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腻:朱雀记(三)

  第三部 围城
  第一章 减肥与X光
  深秋里的省城,空气中飘浮着的尘粒都比别的三个季节显得清冷些。易天行从归元寺回到省城大学后,渐渐隐去自己面容里的那一丝愁容,回复了寻常言笑无忌的惫懒模样,只是在他的内心深处,自然知道前方不知还有什么样的事情正等着自己。
  那位秦梓儿姑娘或许是被神秘的上三天门主领回山中疗伤去了,总之易天行在校园里微咪着眼四处看,看了很多日子,总没有看见那个俏丽的人影。
  回到学校后的易天行还很费了一翻唇舌.很遇着些小麻烦,毕竟无缘无故旷了这么多天课,总是有些说不过去。系里的主任满脸和蔼,却是暗藏杀机,让他好不心惊胆战。好在古老太爷没吹牛——他果然认识省教育厅里的某个人物,在易天行一个长途电话表明自己窘境后不久,那位教育厅的人物便帮易天行解决了这个问题。
  问题只是暂时解决了,因为系主任投向这男生的眼神里充满了恨铁咋不成精钢的愤怒。
  而易天行却比他更愤怒。
  这种怒气不是来自于清淡如水的校园生活,而是对于前些日子里在归元寺中武当山上面对着无来由的打压而产生的郁闷和火气,更来自于了解事情整个真相后的一丝失落,也在于对自己身份的迷惘无知。
  自己究竟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被哲学家问了N百年的烂俗三大问,如今却时常在他的脑子里响起。
  佛心如莲子,却止不住塘间碧波耀夕光,如火苗渐上。
  他下意识地不去想,也忍着不去归元寺看望那位大妖师父,不知道是想逃避还是一丝无措,恨不得闭眼便当前事如梦——纵然他天份异人,禅法精妙——但毕竟也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而已。
  易天行一脸安静从系里那栋灰扑扑的老式建筑里溜了出来,然后回了旧六舍。不料甫一进宿舍,却发现众多同学望向自己的眼光里似乎较平日多出些什么意味来,他微微皱眉,却还是不忘堆上笑容,从黑糊糊的过道里摸到了二四七室,然后推门进去。
  “怎么了?”他笑嘻嘻地问着自己的室友们。
  几个同学呵呵一笑,却显得有些尴尬。
  这种尴尬在众人间似乎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住上铺的江苏同学忽然说道:“老易啊,那些天干嘛去了?”
  易天行笑着应道:“家里出了点儿事,所以临时走了几天。”
  这挺公式化的一问一答之后,二四七寝室又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之中,半晌后,终于还是德不高望犹重的四川班头从寝室外面走了进来,打破了这种气氛。
  “老易,你和社会上的那些人是不是有什么瓜葛?”
  班头到底是班头,直来直去。
  易天行一愣,心想这是怎么让人知道的?想了想微笑道:“哪有什么瓜葛,你知道我是孤儿的。”
  “那咱校医院前天发生的事儿……?”班长试探着问道。
  易天行哈哈一笑,这才知道为什么旧六舍的一干男生们看自己眼神都有些别扭,原来自己被逮到警察局的事情终于传开了。
  “哪儿啊,你居然忍心冤我是坏人?”易天行眉尖乱抖,眼中汪汪扮出黛玉葬花形状,“人家只是在回来的路上看见一个人受了伤,所以把他送到校医院,哪知道那人受的竟然是刀伤,所以被警察叔叔请去做笔录嘛。”
  “恶……”寝室里这六个大男生险些被他作态吓出汗来,班头笑道:“还以为是怎么回事,原来是这样啊。”
  易天行微微笑着,全没有撒谎者应有的歉疚之意,反正他相信斌苦大师一定会让那位潘局长把自己变清白,反在心里想着,是不是得让袁野或者鹏飞工贸给自己送面锦旗来,锦旗上大书四字:“见义勇为”?
  众人正说着话,旧六舍楼下却忽然热闹起来,一些学生正东一团西一团地围着说话,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住在易天行上床的江苏同学伸出半个头去,然后兴奋地回身报告道:“同学们,好象是民院那边出事了。”
  民院,原本是单独的民族学院,后来并入了省城大学,如今也算是易天行他们的同学。
  民族学院里多的是藏族学生,“学风”飚悍,性情爽直,喝的是青稞和马奶,吃的是羊腿和粑粑,天生的狠煞劲儿纵使在繁华风流气足以销金锉骨的省城里也没有丝毫软化的迹像。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自然,他们是不在乎五岳是何山何水,只是胸腑间宛若高原青天一般磊落凛然,便是这般性格,所以这些藏族学生们往往会因为一言不合,而和周遭的人群发生冲突。
  易天行骨子里也是有些执拗的人,所以并不以为这种性格有什么大问题,相反还有些隐隐的艳羡。
  若不是第二天他有事情一定要去做,说不定他会下楼去看看这些藏族同学又是在和何方的人马进行着刀尖上的交流。
  …………………………………
  第二天,天还蒙蒙亮,易天行就起了床,到操场上百无聊赖地跑了几个圈,趁着人少的当儿将朱雀鸟儿唤了下来好生折腾了一翻。
  之所以要折腾自己的红鸟儿子,易天行也有迫不得已的理由。他要给这鸟儿子减肥,想当初这宝贝朱雀儿生下来的时候,那叫一个灵动纤红不染尘,如今吞了昆仑的地精之火又不知被老祖宗师父怎么指点了一下,体内的火元倒是一个劲儿地开始猛烈,但这模样也显得有些拙且笨肥,肚子圆滚滚的再看不出当初的灵动劲儿。
  ——易天行自然不是以貌取鸟的俗人,只是接下来的县城之行,他有一个极重要的任务,那便是向伟大的.亲爱的.正确的邹蕾蕾同学进行全盘交待,而自己这非人非妖的身体只怕会断了自己的姻缘,全副希望就寄托在这可爱的朱雀鸟上。
  谁都知道,无论愚笨或是冰雪聪明,只要是小女生,对于可爱的小鸟小兽总有抵挡不住的无穷爱意。易天行就指望着自己的红鸟儿子能吸收蕾蕾同学大部分的注意力,同时提高她的爱心指数,从而能够抵抗自己男朋友不是“人”的无限惊恐。
  可惜了哉,这红鸟如今看着也太不可爱了,直像鸟中的恶霸,中号的火鸡。
  这叫易天行如何能依?于是从归元寺回来的这些天,他天天指使着朱雀鸟在省城和武当之间来回飞行,必须在三刻之内往返,反正如今武当山的老少道士们也都知道了这朱雀的存在,也就没必要担心什么。
  只是每日的长途飞行拉练让小朱雀是羽散体颓,骨碌碌转的眼睛里第一次对老爹有了恚恨之意,可即便这般,鸟儿的减肥工作仍然陷入停顿,体重一点没轻,身形一点没瘦,让易天行不由长嗟短叹,好生不甘。
  今日又将小红鸟折腾的够呛,易天行才罢了手,无奈摇摇头,将手一背,去省城大学的二食堂吃了碗稀粥啃了两个馒头,沿着破烂的一球场慢悠悠地逛到校东门,准备去看望小肖。
  小肖的伤势已经稳定很多了,袁野几天前就把他转到了省人民医院,易天行背了个烂包走下楼,远远看了一眼正渐渐围拢过来的藏族青年们,笑了一笑,走出校门,搭上十九路公共汽车,便往医院赶去。一路上公汽人气混杂,薰鼻难忍,却让这位少年郎觉得欣喜无比,前些日子他一直在和那些半仙半人的修道打交道,此时真真切切感受着凡俗气息,却是难得的享受,他在人民医院大门外买了个硬硬的锅魁,往里面塞了三块钱的牛肉,便开始大嚼起来。一口牛肉一口油,学老农民样蹲在街沿儿,看着面前走过的男男女女,好生快乐。
  吃完锅魁,又买了七个放进书包里,便往医院里进去,到住院部找到病房,推门而入。
  在门口守着的两个混混儿瞧着他眼生,伸手拦住,嘴里喝道:“做什么呢?没看这是单人特护病房吗?怎么就往里闯?”
  说来奇怪,在归元寺武当山和那些修道人一番争斗后,易天行的心性反而变得更加沉稳,全然没有初识法术后睥睨世人的佻脱模样,反是一脸诚恳地说道:“我叫易天行,来看一下小肖。”
  两个小混混是被袁野专门安排在医院里照顾小肖的人,自然是心思活络,勤快能干,乍一听易天行这名字,便觉着有些耳熟,再一细想便记起这名字代表的是什么,后背里的汗涮的一声就出来了,低头颤声道:“原来是少爷。”
  易天行笑了笑,心想这古家的少爷当着没什么好处,调侃道:“别叫少爷。”看了一眼这二人,发现年纪也挺小的,便大喇喇道:“以后就叫我易哥好了。”说完便抬头往病房里走。
  那两小的在他身后一听,脸上动容,心想少爷就是少爷,时刻站在流行浪花的上头——这不是省港那边道上正流行的称谓吗?对视一眼,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是,一哥。”
  不知道易天行如果知道这二位听错了自己的话后会有什么样的想法,但当他看见一脸苍白的小肖正闭眼躺在床上,心头便是无名火起。虽然暗算小肖的吉祥天宗思如今被自己的天火一刀打的不知死活,但只要一想到眼前这位伤余之人下半辈子不知还能不能靠自己的双腿走路,他的心里便是一阵烦闷和黯然。
  这时候,他才发现小肖的病床旁有一个年轻小子正伏在床边睡觉。
  那小子生的颇为清秀,与小肖长的有几分相似。易天行皱皱眉头,知道这肯定就是小肖那个唯一的亲人,弟弟。他上前轻轻喊醒了这小子。
  “你是谁?”小肖弟弟的眼中露出一丝惊谎,也难怪他,自己的兄长被人将腿砍断了,自然让他有些不安。
  “我叫易天行。”易天行尽可能地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自然些,“是你哥在公司里的同事。你是小肖的弟弟吧?叫啥名儿?”
  “我叫肖勇。”
  “今年多大了?”
  “十七。”
  “在哪儿上学呢?”
  易天行或许习惯了在鹏飞工贸这边发号施令,于是也不觉得自己一个学生像慈祥长者般发问显得有些怪异。
  “在六中读高中。”
  “我不是让公司里请了看护吗?”易天行见这小子脸上满是疲惫之色,眼中红丝不断,有些心疼。
  肖勇有些憨憨地笑了,“自己哥,哪好让外人服侍。”
  易天行也笑了笑,说道:“你先去旁边休息一下,我和你哥有些事情要说。”
  肖勇有些迟疑,问道:“哥刚恢复没几天,医生说要他多休息。”
  易天行摇摇头,脸上虽然仍然带笑,话语里却不给他反驳的机会:“一会儿时间。”
  肖勇也是聪明人,见到这年轻人能够无声无息地通过门外两个保镖进到病房,肯定这人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他也隐隐知道自己哥哥是在道上混的,想了想也笑道:“那好,我也两天没睡了,辛苦您了。”
  “很得体。”易天行看着他推门出去,在心里赞了一声,接着便想到有这样一个弟弟,那他兄长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这个时候病房里便只剩下他还有在病床上沉睡不醒的小肖。
  易天行将手伸到自己颈后,摸了摸,前些天老祖宗师父在自己脑后种了一根妖毛,虽然后来被真武大帝残留的气息给炼化了,但在武当山与小公子秦梓儿的战斗中,这根妖毛却给了他很多不知从何而来的启示,让他懂了一些自己本来绝对不会懂的事情。
  他将自己的右掌轻轻提前,对着病房里白净的墙面。
  坐禅三味经在脑中一闪念,他的中食二指指甲下各有一道淡红色的火苗轻轻渺渺地渗了出来,约摸一寸左右,闪耀无端。
  便像要识破小公子秦梓儿的真兰弦时一样,他毫不犹豫地将这两只燃着玄火的手指轻轻抹上自己的双眼。
  足可融金化铁的天火,被他用手指均匀地途在自己娇嫩的眼球上。他却只感觉着自己的眼珠被微温的指腹轻轻揉动着,十分舒服。
  下一刻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这一手果然如在武当山上一样奏效了。
  他眨眨眼,再看这病房里的景象,却觉得有些怪异,床头柜,鲜花,窗台上的幔纱,所有的线条都以一种很奇妙的方式呈现在自己的眼里。
  易天行不知道这种法门能持续多长时间,赶紧走上前去,坐到小肖的病床旁,掀开被子,双眼紧紧盯着他被绷带层层包裹着的断腿。
  这只腿是被吉祥天门下宗思手中仙剑所斩,仙剑之利不是人间物品所能比拟,也幸而如此,小肖的断肢截面平滑异常,省城大学的微创科医生才能尽可能完美地将断肢重植,神经恢复也应该比一般的断肢病人来的简单些。
  易天行并不懂医,但他在武当山用这火指灼瞳的法门识破了秦梓儿真兰弦的运行轨迹后,便隐隐感觉,自己可以用这个法门来看看小肖的伤到底怎么样了,看看那些在医学界也显得十分麻烦的神经元修复进行的如何。
  果不出其所料,他的眼光一触绷带,反射回来的图像却不是白白的医用绷带,而似乎带有了某种穿透的力量,深深往里扎去。易天行小心翼翼地调用着自己的神思,一面轻念心经以稳定心神,一面催动着自己的神念往小肖的断肢里望去。
  神目如电,这是说的天上诸神。而此时易天行的眼光虽不如电闪雷鸣般可怕,却也是如X光一般犀利。
  ……
  不知道看了多久,易天行长叹一口气,缓缓将自己的神思从小肖断肢处收了回来。一抬头,却愕然看见小肖正有些吃力地偏头望着自己。
  易天行吓了一跳,尴尬道:“醒了?”
