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与沈醉“冤家聚头”(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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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军统少将总务处长时的沈醉,时年28岁。

 

                                                             沈醉写给丁玲的“请罪书”。

  1933年5月13日晚上,丁玲的爱人冯达9点多才回到家中。他的神色有些慌乱,不等丁玲问,就急忙告诉丁玲说,他们的住所可能被特务盯上了。

  当天晚上,冯达去看两位《真话报》通讯员,他在他们住室的窗下喊了两声,无人回答,却看见屋子里灯光摇晃,有杂乱的脚步声,冯达感觉情况很可疑,急忙掉转头往回走。回到家门口用钥匙开门时,他看见马路对面影影绰绰有个人。当时,丁玲是左联党团书记,冯达则在中共江苏省委机关报《真话报》工作。这年年初,他们刚刚把家搬到公共租界虹口昆山花园路7号,这里是党的一个秘密联络点。

  第二天,丁玲要去正风学院参加文艺小组会议。冯达不放心,还要去看那两位《真话报》通讯员。早8时许,两人离家时约定,中午12时前一定回家。到时如果一人未回来,另一人要立即离开家。丁玲为防万一,去正风学院前,特意绕道去左联党团成员穆木天、彭慧家,把昨晚的事情告诉他们,并说如果下午自己不来,就可能出了问题。中午,她11时半回到家,没有看到冯达。她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真话报》总编辑潘梓年来了,他很从容,拿起桌子上的一份《社会新闻》看了起来。丁玲看到他那沉着的样子,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突然,楼梯上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门“砰”地被推开,特务马绍武等三人闯入屋内。丁玲和潘梓年被捕了。逮捕他们的是国民党中统特务系统的便衣。

  整整50年之后,丁玲才知道,当年如果国民党中统特务不抓她,戴笠为头子的国民党复兴社特务也会把她抓走,她已经处在双重监视之下,注定了在劫难逃。有趣的是,当她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她竟然和50年前要逮捕她的复兴社特务坐在一起开会,而且他们之间互相问候,友好交谈,书信往来。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历史和他们开了一个玩笑。

  丁玲说沈醉“这本书写得好”,沈醉动情了,用手帕擦眼泪。

  1983年秋天,北京西城太平桥大街,全国政协礼堂的一个会议室里,气氛热烈,文化组的政协委员们在学习讨论《邓小平文选》。文化组的组长是丁玲,此时她正在发言。丁玲善谈,讲起话来思路开阔,她讲了自己的亲身经历,以说明改革开放的伟大:“……要不是三中全会,要不是邓小平、胡耀邦出来主持工作,大胆地拨乱反正,我们可能要右派到底,这辈子没有出头的日子,没有申冤的机会,所以,我感谢党,感谢三中全会的英明决策。”由自己的命运,她又讲到另一个人的命运:“我最近看了一本书,是沈醉写的《我这三十年》……”。

  这句话一出口,屋子里边顿时有了一些响动,有人轻声议论,有人则把目光投向一侧,那里坐着一位身材魁梧、腰板挺直的老人,双手拄在一根拐杖上,正在专心致志地谛听。他就是政协委员沈醉。他想要听听丁玲会说些什么。

                                                       

 1984年6月24日,沈醉寄给丁玲“请罪书”时的信封。
  沈醉晚年在家中。
丁玲晚年在寓所。

  丁玲接着说下去:“这本书写得好,写得真实,特别是把思想改造的过程写得很具体,很生动,让人看到我们党的工作人员在执行党的政策、做深入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方面的水平。”丁玲扫视会场,遇到了沈醉的目光,她笑了,说:“过去我恨你们这些人,把你们看作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现在看到你们改造得这么好,我很受触动,也改变了我对你们的看法。我也很羡慕你们,在你们思想改造的过程中,有那么多党的领导人和工作人员给你们温暖。我认为中国共产党就是应该像太阳一样,给人以温暖……”。

  丁玲讲得很动情,沈醉听得也动了情,他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着眼睛。屋子里安静下来,委员们看到了这两个老人之间的一种沟通和交流。但是许多委员并不知道,50年前,这两个人是你死我活的冤家对头,他们之间,曾经有一场即将发生而终未发生的生死搏斗。

