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诗人之死


                                        一 


  诗人,是朋友的戏称。一次,他曾说,诗人有三种,一种,有诗人的性情,兼有一支妙笔,这一种是真正的诗人。第二种,无诗人的性情,却有一支巧笔,写别人的性情,所谓莺偷百鸟之音,这一种有诗人之名,可算不得正真的诗人。第三种,有诗人的性情,笔拙,写不出,无诗人之名,可他仍算得诗人,或者说他本身就是一首诗。我就属于第三种。朋友笑他,他却认真。自此,朋友皆称他为诗人,或者,干脆称他诗。于是,就有诗越来越糊涂了,诗拉稀了等外人不解之语。其实,他的名字叫贾南风。诗人不懂历史,要是他知道历史上有一个淫荡的皇后叫贾南风,凭他过激的性格,他死也不会再叫这个名字了。孔方知道,又不告诉他,只在暗地里窃笑,幸亏是个男的。

  诗人爱诗,时常读诗、写诗、评诗。可从未发表过一首诗,哪怕一句也没有。孔方叫他花贰拾块钱在某些杂志底边登一条,他又不从,说,还不如买猪肚子红烧。

  孔方出差近两个月,回来不由去找诗人聊天。刚到诗人宿舍门口,就听诗人在里面说话,我说周所,听人说,孔方做煤生意是往里头掺石头的,这不是祸国殃民嘛?周所说,我说南风,这你可不能瞎说,事关孔方声誉。其实,孔方还是不错的,隔三差五还叫弟兄搓一顿。诗人说,唉,我这么说也只是代表人民,其实,心里还是有些想他的。这时,孔方推门而入,诗人一见,惊喜道,大哥回来了,周所,大哥回来了。孔方扳了脸,说,该死的,我往煤里掺石头,让你抓着了?诗人忙笑着说,兄弟,别见怪。一来看你做生意发点小财,气不愤。二来,就为几个臭钱,一走两个月,忘了兄弟,我躁得慌。就一时发了几句牢骚。兄弟,你就饶了我吧,如果不饶也行,你就下去买瓶好酒,多买点熟菜,撑死我算了。孔方笑。周所说,我说南风,孔方出差刚回来,就来看我俩,去,办菜。诗人说,当然,只是我这一月效益工资扣了,只能买一个荤菜。诗人狡黠一笑说,干脆就买猪耳朵吧,叫它耳朵长,吃了它。孔方说,狗头,乘机骂我,看我不整你,说着,便去抓诗人的衣领。诗人忙用手拦住,说,千万别抓,刚烫的,今晚还有约会。边说边乐颠颠下楼去了。

  三杯入肚,诗人脸已酡红,说,有件事,我一直想说,没好说,今天,弟兄三个在一起,我就说说,两位兄弟千万别外传。前几天,我回老家,村西有个同姓,是我小学和初中的同学,交情不错,比我大一岁,却长两个辈分,我称他小爹。我回家去他家看他,刚巧,他到苏南打工去了,我就招呼他媳妇,小奶。这小奶待我很热情,拉我到屋里坐下,又是倒茶,又是拿烟,我本不打算坐,看她热情,心想,稍稍坐坐就走也无妨。不想,这小奶竟慢慢粘乎上来,还伸手摸我。我慌了,说,小奶,你是长辈,使不得,使不得。你俩猜,这位小奶怎么说?两人摇头。她说,吗?打奶骂奶的噢,叫奶高兴的。诗人歪头对孔方说,兄弟,你听听,这叫什么话?孔方和周所都笑得喷饭。孔方止住笑,说,那你就孝敬孝敬这位小奶吧。诗人恼道,呸,我能跟这种人?吓死了,我都不知道怎么逃回家的。诗人叹道,你说这年头变的。再说,要是那样,我也对不起我那纯洁、高尚的未婚妻呀!孔方问,怎的纯洁、高尚?周所指着诗人对孔方说,让他干滩上抱大红鱼。那女的大专毕业、在市直机关上班,这你是知道的。你出差这段时间,那个爱唷,不提了,还叫打您。我想,打还用尊称,够滑稽的。原来,英语,亲爱的。孔方接着说,这一句,有译作打令的,有译作打铃的,都不如打您译得传神,符合国情。孔方边说边举起右手拍下,说,打您,整个一个小家碧玉。诗人美滋滋地笑,连连点头。周所接着说,还有南风要跟他那个,你猜他怎么说?孔方摇摇头。她说,打您,我一定要把它留到新婚之夜给你。周所有些激动,说,孔方,就凭这一条,你说怎样?孔方叹服道,乖乖,绝对稀有动物,绝对稀有动物。诗人不无得意地说,她不给我,我虽急吼吼的,可心里高兴。说着竟自个干了一杯。

  饭后,孔方提议一起去跳舞。诗人有些不耐烦地说,我不跟你说过有约会的嘛?再说,就是没有约会也不能跟你一起去跳舞呀。周所问,怎的?诗人说,怎的?跟他一起去跳舞,迟早被公安局抓去。那次,我跟他一起去跳舞,他请一位小姐跳,他跟小姐搭讪,问小姐爱好什么,那小姐说爱好文学。小姐问他爱好什么,他说,谈不上什么爱好,平时没事就爱学个雷锋,做做好事。那小姐一笑,他就使劲把小姐往怀里搂,抱严严实实的。小姐说,请你放松一点,他说,我一跟漂亮的小姐跳舞就紧张,没法放松。周所,你听听。孔方刚要辩解,周所抢先问诗人,你怎知道的?诗人说,我怕他干坏事,就一直跟在他后面跳,他说的,我都听见了。孔方对周所说,不错,那次跳舞,确实有个小丫头搂紧紧的,不过,是她主动贴上来的,我只跟她跳一曲,也没跟她再跳。诗人说,贴上来的?看你那肚子,谁愿意贴上来?孔方脸红,不吭声。诗人对孔方说,兄弟,不是我说的,你在这方面确实有点…,我未婚妻跟你只见一面,就说你色迷迷地盯着她看。孔方真的有些动气,变脸说,南风,你知道,我是近视眼,又不喜欢带眼镜,不光看你未婚妻是色迷迷的,就是看你也是色迷迷的,请你转告贵纯洁、高尚的未婚妻,不要自作多情。

  孔方负气回宿舍,早早睡了,睡得正沉,被急急的砸门声惊醒,问,谁?门外答,孔方,快,我是周所。孔方迷迷糊糊起来开门,说,发什么病?周所一进门,就急慌慌地说,孔方,不好了,南风出事了。孔方一下子清醒过来,问,怎的?周所哭丧着脸说,今晚他说出去约会,我就一个人在宿舍看书,不想,十一点钟他回来,脸刷白,进门也不和我答话,走到床边怔坐,眼也直了。我问他怎的,他不答。我就走过去推他,问他怎的,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像杀猪一样,又用头朝墙上掼。我连抱是抱,他头上已撞出七八个大泡,有一处都淌血了。我把他按住,待他稍稍安静,我说给他冲杯水喝,他同意。我就乘机在水里下了四颗安定。他喝了水就睡过去了,我就来找你,孔方,快,万一他醒过来,头就撞散了。孔方说,你给他吃四颗安定,如果他醒不过来,你的头就掼散了。吓得周所黄了脸。两人急急来到诗人宿舍,只见诗人躺在床上,脸惨白惨白。孔方以为他死了,吓出一身冷汗,说,周所,药真的下多了。走近,听到诗人低匀的鼾声,才放心下来。

  孔方、周所守着诗人。诗人头上一处流血,因诗人头发长,淌出的血在头发上结成块。孔方心疼地用手摸摸,也许弄疼了诗人,诗人一下子把孔方的手打开,喃喃乱语,也不知说些什么。咕哝几句,又沉沉睡去。孔方说,莫非女朋友不要他了,受了刺激?周所答,不会的。他们都定下国庆结婚,女方也分了房子。也许吵架了,吵架也不至于闹成这个样子。聊着聊着,两人就趴在诗人床边睡着了。

  诗人醒来,摸摸自己的头,看着两个好朋友都趴在自己床边睡熟,颤颤地伸手摸摸孔方的头,又摸摸周所的头,又阴阴地哭起来,一屈一屈地把二人吵醒。二人见诗人哭,就说,南风,怎的?给我俩说说,诗人边哭边说,妈的,在我面前充正经,说要到新婚之夜才给我,原来,早给了别人,臭B。孔方大惊,问,你怎么说?诗人说,昨晚,我去她宿舍找她,她说,有一女同学失恋,很痛苦,她要去安慰安慰,晚上没有空,可能也不回来睡觉了。我就独自去看了一场电影,结束后,我又有当无走她宿舍看看,见有微弱的灯光,我好奇,就上去贴着门仔细听,里面哼唷哼唷的,跟黄色录像一般。我先疑惑,继而暴怒。我打开门,冲进去,只见她赤条条躺在床上。孔方故意问,谁赤条条躺在床上?诗人有些急,说,还能是谁?无非是那臭B。孔方说,我还以为是她失恋的女同学呢,诗人说,就你瞎打岔,真是的,她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她那公狗一样的科长,正骑在她身上干她。我一见,傻了眼,不知如何是好。甚至,还有些不好意思,只呆呆的冷笑。她的科长见了我,急慌慌套上裤子,蹿了。当时,我竟没有拦他,其实,拦也拦不住,我腿软软地直抖。我坐下问她,你不说等到新婚之夜给我的吗?她上来抱住我哭,说她对不起我,她科长不是人,我问她怎么不是人。她说,他骗了她。两人齐声问诗人,怎么骗的?诗人说,她说来说去,其实,无非得了人家几个小钱,也算不得骗她。想想,钱真他妈的不是东西。诗人说着又泣不成声。周所劝道,我说南风,你应该高兴,幸亏发现得早,要是跟这种人结婚,还不毁了?不值得为这种人哭。孔方也说,南风,为这种人哭不值得。唉,男人贪财上当,女人贪财上床。诗人抽泣着说,我不是为她哭,我是哭我自己,哭我的爱,我的爱太可怜了。孔方、周所皆无语。


                                                     二


                诗人失恋以后,整日迷迷荡荡、晕晕惑惑。每天下班回来,朝床上一躺。苦了周所。周所悄声对孔方说,近十天来,我就烦死了,天天替他弄吃的,起先确实吃得少,最近两三天比我还能吃。装痴装昧的。孔方笑着说,周所,你俩住一起,耽待一点。他人呢?刚吃完,又去睡了。话音未落,诗人就在他室内大嚷,喂,我说周所,你这个没良心的,我把你当最好的朋友,才在你面前现了原形。孔方大声说,睡着了,耳朵还这么尖?我来了,也不招呼一声,说着便与周所一起到他这边。诗人躺在床上,微闭双眼,一动不动,叹道,什么真情呀?全是假的。孔方说,我看周所帮你料理这些天,还是不错的。你、我都未必如他。诗人坐起身说,你不如他,我信。我还不了解我自己?我保证做得比他好。孔方、周所都笑他。孔方说,周所,抽空也失恋一次,看他如何照顾你。又对诗人说,南风,也不少天了,这样下去不是个事。诗人说,其实,我早想得开了。周所照顾我很好,我就多享受几天,说着天真地笑了。孔方说,利用别人的友情、同情占别人的便宜是可耻的,跟火车站那些说钱被偷、或者说家中有病人无钱医治向别人乞讨一样可耻。诗人立刻面有怒容,又慢慢地阴郁起来,咕哝说,我能跟那些人比?我可耻吗?说着倒躺在床。周所说,孔方言重了,南风无非是好玩。诗人自言自语,当时,我有骗周所的意思吗?没有啊,这最多也只能算朋友间的小恶作剧,可我毕竟占了周所的便宜。诗人猛地坐起,对孔方说,兄弟,你说得有道理,从今往后,我要再有这样一次,我是畜牲。诗人边说边下床,抓了一条毛巾去卫生间。孔方红了脸,为刚才说的话懊悔,唉,我怎么一时糊涂,正经得跟砖头似的,太没味了。周所看孔方面色作难,没说什么。过半天,孔方朝周所看,眼里带着询问,周所才说,孔方,南风自尊心太强,又有点偏激,以后恐怕难处。孔方讪讪地点点头。

