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剑传略(1)
却说东南越国,自越君无余受封于会稽,竟默默十余世。至越君允常,国势渐起,西南所辖已至姑蔑(今浙江龙游)。
姑蔑西南五十里有山,名樟山,属楚,巨木参天。时周敬王二年(前518年)夏,正午,烈日当空。樟山深处,五人八马,结队而行。那首领为一少年,年约二十。虽一身布衣,难掩英爽之气。
少年看看天,抹一把额上汗,回身令属下暂歇,以进午餐。于是各人下马,又小心翼翼自另三匹马上卸下所驮之物,以便纵其食些野草。那少年便于一树荫下石上歇息,其属下便生火取水。
忽“嗖嗖”两声,从林中窜出二兽,蹲于众人之前,好奇瞪视。一只金黄,一只雪白,貌似野兔,然头顶各有独角,双眼碧绿。众人正惊异间,那二兽却呼呼直钻入林中去了。那少年见二兽于地上所遗之足印各深半寸许,忽有所悟,脸现喜色,嘱属下只管埋锅造饭,自取硬弓一张,猫腰循那串足印直入灌木林中。
那黄白二兽所留足印颇深,本不难追踪,不料那少年所出不远,眼前却突现一方青黑石板,足印至此而绝。
少年立于石上,寻视四周。时值盛夏,草木繁茂。忽见对面枝叶缝中露出一片白毛,大如手掌。少年便屏住呼吸,张弓搭箭往那一片白毛射去,正中。
但闻得一声巨吼,震天动地,定睛看时,立于对面竟是一只六尺来长大虎,浑身雪白,后胯之上赫然插着少年适才射出之羽箭,腹部粗大,显有身孕。双眼瞪视,喉间低吼。
少年不由倒吸口凉气,顿时对“虎视眈眈”一语多了十分理解,身不由己便一步步往后退去,偏又绊上树根,仰面跌倒,但听半空中有物呼啸而落,不由两眼一闭,心内暗叫:“休矣!”
却听“嘭”的一声,那空中坠落之物并未伤及己身,方睁眼一看,但见自身与白虎之间隔了一人,背影颇魁梧,中等身材,半哈熊腰,两脚不丁不八钉于地上,一动不动,只与白虎对峙。
那白虎似亦为此壮汉从天而降而吓一跳,微微往后退出数寸,突然腾空而起,四足张开,从半空中罩向那壮汉。电光火石之间,那壮汉左拳倏出,大喝一声,后发先至,不及虎爪及身,竟一拳击在那白虎下颚。但听“呯”地一声巨响,那白虎被击得偏了方向,翻滚落入旁边灌木丛,哀嚎着落荒而逃。
那壮汉也被震得蹬蹬蹬往后直退,终于一跤摔跌于未及起身的少年身上。那少年方看清其面容,哪里是甚么壮汉,却原来亦为一少年,看面相倒比自己上少几岁,唯肤色黝黑,与自己摆作一处便叫做“黑白分明”。
当下二少各起身,白少之随从因闻虎吼,恐有不测,慌来接应,见白少无恙,心乃稍安。
白少整了衣衫,打躬作揖,谢黑少道:“小可文种,谢兄台救命大恩。不知高姓大名?”黑少憨憨一笑道:“莫谢莫谢,老虎伤人,我便打它。我高姓大名叫作欧冶。”白少一乐,心道何有自称“高姓大名”者?便续道:“原来是欧...敢问兄台是姓欧名冶,抑或复姓欧冶?”黑少挠挠头道:“我不知晓,人皆只称我欧冶...却未曾问过我娘。”一边言语,一边就于那石板上坐了下去,背靠一树。
原来此白脸少年便是后辅越王勾践强国灭吴之名臣文种文大夫,其时尚在楚为臣。文种自幼便有一信条:“狂夫多贤士,众贱有君子”,故素喜粗衣素面混迹山野,以求贤者。最显者莫过于求得“狂夫”范蠡,二人合力,竟助越王称霸,此为后话。此次承楚平王之命赴越结盟,竟也村夫打扮,择行山间小径,不意有此一遇。
当下文种见黑脸欧冶憨厚朴实,神力惊人,且救了自己性命,少不得动了招纳之心,全不以欧冶自顾自坐倒而缺了礼数。文种便也坐于欧冶身旁,问道:“欧冶兄适才徒手击飞猛虎,可伤及手臂?”欧冶混不在意看看左手,道:“不碍事,我左手硬实。”文种又问:“欧冶兄拳力非同小可,决非寻常之辈,不知师承何人?”欧冶道:“你讲打拳么?我并不曾学过。”文种便寻思:“我所带亲随,哪位不是百里挑一之勇士?可似你这般徒手击翻凌空下扑之猛虎,二人合力恐也不能。你竟言不曾习过拳术?不过世多有谦者,或不愿透露师承来历,也不少见。”
