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婶
十二婶去世快三年了,我仍不时会想起她,想起儿时的日子,想起她轻轻哼唱的那首广东童谣: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槟榔…
在我懂事的时候,十二婶就在我们家做保姆了。关于她的身世,我们知道的很少,只知道她是广州人,小时候住在清平路,她曾说当年国父死的时候,她刚懂事,照此推算,她大概生于1920年之前。年岁稍长,她每天就到长堤一带卖香烟帮补家计,后来嫁给一个警察。一个卖香烟女孩和一个巡街警察的爱情,倒也不失几分浪漫。不久日寇侵占广州,平静的日子被打破了,十二婶亲眼目睹了日军飞机轰炸广州的情景,这令她一生都憎恨日本人,她管他们叫“萝卜头”。
广州不能呆了,她跟着丈夫“走日本仔”,回到罗定乡下,不久她丈夫就病死了,抛下又已怀孕的她和一个孩子,那时她才二十岁出头。就这样,和中国那个年代许多和她同样命运的妇女一样,她选择了终身守寡,独力抚养两个孩子的艰难道路。
我们兄妹是十二婶带大的。我父母都是南下干部,工作很忙,也没有时间管我们,那时候,他们还常常要调动工作,所以我们也常常搬家。先是罗定,然后郁南,江门,最后是肇庆,十二婶一直都跟着我们,我们兄妹对她也有一种特别的依恋。记得在上幼儿园的第一天,我嚎啕大哭,死死扯住十二婶不放。冬日的夜晚,兄妹俩最喜欢和她挤在一个被窝里,听她讲古仔(故事),她的古仔有着浓郁的珠三角特色,例如“烂赌二”,“贪心的盲公”…, 有些我至今不忘。
十二婶不识字,但她很喜欢学认字,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她就常叫我教她认字,其实我自己也是刚学会没几天,就可以当老师了,也着实让我神气了一把。后来,她竟能慢慢地读报了。记得有一次,她读报的时候,把“狠狠打击”读成“狼狼打击”,把我笑得肚子疼。
文革初期,父母一度都被关进牛棚,十二婶成了我们兄妹唯一的依靠,我们一起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后来,我们上了中学,十二婶也离开了我们家,找了一份看门的工作,但我们依然保持着密切的往来,她的家是我们最常去的地方。
岁月匆匆,转眼间我们都已长大成人,也离开了肇庆。后来,十二婶也退休了,生活虽然清贫,也算是安定,她最盼望的,莫过于我们兄妹回去看她了,每一次,都令她非常的开心,我们成为她心中永远的牵挂。
我女儿出生不久,十二婶来广州看我们,并亲自向我妻子示范给孩子洗澡,恍惚间,我好像觉得时光倒流了30年,澡盆里的那个孩子就是我。
十二婶晚年,饱受病痛折磨,但她总是乐天知命,很少抱怨。记得那天,得悉她病重住院,我匆匆赶到肇庆,见到她时,她仍在昏睡中,我轻轻叫她,朦胧中,她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嘴唇嚅动着,但却说不出话,泪珠慢慢地从眼角渗出, 我掏出纸巾,轻轻为她擦去眼泪,但自己的眼睛却早已湿润…
几天后,十二婶驾鹤西去,走的时候,平静安详。一个平凡的中国妇女走完了自己平凡的一生,但她留给我们的,却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勤劳,正直,善良和爱。但愿,在另一个世界里,会有天堂...
2009年清明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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