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荷母亲每隔一两年,会回上海探亲,待上十天半月。毛毛头时的小荷也随母亲去过上海几次,只是,当时太小,全无印象。在小荷记忆中留存的第一次上海之行是1975年,小荷上小学的前夕。那是六月的一个早晨,正值上海的黄梅季节。阴晦的天空,像是灰锅盖一样扣着。绵绵的细雨,看不见雨丝,却能感觉得到,冰凉的水珠从睫毛上滚下来。提着大包小包的小荷母女,离开十六铺码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赶上了开往静安寺的公交车。车上的人很多,讲着小荷听不懂的上海话,毫无顾忌地挤来挤去。车窗外,排排骑自行车的人群,更像是青岛水族馆里的鱼群,披着五彩的雨衣,拥挤在公交车的近旁,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
“这就是上海吗?”小荷不禁对上海这座城市有些失望。
静安寺到了。小荷紧跟着母亲下了车。 灰色的苍穹下,雨蒙蒙的静安寺,尖尖的屋瓴,暗红的门前立着一对其貌不扬的石狮子。这座始建于三国的佛教寺院,远没有想像中的宏伟。小荷听母亲说,静安寺的素斋,味道是全上海最好的。那在寺门前排起的十几米长队,都是慕名来买素斋的人们。
绕过静安寺,穿过一条长长的不知名的巷道,母亲加快了脚步,拐进前面的弄当口, 催促落在后面的小荷说:
“快点,到家了”。
小荷紧跟在母亲身后,听着母亲和街坊们“伊伊侬侬”地打招呼,眼睛四下打量。 与北方宽阔的大院不同,眼前的弄当又窄又深,青石板铺成的巷道,右边是爬满葛藤的围墙,高高地耸立,墙边绿色地苔间零星地开着不知名的黄花;左边是一栋栋连体的楼房,在雨中泛着青色,半掩的窗口中伸出一根根手腕粗细的竹竿,参差地悬在半空,是晴天用来晾晒衣被的。
母亲在一扇门前,停住了脚步,小荷认出蓝色门牌上的白字“愚园路78弄9号”。
“二阿姐,我回来了”。母亲大声地朝屋里喊着。
“蛮快的嘛,今朝的船准点了”。 寻声二姨从门里迎出来。小荷的二姨,干净利落的一个人。个子不高,腰板笔直,黑钢丝编成的发箍,将头发拢在脑后,露出光洁的前额;素花的衬衣衣领,翻露在深色的罩衣外面,隐约地显出几分风韵。
“呀!小荷又长高了,快进来。” 二姨招呼着,一手麻利地接过母亲手中的行李,一手搂着小荷亲热地进了家门。
家门是直接开在厨房间的。厨房间很大,地上铺着棋盘格子似的马赛克,依墙立着两个双排碗橱 ,靠窗是洗菜刷碗的水池,水池两边沿墙间次排开四个煤气灶台,却不见小荷熟悉的煤气罐。小荷讨厌那炸弹一样的东西,又笨又重不说,还常常不够用。在青岛,每当煤气快用完时,母亲要将煤气罐搬到大铝盆里,盛上热水,并且不断地摇,让残余的液化气充分挥发,以捱到换煤气的日子。住在愚园路78弄9号人们,那时是用管道煤气的。在上海,管道煤气有着百年历史,青岛的管道煤气却是在九十年代后期才开始普及,这也是大城市和小城市的差别吧。
穿过厨房,二姨将小荷母女安顿在自己房间,转过头来说:
“其他人都上班去了,我今天请假在家。爹爹说要等你们一起吃饭,你们先上去吧,我去把饭热一下就来。”
“阿姐,等一下。”母亲叫住二姨,从旅行包中拿出一个灰色的铁皮冰桶说: “这里是新鲜的扇贝,正好给爹爹蒸蛋羹用。包里还有干贝,也是给爹爹的, 其他的海米和苹果,各家分分,一点心意。”
“知道了,每次回来,搬家一样,还带着孩子,太辛苦。” 二姨心痛地数落着母亲,接过冰桶进了厨房。
母亲带着小荷,拎着一袋青岛特产的红香蕉苹果,来到二楼外公的房前。门敞开着,蜡染的半截门帘,透出昏黄的灯光。挑帘进门,只见外公斜躺在自己专用的竹靠椅上,手中拿张报纸,头微低着,正在打盹。
“爹爹,醒醒,小心着凉。” 母亲轻声地唤着。 外公醒了,看着小荷母女笑道:“回来了,吃饭吧。” 那感觉,好象他身边的这两个人不是来自千里之外,长久不见的远客,而是刚刚出门回家的孩子。
二姨很快将饭菜端来,摆在桌上。小荷从小好吃,记忆中的事情,凡是与食物有关的,都最为清晰。桌子中央,是小荷最爱的生煎馒头,油黄的,顶着翠绿的葱花和零散的芝麻乖乖地伏在盘里,四周是几碟小菜,酱瓜,黄泥螺,肉松和二姨早上刚从静安寺排队买来的素鸭。二姨和母亲吃泡饭,外公和小荷喝牛奶, 是能结奶皮的那种鲜牛奶。这样的美食都是小荷在青岛见不到的。小荷吃得很多,很开心,外公看到小荷开心,也高兴起来,招呼着二姨将刚蒸好得扇贝蛋羹也摆在小荷面前,小荷抬眼看看母亲,已经面有愠色,便知趣地讲自己饱了,溜下饭桌。
小荷淋了雨,母亲怕小荷生病,张罗着烧开水给小荷洗澡。在愚园路78弄9号,一楼,二楼,三楼各有一个卫生间, 二楼的卫生间最大,除了有传说中的抽水马桶,还有一个接近二米长的白瓷浴盆。母亲在浴盆内放好水,小荷鱼一样跳了进去,好舒服,好惬意。 虽然,这水中有股淡淡的漂白剂的味道。
漂在暖暖水中,恣意地玩弄着身边雪白的肥皂泡泡,小荷想起青岛大杂院里,那要踩着砖头进出的公厕,想起院中公用的水笼头和家里储水用的大水缸,想起邻街新华浴池里那三四个人公用的莲蓬头,想起了…… 。小荷对愚园路78弄9号的生活环境好生羡慕,这里是小荷记忆中的第一座豪宅。
小荷向来不认生。吃饱,洗干净,来了兴致,上跑下颠地楼上楼下乱窜。看到新鲜的事情,便“妈”,“妈”地大喊。二姨打趣小荷是山东大嫚,讲话太土。
“要叫姆妈,小姑娘家要文静,不可以大喊大叫的。”二姨试图纠正小荷。无奈,小荷已是淮桔为枳,在大杂院野惯的孩子,老实一会儿,又一切照旧。只是,母亲不准小荷随便去三楼玩,小荷不解,不都是一家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