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啊,盼啊,多伦多的春天象一个含羞的少女,珊珊来迟。路边积了一冬的雪终于化掉了,一点点地退去的积雪在地上留下了一圈圈的泥痕,象树的年轮。
我太太的肚子也一点点地大了起来。一天,我听见她叹了一口气,说:“我终于看不见自己的脚了。”大概是由于我太太天天在家看书,听音乐,我女儿(当时我们已经从医生处得知小孩的性别了)性格很安静,很害羞,经常我太太告诉我说女儿刚才动了一下,而我急匆匆地把耳朵凑上去的时候,她就象跟我玩捉迷藏,躲在她妈妈肚子里一动也不动,于是我也一动也不动地等,比谁忍着不动的时间长,但最终失去耐心走开的往往是我。
女儿的名字我们早就想好了,我的姓,我太太的名,再加上我们相遇城市的简称,很有意义,念起来也很顺口,试着让医院的洋人护士念,尽管她的发音听起来有些怪,但基本上和中文差不多,于是名字就定下来了。预产期是五月初,日子一天天地近了,我们既兴奋又紧张,仿佛要迎接一位贵客,既盼望她到达的日子快来,又担心自己怠慢了客人。
医生说,为了顺利生产,在怀孕后期,孕妇要多散步。于是我们每天傍晚都沿着湖边从CNE一直走到Jameson Street。安大略湖开阔得象大海,一眼望不到边,但没有海边那特有的海腥味。春天的湖水清澈见底,近处泛着晶莹的绿色,远处呈现宝石般的蓝色,如果你看得仔细,蓝绿之间有一条长长的分界线。湖面上漂着白头的海鸥,绿头的海鸭,甚至还有长颈的天鹅,它们随波逐流,象一串串飘动的音符。虽然喂鸟是违法的,但我们有时忍不住会偷偷地喂,其中海鸥的吃相最难看,也很霸道,有趣的是它们能容忍其他鸟类,比如说鸽子啊,鸭子啊,分享它们的食物,可看见同类就气不打一处来,宁可放下嘴边的食物不吃,也要先把其它海鸥赶得远远的。海鸥这种鸟飞起来很漂亮也很潇洒,可落在地上就一副贼头鼠脑不招人待见的样子。天鹅恰恰相反,无论是在岸边吃食还是在湖面上游动,都姿态幽雅得象个贵族,但天鹅飞起来的时候,尤其是起飞,体态臃肿行动笨拙得象个小丑。
4月18日,我的岳母风尘仆仆从国内赶来了。毕竟这是我们第一次做父母,老人的到来让我们放心了许多。当天晚上,大概是因为一年多没见面了,她们母女俩人都很兴奋,用家乡话叽叽咕咕地聊了一夜,反正大多都听不懂,于是我就自己先睡了。第二天晚上,可能是由于我太太兴奋的心情感染了我女儿,她在她妈妈肚子里头沉不住气了,要急着出来见外婆,先是我太太觉的腹部有点疼,然后就“破水”了。我们一下了就慌了神,我太太打911叫救护车,我手忙脚乱地收拾去医院带的东西,衣服,毛巾,厚棉袜…忙乱之中我竟然忘记了带相机。
很快我就听见楼下传来了救护车的警笛声,随后两个五大三粗的Paramedics冲进屋,他们随便问了我太太几个问题后就把她架到担架上,抬上了车。我带着行李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如果不是司机提醒,我紧张得都忘记扣上了安全带。大概情况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紧急,一路上救护车甚至都没有拉响警笛,先沿着King Street往东,到University Ave 左拐,向北不远就到了Mount Sinai医院。
我太太先被送进了Assessment Room,里面还有一个待产的黑人孕妇,她已经睡着了,甜美地打着鼾,都快生了,还能睡那么香,心理素质实在让人佩服。护士来了,量了我太太的血压,心跳…不到十分钟,我太太就被送进了产房。产房里设施很全,甚至还有供产妇洗澡的卫生间。我太太身上连着好几根监视仪器的导线,通过仪器的放大,我能听见我女儿的心跳,每次宫缩,心跳就变快,宫缩越强,心跳就越快。
住进了产房,我女儿反倒既来之,则安之,不急着出来了,我们折腾了一个晚上,每一次宫缩,我太太就疼得浑身冒汗,开始她坚持不用止痛剂,后来实在疼得不行,就让麻醉师给她注射epidural。说是止痛,但注射止痛剂本身却是件很疼的事情,麻醉师在产妇的背部,大概是后腰的位置,扎入一根长长的中空的针管直到脊椎。开始我还站在我太太背后观察麻醉师消毒…后来实在是不忍心看下去了,我绕到前面,跪在我太太的面前,双手握住她的手,我能感觉到因为疼痛她在颤抖,我能看见她脸上挂着晶莹的汗珠,头发由于被汗浸湿了,一缕缕地垂了下来,我们四目相对,她的汗水或泪水滴在了我的脸上…多年以后我告诉我太太,那时候她脸上的表情我一辈子忘不了,那是我印象里她最美丽的一刻…
