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糖瓜粘”,小年将近,家家户户都在忙碌着灶前的供品,有钱的没钱的,都要在这天备一桌供果。麦芽做的粘糖是绝不能少的,一家大小都要到灶前拜一拜,求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地说吉祥。” 灶王爷吃了人们供的粘糖,自然是只捡好听的说,就是想说些别的,糖太粘,也说不了了。小孩子们拿着分到手的粘糖,边吃边玩儿,不时用袖子擦一下冻出来的希鼻涕。鼻涕粘糖在红红的脸蛋上划出一片亮光。正赶上是个丰年,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冰冻的大地,阴霾的天空挡不住人们要过个好年的心愿。
三宝一大早就起了身,将牲口结结实实地喂个饱,套好车。将烙好的饼从瓦盆里拿出来踹在怀里,余下的盖好,拿到娘屋里用被子捂上。三宝娘两眼看不见,腿又不能动,只能常年待在炕上,赶上好天,三宝会背娘出去走走,晒晒太阳。今天是大集,三宝要尽早赶到集上,好在天黑前将捻好的炮仗卖出去。“ 娘,饼在盆里捂着呢,饿了吃。我日头落了才能回来。下响小珍过来。”听到声音,三宝娘转过身来,仰头“看”着三宝的脸。“带着干粮么?““嗯。” 三宝闷声应道。“你看娘这活还中看不?”三宝娘边说边递过来几张剪好的窗花纸,白质的脸上泛着慈祥的等待。空洞无光的眼睛并不令人可怕,弯弯的眉毛,看得出三宝娘年轻时是个手巧人俊的好媳妇。一张是“喜鹊蹬枝”,两只活灵活现的喜鹊,翘着高高的尾巴,嘴对嘴地站在高高的树枝上,亲亲密密地说着悄悄话,周围是一圈小花。另一张是“花开富贵”,中间一大朵盛开的牡丹,八朵月季围成一圈,簇拥着中间的牡丹,花中间用枝叶相连。还有一张“金蟾戏钱”,四只瞪着大眼的金蟾,站在四个角落,后腿用力向上跳,四张蛙嘴叼着一只大铜钱。不知娘是如何摸索着剪出这样精美的纸花的,在三宝模糊的记忆中,只记得爹在时,娘的眼睛还是好的。每年一进腊月,娘就会剪出各式各样的纸花贴在窗上。只是那时太小,心思全放在与外面的小伙伴一起野跑上,没有注意罢了。现在看到瞎了眼的娘还能剪出这么好看的东西,三宝深深地感到一阵惋惜,当时怎么没有认真看看娘剪的纸花呢。“娘,这咋帖呢?”三宝问道。“喜鹊贴你窗上,牡丹我这屋,金蟾放灶间。”三宝娘回道。“三宝呀,你说娘怎么今天想起来剪窗花来啦。过了年,你就二十三了,该有个屋里人了。”“娘,您就别操心了,竞等着抱孙子就得了。”三宝边答应着,边用嘴咬了点儿饼边儿,一面将窗花一一贴好。三间不大但很洁净的土屋,立时现出一种温馨,一种女人的味道。看着屋里的变化,想着娘刚才的话,三宝不由得一阵脸红耳热,蹬蹬几步出得门来,又看了看缸里的水,一声脆鞭,呼啦啦赶着装满炮仗的大车上了路。
腊月的冀中平原,一片萧杀,空旷的大地灰蒙蒙地伸向远方,沟边地沿积着一些残雪,偶尔会有几棵忘了割的高粱玉米,枯黄的枝叶在寒风中瑟瑟地摇摆着。秃秃的白杨树一排排刺向铅色的天空,滔滔的滹沱河水,而今冻得嘎嘎炸响,如同一条无际的白带飘忽不定。
过河进城的唯一通道,是一架木石混搭的老桥。黝黑的桥身,锈迹斑斑的大铁钉述说着岁月的无情,桥面上两条深深的车辙格外地醒目。庄稼人贪早,虽然天刚蒙蒙亮,远处的村庄还模糊不清,桥上已显得有些拥挤。挑担的,推车的,赶着猪羊牵着狗的,你挤我抗地朝着县城的方向涌动着。自打鬼子占了东三省,三五成群的关外人会时不时地打这里经过。最近听说鬼子在京城里搞什么名堂,但这些似乎和本地的百姓没多大关系。人们的生活还是按着老辈儿人的规矩慢慢地流淌着。
三宝今天的心情出奇的好,一路脆鞭出了桥头镇。 上得桥来,不时地和相熟的人们打着招呼。车过桥中,人希了不少,开阔的河面让三宝更加兴奋,紧了紧头上的羊肚手巾,一腾身,双脚踏在了两条车辕上。扬手又是一声脆鞭,扯开嗓子唱了起来:
三九天那个寒那,
哥哥心里头热。
村头的那个妹子呦,
你可曾想哥哥。
日头东边出,
日头西边落。
何年何月,
能吃上你亲手做的馍…
