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梦
一
秦铃是一个单身,一个快乐的单身,在水牛城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工资不高,但养活自己够了,也就没有要想着去换个什么工作。业余时间各处走走,看看影碟,下下馆子,时间长了,不仅城里那些中餐馆,就是好多其他国家的餐馆她也都吃过了。日子过得懒散舒心。
有一天早晨,秦铃醒来后听到窗外的雨声。起床后,冲了温水澡,在脸上涂上护肤霜,扑上薄薄的眼影。走进衣橱,挑了一条紧身牛仔裤,黑色的圆领毛衣,露出白皙的脖子。吃了两片面包和几片火腿肠,喝了一杯牛奶,穿上浅灰色的风衣,脖子上再围上一条乳白色有浅绿色小花儿的纱巾,到车库开车上班。
秦铃用钥匙开车,可是车却没有动静。糟糕,肯定是电池出问题了。老贺前几天刚提醒过这车该换电池了,可秦铃仍然开着,没有去想这件事。老贺是秦铃刚到美国时认识的一个朋友,住地离秦铃很近,在秦铃没车时周末带秦铃去买菜。老贺自己带着一个儿子。看到秦铃单身一个女子,总会关照一下。秦铃从老贺的眼中看到了对自己的欣赏和渴望,可秦铃总觉着老贺身上有脱不掉的的乡下人的气息,让她不可以容忍。老贺和儿子说话时总是重重的,脸上的表情也是非常的农民,可是,做为朋友,他与生俱来的厚道和朴实让他周围的人感到踏实。
现在怎么办?看来只能找老贺了,老贺工作的研究所也正好在秦铃上班的路上。
二
秦铃拿出手机,拨通了老贺的电话。“我知道了,我已经出来了,我马上就掉头,你等着。”电话里,老贺一席话让秦铃感到温暖。路上,老贺说:“秦铃,今天好漂亮。”“什么意思,难道我平时不漂亮吗?”“哎,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总是这样说话?”“我怎么说,我就这样说。”在憨厚的老贺面前,秦铃总是凶神恶煞般的模样,绝对不是别人眼中的温顺的女孩,她也不觉着有愧,因为谁让他对自己心存不轨,她可没有任何打算跟这么一个农民气息很重的人过一辈子,她秦铃的日子还长着呢。
秦铃在国内时有过一个男朋友,和她在同一个大学里,学服装设计的。那时,有一天秦铃去食堂打饭,排队时看到旁边另一条队里站着一个男孩,个子高高的,头发长长的到了脖子,从侧面看凹陷的眼眶和高高的鼻梁,非常有立体感,这让学美术的秦铃对他立刻心生好感,竟然不自觉中盯着他看。第二天,又是在食堂,又是在排队,秦铃无意识中四下观看,好像没有看到想要看到的东西,略微失望的表情浮现在了她的脸上。这时,忽然有人站在她面前对她说:“我可以站在你前面吗?” 秦铃抬头一看,正是她想看到的人,脸不禁红了一下,嘴张了一下还不知道说什么,面前这个人已经站到了队伍里。他说:“我学服装设计,你在那个系?”不等秦铃说话,他豪不掩饰地上下打量她一下,又说:“你昨天那条湖兰色的连衣裙配你更合适。”“天哪!” 秦铃心里叫了起来,他昨天也注意到她了。就这么简单,他们相识相约相爱了,学美术的她反倒是从他那里得到了更多的色彩搭配的灵感,尽管这种搭配并没有让她的作品得到指导老师的好评,她也并不介意,因为,在她眼里,他的,就是最好的。直到有一天,她听到了他和另外一个女孩子的事,并从他那里得到证实,尽管他说他那不是认真的,她还是离开了他。毕业后,来到美国这个离家很远的地方,躲开了以前的一切,躲开了他。只是,她实际上永远也忘不了那个脸上线条很刚毅的男孩。来到这里,美术专业是难以让她赖以为生的 ,她只好进入学校学了一个很热门的计算机,毕业后,在一个公司里工作,假期里会出去写生,在这个美丽的国家,不愁找不到一个让自己心灵放松的地方。就这样,一晃就是好几年过去了,除了电话里妈妈的唠叨让她有时感到有点烦以外,日子看起来平静惬意。
三
第二天,秦铃的车还是不能开,因为老贺前一天下班后要开车送儿子墩墩到学校参加演讲比赛,没时间带她去买电池,说好今天去买的。