欧冶见文种沉吟不语,忽问道:“时已至午,我只腹饿。你可有食物?可否分些许与我?谢过。”文种求之不得,便邀欧冶同返其部属造饭之处。午食已就,便一面共进午餐,一边续问欧冶来历,终将此黑脸少年之来龙去脉摸清个大概。
原来欧冶乃越国人,现年一十八岁,较文种少二岁。其六岁那年,不知所染何疾,竟高热不退十来日,众皆以其必死。适一飘然术士经过,称欧冶生有异相,愿出手救其性命,但难免落下残疾。欧冶娘亲此时已五内欲焚,但求能保住儿子一条小命,哪还管甚么残疾?遂跪求那术士相救。那术士便用干灯草浸于獾油,再点着灯草灸欧冶周身数十处。及至最后一灸,本已气若游丝的欧冶竟“哇”地哭出声来,时其母亦泪雨滂沱。
那术士又采草药,为欧冶将养数日,将去,嘱其母曰:“此子天生异相,后或有大为。只是此番救治,祸将及其左臂,恐废也。然我观其相,其运甚合地支之数。自此,每隔十二载,促此子往西楚一行,或有阴人助焉。”
言至此处,文种诸人皆惊异,文种便道:“欧冶兄现年十八,想必此次即为寻阴人相助而入楚。”欧冶点头称是:“我娘言阴人即为女人,便促我入楚寻访女郎中。文大哥长年居楚,可识得女郎中?我那乡里自来只有男郎中。”
文种搜肠刮肚,饶是交游广阔,亦想不起楚地何处有女性名医,询与属下,亦各个摆首。文种默然半响,又问:“然则兄弟你左臂究有何不适处?”欧冶晃晃左臂,道:“无他,只从手指往后,慢慢麻了,不知疼痛,有时冰凉,却日益坚硬有力,倒似铜铸一般。起初只是手指,如今已至手腕。”
文种恍然:怪道此子能拳击猛虎而自身毫发无伤。只是看他击猛虎之时,步法、出手,虽不花哨,然尽得其法,果真无师自通?想至此处,不由好奇心起,嘱属下各寻树荫小憩,以避午热,自便于一树下与殴冶相谈,点拨引领,欲窥其全。
欧冶孤身出门寻访多日,一无所获,正烦恼间,难得碰上此小哥相谈排遣,亦巴不得多聚一时。
当下文种问道:“不知足下作何营生,并不似稼穑之人。”欧冶答道:“自小便随娘亲铸些耕种所用物什,譬如镐锄。”文种又问:“可曾铸过剑?”知因连年战乱,吴越之地,铸剑者极众,普通铸师皆有铸剑经历,故有此问。
欧冶面显尴尬,双眼往地上一闪烁,含混应道:“不曾。”那文种何等精明,盯了欧冶双眼,笑道:“果真不曾?”欧冶略作思忖,小声应道:“此事切不可告知我娘,她万不许我铸剑的。”文种应道:“出子之口,入我之耳,定无泄漏。”欧冶又四下一扫,生怕他娘便在左近。
原来欧冶娘亲铸冶之术颇精,所制器具于乡里小有其名,然从不涉刀剑,亦严禁欧冶为之。欧冶十二岁上,游荡山间,无意中遇一人不慎跌落山石,右腿骨折,不能移动。欧冶将其拖入一岩洞,又按其指点择木棍助其夹缚腿骨,并寻草药敷治,半月而愈。此人无以为谢,便于此期间将自己所知铸剑之理授予欧冶。因无法移动,便只是口授,并不曾实作。欧冶于此一道,竟极具天赋,况早于其母处学得铸冶之术,竟融会贯通,并提议若干前所未有之法门,令那伤者目瞪口呆。此人亦曾设法,欲助欧冶阻止其左臂之麻木蔓延,终不得其门。临去,以一路活血之技教欧冶,无外脚踏其步,手舞其形而已。欧冶便自此勤练不缀,以期阻左臂之弊,并不曾视之为拳脚。
欧冶胸有铸剑技艺,却受束于母命不得施展,终于忍耐不住,背着娘亲偷铸一短剑,经年乃成,从未示之于母。欧冶以此剑尽验所学,或正或误,皆了然于胸。
文种愈听愈奇,不禁问道:“那伤者究为何人?”欧冶答道:“并不曾问他名姓,他也从未提起。倒见过他有一剑,剑柄之上有‘薛烛’二字。还有那以灯草灸我救我性命者,我娘说他名叫‘公孙圣’,让我时刻将恩公铭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