唱着唱着,三宝真的热了起来,索性解开两个袄扣,让清晨的寒风尽情吹佛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膛,在晨曦的红光中透着庄稼人特有的英俊。
过了大桥就是县城南关,城门早已打开,在晨曦的微光中,影影绰绰可以看到墙上贴着几张发黄的告示和几张日本仁丹的招贴画,虽说日本人还没到过深泽,但一些头脑灵活,认钱财不认爹娘的商人,早就把日本的过期货贩到了县城。卖小吃的摊贩顺着城门,成八字型向外排成两溜,高一声,低一声地招揽着生意。新鲜出炉的肉糕,粘着芝麻散着麦香的烧饼,飘着大滴香油花的老豆腐汤,各种小吃的香味混在一起,馋的三宝直咽口水,由不得从怀里掏出还有些热乎气儿的大饼狠狠地咬了几口。
穿过不宽的街市,来到一块开阔地,这里是专卖炮仗的地界。几个好地方早有人先来支上了车,三宝懊恼地死劲墩了几下鞭杆,真是,起个大早赶了个晚集,今天又迟了一步。好在三宝心中有数,他做的炮仗远近闻名,怎么着都会卖出去,只是早会儿,晚会儿的事。炮仗的好坏全在药上,“一硝,二炭,三硫磺。”哪一样也不能马虎。药劲儿的大小横竖又在怎样配份儿上,什么炮仗配什么药,哪种声响对哪个方。三宝做的炮仗绝就绝在大小一样的炮,放出来却是不一样的声响,三脆一闷,两炸一刺花,五花八门变化多端,十分好看。三宝支好车,将牲口牵到背风处栓好,抖开料口袋,向同行的几个车主打过招呼,转身来到一处豆腐摊儿前,要了碗豆腐汤,就着怀里的饼蹲在地上吃起来。
天已完全放了亮,风也小了不少,天上开始飘起细小的雪花,碰到人脸上有种烫烫的感觉,集上的人开始多了起来…。“ 啪啪,啪啪啪…,” “ 真山东,假山东,买一挂,送一挂.” 有性急的人点着了炮仗,随声吆喝起来,挑起了新年斗炮的大幕。每年春节前,大集上的斗炮是小城特有的一景,也是赶集的人最爱看的,光看不过瘾,很多人都会掏钱买炮,加入到斗炮的阵仗,推波助澜,卖的,买的一起放,直斗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三宝赶紧三口两口吃完饼,用袖口抹抹嘴角,来到自己的炮车前,用鞭杆在地上画了个圆场,从车辕上搭着的布口袋里掏出三只通红的鞭穗,在靠上的部位一抯一个系好,将鞭杆高高地举起,抡圆了转了几转。红红的穗头在洁白的飘雪中,煞是好看,没有点炮放炮,三宝的出场已是与别人不同,出奇制胜,引来一片叫好声。三宝随后一声呼啸,鞭杆点地,来了个“鹞子翻身”,跃到场子中央,跟着一个“猿猴攀枝”顺着软软的鞭杆紧爬几下,定在那里待了一阵,引得周边又是一阵赞叹,脚刚点地,顺势把长鞭往后一背,风火轮似的来了一圈飞腿,身形又飘又高,大红的鞭穗上下翻飞,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身形笃定,一阵连声的响鞭,盖住了几个炮车的鞭炮声。
三宝人俊,鞭也耍的好,引得大姑娘小媳妇的纷纷往这边看,鞭没放,已有人开始掏钱买炮仗了。其它炮车上的,看在眼里,心里不服气,纷纷使出自己的绝活,一时间,鞭声大作,人影翻飞。 三宝不慌不忙,收起红穗,卷上鞭梢,用鞭杆挑起一串红绿相间的山东鞭。一阵急促如机枪扫射般的炸响,立刻使周围的炮车静了下来,这种短捻快引的炸炮是三宝今年的新作,一出手就让三宝赢了头仗。细细的雪粒变成了飘飞的雪花,远屋近树披上了一层白絮,宽阔的河道好似一条银色的长龙在雪中飞舞。 三宝边卖边放,时不时地还要吆喝几嗓,凑个热闹,凡是买鞭的随手都要送上几只双响。
“俺也要挂快鞭。”
一串软软柔柔的语声在震耳的炮仗声中飘进三宝的耳朵。三宝寻声望去,只见一个红袄青裤的姑娘手里攥着钱,怯生生地望着自己,旁边还站着一个年轻媳妇,穿着一件蓝地碎花的紧身小袄。在众多围观的人群中,两个人的穿衣做派完全不同,显得格外的干净俐落,特别是两张白里透红的脸,在庄稼人堆里,分外好看。三宝的视线在和姑娘相遇时,莫名奇妙地来了一阵心慌,赶紧将视线转向那媳妇。姑娘原本红扑扑的脸更加涨红了,一时攥着钱,显得不知所措。旁边的媳妇见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露出一嘴洁白细密的小牙,拿过姑娘手中的钱,紧走几步递到三宝手里,接过鞭反身带着姑娘走了。三宝呆了一阵,突然想起来还没给人家双响炮呢。放眼望去,二人已经走出老远,蓝在前,红在后,做小姑的似乎正在追打着嫂子。三宝拢回神,再回到炮车前,总觉着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心思怎么也回不到卖炮上,姑娘攥着钱的样子,不停地在眼前晃来晃去。