  诗人洗完脸,回来气色如常,说,今晚,我们一起去跳舞,怎样?孔方以为诗人未将刚才的话放在心上,高兴地说,好啊。

  三人去舞厅,诗人玩得开心,说,跳舞的乐子还不少,以后还要常来。

  今晚,孔方睡不着觉,满街瞎逛。突然被人一把抓住,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是周所。周所说,我到处找诗人,找不着,却碰到你。孔方说,大惊小怪的,你找诗人干什么?又出事了,留下了遗书,恐怕人已经死了。孔方惊慌道,你报警也比在街上乱转强。周所说,他这个人说不准,万一不死,反弄得影响不好。孔方说,那干脆也别找了,到宿舍等他吧,也许能回来。

  两人来到宿舍,周所将诗人写的遗书拿给孔方看。


  周所,经过一天的思考,我决定死了。这是给你的告别信,也可以叫遗书。
  失恋,使我心灰意冷。我看破了感情这玩艺。其实,人都假惺惺地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可我仍抱着饶幸心理,希望能得到安慰。
  我常去舞厅,期盼在那能碰着什么、寻着什么。
  那晚,我又去跳舞。刚进舞厅,一眼就望见一位高贵、文静的女孩子。她的眼光只朝我一闪,我就化了。我想,这一定是我爱的归处。我鼓足勇气去请她跳舞。当我向她伸出手的一瞬间,我的心都酥了。不想,她朝我婉尔一笑,欣然起身。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一曲之后,我俩坐到一处。那短暂的几十分钟是我最灿烂的,临结束的时候,我想与她互留联络。她说,没有必要,下次你来这里,也许会遇到我。这晚,我陪了你一晚,贾先生,总不至于一毛不拔吧?这里一般都是一百块钱小费。
  天啦,本以为是浪漫,原来却是为钱预设的机关,浪漫已被钱掠杀。
  这世上已没有浪漫、已没有奇迹。我还期待什么?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我给了她一百块钱,如此绝妙的女子只值一百块钱?女人也太被遭踏了。望着她高傲地离开,我像一条可怜的小狗,耷拉着脑袋,推着自行车回来,迷迷糊糊地不知想什么?忽然一辆小轿车在我面前急刹车,司机骂我,头脑不好,找死。我这才稍稍清醒,我走错路道了,我准备骑自行车回来,哪里骑得动?只好叫了一辆三轮车拉回来。
  想想,当时,我让那小轿车撞死反好,省得我现在自杀。
  周所,我存的一点钱,请你取出,连同抽屉里的现钱,一同寄给我母亲。就说我是被汽车撞死的。
  前段时间的失恋,你对我的关心,一直温暖着我。我不好意思当面说谢你。
  代向孔方兄问好。另外,我说他跳舞硬搂人的事,事后想想也不确。可能是那小丫头先搂他的,他窘。那小丫头才叫他放松一点的。当时,受未婚妻说他色迷迷的影响,才有当时一说,也感到不好意思。


  孔方看完遗书失望地说,南风死定了,南风死定了。周所慌问,你怎好下这断章?孔方叹口气说,人之将死,其言亦善。倘若他不替我平反,还能有一分活路。周所拍了一下大腿,说,如此说来,真的死定了。还说谢我,又不好意思。孔方说,我俩注意通知,准备去认尸吧。所谓不见棺材不掉泪,两人虽十分悲戚,都没有哭泣。

  突然,有人敲门。周所没好气地问,谁?门外也不好气地答,还能是谁?我,周所快开门。周所害怕,低声说,孔方,吓死了。莫非南风死得冤,炸尸返魂了。孔方迟疑一刻,高兴地说,南风没死,南风没死。立即跑过去开门。

  诗人进门,看一眼孔方,说,你也在这?便径自去自己室内。孔方见他浑身湿淋淋的,又没穿衬衫,问,身上怎么湿了?衬衫呢?诗人也不答语,从抽屉拿出伍块钱说,三轮车还在楼下等呢,车钱还没付。孔方慌忙说,我递下去。

  原来,诗人一时想不开,决定自杀。他想死得雅一点,来到南园的千情湖畔,沉思、感叹一番,纵身跳入湖里。诗人沉到湖底,一口气憋完,不由地手脚划动起来,诗人原识些水性的,又浮出了水面,刚想抬头换气,头上早挨了一家伙。诗人又朝下沉去,呛了一口水,诗人奋力浮起,刚换口气,头上又挨了一家伙,诗人又沉下。他索性一个猛子扎到浅处,站起来,喘着粗气骂道,谁呀?神经病,打我干什么?岸上一老头说,打你?我还要罚你。你不知道千情湖禁止游泳吗?赶快上来。诗人迟疑不定。那老头说,上来不上来?不上来,我还用竹杆捅你。诗人灰溜溜上岸。那老头也不看他,说,还算识相,走,跟我到值班室。诗人跟老头来到值班室,老头在办公桌后面坐下,瞪一眼诗人,问,哪单位的?诗人有些懊恼,反问,我是哪单位的,你管得着?老头子把桌子一拍,怒道,放明白点,我这是治安值班室,要不要我打电话叫派出所来人?诗人有些软,低下头,不吭声。过一刻,又央求老头说,老师傅,对不起,老头说,对不起?你刚才在水里骂谁?诗人答,老师傅,我头前些天受了伤,今又被你用竹杆一敲,痛得很,就胡骂了一句,实在对不起。老头说,罚款贰拾元。诗人辩说,老师傅,我不是在湖里游泳,我是跳湖自杀。老头用手指点着诗人说,你这小青年太没意思,罚贰拾块钱就说这等话,怎么想起来的?诗人诚恳地说,老师傅,我真是自杀。老头一脸讥讽地说,哼,反正罚款贰拾元。诗人一脸苦相地辩道,老师傅,我确实是自杀,你见过谁游泳穿衬衫、裤子的?老头说,这我不管,交钱。诗人摊开双手说,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老头说,那把衬衫押这,明天拿钱来赎。孔方对诗人说,南风,死不是好玩的,一次性消费。诗人说,是的,可我实在不想活了,真的,你不要笑话我。周所说,笑话你?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笑话你?我说,南风,你父亲早逝,你母亲把你拉扯这么大,不容易,好歹出头了,你这就死了,你死,谁养她老?诗人低下头,红着脸说,是的,乌鸦尚知反哺,我连鸟类都不如。唉,我沉到水底那一刻,我娘抱着我的尸体直哭。想起我那可怜的老娘,我才又浮出水面的。诗人说完,有些不知所措。孔方说,人,从一生下来,便与这社会签了许多协议,便要承担许多责任、义务。你自杀,就意味着你毁约,不愿承担责任和义务,是自私的表现。诗人喃喃地说,我都死了,还自私?孔方说,那当然。又缓慢口气说,南风,你自杀,损害最大的是你的母亲。诗人抬起头,望望孔方,又低下头,不言语。孔方说,赶快把湿汗衫、湿裤子都换下,洗把澡,早点睡吧。诗人顺从地去做。

  第二天,孔方打电话给诗人和周所,说有一位做煤生意的朋友到他那玩,请他俩人陪客。孔方说,南风,你听听人家讲的,你也该换换脑子了。呵,对了,南风,吃饭的时候,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跟人家争,也不要发脾气。诗人说,知道了,不会影响你生意的。

  四人一同吃酒。开始,这位张经理和孔方聊些业务上的事,后来,便扯到那是那。张经理说,我刚买了四室两厅的房子,装潢好了,呵,孔方,你还没去过呢,什么时候带两位老弟去参观参观,唉,不像个样子。孔方说,不知兄弟乔迁之喜,改日去贺贺。张经理说,贺什么?只你孔方带两位老弟去转转,我就满意了。张经理接着说,装潢的时候,搞了一间书房。孔方,你知道,我是从来不看书的。但是,既然有了书房,总不能一本书没有啊?我就叫老婆胡乱买去,书橱放满为止。那天,我实在穷极无聊,就随手抽一本出来瞎翻,是什么采的。张经理作沉思状,不是叫土采就叫泥采。孔方说,叫尼采,德国哲学家。张经理挥着手说,对,对,就叫泥采。孔方,想想,书里还是有知识的。一翻,我就看到了一句名言,到女人那里,不要忘记带上你的鞭子。孔方,你说哲学家水平高吧,确实高。他看透了女人的本质,贱。可他只讲对了一半,还有一半,要我去补充,应该说,到女人那里,别忘了带上你的钞票和鞭子。三位老弟想想,光带鞭子行吗?不行。女人早跑了。钱,才是牵她的缰绳。张经理又理起双手,作赶小毛驴状。孔方边笑边朝诗人看,诗人脸色已变,眼中生火,盯着张经理。孔方连忙示意,诗人低下头吃菜。周所端起酒杯说,张经理,说得精辟、精辟,小弟敬你一杯。张经理哈哈大笑,说,老弟,我补充得怎样?周所说,水平与尼采不相上下,抽空也写一本。张经理又哈哈大笑,摆手说,不写那个,不写那个。费神。又正色说,如果写,不一定比泥采差。周所说,尼采只知道鞭子,最后都穷疯了。张经理拍着大腿说,看看,看看。他跟本就不知道钱的作用。这年头就时兴钱。人就应该不惜一切弄钱。有一句话叫适者生存,孔方,你说对不对?适者生存,你应该懂的。孔方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拍了一桌子说,对,就是适者生存。假若社会是个屎盆子,你就应该是一条蛆,假若你是一个花蝴蝶,必死无疑。不但要当蛆,还要拚命地吃屎,长成一条强壮的蛆,这时候你就成了英雄了,再熬些时间,再长出尾巴,那你就更德高望重了。诗人一听,开心地笑了。张经理则面露难色,说,唉,孔方,吃饭的时候说这个不好。孔方哈哈大笑说,对不起,对不起。又指着诗人对张经理说,我这位老弟到现在还羞羞答答,什么事都看不惯。张经理,你是老大,也该开导开导他。张经理语重心长地对诗人说,老弟,这可不行,要适应。孔方说,张经理,如何能给我这位老弟换换脑子?张经理摇头晃脑地说,病重要用猛药,叫这位老弟去嫖娼,三次嫖过,保证有新的认识。诗人又惊又怯地说,嫖娼?那是犯法的。张经理又摆着手哈哈大笑说,老弟,你太幼稚了。这年头,还谈什么犯法不犯法?只谈抓到抓不到,抓到就犯法,抓不到就不犯法。又压低声音说,从领导到群众哪个不犯法?只有死木头子才不犯法。这时,张经理的手机响,张经理对着手机神吹几句,关了手机,说,孔方,今天弟兄在一起,任谁叫,我都不该先走,实在对不起,小蜜,哈哈,小蜜。孔方说,法国大街上情人接吻,汽车都让道的。你就安心去吧。张经理忽然想起什么,神秘兮兮地对诗人说,伟丽歌舞厅有坐台小姐,嫖一次也就两张,不贵的。老弟,注意,对待这些女人只讲究一个玩字。又来劲说,不相信,我现场办公,叫一位让三位老弟瞧瞧。张经理招呼三人来到吧台前,张经理按下电话免提键,拨了一个电话,喂?你是小刘吗?对方答,是呀! 请问你是谁?张经理说,都办过事了,还记不得我是谁?好好想想。一阵沉默过后,对方恍然大悟地说,噢,对了,想起来了,你姓王,叫王八蛋,对不对?接着哧哧地一片浪笑。张经理气黄了脸,挂断电话,骂道,臭婊子。三人差点笑断肠子。张经理又说,听见了吧,妓女就要玩她,不然,她就玩你。接着说,孔方,约个时间,把两位兄弟一齐带到我家,搓麻、喝酒。三人应诺。张经理螃蟹一样,邪邪而去。