  小肖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忽然问道:“我的腿有没有救?”
  “这应该问医生。”易天行挠着脑袋应道。
  “少爷,你能帮我的。我知道。”小肖经历一番生死后,竟是较诸以前更沉静许多。”
  “我怎么帮你?”
  “我的腿怎么样了?医生说创面有些奇怪,神经元连上后总是通不了,做了几次电刺激也没有反应。”小肖望着易天行。
  易天行叹了一声,沉默良久后道:“那把伤你的剑有些古怪,创面似乎被隔绝了。呆会儿我会去和主治医生说一声,加压和电刺这些方案都暂时停下来。”
  “我就知道你刚才看到了。”小肖听见他的话不但没有失望,反而笑了。
  易天行也笑了,他喜欢和聪明人说话,这样比较简单,何况他本来就对小肖有所寄望。
  “有些事情,不需要和太多人说。”
  “知道。”小肖咳嗽了两声。
  “先休息吧。”易天行转过身去,问道:“能不能喝水?”
  “前几天开始进流食,不过今天好象要做什么检查,医生让我暂时先别喝。”
  “喔。”易天行随口应了声,从床头柜上取了根棉签,在口杯里蘸了些清水,轻轻地润着小肖的唇角,一面挪着棉签,一面似无意说道:“你就安心养伤,放心,我会把你的腿弄好的。”
  小肖有些难以自抑地露出一丝感激之色。
  “感激什么?”易天行淡淡道。
  “感激少爷服侍我。”小肖笑着说话,眼角却有些湿。
  易天行笑着摇摇头,心里却是蛮酸楚:“最不喜欢你们这些混道上的人,本来就是我欠你的,怎么现在倒觉得我是在对你施恩一样。”
  正说着,袁野接到手下小弟的电话,知道少爷往省人民医院来了,于是也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易天行扭头看他进来,不免有些诧异,说道:“你怎么来了?”
  袁野取下自己脖上的白色围巾,挂到病房的衣架上,一面应道:“听说少爷来医院了,我就来看看您有什么吩咐没。”
  易天行没好气道:“前几天不是才通过电话?这般迫不及待想见我?”他看了一眼病倦之色渐上的小肖,给袁野做了个眼色,温言和小肖说了几句,便离开了病房。
  袁野一愣,只得又将体温尚存的围巾重又挂上,转头在小肖手上轻轻拍了两下,也跟着出了病房。
  省人民医院住院部后面是个极大的园子,园子里种着些耐寒的长青植物,时不时有病人在护士的搀扶下行走于草坪林间,享受着这冬日里难得的阳光。
  易天行呵着热气,看着自己呵出的热雾在眼前幻成了各式各样的形状,随口问道:“前些天在电话里和你说的事情,你查的怎么样了?”
  “查了一下,基本上和他进公司的时候说的情况差不多。”
  “他身上有人命官司没有?”
  袁野摇摇头:“很可惜没有,小肖从学校出来就进的公司,这几年表现的倒是挺能干。但身上没有官司,所以想在公司里上位比较困难。”
  “没有才好。”易天行下意识地摆摆手,笑着说道:“这样才能够保证他将来能尽可能保护古家的利益。”
  “这是怎么个说法?”袁野皱皱眉。
  “人终是要有所畏惧心才好。”易天行叹道:“如果连人命都不放在眼里了,哪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他不敢抛却的?”
  “明白了。”袁野若有所思,“小肖是个本分人,但也是个聪明人,这两条占齐的兄弟确实不多。当年若不是他一个人带着弟弟生活,恐怕也不会走上这条道路。”
  顿了顿他又道:“只是看他有没有这么大的野心了,如果他自己都没有主事的胆量和想法,你我想扶他上位也比较困难。”
  “野心这两个字太难听。”易天行笑着摆摆手指头,“叫上进心比较好。”他望着特护病房所在的住院部三楼,唇角微微一翘,心想这样聪明的小伙子,往往会显得太有自知之明,自保有作,进取不足,不过既然他已经看透了自己的神通,那自己就有办法让他有信心去当古家在省城的主事人。
  易天行决定将一些浅显的佛宗法门传给小肖。
  一是为了让他将来能够独当一面,二来是……为了心中的一丝歉疚吧?
  袁野见他安静地走着,也就安静地随在后面,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问道:“少爷,前些天省城发生了一件大事情。”
  “噢?”易天行眉梢一挑,“什么事儿?”
  “那天夜里,市局的潘局将少爷从派出所里捞出来后,您不是跟着那辆车去了归元寺?”
  “是啊。”易天行停下了脚步,隐约猜到袁野说的大事是什么。
  “第二天,听说警备区司令部和警察第二分队都出动了,在归元寺门口险些干了起来。”
  “你听谁说的?”易天行仍然是一脸平静。
  袁野耸耸肩:“就像以前说的,鼠有鼠道。这些大事情,我们这种人总是比较容易是到消息,更何况这次军警两方对峙,事情闹的真是很大。”
  易天行此时眉宇间始现出一丝忧色,心想在世俗里闹出事情来,不会有什么后患吧?正想着,又听见袁野在身后关切问道:“少爷,这件事情和你无关?”
  易天行眉梢一挑应道:“我有这么大能量吗?别瞎猜了。”虽然明知袁野肯定不相信,但至少明面上他是不会承认什么的,他为了阻止袁野继续发问转而问道:“最近和老太爷通了电话没有?他可有说些什么事情?”
  袁野摇摇头道:“老太爷只是吩咐我听少爷您指示,没有什么别的交待。”
  易天行想到躲到高阳县城的这位老狐狸,便想到自己这些天隐隐想到的某种不好的推论,叹口气,终于还是问起了省城道上的事情:“最近省城安不安静?”
  “不是很安静。”袁野平静应道;“少爷上次被警察局请了去,道上便有些风言风语,那个从中捣鬼的城东彪子借着这势头,有些嚣张劲,在省商和金羊广场那里与我们有些争执,只是少爷那些天一直没有音讯,加上您交待过这件事情由您亲自处理,所以我们就一直搁在那儿,没有动手。”
  易天行看看人民医院里的冬日美景,心想自己终究还是绕不过这些浑水,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城东彪子的事情,少爷是放手让下面做,还是自己处理?”袁野瞧出来这位读大学的当家少爷对这些道上事情有些烦恼。
  “我自己来吧。”易天行微微笑道:“让你们做,只怕又得血流成河。”
  “我们会有分寸的。”袁野应道。
  “大家的分寸本来就不一样……对了。”易天行脸上浮起微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有个事儿,你不能瞒我。”
  “少爷请讲。”袁野有些愕然。
  易天行慢悠悠说道:“你真想一心回高阳县服侍老太爷?”
  “自然。”
  “那就好。”易天行微笑道:“若你想打理省城的家业,我自然也有办法让你接手。所以我想问清楚,不然将来我们扶着小肖上了位,你心里不高兴就不好了。”
  袁野微微一笑道:“我知道少爷是直性子,我也不会拐弯,所以放心吧。”
  “你若想留在省城,也是应有之义,所以不需要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易天行静静地看着他的双眼。
  袁野沉默半晌后道:“若说人不贪图享受,那是虚假到了极点。但少爷若是在省城呆久了也就知道,一个人肩子上扛着一大家子的产业,干的又是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日子久了,换谁都不想继续干下去。”
  “原来你也是个好偷懒的人。”易天行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有趣的“家丁”。
  “彼此彼此。”袁野轻声应道。
  “帮我买张车票。”易天行对他说道:“我要回一趟高阳县。”

  第二章 蕾蕾妈与鸟儿子
  所谓去路便是归途。
  易天行坐上从省城返回高阳县城的火车,后背靠在绿色的硬座人造革上,双眼微闭,闻着车厢里传来阵阵汗臭,不由一阵恍忽,仿佛回到了几个月前,自己刚刚从高阳县到省城来读书的那辆火车上。当时的易天行身上没有什么负担,初明佛性,天火将生,在火车上整治了几个霸道的游客,还美滋滋地用手掌的高温给自己煮了一碗方便面。
  如今他在归元寺修行有成,体真火充盈,一应法门更是稔熟,再不似当初的修行初哥模样,意随心动,随时随地便能将体内的真火玩出花样来。可是,如今却没了玩花样的的兴趣。
  这便是厌了乏了的结果。
  他斜乜着眼打量着车厢里的人群,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声,便闭目假寐。
  一路无话,他也没有吃什么东西,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小时,火车终于在一阵刺耳的咯吱声中停在了高阳县城那个破烂的月台旁,而这个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跳下车厢,易天行从书包里拿出瓶水,狠狠地灌了一大口,再狠狠盯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叹道:“娘的,老家就是好,月亮都比省城要亮很多!”九十年代中的县城还没有太多污染,夜空确实显得比大省城要干净许多。看完了月亮,又看向那边灯火依燃亮着的下货站台。
  那边在忙碌的苦力们,那边叮叮响着的小推车,都是他很熟悉的人或事,在去省城读书之前,为了凑学费,他曾经在这里扛了很多天的大包,只是没想到,一到省城,他却莫名其妙成了什么古家的少爷,创下扛大包县城纪录所赚的钱,现在还在自己的裤兜里,一分钱都没有花出去。
  易天行唇角微微向上翘起,然后背起书包,便向县城火车城高高的台阶下走去。
  县城并不繁华,深夜里,万家灯火早已熄灭,只剩下冬夜的寒风,和街道两侧六七层高的楼房里传来的安憩气息。易天行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并不急着回家,反而缓缓走着。借着月光的映照,他在小巷里东穿西穿,终于回到了江边的那一大片棚户区,街面上拦车的石墩一如从前,破旧一如从前,就连街角垃圾的臭味似乎都没有改变什么。
  看着熟悉的街景,他无来由的一阵感动。
  他的小黑屋还在老地方,没有人来动,城市拆迁的步伐还来不及踏入这片肮脏的角落。易天行低声欢叫一声,一脚踹开屋门,极熟练地左手一拉灯绳。
  顿时,整间小黑屋被笼罩在了暖暖的桔黄灯光之中。
  纵使半年无人居住,满屋的灰尘在他的眼里,也是这般的亲近。床上垫的还是干草,易天行想也没想便躺了上去,真舒服啊,比学校寝室的木床舒服,比归元寺的禅房舒服,比鹏飞工贸的大班皮椅舒服……还是家里最舒服。
  他就这般感叹着沉沉睡去,这是半年来他睡的最好的一觉。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就醒了过来,关上点了一夜的小黄灯,推门而出,对着起着薄雾的小石坪发了发呆,便开始像去省城之前的那十几年间一样,似模似样地开始打起拳来,一套拳毕,又找了块干巴巴的毛巾,在邻居家的水龙头处像做贼一样打湿,胡乱擦了把脸,然后进屋推出了那辆二八的破旧自行车。
  车子是用铁链锁住的,易天行挠头挠的头皮快破了也没想起来钥匙是在什么地方,于是他双手握住铁链,轻轻一用力,将铁链子拉成两截,骑上自由了的自行车,沿着江边往高阳县中出发。
  到县中门口的时候,离中午放学还早,他百无聊赖地等着,一只脚搁在自行车脚踏板上,一只脚搁在人行道上,就像蕾蕾以前等他一样。
  “钉铃铃。”
  放学的铃声响起,学生们撒着欢地往外喷涌着,易天行微咪着眼注意着从学校里走出来的短发女生,却没有看见自己想看见的那个人影。正一失神,却发现有一个女孩子,一个穿着粉红棉袄的女孩子骑着自行车往江边走了。
  这个女生不是短发,一条俏皮的可爱的小瓣子在后轻轻摇晃。
  易天行怪叫一声,认出那辆二四的天蓝自行车,赶紧骑上自行车跟了上去。
  高阳县城的江边仍然是笼罩在淡淡的日光和夹竹桃的包围中,少年男女的再次重逢似乎没有小说里描述的那么炽烈和浪漫。
  “你怎么跑回来了?”
