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托里斯夫人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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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十点钟还有好几个小时,但我至今还清楚地知道那几个小时是怎么过去的,我不断给自己找事做。我上楼去冲了个澡,换了衣服,化了妆,这一宿当然留下了痕迹,至少我得把自己收拾得在镜子里看得过去。我与伊尔米和达妮拉一起吃了早饭,并对她们说我睡得不好,还很疲倦。恩斯特进来十分钟,只喝了杯咖啡就离开了家,伊尔米可能会想我们大概拌嘴了,她这样猜离事情的真相倒也八九不离十。开车去公司的情况跟往常差不多,只是我一有机会就要看表,总计算着什么时候才能给他打电话,九点钟就可以试着打,十点钟他肯定就在了。尽管我故作镇定,大概还是与往常判若两人,我去取邮件的时候福斯女士怪怪地看着我,问道,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我像对伊尔米解释的那样告诉她没睡好,关上办公室的门后坐到自己的写字台前,把手表放到电话机旁。我拆阅了所有信件,该处理的事情都写清楚要如何处理,我不敢给人打电话,怕自己的嗓音发颤。我强制自己不要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强迫自己喝了一杯水,在第一次打电话给他前又逼着自己去了一趟洗手间。这些分分秒秒都是我硬撑过来的,就像马拉松选手跑过的那最后 200 米。电话是他秘书接的,马上说他还没来,我问什么时候可以再试试,她问什么事。我没有做好回答这个最愚蠢的问题的准备,我说我再打过去,这一来我就得等到十点钟了。我熬到差一刻十点,结果还是老一套,我又等了半个小时,她又问我为什么事找米夏埃尔,私事,我无助地说。很遗憾,她说,舍费尔先生在开会,可以给他传个信儿。我请他回个电话,我说,然后把我的名字和办公室的电话号码留给了秘书。我火冒三丈,因为他让我如此有失身份;昨天夜里我们还想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今天我就不得不在他女秘书那儿乞怜。我一直坚持到吃午饭的时候,我决心这么做,而且也做到了。又是卡尔肯布鲁克小姐接的电话,她对我说话已经传给他了,可惜舍费尔先生在办公室逗留时间很短,现在他出去吃饭了。我请她在给他留张条,事情很急,他六点以前可以在办公室找到我。她许诺一定照办,语调听上去几乎可以说很温和,她当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也许我那急切的声音感动了她,或许她猜想我为自己的私人剧场或是芭蕾小组急需一笔补贴呢。我一直守在写字台前,要是临时需要离开办公室,我就把听筒拿下来,这样打电话的人就能听到忙音。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我心中升起了一股难以定义的东西,它要比我那无法控制的颤抖强大许多。我把每个细节又思索了一遍,往他那儿又打了一次电话,主要是出于一时的恐慌,因为我突然意识到,那位卡尔肯布鲁克小姐,也就是在我们初次相识的那次舞会上陪伴过他的那位年轻的金发女郎,也许爱上他了,那她就会截住所有私人电话,可我又无法绕过她。她的声音颇友好,甚至透露出同情,她说,我专门又提醒过他一次。我好像中了邪,什么别的事都不能想,甚至无法再整理文件。幸亏这天既没有会谈也没有什么急事等着办,这种轻松感是我在那种彻底呆滞状态下唯一能感受到的,而呆滞逐渐变成了疲倦。当我找自己的东西时,四肢已经僵硬得几乎不能动了,我找不到自己的梳子了,机械地挨个打开所有的抽屉,直到我想起 24 小时前把它放入了自己的手提包,一起放进去的还有香水、衬衫和其他东西,留在抽屉里的只有擦手油。我无法相信做这件事的竟然是我,尽管我能清楚地看到穿着红色套装的我是如何既充满爱意又不动声色地把写字台收拾完毕的。这是昨天晚上才发生的事,我对自己小声自语道,但事情无法挽回了,我不会再一次收拾行装的。结束了,我在一张纸条上写道,但这也未能引起我的任何反应,我想这时至少哭一鼻子大概也算是合理的吧。但我只是感到无限疲倦,就好像几个星期没有睡过觉似的,一整天来的所有幻想——去他办公室、站在他门前、给他老婆打电话、拿着箱子站在他家门口等他——都烟消云散了。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了,连饿或渴的感觉都没有了,甚至不想抽烟,剩下的只有疲倦。我既不怕恩斯特也不怵回家,甚至不担心以后日子怎么过。 我往办公室门边的镜子里望了望,看到的是一张麻木的脸。我把大衣放在了车里,但走过停车场时却丝毫不觉得冷。 我的手表也忘在了办公桌上。我慢慢开车回家,机械地,但小心翼翼,在每个十字路口都等着绿灯亮了才继续开,换挡杆有两次滑出了手,因为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各家商店正在关门, 天上下着细雨,一家连锁面包店分店门前一位年轻姑娘在半黑的天色下扫地,一切都秩序井然,面包店的女老板晚餐时会在餐桌旁见到她丈夫,我也开车回自己家,我甚至连不舒服的感觉都没有。回家的路很长,哪怕再长一千倍也无所谓,也不会改变现状,我已经平静了,不再有祈求,也不再有希望,我既不愤怒也不悲伤,我已经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个被人遗弃了的女人,她现在正在回家的路上。我甚至没有一张自己的床,但自己的床会有的;也许恩斯特正在采取措施,在我们办公室——也就是二楼向着街道的那间放着我们文件夹的小屋——的沙发上为我准备个睡觉的窝。也许我们会继续睡在婚床上,就像我们过去 20 年中那样。睡在哪儿其实并不重要。

我自然先装傻。我让他等了一会儿,然后吃惊却不困惑地问,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呢。这与您女儿有关,他说。侦查结果让我们目前得出的推测是:不排除是一般车祸,肇事司机潜逃,但也可能是蓄意杀人。我表示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们认为,它继续说道,可能有人故意撞了这个男人。您是说有人知道他是谁?是的,他说,我们这么认为。这我听明白了,我说,可这与达妮拉有什么牵连呢?