                                    三



诗人因孔方关照在先,默默吃完饭回到宿舍。想到张经理既瞧不起又羡慕,更恨什么这年头钱太狂妄。其实,钱只是人造出来的一张一张的纸,它能晓得什么?只是人愿在它面前当龟孙子。说钱太狂妄,毋宁说人太下贱,妈的,诗人越想越气,索性不去想。对伟丽歌舞厅有许多坐台小姐卖淫存有好奇之心。

  下午,周所出差。傍晚,诗人一人吃过晚饭,辗转反侧,决定去伟丽歌舞厅。诗人独自坐一会,因心中有鬼,竟不敢请人跳舞。这时,一位清秀的小姐来到他边上坐下,问他,先生,不会跳舞吗?诗人转脸看她,那小姐嫣然一笑,款款站起,将手伸向诗人。诗人慌应了。

  两人跳舞,不知不觉地贴近,肚皮一擦,诗人大爽。慢慢地两人搂在一处。诗人哪经过这阵仗?生理上早起了反应,那小姐当然察觉,于是,笑着刮了诗人一下鼻子。诗人红了脸说,对不起。小姐说,这叫什么话?还对不起,说着把头靠在诗人胸肩交接处。诗人颤颤地问,你常来?小姐嗯了一声。诗人又问,除了跳舞,还喜欢干点什么?小姐答,逛逛商店,买买衣服什么的,也爱吃肯德鸡。诗人点点头,不再说什么。生理上的反应越来越激烈,思想上很矛盾,最后,诗人还是问,你能到我宿舍玩坐坐吗?小姐爽快地答,当然可以。诗人已断定这小姐百分之百的妓女了,就问,要多少钱?小姐说,三佰,怎样?诗人点点头。

  两人来到诗人宿舍,诗人拿出饮料给小姐喝,小姐连说谢谢。小姐喝了饮料,说,开始吧,说着便脱去衣服斜躺在床上。诗人一见这白晃晃的一片,唯那一处油黑,一时花了眼。只仿佛这一片里藏着某种神奇,某种魔力。就像铁屑归于磁力,诗人一下子吸了上去。这小姐笑了,脸上隐隐有小瞧之意,说,你还没有脱衣服呢。诗人红涨着脸,口水啦啦地说,我都忘了。

  诗人忙忙脱去衣服,慌张张爬上床,正待用劲行事之时,这小姐下意识地推了诗人一把。诗人又一用劲,她又推了诗人一把。诗人吃惊,心里凉了半截,兴味大减,脸色阴沉下来。小姐慌改用双手去搂诗人。诗人停下,气恼地说,你干嘛要推我?小姐诡辩道,没有啊,我来就是干这事的,还推你?真是的。诗人说,你明明推我,还不说实话,为什么推我?说。诗人边说边推开小姐。小姐嗫嚅着又去搂诗人的脖子,说,大哥,你真是的,管我推不推你,干就是了。诗人又推开她,正色说,为什么推我?小姐犹豫不答,从眼神可看出她在盘算。诗人说,告诉我,一定得说实话。小姐鼓足勇气说,大哥,我说实话,你千万别打我。诗人说,我凭什么打你?说。小姐涩涩地说,以前跟人,大部分都是自己讨厌的中年人,小姐用手指着下体说,里面没有分泌液,他们这些人对我们这种人作什么疼?硬弄,痛得利害,所以…你猛扑上来,我怕痛,当然就…,大哥,你千万别见怪,是我不好。诗人听可怜兮兮的小姐说完,发了一会呆。手不禁在小姐背上抚摸,小姐趴到他怀里。诗人低头一看,见她背上连着三处青紫,就问,这是怎么搞的?小姐怯怯地说,前天,接了一个中年人,他要我口交,我不同意,他就拧我,我被他拧哭了,他才住手。他气愤愤地走了,只给伍拾块钱。诗人惊诧,怎么能这样?你不能找警察?小姐说,大哥,干我们这一行的还去找警察?警察找不到我们就万幸了。诗人默默地点点头,喃喃自语,怎么能有这种事?怎么能有这种事?小姐说,比这利害的还多着呢。诗人愣一刻,说,请你把衣服穿上吧,钱我照付。说着,诗人先自个穿上了衣服。小姐慢慢地在磨蹭。诗人问,磨蹭什么?快穿吧,我付你钱就是了。小姐摇着头说,大哥,我没陪你那个,我不要你的钱。

  小姐穿好衣服。诗人递给她三佰块钱,说,拿去吧。小姐缩着手说,不要,大哥,我走了。诗人说,拿去吧。我把你叫来,我不干,怪我,钱是应该给的,你不要,我倒生气了。小姐怯怯地拿了钱,说,大哥,我走了。诗人点点头。小姐走到门外,诗人正要关门,小姐又回过头对诗人说,大哥,下次,我能到你这坐坐吗?诗人不好拒绝,说,你要想来就来吧。

  周所出差回来,诗人将这件事告诉了周所,只是没提带到宿舍来。周所说,真是一个呆子。有道有戏子无意,婊子无情,她只设法把你的钱骗去,她还说下次找你,找你个屁。唉,怜香惜玉,也不至于怜到妓女头上嗨?咳,三百块撂水里,响都不响。诗人有些恼,说,我高兴。周所说,好,好。你高兴、你高兴,说着回自己室内睡觉去了。诗人又跟进来说,这件事不许你再跟别人讲了,孔方也不许讲,周所不耐烦地摆着手说,不讲,不讲。诗人叮一句,要是讲出来,别怪我恼了你。

  今晚,诗人正在看书,有人敲门。诗人问,谁呀?门外不答话。诗人边起来边开门说,哑巴?开了门,一看,是那小姐。诗人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小姐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说,你不说我想来就能来的嘛。诗人无言,小姐进来。诗人又责怪说,敲门,问你还不答话?小姐红着脸说,我答应了,怕你不开门。诗人点点头,说,请坐。小姐将手里的一提兜香蕉放墙角,坐下,两手平摆在腿上。诗人笑道,怎么这般拘束?小姐的脸更红,结巴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怕你。诗人又笑着说,你什么世面没见过?还怕我?怕我,还来?小姐红红的脸一下子刷白,牙紧紧地咬着嘴唇,几欲掉下泪来。诗人见状,自知失言伤人,忙解释说,你看我这人长的,脸长,脑子离嘴太远,有时候失控,就胡言乱语,实在对不起。小姐没笑,也不言语,半天,才说,没什么对不起的,我们这种人被人瞧不起也是正常的,别人越瞧不起我,我就越打扮、越油,他们说三道四,我也只当耳旁风,一点也不在乎。不知怎的,你一说我,我很伤心。大哥,我让你不愉快了,该我对不起你的。我今晚来是送给你的。又朝墙角望望,说,顺便给你带点水果。诗人听了,十分感动,站起来,走到小姐面前,用两只手捧起小姐的脸,在她脑门上亲一口。小姐羞涩地说,大哥,你想,我就脱衣服。诗人愣了一下,摇摇头,把小姐搂到怀里,深情地说,不脱,我们一起坐坐。诗人搂了小姐坐到床沿,诗人说,你是我尊贵的客人呢,我怎么忘记给你泡茶?诗人替小姐泡了一杯茶,又替她削了一个苹果。诗人问,我还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呢,能告诉我吗?小姐望着诗人说,我叫代玉。诗人惊奇地笑道,跟《红楼梦》里那个多愁善感的林妹妹一个名字呢。小姐说,是的。我爸不识字,要工厂看大门,我是代字,他就起了一个玉字。我念初中的时候,听老师也说过,叫惯了,也就没改。诗人说,以后,我就叫你林妹妹,好不好?小姐说,这样不好,你就叫我小林吧。诗人说,你干吗不问我叫什么名字呢?小林说,干我们这一行的,问人家名字不好,万一被公安局抓去了,不知道人家名字,也就罢了,知道了,审出来,也害人,不问最好。诗人沉默了,脸上明显的嫌恶,搂小林的手也松开了。小林站起来说,大哥,没有事,我走了。诗人点点头,说,走就走吧。边说边到墙角提起那兜香蕉,说,小林,这香蕉你带回去吧,我不要。小林不吭声,提了香蕉下楼去了。

  周所回来,对诗人说,南风,刚刚我上楼的时候,迎面遇着一位小姐,提着一兜香蕉下楼,长的不孬。不知跟楼上那家亲戚,要能介绍认识认识,还是不错的。诗人说,她跟我亲戚,她就是上天我跟你说的那个。周所大声说,天啦,你怎么能把鸡带回宿舍?这还了得,这里不成了淫窝了。诗人让周所一嘘,也没好说什么。周所又说,幸亏,107幢空出房子,行政科已定下给我,后天就能拿到钥匙。真是的,鸡也不是不能玩,总不至于带回宿舍嗨。诗人说,周所,对不起,下次她不会来了。周所说,没什么对不起的,下星期我就搬过去,你一个人想怎么就怎么,我也不管,只有一条,不让公安局抓去就好。

  诗人本来对小林矛盾,听周所如此一说,更坚定了不与小林来往的决心,可心里对小林那一缕缕的挂念总隐隐地牵着他,让他精神萎靡。晚上,诗人总不愿出门,是在等小林吗?也许是,也许不是。我等她干嘛?可一有敲门,他总兴奋地问,谁?听出不是小林,他又深深地失望。唉,那晚我那态度,她不会再来了。

  感情的诗人巴不得去伟丽歌舞厅找小林,理智的诗人总劝感情的诗人,笑话,跟妓女能有什么好结果?让外人知道,了得吗?不能去,不能去。

  孔方买了一辆二手桑塔纳,开了车子来找诗人玩。诗人说,兄弟,我们越来越远了。孔方神采飞扬地笑着说,哪里?我们永远是弟兄,唉,周所呢?诗人叹口气说,搬107幢了。孔方说,走,把他也拉上。