  “不是说过元旦要回来看你的吗?”
  “嗯?”邹蕾蕾可爱地偏了偏脑袋,乌溜溜的黑眼珠乱着易天行的心:“最近三十七天没有写信,两个月没有电话,然后……却突然回来了?”说完这句话,小姑娘推着自行车便往前骑去。
  易天行赶紧又跟了上去,涎着脸道:“真是想你,所以回来的。”
  “吃了饭没有?”
  “还没呢。”
  “去我家吧,骑快点儿,不然妈会把米放进锅里了。”
  “哎。”易天行脆生生地应着,心里着实欢喜异常。这或许就是邹蕾蕾最吸引他的地方——淡然,自在,随便——易天行清楚,一个女生用这种态度对你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把你视作了最亲近的人。
  “腿好些没有?”
  “你说呢?”蕾蕾轻快地骑着自行车,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语中嗔怪之意荡着易天行心魄。
  “头发留长了,真漂亮。”易天行啧啧叹着。
  “去省城半年,说话还是这么没营养。”蕾蕾并不因为久别重逢而改变自己爽朗的心性。
  ……
  推开邹蕾蕾家门,不可避免的,易天行又要编造一大堆说辞来应付颇为吃惊的邹爸爸和胖主任的询问。好不容易等盘查结束,便坐上桌子准备吃饭。易天行在省城的水晶宫里吃过海鲜,在宝通禅寺吃过素斋,在归元寺里吃过面条,在学校里啃过馒头,可无论哪一种也比不上在邹家吃的饭香。
  想着上半年自己在这里吃过的四菜一汤,易天行还是觉得齿颊留香,这香不一般,却是家常味的。
  吃完饭,慈祥且可爱的两位长辈阻止了易天行洗碗以拍马屁的举动,将两个少年男女赶进了里间。邹蕾蕾去厕所拧了个热乎乎的湿毛巾递给易天行,易天行诚惶诚恐地接了过来,香香地在脸上用力擦着,嘴里含糊不清道:“是你的吧?真香,像你身上的味儿。”
  “找死啊!”邹蕾蕾接回毛巾,看着上面的污迹苦笑了一下,再回头看着爸妈似乎没有在偷窥,嘿嘿笑了一声:“想闻味儿?”
  易天行心道有这等好事?心里想着,面上便自然流露出来遐思的模样。
  邹蕾蕾冷哼一声:“做梦去吧。”
  易天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
  “说吧,怎么忽然回来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蕾蕾坐在铺着碎花床单的单人床上,静静看着易天行,眼里闪过一丝忧虑。
  易天行知道面前这妮子关心自己,感动之余,却有些害怕自己将要出口的内容,想了想道:“是有点儿事情要和你说,不过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自己说不定是神仙,不是妖怪,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一想,如果自己命好真是神仙,这事情好象也小不到哪里去……只好讷讷说道:“不过说想你,这是真话。”
  邹蕾蕾见他认真地表情,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别笑。我在省城过的挺好的,你可别在县城里瞎担心。”易天行安慰她,心里却在想着:“确实过的挺好,娘的,只不过见过几次死人,见过几次电视里才会出现的东东,什么你挑着担我牵着马之流。”
  “说不说呢?”颇有几分男子爽朗气的蕾蕾同学有些烦了。
  易天行讨好求饶道:“这爸妈都在家,不方便说。”
  他原意是想着这事儿让自己的亲密爱人知道也就罢了,断不敢去惊吓二位老人家。不料邹蕾蕾却从这句话里听出别的意味来,一低头,眉眼角不自抑地露出一丝娇羞之意,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扭在一处:“你脸皮这么厚的人,也会有不方便?”
  说实话,在省城光怪陆离的生活里,易天行确实没有太多想起邹蕾蕾的美国时间,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这女子的一颦一笑不自主的便会浮现在脑海里,给他生活的勇气和乐趣,那一句:“咱们以后住大房子”的誓言宛如一直响在耳边。
  此时看着小姑娘情动模样,易天行哪还止得住满腔情思,偷偷扭头看着邹爸爸和胖主任的行踪,猴急地蹿上前去,低头照着蕾蕾姑娘红扑扑的脸蛋上就叭唧了一口。
  入口香滑……嗯,好象是说咖啡。
  邹蕾蕾想不到这小子居然会来突然袭击,不由又羞又恼,却是不敢大声嚷嚷,只好一个劲儿地用眼神表达着杀人的欲望。易天行坐在椅子上却在回味那香香的味道,只顾傻兮兮地笑着,自然没有防备到蕾蕾走上前来,使出了失传已久的拧耳绝招……
  “啊!”的一声惨呼,易天行金刚不坏之身唯一的罩门又被邹蕾蕾给破了。他可怜兮兮地捂着自己耳朵,心底却是万分怀念这种味道,似乎有一个声音从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升了起来。
  “真好,又被这只可爱的小手捏着了。”
  打破这种几分暖昧几分温情气氛的,是有些不合时宜冲进屋来的胖主任。
  “蕾蕾,你别欺负他!”
  邹蕾蕾险些翻了白眼,心想这位到底是谁的妈啊?易天行却不好说什么,只好呵呵笑着说:“没事儿,没事儿。”
  待胖主任出去后,蕾蕾笑咪咪地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上。”易天行有些害怕。
  “噢?”蕾蕾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就睡在你那个屋子里的吗?”
  “是啊。”
  “事情真的只能晚上说?”
  易天行想了想道:“是啊,晚上说吧。”
  “那好,晚上你在家里等着我吧。”邹蕾蕾有些糊涂,不知道这个从省城偷跑回来的大男生究竟有什么要紧事必须和自己说,这一糊涂也就忘了对他先前的行为继续小惩。
  下午的时候,易天行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小黑屋,本来想学几十年前的可怜人们吃忆苦饭一般,再去那个自己当年倚以为生的垃圾山上踏踏旧迹,不料却找不到了拾破烂的家什,那根前端分叉的竹棍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他冥思苦想,才记起来,自己当时是顺手将这些塞到了口袋里带到了省城。想到此节,他不由苦笑起来,早知道在省城里会遇见那么多神神道道的事情,自己哪里还敢有做一个伟大破烂王的美梦?
  想到晚上蕾蕾要来,想到晚上就要在蕾蕾面前表露自己的妖异体质,易天行自然十分紧张。他先是将小黑屋里好生打扮了一番,当然,做做清洁工作而已,接着去小池塘边将小朱雀召了下来,好生端详了许久,虽然还是不敢确定这小家伙能不能增加自己在蕾蕾面前过关的机会,但把牙一咬,心道:拼了!
  一时盼着邹蕾蕾来,一时怕邹蕾蕾来,就在这般忐忑的心情中,夜色渐渐降临。易天行去街上买了些小吃食,然后便向等待审查的犯人一样,双手放在膝盖上,坐的笔直,等待着那个姑娘的到来。
  咯吱一声,邹蕾蕾怯生生地推门进来看了一眼,看见坐在床上做威武状的易天行,捂嘴偷笑,也放了心:“这地方只来过一次,差点儿找不到地方了。”
  易天行微笑道:“先吃饭吧,吃完了和你说件事儿。”他尽力想把这件事儿说的轻描淡写一些,然后注意到了邹蕾蕾手上提的一个袋子。
  “是什么?”他有些好奇。
  邹蕾蕾走上前去,颇豪气地把他推开,将袋子里的东西拿了出来,将袋子里的东西铺到床上,易天行这才看清楚,是一床淡青色的被褥。原先易天行那破烂的被单,早就因为要断薛三儿一条腿的事情,被他撕成两半,去写了幅标语,挂在了海鸥商店外的大树上。
  “真拿了床来啊?”易天行挠挠后脑勺。
  邹蕾蕾笑着看了他一眼,“你答应元旦回来看我,就真的回来了,我当时答应给你买新被子,当然也得坐到。”
  易天行感觉真窝心,心想有个女子关心自己真是娘的人世间最快乐幸福的事情,眼眶将湿却赶紧嬉皮笑脸道:“吃了饭再来,咱俩人呆会儿在这新被褥上躺躺。”
  邹蕾蕾难得没有嗔怪着吼他,反而幽幽道:“何苦老在脸上摆出这副小丑神情来。”易天行一时默然,温柔应道:“还是你最了解我,你也知道,我一大爷们,总会不好意思的。”
  昏暗却温暖的桔黄灯光下,这一对少年男女开始对桌上的吃食开始进攻。
  蕾蕾递了张纸给易天行擦嘴,然后静静望着他:“说吧,什么事情。”
  易天行看着她的双眼,发现宁和的眼神只有信任,不由有些无来由的惊慌,就此沉默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起自己的脑袋,有些吃力地说道:“还记得有一天在江边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邹蕾蕾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有些怪异,强自笑道:“我又不是你这个怪物天才,记性当然不如你。”
  “当时我问你如果我是个怪物怎么办?”
  邹蕾蕾一笑,露出白白的牙,甜甜道:“你本来就是怪物天才嘛。”
  小姑娘这个回答和当时在江边的回答一样,甚至连神情一样。易天行也与当时一样一笑无语,转头却看不到道路边上的江水在夕阳照耀下闪动着,只看见自己的小黑屋里桔黄的灯光像一个怪物的眼睛一样悄悄眨着。
  “我就是一个怪物。”易天行鼓足了无比的勇气,拿出了在归元寺里救小朱雀玩叠罗汉时的力量,拼出了与秦梓儿往武当狂奔时的决心,还带上一丝“鸟逼火鸟”时的破罐子破摔精神……用蚊子哼哼一样大小的声音说出了这七个字。
  小黑屋里陷入了一阵沉默。
  易天行有些害怕,低头不敢言语,半晌之后抬起头却有些莫名其妙地发现邹蕾蕾正用一种电视剧上常见的伤痛欲绝表情,眼眶里泛着泪花看着自己。
  他一时慌了手脚:“蕾蕾,别哭,乖,别哭啊。”慌了手脚,于是只好毛手毛脚地走上前去,想把这个惹人怜爱的姑娘搂在怀里。
  不料却挨了一耳光,啪的一声脆响。
  收回手掌,蕾蕾姑娘的眼里闪过一丝黯然,半晌之后幽幽然轻声道:“说吧。”
  易天行捂着自己的左脸,心想自己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还要说什么?抖着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我真是一个怪物。”
  “你觉得这种借口有劲吗?”蕾蕾同学眼中幽怨足以击倒五百个刀枪不入的易天行,“胡云来信里说了,你在省城经常不在学校,他和何伟找你人也找不到。你如果在那里认识了什么女孩子,和我直说就是。我邹蕾蕾难道还会与你厮脱不开?你也太小瞧我了吧?”
  易天行瞠目结舌,哪里料到这妮子竟然是这般想法,一时脑中浮出诸般念头,既想去痛揍多嘴的胡云一顿,一时想拜倒于地,为女人天生与众不同的思维模式大哭一场,一时……却又想起了秦梓儿那张秀丽无比的面容,心头莫名愧意渐起。他赶紧摇摇脑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开,苦笑着说道:“你想到哪方面去了?”