三周以后我又见到他了,是在一次为全市各社团举办的大型活动上。恩斯特要在这次活动中发言,从夏天起他就在准备发言稿,还在我尝试离家出走之前,我就已经多次读过他的演讲稿并把最不堪的笑话删掉了。这对他是一次重要的亮相,他买了一身新的深色西服,我知道他不会让步的,我必须陪他出席这次活动,哪怕仅仅是避免别人说闲话,尽管还没有人说什么。我们俩很慎重,没有人会知道或猜到点儿什么。即使这样恩斯特仍然认为我得陪他参加这次活动,我也不觉得这事有多难。我人在心不在地坐在那里,直到我在大厅的另一头认出他来时我才开始浑身发抖。他自然是来致开幕词的,也许我们还要冤家路窄地相遇。后来还真是如此,原因非常简单:我穿过一排排的桌子向前厅走去,想去洗手间,这时他与另外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迎面走来。他们正在聊天,他看见了我,点了点头,就像人们通常与想不起名字的熟人打招呼那样。原来这对他来说竟是那么容易,在厕所里我为自己从未能呕吐过而感到遗憾,尽管我嗓子里、胸口、身体更深的部位都让我感到恶心,可我就是吐不出来。两个曾经相爱过的人竟可以这么形同路人地擦肩而过,我从未认为这是可能的,但现在我居然见怪不怪,他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尽管这让我无法理解。当我回到我们坐着的桌旁时,扎比内让我看他今天把自己夫人带来了,她会盯牢他的,她说。尽管我什么也没再问,她却竹筒倒豆子般把她知道的全告诉我了:卡琳当然知道他有外遇,不过她很理智,没有又哭又闹。她和卡琳有一位共同的朋友,卡琳与这位女友无话不谈,卡林认为遇到这种事兴风作浪是最不明智的,男人就像猫一样,哪有不粘腥的。他是个好父亲,此外也是个好丈夫, 10 年以后他自然也就老实了。我得承认,扎比内说,这么大度我就做不到,其实她的观点是值得钦佩的,而且她说的话也在理。她当然可以把自己丈夫的事搞成丑闻,但这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只会让家里硝烟弥漫,要是弄得分手了,反而丢了丈夫。他也知道在她那儿能够得到什么: 14 家分店,神经强健得像头大象,两个可爱的孩子,一句话可以一生衣食无忧。要是他采取极端行动,那他才傻呢!我对她的话未加任何评论,我已经麻木了。剩下的只是一个身子,这个身子会说话、洗澡和穿衣,一个有名有姓的工作用身子。我拖着这个身子回家,我似乎能像个旁观者那样观察自己,我到点儿吃饭,到点儿睡觉,到点儿又起床。

恩斯特自然没有原谅我,他也没有理由原谅我,因为我死不悔改。最后我当然深陷困境,身不由己,但我陷得如此深,以致都无法说出:对不起,我希望此事没有发生过。他家里有个老婆,这个老婆为另外一个男人而痛苦,他凭哪点儿应该原谅我?我无法彻底忘掉米夏埃尔,很久以后我才发现,就是菲利普我也未能完全忘却。我能够想象一种没有达妮拉、没有恩斯特、甚至没有伊尔米的生活,但无法想象我的生活中没有菲利普或是米夏埃尔,事情已经发生了,是无法改变的,我又没有那份精力撒谎的。我尽量避免去那些可能遇到他的地方,我的理智仅够我做到这一点的,再说我也不愿再见到他,不想再受到他的冷落,我确实明白他的意思了。夜里我躺在恩斯特身旁,但人仿佛仍旧置身在那辆 100PS 的奥迪车中,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分分秒秒地苦熬着,直到他爽约。恩斯特把我那面镜子从车中拿了出去,不知放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也不打听。也许他以为那面镜子是米夏埃尔送给我的呢。达妮拉和伊尔米尽量不打扰我们,她们对待我就像对待一个病人,但恩斯特也受到了特殊照顾,家里笼罩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慈悲气氛,这让我们不断意识到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毁坏了。我不知道恩斯特是不是在折磨自己,但我毕竟庆幸他不知道事情的细节,这让我们两个人都不那么难堪,虽然我们俩这个团队已经解体。我早晨一如既往地与伊尔米、恩斯特和达妮拉一起吃早饭,我喝咖啡时放牛奶,往面包上抹果酱,顺便听听广播中有关堵车的消息,然后准时开车到办公室。晚上我们也同过去一样一起进晚餐,只是我没什么可惦记的了,所以我有时会喝高了。恩斯特的宽容是带刺的,他不指责我,而是像观察敌人似的观察我,偶尔他会找到机会意外地让我难堪。他会把自己的内裤随手扔到地上,我得替他捡起来,要不然伊尔米就得为他捡;当着我的面他会大声打嗝;我已经躺在他身边时,他才在床上卸下那条假腿。他不再问我是不是困了,而是自己上床去看什么杂志,一直看很长时间,间或我在床下能发现性杂志,为了怕伊尔米看到这些杂志,我总是悄悄把它们扔了。要是他想喝啤酒的话,就用无从商量的口气对我说:去给我拿瓶啤酒来!过去我所习惯的建立在平等基础上的亲切,现在变成了对女奴的颐指气使。有一天早晨我发现,过去几个月中我买的内衣裤都被扔到垃圾桶里了,衣服上还被倒上了咖啡渣滓、烟灰和两个苹果核。我没有生他的气,反而觉得轻松了点儿,但我问自己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要是在社交场合,他的举止则像过去一样无可挑剔,他帮我穿大衣,替我开门,谁也看不出我们之间的不睦,只有我能看到他那呆滞的目光,只有我看到他在暗中数着我喝了几杯了,只有我害怕想到回家的路上他开车时往往像死鱼一样坐在我身旁,折磨着手中的换档杆。达妮拉长大成人的速度快得让我害怕,她觉察到我们之间的权力关系发生了变化,现在她有什么愿望只跟恩斯特说。她晚上常去一家名声不好的迪厅,恩斯特从来也不阻拦她,要是我说出自己的顾虑,他就会用那样一种眼光看着我,就像看见一只动物突然匪夷所思地开口说话了。他又开始讲那些我早就禁止他讲的笑话了,那些不正经或是愚蠢的故事让他欲罢不能,看到他身边的那些男人被他逗得捧腹大笑,他得意非凡。他的面部表情变幻莫测,有时他的评论不光让我一个人目瞪口呆。他身上那股肆无忌惮的劲儿就像皮肤病似的令我避之唯恐不及。但他受到大家爱戴,人们就是期待着他能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开心,他给大伙儿讲的故事令大家既感到有趣又觉得吃惊。在大庭广众间他常把我搂在怀里,有时他的手会滑到我的胸部,以致我不得不把他的手推开,或是干脆站起来走掉,以免遭到他人嘲笑。在这样的傍晚我就猜到接下来还会有什么节目,用他的话来说,我又该献身了。我也无力反抗,又有什么理由反抗呢?我跟他住在一个屋檐下,我们是夫妇,只要他还没有把我赶出家门,我就有某种义务。同房时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完事后我们彼此都不再碰对方一下。这一切都无法让他与我和解,没有什么能让他原谅我,也许只有寄希望于时间了。我也没有什么别的计划了,有时我想只身一人搬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去,但这不过是一闪念,我甚至都没有打电话到别的公司求过职。我躺在那里盯着闹钟,有时我想起我们的蜜月旅行,偶尔我很想知道他如果想起那段时光会忆起些什么呢?也许是那些和来自鲁尔区的人一起在酒吧度过的快乐夜晚吧,也许他会想起我们在一起的那个相当复杂的初夜吧,因为他有一条假腿,而我又没有任何性经验。但我从未问过他。