  三人开车在街上游逛。突然,诗人惊喜地叫道,小林,那女孩肯定是小林,孔方欲停车。周所反感地说,赶快开走,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诗人望望周所,抿抿嘴,低下头,怏怏不乐。

  孔方欲拉二位到张经理家玩,诗人说,兄弟,我实在倦怠得慌,先送我回去吧。孔方说,看你蔫的,还是跟我们一起玩玩,提提精神的好,一个人回去死睡,更不好了。

  三人来到张经理家,张经理老婆正在与人打麻将,见孔方来,只招呼一声说,孔方,他在那屋。孔方一推门,张经理蹦地跳了起来,唷,孔方,快,请坐,请坐。你们来得正好,VCD又没有好片子,我正愁没人玩,发躁,你们就来了,好,好,干脆,我们四个人也打麻将吧。诗人说,随便坐坐、聊聊天,麻将这玩艺我不大精。张经理说,越是不精越要练练。花儿,铺桌子。孔方问,孩子呢?张经理说,妈的,恐怕又下去打游戏机了,这东西不成器。像我们小的时候,穷,饭都吃不饱,哪能念好书?我识字不多,情有可原。现在,条件这么好,还念不好书,妈的,只晓得玩。张经理边说边夸张地摇头。孔方说,张经理,现在孩子念书比以前更难了,以前,虽穷,也没有什么诱惑,一门心思念书,现在诱惑太多。什么电视、游戏机等各种各种玩的,都招引孩子,小孩能有多大自制力?所谓胜人者力,自胜者强。张经理说,孔方,有时候你也发呆气,条件好了,还念不好…。这时,一女孩进来说,二叔,桌子铺好了。张经理转口说,打一将。

  到了晚饭时分,两边都结束。张经理老婆提议一起下饭店。诗人对孔方说,我们走吧。孔方也不愿与那些不认识的人一起吃饭,又怕晚饭后接着再打,就对张经理说,张经理,我们先走了。张经理说,吃饭的时候走,这不是骂人嘛,不行。诗人笑着说,张经理,要是你非留我们吃饭,还不如把我输的一百块钱给我。张经理哈哈笑了,说,下次再打,下次再打。诗人收了笑容,说,张经理,我确实有事。张经理说,也罢,下次单独请。

  孔方请二人一起小吃,诗人说,兄弟,我实在倦得慌,也没口味,也不饿,送我先回去吧。孔方无奈,只好送诗人回去。

  送走诗人,孔方问周所,老弟,下午在街上,南风叫那小林,你说是鸡,什么意思?周所将前前后后告诉孔方。难免又加了情意绵绵、难舍难分等话。孔方苦笑着摇摇头说,真难为他。周所说,孔方,有空也劝劝他,跟鸡来往有什么好结果?他要这样,我们都不好跟他处了。他还叫我不告诉你,哼,恼了也没什么。孔方说,这种事我才不劝呢,宁毁七座庙,不坏一门亲,我才不当现代老法海呢。也难说,不许是现代杜十娘的噢。孔方口里虽这么说,心里还是以为诗人绝不会跟一个妓女有多深感情的。

  诗人恹恹地病了,一连四天低烧,吃了药也不见好。今晚,他喝了一杯白开水,便昏昏沉沉地和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突然,有人敲门。诗人闭着眼睛,低声地说,进来吧,也不朝门那看。诗人听脚步声,那人已到床面前,他才缓缓地睁开眼,小林,你怎么来了?说着诗人便将手伸向小林。小林慌抓了诗人的手,坐到床边。又抽出一只手摸摸诗人的头,说,大哥,你病了?诗人默默地点点头。诗人又问,小林,你怎么就来了?小林说,我实在忍不住,就来了。你不生气吧?诗人说,我正想你呢,你就来了。说着,诗人抱了小林,小林伏下身。诗人用抖抖的嘴吻了她。两人都流下了泪。

  小林说,大哥,你吃饭了吗?诗人无力地摇摇头,说,你给我做点吃的罢。小林说,我做不好,离这不远,有一家面店,手工的,口味也好,我去买一碗来,怎样?诗人点点头,说,我钱在西边那抽屉里。小林愣了一下,说,知道了。

  吃了饭,诗人灰暗的脸有些亮。小林说,大哥,你精神好多了。诗人笑着说,是呢,你来之后,我就开始好了,你是治病的良药。诗人见小林不吭声,就问,这些天去伟丽歌舞厅了?我还想去找你的。小林温和地说,幸亏你没去找,去了也找不着,找不着反躁得慌。这些天我没去那地方。那干什么了?我天天在家闷坐,有时也看看电视,实在难挨,就上街逛逛。只有大前天,我逛到伟丽歌舞厅那,习惯地想进去,到门口又回来了,我感到可耻。回来,我都打了自己的耳括子。诗人重重地点点头,自语说,真不孬。又对小林说,小林,今晚,我们好好聊聊,像好朋友一样,都要说实话,有什么不妥,也不生气,你说好不好?小林说,当然好,不说真话才该生气的。我先有两个疑问要问问你。诗人说,什么疑问?小林红了脸说,那晚,我下意识地推了你,你就不…了。诗人说,我总觉得那事是两情相悦的,你这一推,我就觉着你嫌我,我是在强迫你,那有什么意思?小林听了,低下头自语道,还有这样的男人?真怪,又抬起头说,你花了钱,为什么要管我?诗人沉默一会说,花了钱就可把别人不当人?为所欲为?诗人一下子陷入遐想,咕哝说,违备妇女意志的都叫强奸。其实,嫖娼也是一种强奸,使用暴力强奸,是可愤恨的。可用钱去强奸,就不算强奸了,连女的自己也认为该当。想想,钱比暴力更可恨,更阴险。钱啦,你真是一个狡猾的帮凶。小林说,大哥,你说的这些,我不大懂,反正你是好人。我还要问你,我买的水果,你为什么不吃?还有今晚买面条,你又叫我拿你的钱,你是不是嫌我的钱脏?诗人摸作小林的头说,小林,各人有各人的习惯,我不喜欢用别人的钱。以后,我们是好朋友了,这一点,你要记住,不要用你钱买东西给我。小林说,以后,我工作了,有很多钱,买东西你要不要?诗人随口说,那当然要。小林鼓着嘴说,你还是嫌我的钱脏,不说实话。以后,我不把我的钱用在你身上就是了。诗人点点头,问,小林,你为什么干这个呢?小林说,这个我想过了,主要因为我懒,不愿干粗活,其实干了也没有几个钱,又爱虚荣。去年,我十七岁,又没有工作,在家呆着。邻居家的大香做了,不多时就变了样。后来,我就跟她一起…。诗人不屑地说,难怪,又懒又爱虚荣,当然就干这个了。小林红了脸,生气地说,你也这么说?难道我懒、爱虚荣就该千人捣,万人日?这有什么关系呢?哪个女孩子不想打扮漂亮一点、体面一点?诗人震撼,坐起身直视着小林。小林恐惧地低下头,说,大哥,对不起,我太粗了。诗人说,不粗,一点也不粗。你问得好,是的,难道懒、爱虚荣身心就该被摧残、人性就该被扭曲?小林,你这句粗话问得好,即使哲学家也不一定问得出来呢?也许他们连想都没想过。小林说,大哥,你干嘛要挖苦我?诗人说,不是挖苦,的确问得好。小林,你是什么文化?我还能有什么文化,不过初中。没考上高中?那时候,我学习成绩差,老师经常批评我,批评多了,我就不想上学了。到初三几乎都不大上课,还能考高中?考都没考。诗人又问,你现在伟丽歌舞厅也不去了,没有了收入,以后怎么过?你想过没有?小林摇摇头说,过一天是一天,想那么多干嘛?这几天,不知发什么病,一想到那地方,心里就油腻得慌。诗人说,也许你爱上我了呢。小林目光闪动,幽幽地说,我是什么人?敢爱你。诗人说,爱本来就是自由的,只要想爱就可以爱,没有什么敢不敢的。小林,要是我也爱你,我们能结婚吗?小林吃惊地说,那更不敢了,大哥,你别瞎说,我从未想过跟你结婚。诗人问,小林,你想跟什么样人结婚呢?小林迟疑了一下,说,当然要跟自己爱的人结婚。为什么?大哥,我虽念书不多,这个账我还是算得过来的。跟自己爱的人结婚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爱,如果他也爱我,那就百分之百了。假如跟爱我、我不爱的人结婚,首先,自己的百分之五十没有了,他的百分之五十也未必靠得住。那天,几个小姐妹在一起聊天,有说找爱自己、疼自己的人结婚,有说找有钱的结婚,有的说找有前途的结婚。我说她们都不对。她们知道我的底细,瞧不起我,其实,按她们的想法找对象,跟干我们这一行的差不多。我实在尝够了不爱的人趴在自己身上的滋味。说完,小林趴到诗人腿上,用一只手指在诗人腿上来回画。诗人抚摸着她柔柔的头发,在沉思。不一刻,诗人竟听到小林熟睡的声音。诗人想,小林真不俗。跟先前的恋人比,唉,看上去干净的,原来是脏的。看上去脏的,原来倒还干净。小林真的很可爱呢,又想,要是让人家知道,大家会怎么评价我?不去管那么多了。诗人低下头,在小林耳朵上亲了一口。小林一惊,醒了,说,大哥,我都睡着了。又揉揉眼说,我回家了。诗人说,我送送你。小林说,不用了,我自己打的回去。诗人说,打的也怕的,如果不介意的话,就睡这吧。小林犹豫一下,说,睡这就睡这,边说边稀哩哗啦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里。诗人说,也不去洗洗?小林睁了一下眼,又闭上说,不想洗。诗人也虚乏得利害,自语说,我也不洗了,就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里。小林伸过一只手搂了诗人,两人甜甜地睡去。

  第二早,将近八点,两人才同时醒来。都说睡得真香,又相视甜甜地笑。小林说,真怪,平常走亲戚,换了床我都睡不好,怎么在你这睡得这么香?诗人低吟一会儿说,我俩是前世定好的一对,之前,我找不着你,你找不着我,焦心,都睡不好,我甚至病了。如今,找着了,心里也踏实了,当然睡得香。小林说,你文化高,会说,中听。两人又相视一笑,接着两人紧紧地拥抱。只这一抱,小林的呼吸已十分的粗重、短促。诗人也昂扬起来,拨开小林的内衣,向下摸去,里面已湿了一大片。诗人颤颤地去扒小林的内裤,不大好脱,小林自己脱了。诗人也脱了内衣。小林叉开双腿,扑哧一声,两人便溶到一处。

  只这一结合,诗人便没了。诗人有些不好意思,说,对不起。小林的眼泪早淌了许多,这下更哭出了声,说,这是最好的,最好的。我都想你多少天了,终于在一块了,我是最幸运的。诗人刚张口想说什么,小林已抱了他的头,两嘴凑到一处,吻得昏天黑地。



                                                   四



  诗人问小林,你这一夜不回家,你家里人不担心?小林说,我爸下岗,我妈本来就没工作,在巷口卖茶叶蛋。眼看过不下去了,刚巧,新疆有一亲戚,叫爸妈一起去开饭店。前天,两人就动身走了。诗人问,你为什么不一起去?小林望望诗人,不吭声,用手理头发。诗人高兴地说,是不是舍不得我?小林红了脸,低下头,分辩说,我也…。也了半天,也没也出个下文。诗人说,也好,那你就在我这,我俩一起过。