  会散了,人们陆续走出会议室,沈醉却坐在那里没有动,丁玲也坐在那里没有动。最后,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沈醉站了起来,拄着拐棍慢慢向丁玲走过去,冲她深深施了一个礼:“书出来以后,我一直想送您一本,但又怕您不原谅我,没想到您先看到书了,……过去我对党和人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也对您犯下了罪,……”话语中溢满忏悔之意。丁玲连连摆手,打断他的话:“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一切都要向前看,我们不是已经走到一起来了吗?我希望你多写,把你的经历都写出来,也欢迎你到我家里来作客。”

  《我这三十年》是沈醉写的一本回忆录,那年春天刚刚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书中记述了沈醉在全国解放以后,作为一名战犯,与杜聿明、宋希濂等在北京功德林监狱和秦城农场认真接受改造,获得特赦,重新做人的经过,还写了他在“文革”中间遭受“四人帮”迫害的遭遇,以及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再次新生。湖南人民出版社经常把一些新出版的好书寄赠丁玲,所以她看到了这本书。

  沈醉接受丁玲的邀请,但没去,却写给丁玲“请罪书”。

  丁玲邀请发出去了,但是沈醉没有来。是内心里负疚太重,还是担心丁玲并不真正欢迎他?

  第二年春天,丁玲的《访美散记》也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这本书的装帧印刷都很漂亮,她购买了一些,签名送给亲朋好友,其中也有沈醉先生一本。

  意外地收到丁玲的赠书,沈醉十分感动——丁玲确实是豁达之人。他想起上次在政协礼堂和丁玲的几句对话,有些话还没有来得及说,有些事情他还想告诉丁玲,他觉得如果不这样做,就对不起丁玲。于是,他给丁玲写了一封信:

  丁玲大姐:

  谢谢您赐赠的大作,连读了三遍,对我明年去美、加等地探亲访友启发很大,谨此致谢。

  我应当当面去向您请罪,因怕您太忙和不会宽恕我,所以一直想去而没有去。您抗战前在上海进行革命活动时,住在法租界,我便是军统上海特区法租界组组长。我的小组每周都要汇报一次监视、跟踪您的情况。不过后来您被逮捕,是中统上海区负责人季源溥比我早一步下手,迟一点我就要动手了。

  还有一个情况要向您汇报:“四人帮”的爪牙多次派人追逼我,说您被捕而没有送到雨花台去,是您叛变了。我坚持是由于您相当有名(不是您说的“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除了有许多人出面援救外,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由于您是一个女青年作家,这样就有很多人同情您。反动派比之“四人帮”虽同样凶狠残暴,但还有一点点不同,就是对您和一些知名人士不敢随便杀害,是有八个字的原则,即怕:“社会舆论、国际影响”。当我把这一具体情况反拨(驳)谢静宜等“左”字号头头时,她们竟对我狂笑几声:“你们过去横行不法,在我们看来微不足道。瞧!我们连什么主席、元帅……等都不在话下。”我除表示自愧不如外,真是使我啼笑皆非。说说这些,让您笑一笑吧!专此并请

  近安!

              沈醉顿首

             24/6

  军统正式成立是在1938年,所以准确地说,当年沈醉所在的特务组织是军统的前身国民党复兴社。但这封信让丁玲了解了几个问题:第一个是在30年代初期的上海,严密地监视、跟踪丁玲,随时随地想要扼杀左翼文化运动的,不止一个特务组织,各组织之间争相以抓捕革命人士邀功争赏。第二个,丁玲被捕以后未被杀害,一个重要原因是她“相当有名”,很多人同情她,许多社会知名人士出面援救,国民党反动派迫于“社会舆论,国际影响”而未敢下手。第三,“文革”时期,“四人帮”继续对丁玲进行迫害,派人追逼沈醉承认丁玲叛变过,沈醉先生坚持实事求是,反而受到谢静宜等人的奚落嘲笑。

  “文革”中沈醉凭良知说真话,使丁玲的所谓变节行为真相大白。

  沈醉在《我这三十年》中写道:由于他的特殊身份,“文革”中间,大量所谓“专案组”找他外调,5年间写过一千多份证明材料。他懂得,一份材料关系到一个人的政治生命,所以抱定一个宗旨:决不能再像解放前那样,无中生有,干伤天害理的事情。这是他的进步,也是他认真改造自己的成果。沈醉在30年代为虎作伥,险些害了丁玲,却又在“文革”期间的60年代,在一种特殊的情况下帮了丁玲。他以自己的功,弥补了自己的过。