他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我又问了一遍:这一切与我的女儿有什么关系?我们的侦查证明,他说,您女儿与死者有深交。我们调查了维尔罗特先生的职业和私人生活,以便找到可能的杀人动机。可达妮拉对你们的工作能有什么帮助呢?我仍旧平静地问道。您女儿和维尔罗特先生,他回答说,关系不一般,可以说非常好。这我知道,我果断地说。我并不随时追踪自己女儿的生活作风,但她跟谁关系密切我还是知道的。您女儿还未成年吧,他问。还差一个月,我说。但我是她的母亲,她住在家里,还在上学,这与成年不成年没有关系。她常与维尔罗特先生一起出双入对,他不动声色地说,甚至在夜晚和清晨。她夜里有时很晚才回家,她很喜欢跳舞,我承认道,然而却开始有些慌乱。她去过维尔罗特先生家,他强调说,根据他雇员们的证词他们俩有那种关系。这就是您女儿吗?他边问边向墙边走去,那里挂着一张她的照片,是去年夏天照的——达妮拉着三点式泳装在大加那利岛的海滩上,她把这张照片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恩斯特。是的,这是她,我说,我说话的声音显得心烦意乱。那就是她了,他故意不看着我,然后继续说道:我们在死者的住宅中发现了许多照片,上面都有您女儿。是那种,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裸体照。这我不相信,我声音颤抖地说,这我根本无法想象。我给您留下一个信封,他小心地说,如果您愿意看看里面的东西的话,您就可以自己确证是不是这么回事了。您女儿还在参加班级旅游?是的,我说,到星期三。这你们也调查出来了。我想跟她谈谈,他说,并给我留下了一张名片。请您转告她,跟警察总署的我联系。但我还是不明白,他站起身的时候我说,她一个孩子对你们能有什么帮助呢?您女儿可能会提供我们从别处无法得到的信息。我们必须尝试各种方法,在这种氛围的圈子内很难开展调查,因为几乎人人都有要遮遮掩掩的事。连我女儿都有该遮遮掩掩的事了,我寻思着,但她肯定不会费力这么做的。在这点上她像她母亲。

我恍恍惚惚地过着日子。我从未试图让恩斯特原谅我,他也绝不会原谅我的。但长期扮演蔑视者的角色,这对他来说太累人。他在日常生活中对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呵护有加,不时还蹦出几句恶言恶语,可他本质上是个善良的人,他的本性胜过了他的意志。他也没有缘由再妒嫉了,这一点他清楚,另外他也不愿意跟一个满脸痛苦的人一起吃饭、睡觉、同房和参加各种庆祝活动。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相处始终还是挺困难的,但我们几乎没有独处的时候,尽管达妮拉很早就走她自己的路了。她常常吃早饭的时候就已经浓妆艳抹了,身着超短裙,上衣又小又紧,我不知道该如何看待她的衣着。我无法想象,一位 16 岁的姑娘能隐约揣测出一个男人对这种轻佻的打扮会做出什么反应。有时我在她藏在衣柜里的那些幼稚的小册子中读到一些关于舌吻和避孕的文章,还有什么“第一次真爱”,都是些既简单又直白的东西,我试着回想自己当年情窦初开的时候日子是怎么打发的。当我跟雷娜特谈起此事时,她笑话我跟不上趟儿。跟今天的姑娘们比起来,她毫不怀疑地说,我们就都是贞节烈女了。她女儿在她离婚后就住进了寄宿制学校,只有假期才回家。这大概让你觉得无法相信,她说,可她们已经不是孩子了,跟我们那时候比她们今天要多试几个男朋友,所以她们也更自信。你不用替她们操心!经她这么一点拨我的顾虑几乎烟消云散了,剩下的那点残余我得自己解决。如果我试图和达妮拉谈谈的话,她只是冷酷地盯着我看,也许她和我一样无助,但从外表上看她给人一种印象,好像她已经能够对自己负责了。我问自己,对她这么大的姑娘来说这意味着什么,但我没有问她,因为我害怕听到她的回答。她有时带女同学们回家来玩儿,看到她这些同学我的心安下不少,她们都穿着紧绷在腿上的裤子和毛衣,抹着睫毛膏、勾着眼线,可是如果我走过达妮拉的房间的话,就能听见她们在谈论对数、英语单词和“ 10b 班的那个甜哥儿”。她们不过是刻意模仿流行偶像的孩子。而且我最终也知道自己的权威已经丧失殆尽了。有一次达妮拉夜里醒来,遇到我一个人坐在厨房喝一瓶红酒,喝得舌头都大了。她也听到过伊尔米和恩斯特讨论我喝酒的事,伊尔米总是为我担心,恩斯特起初刁钻刻薄,后来慢慢意识到自己的“责任”。这才让我去莱姆库尔医生那里就诊,在他的诊治下我的状况稍有好转,当然也是因为害怕去戒酒诊所。一晚上不喝酒对我来说是根本无法想象的,我要一直喝到对影成三人的境界,然后就这么懵懵懂懂地一头栽倒到床上。我肯定早就不怕别人发现我醉酒了,而且也不在乎借酒浇愁愁更愁。在喝干第二瓶后我才会有给米夏埃尔家打电话的冲动,有一回我还真打了。我没有想达到什么目的,我也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我只是想给他们俩捣捣乱,我想让他忆起我的存在,或许我也想听听他的声音。可我偏偏不走运,电话铃响半天后来接电话的是她,我马上就挂断了,心怦怦直跳,同时又为自己的壮举而自豪,就好像我通过了一次勇气测试似的。我想象着他当天夜里就得盘问他,因为她肯定猜出是什么人打的了——当然不可能猜出是我,但或许猜到是另一位,我的下任或下下任——我希望他这个晚上会睡不着觉,想到这儿我又愤怒地给自己满满地斟了一大杯。

