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喝茶,还是咖啡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因我自横刀向天笑 故我自立马冷眼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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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禄:喝茶,还是咖啡

又到喝茶的时候了。夕阳的余晖涂抹在南窗的边框上,屋子里涌起一股滋润的暖意,对面人家的阳台上,老太太在收拾晾晒的衣服,飞倦了的鸟儿栖息在电线上,放学回家的学生骑着自行车歪歪斜斜地拐进新村,一只黄狗突然从大楼里窜出去,蹭着半截树桩撒了一泡尿,然后放肆地大吠几声。

太太问:“泡什么?”

“叶叶香。”

每当我写完一篇文章,不管是长是短,都要泡上一壶茶犒劳自己。我没有别的嗜好,不沾烟酒,也不会跳舞,以前我把所有的零花钱都用来买书,现在我明白了,应该划出一点钱来买几罐好茶,在这样的时分泡上一壶。

你来吗?我的朋友。

过去我喝咖啡,因为巴尔扎克常喝咖啡。通常在晚上,在打开台灯之前,泡上一杯浓浓的咖啡,然后一口气写上两千字。太太半夜醒来催我早点睡,不经意朝桌上一瞥:“咖啡都冷了。”我喝下半杯冷咖啡,又兑了一半的开水,嚼几片饼干,倒头便睡,在梦里把故事继续编下去。

那时候我写的小说很像小说。现在不了,我不写这样的小说了,因为我已经不属于青年人了,我一脚跨过了中年的门槛,还因为我不喝咖啡,改喝茶了。

喝茶当然比喝咖啡有意思得多。不过我不反对你自己煮咖啡,甚至买了咖啡豆在小电磨上磨得松松的。从咖啡壶嘴里跑出来的香气就像一个梦中情人懒起画蛾眉,可望而不可即,香得让人绯想翩翩,并有一点点酸,特别是在窗外飘着细雨的下午。可是茶不,茶一经泡开,并没有浓浓的香气逼你。如果是绿茶,她还有点大家闺秀的羞赧,不肯立即展露素雅的芳容韵姿。慢慢地,在你不注意时,她才舒展芽叶。再看这汤色,仿佛初恋的情书,连谎话也不说。如果是乌龙茶呢,先要洗去她的满面尘埃,然后她的两颊就会飞起抹红晕,就跟没有见过大世面的村姑似的,哦不,她本来就是村里的小芳。她的感情却是直率的,持久的,似乎还有点任性。

茶的香气远没有咖啡那么浓烈,那么外露,那么风骚,但是咖啡喝光了,杯子里是空的,茶喝光了,还有茶叶。我还要告诉你个经验,上品的乌龙茶泡过的茶具,到了第二天还有一股幽幽的兰花香。那种香气,你会觉得非常熟悉,是属于童谣的一个音节,是属于故乡的背景,跟老外婆的故事一样,永远也忘不了的。前辈茶人的一句话真是没有说错:“戏作小诗君莫笑,从来佳茗似佳人。”

我已经结婚12年了,和太太的感情就像茶一样,慢慢地喝出味来,不浓,但好像地长天久也不会寡淡。所以我就懂得茶的意韵远比咖啡长得多,也深。

一个人喝咖啡是可以握着一份情调的,但总有点凄惶零落,神不守舍的孤单、守望在都市的无援无助中。一个人喝茶却是闲云野鹤,无迹可寻,把手按在包浆很亮的紫砂壶上轻轻摩挲,那股热量一直会钻到心尖尖,那真是体贴人的热情和照顾,就如故雨旧友的问候。善饮的画家常酡红着脸说:墙角菊花可沾酒。那么我偏偏“瓦瓶亲汲三泉水,沙帽笼头手自煎”,一卷闲书在握,也是人生的注释。如果正在构思一部作品,那么灵感很可能闪现于举起茶盅时的一刹那,诚如曼生壶上的铭句:“南山之石,作为井栏,用以汲占,助我文澜。”

两三知己喝咖啡,那是都市浪漫故事的开头、手中的咖啡杯常常沦为小道具,舌尖的苦涩又能回味多久?我怀疑。而两三茶人围炉饮茶,气氛是田园山林式的,带着尊重礼仪的典雅端庄或不拘小节的潇洒倜傥。“茶雨已翻煎处脚,松风犹作泻叶声。”“客至何妨煮茗候,诗清只为饮茶多。”倒也不必刻意参禅,或齿陵佛理,家常话也一样是佐茶妙品。怪不得我的一些不常喝茶的朋友,在我家里品了新茗后就与古人“共喜紫瓯吟且酌,羡君潇洒有余情”的情绪产生了共鸣。

现在,我可以跟比我年轻的朋友说了,咖啡可以喝,但茶更可以喝。喝茶的终极目标不是解渴,而是细腻地品味人生,体会无需言表的亲情和世间的况味,品茶的过程也许是感受人生的过程,是孕育思想的过程,是享受成果的过程,是盘算未来的过程,更是文化蕴积和感情酝酿的过程。所以会喝茶的人总说品茶,不说喝茶。大口喝,就嫌牛饮的糙狂。已经够粗疏浮躁的当代人,千万不要将好茶当做可口可乐来灌肠。

青年朋友们,哪怕再忙再累,也要挤出一点时间喝茶。净了手坐在窗下,品味那如新花生般的人生,约邀同窗知己,或者三江白波上的鸥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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