外面还在下雨,这个季节,总是下雨。秦铃一边出家门,一边给老贺打电话。出了门锁好门后一回头,看到老贺的车已经停在路边,老贺靠着车门站在雨中等着呢。这情形让秦铃心中涌出难得的感动,说出了这么一句:“你怎么不在车里等呢?傻么。”
秦铃又要过生日了,可她一点兴趣也没有。晚上,老贺打来电话,要秦铃到他那里吃饭。秦铃没有胃口,不想去。可电话里老贺说他做了很多菜,他和儿子两个人吃不完,要她去帮忙。秦铃打开自己的冰箱,看到除了面包牛奶也没什么吃的呢,就答应了。待她来到老贺家坐到饭桌边,老贺端起早已倒好的红酒对她说:“生日快乐”时,她真正感动了。“秦铃阿姨,我爸说你今天过生日,他上个星期就买菜准备了。你吃这个,红烧鸡翅,我最爱吃的,我爸做的,比外面买得还好吃。” 秦铃看着这个没妈却非常体贴人的孩子,心里生出了爱怜。
正在吃饭时,秦铃的电话响了,秦铃看到是母亲打来的。她知道母亲会一如既往唠叨她嫁人的事,她可不想当着老贺的面和母亲谈论这件事。“阿姨,你的电话响呢。” 墩墩说。 秦铃看了墩墩一眼,打开了电话。母亲记得今天是 秦铃的生日 ,接着又要开始老生常谈。 秦铃想尽快停止谈话,就说正在一个朋友家吃饭,朋友在给她庆祝生日。母亲马上问是谁, 秦铃只好说是老贺。母亲以前从秦铃那里听说过老贺,知道他帮过秦铃,就想对老贺说几句话。“妈妈呀,您就别了。我要吃饭了。”
秦铃一直没有看老贺,但她知道老贺一直在看他。
这顿饭吃得很温馨,母亲的关爱,老贺的体贴,墩墩的依恋,让秦铃感觉到了久违的家庭温暖。
四
秦铃不胜酒力,因为高兴又多喝了几杯,喝的时候不觉得,饭后她感到头重脚轻,她撑着走到沙发跟前,崴在了沙发上。老贺给秦铃泡好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然后又麻利地收拾好碗筷,洗好了一盘无籽葡萄放到了秦铃面前。这时,他才坐下,边吃葡萄边和秦铃说话,可有时又站起来,在秦铃面前走来走去。秦铃说:“你干什么呀,你晃来晃去晃得我头晕。坐一边儿去。”
秦铃真是喝多了,歇了很长时间也站不起来。老贺说:“今天就不要回去了。秦铃扶着沙发靠背要站起来,可是脚下软绵绵的,又无力地坐下来。
老贺拿过来一条毛毯,对秦铃说:“你要不介意,就睡在这里吧。”
秦铃知道自己今天是回不了家了,拉过毛毯盖在身上,眼皮管不住地一沉,睡着了。
半夜里,秦铃感觉到自己在一座毫无人烟的雪山上开车,心里正恐慌时,又见前方的雪峰上爆开了巨大的雾状的雪花,顷刻间,这雪花就把车和她自己包住了,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拼命挣扎使劲喊 …… ,然后听到“哎呀”一声,她醒了,睁开眼发现老贺捂着眼跌坐在茶几上。她酒彻底醒了,她似乎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她把头向后一仰,怒目圆睁。老贺羞愧地说:“我是真的喜欢你。”“其实我只是想看看你毯子盖得怎么样,怕你着凉。”说罢,他走了。秦铃注意到他背影中显出的与他实际年龄不相称的老态。
老贺的老婆是好多年前去世的,听说是在他们一家才来美国不久以后发生的事情。那天,下了好几天的大雪让天地白茫茫的一片,车道却是被车辆碾得又硬又滑。老贺的妻子那天要做蛋糕,因为老贺的老板邀请老贺一家去参加圣诞聚会,老贺的妻子想做一个中国风味的蛋糕带上,要做蛋糕时,发现红糖没有了,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样调味品。她要去买,因为她有一次记得在一个不大的中国店里看到过。老贺是指望不上的,因为结婚的时候她就知道他是这个村子里的高考状元,但一点家务都不会做的。好像全家人种地养猪支撑他上学,他能够光宗耀祖就完成他对家族最大的使命了。