  蕾蕾姑娘虽然性子开朗可爱,但这时候想到易天行移情别恋,还用了这样一个蹩脚的借口来侮辱自己的智商,早就是又气又怒又伤,眼泪珠子一串串地滴了下来。
  “真的没有,俺发誓,如果俺有别的心思,罚俺一辈子欲举无力!”此誓不可谓不毒矣。
  邹蕾蕾被这无赖逗的破涕为笑,还带着泪滞的脸庞却忽然疑惑起来:“那你到底想说什么?”忽然像是醒过来一般:“你说……你是怪物?”
  “是啊。”易天行被这么一闹也认命了。
  邹蕾蕾失笑道:“你瞎说什么呢?”
  易天行极认真地回答道:“不是瞎说,是真的。”说完他从身旁拿起一把菜刀,在蕾蕾的一声惊呼里向自己的左臂用力斩去!
  噗的一声闷响,不像铁石相触,也没有入肉之音。
  易天行的手臂仍然是完好如常,只是袖子已经被砍出了一道大口子。
  邹蕾蕾看看他的手臂,又看看他的脸,又看看他的手臂,嘴巴张的老大,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是没有说出来。
  易天行安静地等待着,他有信心,因为他这个怪物喜欢的女人,在某些方面也有比怪物更加坚韧的神经。
  蕾蕾姑娘果然没有令人失望地晕厥过去,只是面色有一些苍白,她轻声说道:“就是这样吗?”
  “不止。”易天行淡淡地说着,心里却是有些心疼面前这个可爱的姑娘,今天晚上要看到很多变态的表演。
  “还记得另一次你和我说你是妖怪时,我的反应吗?”邹蕾蕾带着倔犟劲儿地用袖口擦干自己脸上的泪水。
  “当然记得。”易天行低下头去。
  邹蕾蕾当时的回答让他感觉很好,很自然,很符合易天行对理想伴侣的想像,女生当时睁着大大的像黑晶一般漂亮的大眼睛认真说道:“那你等先变成怪物让我看看,我才能决定怎么办,如果能比你现在变得更帅一点,那可是件好事啊……”
  “我现在才知道当时你为什么老问我这些莫名奇妙的问题。”蕾蕾微笑着望着他,床角的双腿却有些发抖,“既然我回答过你,那我就有勇气来看一看,看看你到底能不能变得帅一些。”
  易天行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听着丫头带着哭腔说道:“我还是不敢看,该看的时候你喊我一声。”一说完便往床上趴去,用被子捂住自己脑袋,整个身体瑟瑟发抖。
  怕成这样,她还是没有逃跑。
  这个事实让易天行感动的唏里哗啦的,有些掏心掏肺的感动,所谓许终身,便是在这一刻许下了。
  过了许久。
  埋头于被褥冒充鸵鸟的蕾蕾同学终于颤抖着身体回过头来,然后看见小黑屋的地上多了一团红乎乎的东西,她下意识里想要尖叫,却用无比的毅力指挥自己的双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唇。
  小黑屋里死一般的沉默,昏黄的灯光此时不再渗出温暖。
  邹蕾蕾死死盯着面前这团红火的东西,大大的眼睛里虽然充满恐惧,却是倔犟地不肯闭上。过了很久很久,仿佛一个世纪之后,女孩儿的眼睛终于眨了一下,一滴泪珠从眼眶里滑落,在洁净的脸颊上淌成一道弧线。
  “虽然……但是……还是很可爱的……”
  “声音虽然很抖,但毕竟还能说出话来。”站在角落里的易天行一颗心放下来了一半,心想小红鸟今天表现的不错,初见蕾蕾妈,表现的还颇为温驯。他心一松,便没有注意到邹蕾蕾的眼神有些焕散。
  邹蕾蕾看着面前的红鸟儿,嘴唇微微抖着,忽而唇角一咧,呜呀一声哭了出来,这一哭,哭的是比孟姜女还要凄凉三分,凄凄惨惨戚戚,将那红肥绿瘦全哭成了易安笔下惨淡颓然之景……
  “你……你怎么能是一只鸟呢……”
  再坚强的姑娘,此时也终于抵挡不住今晚的冲击,蕾蕾同学眼珠子迷离地翻了两翻,身子向后一倒,便昏了过去。
  ……
  留下在一旁角落里尴尬无比,被视而不见的易天行目瞪口呆。
  “醒醒,醒醒。”
  邹蕾蕾醒过来,便看见易天行那张平凡无奇,平日里亲切,今天却觉得有些害怕的面孔。她先是下意识地往墙角里躲了躲,接着便嘴巴一咧又哭了起来。
  这女子真是可爱,说不哭便不哭,说哭……那便很难停下了。
  “错了,错了。”易天行急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像个大舌头一般将事情解释了一通。邹蕾蕾虽然被骇的有些糊涂了,但看着床前的易天行,再看看床下那只露出无辜神色的大红肥鸟,神智终于慢慢恢复过来,半晌之后,她镇定了一下心神,抖着声音问道:“你不是鸟?”
  “扯蛋!”易天行恨不得把自己的头发揪下来,只可惜这头发比归元寺里的铁莲还要扎实,虽然这么多年没有长长过,但要撕下来也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易天行终于颇为艰涩地将自己的身世和在省城里的遭遇讲了个通通彻彻,明明白白。而在故事结束之后,邹蕾蕾却仍然只会睁着那双灵动的大眼睛,重复问着那一句话:“你真的不是一只鸟?”
  易天行不知道自己心爱的姑娘是否能够接受自己这异于常人的体质和别的方面。只是看着有些痴痴的邹蕾蕾傻傻地坐在床角。
  “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他苦笑着说道。
  邹蕾蕾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似乎还是无法接受这些光怪陆离的故事:“真的很难相信。”
  易天行叹了一口气,体内火元命轮微转,手掌上燃起了熊熊火焰。
  在火光的映照下,邹蕾蕾美丽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可思议的表情。
  又是一阵极长极尴尬的沉默之后,邹蕾蕾试探着想回复两人平常说话的气氛。
  “这就是你说的朱雀儿子?我刚才就是把它误认成你?”她看着正在地面上百无聊赖地进行走路运的小红肥鸟。
  “是啊。”易天行习惯性地苦笑道:“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变身,又变不成什么奇形怪状的家伙。”
  “真的挺可爱的。”女孩儿爱小动物的天性终于暂时战胜了莫名的恐惧。
  小朱雀从生下来的那天起,便开始听自己没用的老爹在自己耳边唠叨,说在县城里有个蕾蕾妈,这时候看着床上那个蛮可怜的女孩子,知道这位便是蕾蕾妈了,知道这位姑娘对自己老爹似乎比自己更为重要些,想着平时被老爹教训的可怜模样,它决定找一个厉害些的靠山,于是摇摇摆摆地向床前走了过去,憨态可掬。
  邹蕾蕾先是因为它的靠近吓了一跳,接着却被这红色肥鸟走路时小屁股颠颠的好笑模样逗笑了。
  小朱雀见蕾蕾妈似乎挺喜欢看自己扭屁股,于是干脆在床下跳起了巴西桑巴,将那胖乎乎的屁股扭成了麻花。邹蕾蕾捂着嘴吃吃笑着,易天行在一旁看着终于松了口气,心里给自己这鸟儿子记了大大一功。
  “我能抱抱它吗?”邹蕾蕾情绪有些平复了,但还是不大敢看易天行,却似乎不怎么害怕这红鸟。
  “当然。你可是它的蕾蕾妈。”易天行喜出望外。
  “瞎说什么呢?我可不想这么早当妈。”一句调侃出口,一句嗔怪出口,男女间先前被平空拉远的关系似乎又稍微近了一些。
  小朱雀被易天行耳濡目染着,虽然今天是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蕾蕾妈”,但早就已经熟了老爹那套拍美人臀的溜须功夫,见蕾蕾妈要抱自己,红火的双翅一扑腾,便往蕾蕾的怀里扑了过去。
  “真沉。”邹蕾蕾渐渐不再害怕了,抱着这只肥重的大红鸟。
  小朱雀最近天天往武当山来回飞玩减肥,最听不得诸如沉.重.肥.笨之类的话,听见初见面的蕾蕾妈也这般说,耍赖似的把小脑袋往邹蕾蕾怀里钻着,在蕾蕾柔软的胸上又蹭又拱。
  邹蕾蕾吃痒,呵呵笑了起来,用手指轻轻梳理着小朱雀柔顺的鸟羽。
  易天行却是脸色铁青,心想老子还没碰到过的地方,这鸟儿子倒抢了先,真是失算啊。

  第三章 问星空
  夜已深了,邹蕾蕾拒绝了易天行送自己的请求,可以看得出来,她对于如今的易天行还是有些隐隐的害怕。易天行也知道这种事情是强求不来,不能急于求成,自然也不怎么伤心——毕竟邹蕾蕾要求把鸟儿子抱回家玩,这就是极好的兆头。
  “今天受了惊吓,真对不住,回去的路上小心一些。”易天行看着面前这个可爱的女孩,不由想到半年前他们二人被薛三儿派的杀手用汽车撞飞的事情,心中一片疼惜。
  邹蕾蕾低头良久,然后静静说道:“谢谢你专门回来告诉我这件事情,至少这说明……你是看重我的。只是这件事情,你让我想想……”
  “不急不急。”易天行急于表现自己的温良纯仁。
  “那我先走了。”
  “别抱着它,它现在太沉,放它飞吧,它会跟着你的。”易天行看了一眼正满眼惬意躺在蕾蕾怀里的肥红鸟。
  小朱雀咕咕叫了几声,即是表示反对,又是表示无可奈何的接受。
  邹蕾蕾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好奇心问道:“这么大个鸟,是怎么从你身体里钻出来的?”
  易天行幸亏没有喝水,不然肯定止不住一口水喷出来。
  蕾蕾嘿嘿笑了两声,将朱雀放飞,然后踏上了天蓝色的自行车。
  “小朱雀真可爱,就是叫声不好听,像鸡叫。”
  这次轮到易天行嘿嘿笑了,半晌后,他看着蕾蕾在夜风里轻轻摇摆的小辫,柔声说道:“想好了就告诉我一声,我知道不容易,所以你怎么做,我都同意。”
  蕾蕾正要蹬车的腿僵了一下,安静许久后,她回过头来,澄净的眼神看着自己一直放在心里最温柔地方的男子:“如果我决定了,我会来告诉你……”
  小姑娘说话显得有些客气生分,少年郎有点儿黯然。
  ……
  看着那辆天蓝色的自行车在夜色下的高阳棚户区里渐行渐远,易天行心头忽然一阵疏朗,就像久雨的天空忽然放晴,从天上重重遮蔽的云层中漏下一道天火,照拂在心头。
  小朱雀和他一样,都有金刚不坏的身体,都有吐火的本事,有它跟着邹蕾蕾,易天行并不担心女孩的安全问题。而今天这一次摊牌,似乎得到了一个不错的结果,这让一直沉沉压在易天行心头的两块大石去了一块,不由感到无比轻松,也更加坚定了他搬去另一块石头的把握。
  古老太爷还是住在那幢临江背山的好风水宅子里。易天行借着夜色,从后山向下滑去,速度很快,声音却很轻,偶尔碰见狰狞的石尖想划伤自己,他反而会比较快意地借此稳定一下身形。
  宅子四周全是青树,纵使在寒冷的冬日里,树叶也没有落光,绿色仍旧残留着,拱卫着这片安静异常的庄园。
  易天行滑到了庄园的后墙,手指微微用力,在水泥墙上硬生生钻出一个洞来,然后慢慢地向上爬着。墙上是一片铁丝网,应该是高压电,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能不能抵抗得住,毕竟当年自残的时节,也没有胆大到和电老虎开玩笑,于是他微微伏低身体,锐利无比的目光在庄园里淡淡扫过,不出意外地发现角落里有些汉子在巡逻。
  天上浮云只有可怜的几络,不可能指望他们将月光遮住。
  易天行暗吸一口气,眼角余光注意着那些大汉的动静,好不容易等到几个大汉的眼角同时离开自己所在的方位,深深插入墙面的手指一勾,脚尖在墙上轻轻一点,整个身体便倒转了起来,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就像是甩铁锤一样,将自己的身体甩了进去。
  甫一落地,在一刹那间,易天行脚尖在墙上一蹬,整个人的身体便像一道轻烟般向前蹿去,到了小洋楼的窗台上,伏低了身子,用那丛灌木挡住自己。
  保安们听见似乎有什么东西坠地,警觉无比的他们迅即将目光扫了过来,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从庄园的高墙到洋楼前有二十米的距离,而这二十米全是空旷的地面,没有办法藏人的。他们只是转了个头,这世界上应该没有人能够在他们转头的一瞬间里跑出二十米,于是他们放下心来。
  易天行屏住呼吸,开始用皮肤贪婪的吸取空气,像一只觅食前的狸猫般顺着小洋楼向上爬去,任何一处细微的缝隙都可以被他借力,而强悍的肌肉和指力,让这种攀爬显得分外轻灵,在黑夜之中,如果有人能看见某人像在楼房的表面慢慢向上浮去,一定会认为是个幽灵。
  从露台的侧边他悄悄地爬了上去,来到了自己曾经挨过一枪的书房门口。他食指轻轻化出一道极纤细的真火之苗,从门缝里伸了进去,火苗与锁钥轻轻一触,金属便抵抗不住这种可怕的高温,瞬间化为铁水,沿着木门向下淌去。
  易天行轻轻推门而入,穿过书柜旁的那道内门,悄悄走进了卧室。
  卧室里的布置很简单,木制的仿古家俱虽然肯定价格不菲,但看着并不障眼。床上有一位老者正在熟睡,花白的头发在枕头上散乱着,枕头旁边放着一个有些老旧的收音匣子。
  易天行轻轻走了过去,就像一个幽灵一般。
  他将手指轻轻放在那位老者的颈下,正准备说话,便感觉自己的腋下被一把冰凉的金属抵住了。
  “谁?”