这段时间雷娜特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她给我讲她那两位丈夫的事——每次离婚她的经济状况都大为改观——她能惟妙惟肖地模仿他们,她身上的活力甚至能感染我。我也向她讲述了许多,有些事讲出来后也就了断了,仅仅因为我用语言把它们表达出来了。恩斯特不愿我跟她过多来往,他像许多喜欢讲笑话的人一样缺乏幽默感,雷娜特的笑声让他感到恐怖。尽管她很注意自己的外表,可根本不在乎好举止。她天不怕地不怕,只是想再钓上个男人,所以我常陪她去酒馆和酒吧,她一个人去不方便。在 L 城机会不多,所以有时我们去 F 城,也常光顾“孤独的心”啤酒馆,那里每张桌子上都安装了电话,舞池上方闪烁着水晶灯打出的光束。在那儿我一般不喝酒,因为返程要开很长时间的车,所以恩斯特毕竟不能说是雷娜特引诱我喝上了酒,别的事他就不知道了。我对他说我去雷娜特家,他绝不会想到跟踪我的,相反他很高兴我不把她带到家里来。 L 城只有两家我们可以去的酒吧,均设在两家高档旅馆里,在那儿我也不必担心会遇到熟人。在三皇旅馆我们开始坐在高高的吧椅上,但如果穿着裹在身上的裙子要想坐上去很费力,后来我们就换到一个角落去坐了,从那里的扶手椅中我们把一切都尽收眼底,别人却不容易看到我们。如果雷娜特对哪位感兴趣,总能找到机会与他搭讪,她甚至肯屈尊去向别人讨香烟抽,反正她也不在乎好举止。我对他说自己正在戒烟,她说,这样马上就有了可谈的话题,他会获得一种正在帮助我脱离泥潭的美好感觉。我们往往三个人坐在一起,我听着那些出差路上和三星级旅馆里的故事,还有冬季运动和威士忌种类,墨西哥与美国,从来未谈及的只有妻子和孩子。要是我觉得那位候选人不值得讨论,那我也会向他要支烟抽,下面怎么进行就是雷娜特的事了。我的直觉很好,她说,正因为你对这些男人没有特别的兴趣,所以你对他们的评价要比我客观。此外你太怕失望,这会令人感觉敏锐。在她拿不准的时候,要是我向这个男人要了一支烟,那么这个晚上经常是很快就结束了。但有时她对我的暗示也不买账,而是一直坐在那里,直到我起身告辞。然后我就自己一人开车回家,一路上想象着事情的结局,而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第二天我可以从她嘴里得知事情的真相。雷娜特的坦率是一点儿不留情面的,对自己也是如此,这样我就能听到各种场景:不识相的评论、半途中止的做爱、喝高后引起的阳萎、夜里三点被人轰出来,给了一张打车用的 10 块钱。也有好一些的良宵,但从未发展成什么长期的关系,直到那天晚上,那是个对我也很重要的晚上。

那是在三皇旅馆,我们坐在角落里,从那儿观察着酒吧。一位留着小胡子的五十多岁的胖男人引起了雷娜特的好感,甚至我也觉得他不错。他身上流露出一种安宁的气质,看上去显得很正派,同时又好像不是特别开心。他没有抽烟,这么一来就没法以讨烟抽为借口来接近他了。我们试着想别的招法,但越是挖空心思,这事就让我觉得越难堪。他不是那种诡计多端的人,我说,这样你反而让自己变得可笑了。那我就对他实话实说,她最终下了决心,站起来径直向他走去。我看到他们交换了几句话,然后一起回到我们选中的角落。您的朋友认为我看上去很孤独,他与我握手并做自我介绍时说,她说得一点儿没错。他是来自 M 城的房地产商,刚刚在此看了一处比较大的房产,但生意没谈成,所以今晚只好在这儿消磨一下时光,明早他就回 M 城了。那份合同没签下来,一杯杯地喝白兰地肚子倒是快长出来了,他说,我确实该与您二位一起喝杯葡萄酒了。

他是第一个马上谈起自己老婆——是已经离了婚的老婆——的男人,这让我对他另眼相看。雷娜特的感觉没错,他孤独,还有一丝悲伤,雷娜特充满激情和热心地把他从那份孤独中拽了出来,这让他很折服。我们高兴地坐在一起聊天,当旅馆门再一次打开时——此时已是午夜——我女儿走了进来。