麻醉师装好止痛装置就走了,方法很先进,如果我太太觉得疼,就摁手边的按钮,止痛剂就会自动注射进她的体内。后来提起此事她就有些懊悔,早知道自己坚持不住,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打止痛剂?白熬了那么长时间的疼痛,就象一个被拷打招供的罪犯,不如一开始就干脆招了,省得挨打。
我太太的医生是Helen Ho,一个精神矍硕的香港老太太,据说是多伦多最好的妇产科医生。她那天早晨赶到了医院,看了一下就走了。大概上午10点多,护士检查觉得我太太差不多要生了,就赶紧给Helen Ho打传呼,很快医生就到了,护士扶着我太太坐在产床上,一阵强烈的宫缩,医生指挥我太太用力Push,我和护士在旁边给她加油鼓气…但几次宫缩过去了,孩子还没有生下来,我太太精疲力尽,医生说快了,让我太太喝些饮料,抓紧时间休息,等待下一次宫缩。大概11:15分,又一阵强烈的宫缩,我太太几乎用了吃奶的力气,尽管我们都能看见我女儿长满头发的头顶,但还是功亏一篑,医生安慰她说没关系,下一次就差不多了。11:20分,宫缩又开始了,大约整个过程持续了两三分钟,我女儿先是头,然后是肩膀,最后是全身,终于出来了。
我女儿刚生下来的时候是7磅10盎司,换算成市斤是6斤6两。护士把她举到我面前,由于生产时间拖的太长,她的皮肤憋成了粉红色,我岳母说这个小姑娘将来肯定白,生下来粉红色将来白,生下来青紫色将来黑。说实话,刚生下来的女儿由于在脱离母体的过程中受到挤压,脑袋形状怪怪的,另外由于缺乏脂肪,皮肤也皱皱的,远不如我想象的好看。其实这很正常,哪怕你漂亮得象陈冠希张柏芝,在水里泡上十个月,也好看不了。因为不习惯刺眼的光线,我女儿的眼睛一直闭着,护士示意我用手遮在我女儿的眼睛上方,挡住光线,过了一会儿我就看见我女儿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好一双水灵灵的,乌黑的大眼睛!深深的双眼皮就象她妈妈一样。全身上下什么都不缺,而且皮肤白,眼睛大,双眼皮,将来肯定是个小美女,我终于放心了。我听说初生的婴儿只能看见10厘米以内的东西,于是我把脸凑了上去,让她看看,这个满眼血丝,胡子喇嚓的家伙就是她爸爸。
护士递给我一把剪刀,让我剪婴儿脐带。这个我有心理准备,我曾经看过一篇文章说,法国女郎的肚脐性感漂亮都是因为法国的妇产科医生的技术好,这让我觉得这一剪很重要,将来我女儿是否拥有一个可爱的肚脐在此一举。但当我真正剪的时候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护士已经用夹子夹在了脐带和肚脐之间的地方,我这一剪几乎没有任何可以艺术发挥的空间,事实上也就是个形式,象典礼上的剪彩,让那些在产房里帮不上忙只会添乱的爸爸们也稍许有一些成就感。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我太太逐渐恢复了体力,等到一起收拾停当,她便抱着我女儿坐在轮椅上,我推着她们去了病房。然后我打电话让一个朋友帮忙,送我的岳母先回家休息,她时差还没倒过来,第一天和她女儿聊了一晚,第二天又在产房待了一晚,连续两晚几乎没睡,累坏了。
我太太在医院里又住了两个晚上,第三天,也就是4月22日的上午,我们叫了一辆出租车回了家。在路上,我就在想两个人离开家,三个人回来,凭空多出来一个人,感觉真奇妙。我母亲94年去世,95年我外公去世,96年我外婆去世,我曾经很消沉地觉得,随着年纪的增长,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纷纷离你而去,人岂不是越活越孤独,越活越没有意思?但现在发现其实不是这样的,虽然有的人走了,但新的生命又来了,生命的轮回就是鼓舞人类一直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
出租车很快把我们送回了Parkdale,停在了我们住的公寓楼下。下车的时候,司机向我祝贺,我谢了谢他。上了楼,打开房门,我轻轻地对着我女儿说:
“宁宁,这就是你的家…”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