  卧室里灯光亮了起来,好在并不如何刺眼。
  古老太爷缓缓转过头来,手里握着一把手枪,就是曾经喂过易天行一颗子弹的银白色勃朗宁。老太爷看见潜到自己床边的年青人,愣了一愣,似乎没有想到是他。
  “你知道这把枪打我不死。”易天行的食指还是放在古老太爷的颈下,“而我随时可以杀死你。”
  “你这是在做什么?”古老太爷脸上的皱纹像包子上的十八个褶,但语气还是非常冷静。
  “向你问些事情。”
  “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在这种情况下问我。”
  “因为我不敢确定,除非生命受到危胁的情况下,你还会在什么情况下说实话。”易天行微微笑着。
  “把指头移开。”古老太爷也笑了,“你要知道外面有很多把枪对着你,这可不是我手上这女人和老人用的花哨玩意。”
  这句话一出,卧室的门被人推开了,窗外.栏边,都出现了很多人,手上都拿着火力极猛的家伙对着易天行。
  古二一直在家,这个时候也穿着睡衣,扛着霰弹枪冲了进来,他看见是易天行,也是愣了。
  “你不在省城,怎么回来了?”古老太爷收回了枪。
  易天行也收回了手指。
  “出去吧,是三少爷。”古老太爷对手下吩咐道。
  除了古二有些犹豫,其余的手下应了声便齐唰唰地退了下去,一时间,卧室里又只剩下这一个老狐狸和一只嫩狐狸。
  “你怎么知道我进来的?”易天行从床边的茶几上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门响了。”古老太爷开始穿棉睡衣,准备起床,“我老了,容易惊醒,再说枕边就有个报警的装置。”
  易天行这才知道是门口锁钥融化的铁水落地的声音惊醒了这位老狐狸,想到那么轻微的声音也能惊醒他,不由感到了一丝佩服,同时想到这老头子自从执掌省城黑帮以后,只怕日日过的就是这种风吹草动的日子,不免又多了一分同情。
  他走上前去,帮古老太爷把睡衣的带子系好,又倒了一杯温水给他,然后在床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古老太爷喝了口水,坐在床上开始发问:“说吧,怎么忽然回来了?”
  “你难道不知道我回县城?”易天行的唇角露出一丝讥讽,他才不信袁野没有通知他。
  古老太爷呵呵笑了一声:“只以为你回县城看小女朋友,哪里知道你会半夜进来给我老家伙惊喜。”
  “说吧。”
  “说吧。”
  两个人一先一后说出同样的两个字。
  “说说你为什么回来。”
  “我回来是想问你,这些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易天行坐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
  古老太爷沉默了一会儿:“你这时候就不怕我说假话?”
  易天行微笑道:“在生命与真相之间选择一个。”他很诚恳地说道:“真相只有一个,我以爷爷的名义发誓。”
  古老太爷侧侧头,颇有些兴致地打量着这个后生,这个让自己把整个家族生意交了出去,却仍然想来整治自己的后生。
  “我如此信任你,你有什么话难道不能好好地和我说?”他微笑着,平静如古井的双眼看着少年。
  “人,不在生死关头,总是会习惯性地话语中打些埋伏。”易天行耸耸肩。
  “你认为你这时候还有能力危胁我?”老狐狸微微笑着,唇角露出狡黠的笑容,“刚才你若不把手指挪开,或许还有这个可能。”
  易天行也歪歪脑袋,不置可否地说道:“你那些枪手还在门外面,就算冲进来,只怕也会来不及。”
  古老太爷静静道:“小子,你或许忘了,我能活到现在,从来都不是靠的别人的力量。”老人苍老的手指轻轻垂在床边,开始微动起来,指尖似乎隐隐透着寒气。
  易天行双眼渐渐咪了起来。
  便在一瞬之间,屋内的灯光黯了一下,易天行感觉某种力量破空而至,擦着自己的手掌边击向自己刚喝完水的空杯子。
  叮叮数声脆响,漂亮的玻璃杯被整齐割成了几个透明的圆圈。
  “比打碎难多了,老爷子的修为果然高明。”易天行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脸上却不自觉地浮上一丝妖异的笑容,“可惜我在省城里被一个小姑娘的风刃打磨的厉害,对上这些,并不会怎么害怕。”
  话音一落,他手指轻轻一弹,一朵耀着金红之色的火莲从他的食指尖吐了出来,缓缓向古老太爷漂了过去。
  古老太爷脸上露出极大的紧张,而这朵火莲将要飘到他面前时,却平空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在一眨眼间将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烧成灰烬。”易天行看着他,“相信我,我尊老爱幼,不会骗老人家的。”
  古老太爷自然能明白刚才易天行这手高明到了什么程度,他也是第一次看到易天行的真火神通,一时愣在原地,半晌后才醒过神来。
  ……
  “我不认为,你与我之间有什么误会。”他看着易天行平静说道:“如果有什么误会,我希望我们能把这个误会化解。”
  “不是误会。”易天行摇摇手指头,“只是要个答案。”
  “什么答案?”
  “你把我诱进这个局中的原因。”
  古老太爷瞳孔微缩:“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用讲的太清楚吗?”易天行看着他,“不要把我当傻子,虽然我很愿意装傻子。你把整副家业给我,我最初还以为你是想借助我的能力替你打江山,可后来看着你是真准备把摊子给我接手,这是为什么?”他止住古老太爷发话,接着说道:“你给我讲的那些故事,那些在省城救美的故事,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你故弄玄虚,将上三天讲的神神道道,又借老祖宗的故事诱我去归元寺。”
  “而当我进了归元寺,便发现事情和你说的完全不一样了。”易天行叹道,“我身不由己地陷了进去,想拔腿而出的时候,却已经太晚了。”
  他哼哼冷笑道:“你说因为自己修为低,所以上三天不来接你修行,如今我修了心经,自然看出你的修为早已是上六重的高人,吉祥天的门人比你强的也没几个。”
  “你究竟是谁?”
  “你为什么要编那样一个故事,托我去向老祖宗道谢,从而让我进了归元寺?”
  “你想做什么?你把我引进这些修行门的争斗,是为了什么?”
  一连串的发问,都是易天行这些日子来的疑问,如同暴风雨一般向古老太爷袭去。
  古老太爷却只是安静地听着,慢慢脸上却浮起了一丝微笑:“这些事情不是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吗?又和我这个老头子有什么关系?就算我诱你进归元寺,难道我能指使斌苦大师传你佛法?难道我能算出恰在此时上三天会和归元寺发生冲突?难道我能算出你会拜了大恩人为师?难道我能算出来这所有的所有?”
  “阴谋,不可能如此细密复杂。”老太爷叹道:“你毕竟还是太过年轻,试问如此丝丝入扣,一步不错的阴谋,除了神佛,还有谁能编织出来?”
  “你这番话已经承认自己撒了谎。”易天行冷冷道:“至少你不像半年前表现的那样,对修道门派一无所知,只是个偶尔得了神通的世俗黑道大老。”
  “不错,有些事情我是有所隐瞒,但我对你并无恶意。”古老太爷安静说道:“那个故事是真的,我也确实是被老祖宗赐了一身神通。就像前人说过的那样,撒谎,总是要九成真,一成假。”
  “原因,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就算没有我,你也会踏入归元寺,你也会与上三天发生冲突,这所有的一切是早已注定的。”古老太爷微微一笑,“当你来到我的面前的时候,你只是一个平凡的学生,而我要做的,就是将你的人生轨迹引向你应该走的曲线。”
  易天行闭眼,摇摇头,睁眼:“怎么走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命运之类的事情。”
  “还记得在外面的露台上,我曾经和你说的那句话吗?”古老太爷此时看向他的眼神带了一分悲天悯人的气息,“当时我指着夜空上缀着的满天繁星对你说,你是宇宙间永恒照耀的星辰,不可能划上一片天空让自己停留,你终究要成为你本应成为的你。”
  “很拗口的说法,很狗血的说辞。”易天行冷静如常,并不为其所动,“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些虚无缥涉的说辞,我要听的是具体的东西。”
  “命运,本来就是很虚无缥渺的事情。”古老太爷肃然道,“但,你必须相信这一点。那一年,大恩人救了我夫妇二人性命,神识一渡便在我脑中刻下印迹,说佛家有位大人物将转世为生,要我等着他的到来,然后送到他的身边。如今我终于做到了,而且也证明了,你所谓虚无缥缈的事情,就这样准确无误地发生在了我的眼前。”
  易天行的嘴巴立马变成河马嘴,半天合不拢来:“大人物?你是说俺?”
  古老太爷点点头:“我是为了报恩,所以在你读初中的时候便回到县城养老,一方面是自己确实厌了道上的争斗,另一方面也是等着你的成长。”
  原来这位县城里赫赫有名的古老太爷竟然是为了自己才回高阳县城!
  易天行觉得一股寒意渐渐生了起来,思虑如此周全,所谋必大,由不得他不小心:“薛老三那件事情是不是你安排的?”
  “不错。”古老狐狸没有什么愧疚之色:“虽然你和薛老三结仇不是我的计划,但薛老三确实是被我暗中安排在市里躲着。”
  “就为了与我见一面?”
  “是为了和你自然的见面。如果不是这样,我实在很难想出什么方法可以让你不起疑心。”古老太爷说道:“你是一个表面大咧咧,实际上很谨慎的年轻人,如果我平空和你讲这些故事,相信没有办法将你引进归元寺。”
  “进归元寺就是为了后面的这一系列事情?”易天行摇摇头:“你应该能查到我报考的是省城大学,以你在省城的能量,如果想把我诱进归元寺,不用绕这么多弯子。”
  “那个故事也是为了在你的心头留下一丝痕迹。”古老太爷没有隐瞒,“修道者首重心境,或许不多,但一丝就足够了。至于后来在省城发生的事情,根本不是我这样一个小修行者所能掌控的。你知道,我只是一个领路人,将你领进归元寺,日后的造化就看你自己的了。”
  古老太爷极认真地看着他的双眼:“任何宗教,其实都像是一个门派,都是需要招弟子揽人手的,佛道之争哪像泾渭一样分明。佛道的争执其实只是表象,归根结底,还是利益的冲突。道门自从七十年前聚成上三天后,便和世俗社会纠缠如一,与之相较,这寺庙倒是有些衰落了。你既然被牵扯了进来,我劝你还是好好筹划一下,既要保得自己性命,也做些事情吧。”
  “我该做些什么?冲到昆仑山把上三天给灭了?”易天行自嘲说着。
  古老太爷呵呵一笑:“我始终身份不大见得光,所以斌苦那和尚总是不肯见我。但你不一样,我相信过不了多久,这些和尚们便会有事情来麻烦你的。”
  易天行苦笑:“就知道事情没这么好玩。”
  “我有没有帮手?”他搓着手说道:“你知道,我有非常世侩的一面。”
  古老太爷皱眉道:“这就要问斌苦那和尚了。”
  知道在这个比自己还罗嗦的老狐狸处再问不出来什么,易天行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我决定把省城的事情交给小肖管。”
  “这是小事情,你做主吧。”古老太爷表现的很大方。
  “鹏飞工贸的事情我不用管了吧?”易天行道:“我准备做专职的大和尚好了。”
  古老太爷苦笑道:“江湖血腥,其实是帮助你入世修行罢了,你若实在不喜欢,我也没辄。”
  “血腥,入世?”易天行笑道:“敢情这佛门弟子的入世修行就是打打架,跳跳舞。”
  古老太爷挠挠头,心想你这少年归纳的倒也简单,讷讷道:“你要这么理解,倒也不错。”
  “我的领路人……”想到自己这半年来的生生死死,都是拜面前这位老狐狸所赐,易天行语气中透出一丝寒意,“你领路的任务完成了,今后准备做什么?”