她身穿一件很袒露的连衣裙,我根本没见过,这件连衣裙不是她借的,就是她一直背着我藏着的。连衣裙上镶着闪光的金属小片儿,领口开的低得不能再低,令人好笑的是她的胸部还基本没有发育成熟呢。此外她还穿着后跟极高的高跟鞋和黑色的透明连裤袜。她身旁的男人很健壮,透着一种粗犷的帅,身上的西服显得有些紧。他个子很高、宽肩膀、古铜色皮肤,就好像刚刚从伊维萨岛回来或是刚从阳光吧的长椅上下来似的。他深色皮肤,半长并有些打缕儿头发披散在领子周围,旅馆酒吧的人造光把他的白衬衫照得雪亮,同时让他的大白牙在笑时显得更加明显。他搂着达妮拉向酒吧走去,她背冲着我们在那儿落了座。我看到他马上点了一杯含酒精的混合饮料,她则要了一杯香槟,他们相互碰杯,他把一只手放到她的大腿上,还把她的裙子往上撩了撩。这个动作让我感到毛骨悚然,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个动作都显得沉着老练,它向别人宣告这个女人是属于我的,同时却又显出完全的冷漠。做这个动作的那只手是一只保养得很好、甚至可以说是修长的手,这要比牲口贩子的粗大的手更可怕。他手上戴着一只镶有宝石的戒指,我从我坐的地方甚至能看到这枚戒指。我还看到他把手从她的大腿上拿开,又伸向她的脑后,抓住她的头发摇了摇,就好像她是只动物似的,她丝毫没有反抗,而是笑着闭上了眼睛。我连想都没想她可能会看到我,我既感到吃惊又觉得厌恶,因为这简直就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我女儿,午夜在一家旅馆,穿着一件十分暴露的连衣裙,身边跟着一个男的,他对她的举止就像是个皮条客,而她看上去则如鱼得水。她把双手放在吧台上,把玩着一个打火机,他向她耳语了点儿什么,她笑了起来,重新抿了一口酒,把裙子往下理了理,接着又让他把自己的手推了回去。雷娜特发现了我呆若木鸡,却不知道什么原因,她没有看见他们两个进来。我说自己刚刚想起来明天办公室还有点儿棘手的事等着处理,让他们不要顾虑我。我决不会站起来走掉,我想看看这场戏怎么收场,想亲眼看看我无法相信的事。那个男人在玩弄着达妮拉的金项链——那是她 16 岁生日时伊尔米送给她的礼物,他用手指缠住项链,拽着它让她的脖子随着他的动作前后摆动。她显示似乎要反抗,但却又容忍了,后来她舔起他的食指,然后他的手就松开了项链,又放回到她的大腿上。酒吧侍者在别处忙着,客人们都有自己的消遣,似乎没有人在观察他们俩,另外他们的动作也太小,不足以引起别人的注意。我感到这个男人对分寸掌握得很好,他不想因为什么过分的动作在这里给自己惹麻烦,但他已经快要出圈儿了。他贪婪而又满不在乎地吸了几口烟,然后把剩下的一截儿扔进了烟灰缸,它在那儿继续冒着烟,直到酒吧侍者把烟灰缸端走。他用鞋在酒吧高脚凳的细腿儿上从上向下蹭着,同时用手在她的后背上抚弄着,她低着头,静静地坐在那儿,她那裸露的胳膊肘紧贴着自己纤细的腰肢。她又喝了一杯香槟,但毫无醉意,这我能从墙上镜子中她的形象上看出来,有时也能从她的侧影中。那个男人付钱时,她在手包里翻腾了一会儿,找出口红补了补妆,然后他们俩一道向外走去,她穿着高跟鞋走路一扭一扭的,他用手搂着她的腰,门卫替他们打开了大门。我听见外面响起马达声,对他们两人来说这一夜肯定还没有结束呢。

那些照片实在可怕。最无伤大雅的一幅照的是达妮拉劈着双腿躺在一张罩着黑色床罩的床上,大腿上摆着一只泰迪熊。她在笑,好像有些丧失理智了,她的手指上戴着塑料指环,腰上缠着一条金链子,此外就一丝不挂了。另一张照片上她在装扮一只狗,脖子上戴着一个皮项圈,跪在那儿,相片是从后面拍的,但她把脸扭向镜头,而且伸出了舌头。许多张照片拍的是她的背影,人们能够看到她那泛着红色的金发,它们呈流苏状地披在肩上。她躺在那张黑色的床上,腿有时劈开,有时并着,有一张上她用手扶着屁股上的一只长毛绒青蛙,这只青蛙冲着镜头狞笑着。人们在本不该看到黑影的地方看到了黑影,这么年轻的姑娘的皮肤看上去却已不清爽,就好像其结缔组织现在就已经经不住闪光灯的照射了。这些照片都很随意,尽管摆了不少姿势和用了各种长毛绒动物作道具,如果照片上照的不是达妮拉的话,我会认为它们既可笑又没品位,只是些蹩脚的破玩意儿。但那上面照的是我女儿,有腿间夹着玩具的,有在浴盆中胸上摆着戏水小鸭的,有正舔一只泰迪熊的脸的。那是我女儿达妮拉,还有一个月她就成年了,到那时候我对她将是爱莫能助。

早上我常听到她用钥匙开门,然后拖着疲倦的脚步向楼上走去。我看到她的黑眼圈,但我不知道该怎么管她。当她有一次提出中学毕业前就想从家里搬出去时,我在她的房间里同她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我说我知道那个和她一起过夜的男人,如果她不想失去自己祖母的话,那她最好是再装一段儿时间的乖中学生。她根本不问我从哪儿知道的这件事,而是从我身边走进了浴室,然后往澡盆里放洗澡水。但从她后来的表现我发现自己的威胁还是起了作用。我因着急和伤心而情绪失控,我们俩的关系向来不睦,互相也根本不了解,但只要我想到,我的女儿落入了一个皮条客的魔爪,我就觉得要发疯。我与雷娜特谈起了此事,但她正喜出望外地准备着搬家,搬到 M 城她男朋友那儿去。她根本没当回事地说,那你就找那个男人谈谈,我也觉得这是上上策了。我没抱多大希望,但仍旧希冀着,如果我们当面锣对面鼓地谈谈,我作为来自排房住宅的女人,他作为来自黑社会的男人,也许他毕竟会收敛一些。我想如果我能使尽小市民的所有手段,也许他就会失去对达妮拉的兴趣,他大概会认识到,他们的“关系”是个错误,达妮拉不属于他那个世界,与他交往不过是个半大孩子的渴望,试验性地离开自己所熟悉的生活圈子。或许我能吓唬住他,如果他明白无误地发现我是不会允许他长期染指我女儿的,我会采取行动的。这些当然都不是什么新鲜的招法。但我见过这个男人,我相信钱在他身上不会起作用的。