  第二天,诗人起来去上班,对小林说,我上班去了,你起来,拿钱去买点菜,中午,我回来就吃现成的了。小林睡得朦朦胧胧,糊里糊涂地应了。

  因起得迟,诗人慌慌忙忙上班,星期一的上午又特忙,抽不出空出去吃早饭,中午饿得慌,一下班,诗人就急急朝回赶。心想,小林不知替我弄什么好吃的呢?回到宿舍,见锅不动,瓢不响,小林正半躺在床上看电视,就问,中饭烧好了?小林看电视正出神,有口无心地应一声,没有呢。诗人急了,上前关了电视,说,一上午,你干什么了?小林胆怯地说,我想,你上班去了,我一人在家起来也没事,就躺在床上,十点半的时候,肚子饿了,才起来,上街买了两个鸡腿,吃一个,给你留一个。真是的,电视刚到热闹中,又关了。诗人打开电视说,你看吧。自己将那鸡腿拿进厨房,又烧了点汤,把剩馒头热了。小林看完电视,过来,见饭已烧好,有些不好意思。诗人说,吃吧。小林说,我不饿。诗人说,喝点汤也是好的。心里想,先前听她说懒,以为谦虚,乖乖,原来实话实说。

  可诗人对小林的懒并不介意,相反,小林洗完澡,扔在卫生间的奶罩、丝袜之类,诗人收捡起来洗的时候,他总沉浸在甜甜的温馨之中。不要说别人,就连诗人自己也吃惊于自己的变化。诗人将所有家务一应承担,毫无怨言,干得十分带劲。一月下来,小林变得鲜嫩、丰润了许多,出落得更加漂亮,加上诗人对她化妆方面的引导,小林已绝非先前可比。诗人精神状态也极佳,失眠的老毛病不治而愈。他们间的称呼也变了,互称名字。

  今天,诗人刚下班回到宿舍,见小林坐在一个鼓鼓的包旁发憷。走上前问,代玉,这是干什么?小林深深地叹口气,悲戚地说,南风,我该回家了。诗人惊诧,问,回家做什么?小林拉着诗人的手说,南风,能跟你在一起夫妻一样生活这么长时间,虽不觉长,也两个月了,我这辈子也算没白活。我并不是那种得一望二的人,是我该走的时候了。说完眼圈一红,流下泪来,话也说不下去了。诗人抽出手抱了她,嗓子发干也说不出话,干脆就不说。两人又吻在一处。两人渐渐平静,诗人低哑地问,代玉,干嘛说这种伤感的话?小林说,南风,我离不开你,可我又认为我不配你,时间长了,人会说你闲话的。还有相命先生也说了,我是克夫命。诗人说,配,配,你配我绰绰有余,噢?不,你配我正好正好,不要相信相命先生的鬼话。小林一脸泪地笑了,像个幼儿。诗人动情地说,我真想一口把你咽肚里。两人又脸靠脸地拥抱。诗人说,代玉,下次再不许说这种话了,你一说,我就觉着你是《聊斋》里那些好心的狐妹、鬼妹一般,一阵风刮过,我们就再无见面的缘分了。我心里哪能好爱?小林说,你以为我想说?不说以为不妥当,才勉强说的。诗人说,代玉,我们干脆结婚吧。小林娇羞地说,我小,恐怕拿不到结婚证。诗人说,代玉,结婚证只是一张纸,拿结婚证只是纸上的结婚。不过,也不可少。我们现在是心上的结婚。小林说,你说我听听。诗人说,我是这样打算的,我们先去照一张大结婚照,挂在家里。下星期,星期五我再请半天假,我俩一起去南京玩两天,算是旅游结婚,回来再请请客。诗人低下头思量,请多了也不好,周所是不能请了。诗人抬起头说,代玉,我就请孔方一个客人,你有多少朋友要请?小林嘟着嘴说,一个也没有。诗人高兴地笑着说,很好,很好,我们结婚就请一个客人。小林说,好是好,你见过谁结婚只请一个客人的?诗人说,没见过才好玩呀。诗人见小林有些踌躇,就又说,等你大了,我们拿了结婚证,再像模像样地结一次。小林说,还能结两次婚?诗人说,还能就结两次?以后没事,我们就结婚玩,反正也不碍别人事。

  两人将大结婚照挂在床对过,四周用大红喜字包围,两人坐床上看着正好。南京玩得也十分开心。

  回来后,诗人打电话通知孔方在福满楼举办结婚酒会。此时,孔方正在煤矿上调煤,大惊,问,怎么就结婚了?跟谁?诗人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能赶回来吗?如果赶不回来,就改日。孔方说,又说昧话了,能因为我一个人随便改吗?我肯定回去,业务昨天已办妥了,你就不打电话来,我明天也要回去的。

  孔方如期来到福满楼,诗人在门口接着。孔方高兴地说,恭喜,恭喜,嗯?不像个新郎官吗?老弟,你也太苍促了。几桌?说着递上一个红包。诗人收了红包,笑着说,没敢铺张,就一桌。请进,请进。二人来到一小厅,诗人介绍说,这位就是我的新娘林代玉小姐。孔方眯着眼定睛一看,连说,不丑,不丑。心下想,林代玉,还能就是那日在街上遇着的那个了?疑惑不定,难道南风真能跟一个妓女结婚?这也太离谱了。孔方坐定,说,我以为来迟了,怎么?他们还都还没到?诗人与小林都笑。诗人说,兄弟,你来得不迟不早,我们就请你一个客人。诗人犹豫一下,又解释说,本来也打算请周所的,想想又算了。孔方点点头,心下会意,已断定新娘就是那天在街上遇着、周所说是鸡的那个了。孔方说,这次参加你们的婚礼是我最高兴的一次,既然客人都到齐了,就开席吧。诗人和小林相视一笑,说,开席。两人就同时举起双手直晃,诗人手心一片红,小林手心一片绿。两人又同时将手伸到孔方面前,原来是四个心样的剪纸。孔方开心地笑着说,红配绿,看不足。小林忙解释说,既然看不足,当然永远相爱了。诗人不好意思地解释说,这是代玉的主意。孔方夸道,很好,很好,就这实惠。

  诗人端起酒杯,清清嗓子,庄重地说,尊敬的嘉宾,在下贾某初次结婚,经验不足,先请嘉宾干了这杯,以后改进。

  饭后,诗人将红包还给孔方说,这次结婚不受礼,下次受。孔方说,你俩捣什么鬼?诗人笑着说,我和小林私下结着玩的。孔方说,你们是寻开心,假结婚?诗人恳切地说,一点不假,确实是结婚,你就是我们的证婚人。小林一脸期待地朝孔方笑,恳切地点着头。

  一种被人信任的愉快感,像春雨洒向干涸的土地一样洒向孔方。孔方有些激动,说,我是证婚人。

  回到家中,诗人叫小林休息。小林竟跟新娘一般模样,羞涩、忸怩作态,弄得诗人乐不可支。

  第二天一早,孔方来诗人处敲门。诗人与小林尚未起床。诗人抖抖合合出来开门,说,兄弟,怎这么早?你稍稍坐一刻,我穿衣服。孔方说,女儿喜,洞房花烛早慵起。女儿愁,洞房蹿出个大马猴。诗人笑道,她还没醒,睡跟小猪似的,我就蹿了,她也不会愁的。代玉,起来吧,孔方来了。孔方只听小林嘟嘟嚷嚷。孔方说,南风,今天有什么安排?诗人答,没什么安排。孔方说,那我拉你夫妻到我乡下老家,去吃八大碗怎样?沭阳土菜。诗人兴奋地说,这感情好。代玉,快起来,有八大碗,起来迟就凉了。

  三人在乡下吃了中饭回来,行至一半路程,诗人对小林说,代玉,我家就在那边小村上,离马路不远。孔方笑着说,娶了媳妇不能忘了娘,我拉你俩回家看看。诗人说,罢了,下星期,我自己坐公共汽车回来。孔方说,这就作怪了,有顺便车不去,干嘛自己下星期再费事?诗人说,兄弟,坐你小车子回去不合我的身份。庄邻不知,还以为我升了什么官。过几天,肯定有来找我办事的,知道我还是工厂一个职工,多尴尬。还有,我也不愿招摇。孔方说,看你酸的,我今天偏要你回去,怎么走?说着,孔方停下了车,诗人只好指路。

  果然不出诗人所料,他刚到家,庄邻便纷纷赶来,有的问,南风,提了?有的问,南风,是不是找了当大官的老丈人?害得诗人哭笑不得。

  诗人抽空将小林介绍给娘,诗人娘十分高兴,笑眯眯地夸,不错,够标致的,看上去年龄不大吗?诗人说,十八。诗人又邀他娘到那住些日子,他娘是一个人过惯了的,这次竟高兴地同意了。

  诗人娘收拾,诗人为避免与庄邻说那些无聊的话,去上厕所。乡下的厕所味正,诗人在里面蹲下,约有二十分钟,估计他娘收拾差不多了,才出来,催促他娘逃也似地离开。

  在车上,诗人又叹道,下次再也不坐小轿车回家了。诗人娘问,南风,这是谁的车子?诗人朝孔方撅撅嘴说,就是他的。诗人娘似乎不相信,又问一句,这车子不是你们厂里的?诗人红了脸说,娘,不是的。厂里有车,我也用不动。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职工,哪有权用厂里的车子?诗人娘叹口气,脸色黯然。孔方说,伯母,我和南风是好朋友,我的车就像他的车一样,要用随时用。诗人娘说,话虽这么说,毕竟有些分别,蒋大哥比我们南风混得好。

  诗人娘在诗人那住下。小林虽懒,人却随和,与她拉拉家常,领她转转。诗人一下班,一家三口在一起倒也和和美美。诗人娘也算享了天伦之乐。

  十几天下来,诗人娘见每天都是儿子忙忙碌碌,又要上班,又要做家务,便有些不悦,乘小林不在对诗人说,你媳妇够标致,是个花瓶,可看也不能看饱了。伸手不拿四两的,就爱游游荡荡,你该说说她,莫会掼坏了生性,你一辈子受苦。诗人说,娘,她不是花瓶,代玉还是通情达理的。男的做点家务也没什么,城里家家都是这样子。诗人娘加重语气说,南风,娘是过来人,知道女人的脾气。诗人只好顺从地说,娘,我在意就是了。

