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这个东西

(随笔)

  那年国内闹“萨斯(非典型肺炎)”,妻子、女儿在暑假时便没有一年一度的回国探亲,改去欧洲旅游。这下我岳母--妻子的母亲、女儿的姥姥--寝食不安,以至终于奈不住思念,十月下旬万里迢迢从中国赶来探望。老太太住了两个星期就回去了,这半个月里最多到外边看看美国东海岸新英格兰地区灿烂的红叶,平日就是在我们的小家里和女儿没完没了地聊天,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外孙女,无论我们的女儿在干什么。 

  回国时是我和妻子送老太太上机场的。分别时显得平淡,我们目送着老人进入候机大厅。岳母不断地转过身来挥手,示意我们可以回去了。忽然,我看见她老人家放下手中的提包,从背影看是在流泪!哎呀,您别难过呀,明年夏天您的女儿、外孙女就回去看您去了,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着呢。心里正着急,转头一看妻子,不禁楞住,她的眼泪早成串地流淌下来。 

  岳母走后的第一个晚上,妻子只是默默地坐在房间的角落里流泪。我知道这不是脆弱,而是情感使然,一种由衷的、发自内心的感情的流露。 

  我没有这种对父母的情感,没有,不知道是否从来就没有过……我从来没有守着爸爸、妈妈身边有说不完的话。儿时的记忆,父母就是行色匆匆,忙于工作。父亲是个编辑,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家里加班,书桌上堆着摞得很高的文稿,就是星期日(那时是六天工作制)也在看稿子。那时他会觉得我和妹妹在家里太吵闹,妨碍他工作,于是拿出五毛钱让我们到附近的公园去玩儿。妈妈在远郊区的一所中学教语文,平日不回来,周六晚上回来,周日下午就返回。星期日应该休息的日子她比谁都忙。星期六晚上是给学生判语文作业,直至深夜。早上起来就开始干家务,主要是洗衣服。那会儿没有洗衣机,洗衣服都用搓板,还要烧很多热水为洗涮衣物用。那是相当麻烦的一件事。我和妹妹几乎每个星期日上午都帮助妈妈洗衣服。我们和妈妈干得很愉快,可我们怎么没有聊天呀?或许那时我们小吧? 

  后来就“文革”了,我和妹妹还没上中学。再以后我就“上山下乡”了,等我返城时已经是个25岁的青年。母亲已退休在家多年,父亲六十多岁。可不知为什么我简直不晓得在他们面前说些什么好。和坚信共产主义的父亲,我们的政治观点彼此冲突,而中国男人,特别是“五四”运动过来的知识分子在一起似乎特别关切国家命运。为了不吵架,我们避免讨论“国家大事”,于是也就没什么可聊的了。母亲渐渐老了,婆婆妈妈,我开始变成她的“听众”,对她说的什么事情都没兴趣,不置可否。那么两代人之间的感情呢?唉,话都懒得说,哪有什么感情交流。 

  一度我常常很苦恼,扪心自问自己是否感情很淡漠。可咱不是冷血动物啊,会有情绪激动的时候,有时我这个大男人也当众控制不住自己哭起来……你说我这儿罗嗦什么呢?是的,听起来象很没意思的抱怨、诉苦,还强拉着你做听众。 

  直言不讳地说,我对父母就是没有血缘关系所建立起来的,应有的亲情。或许有人会说,这有什么,家庭不和是很常见的事。不,事情并非那么简单。爸爸、妈妈对待我们几个子女从来都很好。当然,当家长的对孩子总不会那么“一碗水端平”,但多少有些偏向大致不会影响父母和子女的感情。父母是有道德休养,并且是有着理想追求的人……我感到自己对父母的情感在什么地方“错位”了!尤其是看到周围许多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人都对父母怀有真挚、深厚的情感。 

  幼年的我是多么的依恋母亲呀。那时我和妹妹送全托幼儿园,一个星期在周六晚上回家,周日下午就又送回幼儿园。我们两个孩子回来后就粘在妈妈身边,要听故事,要跟妈妈一起睡觉、吃饭等等,总之,一刻也不想离开妈妈。后来母亲回忆过去,提到我们孩提时代的事常以抱怨的口吻说:“到了夏天,两个孩子就是两个火炉,追在身后‘烤’我。”但看得出来,她对那时的回忆很温馨。 

  怎么没提父亲?噢,在我五岁时他被“错划”为“右派”,正在安徽农村“改造思想”。那年的一天我问正在忙着批改学生作业的妈妈,“我几岁?”妈妈笑眯眯,“五岁。”妹妹也跟过来,“我几岁?”“四岁。”这大概是我最初的记忆了。妈妈的眼睛里充满着深深的爱。 

  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说,母亲是很重感情的。他们兄弟姐妹彼此感情深厚,非常爱戴他们的母亲--我的姥姥。妈妈说,从小镇子的学校下课回来,走到村口就跑起来,她和舅舅边跑边喊“妈-妈,妈-妈”。 

  我曾记得下乡后第一年回家探亲。那时我得了肝炎,人非常瘦小。我到家后给远郊区教书的妈妈打了电话。她急忙忙赶回来,进了门就仔细端详我,喃喃道:“我以为你长得很高大了,给你买的雨靴都是很大号的,没想到……”可是我当时就是木然地站着,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安慰母亲的话,也不想说什么。因为内心深处没有感情的波澜…… 

