其实的西藏自治,是可谈判的吗?回答:谈什么都可以。我又问:如果中国政府只同意你住在北京,你接受吗?回答:住哪儿都一样。我再问:你怎样看待与布朗首相的会面?回答:见首相跟见乞丐,没什么两样,因为他们都是人。
我不得不说,这样的回答没多少真诚,倒是像在耍滑头。想起当年他逃往印度时,一面呼吁“不要杀人,不要打仗”,一面频繁接见与中共作战的游击队员,受他们参拜,为他们祝福。如今他又满世界倡导和平、反对暴力,却对鼓动暴力的藏青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或许,这就是达赖喇嘛搞政治的特点吧。
五
五十年前的3月28日,在一个叫隆子宗的地方,达赖喇嘛宣布西藏流亡政府成立。他的发言充满自信:无论我和我的政府在哪里,西藏人民都会承认我们是西藏的政府。尽管3年前印度总理尼赫鲁曾警告他:1950年以前没有一个国家正式承认过西藏的独立。但二十天后他与尼赫鲁会面时,仍然相信印度会帮助他重返拉萨。
尼赫鲁的答复异常坚决:我们不会承认你的政府。失望的达赖喇嘛没有失去希望,半年后他面对两千哭泣的藏人发表演讲:西藏的太阳和月亮被遮住了,但总有一天,祖国将回到我们手中。
五十年过去了,布达拉宫依旧遥远,似乎比五十年前还要遥远。
难道是达赖喇嘛不够努力?
为世诟病的1950年前的旧制度,被他改造成“准民主制度”:制定了宪法,由全体流亡藏人选举议会和政府。尽管,迄今为止,还没有藏人有胆量组织反对党,也不见有人在选举中挑战达赖喇嘛的世俗地位。毕竟进了一大步。
多少年来,他辛苦地游说于西方国家之间,因为他明白:唯一能对中共施加压力的,只有西方。他成功地在西方社会赢得广泛同情;他的朋友遍及西方的政界商界文化界。美国好莱坞的影星中,也不乏他的铁杆支持者。
他的立场已从追求西藏独立转变成争取自治。为了取悦于中共,他把他的自治叫作中国宪法框架内的自治,称藏族是中华民族中的少数民族。在跟我们谈论台湾问题时,他一口一个中央政府如何,国民党政府又如何。我听着都肉麻:他是多么的无奈,面对现实的无奈。
据说曾有过一次 “胜利就在眼前”:那是1980年代胡耀邦执政时,达赖喇嘛认为北京就要因流亡藏人的团结,而被迫屈服。他宣布他将考虑在1985年某个时候访问西藏。结果呢,随后的20多年他仍旧徘徊在达兰萨拉。3月14日西藏骚乱后,他又认为北京会来求他,因为只有他才能凝聚藏人。在没收到任何邀请的情况下,他开始提条件,声称中共必须满足这些条件,他才会去北京。结果呢,除了被中共骂为“披着羊皮的狼”,几乎无所获。
六
这次会面达赖喇嘛反复谈到他为什么反对西藏独立。从他的理由中,我却得出了西藏独立的结论。
比如他说:就繁荣经济和生活富裕而言,西藏应该是中国的一部分。
换句话说,谁能带来繁荣富裕,西藏就跟谁。更有画外音:西藏不是中国的一部分,为了繁荣富裕,才需要成为中国的一部分。
他以欧洲共同体的形式,来比喻他设想的中国与西藏的未来关系。
换句话说,欧共体的成员都是主权国,未来的西藏也应是主权国。
他仿佛怕人们不放心,着重说:他可以保证在他活着时,西藏不独立。
换句话说,他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无论达赖喇嘛的想法和建议怎样变,他有没有想过,中共永远不会跟他认真地谈。不仅仅因为中共要控制这片土地,还在于它不能也不敢失去这片土地。中共很难与达赖喇嘛和解,不是不愿意,而是没办法。几十年来对藏人的残暴镇压,使任何一点让步,都可能点燃燎原烈火。譬如:只要言禁一解,中共在西藏的统治就会顷刻瓦解。
西藏问题不是孤单的。看看土耳其的库尔德人,斯里兰卡的泰米尔人,俄罗斯的车臣人,西班牙的巴斯克人。春秋无义战。某块土地属于谁或不属于谁,从来就难分对错。人类的悲剧会一直延续下去。
惟有在中国实现民主,西藏的命运才有可能改变。中国实现民主之日,便是西藏走向独立的开始。
达赖喇嘛还能看到这一天吗?
张朴 2009年03月02日05:10:28 于 [天下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