  “混吃等死。”古老太爷表现的很大度。
  易天行从庄园里走了出去,沿途那些彪形大汉们都向他躬身行礼,再想到先前在卧室里和古老太爷一番什么都没有弄清楚的谈话,他愈发觉得自己先前偷偷溜进来的举措有些滑稽和可笑,然后在门口看见那个一脸煞的古二。
  “不要看着我不爽。”易天行知道这人心里在想些什么,轻描淡写地说道:“别以为我想替你们姓古的看这家,别以为我想霸占你家,是你爷爷那混俅逼我当恶霸的。”
  高阳县城江边乱石一片,江风带着淡淡的腥气拂过易天行的面庞。他看着江心随着波浪起伏的月亮倒影,忍不住抬头望天,想从这极高而远的夜空里寻出些蛛丝马迹出来。今夜的谈话,不仅没有把他心中的石块掀开,反而让他更沉重。与古老狐狸的交流虽然没有达到预期中的目的,至少也让他明白了很少的一些东西。
  也是极重要的一些东西。
  上三天的背后是道门,归元寺的背后是佛宗,要干架哟要干架。自己哩?好象是佛家的嘛大人物投胎转生,好神奇哟好神奇……
  还有古老太爷下意识里说的那句话:“试问如此丝丝入扣,一步不错的阴谋,除了神佛,还有谁能编织出来?”
  神佛?
  呸!他往江里吐了口浓痰。
  “老子偏不救,又能如何?”虽然这般蛮不讲理地设想着,他的脑海里却不自禁地浮现起在草舍中曾经惊鸿一敝的老僧背影,那萧索的背影仿佛蕴含着天下至大的不甘和郁结。
  易天行心头一颤,他知道自己是真地不可能丢下这位老祖宗师父不管了。不说他救了自己和鸟儿子一命,单是那份被囚五百年的痛苦,也仿佛让他感同身受,万分不安,而他对这样一个传说中的英雄人物,不可能把他想像成无恶不作的坏人,擅用机谋的奸险小人。
  即便他真的是坏人。
  也没有人能拥有剥夺另一个人五百年自由的权利。
  纵使是老祖宗口里说的那个大婶也不行。
  在易天行最开始发现自己的妖异体质后,他曾经对着满天星空骂了句脏话。
  “我干!”
  这个时候,他又对着满天星空开始骂了起来……直到把所有骂人的话全部吐完,他才觉得心情似乎好过了些,然后对着幽幽深蓝的星空极粗鲁地比了个中指。
  竖着中指的少年郎对着不知在宇宙间哪个角落里逍遥的满天神佛骂道:“老子玩不赢你们,当心老子不玩了!”
  ……………………………………
  第二天,易天行到了县城外的一处荒山上。他对着浅浅坟起的土丘,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爷爷,不孝的孙儿来看您了。”
  坟头几点小白花迎风招展,不知这花儿是什么品种,生命力竟如此顽强,在冬日的寒风里也是自开无语。
  拜完爷爷的坟地,他回县城买了一张火车票,便准备踏上回省城的路途。在邹蕾蕾家吃了一顿食不知味的饭,然后蕾蕾送他出了家门。
  “考虑的怎么样了?”易天行昨天夜里模糊知道了自己将要面临的情况后,顿觉前途渺渺,此时看着女孩纯净面容,不知怎地有冲动希望她说出让自己失望的判断。
  “还没想好。”邹蕾蕾看着他的双眼,仍然显得有些怯生生的,“你等我再想想。”
  “也好。”易天行微笑了一下,昨天晚上兴起的学韦爵爷挟美挟款私逃的想法,在这白天里自然成了白日梦。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我们都没有权利去替别人做决定。
  老天爷也不行。
  这是易天行的人生信条。

  第四章 不如跳舞
  没有伤痛病痛的压力,没有生活的压力,甚至没有生死的压力,前十七年的小易过的是何等的洒然自在。若压力袭身,他却变成了有些执拗的少年郎,想不明白,那便不想了,应付不了,那便躲了。兼职的大和尚想来不怎么好玩,入世修行相对而言,总是自由些。
  不过是打打架,跳跳舞罢了。
  便在人生的风口浪尖上像只猴子般舞之蹈之,也算是不虚了时光。
  力量给人带来权力,权力带来改变,这种改变便是一道城墙,小易不想进去,也已经进去了,想出来,也已经扯脱不开,所以只好——骑城墙,看风光。
  围城,便是这意思。
  …………………
  下午很早,易天行就离开了省城大学,往金羊广场去,准备去打人。
  ——可怜的孩子。
  ……
  任何一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心脏有自己的脸面也有自己的不愿意被人看见的角落,而很奇怪的是这样三种地方,往往在一个城市里面都隔得不远。所以北京有王府井后海,广州有天河东有棠下,台北有西门町……省城也不例外。
  省城的心脏和最见不得光的角落,便集中在省商中心和金羊广场一带,这一带高楼林立,商铺夹杂,长街之上车流如织,拥挤的人群在过街天桥和地下通道面色匆忙地行走着,来回于购物天堂和书香扑面的书城间,这般景象,在九十年代中期的中国,也算是排的上号的繁华城区。
  易天行这个时候刚从书城里出来,这书城号称是亚洲前三的卖书之地,待他进去逛了一圈后,却略觉有些失望。在校图书馆里没有查到的梵文入门,在这个书城也没有找到,于是他只好买了张省城地图便出来。
  本来按照他的记忆力,购书这种花钱费时的工作应该是不用的,只是易天行有些怪癖,他喜欢买地图,当年在县城里穷,就喜欢在图书馆里看,如今身上有了些闲钱,袁野给他卡上打的十万块钱基本上还没怎么动过,于是看见了地图便有些爱不释手,只是三块五一张的价格让他有些吃痛。
  也亏得他有这种看地图的怪癖,不然在和小公子秦梓儿往武当山的赌约,只怕他怎样都会输个彻底。
  从书城出来,沿着中山大道北往内一转,绕过省商中心,到了金羊广场的侧面,整个城市的景象顿时不同。只见天色未晚,各式霓虹灯已然闪亮,一排三四层的楼前停着数不清的轿车,一路望过去,竟似看不见头。从这些楼里飘来各式各样的香气,提醒着易天行,这就是省城最奢华的食肆聚集地。
  中国人讲究个现世的福气,于是花在享受上的时间和精力总是显得尤其的多,如今的人们好不容易多了些闲钱,便拿出来瞎整。饮食居首,而饱暖思淫欲,自然,在这一排食肆的后面,便是各式各样的“休闲”场所了。
  “泰式按摩。”
  “正宗足疗。”
  ……
  易天行险些被这些招牌和招牌字下面所隐含的暖昧意思幌晕了脑袋,赶紧低着头急行了几步,来到了一个略显得清静些的角落。
  角落里有几个独立的楼层,门前看不到停的车辆,也没有太过花里忽哨的装饰,反而是淡淡暖色的灯光让人胸中升起一些难以言喻的感受。
  易天行咪着眼看着楼上的招牌:“清心会所”,知道自己今天要找的地方到了,不由哑然一笑,心想那位周小美的生意手腕果然不落俗流,难怪城东彪子的几家夜总会生意会差成那样。
  便要抬步进去,却遇见了自己根本没有想到的麻烦。
  “这位……同学?”站在清心会所门口的保安拦住了他的去向。
  易天行一笑,心想这保安眼力好,怎么就瞧出来自己是学生了,说道:“还没开始营业吗?”
  那保安朝他身上望了两眼,忍不住笑了,带着一丝揶揄说道:“您是来消费的吗?”
  易天行笑笑:“进去看看可以吧?”
  “当然不行。”保安态度不算恶劣,“本会所恕不接待非会员。”
  九十年代中的中国,哪有这种私人会所的调调,易天行当然知道这条规矩是莫须有的,笑着说道:“总没有把客人拦在门外的道理。”忽然瞧见对方看自己的眼神,不由眼光向下自己扫视了一番,这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像自己这样一个衣着寒酸的年轻人,还背着个泛黄的军绿书包——要进这种销金窟,确实会惹人发笑的。
  他有些好笑地耸耸肩,说道:“我是来找人的,请问周小美在吗?”
  “周小美?”两个保安带着疑惑的眼神互问了几句,然后应道:“没有这个人。”
  易天行本来还想说清楚一点,但一转眼看见街角一处颇为热闹,心思一动,向两个保安告了声扰,便在这两人莫名其妙的眼光护送下往街角那头走去。
  街角也是一处大的娱乐场所,四层楼平平摊开几百米,楼前一个大院,看上去还有那么几分气派,霓虹灯招牌在夜色中闪闪发亮,幻成了一个流光溢彩的英文单词:
  “M-town”
  这是间迪吧,而且也是鹏飞工贸在省城的生意。易天行先前心思一动,便是想到城东彪子如果要来的话,估计也不会直接向清心会所伸手,毕竟会所里鬼知道有些什么官面上的人物消遣,最大的可能,还是来这间叫M塘的迪厅,袁野也说过,鹏飞开的这家迪厅在整个省城里都是排的上号的,和城东的JJ还有人民公园那里一家并称省城三大。
  而且最关键的是,易天行此时的打扮,虽然进迪厅也会显得有些另类,但至少不会有人拦着自己。
  迪厅里很吵。
  非常吵。
  这是易天行交了六十块钱门票后的第一印象,第二个感觉便是,贵,真他妈的贵。
  洵目的灯光映在易天行的脸上,让他微微闭眼,嘈杂的音乐打在他的耳里,让他微微心烦。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有人好静有人好闹,只是这般闹腾又有什么快乐可言呢?
  看着舞场里把自己身体扭成奇形怪状的红男绿女们,易天行作如是想法。
  走到吧台前,他要了一瓶啤酒,进门前就在保安那里问清楚了的,六十块钱一张的门票送一瓶啤酒,女士免费。想到这节,易天行不由狠狠地咕哝吞下一口啤酒,他是坚定的男女平等捍卫者,甚至还常常自诩有一点女权主义的倾向,所以最见不得这等不平等待遇。
  迪厅里的声音越来越大,场中的人们也越扭越疯,易天行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看着女人们扭动着的臀儿,心思乱动。嗯,红粉真是骷髅吗?那真是要大智慧了,幸好,真的是幸好,自己没有这种可怜的智慧,看着这些臀线起伏还真是蛮赏心悦目的。
  袁野告诉过他,这几天城东彪子常常会使手下的人过来小砸。所谓小砸就是说小型砸场,不是那种几十号人逢人便赶,逢物便砸的大挑衅,而是使唤几个不知名的小子来惹惹事,闹闹场,把生意折腾下那种的小麻烦。
  易天行三口就喝完了啤酒,想了想呆会儿这酒钱估计还是周小美给的,于是笑咪咪地又要了一打啤酒,在吧台小妹诧异的眼神里慢慢饮着,等着那些来小砸的城东朋友。
  他不在乎什么,从武当山活着回来了,他还会在乎这些混混儿?