“ 嗵— 啪—,嗵—啪…”,别的炮车放起了双响炮。三宝听到响声,努力定了定神,这炮还是要斗得,不能不应。伸手从车上拿过一捆双响,打开后一个一个地放了起来。一捆炮放完,三宝似乎找回了自己。重新抿了抿袄,扎紧腰布,一手提鞭,一手拎着炮站到了场子中央。熟悉三宝的人,知道又有好戏看了,人群很快围了个风雨不透。只见三宝抽出一只炮,单手握紧上半头,点着后,不散手,反手将炮倒过来,一声闷响,炮在三宝手里炸开了花,三宝略待片刻,使劲向天上一扔,红红的炮仗在飘雪中翻着跟头,急促地向地面坠来,人们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只见三宝鞭杆一摇,“啪”的一声,炮仗随着鞭梢,在距地面丈吧高的地方炸得粉碎,红红绿绿的纸屑随着飞雪一起飘落下来,就好像是三宝一鞭打碎了炮仗。三宝紧接着又抛起了一根炮仗,这一回是先响鞭,再响炮,双响炮变成了三响炮。再看三宝又把两个炮仗的引钱拧在一起,同时在手上炸了,再抛向天空,但不是很高,落回地面时,又被三宝一个利落的倒踢,飞向更高的天空,三宝就势在地上一滚,抄起地上的鞭杆,左右一抖,“啪啪”一个连响,引得天上“啪啪”两声,也是一个连响,这手绝活,让人看得惊心动魄,叫好不断。
又见三宝一字排开十二根大炮仗,每根的引线各不相同,最长的足有二尺多。三宝逐一的点燃引线,所有的炮仗冒着白烟,嗤嗤作响,人们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不知三宝下一步要做什么。 只见三宝抄起引线最短的一个,“ 嗵“的一声巨响,三宝腾起来有二尺多高,一个麻利的净空翻,手中的炮仗打着旋儿飞向了天空,脚尖刚一点地又拿起一根炮仗,只见三宝连拿,连翻,连甩,一时间,天上地下,手里手外,响成一片,三宝满场翻转,上腾下挪,舞成一团。在场的谁也没有想到,一个人放双响,能够放成这样,张大了嘴巴只顾呆看,忘了叫好。炮声响罢,三宝一个翻身回到场中央,向围观的人群抱拳一笑,脸不变色,心不跳。突然抬头,只见远处一挂大车,上面一红一蓝两个斑点儿,正慢慢向大桥走去。三宝一阵失神,回到车边不知干什么好。定神想了想,将准备收摊儿时才放的炮匣子抱了出来,放在场子中央放了起来。三宝知道自己不会有什么心情再斗炮了。炮匣子是将五百个双响扎成一捆,引线连着引线,点着头一个,会连续炸响一直到完。一声声震耳的炮响,更让三宝觉着心里空落落的。“娘说的对,是该找个屋里人了。”
突然三宝感到右手一阵疼痛,侧头一看“呀, 坏了!”刚才点完炮,心神不定的三宝忘了将燃着的香灭掉,顺手又将拿香的手拄在炮车上,香火烧透了包纸,引燃了里面的炮捻,噼噼啪啪炸了起来。三宝的炮药好,引子快,瞬间炸成一团,想救是来不及了。“大挑儿,车上还有两包大挑儿!”想到这儿,三宝惊出一身冷汗。 那要是炸开了,会出人命的。顾不得多想,三宝一个纵身跳到车上,对着烟火乱窜的炮堆,连踢带踹,将半车燃炮蹬到雪地上。三宝眼快,手更快,疾手将两包大挑儿扔出仗多外。多亏,大挑儿的引线全是向里捆扎的,每一支都有孩子胳膊粗,外皮是用细麻加铁皮捆扎的,后一响的药,用的是最有劲的横药,炸开了,支支都有小手榴弹的威力。刚才围观的人群早已躲得远远的,这时是小孩子们最高兴的时候了,整车的炮同时放,还有什么比这更过瘾的呢? 炸炮车,年年大集都会有,但三宝是个细心人,没想到今年也轮到自己一回。看着自己起早贪晚的辛苦瞬间灰飞烟灭,三宝并不觉着有多心疼,心思忽忽悠悠又飘到那一红一蓝两个斑点儿上,她们过桥去哪儿呢?
