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丈夫第一次结婚的时候买的房子,他的两次婚姻都在这个房子里。他对她不薄,除了留给两个外甥一笔教育基金外,几乎所有的东西都给了她。
这栋房子里有着他们太多的回忆,她怎么舍得卖掉?
记得她第一次来的时候,有学生问他厨房外面那个旋转而上的又陡又窄的小楼梯是派什么用场的,弗莱德微笑着说,这所房子是个老古董,有百多年的历史,这个楼梯是佣人专用楼梯。
在这栋房子的门口,他给她开门,看见穿着旗袍披着玫瑰红披肩的她,眼睛里有火焰在跳动。
在这栋房子里,她教他学中文,他给她煎牛排。
何葭没有表态。她似乎不舍离去。
多伦多地处平原。平原地区经常刮风。通常时候,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何葭会抱紧弗莱德,把头藏在他宽阔的臂弯里抱怨:“外面一刮风,我就想起《呼啸山庄》,这本书写得近乎鬼故事!”
弗莱德会把她搂紧,微笑着调侃:“女人——”
这一次又是夜半的风声把何葭从本来就不是那么深沉的睡眠中惊醒。她习惯性地往旁边靠了靠,发现被窝的另一半是空的,冷的。她坐起来拧开床头灯,对着那一半空空的枕头发愣,半天回不过神。
口渴。她先起身检查门窗,确定都关得紧紧的,再端起床头的杯子喝水,杯子是空的。
她拿着杯子到楼下厨房接水。她赤着脚走在地毯上,无声无息。
一边在饮水机前接水,一边看着树枝隐隐摇曳的窗外,一个恍惚,杯子歪在一边,滚烫的水落在她的手指上。
“啊”的一声,她本能地手一松,杯子落地。厨房的地面是瓷砖的,登时发出清脆的声音,她的脚立刻也被烫伤,往旁边一跳,又踩在杯子的碎片上。
楼上门响,沈远征冲下来急急地问:“葭葭,你怎么啦?你出了什么事?”
等他看清楚情形,连忙拉起她的手看——红红的一片;再看她的脚,却不知道情形,只得扶她先到椅子边坐下,他单膝跪地,抓起她的脚审视。
脚也被烫伤,且脚底被瓷片划伤,渗出血来。
沈远征先在冰箱里找到冰块替她用毛巾敷在手上,再问:“你家里有没有酒精双氧水之类的常用药?在哪里?”
就在厨房,何葭指给他。
沈远征替她消毒后,发现她家里还有云南白药,顺手上了药,用纱布包扎起来。
他在药箱里翻翻捡捡,居然给他找到一盒治烫伤的药膏,于是拿开冰块,替她涂在手指上,又解开纱布涂满整个脚底,重新包上。
何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忙完,忽然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远征一愣,旋即苦笑摇头——还好她没问“你是谁”。
何葭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来的?”
沈远征这时依然单膝跪地收拾药箱,把药箱整理好合上盖子才说:“葭葭,这已经是我住的第二个星期了。你这个样子,谁能放心让你一个人生活在这里?跟我回去吧,家里人都在等着你。”
何葭看看他,把头转过一边,半天才说:“我回去做什么?你知道我妈妈为什么会那么早过世?你知道我爸爸为什么会死?弗莱德为什么会死?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我命硬,克母,克父,克夫!我是传说中的白煞星,所以我的亲生父母才不敢要我,才要抛弃我!我回去再去害人吗?”
