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一个枢纽精神支柱
“面子”,是中国人的一个枢纽精神支柱,只要抓住了它,就像满清时的中国人被拽住了辫子一样,全身都跟着走动了。“面子”,顾名猜义,大概是指脸面或外观上看起来的样子。面子或外观至关重要,至于躯体或肚子里面究竟如何,是次要的。“光着屁股坐花轿”,“打肿脸充胖子”这类比喻,中国人是熟知的。凡事先要外面光,至于里面,是金是银当然好,如果不是金银,是驴屎蛋也没关系。
19世纪的前清时,洋人到总理衙门去要求利益,一通威吓,吓得大官们满口答应,但临走时,却被从边门送出去。不给他走正门,就是他没有面子;他既然没有了面子,自然就是中国有了面子,也就是占了上风了。既然面子上占了上风,所以后来中国的官员们同洋人的交涉,肉体上无论如何吃亏挨打,精神上总是有所慰藉的。
一百多年过去了,现在的中国已是空前的汉唐盛世,即先进又文明,中国人的精神支柱──面子感,也长驱进化,焕然一新。仍以和洋人的交往为例,中国人最讲究“注意形像,内外有别”,从国家到地方,大大小小的“面子工程”目不暇接。90年代初一个在中国某市教日语的日本小姐,护照等证件被公车上的小偷摸了去,找当地公安局开据“被盗证明”以补办证件,公安局不干,去找学校外事处,也不干,都怕“在国际上丢了中国的面子”──这不是向外国人承认我们有小偷么?逼得那中国话结结巴巴的洋妞只有掉泪的份,后来由保卫处开了个“丢失”(不是盗失)证明才算了结。
但“面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不想还好,一想可就觉得胡涂。它像是有好几种的,每一种身价,就有一种“面子”,也就是所谓“脸”。这“脸”有一条界线,如果落到这界线以下,就是失了面子,也被叫作“丢脸”。不怕“丢脸”,便是“不要脸”。但倘使做了高于这界线的事,就是“有面子”,或曰“露脸”。而“丢脸”之道,则因人而异,例如,建筑工地的民工赤膊蹲在路边吃盒饭,并不算什么,但潇洒白领即便不赤膊,蹲在路边吃盒饭也是“丢脸”。但打工的也并非没有“脸”,不过这时不算“丢”,要是给老婆踢了一脚,就躺倒哭起来,这才成为他的“丢脸”──男子汉这么窝囊!
一般来说,上等人比下等人更爱面子,所以“丢脸”的机会,似乎上等人比较多。但例外也有,譬如乡下来的民工偷别人十块钱,被人发见,是失了面子的,而当官的或有特权的上等人大捞大贪上百万的外快,本人却也仿佛不觉得怎样地 “丢脸”。
要“面子”者,显示他有荣誉感,本也无可非议。但中国人的“面子”,却也实在有些怪。70多年前的上海《申报》就告诉我们一条新闻:有富户为母出殡,邀人帮忙,因来宾众多,所备白色孝衣不敷分配,其时有争穿白衣不遂者,以为有失体面,便邀集同伙数十人,同抢得白衣者乱打,一场激战,双方头破血流……”
这时候,好像只要是“争得了什么”便是“有面子”,而自己成了什么,却可以完全不顾。这种“面子感”,上等人也会有的。民国时代,袁世凯要称帝的时候,捧场者献上劝进书,有绅士贤达争相署名,以自己的名字列于劝进书里为“有面子”;蒋介石想独裁的时候,有文人大写歌颂希特勒的文章,终于挤入了“有面子”的名流。
今日的共和国太平盛世,上等人称为精英。商界学界各界精英人士里,颇有一类喜欢想方设法接近“唯一先进性”的政府领袖或高官,盼得一合影留念者在。若幸而得之,则一定面子上杨柳春风,荣耀无比,觉得自己也很有先进性了。中国人的这种“面子感”,连逃离故国侨居海外蕃邦的商界文界精英里,也是存在的。
所以,中国人要“面子”的情形是多种多样的。
中国的社会里,说“无面子”的话──大实话,历来很难,稍不小心,就会惹来“钟爱面子者”的白眼。记得上个30年代民国刚刚代替满清的时候,你如果主张改除“封建孝道”,就有人会说你是在煽动殴打父母;你如果主张男女平等,就有人会说你是在提倡乱交……
70多年过去了的现在,又怎样呢?如果你对中国的贫富差距和贪污腐败感到不满,就有人会说,“同非洲南美相比,中国是天堂”;如果你主张“为大痛无声的农民说话”,就有人会说你是“煽动农民造执政党的反,是缺德”;如果你主张“百姓真正当家作主”,又有人会说你是“破坏稳定”;如果你主张“批评政府的专制”,还有人会说你是“反华”;如果你主张“揭露丑陋的国民性”,便有人说你是“辱骂无权无势者 ”……
所以,中国社会的“说实话难”,似乎依然照旧。
这“要面子”和“不要脸”,有时实在也很难分辨。以前的黑暗旧社会,不是有一个笑话么?一个绅士有钱有势,假定他叫四大人罢,人们都以能够和他谈话为荣。有一个专爱夸耀的小三子,一天高兴的告诉别人道:“四大人和我讲过话了!”别人问他“说什么呢?”答道:“我站在他门口,四大人出来了,对我说:滚开去!”当然,这是笑话,是形容这小三子的“不要脸”,但在小三子本人,是以为“有面子”的,因为别的许多人,不是四大人连“滚开去”也不对他们说么?
“爱面子”,不能一概算是坏事,但我也并不主张,人可以“不要脸”。中国人要“面子”,是好的,可惜的是这“面子”是“随机应对”,善于变化的,于是就和“不要脸”混起来了。中国山东古称卞城的地方,曾有泉名曰“盗泉”。“孔子……过于盗泉,渴矣而不饮,恶其名也”(《尸子》清代章宗源)。近代有文评论“盗泉”:“古之君子,恶其名而不饮,今之君子,改其名而饮之。”这话,说穿了“今之君子”的“面子”的秘密。
拿来别人或百姓的劳动成果或血汗,改其名而贴自己的面子,是中国的君子──上等人的“面子”秘密之一。譬如,中国游泳运动员在谋生中很卖力,得了国际金牌,他对记者不得不这样说:这是x和xx培养的结果;记者的报道则非得这样说:他为x和xx争得了荣誉;老百姓里则会有人这样说:真给我们中国人争了面子。不错,大家的确都有了“面子”。可是,13亿人里得了游泳金牌的只有一个,而居住着“13亿减一”个的百姓的全国城镇乡村的无数个社区里,究竟有多少个设备完善的游泳池?亿万青少年们通过游泳,体质究竟增强了多少?有哪一个“上等人”认真地想过么?
体育运动员的成绩,是体力技巧者的血汗。人类社会里还有智力技巧劳动者,他们也付出了血汗。譬如研究导弹的科学家,在谋生中尽职尽责很努力,通过消费广大百姓的巨额血汗钱,造出了上天的火箭,令所有中国人都感到有了面子,所以是很值得称道的事。但是,如果中国的少数君子或上等人们,拿这好事来证明自己的“先进性”或“专权正当性”,那就不是真的“要面子”,而只能说是“不要脸”了。
“面子”,的确是中国人的一个枢纽精神支柱。只要抓住了它,似乎一切问题,一切纠葛,一切郁愤,一切苦痛……,便都能迎刃而解了。
参考文章:说面子,且介亭杂文,鲁迅,19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