“宝叔,宝叔,放个大挑儿吧。”
半车炮,只剩点儿余灰冒着青烟,小孩子们已围了过来,想捡些没响的炮仗,一个认得三宝的小孩,蹦蹦跳跳跑过来,拉着三宝央求着。“对,放个大挑儿!”三宝一拍地,跳了起来。“自己这是犯的哪门子傻呀。” 顺手抽出一根大挑儿,想找两块大砖把炮夹住。孩子们高兴得又跳又蹦。“放大挑儿喽,放大挑儿喽!”, 手快的孩子已抱来四五块砖。三宝小心翼翼地将炮夹好,生怕伤了人,又转圈招呼人们躲远点儿。弯腰从余灰中扒出半截冒烟的炮,点着了大挑儿,后退几步,看着引线吱吱响着。胆小的已将两耳捂得严严的。
一声闷响,伴着火光,尺来长的大挑儿瞬间钻入天空看不见了。人们摒住呼吸,仰头观望,静等着那一声震天动地的裂响。十几秒的时间,让人觉着像有半个时辰,终于人们看到晴天里一道白光,空中传来“嘎嘎啦啦“的雷声,左近的窗纸也随着雷声哗啦啦地抖起来。三宝仰天出了一口长气,大手一挥,向空炮车走去。
自从父亲被日本人抓走,几经打探秒无音讯,母亲一病不起,家里断了生计, 秀秀带着弟弟和病重的母亲,在入关躲日本的难胞帮助下,几经周折,回到了母亲的老家,暂时在舅舅家落了脚。舅舅自己家开着药铺,是祖传的郎中,由于乐善好施,医术高明,救急救穷,善名远播,在地方上是很有威望的人物。入关三个多月,在舅舅的调养下,秀秀娘的病已无大碍,只是身子骨还有些弱。原承想这次回来能见到姥姥,母亲对姥姥有一种深深愧疚感,当时随夫闯关东,谁也没知会,是悄悄地打了个包袱自己走的。没想到姥姥却在三年前过世了。时逢大旱,冬麦颗粒无收。姥姥起早去打野菜,一阵风过,吹断了头上碗口粗的枯柳,正正地砸在头上。舅舅风风火火赶到时,就是华佗在世,也回天无术了。小年祭灶,母亲也自感身体好些,想去姥姥坟前添把土,磕个头,让舅舅给劝住了。秀秀自告奋勇去看姥姥,舅舅怕秀秀人生地不熟,女孩子家一个人出门也不方便,就让表嫂陪秀秀一起去。于是二人出南门路过集市,想给姥姥买些平时爱吃的东西,正赶上炮市斗炮斗得热闹,就住脚看了起来。没想到,秀秀会突然掏钱买回一挂鞭来,让表嫂好一阵嬉笑。
姥姥的坟在李庄,过了大桥还要走十几里地,一路上雪花飘飘,行人渐行渐少,路面颠簸得厉害,坐久了两人都感到有些累,于是背靠着背,相互有个依靠,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一路无语,只有车老板时不时地吆喝几声。
车到李庄,已是晌午, 家家户户正在忙着做饭,到处炊烟袅袅,一片祥和。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条狗在街上溜达。表嫂也是头一次来,只知道有位同族的大爷住在村东。车子进村转了几个弯,连车老板也有些转向。下雪天没有太阳,方方正正的土坯房,外面看都差不多,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吱”的一声响,一扇木门缝里露出两个带鼻涕的小脑袋。表嫂像得了救星似的,一蹦跳下车来,冲着两个孩子就过去了。还没等开口,“砰”的一声木门关了个严丝合缝,跟着“哇”的一下,孩子们在院里哭上了。表嫂先是一愣,再一看秀秀自己也乐了。坐车天冷,二人都用头巾将脸包得严严的,一路坐车,半天没动。现在连眼睫毛都是白的,毛茸茸的像只大熊。这时只听院里有位中年妇女在招呼孩子,表嫂提高嗓子招呼道:“她婶子,跟您打听个道儿。”木门哗啦一声开了个满,一位大婶,双手冒着热气,站在门洞里。“李满堂,李满堂家咋走呀?”表嫂问道。“是不是他兄弟在县城看病的李家呀?”“是呀。”表嫂点点头。“往前直走,别打横,看到并排三颗大杨树,就是他家。”
