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学琐谈--听真华长老讲故事(1-4)

六 皇藏听经
  翌日早饭后雨停了,但天气仍是阴沉沉的,随时都有再落雨的可能。然而我为了急于赶路,便不顾一切地,礼别了那 位对我热诚招待的青年比丘,出了圣泉寺便向白土镇的净梵寺进发。
  白土镇在萧县城东南约二十余里,东有绵延的高山,西有长流的大河。前后数十里皆是平原,如果是在太平时期不失 为是一个宁静康乐的所在。
  净梵寺建在白土镇南门外一个小山丘上,四周遍植松柏,寺内有一棵高大的白果树,远看去好像一把天然的伞盖,覆 罩在佛殿前面,把一座小巧玲珑的寺院,衬托得格外大方、壮观、安适、雅净。
  我在小庙的时候,即常听二师公清云老人谈及白土净梵寺的事。他说该寺有一位品山老和尚,与我已圆寂的师公树唐 老人是戒兄弟。我临南下时,清云老人特意嘱咐我说:
  “到了萧县你一定要去白土与品老礼座,顺便也可以在那儿歇歇脚。”
  然而,一切事必须因缘具足,乃能成办,否则的话,无论大事小事,到头来都是空忙一场!为什么我要这样说呢?因 为我从圣泉寺到净梵寺那一天,一向不喜欢外出的品老,已早我半日到某山访友去了!你说巧也不巧呢?
  品老既不在,我在净梵寺也不愿多事逗留了,所以在该寺吃了一顿中饭,即匆忙地到了与皇藏峪仅一山之隔的天门寺 。在天门寺住一晚,次日上午就赶
  到了皇藏峪瑞云寺。
  皇藏峪,亦名黄桑峪,是萧县唯一的十方丛林,同时也是徐州附近最具规模的佛教道场,它的大名在徐州周围数百里 内,直可与南京的古林,句容的宝华相伯仲。因为它的名声太高的缘故,反而把促成它成就大名的瑞云寺,压得默默无闻 了!这与许多人只知宝华山而不知隆昌寺或慧居寺是一样的,现在且让我先谈谈瑞云寺的状况,然后咱们再聊皇藏峪的故 事。
  恕我不知道瑞云寺兴建在何朝何代,但依寺中陈设的古物揣想,它的历史恐怕要在千年以上了?寺址正坐在皇藏峪的 前怀,四面都是奇石怪崖,参天大树,使人看到这种气派,就会生起:“这座寺庙不简单”的感想。
  寺的庭院,共分三进建成。式样有些像宁波的天童寺,走进山门就是步步登高,一直到最后一进的法堂为止。院中的 花木也相当多,只是太过自由发展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显得很不协调。大雄宝殿、法堂、藏经楼等等,本来都是异 常宏伟壮观的建筑物,可惜经过八年战争的破坏,昔日辉煌的相貌,已显得苍老衰残了!不过,我相信以后只要住持得人 ,恢复旧观,是不成问题的。
  当时寺中住了一位姓陈的居士。据说是前清的举人,学问很好,家庭也非常的富有,但他宁愿在山寺中度着清苦的生 活,也不愿回家享受福乐。他白天常捧着一部金刚经,坐在寺边拔剑泉的一块大石头上,摇头晃脑地读诵,晚间则向几位 住在寺内的居士讲解,讲到得意的时候,每见他手舞足蹈,唾沫四飞。我住在瑞云寺期间,每天去听,但对于他所讲的: “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是名佛法”,“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等等经句,一点也不懂,但我却 觉得很有兴趣。至于他讲的是否“契理”,那就不是我的能力所知了,因为我出家十年以来,不仅没有参加过讲经法会,根 本就不知道经还能够讲解。所以我把这一节小文的题目标为“皇藏听经”,就是想说明在那个时代,在那个环境里,做一个 出家青年,是多么地可怜啊!
  现在我们再来谈谈皇藏峪的故事:
  这座山为什么叫“皇藏峪”呢?据一般传说是这样的:当刘秀想中兴汉室的年代,不断地与“假借民意,依托符命,窃 取政权”的王莽作战,有一次刘秀因战事失利,率领着他的部下逃到萧县东南的山区,准备再重整旗鼓,与贼决斗。可惜 ,他们尚未稳定脚跟,就被王莽的人马包围起来了!
  一天,刘秀一行正在一棵黄桑树下拔剑泉(拔剑泉的由来,也起于此。——据说:刘秀等人渴不得饮,便用佩剑刺入石 中,当佩剑从石中拔出时,石中顿有清泉流出。)边饮马,不幸被王莽军发现了,刘秀等即弃马匹向山峪逃去,而王莽军 则穷追不舍,最后被追到一个高可摩天的悬崖下,真可说是到了“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的地步了!刘秀觉得既然到了绝境 ,与其被擒受辱,倒不如自刎来得利落些!于是举起佩剑就要自刎。说也奇怪,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一块其大无比 的巨石,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刘秀等人的前面,这样一来,追兵瞪眼啦!负责追捕的人无法可想,只有不了了之 地回去缴令说:“刘秀等人,已被巨石压毙。”其实,刘秀等人一根汗毛也没有损伤,等追兵一退,即从巨石下爬了出来, 后来终于完成了中兴伟业。迨山中建寺,好事者即把刘秀隐藏的地方叫做“皇藏洞”,峪叫做“皇藏峪”。又因刘秀曾在黄桑 树下饮马,所以又名黄桑峪,这便是皇藏峪名称的由来。
  我住在皇藏峪二十多天中,因为真升师兄当瑞云寺寺主的关系,食宿方面常住里都以客人的身份招待我,既不上殿, 也不过堂,吃饱了随意到山上溜达。因此,我常常自己爬到该峪的最高峰——羊鼻子,俯瞰峪中景色。皇藏峪的树木种类之 多,是有名的。故有:“北京的人全,皇藏峪的树全”之说。最使人感到惊异的是:“许多合抱粗细的古柏,多是从石缝中 生出,那些地方不但没有土质,水分想也不会太多,可是它们居然就能够长得那样子高大,你说怪也不怪?”