她今天回来。她在蒂罗尔的校属乡间轮休所对此事一无所知,那里肯定没有德文报纸,更不会有 L 城的了,而且他们显然在小别的几天里不会互相打电话,再说要想打电话找到他肯定也不是件容易事,他毕竟是三家迪厅和两家袒胸酒吧的业主。我收集了几篇对那次事故的报道,把它们装入一个封了口的信封放到她房间里,还附了一张条,我在上面写道:亲爱的达妮拉,与维尔罗特先生的死有关,刑事警官——见所附名片——请你给他往警察总署打电话。我希望你不久能忘却这件事。爱你的妈。

我给他打电话。弄清维尔罗特出入什么黑暗场所并不特别困难,可要想打电话找到他就不那么容易了。我好几次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但毫无结果,最后我在晚上 10 点的时候在弗里德里希大街的一家酒吧找到了他。我是达妮拉的母亲,我开门见山地说,我想跟您谈谈。

他一点儿也没犹豫,他好像十分乐于与我交谈似的。这可以安排,他说,您愿意到我那儿去吗?我事先没有考虑过应该在哪儿见他。当然不能在我们家见他,我也不愿让别人看见我在一家咖啡店与他在一起,另外我也有些好奇。我们约好第二天见面, 6 点钟。穿一身海军蓝色套装,系一条不惹眼的丝巾,我在他住的楼前下了汽车。

那是一幢老式建筑,这种房子 L 城还有很多,底层又大又黑,有个很长的走廊,两侧有很多门。他的身材很高,开门时我几乎看不到他的脸。我们没有握手,他稍微有些调侃地说了声哈罗,嗓音很低沉,听得出是个老烟民。他把我领进了一间房间,里面挂着一些镶在塑料镜框中的女人画像,她们袒胸露背,其中的几幅被人用刺眼的颜料描画过。一张长沙发,外罩是浅驼色灯芯绒的,玻璃茶几两侧摆放着两把矮沙发椅。窗子下面有一辆小推车,上面摆着各种含酒精饮料,尽管为了镇静自己的神经我挺想来杯红酒喝,却还是只要了一杯水。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坐到长沙发上冲着我坏乐,他好像要把即将开始的谈话当乐子来享受,他甚至把鞋脱了,我看见了他脚上穿的白袜子和略呈灰色的袜跟。您跟我女儿很熟,我说,他依然狞笑着。我不赞成你们来往,您肯定知道她还在上学,她得准备中学毕业考试,我不相信这种连晚上都搭进去的耗时关系会有利于她的学习。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那浅蓝色的眼睛发出的目光十分冷峻。他上下打量着我,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我的珊瑚胸针上。他仍旧一言不发,对此我早有准备,我根本没指望他良心发现,因为我敢肯定他毫无良心。我只想扮演市侩母亲的角色,好败坏他的兴致。达妮拉的拉丁文成绩不好,我说,她得请家教辅导,您肯定也知道,如今中学毕业成绩好要比有幢独宅还值钱。我想唤起您的责任感,不要让这孩子陷入迷惘,达妮拉目前正处在人生最重要的阶段,这您一定能理解。他从桌上一个亮闪闪的金属盒中拿出一支香烟,点着了,仍旧不想表态。我们俩的好时光,我几乎是真诚地说,实际上已经过完了,可这孩子还得为未来着想。他更加注意地观察我,好像想估计我的年龄似的。我头一次为达妮拉长得一点儿都不像我而由衷遗憾,要是真像了我他大概就倒了胃口。最近这几年我的形象已经大不如从前,我的头发白了,由于染发头发失去了光泽,而且过度抽烟喝酒也留下了痕迹,我的嘴边有几道大褶子,下巴也不再轮廓分明,体重也增加了。一句话,我几乎变成了城外的大妈,我从来都没想变成这样。他仍旧让我说着。我到这儿来不是想威胁您,我说,但您大概也知道,与未成年者有性关系已构成违法行为,如果您不终止与达妮拉的这种关系,我将采取相应措施。我丝毫不怀疑他懂得了我的意思,他看上去头脑清醒、冷酷无情、十分精明。他的脸因生活放荡透着有些憔悴,但他的身子却仍显得生机勃勃,他看上去无比自信。尽管他刻意表现得很随便,却流露出一种紧张,好像他随时会蹦起来做出点儿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事似的。我听着自己的声音如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希望别人不会发现我的颤音,这种振颤就像浪潮一样一波波向我袭来。我等待着他最终好歹给个答复。结果他更深地陷入沙发中,懒洋洋地斜靠在那儿,翘着二郎腿抽起了烟。您说的都很动听,他说,这母子之情颇让我感动。中学毕业确实是件好事,可从我身上您也可以看到,没这张文凭也能混得不错。达妮拉尽可以去背诵拉丁文单词,这我并不反对。可如果她更喜欢别的事,我也不能阻止她,对不对?说到这儿时他还几乎不动声色,现在他向前探出身子,直视着我的眼睛说道:我告诉您,她乐此不疲。他狞笑着又靠回沙发靠背。所以我对您的威胁丝毫不感兴趣。达妮拉马上就成年了,那时没有谁可以再给她立规矩。如果您干涉我们的事,那您就等着瞧吧。您的宝贝女儿“孺子可教”,在我这儿她比在学校里更可塑。她根本不会想到去控告我。相反,她在我这儿学到很多东西,我对她的培训才刚刚开始。然后他站了起来。我感到一阵恶心,跟在他身后穿过黑暗的走廊向门口走去。当我想从他身边走过时,他抓住我的胳膊肘向我耳语道:您应该感到高兴,您女儿在我这儿经历的,您这样的女人只能梦想而已。