  今天,诗人爬阳台栏上钉根钉子,不知作何用场。刚巧,小林从外面进来,一见,妈呀叫一声,便瘫软在地,闭了眼睛。诗人慌从阳台栏上跳下,将小林抱到怀里,叫,代玉,代玉。诗人娘见状也赶快过来,急道,你这个小炮子,抱着有什么用?放她平躺,折起腿。诗人照办。诗人娘则用手掐着小林人中不放。不到一分钟,小林缓过来,一缓过来便骂诗人,你爬上面找魂的噢?诗人娘一听,冷了脸走了出去。小林一把抱住诗人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诗人问,怎就吓死你了?小林说,南风,你不知道,我小时候让一邻居从阳台边提了脚朝下挂着,吓掉了魂,我妈招了几次才招回来。后来,我站阳台上都怕。你还爬阳台栏站着,我能不怕?诗人说,是我爬阳台栏上,也不是你爬上去。你怕什么?是怕我掉下去吗?小林说,我也不懂,心里一打颤,腿就软了。晚饭时,小林到楼下去买饼。苦了一天脸的诗人娘终于脸寒寒地对诗人说,我说南风,这小林也太娇了,屁眼琉琉做的懊?一吓就过去了,还能过日子?南风,你跟我说是一起过着试试的,我看也不用试了,赶快叫她走,懒屁眼掏蛆。诗人说,娘,小林胆小,懒,可心肠还是不错的。诗人娘说,庙里的菩萨心肠好,能娶回家过日子?南风,一辈子的事情,男子汉不能让人戳鼻梁骨。诗人怕坏了娘的心情,就说,娘,她父母都在新疆,无依无靠的,等她父母回来,我就叫她回家去。

  第二天,诗人娘执意要回乡下,苦留不住,诗人只好乘公共汽车送她回去。诗人娘回到乡下后,不出十天,竟无疾而终。诗人请假回乡下料理丧事,十分悲哀。诗人上班没几天,厂里便派诗人出差,要一个月之久,诗人下班回来说与小林。这还是两人婚后第一次小别。

  终于,诗人回来了。进得家门,见小林在那痴坐,也不看电视。诗人便叫,代玉,我回来了。小林跑过来,两人拥抱。诗人欲与她接吻,小林头一低,跑回卧室,坐到床边,低着头,不吭声。诗人忙追进来,抓了她的手说,代玉,怎的?又拍拍她的脸说,就这个把月,小脸都憔了。小林突然哭泣起来,说,南风,我犯了大错误。诗人说,谁不犯错误?说给我听听。

  原来,诗人出差后,小林也常常把诗人看的书拿过来翻翻,想学点,哪里看得进去?每每看不到半页不是发困就是发躁。

  今天,她又到街上闲逛,不想遇着以前接过的一个人,虽然,当时小林对他的印像不坏,此时她也十分难看。这人又厚着脸百般请求小林到他那坐坐,小林竟随了他。结果就…。事后,这人给了小林伍佰块钱,小林冷笑着说,要你钱干什么?看你这人够滑稽的。

  说来奇怪,诗人知道小林跟了人一次,一点也没生气,反安慰小林说,就为这事,愁成这样子?都瘦脱形了,不要哭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是怕我生你的气吗?诗人说完这番话,本人也惊赅了,我是不是出大毛病了?我怎的不发怒?我怎的不痛苦?是不是我不爱小林了?诗人心里一片模糊。小林见诗人发呆,停住哭泣,拍拍诗人的脸说,南风,你怎么了?诗人木然地摇摇头说,不怎么。小林这才抚着诗人的脸,抽泣着回答,你是这样的好,我才不怕你生气呢,你就生气了,又能把我怎么地?不过,按常理你该生气的。南风,你气不气我?诗人摇头说,不气。心里想,要是有人知道,我的爱人跟了人那个,我还这种态度,全中国都会笑掉大牙的。小林说,你是个怪物,我就不问你为什么了,不过,我是准备让你狠凑一顿的,打得越利害,我越安心。诗人问,代玉,你是觉得对不起我?小林瞪大眼睛说,没有啊!我真的没有觉着对不起你,我自己犯了大错误,自己打自己的耳刮子不解恨,才想你替我打的。诗人也觉得小林的回答新鲜,问,你对这事怎么看?小林说,事前也不怎么觉得,让他三拖两拖的,也就从了。事后,啊呀,死了。我看他就像蚂蟥叮我身上一样犯嫌。回家后,一想起来就招恶心。老嫌那地方脏,边说边用手朝下指,一天洗好几遍,都肿了。诗人大惊,说,脱下我看看。说着帮小林脱下裤子,果然肿得跟馒头一般。诗人心疼不已,在上面轻轻地吻了一下。小林浑身一颤,流出许多爱液。她用双臂紧紧抱住诗人,嘴里喃喃,南风,我要你,我要。诗人抬起头为难地说,代玉,肿成这样子,会伤着的。小林跺着双脚说,我要嘛,我要嘛。诗人无奈,只好顺从。

  轻轻地,轻轻地。

  两人紧紧地拥抱,亲吻。小林摸着诗人的头梦话一样说,我太幸福了,南风是我的丈夫呢,我是他的小媳妇。说完又抱紧诗人。两人就这么紧紧地搂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小林突又低泣起来,说,南风,只有你才能让我快乐,除了你,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只会让我恶心,我只属于你一个人,我只有属于你一个人才会快乐。南风,跟了那畜牲一次,我招了多少罪?说着,小林的哭声更响了。诗人蹦地跳起来,骂道,妈的,这才叫爱情,这才叫真的爱情。小林痛得唉唷一声,也顾不得,爬起来把诗人抱住,猛吻。

  小林低低声说,南风,我犯了这大错误,一辈子也忘不掉的,到死也不会重犯了。诗人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小林锁着眉问,什么意思?我不懂。诗人解释说,谁都不是十全十美的圣人、贤人,哪个能不犯错误呢?小林娇嗔道,明摆着的道理,一听就懂,你非要说得我不懂。下次,不许你说这些屁话气我。诗人服帖,我下次不说就是了。心想,不知书上有多少废话、屁话。诗人说,代玉,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不要他的钱,对他的蔑视,我很欣慰,很骄傲。小林半埋怨地说,我都犯了大错误,你还夸我?



                                               五



  诗人在厂办负责文字工作,兼办黑板报。凭诗人的水平,干好这两件工作还是绰绰有余的。厂里的文字工作本来不大,黑板报两星期出一期。有时,诗人也写几句小诗抄在黑板报上,满足一下发表欲。

  厂办分管文字工作的副主任叫于振华,是诗人的直接领导,这人是一个标准的小人。开始诗人叫他于主任,他说,都是同志,就叫老于好。诗人当真叫他老于,他又恨之彻骨,仿佛爱了污辱。这于主任文化不高,厂里的文字材料基本上是诗人写。可诗人每次写好送到于主任那里,于主任看了,总要修改,他是老点子,每次都加上形势一片大好,全厂干群积极响应党中央号召之类,然后再教导诗人几句,都老同志了,不提高不行啊,不提高不行啊。害得诗人直咬牙。以后,无论写什么材料,诗人干脆都把形势一片大好,全厂干群积极响应党中央号召写进去。这下于主侨没得加了,他就移地方,诗人写在前,他就改到后。诗人写在后,他就改到前。反正他水平比诗人高,反正他要教导诗人。诗人渐渐对他烦了,爱理不理。于主任看在眼里,不动声色。除改稿时对诗人教导几句外,平常还是和颜悦色的。

  厂党委牛书记从党校学习回来,于主任过来汇报工作,说了许多。最后,他说,牛书记,厂里的黑板板虽算不了什么,毕竟是宣传工作,每次发稿前,我看不看无所谓,牛书记,您还是要把把关的。牛书记说,小于,你看看就行了,说着把手一摊,你看我忙的?事头太多,老太婆都有意见了。于主任说,牛书记,你确实够忙的,我也不体谅您。其实,黑板报我把关也行,可我水平跟您比实在差得太远了。牛书记心里烫诱,故作为难地说,好吧,下次发稿前送我看看。

  又要出黑板报了,诗人收集了一些稿子,又将自己畅快的心情,写了一首小诗,凑足版面,下午准备抄写。于主任见了,说,小贾,把黑板报的内容送牛书记看看再抄。诗人问,老于,有这必要吗?于主任把桌子一拍,什么有必要没必要?我看你是目无领导。为此,两人活吵一仗。

  吵仗的结果是,厂里实行内部待岗,诗人榜上有名。

  诗人哪里受得了?去找厂长、书记评理,诗人与于主任吵仗后,厂里上上下下都说诗人目无领导,这一找,就更目无领导了,能有什么好结果?

  诗人羞愧难当地将前前后后如实告诉小林,小林先有些紧张,接下来说,真是的,共产党领导,还能饿死人?小林又说,南风,而今你下岗了,有了时间,我俩不如去趟新疆,我都有点想爸妈了。诗人震动,抱起小林说,代玉,是的,都怪我不好,我俩去趟新疆,我俩一定去趟新疆看看爸妈。诗人虽口口声声一定去新疆,说话的语气却是十分犹豫的,因为两人去趟新疆必定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小林看在眼里,想想又说,南风,你别听我一时胡说,新疆现在还冷的,我才不去呢。看你…,小林边笑边用手指头戳诗人,小林笑着笑着竟笑出了眼泪,哭了起来。诗人默默地替小林抹眼泪,小林也温柔地站了起来,去拿毛巾。小林拿回毛巾,诗人已一脸的泪了。小林又默默地用毛巾替诗人擦眼泪。诗人搂着小林说,我的小大人,我把你逼成小大人了。小林低着头来回晃着身子说,南风,我去睡觉了。诗人点点头,一个人静坐着胡思乱想,最后,恨恨地骂一句,妈的。

  小林见诗人忧忧不展,就高兴地说,我有一个好主意,南风,你干脆到孔方公司上班。又是朋友,又是同事,多好。诗人说,我对煤炭业务一窍不通,我也不好张这口。先想想别的法子再说。小林说,随你。诗人便起身出门。小林问,上哪去?我也跟你去。诗人说,不到哪,就到楼下转转。小林说,等我把电视看完,一起下去,好不好?诗人说,一刻就上来了。边说边朝楼下走去。

  诗人刚到楼下,就被厂里一位老同事喊住,老同事对诗人说,小贾,你下岗后找到工作没有?诗人摇摇头说,工作不是好找的。这老同事说,我家有一辆三轮车,一直没用,闭着也闭着,我看你不如开起来,拉拉客,也能弄几个钱。诗人说,每月我交利润给你。老同事说,这倒不必,你先开着,要是还可以就卖给你,我不会多要钱的。

  诗人与小林商议,小林是个糊涂虫,能知道什么?诗人真的开起了小三轮拉客,头一天就苦了四拾块钱,诗人回到家中很高兴。小林却有些难过说,南风,今天下午,我在街上看到你拖着客呼地过去,灰头灰脸的,我怪心疼的,也有些不好意思,你不该开小三轮的。诗人望望小林,不答话,只走过去摸摸她的脸,就去厨房烧饭,见饭已烧好,还做了两道菜,诗人很感动,喊,代玉,你把饭烧好了?小林走过来不好意思地说,我尝了,两样菜都咸死人。诗人说,代玉,你怎么不待我,就自己烧饭了?小林说,我怎么好等你烧饭给我吃?诗人望着小林,你真的越发长大了。诗人不觉留下了眼泪,说,代玉,等我多赚几个钱,我一定陪你去新疆。

  孔方知道诗人下岗,开小三轮拉客之后,第一反应是南风太委曲了,干脆把他叫到我这上班。仔细想想,又觉不妥,南风有些过激,到我这有不同意见时肯定会顶我,这样既降低我的威信,也影响其他人工作。唉,只要能混日子,先让他混混再说,也好磨磨他的性子。