  记得哪本书中说到,第二次大战之后,在德国集中营侥幸活下来的犹太人恐惧听到贝多芬的音乐,因为在集中营里总播放。我为什么想到了这个?和我与父母感情淡漠没关系嘛。贝多芬的音乐是交响乐中之精萃,是美的音乐体现,可竟是集中营内犹太人经受非人折磨、虐待的背景音乐。侥幸活下来的犹太人会被贝多芬的音乐唤起那极其恐怖、生不如死的日子。把犹太人折磨、虐待致死是纳粹分子们的快乐,他们当然要放德国最著名音乐家的交响乐。 

  是的,我与上述情况截然相反,和同时代千百万中国大陆“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那一代人--曾年轻,被毛泽东称之为“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被精心地“洗脑”。毛泽东们把非理性的东西,甚至是很多邪恶的概念,堂而皇之地灌输给所谓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可靠的接班人”。我们则把许许多多的信条想像成,或被动地认定为“完美”--无疵的“共产主义境界”,甘心情愿地充当着最忠心的信徒,“爱憎分明”中体会着欣快。潜移默化中,正常人的情感被扭曲,剩下的只是宗教狂式的热爱和仇恨…… 

  你会说,这种宗教式的狂热是持久不了的,早晚被愚弄的民众会回归正常思维,会抛弃被灌输的一切。我承认早晚会有这一过程,但我感觉自己在抛弃“传说和神话”的同时,那本来就不怎么深厚的亲情也几近同归于尽。 

  为什么会是这样?!在翻开中国近代史时,我常有很多思索。1840年之后,故步自封的清王朝一次次地被世界列强打得惨败,而朝政也随着国力的衰微日趋腐败,民不聊生。民族的苦难便激起知识分子救国的使命感。到1919年“五四”运动后,左翼知识分子看到苏联的革命成功,不由自主地主动接受了马列主义思潮。这种(并非真正马克思主义)思潮导致中国的“苏式”革命,并在每每挫折后不断壮大。毛泽东最终成为这场革命的旗手。我父母生活在中国共产党人和中国国民党人的大搏斗的时代,他们是理想主义者,思想相当左倾、激进,在年轻时就坚定地相信“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并为“新中国”而战斗。他们在看到共产党中国的建立是怎样的欢呼雀跃呀。 

  这些左倾知识分子信仰共产主义是由衷的,完全不同于当时中国广大的民众。现在回想起来,我在小学时总觉得“别人的家长和自己的爸爸、妈妈不太一样”。相对而言,那些非知识分子家庭来的孩子“不怎么积极要求进步”。而自己的父母总是要求我们“做共产主义事业可靠接班人”,同时谆谆教诲子女“革命是第一位的,你们首先属于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要随时准备为民族献出一切”。对子女的爱呢?我很少体会到,只觉得他们全身心地投入在工作中,事业上,开口闭口都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们有多么敬业呀,从小我和妹妹就送全托幼儿园,一个星期就回来一天。回来也只是看见父母在忙工作。我现在下这样的结论不知是否合适:他们并没有给我们这些做子女的属于亲情的爱,或很少显现。这是导致子女对父母感情淡漠的原因之一。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共产党人从来就把他们划入另类;同时,毛泽东们有意贬低、惩罚着知识分子,借着各种“运动”狠狠地“收拾”这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1957年“反右”,无情地打击了好几十万,并扬扬得意地说这是“引蛇出洞”。“文革”开始,矛头再次朝知识分子而来,这回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知识分子到那时已毫无人格可言。 

  可怜,中国左派知识分子仍旧追求共产主义,始终不渝。他们难道真的不知道由于自己的天真,激怒了挂着共产主义外衣的封建统治者?唉,他们有什么样的认识不得而知,我只从我父母身上看到,这类知识分子成了名符其实的“苦行僧”。简直变态了,还真的认为自己“犯错误”,甚至“有罪”了。那就更要告诫子女“要以革命利益为重”。 

  我们这些“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一代,使命感是登峰造极的。而我父母向我灌输的“使命感”简直是病态般的。我相信,像我这样的家庭并非绝无仅有。从亲戚朋友的家庭中,我也或多或少地看到类似情况。回想少年时代的我,就认为自己是“革命巨轮上的螺丝钉”。现在你该知道,“文革”中知识分子的子女为了“革命”,造“反动父母”的反是多么的顺理成章。至此,亲情何在?其实我妻子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也没感情,就因为他也是个“右派”。妻子承认曾一度恨父亲。现在当然不恨了,但不会有感情(她父母很早离婚也是原因之一)。 

  老实讲,我被灌输的“理想”在我走上社会--“上山下乡”之后就潜移默化地变质了。我开始报怨父母让我背上“出身不好”的“黑锅”。他人在政治上轻而易举能得到的东西,我付出再多的努力也得不到。我在农场时,周围同伴接到家里寄来的邮包,里面都是糖果;而我的邮件的却是“红旗杂志”和“人民日报”,真难堪。下乡九年多返回城市时,我早已彻底地抛弃了做“革命巨轮上的螺丝钉”的念头。可与父母亲情却永远也无法再现。这倒不是他们仍然坚持自己一贯的理念。我早原谅他们了。我甚至还有些嫉妒他们呢,因为人有坚定的信仰是一件幸事。但那有着血缘关系的亲情……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