这次雷娜特还能安慰我,如果说我还可以安慰的话。我按门铃时她几乎已经整装待发,第二天搬家公司的车就要来拉东西,她就要开始在 M 城的新生活了。我还没来得及脱掉大衣,就倒在门边的地上了,我号啕大哭,这辈子还没这么哭过呢。她想方设法让我开口说话,但我哭得抽抽噎噎根本说不出话。我的嗓子里发出一种怪声,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声,这声音好像不想停止了。我不知道这样半躺半坐地在地上呆了多长时间,雷娜特一直搂着我、扶着我,但我就是平静不下来。她总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我就是几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好长好长时间我才说出了那句实事求是的话:她不可救药了!雷娜特给我拿来一杯科涅克白兰地,把我拖到一张沙发椅里。你根本无法想象,雷娜特,我不断自言自语,没人能想象他是个什么样的大怪物。他不爱她,他不需要她,我甚至深信他也不渴望得到她。那他想跟她干什么呢?雷娜特不理解地问。他训练她,我说,他把她训成了一只兽,像豢养一只动物那样养着她。他让她对自己产生了依赖,这才是他唯一感兴趣的事。事情远比你所能想象的要糟糕得多,性事根本不会让他真正动心,这我感觉到了,他对什么都不会动心,他只想拥有控制她的权力,我相信他已经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他丝毫也不害怕,完全肆无忌惮,他可以信任达妮拉。我发现他成功了,她依赖他,她不可救药了!

尽管如此我当然还是和达妮拉谈了一次话,是雷娜特鼓励我这样做的,可她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建议我这样做的,她没有见过他,没与他交谈过。我是在学校门口截住达妮拉的,我请了假,想跟她去什么地方郊游并顺便谈谈这件事,因为我不想让伊尔米感到我们有什么事瞒着她。达妮拉沉默地坐在我身旁,面对敞篷车迎面而来的气流她闭上了眼睛,当我问她我们该去哪里的时候,她耸了耸肩,用嘲讽和尖刻的语调说,妈妈,你在什么地方进行说教其实不都一样吗?一段时间以来她一直把这种腔调运用得炉火纯青。要是不去很远的地方,我们就能早些结束这次不愉快的谈话。可我还是向山上的大林务所方向开去,那儿是散步的好去处,我甚至建议去吃冰激淋,但马上又觉得自己挺可笑的。我们到这里来,正是因为世界上任何冰激淋都已经无法让达妮拉欢欣鼓舞了,尽管坐在我身旁的她身材苗条得还像个孩子。我在森林边散步的路起始的地方停了车,我们围着湖走着,我试遍了各种劝说方法。我一点儿也没责备她,也没对她进行说教,后来我甚至向她讲述了我与维尔罗特的会面,这个男人的冷漠,以及我所感觉到的他对她的毫无兴趣,他说话时的犬儒主义腔调。可我说的这一切只是让她感到无聊,我打动不了她。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她既不谈自己,也不谈他,只是像局外人似的听着我说,时不时像个男孩子般地用手中的一根枯树枝抽打树木。她穿着牛仔裤和深蓝色的毛衣,看上去像 15 岁的孩子,只是她的眼光中已经失去了童真。我觉得,妈妈,你是嫉妒,当我们又回到车旁时她说道。说这话的时候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今天她去了警察总署。一早那边有人打电话过来,因为谈话时间得推迟一小时,否则我根本不会知道此事。我提早下了班,因为我希望她会向我讲述点儿什么,可她一声不吭地坐在晚餐桌旁,慢慢搅动着茶杯中的茶,眼圈因哭泣还红红的。恩斯特去参加合唱队彩排,伊尔米很早就回自己屋里去了,结果我收拾了餐具,束手无策地在厨房里闲坐着,她则在楼上浴室里折腾。她从小就喜欢在水里呆着,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们偶尔会一起洗澡,要是有只塑料鸭子或是青蛙向她漂去,她会高兴得大叫。

在湖边散步后我试图与恩斯特谈论此事。我没提在酒吧里见到过他们俩,只说是在一家冰激淋店见过他们在一起。我告诉他,达妮拉已经很长时间夜不归宿了,而是早餐之前才脱掉鞋溜上楼来。我向他讲述了我去维尔罗特家找过他。我没有谈及我所感到却无法证实的情况,只是谈了谈能够证实的那些让人糟心的事。可他不相信我的话。要是一位 17 岁的姑娘在光天化日之下跟一个男的去一家冰激淋店吃冰激淋,他说,这还构不成跟踪她的理由。而且说到我判别男人好坏的能力,那我自身生活中的变化就最能说明问题了。他女儿什么时候回家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此外他在不久前还跟达妮拉进行过一次长谈,她向他讲述了自己上大学打算学什么,还打听了给她上大学用的存折上有多少钱,总之她显得很理智。看来说不上这孩子需要帮助,就算需要的话,肯定也不需要她妈的帮助。

我又变得神经兮兮了。本来我已经能很好地把握自己了,可自从我与维尔罗特谈过话后我的神经就又脆弱起来了。有时我觉得就好像有人在用砂纸打磨我的太阳穴,整个脑袋都疼。即使夜晚不喝酒,早晨起来也是头晕脑胀。我老得不停地找东西,多数情况下是找钥匙,然后是找我戴了多年的眼镜,还找钱包。我的手提包变成了敌人,我老得不断地在这个黑皮子的包里面翻腾着找我当时正需要的东西。我的缺乏耐心让我自己都受不了,我对买东西时的等候都不耐烦。我不信任地看着别的男人的脸,问自己他们是不是也能干出像维尔罗特那么下作的事。我经常病态地读错字:把“幽默”( Humor )看成了“肿瘤” (Tumor) 、“面包” (Brot) 看成了“死亡” (Tod) 、“北面” (Nord) 看成了“谋杀” (Mord) 。达妮拉对我的态度是既忍耐又反感,但她毕竟感到我在为她担心,可她大概更觉得这很可笑。她丝毫没有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仍旧是早上才回家,仍旧去上学并做作业。伊尔米仍旧什么都不知道,恩斯特仍旧对一切视而不见。她很精明,面对她老爸总是特别小心,每天晚上她都能想出一个离开家的借口:准备课堂测验、看电影、与女友们去吃冰激淋、同学过生日。她走时身穿牛仔装,回来时大概也会穿着牛仔装回来,其间她身上穿着什么——如果说穿的话——我只能揣测了。维尔罗特从不往我们家打电话,也从不以任何方式露面,要不是当初在酒吧看到过他们俩,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呢。