她的声音一开始很平静,说到“克母,克父,克夫”开始颤抖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滚滚而下。
沈远征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不禁又是心痛又是苦涩,用一种不用置疑的语气缓慢,低沉却有力地说:“你胡思乱想些什么?!你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能说出这种无知的话来?你妈妈从来就有心脏病,你父亲生病的时候你根本不在身边,弗莱德纯属意外——”
何葭伏在桌上哀哀哭泣。
沈远征起身把药箱放回原处,回来坐在何葭身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说:“回家吧,跟我回家吧。回到家就好了。”
在陈珊的一再劝说下,再加上上海的姑妈,大伯母和何伟接二连三的电话轰炸,何葭这边的遗产继承手续陆续办理过户,她开始委托经纪卖房。
她整理弗莱德的东西。弗莱德的父母留在迈阿密的长子处多休养些日子,维多利亚带着孩子已经返回。何葭电话通知她,家里的家具和各类纪念品要她先挑,她不想要的她再处理。
弗莱德的父母现在不宜见这些东西,而且他们住公寓,也没有地方放这些东西。维多利亚家里房子有个很大的地下室,可以堆放这些纪念品,以后再分发给各兄弟姐妹。
维多利亚趁着孩子去学校,开车过来。那个时候何葭用一条藏青色的头巾把头发扎起来,正在整理书籍。
沈远征那个时候按照她的指示,把一些小东西送到陈珊家,顺便去超市买些食物回来。
维多利亚忐忑不安地问:“葭,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你不记恨我吧?”
何葭淡然一笑:“维多利亚,你是爸爸妈妈的女儿,也是为了他们好,我怎么会恨你?我想如果弗莱德在,他也赞成你的做法——我那样天天去跟妈妈一起哭,确实有损她的健康。我那个时候光顾着自己痛苦,想不到这个。我还要谢谢你照顾他们。”
提到弗莱德,何葭眼圈又是一红。这几天无论是沈远征还是陈珊,都小心翼翼不提这个名字,如今提起来,恍然如梦。
维多利亚眼圈也红了。
维多利亚选中很多照片,相架,挂画,还有一些小家具,能带走的都带走,带不走的,何葭做上记号,约定日期,等她清空后维多利亚的老公会请人搬过去。
整理房子的时候,沈远征干些粗活,何葭清理历年来留下来的文档、书籍。她发现,弗莱德在世的时候极有条理,家里的各类家庭文件都分类放得整整齐齐,便于查找,她一找即可找到。税表都留着底稿和税务局的回执放在一起。这些文件税务局要求保留到一定的年限以供抽查,她都让沈远征送到陈珊家,在地下室专门存放在一角。
她翻看那些他发表在专业杂志上的论文,发表在一些本地报纸上的关于经济的评论,看着看着,她忽然坐到地上,又流下泪来。
有人来看房子。房子在市中心,面积大,价格高,不太好卖。
经纪领人来看房的时候,他们去陈珊家。陈珊请他们喝茶聊天。她说:“葭葭,回国住一段时间散散心,等到心情平复了再回来看看,或者买一套小房子住着再找事做,或者决定留在中国也行。你现在的资历,又有加国护照,在哪里发展都不是难事。只是你现在状态不适合一个人住在这里。”
停了停她又说:“我公司大门永远对你开着,可惜你看不上我的公司。”
要是以往,何葭听了这话,总要撒娇地辩解几句,这次她没说话,恍若未闻。
沈远征看看陈珊,做了一个“她这些日子一向如此”的表情。
陈珊心中暗暗叹息。
这时经纪在何葭家里对客人说:“这座楼建于 1893 年,是真正的砖木结构,款式大方。墙壁都特别厚。厨房和储藏室都非常大,这里还有佣人楼梯。”
最后终于卖给一家有钱的香港人。
何葭把所有的手续都办妥,跟银行的关系结清,她对沈远征说:“我回上海。”
她坐在书房,把他留下来的文章一篇一篇刻入光盘,做好记录。电脑的屏幕是他们在湖滩度假的照片。她曾经在那片芦苇滩边放声痛哭,下决心斩断回忆,重新开始。
她的生命中,总是充满了一次次的重新开始,每一次的开始,都是撕心裂肺的剧痛。
她把书桌上他前妻的照片,她自己的照片统统收起,放入箱子。
她光着脚在客厅和厨房间踱步。她抚摸着灶炉,低声说:“弗莱德对不起,我不能够住在这里了。”
她幽灵般地从楼下飘到楼上,又从楼上飘到楼下,一间间的地打开,再一间间地关上。
晚上,她拥住弗莱德临走那天换下的夹克入睡。
她看见弗拉德向她走过说:“你诱惑我。”
他拥抱她:“ My Chinese princess (我的中国公主)。”
黑暗中,时光似乎在那一刻凝固,那个片段似电影特写镜头一般定格在她的记忆深处。
她喃喃说道:“弗莱德,抱紧我,请抱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