所以,老贺除了会读书,什么也不会干的。为了在聚会前把蛋糕烤好,她急急忙忙去开车,安全带没系好,车门还开着,她就发动了车,没想到车子一打滑,就撞到了车道边上的一棵树上。也就这么一撞,她就被从驾驶座位上弹了出来,她的头先着地,碰在了白雪下面的木头上,竟然就昏迷过去没有再醒来。这是秦铃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听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老贺从那以后为了孩子开始学做饭,竟然做得非常好了,其实,老贺原本就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这么多年来,除了看到他为了儿子忙外,身边没有过其它的人。而且他对自己这样真心,他不大可能做出什么自己不可以容忍的事情的。
秦铃拉好毯子躺下,闭上眼睛,醒到天亮。
这以后,日子还像从前一样,不惊不澜,只是秦铃很少再给老贺打电话。只有一天,在那个中国超市里,秦铃见到了老贺和敦敦。老贺对秦铃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秦铃也向老贺点点头。老贺和敦敦买完东西先离开,出门时,墩敦回头看秦铃,老贺拉着他走了。
秦铃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她想让自己充实起来,就告假去旅行画画。
五
这一天,秦铃到一个大教堂去参观,那个教堂在一个山包上,山上绿草如盈,鲜花盛开,站在上面可以看到周围的城区,高楼耸立,一条河婀娜多姿地穿越过市区。
教堂里今天正好有拍卖会,是在大殿里面靠边儿上的一个套间里,里面有一个桌子,面对着桌子只有一排椅子。秦铃紧挨着门坐在那排椅子上,心里嘀咕,这么小的地方能做拍卖会场吗?不过依据国外生活这么多年的经验,知道地广人稀的美国不管干什么事情人都不会多,哪像国内,到处都是闹哄哄的。
秦铃的旁边坐了一个清秀白晰的女子,鼻子有点翘,下巴也很好看。她感觉到秦铃在看她,也转过头来对着秦铃笑了笑。秦铃看到她有一排很整洁的小小的牙齿。
拍卖会开始了,主持拍卖的是在教堂供职的老太太,她面容慈祥,拿着一件十八世纪的精巧的瓷器,说是这件瓷器在这个教堂已经存放了上百年,今天为了感谢来教堂参观的人们,特意拿出来拍卖。秦铃看着那瓷器,心想,说不定是八国联军从中国抢来的呐。
老太太介绍了拍卖会的竟拍规则,那就是由她来宣布拍卖品的价格,然后看谁在来教堂以前已经写好了同样价钱的支票,最接近的,就可以得到这件拍卖品。秦铃想,这哪是拍卖么,到更像是竞标。不过,不管那么多,秦铃自己只是想看看,并没有兴趣去竞拍。
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只小狗,跳到秦铃的膝盖上,并咬住了秦铃的手指头。秦铃低头拍拍它的头,拿出自己的手。小狗跳下去,跑走了。
这时,一个老太太走到了前面,怀里抱着一个盒子,她向大家展示了一张支票,上面写着 200 ,可是秦铃注意到老太太的左手盖住了支票的左面,使全部的金额并没有显示出来,然后她走了下来。又有人走了上去。 最后,那第一个老太太拍到了那个小瓷器。
秦铃心头疑惑,就对坐在她旁边的那位女子说:“那个老太太作弊。”那位女子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
又要开拍另一个什么东西了,秦铃没了兴趣,站起身要走开,这时才注意到坐在她旁边的那个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秦铃来到大厅,看到了好几个和老太太围在一起说话,看到她,好像还对她友好地点点头。