后来有一天早上我发现了她脖子上的印记。达妮拉在餐桌旁发现了我的目光,她脖子上的小围巾歪了,她在伸手拿咖啡壶时看到了我那吃惊的面部表情,马上把小围巾拉正了。开始时我以为那就是吻痕呢——我们年轻时这种印记就叫吻痕——可它们却比吻痕要小很多,而且不止一块,几乎间隔均匀。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我头一次看到她的这种眼神。她有些不安,甚至没有坏乐。当她感觉到我在发愣,她自己也有点儿害怕,或者说狼狈和惊慌。我想在门口截住她,当时她已经穿好了带帽子的厚夹克,手里拎着书包。也许我由于惊慌对她盯得太紧,但看到她还没有根本不理我又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她最终还是从我身边溜了过去,只是嘟囔了一句没什么事,她几乎是从家里冲出去的。我把门关上了,然后开始寻找自己的东西,这段时间找东西已经成了一个折磨人的程序了,为了找齐自己需要的东西我几乎要跑遍所有的房间。我坐入车中,思绪万千,同时感到非常难受。我考虑着,如果恩斯特终于相信了我的话,他会采取什么行动呢? L 城很小,可以说是太小了,如果有更多的人知道了维尔罗特的行径,他就很难再胡作非为下去了。恩斯特几乎参加了市里的所有协会,他同管理部门的男人们一起打保龄球,我们合唱团有警察局的人,甚至有一位检察官。而且维尔罗特的迪厅和地下妓院的房子也只是租赁的,这些房子也有房主,也得有人负责发放经营许可证,那也就有人可以时不时地组织一次大搜捕。肯定能给他的买卖捣点儿乱,或至少让他的生意不那么好做,这样他在玩自己的小游戏时的乐趣就会大减。维尔罗特这类人一般是不会找还在背拉丁文单词的姑娘的,他是不会轻易动良家女孩儿的,这对他来说也太危险。也许他手里现在有个良家女孩儿,这孩子上过芭蕾课、还会弹钢琴,而且落入他手中时还是个清白女孩儿,不像他和他所认识的其他人那样来自底层,正是这一点给了他极大的满足。但知道这些也于事无补,我的话在恩斯特那儿已经没有份量了。

一个年轻姑娘闯到我的车前。我猛踩刹闸,轮胎在路面上磨出的声音大得只有在电视侦探片中才能听到。我紧握着方向盘,就好像事关我自己的生命似的。那姑娘站住了,直视着我,看到了我眼中的惊恐,我相信直到这时她才害怕了。她过马路时以为我看到了她,当时我还在相当远的地方,肯定我是开得太快了。我根本没注意到红绿灯,更没看见这位姑娘。我差点儿撞了她,她年纪和达妮拉差不多。

那时我初次萌生了这个念头,此后这个念头就再没有打消过。我沿着街边继续开车,浑身都在颤抖。那姑娘已经走远了,她好像根本没有气恼,也许她根本没有感到害怕,而只是看出了我的恐惧。我看到后视镜中自己苍白的面色,我看上去筋疲力尽,比实际年龄至少要老十岁。事故的起因往往都很不起眼:也许超速 10 公里,走神了半分钟,或是只有点根烟的功夫。这种情况下的瞬间往往难以测量,而且原因会如此无足轻重,以至让人觉得可笑和微不足道。大概是个意外。

确实是个意外。那是两个月以后,雷娜特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想约个下午见面。我们约好在希尔默糕点甜食店碰面,因为从那里去别的地方逛很方便,尽管我们俩都知道我们不会有空去逛街的。我事先去购了物,当我走进咖啡店时,看到她已经坐在我们最喜欢坐的地方了——角落里的沙发上。她有很多关于她那位搞房地产的丈夫的事要讲给我听,他们在找新住房,他们去美国度了假,他把她捧在手上怕掉了,他是个真正的绅士,还是那么诚实,但已经不再悲伤。她气色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穿着打扮也不像过去那么张扬了,这让她显得更有风度。她给我看了在 M 城和纽约照的相片,还讲述了她当房地产经纪人的尝试。这个下午本来应该会很美好。她看出了我的沮丧,可她不打听原因,也许她不愿再听那些破事儿了。但我觉得她是怕问我会弄得我更伤心。在我们喝雪莉告别酒时我几乎忍不住要号啕大哭,偏偏那个节骨眼上她去了洗手间,结果我也没哭起来。要不然我们肯定在那儿还要多呆一会儿。

街上杳无人迹,天下着我们这儿常见的毛毛雨,黄昏变得一片漆黑,所以不能说能见度特别好。也许正是由于这种天气我发现他时已经太迟了,但也可能是因为我心不在焉。

他站在马路边,就站在红绿灯旁,穿着一件绷在身上的雨衣,双手揣在兜里,脑袋有些缩着,大概是想躲避绵绵细雨。他身后的一盏街灯让我能清楚地看到他那刚毅的鼻子和贴在脑袋上的深色头发。他一个人,街上没有行人,也没有骑车的,这地方靠近工业区,所以没人来此地散步,附近也没有商店和树木,遛狗的都不来这个地方。我本可以做出另外的抉择,我只须停车、保持安静、什么也不做,这个瞬间就会过去。但这正是我认识他以来期待已久的瞬间,简直是天赐良机,就像是无法强求也不能招致的幸运,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偶然。人们把它称之为命运,如果它在适当的时候显现在某人面前的话,我认为它来得正是时候。那一瞬间,因看到有人站在路旁,我把车速已经降了下来,但当我看清是他时,我脑海中不禁倒海翻江,我想起了一切,最近这几周和几个月的事。人们说,临死时人的一生会像快速放映的电影那样再次呈现在眼前,我当时的经历就是如此,不过死掉的不是我,而是他。因为就在他穿行马路时我踩了油门,我在极短的时间把车速提了上来。我一直喜欢开快车,觉得过瘾,现在这种嗜好居然还派上了用场。我开着车向他冲过去,他连头都没来得及回就丧了命,也许他当时正想着什么事。我从他的侧面撞上去,连车都没倒,就是这么回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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