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从来没有见到母亲笑过,她在我的记忆中一直就是衰老和悲苦的.我的父亲很早就"没了",他好象笑过,在我对他残缺不全的记忆中.我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我是老小儿,也是家中唯一念完了大学的.
二哥很聪明的,但就是脾气太爆,大学念到第二年,打伤了同学,给开除了,现在和别人合伙开了一个小书亭,好歹也是跟文化沾边.我的大哥,嗯,我有些怕他,其实他从没有冲我发过一次火,但他那种和母亲一样永远苦着的脸,却让我不敢亲近.我的姐姐是最和我知心的人了.她疼我,宝贝我,我爱她爱得要死.
我们姊妹四个,都是小小儿时就开始想办法挣钱养家了.准确的说是父亲突然去世那年,我们四个一下子全醒事儿了.母亲是个护士,常上夜班,总是忙忙碌碌,几乎是没有再多的精力细细管我们了.大哥不能念书,念不进去,初中毕业,父亲去世,他进了蔬菜公司.每天穿着胶皮靴,胶皮围兜,在冷冻室里和一片片人高的猪肉打交道.他唯一的业余爱好就是游泳,大冬天的也游.二哥是从小就有了"儒商的素质"(鉴于他平日里给自己的定位),有一年寒假他不知怎么弄到一份卖早报的活儿,还拽上姐姐和我一道.那年我刚进小学,六岁.
卖报纸这活干了几个假期直到二哥又给我们揽来了新活儿.上一家饺子店打下手,理菜,剁馅儿,包饺子,端盘子,洗碗.我们又是三个一齐.店东家是远房亲戚.更重要的是就在我们学校附近,安全,而且这样一来,我们就有了一份相对来说稳定而且吃饱喝足的工作.也累,但和卖报纸的那种苦比,有好了一些了.这个店,我们不仅做暑假,放了学,功课在教室里一写完,就上店里来帮忙.店东给我们按钟头算钱,有时刨松些,半个钟点都算一个钟头.我们三个胜在真正是勤快,而且花心思做活.学什么东西都快.
我的姐姐长我四岁,她的手之巧,十二岁时就自学成才学会了用缝纫机,妈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学会,怎样学会的,直到看见我身上穿的一件泛黄的小白裙,"你上哪弄来的?""姐姐给我做的,用铺盖里子."妈不说话了.
姐姐也是"不能念书","我不是那块料,别糟蹋那钱了"她说.于是,姐姐念完初中,也不学了.她上一个裁缝铺子里作了学徒,我一身的衣服就在没买过,全是姐姐给一针一线给做的.包括我出国时的十来套旗袍,春夏秋冬,各式各样,"中国女孩子穿旗袍最漂亮."姐姐说.我一直尽可能地保持着出国时的身型,为的是能一直穿得下姐姐给我一手做的那一件件美得无以复加的旗袍.姐姐现在孩子都快十岁了,距她给我做第一件衣服起,二十年已经不作声地溜走了.
妈妈,她一直不开心,我们四个姊妹长大后,一直试图说服她找一个伴儿.她不愿意,"我不是为你们的爸爸守寡,我是再不想有什么事再经一遍了,我受不了."妈妈是固执的,没有人可以说动她.现在她和大哥一块住,帮大哥照顾女儿.
大哥离婚很长时间了,他的前妻瞒着他老早就跟了别人,女儿也不要,甚至都不来看她一次.小侄女游泳游得相当好,大哥说"不定她能被选拔上省队呢"。我期待着.二哥今年三十五了,从没结过婚,女友到是有过好几个.都没成.妈也不催他,现在家里只有姐姐成天在他耳朵跟前叨叨,"小三儿(我姐姐)现在跟全家的妈似的",打电话回去,二哥跟我抱怨."她怎么不管你,你也二十八快三十了吧."哈,他怎么知道姐姐不叨叨我,每次都念叨.我从来也不觉得烦,出国这么些年了,只有这么一个我挚爱的人成天叨叨我了.
大哥的话极少,以前的大嫂看中的是他的英俊和体贴,加上一年365天不拉下的游泳,大哥的身材好象是健美运动员,不象二哥,现在就老大的肚子了,姐姐的儿子常把耳朵贴上去"小舅舅您要给我生个妹妹还还是弟弟?""都行随你点,双胞胎也不定."二哥逗小侄儿.
大哥寡言,二哥却是说不完的话,一刻不停,火气比十年前能稍小了些.大哥刚离婚那年的春节,和二哥一道上商场给妈买按摩椅子,问售货员有没有节日折扣."穷骨头就不要发干烧"有人突然大声说,一看,是大哥的前妻和她的情人.于是二哥多年前为此被赶出校门的毛病再度复发,一个老拳上去.那边敢挑衅,显然也不是吃素的,于是打作一团,这次,一向"(言内)于言"的大哥也用拳头说了话.那厮实在是太过,抢走大哥老婆现在还来无端出口伤人.不过那年的春节,两兄弟双双在看守所里度过,自然给妈妈的礼物也没买成.而那厮,因为有背景,问了两句就给放了.我的两位哥哥鸡蛋碰了石头.妈说"穷人就不要和有钱人斗,没有用".
大哥在这之后辞去了工作十多年的蔬菜公司,"下海了".他和每天游泳认识的几个哥们开了一家电器行,现在已经做得非常顺手,很不错的生意了.买了老大的一套房子,妈妈说"太大了,冬天暖气费不少."严肃的大哥听了,都乐了.哎,我们苦了一辈子的妈妈.
姐姐的婚姻极其之幸福,她的丈夫是个老师,没用任何人介绍,姐姐自个儿找的.姐姐总说,"我自己没文化,但就是希罕有墨水的人"这个"有墨水"的人现在做了校长,再忙,从没忘记老婆孩子任何的纪念日,"没有道理忘嘛",他憨厚地说,一有功夫,就带上一家人出去旅游,这里说的"一家人",包括了我的妈妈和大哥的女儿.这样的姐夫,咱还求什么呢.姐姐是个从来没让家人替她操过心的人,相反,她替全家人操心.我小时候,总是希望妈妈也能想姐姐一样就好了,姐姐也苦啊,但她总是想法子让全家人乐起来,从小到现在,一直这样.
姐姐爱美,长得也极美,她的美是那种简单收拾收拾都会让人看呆一会儿的那种.姐姐也简单化一下妆,但最多就是薄薄的上一点儿唇膏,描一下眉毛,从不上粉什么的.也没什么特别保养过,以前就是抹一点蚌壳油,现在用那"天天见"的"大宝",仅此而已.三十出头的人了,一次因为什么急事上姐夫工作的大学去找他(姐姐很不愿去学校找姐夫的,怕耽误他工作),所有的人都以为姐姐是学生,问她"你哪个班的? 有什么急事先跟你们辅导员说成不,校长这会在开会呢"把我姐那个乐的.
今年春节妈都学回了上网,在姐夫手把手教下,现在是一发不可收拾,每天至少给我写一封电邮过来.还隔三差五地传照片过来.我终于有机会和妈妈说上那么多的话了,所有小时候积攒下来的话现在一古脑说给她听.大哥还是那么英俊,有时带点笑了.二哥象只大熊,姐姐看着还那么纯,那么美,就象二十多年前,我们姊妹仨在车站数报纸,我回头看姐姐,她那么专注,口里念念有词,额前留海耷下来,一甩头,手里却不停下来:"一二七,一二八...." 日子就这么走远了,我的家人,血脉相连的家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