  除了从石缝里生出许许多多的古柏之外,其它的树木也自然组成了一幅极其美观的画面,看吧:那些黄叶树、红叶树 、绿叶树、紫叶树,以及红黄叶相间,紫绿叶相间等等的树,满山满峪,比比皆是,身在其中,令人几乎忘却了是:“九 月深秋兮,四野飞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怆”的深秋季节!

七 初乘火车
  读者看了我在皇藏峪的经过,也许要问:“你既然是去南方参学,在皇藏峪休息一两天,也就该赶路了,为什么在那 儿一住就是二十多天呢?”
  这有两个原因,我必须向关心我的读者说明。首先我要说明的:我去皇藏峪的真正目的,既不是羡慕那儿的风光,也 不是贪图那儿的安逸,而只是想找真升师兄设法给我弄点路费。可是,我到皇藏峪那天,真升师兄正在山下一个叫“土盆” 的庄子上收租,见了他我把来意说明之后,他显得很不高兴,然而看在师兄弟的情面上,终于他还是答应了给我想办法。 不过,他说:“最少要等个把月。”什么理由呢?他不肯说,尽管我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也只好耐着性子等,这就是我在 皇藏峪一住二十多天的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是交通问题,也可以说是时局关系。我到皇藏峪不几天,日本在南京无 条件投降的消息就传开了!受日本鬼子蹂躏八年之久的老百姓,一听这个消息,论理是应该狂欢一番吧?但事实上,他们 更感到不安,更感到惶恐了!这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大家一听说日本投降了,都忙了手脚,往日保民抗日的游击队也不 见了,而以打家劫舍发迹的土匪竟然乘虚而入。他们疯狂地扰乱地方秩序,破坏南北交通,限制人们的行动,这情形恰像 前门刚赶跑了强盗,后门又悄悄地走进一只狼来!
  本来,皇藏峪距离津浦铁路是很近的,到徐州南边的曹村车站,也不过仅十五华里,照说只要能够乘上火车,到七百 里以外的南京,不应有什么困难。可是,谁想得到呢?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才不几天,那些个土匪就将徐州以南,蚌埠以 北的铁路,破坏得已似“柔肠寸断”了!中央军虽然日夜抢修,一旦离去,土匪们则又像家里没有猫的老鼠,钻出来又肆无 忌惮地大扒一通,甚至把路基都夷为平地。等到得到消息赶来,他们早已鼠窜豕突般地,跑得无影无踪了!
  我就因为这样子,一等再等,一拖再拖,待了二十多天,直到时势缓和了些,真升师兄才把我和海秀(海秀是我徒侄 的徒弟,在皇藏峪住很久了,比我小一岁,但他已经受戒,敲打唱念,样样精通)送到黄山头火车站,好不容易买了两张 到南京的三等火车票,我师兄感叹地说:“这种车一开动,坐在上面很冷(跟现在台湾装煤炭的火车一样,)但买不到快 车票有什么办法呢?”言下之意好像叫我们坐这种车有点歉疚似的;可是,在我这个破天荒第一遭坐火车的人来说,已是 感到千足与万足了,更何况是在那样的环境下!
  我同海秀刚刚爬上火车,随着一声刺耳的汽笛,火车就开始蠕动了,车上车下,立时沸腾起一片嘈杂的声浪,冲激着 每个人的心房,使人惊呼、紧张、辛酸和痛苦,因为这一批旅客之中,多是割爱辞亲远走异乡去谋生的人儿啊!
  车一离站,送行者的声音听不到了,旅客们也各找各的位子坐了下来。我同海秀从行李内抽出一条棉被,把身体依靠 在行李上,互相靠得紧紧的,再把棉被盖在身上,头一缩,将两耳装进棉袍子的领子里,闭起眼睛,便随着咔咔嚓嚓,咔 咔嚓嚓,愈转愈快的车轮声,默念着佛号,觉得很舒适,并不像真升师兄所说的:“这种车一开动,坐在上面很冷!”
  当时,蚌埠以北正遭水灾,我们虽然坐的是夜车,但在皎洁的月光下,举目四望,仍能看到一片汪洋的大水,把铁路 两侧的许多村落包围着,目睹这种景象,我很难过,心想:“人祸再加上天灾,他们怎样还能生活下去?”可是,当火车停 在故人桥站,我看到那些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端着托盘卖烧鸡的小贩,在车厢外面,前后左右跑来跑去地叫卖时,我才知 道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不过,我心里仍为他们难受:“可怜的人儿啊!你们所受的苦难,多是由‘往昔所造诸恶业’招感而 来,谋生的门路很多,为什么你们一定要在那血淋淋的刀下,求得蝇头小利去维持生活呢?”
  感谢那列火车,它经过一夜半天的奔驰,由黄山头……而故人桥;由故人桥……而蚌埠;由蚌埠……而滁州;由滁州把我们 平安地送到与南京仅一江之隔的浦口。在浦口下车,又忙了一阵子,我同海秀即买棹渡江,到达了南京挹江门外的下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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