  这封信6月26日寄到丁玲家中,但丁玲此时不在北京,她应厦门大学之邀,正在鼓浪屿疗养。月底她回到北京,但很快就因糖尿病病情加重,在7月4日住进协和医院。读了沈醉先生的信,她知道了一些过去并不知晓的事情,这对于她正在写作的长篇回忆录《魍魉世界——南京囚居回忆》,有所帮助。很快,她又看到了中组部《关于为丁玲同志恢复名誉的通知》征求意见稿,这个文件经中央书记处批准,在8月1日由中央组织部正式颁发,文件澄清了有关她在南京被捕那一段历史的种种谣言,彻底地还她一个清白。

  再后来,丁玲就深深陷在创办《中国》的烦琐复杂的事务纠葛之中。她想要回复沈醉先生的一封信,终于没有写成。

  丁玲逝世后,我为了写《丁玲的故事》,曾经在1986年10月11日,随同陈明去拜望了沈醉先生。

  沈先生住在政协宿舍一个普通的单元楼房里,他黑红的脸庞,花白的头发,虽然是70多岁的人,但看上去身体很好,只是茶色镜片后,隐约可以看到一只受伤的眼睛转动时不很灵活。他笑容可掬,热情地招呼我们入座,俨然一副学者风范。我不禁想:难道这就是国民党里有名的军统大特务?

  沈先生嗓音洪亮,非常健谈。一见面就再三向陈明说:“我非常感谢丁玲,她在政协会上发言,谈《我这三十年》这本书,使我得到解脱,得到理解,我很感激她。”

  我们说明来意,希望沈先生介绍一些30年代上海的国民党特务活动情况。老人略微沉思一下,谈起了往事:

  30年代,我是国民党军统驻上海法租界的组长,丁玲住在法租界,我们这个组一共有十几个人,其中有两、三个人专门负责盯视她。那时丁玲是有名的青年女作家,又是左联成员,很活跃,也很红,在读者中,特别是一些进步青年读者中间影响很大,所以国民党很注意她,很恨她。但是我们不知道她是不是共产党,也不知道她在左联里边的具体职务,监视她的目的就是掌握这些情况,在适当的时机逮捕她,破坏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当时宋庆龄也住在法租界,我也去盯视过。鲁迅住在英租界,我也盯视过,他用毛笔写字,写完后往竹椅上一躺,抽烟。鲁迅、宋庆龄、丁玲,还有许多人,都在我的黑名单上。后来丁玲是被CC抓去的。CC是国民党中统特务组织,当时CC的势力比我们军统势力大。如果他们晚一步,我们就会下手,把丁玲抓走。

  我们向沈醉先生介绍说,粉碎“四人帮”之后,丁玲的所谓历史问题,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解决,有的文艺界高层人士坚持认为丁玲被捕以后有变节行为。沈先生对此感到很惊讶,难以理解,他说,“丁玲同志未被杀害,绝不是因为她自首、叛变。她如果自首叛变,我们这些人不会不知道。她没被处死,完全是因为她的名望,她的影响很大,还有蔡元培、宋庆龄、鲁迅这些著名人士的援救,还有外国人的声援,国民党反动派怕把事情闹大了,不好收拾。我真不明白,解放后,特别是三中全会以后,她怎么还为了这个历史问题吃了那么多苦头?”从这个话题他又引申开,谈到:“在抓到顾顺章之前,国民党对共产党是抓一个杀一个,那时抓到向警予,她在共产党内的地位那么高,都让国民党反动派给杀了。抓到顾顺章后,他说,别杀我,我可以帮你们抓到成百成千的共产党,他们的地址姓名我都知道。后来按照他提供的名单,果然抓到不少共产党。这之后我们就开始利用叛徒。叛徒的作用比特务大,比如刘国定,就是《红岩》里边叛徒甫志高的原型,他一叛变,对重庆地下党破坏很大,抓了很多人。本来江姐已经到了万县,又被抓到了。”

  如今,两位由仇敌变为朋友的老人都已作古,他们的这一段交往,成为一个富有戏剧性的小插曲,流入浩瀚的历史中。

(本文作者为原丁玲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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