  这天是周末,诗人早早收工回来,和小林一起吃完晚饭,诗人对小林说,代玉,今晚不拉客了,我拉你到果园逛逛。

  今晚天气爽人,清冷、胶洁。诗人心情很好,到果园,诗人慌下车,见小林要下车,诗人说,别动,我抱你下来。诗人抱 小林欲放下,小林紧紧地抱着他不放手,诗人抱着小林走了几步,说,代玉,今晚这么好,我俩开小三轮来,我看也不比开小轿车差,有小轿车也未必有这份心情。小林说,是呢,闭着眼睛不吭声。诗人问,代玉,想什么呢?小林轻声说,在你怀里还能想什么?什么也不想。诗人说,你这么重,我都有点累了。小林撒娇地说,累了我也不下来。诗人说,这里太美了,我俩要是在这里…太好了。小林咯咯地笑道,我也想,你就把我放在地上吧。诗人望望天,忽然想起什么,说,不能。小林诧异地问,怎的?诗人说,万一不三不四的人遇上,敲我们怎么办?万一联防队遇上,说我们不正当,抓我们怎么办?小林立刻害怕得抖起来,说,南风,我们回家吧。诗人将小林放回车上,心想,唉,人什么时候才能活得轻松、活得少有顾虑?妈的。诗人猛一脚蹬下去,小三轮突突地响起来,淹没了诗人的思绪。

  回到家中,诗人想烧水洗脚,找不着火柴,诗人下楼去买,诗人边走边沉思,突然一辆小轿车向他急驰过来,等诗人反应过来,朝一边躲开去已来不及,诗人惊叫一声,便如睡着一般。等诗人醒过来,他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小林正抱着他的头,眼睛肿成一条缝。小林见诗人醒过来,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憋了半天,才断断续续憋出一句,南风,你醒了。诗人听见小林的声音,望望小林,动动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小林低下头,轻轻地吻了他一下。诗人四下望,见孔方、周所及其他许多朋友,还有厂里的同志都在。诗人微笑着点点头,闭了眼睛。过一刻,又睁开眼睛,问,孔方,我没有走大路呀,只在小路上走,想心思。诗人不协调地大幅度摇着头说,没有,我没有走大路。孔方含着泪说,南风,那混帐东西不会开车,也没有照,瞎弄,已经被公安局抓去了。诗人说,我说呢,已经看见我,还不刹车。孔方说,南风,你安心养伤,事情有我负责处理。诗人点点头,伸手向下摸去,吃惊地一下子张开嘴,结巴说,怎么?怎么?我少了一条腿?孔方重重地点点头,说,只保住了一条。小林的眼泪滴到诗人脸上,热热的。诗人慢慢地平静,又朝四下看,当他再次看到周所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周所,多少天没有看见你了。周所扑濑濑淌下眼泪,哽咽说,南风,都是我不好。诗人又笑着看小林。小林抚摸着他的脸,诗人显得欣慰。麻药散去,痛得钻心。诗人咬着牙直淌汗,小林吻他,诗人说,代玉,风痛得利害。小林的嗓子哑得利害,说不出话,点了点头。小林走过去,把头手伸进诗人被子里,用嘴轻轻地咬诗人的腿,用手轻轻地来回抚,疼痛果然减轻了许多。这真是一个好法子,小林每晚都这么让诗人入睡。几天下来,小林的嘴唇都塌了皮。诗人含着泪说,代玉,你咬疼我了,不许你再咬。小林说,你不说实话。诗人的泪流了下来,说,代玉,我…。小林默然无语,只眼泪一在眼里打转。

  诗人恢复得非常好。今天要出院了,说好蒋廷来接的,怎么还不来?小林活蹦乱跳地,脸上的笑像泉水一样溢出来,盖都盖不住。孔方还不来,这家伙,还能忘了?不会的,这么大的事也能忘了?小林有点焦急了,脸上的笑渐渐少了。诗人说,代玉,看把你急的,才九点半钟。

  不一刻,孔方来了,小林兴奋地跳起来,好歹来了,边说边冲过去抱住孔方,在他脸上狠亲了一口。病房内除诗人乐滋滋笑如平常,其他人无不面面相觑。众人见诗人如此,更又惊呀不已。

  在车上,小林趴在诗人耳朵上说,南风,我们到家干第一件大好事是什么?诗人迟疑一下说,我受伤这些天,也糊涂了,不知回家最要紧的干什么?小林推他一下,嗔道,笨蛋。又加重语气说,做爱。孔方听得真切,受了感染,回头望一眼小林,心中升出无限的崇敬。小林红了脸,又推孔方一把,说,两口子说话,你偷听什么?诗人说,唉,代玉,他开车,你不能推他。小林说,哼,好意思?孔方笑着说,我不好意思,我不好意思。

  将他们送到家,孔方便急急要走。诗人说,急什么?在这吃饭,把周所也叫得来,一起喝两盅。小林高兴地说,我也喝两盅。诗人说,对,代玉也喝两盅,一起乐乐。孔方笑着说,不好耽搁,莫会误了你们的大好事。诗人笑道,按部就班,误不了的。小林则十分羞涩,抓了诗人一只手来回搓弄。孔方说,好了,现在是十点半,我去你们厂里找周所,十二点,我俩准时来喝酒,说着下楼去了。诗人说,代玉,现在,就我们两个在一起了。诗人伸双臂抱住小林。小林说,等等他们来吃饭,我能弄什么?下去买点熟菜将就吧。这时,孔方在楼下喊,小林开了窗户朝下望。孔方说,小林,我跟隔壁小饭店说好了,十二点准时送菜上去,就不用你忙了。我去周所那。小林对诗人说,孔方跟小饭店定好了,省得我弄。说着便抱了诗人,脸红红地说,南风,我想…。诗人未答,用手抚弄小林的头发。小林说,南风,你是不是以为我下作?诗人说,代玉,我的小乖,你已溶到我心里,我在心里像供菩萨一样把你供着。你既是小乖,又是仙女,你是世上第一流的女子。小林说,看你说的。就自个脱去衣服,又帮诗人脱了衣服。小林趴到诗人身上,两人溶合在一起。诗人用手抚着小林的脸说,代玉,你都…,都字刚出口,便噎住说不出话,眼泪直蹿。小林也哗哗地流眼泪,也说不出话。她似乎知道诗人要说的意思,直点头。两人就这样抱着、哭着、吻着。慢慢地两人都收了泪。小林娇羞地边抵诗人边说,嗯,嗯,我俩都顾不过来了。诗人说,这叫得意忘形。小林说,你又弄糊涂我了。诗人解释说,我们爱得连这个都忘了,边说连朝上顶。小林说,说鬼话,怎么能忘了?生在福中不知福。停一下,又说,南风,我俩就这样做爱着变成石头才好,让人弄出去展览。诗人说,那不丑死了。小林说,我真想全世界的人都看我俩做爱。

  两人收拾停当。不一刻,孔方、周所都来了。小桌子就摆在诗人床面前,四人一起喝酒。

  周所说,孔方,南风没了工作,小三轮也不好开了,我看到你那上班,很好。孔方沉吟一下说,不大妥,他每日来回上班不方便,我聘他当公司的顾问,不用上班,三、五天我来听听他的意见就是了,工资跟我一样多。诗人笑着说,兄弟,千万别聘我当顾问,若聘我当顾问,不出半年,你就把公司开倒了。孔方大笑,说,你叫向东,我就向西,你叫打狗,我就撵鸡。周所说,这样不出半年也倒,他叫你向东,你不能向东,也不能向西,而是向东,哈哈,错了,而是向南,这才成。小林故作生气地说,看你俩把我们南风说的,将来我们自己开个大公司给你瞧。

  酒罢,两人辞去。诗人笑着说,两位兄弟,你说腿断了没好处吧,这好处就来了,省得送你们,说得两人含泪而去。

  两人下楼,周所说,孔方,想想这小林也不孬,还算将恩图报。孔方说,这不是将恩图报,我隐隐地觉着他们爱得很…。老实说,我很羡慕,也很感动,你也应该羡慕,也该感动。大家都该像学雷锋一样学他们才对。周所笑道,孔方,你又发昧病了。小林能有什么文化?知道什么叫爱?哼,又干过那事。孔方说,周所,这你就外了,能否真爱,与学识无关。周所不以为然,又说,不管怎么说,大家也不能像学雷锋那样学他们呀。孔方说,他们和雷锋一样光荣。这年头,每个人做好自己的私事比做好公事更要紧。周所更觉得孔方喝得多了。

  诗人与小林的生活毕竟拮据起来。今天,孔方送来一千元钱,说,南风,这是你的工资。诗人笑着说,兄弟,你也太客气了,救济我的。诗人收了钱。孔方心中难免有一种自豪感,自得的神情溢于言表。

  孔方走后,小林说,南风,孔方送来的钱,又说是你的工资,我们就用了吧。我们只剩三十几块钱了。诗人摆摆手,闭了眼睛,流出的眼泪像小木偶一样淌去。小林说,南风,你怎么哭了?诗人不答言,抱了小林的头,哽咽说,代玉,我对不起你,一个男人,唉,你不该为吃、穿犯愁的。小林说,南风,有什么?穷照穷过,也很好。诗人说,先把孔方送来的一千元收起来,暂时不用。小林咽咽口水,半晌说,你叫收起来,我就收起来,不用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小林对诗人说,南风,我出去一下。诗人说,代玉,你出去逛逛,把遇着的新鲜儿也说我听听,怪闷的。小林点点头。

  中午,小林兴冲冲地回来,买了很多东西。在床面前一样一样地摆给诗人看。诗人疑惑,见小林乐得孩子一样,也就强装笑脸,乐滋滋地样子。小林突拿起一根黄瓜说,南风,你爱吃的,我去洗给你吃,边说边去洗黄瓜,丢了一地的东西也不管。诗人看在眼里,十分温暖、感动。小林将黄爪送到诗人嘴边说,咬一口。诗人哪里吃得下去,低声说,代玉,这时候买黄瓜贵的。小林说,贵点,怕什么?你又爱吃。诗人拿下黄瓜,放到一边。小林抢了过来说,放着干嘛?吃了。又送到诗人嘴边。诗人只好吃了。诗人问,代玉,哪来钱的?小林苦了脸说,你别管,反正我没有去做那事。诗人抚着小林的头,又将脸贴到小林脸上。小林得意地撸起一只衣袖说,我去卖血了。诗人震颤,说,代玉,我吃黄瓜就是喝你的血呢,我是吸血鬼。小林说,人家讲了,少卖一点也没什么,就是针扎下去有点痛。南风,二姑奶说了,她在南市做生意缺人手,叫我去帮忙,没说给多少工资,我先去做,月底她给多少是多少,南风,你说呢?诗人发呆不说话,不知想哪去了,胡乱地点点头。

  小林每日早起去上班,三天下来,就显得累了。第四天一早,诗人醒了,见小林还像幼儿一样熟睡,不忍心叫醒她。手只在她脸上摸摸,小林糊里糊涂地说,南风,是不是迟了?诗人说,不迟。小林咕哝说,不迟,我再睡睡。两手搂紧诗人又睡去。诗人眼望天花板深深地叹口气。