  约摸晚上十点多钟的样子,迪厅一个角落里发生了骚动,音乐没有停,但易天行的耳力已经听到了那里传来的哭泣和叫骂之声。过了会儿,声音越来越大,场内的保安也知道发生了事情,赶紧过去,而周围一些看见了的人群也围了过去看热闹,但场中的绝大多数人还是带着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纯情表情扭着并不显得那么纯洁的腰肢动作。
  易天行看着吧台里的小妹眼中闪过一丝焦虑,于是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小妹虽然很奇怪台前这位青年学生的酒量,但仍是下意识答道:“好象是娟子,不知道怎么回事。”
  娟子可能是这位吧台小妹的朋友,那也应该是M塘里面的服务员,易天行想着:“要不要过去看看。”
  吧台小妹看了一眼易天行面前像林子一样竖着的酒瓶子,面上露出一丝犹豫。
  “我不会逃单的。”易天行哈哈笑道:“我跟你一起过去看看。”
  吧台小妹一笑:“别想离我太近,我不会给你这种机会。”
  易天行这时候才细细看她,发现在迪厅昏暗的灯光下,每一个女子都显得异样妩媚,不由心中一动。
  跟着吧台小妹,从昏暗的墙边走了过去,发现闹事的地方是一处角台,有几个大汉正在不停骂骂咧咧的,而一个模样清秀的服务员正满身酒水,呜呜泣着。
  易天行在旁冷眼看了看,终于知晓了事情经过。客人要摸服务员的尊臀,服务员不依,于是客人大骂,泼酒水,客户经理来道歉,客人依旧不依,要惹事。——他在心里叹一下,这闹事的人,怎么一千多年了还依旧是这个套路?推陈出新的事情真的就没有人做过?
  吧台小妹把那个模样清秀的娟子姑娘扶了出来,客户经理正在不停地安抚对方,谁知那几个大汉见自己调戏未成的服务员要走,更是不依,握起酒瓶子便准备干架。
  这时候看场子的人手终于来齐了。
  “小四,你今天又来闹事?”古家在M塘的话事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瘦子,模样看着倒是有几分凶气。
  “俊哥,怎么?不行吗?”城东来“小砸”的这几位或许是这几天小砸的过于顺利,眉眼间都带着一份骄横和肆无忌惮。
  易天行看着身旁正抱着团儿哭的两个丫头,低声问道:“这些是什么人啊?看着好凶。”
  吧台小妹低声骂了句脏话:“是城东的混混儿,这几天一直来闹事。”
  “连着一个星期了,你真当我们是吃素的?前几天是给彪哥面子,你若还是不知进退,不要怪兄弟不客气。”叫俊哥的那位说道。
  城东来砸场的人也不是什么善茬儿,轻佻道:“不用给彪哥面子,你们现在主事儿的是个学生,能有什么前途?”
  俊哥一听有些恼了,这几天城东一直有人来闹事,但公司里的大老们都发了话,说让自己这干人不许轻动,听说是上面的上面的上面的那位正在读书的少爷要亲自出手立威,想到这节他不由呸了一口痰,心想:“立你娘的威,这他妈的都多少天了?也没见人来。”
  可总不能让这种事情就这般发展下去,他看了一眼城东来人的腰间,多年的江湖经验让他一眼就瞧出来今天这些人别着家伙,看来真准备大闹。他转头对手下吩咐道:“今天事情不对,你去会所请周总过来一趟。”
  “是,俊哥。”那手下领命走了,易天行却开始咪起眼睛。
  “啪”的一声,城东来人冲前几步抓住正在哭的女服务员,直接一个耳光扇上去。
  不知为什么,这记耳光却扇在了易天行的脸上,那张仍然带着无辜微笑的脸上,好响的耳光声。
  “真爽。”易天行不是有受虐倾向,只是无比欣喜地发现找到了一个说服自己出手的理由。
  “你这样是不对的。”易天行没有去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正捂着手掌唤疼的城东混混儿,转而向那位叫俊哥的人说道:“咱们是做生意的,什么重要也没有生意重要,这些人来扰生意,你就必须得护着顾客,顾客是上帝,我们要给上帝一个安全的娱乐环境。同时一个公司要健康成长,对待员工也要像家人一般,像刚才家人受辱,你为什么不出手?咱们做生意,不能太教条,不能说公司对你发了话,说不要惹城东彪子,你就这样木然而立。虽然无过,但这主观能动性怎么发挥哩?”
  俊哥有些傻了,心想面前这年青学生模样的人,是不是被那一耳光给打傻了。
  易天行仍然在不断地喷着口水,进行着现代人事管理资源管理方面的迪厅版讲解,不能怪他罗嗦,他确实有些紧张,所以需要这些口水话的时间来稳定一下心神。为什么紧张?因为说到底,这也是他第一次准备欺负人。
  是啊,妖怪主动打黑道,太欺负人了……
  终于讲完了,易天行脸上露出了平静的微笑,转过身去看着那些城东来的混混们,说道:“回去给城东彪子说一声,他如果再敢来惹事,我直接把他手给废了。”
  说话的声音很轻柔,脸上的微笑很诚恳,但不知道为什么,城东这些人看见这个青年学生模样的人,在M塘昏暗灯光下露的白白牙齿,有些莫名畏惧。
  “你丫谁啊?”有个人忍受不住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冲上来照着易天行的脸上就一个巴掌忽了过去。
  第一个巴掌易天行让人打,那是因为他想给自己找些火气,并不是他天生下贱,自然这第二个巴掌是不肯挨的。
  他轻轻一偏头,就像颇有兴致地在看那人一样,这一巴掌便落了个空。易天行用手握住那人肘关节,两根指头微微用了点力,咯嚓一声让人心寒的骨裂声,那人便哀嚎着半蹲了回去。
  城东来的人,这下知道眼前这年青学生不简单了。
  而俊哥看着易天行的眼神,却更加迷糊,心想这难道是袁大哥的什么亲信来M塘玩?
  “操你妈的,敢和我们动手,不想活啦?”城东来人仍然还是一副嚣张的表情,也是,来这里闹了几天了,古家也没敢对自己如何,看来彪哥新收的薛爷说的对,现在古家已经没落了。没落的古家,有什么好怕的?就算自己打不赢人,难道对方敢和自己打?这不已经好几天没敢对自个如何了吗?
  一面想着,这些家伙提着桌上的酒瓶子便冲了过来。
  易天行眼力好,一眼便看到了酒瓶子上面的商标,一个叉叉一个圈圈,知道是贵酒,不由皱了皱眉头,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一个拳头便自自然然地伸了过去。
  一个拳头碰一个瓶子。
  啪啪啪三声响,破了三个酒瓶,易天行闻着自己手上沾着的酒水香气,暗道可惜。
  他看了一眼这些城东来人,忽然笑了:“酒瓶子不是这么用的。”
  他一笑,众人惶然,谁也不知道这位年轻高手是打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更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些什么。
  “酒瓶子是这么用的。”易天行加重了语气,而旁观的诸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刻他已经从城东来人手上夺过了一只酒瓶,圆圆的那种,然后就像县城百姓夏日里开西瓜一样,万分随便地往旁边一个人头上砸去。
  迸的一声响起,西瓜绽了半边,酒瓶却一点儿没碎,血红的水水在城东来人的头上横流。
  “这酒得多贵啊,比你们的脑袋可值钱多了。”易天行啧啧叹着,心里却咯噔一下,发现自从在归元寺的那夜被老祖宗师父妖毛贯顶后,自己比以前可是嚣张暴戾不少。
  “我干你娘的。”城东来人知道遇着硬手,把衣服一掀,从腰里面拿出黑糊糊的家伙来。
  易天行眼睛咪了起来,他这才知道对方带着枪,虽然自己天生金刚之体,但那次还是被古老太爷一枪崩出血来,不知道这些世俗武器对现在的自己还能不能造成伤害。
  在一旁的俊哥本来还震惊于易天行惊人的速度和身手,这时候见对手亮了家伙,不由低声吼道:“在这里动家伙,你们也太邪了,难道彪哥准你这样做?”
  城东来人实在是被易天行闪电般的出手给吓坏了,手里握着枪死也不肯稍松。
  这里的情景马上被看热闹的人传了出去,先前还在外面蹦着扭着的男男女女们一听说有枪,马上学着走兽一般疾速而散,只留下两方人马在空荡荡的迪厅里对峙着,城东来的人少,手上却捏着手枪。古家这边虽然人多却面有惶然之色,只是最头前那个不知身份的年青学生还是一脸淡然,似乎并不以为意。
  门被人推开了,然后一个打扮的别样素淡的妇人袅袅然走了进来,正是古家管着烟媚行生意的周小美。
  “这不是东城的小四吗?听说你新近跟了位薛爷,怎么不在家里伺候着,来我们这儿玩……”
  所有的女人,或者说某些特殊的职场女性,在某些时刻都喜欢学王熙凤那一套,所谓人未至声先到,至少也得声音在人前震住旁人,周小美也习惯性地想几句话便把场中气氛控在自己手中,不料眼光一扫却看见了那个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的年轻男孩……于是声音嘎然而止,正待绽放光彩的夜玫瑰立马低眉顺眼,在一干M塘工作人员诧异的注视下低头来到了男孩的面前。
  “少爷,您怎么来了?”
  “嗯嗯,随便来玩玩。”易天行将染着血污的酒瓶子随手塞到目瞪口呆的俊哥手里,眼帘微垂,笑着说道:“小美姐今天这打扮比那天可要漂亮多了。”
  “少爷夸奖。”周小美双颊忽然现出两抹红晕,沧桑女子竟瞬间透出些年青的光彩来。
  易天行可不会真信这等一级变脸功夫,微笑着说道:“这条围巾挺好看的。”
  他二人在这儿说着,全不当身前还有一个握着手枪的城东混混儿,这等做势倒让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周小美向易天行告了个歉,回头对着这些人说道:“回去和你们彪子说一声,前些日子已经给足你们面子。”眼角余光轻轻柔柔在易天行脸上扫了一番:“今天局面又不同,让他自己清醒一些。”
  大不同啊大不同,易天行在心里给她响着伴奏音。
  “哼……”城东来闹事的混混儿们自然不会被这几句话就吓回去,仗着自己手中有枪开始不干不净的骂起来。
  易天行皱皱眉,压低声音问道:“迪厅应该有监控吧?”
  周小美不解何意,应道:“有,现在应该开着。少爷,有什么事。”她面上镇定,其实心里着实有些慌,在江湖上这么多年,对着手枪的经历不是没有过,只是今天多了个身份娇贵的古家少爷,若让少爷在自己地盘上吃了什么亏,受了伤,那自己在公司里可是不好交待。
  易天行笑了笑,说道:“这条围巾挺好看的,借我使使。”
  周小美看了他一眼,将自己颈上的白色素巾解下来递到易天行手中。
  “报警。”
  易天行对着拿着手枪的凶徒们笑了笑,吩咐了周小美一句,双手握住白色围巾的两端拉直着试了试力,摆了一个李连杰在电影里常用的动作,然后……他只是摆了一个动作,接下来却不是什么空手擒拿,而是如同空荡荡的大厅里无由起了一阵风。
  风过后,东城来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接着便是手中一轻,轻的感觉过后,却是缓缓的疼痛从腕间开始延展开去,上升到自己的肘自己的肩。疼痛之下,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前的年青学生,却发现这学生拿着白色的围巾,小心地用两个指头隔着围巾捏着一个黑黑的带着金属之色的东西。
  枪?自己的枪?
  东城来人大惊失色,失去枪了自己还有什么倚仗?有些不相信地往自己的手上看去,却见到自己没有拿着任何东西的手掌已经软软地垂了下去。
  这时候,腕骨折断的痛楚才传到了几个人的大脑里面。
  “啊,啊!”一阵此起彼伏的哀嚎传遍整个大厅。
  易天行扫了这些颓然坐于地的混混们一眼,摇了摇手指头:“不如跳舞,打架都不如跳舞。”
  ………………………
  他其实没有扮酷耍狠的经验,此时强行学着骄蛮黑社会二世祖的感觉,那模样看着倒有几分滑稽。周小美忍住偷笑的欲望,接过围巾包着的枪枝,听见少年吩咐道:“别碰这些枪,我想马上就会有人来了。”
  在M塘看场子的鹏飞公司众人,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家少爷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周小美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心想马上会有什么人来呢?
