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 娜·
六十年代。学雷锋的年代。我幼儿园毕业。又是让父母头疼的暑假。商量的结果还是送上海奶奶家。不同的是:这回父母放飞,我独往独来。
我妈一早把我带到南京下关车站。然后领着我在候车的队伍里找穿军装的“雷锋叔叔”。“解放军同志,你去上海吗?这个小朋友也去上海,请你路上帮忙照顾一下好吗?已经发了电报,她奶奶会在车站接的。”人家刚有同意的表示,我马上大声说:“谢谢雷锋叔叔!”闹人一大红脸。嘿,就这么把人家赖上了。
要不怎么说那会儿社会风气好人帮人呢。六岁的孩子路上会不会出问题,我妈想都没想过。火车才开了一会儿,我就兜出了所有的“秘密”:“里面的口袋有30块钱生活费,我妈缝好的,拿不出来;这个小钱包里有张一块的,到苏州买6盒甜的卤豆干;一张两毛,坐车的;还有两个五分,是我买冰棒的。”一位阿姨赶紧拉我坐好,“你妈妈没告诉你口袋里有钱不要跟别人说吗?”“我妈妈讲不要让坏人知道,这里没有坏人啊。”周围的乘客都笑起来。
一路我大兴“ 人来疯”:唱完曲里拐弯的《珊瑚颂》,又用“奶油普通话”背主席诗词。“大雨落又燕,百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后头不晓得来。”一个叔叔一句句教我:“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待到山花烂烂时,她在丛中笑”。“烂漫时”,叔叔又纠正。“这是毛主席写梅花山的。我们家就住梅花山那边。”我洋洋得意。“ 喔,你家怎么住东郊啊。那边都是菜地农田没得住家嘛”,有个说南京话的叔叔讲。“解放军叔叔,你听过娇气包《豌豆公主》的故事吗?”我拍正打盹的“雷锋 ”。阿姨赶紧向我招手,“哎,小朋友,你到我这儿来趴一会儿吧。”迷糊中到了常州。阿姨要下车了,她问我要不要买点常州甜萝卜干?我摇头。
“ 咣”地一声,我被惊醒。看到去上海的南京叔叔正要下车,急忙拎上包就要跟着跑,被解放军叔叔一把拉住。“这是无锡,上海没到呢,他下车去买肉排骨。”南京叔叔买了五盒排骨,打开看看,装得满满的,很满意。他动员我,“这么多肉才两毛,多划算。豆腐干还一毛五。”“那你买五盒,我买六盒,六比五多。”我不为所动。
苏州站。我把一块钱从车窗递出去,推车的小贩递给我六盒捆好的卤豆干,没找钱。而南京叔叔从站台上买回六盒没捆的,一块钱找回一毛。他说你这一毛钱花得太冤了,买一根包装绳!这种绳子一分钱买十根也不止。一毛钱可以干很多事的。要勤俭节约。我觉得自己犯了错误。幼儿园里教过勤俭的歌:“勤俭是咱们的传家宝,社会主义建设离不了,离不了。不管是一寸钢还是一粒米,一尺布,一分钱,咱们都要用得巧,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千日打柴不能一日烧,不能一日烧!”我要勤俭,冰棒不买了。
我坐的普快六个小时到上海。左等右等,不见我奶奶。解放军叔叔还要转车,于是把我和卤豆干交到车站办公室。“侬住哪里晓得哇?”一个阿姨问。“15路石门两路调23路…”解放军叔叔笑着放心走了。
火辣辣的太阳让我把勤俭节约忘到了脑后。我一边等,一边和卖棒冰的老伯还价。南京的桂花冰棒才三分,上海的棒冰却要四分。我问能不能把四分的三分卖我,老伯哈哈笑。看到我手里搓着俩五分,他劝我买八分的“好吃来西”的小雪糕,我不肯。“你奶奶哪能还不来?”办公室里的人问。“伊(她)勒居委会写板报,学好八连。”我很肯定。他们先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后来又到处找传呼电话号码。
第二根棒冰舔得差不多时,我奶奶满头大汗地跑来了--电报被塞到门下,门一推又被赶到黑旮旯里,扫地时才发现…
返回时,大人们又犯错误。电报发到我妈单位,可那是不上班的星期天,没收到。两个姑姑带我乘上去乌鲁木齐的特快。她们在支边,暑假回沪探亲。火车塞得结结实实的,两个姑姑带了六大包,还把两个包算在我头上,“她个儿高,买了全票!”火车动起来,上海站突然哭声震天,吓我一跳。两个姑姑也直抹眼泪。现在想来,她们那时也就十八、九岁。
看着窗外大片葱绿,姑姑们讲沪宁线经过的是中国最好的地方,土肥水美的鱼米之乡。再往西,就是黄土,然后要爬大坡。两个火车头,一前一后,一个拉,一个推,比人走路还慢。腿坐肿了才能到甘肃二姑姑住的“不毛之地”。再开一天,小姑姑该下车了。那里是戈壁滩,水要用火车拉来,一盆水洗了脸再擦身洗脚,最后端着走很远,浇到小学门口唯一的一棵小树下…
特快真快,四小时就到了南京。小姑姑在站台上转了一圈,没有;又一圈,还没有。最后急得跳脚:“你妈妈怎么回事?!”车快开了,二姑姑在车窗里着急地喊:“快把她交给站上!”小姑姑赶紧把我推给一摇小旗的站警,“地址姓名问她问她!”飞也似地逃回车上。
“… 从新街口乘5路汽车到中山门外…”站警们皱着眉头听。他们对东郊不熟悉,好象5路开往天涯海角。有人问:“5路是长途吧?”我低着头,快哭了。一叔叔连忙塞给我两本小人书。这时,急急忙忙闯进一个人,我认出是我们幼儿园的老师,高兴地叫“许老师好!”许老师说认识我妈,办完事就带我回家。
许老师来送东西给去天津的弟弟,赶丢了火车。她问现在到浦口能不能追上。那时没有长江大桥,火车要一节节地渡江。“过江要一个多小时呢,来得及。”
码头上,我看到了火车渡江的壮观景象:一艘艘渡轮在江上排开,每艘渡轮驮三节车厢(船里有铁轨),和人、自行车、三轮车、长途汽车一起浩浩荡荡开往对岸。我们找了和我们一起的车厢,没有许老师的弟弟。上岸后又等半天,她弟弟才到。
到家天已黑,许老师看我爬上楼就走了。我唠叨了一晚上:要我妈到幼儿园谢谢许老师;表扬她学雷锋;还要还她坐轮渡的一毛钱。“一毛钱很重要的,”我一脸认真。
……
十几年后,六岁的新疆表弟首次到南京。站在街上看到一排排高大的法国梧桐遮天蔽日,小嘴张得大大的:“这么多树哇,这么多树哇!我们那儿就一棵树。”“是不是小学门口喝你们洗澡水长大的那棵?”“咦,你怎么知道?”小姑姑一脸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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