  自从诗人下岗,只拿生活费以来,一种不祥的哀伤就伴随着这一幸福家庭。诗人受重伤以后,这哀伤更重了些。其实,诗人心上受的伤更甚。诗人决心要快乐起来了。

  小林下班回来,将包朝桌上一扔,朝诗人身边一躺,说,南风,我都有点累了,腿酸酸的。诗人用两手按摩她的腿,小林美滋滋地说,舒坦,南风,你手累不累?诗人说,累什么?成天在家躺着,不动动,怎么好?又拿捏了一刻。小林微睁着眼,迷离地望着诗人,说,南风,看你把我弄的,都有点想了。诗人高兴地说,你道我又不想?又缓下口气,低声说,代玉,你太辛苦了。小林兴奋地跳起来说,有了你,我什么苦也吃得。

  小林歇了一会,爬起来说,我真快活,我一点也不累。我去弄饭给你吃。诗人说,代玉,这两天,我们家来了一只大老鼠,你上班以后,它常出来跑,还朝我挤眉弄眼的,可能是母老鼠。小林笑道,我去上班,有他陪着你很好。大款都找小蜜,你没钱,有个母老鼠难道坏了?小林说得无心,诗人心里难免一酸。很快诗人就掩饰过去,说,人家大款的小蜜是不咬衣服的,我这小蜜专门咬衣服呢。明天,干脆买点老鼠药回来。小林随口说,明天就买。

  小林愁眉苦脸地回来,诗人问,怎么了?小林说,我去上班,没看苦什么钱,还要花钱了。诗人问,怎地要花钱?小林没好气地说,二姑奶的三女儿结婚,能不出礼?诗人笑着说,这也愁?小林上来抱了诗人说,不愁,哪来钱?诗人说,孔方递过来的一千元钱,用就是了。小林疑惑地说,你不说不用的吗?诗人重重地说,该是用的时候了。

  晚上,小林将一包鼠药放在墙角。诗人说,那地方老鼠不去的,放床下面。小林应了。

  小林上床睡下,诗人想说什么,咽咽又没说。小林没在意,在他心窝上亲一口,一条膀子放诗人肚上,不一刻就沉沉睡去。诗人想,代玉,真难为你了。伸了两手去摸放在自己肚上的小林的手。这手粗糙了,干涩了。诗人眼前又出现了小林这个邋塌鬼平常干活时笨拙的身影。诗人流下了眼泪,诗人慌用被角擦了,看一眼熟睡的小林,眼泪又止不住地淌下。如此几遍,诗人想,我怎么成好哭鬼了?不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嘛,诗人擦干泪,苦笑一下,轻声自语,贾南风,你也该知足了。

  第二天,小林下班回家时,诗人已直挺挺死在床上。小林一见,惊呼一声,吓得晕了过去。半晌,自个醒来,自语道,我看花眼了,我肯定看花眼了。南风睡着了呢,边说边爬起来,将手放在诗人鼻子底下,哪有一丝气息?人已经凉了。小林轻叹一声,天啦,死了,真的死了。便一只手放诗人胸前,愣坐、出神。半天,才说,他肯定是吃老鼠药死的,边说边像瞎子一样扶着床到床底找,哪有老鼠药?小林骂道,B养的,骗我。嘴直抖,人显得十分丑陋、凶狠。她又到桌上找,见有两个没闭口的信封,一个是给自己的,一个是给孔方的。小林将给自己的一封打开看。


代玉:

  我这就走了,我对不住你。
  代玉,我不得不走。我俩在一起是世上最幸福的一对,可我这一半废了,成了你的拖累。我走了,肯定会给你带来痛苦,可这样拖下去,你也会跨的。代玉,我永远爱你。
  丧事这样办,你只请孔方帮忙,叫他帮助联系,将我的尸体拖火葬场烧了,也不用骨灰盒,只用抽屉里的档案袋装了,提回来,将骨灰倒入抽水马桶,将这档案袋也烧成灰,同样倒入抽水马桶。然后,你一拉抽水的绳子,丧事就结束了。一切也就结束了。这是我最好的归处。
  代玉,吻别了。

爱你的南风


  小林看完遗书,冷笑一声,说,放你的狗屁,怎就拖累我了?妈的,想想,打你耳刮子也不解恨。世上没一个知冷知热的男人。说着,小林手中篡着遗书,回头看诗人,见他静静地躺着,小林悲戚地说,吻别了,吻别了。小林低下头与诗人深深地亲吻,一股凉意通过小林的嘴唇传遍她全身,小林打了一个寒颤,自语说,我也凉透了,死一半了。

  小林下楼给孔方打了一个电话,平静地说,你的好朋友贾南风吃老鼠药死了,留下一封遗书给你,请你过来一下。说完,不等孔方答话,就挂断了电话。

  孔方十分震惊,可一滴眼泪也没有,怎的?我的心也太硬了。为什么不悲伤流泪?也许看见小林痛哭,我也会跟着哭的。孔方正为自己没有泪而犯愁,已进了诗人家门,见小林安静地坐着,就问,小林?小林站起来指着诗人说,孔方,你瞧瞧,死挺挺的。孔方一看,鲜活的诗人真的成了一具僵尸。小林指着桌上一个信封说,那是给你的。孔方看了。


孔方

  给你留遗书,并非想引起你的悲哀。一来想告诉你通过电话等现代通讯手段,我们已经无法联络了。想联络只能靠回忆和想像,二来也有些事拜托。
  我自伤残以来,于妻子、朋友、社会成了可鄙的虱子我能如此下贱地活下去吗?我要自尊。要自尊,非死不可了,实在没别的更好的法子。一直倡导自尊,可人从未自尊过,人只尊泥塑木刻、尊权、尊钱这些人制造出来的东西,从来不自尊。
  我死了。我很知足,因为我真正地爱了一回。其实,爱很简单,就像一碗清水一样在你面前明摆着。可人非要瞎忙,加种种颜料、种种调味,好端端的爱让弄糊了,失了真像、真味。诸如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志同道合、恪守忠诚等,其实,这些都是瞎屁。
  孔方,我太平凡了。自跟代玉恋爱以来,我觉着我很伟大,该永垂不朽。我没有一个当作家的朋友,就你一时半间瞎写写。我将我一些日记给你,望你能写写我,写出来一定能感动人。如果不能动人,说明你没写好(一笑,临死还如此)。
  孔方,你送来的一千块钱,我用了一些,余下的丧事上也要用,我无以偿还。我有一家传玉螳螂,颜色青硬,形态逼真,远远望去似有烟雾笼罩。就用它相抵,望你能同意我们这桩生意,不同意,也只好强买强卖了。
  你说,人一生下来就与这社会签了许多协议,我再不能承担该尽的义务了,深深地致歉。
  请你帮小林料理我的后事,我提前谢谢了。


  小林、孔方遵照诗人遗嘱料理后事。

  诗人火葬后,不买骨灰盒,引起火葬场一工作人员的强烈不满,拒绝给骨灰,说,要都像你们这样子,我们火葬场赔死了。真是的,一个骨灰盒也就伍百块钱。孔方说,这是死者遗嘱要求的,我们忍心在这一点点小事上违备死者嘛?那工作人员说,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我们是把烧死人当生意做的,哪天我们不烧个十个八个的?孔方只好偷偷塞给他三百块钱了事。

  抽水马桶冲走了诗人的骨灰。小林淡淡地说,孔方,谢谢你了。孔方摇摇头,说,小林,你真坚强,自始至终,一声不哭。小林睁圆了眼,气咻咻地说,哭什么哭?妈的,气还气不过来,猪脑子,说怕拖累我,怎么就拖累了?他死了,等于我也死了一半,可这一半又怎么分得清?是上半截,还是下半截?这拖累不拖累?他是逼我。孔方重重地点点头,十分叹服。

  孔方回到宿舍,一想,小林说诗人逼她,是不是也要自杀?慌返回,见小林在打扫房间,小林问,孔方,你来干什么?有事吗?孔方说,没事,没事。又讪讪地走了。

  孔方自收了诗人的玉螳螂后,好像这玉螳螂用瓜子抓他的心,时时不安。今天,天高气爽,孔方来到千情湖畔,掏出诗人的玉螳螂把玩一会,心中沉重,看来留不下来了,扔了也实在可惜,这么美的玉器实在难得。最后,孔方还是把心一横,将玉螳螂扔进了千情湖。那一轮一轮荡去的水波,也荡去了孔方心中的沉重、不安。孔方一下子清爽起来。

  最近,孔方的生意不错,人也较忙。今天,周所打来电话,不无嘲讽地说,小林又到伟丽歌舞厅坐台了。孔方十分吃惊,不相信。怎么可能呢?南风才去逝不到两个月。周所说,朋友亲眼所见,一点不假。孔方,看你把她夸成一朵花,这才几天?就现眼了。唉,狗改不了吃屎。

  孔方决心去伟丽歌舞厅找小林,未找着。打听到小林家的地址,就去她家,家中没人。孔方正要下楼,小林回来了。小林惊呀地说,孔方,你怎到这的?孔方果见她浓妆艳抹,说,来看看你的。小林凄然一笑,开了门,孔方进屋坐下,小林也不倒水,拿把椅子坐到孔方对面。孔方故意问,你找到工作了?小林摇摇头说,不想找工作,我每星期去伟丽歌舞厅坐两次台,也有五六百的进项。孔方忍不住说,这怎么好?干脆到我公司上班,不要再干这种事了。小林又凄然一笑,说,要是当初南风能到你公司上班就好了。一语未了,叽地一声哭起来。孔方从未听过如此凄厉的哀呜,撕肝裂肺,十分恐怖。这哭声压向孔方,让他止不住地发抖、愧疚,孔方竟不敢去劝小林。小林哭了一阵,止住哭,抬起头,泪水、粉和在一起,整个脸都糊了。小林说,我去洗一把。小林洗完脸回来,孔方一看,天啦,这哪是十九岁不到的少女的脸?没有一点光泽、弹性。待她走近,细看,一脸细密的皱纹。孔方直直地望着小林。小林有些不好意思,一手捂着半边脸说,丑死了。孔方口是心非地说,不丑。心里对小林十分怜惜,不忍心看她如此下去,又硬着头皮说,小林你想想,还是到我公司上班的好。小林木然地摇摇头,坚定地说,不去的。孔方一时头脑发热,激动地说,小林,这些年,我一直忙着做生意,未考虑个人问题,如果你愿意,我愿娶你。小林开心地一笑,轻蔑地摇摇头,说,你怎好跟南风比?我被南风娶了去,南风是娶回一个妙人啊,我被你娶了去,你只是娶回一个妓女。孔方说,你说这话很有哲理。小林又轻蔑一笑,说,什么直理、弯理的,我只谈感觉。孔方实在不甘心小林毁了,又说,小林,你不想南风吗?小林啾然一笑,说,想?人都死了,想有什么用?孔方说,要是南风地下有知,知道你这样生活下去,他会很伤心的。小林说,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还伤什么心?只有活着的人才会伤心的。唉,可我怕死。这样跟大香她们一起瞎混也很好。孔方,你是南风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以后,你不要来看我了。你来,只会破坏我的正常生活,只会让我揪心。孔方说,小林,既然我们是朋友,我就会来看你的。小林狠狠地说,孔方,你千万别再来看我。如果你实在要来,你就来嫖我。不过,那样,我们就不是朋友了。天也不早了,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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