没想到大爷家这样好找,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几个人已经坐在大爷家的炕头上了。在大爷家吃完饭,又歇了一会儿,秀秀起身要去上坟。大爷说:“今天天不早了,上完坟赶回去,天就黑了。最近路上不太干净,过了起庄,常有胡子劫道。不如就在这儿歇一晚上,明早早起去上坟,下晌就到家了。”秀秀想,出来时没和娘说要过夜,抓紧点儿,赶天黑,还是能回去的。转头问嫂子,嫂子也觉着赶回去好。大爷无奈,便让大孙子静涛领路,带她两去村外上坟。
秀秀长到十九岁,从来没有见过姥姥,只是从母亲嘴里零零碎碎听到一些姥姥的事。可能受世代行医的家风熏陶,姥姥是个极爱洁净,对人对己都十分认真的人。必定是头一遭返乡拜祖,秀秀全身都在紧张。静涛十二,三岁,正是好问好动的年龄,今天突然来了两位年轻漂亮的亲戚,显得格外兴奋,一路上不停地问这问那,特别是听说这位小姑是在关外长大的。秀秀心情紧张,脚下路滑,只能有口无心地支应着。
李家坟莹修得还是很有气势的,远远望去,大树矮乔,密密匝匝,黑压压地有好几亩,地上的积雪已有一扎来厚,老天爷还是没有要停的架势。来到姥姥的坟前,秀秀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这种血脉相连的重负,让秀秀不自主地双膝跪地,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秀秀规规矩矩地给姥姥磕了三个头,将带来的吃食摆好,掏出纸钱慢慢点着,退后两步,又给姥姥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围着坟看了看。坟茔盖着一层白雪,看不出有什么地方需要修补,就用袖头将石碑上的雪掸了掸。仔细想想还有什么要做的,突然想起篮子里还有一挂鞭,连带想起早上的事和嫂子说的话,不觉脸上一阵发热。心想,要不算了吧,鞭就不放了,但心里委实有些不甘。自己头一回给姥姥上坟,就带那个人的鞭来,这似乎预感这什么,秀秀心里丝丝地犹豫着。
静涛发现了篮子里的鞭炮,高兴得一把就提了出来,也忘了这是在给祖奶奶上坟。秀秀也就势顺水推舟,由着静涛将鞭挂在一个树杈上,放了起来。清脆的鞭炮声震得树上的雪纷纷扬扬飘落下来,一群避雪的老鸦,呱呱哀叫着飞上了天空,秀秀心里默默地祈祷着…。
回去的路上,天有些放晴,风也小了许多,西边的天上,好似扯开一个口子,一缕阳光穿过黑云洒向洁白的大地。吃饱喝足,又歇了一觉的车老板哼着小曲摇着鞭杆,喂饱草料的大青马知道是要回家,跑得十分带劲。秀秀做完了该做的事,心情舒缓了许多。只是那个…,那个他,在什么地方呢?想到这,秀秀心里不免又是一阵惆怅。
三宝收拾好车马准备回走,才走了几步,转念一想,这么早回去,娘准会问的。娘随看不见,但什么事也是瞒不过娘的。逐掉过头来顺着街道往城里走。雪越下越大,但挡不住人们赶集的热情。街上依然是人来车往,好不热闹。三宝一路走,一路看,难得有这么悠闲的心情。虽然经常到城里来,但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办完自己的事,掉头就回去,最多也就是在南关集上转转。三宝三看两看,拐了几个弯,不觉来到了城东,猛抬头看见一间很大的药铺,青砖灰瓦,五蹬高台,门柱两边刻着两幅长联。
上联是:来也空空,去也空空,救人救己空对空。
下联是:聚也多多,散也多多,重情重信多又多。
中间一道横批: 心静无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