秦铃走出教堂,转到了教堂的后面,仰头去看那深色的墙。这时,忽然有一个声音对她说:“嗨,你好啊。”秦铃吓了一跳,收回视线时看到一个高挑个子的老太太就站在她的近前。她并没有等秦铃说话,又说:“你刚才看到什么了?”从她空洞冷酷挑剔的眼眶中,秦铃明白她问的刚才是什么时候。刹那时,秦铃知道自己遇上麻烦了,知道这肯定是一个行骗的团伙。她想脱身,可是那个老太太封住了她的退路。她说:“我没有跟任何人说,真的没有。”老太太分明笑了一下,可秦铃感觉到了那笑中透出的寒意,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你以后也不会说了。”说着,老太太把手伸进了手袋。秦铃感到不妙,夺路要逃,同时打开手机,想打求救电话。可是老太太手中一个像香水一样的小瓶子中喷出了一股雾气,包绕了她,手机也顷刻间被那白色的雾气包绕,粘糊糊地粘在一起。
秦铃失去了知觉。
秦铃感觉自己在天上飘,而且不知道已经飘了多久。然后下面出现了那个教堂,有好多人在草坪上。秦铃想喊,可她喊不出声。下面有人看到了秦铃,指指点点。秦铃并不知道,在他们的眼里,她只是一个白色的漂浮的气球。
秦铃控制不了自己的飘动,只能看着教堂远去。
飘过教堂以后不远,秦铃感觉到自己在下降,降到了一个坡地上,地上覆盖着雪,非常松软,秦铃一点也感觉不到疼,可是却顺着坡地向下滑。雪地的中央有雪化后形成的小河沟,秦铃滑到了小河沟中,她也不觉着冷。最后整个身子都浸没在水中。小河沟两边有好多人坐在那里,他们看到了秦铃,觉着奇怪,秦铃想对他们说话,却没有声音。这时,小河沟中冒出一只小狗的脑袋,秦铃认出是那天在教堂时咬过她手指的那只小狗。小狗再次咬住了她的手指头,这次咬得很重,秦铃大叫一声:“啊!”睁开了眼。
“爸爸,阿姨醒了。”是墩墩的声音。
秦铃抬起眼皮,看到急步向她奔过来的老贺,又看到了墩墩。老贺略显犹豫了一下,把手放在秦铃的额头上:“吓死人了。你可算醒了。” 秦铃把目光停留在老贺的脸上,第一次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蛮耐看的,尤其是他眼中真诚和关切的目光,让他的脸充满了魅力。秦铃的目光竟然再也不愿从那里离开。
老贺可没有注意到秦铃的目光,他关照墩墩看好阿姨,就急步去找医生了。原来,秦铃是在医院的病房里。
医生说秦铃身体上没有受什么伤,只是她昏迷的时间太长,精神上需要恢复,只要休息几天就好了。 老贺把秦铃带回了家,安置在客房里。这回,秦铃没有再呈强,顺从着老贺的安排。经过了那件事,现在她很害怕自己一个人回到那个只有自己影子的家。
后来秦铃知道了她昏迷以后发生的事。那天,教堂关门后,人们就都散去了,没有人知道教堂这座高大建筑的背面的墙脚下躺着一个昏迷的中国年轻女子。直到第二天早晨,一个老人牵着他的狗来到教堂后面的草坪。他的狗不停地叫,并且拼命挣扎着向秦铃躺着的地方去,这让老人看到了秦铃。他立刻找了警察,救护车把秦铃送到了医院。警察从秦铃的手袋中看到了紧急联络人的电话,找到了老贺。
冥冥之中,有一个无形的不可抗拒的力量,给了秦铃最终认可和接受老贺的机缘。
六
几个月后的一个傍晚,斜阳西下。从树丛掩映的房子里传出锅和铲碰撞的声音,秦铃扎着围裙在灶台上忙。不一会儿,饭做好了,一直坐在餐桌边上看报纸的老贺放下那份不知看了多少遍的中文报纸,对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儿子喊道:“快,来吃饭了。”墩墩来到桌边坐下,伸手就去拿红烧鸡翅。老贺大吼一声:“洗手去。” 墩墩撇撇嘴,不满地看老贺一眼。秦铃拍拍他的头,轻轻说一句:“去洗洗手再吃。” 墩墩站起身去洗手。铃儿看着老贺,嘀咕了一句:“农民。”老贺笑笑:“我是农民,可我却娶了个‘洋’媳妇。”“美得你。” 秦铃在老贺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