  “警察会跟着来,和城东彪子有瓜葛的警察。”易天行从吧台小妹好笑的眼神里接过擦手的湿巾,笑着向周小美解释道:“来砸场子,又有什么用处?如果砸出问题来,他们自然会想着用些别的力量,这样才能把你手下这些生意弄消停。”
  果不出其所然,警察来的很快,不到两分钟就有几个凶神恶煞的警察走了进来。
  “金羊治安联防大队,都给我站着站着。”为首的警察满脸的严肃。
  “报告傅队,M塘迪吧发生斗殴。”其中一个警察说道。而捧着右手不停呼痛的城东来人,看见这些警察到了不惊反喜。
  易天行打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开口道:“有黑社会来闹事,我们报警,你们来的倒快。”
  “你们报的警?”为首的傅姓警察还是一脸严肃外加几分正气,“不管怎么说,你们伤了人,跟我回局子里把话说清楚吧。”
  周小美上前打圆场:“傅哥,这是哪里话,一些自家小矛盾,哪至于劳烦您?”眼珠子一转道:“日后有事,还得劳您大驾的。”
  易天行却哪里耐烦玩这些场面,走到警察面前,微笑着说道:“你要哪些人去?他们持枪,枪上还有指纹,场子里有监控,录像你可以调。不过这些我都不会给你。你是哪个分局的?一个小小的联防大队最好别夹到这些事情里面来。”
  他看着面前警察渐渐抖起来的眉尖,知道对方怒气渐上,不知怎的,易天行却忽然想到半年前在高阳小县城里,自己一个人坐在解放路海鸥商店门口,将整个县城黑道骂的不敢吱声的场景,不知怎的,却想起来了小县城里面的那些警察,对着自己面前这个明显和城东彪子有瓜葛的省城警察更是分外的瞧不起。
  “我是一个很嚣张的人。”易天行将湿手巾丢还给仍然有些恍惚的吧台小妹,止住了周小美说话,“我就算一块臭石头吧,你不惹我,我老实的狠,你把我整烦了,你会很不好过嘀。”
  他在扮着狠,却一下想起来当着秦梓儿时自己的可怜模样,于是又嘿嘿笑了声,在心里宽慰着自己:“当然,欺软怕硬也是人之常情。”
  姓傅的警察今天晚上是受城东彪子之托来整事儿的,哪料到进场一看,彪子的几个手下被人生生扭断了腕骨,一方面是受惊于古家下手之狠,另一方面也是想到这是真的抓住了古家的把柄。正暗自想着此次事了,待城东彪子兴起之后,自己能从省城这些见不得光处捞取多少好处时,却遇见了这样一个自命嚣张的年青人。
  这人是谁?
  他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但凡嚣张者皆有嚣张的实力。但他又不能不动,毕竟他既然应了城东彪子之请,用警察的身份明着出面,那便没有退路。
  于是几番思虑后,姓傅的警察冷冷一挥手,指挥手下的警察围了上来。
  “都把皮带给解咯!”这声吼,吼的是如此大义凛然,金刚威严。
  从九十年代开始,解皮带便成了警察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可惜易天行不喜欢这种调调儿。
  “谁动就给我打。”他漫不在乎地对俊哥吩咐一声,看着警察们如临大敌的模样摇摇头,从周小美那里接过像砖头一样大的移动电话,伸手在上面按了几个号码。
  “喂,潘局吗?我是易天行。”
  “对对,就是上次烦您捞出来的那个小子。”易天行对着电话笑了一下。
  傅姓警察从听见潘局这两个字开始,就有些慌了。
  “金羊有个联防大队是吧?队长姓傅?”
  “您不知道?只知道金羊分局的局长姓孙?噢,好的,麻烦您了。”
  “您稍等一下。”
  易天行把砖头电话拿远了一点,对着傅姓警察笑着说道:“要不要接电话?”
  傅姓警察……傻眼了,古家和三河的一位副局长有交情这是道上公开的秘密,谁知道眼前这位年青人竟然可以与省城警察的祖宗,市局的潘局在这儿侃侃而谈。
  傅姓警察极坚决又极讨好地摇了摇头。
  易天行微笑着对电话里说道:“麻烦您了,有些事情日后可能需要您帮忙看一下……嗯,知道的,我过两天就回去,吃饭?好的。”
  打完电话,易天行饶有兴致地看着傅姓警察,然后轻声说道:“滚吧,还赖在这儿干嘛?”
  警察们灰灰然地往M塘外面走去,易天行又歪歪头看了看城东的这些断手混混儿们:“你们是想留下来吃宵夜?”
  看着那些人狼狈的身影,易天行忽然又陷入沉思之中。
  “少爷有什么吩咐?”周小美小心问着。
  易天行看了一眼正脸红红望着自己的吧台小妹,又看了一眼吧台上像林子一样竖着的十三枝空啤酒瓶,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神色:“洗手间在哪里?”

  第五章 东风破
  “少爷今天莽撞了。”周小美给沙发里的易天行倒了杯茶,便俏然站在旁边轻声说道。
  易天行一面打量着这个自己先前怎样也进不来的“清心会所”,一面坐在软软的沙发上想着心事,忽然听见周小美这样说,笑笑问道:“怎么说?”
  周小美见这少年总是想要摆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心底里不禁笑了笑。
  “不知道少爷是怎么认识了市局的潘局长,那可是有名的油盐不进,在司法公安系统是一个很有根基的大人物,既然少爷结识了他,那么这样重要的人物,是不能轻易用的。像今天这种事情,其实算是小场合,轻易用了这张牌,有些小题大作,另外平白无故欠了个人情,总是不好。”周小美流露出一丝怨意。
  这怨意流露的好,一下就将她和易天行的关系拉近了许多。
  易天行毕竟是个青涩少年,也不能全然看穿这些女人的心思,也没有在乎这丝怨意是不是有什么深意,只是笑着解释道:“那位潘局我倒是认识,不过先前那电话也不是打给他的。”
  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恶作剧似的神情,“逗那几个警察玩的。”
  周小美没好气道:“真是孩子脾气。”
  易天行坐在沙发上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轻声叹道:“真是无趣的人生啊。”
  周小美有些疑惑:“少爷?”
  “没什么。”易天行笑着摇摇头。
  “你找人通知那个……什么城东彪子一声。见个面,让他不要再闹了。”易天行说道。
  “是。”周小美低眉应下,她今天才算真正见着这位古家少爷的手段,有些心惊,忽然甜甜笑道:“先前那个吧台上的妹子叫陈辰,少爷要不要她来服侍你。”
  易天行难得的脸上一红,转而又一黑,正待说话,却发现窗外省城的夜空却忽然红了起来,黑黑的夜色下不知从何处泛起的火光映打在清心会所在窗帘上,看着妖异无比。
  周小美皱着眉尖快步来到窗外,看着火起的地方,半晌后从牙齿缝里说出一句冷冰冰的话:“城东彪子那里不用谈了。”
  易天行来到窗边,看着火起的地方,知道正是自己一干人刚出来的M塘,眼中寒芒一闪而逝,沉声道:“你转过身去,不准看。”
  周小美虽然不解,但毕竟是心思玲珑的女子,一个闪身便背对着易天行,强压住自己的好奇心没有转头看。只听着叭的一声玻璃碎裂之声,然后便是一阵风声响起。
  下一刻,周小美终于强制不住自己每个凡人皆有的好奇心,微微侧头,用余光往窗外看去。这一瞧却让她禁不住香唇微张,险些一声惊呼出口!
  只见窗外一个少年的身影正像一道轻烟般在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树上飞驰着,只是这道烟却宛若有实质,每与树尖一触,便是几枝树丫被踩落于地。少年几个起落,便已经到了正燃着熊熊大火的M塘前面,更是毫不停顿便冲了进去,往熊熊燃烧着的噬夜火焰中冲了进去!
  周小美看着眼前碎开的窗玻璃,有些目瞪口呆地呆立了半晌,终于醒过神来,披上外套,便往楼梯处冲去。
  等她冲到了M塘的门口时,易天行正满身黑灰地从迪厅里跑了出来,这已经是他进出的第三趟了,身上扛着两个被烟薰晕过去的保安,腋下还夹着一个不醒人事的女服务员。
  “清点一下人数,看看里面还有人没有。”易天行安静地对神魂不定的俊哥吩咐着,清淡的声音里却显出一丝令人敌挡不住的冷来。
  他接着转头对跑掉了一只高跟鞋的周小美说道:“打电话。火警,急救电话,匪警,一个都不能少。”又道:“马上通知公司,查清楚,究竟是谁做的。”
  “少爷,人已经点清楚了,里面没人了。”俊哥刚才亲眼看见这位初见面的古家少爷扑进火场,不畏生死地救着员工,此时眼中全是钦敬之色,“您救出来的这些人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
  易天行稍松了口气。
  “还能是谁?”周小美看着自己的心血渐渐被烧成了一幢黑糊糊的废宅,急火攻心,一只脚光着踩在另一只脚上,恶狠狠说道:“还不就是城东那帮子软蛋。”
  “查清楚再说。”易天行看着正在燃烧着的楼房,他能将这火灭了,可惜身处俗世,却不敢施展那等神通,于是只好看着,他的眼神渐渐平静下来,“师出要有名,咱们要打架,也要有确实的名目。”
  燃烧着的迪厅前面,一个少年有些意兴索然地看着伸向夜空中的火焰,在他的身后,是一地的伤员和压低了声音的哀鸣,少年心头异常愤怒。
  在金羊广场西角的一个巷口,有两个人正在轻声说着话,其中一个人穿着黑黑的衣裳,看着阴煞气十足,脸上有一道从额角划至唇角的伤疤,看着似乎是被火烧过的。
  “看见没有。火是烧他不死的。”这人冷冷微笑着。
  而另外一人却是满脸怨毒之意,向那个带着伤疤的人靠近了几步,却是有些瘸:“宗小师父,那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那人笑了笑,抬起脸来眼神中满是冰冷,衬的那道伤疤更加险恶,原来这人竟是在小鱼塘旁被易天行天火一刀劈的不知去向的宗思:“我已经被逐出了师门,自身修为不如他,能怎么办?”
  “难道我的腿就白断了?”那个瘸子伸出手掌可怖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手掌上却只有三个指头。
  “薛三儿,你要学会聪明一些。我当时就是以为自己的力量足够干掉易天行,才会轻易出手。如今既然不行,那我们自然要借助别人的力量。”
  原来另一人是在高阳县城里被易天行逼的不敢出头,后来被古老太爷揪回来打断了腿的薛三儿。
  也不知道易天行这两个对头是如何凑到了一处。
  “你既然能从垃圾堆里把我捡回来,这就说明上天隐隐有缘份,让我们凑到了一处。”宗思露出阴险的笑容,“每个人来到这世界都是有他的宿命的,你我也一样。”
  薛三儿迷茫地摇摇头。
  两个算计着阴谋诡计的人影渐渐往小巷里走去,不知道去往哪里去,缓缓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易天行现在毕竟不是神仙,他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在针对着自己发生,他只是感觉心头有些乱,情绪有些厌烦,不知道这种情绪是针对他所厌烦的黑道争斗产生,还是因为时刻压在自己心头那个大迷团所产生的。
  在高阳县城的时候,他可以横行无忌地背着书包追杀一方老大,那是因为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可以压制自己。而如今在省城茫茫人海中,他顾虑的事情太多,牵绊的事情太多,更何况如今顶着个古家少爷的名目,一旦如雷霆动,往往便会牵涉很多人进去,而他向来喜欢独来独往……看着街上黑黑夜空里的乌乌云朵,他的心神也自黯然,好生不自在。
  便是这不自在三字,却是心障,他在县城全是自我修行,真正的第一个法门便是在归元寺中修习的方便门自在法门,如今却是被这不自在三字压着了。
  他是一个干脆的人,主意既定,便不再多想,反而因此生出些决断的感觉,甚至有些期盼着那个叫城东彪子的人快些找上门来。
  大人打小孩子,确实不好玩,所以早些打完屁股,再把小孩子赶开,这样比较好吧?
  回到省城大学,看着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学生,易天行整整衣服,将沾染了些灰屑的头发拍了拍,便走了进去,沿着荷花池往一教的方向去,却发现平时颇为热闹的道路上显得冷清了许多。他有些自嘲地想到,该不会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走进破旧的旧六舍,踩着咯吱作响的木板,易天行一脚将二四七寝室的木门踢开,叫唤道:“新鲜省百货门口正宗锅魁,见者有份,货物有限,欲吃请从速。”
  对踢门声早已充耳不闻的一干男生听着有吃的,顿时从牌桌前蜂拥而至,做饿虎扑食状。
  “老易有良心。”
  “嗯嗯。”这位仁兄只顾着吃,顾不着说话。
  “嗯,呆会儿让你上桌玩两盘双抠。”宿舍里年纪最大的仁兄开口。易天行喜出望外,笑道:“这敢情好,几个锅魁就贿赂了你们,赶明儿我天天买。”
  “这是夹牛肉,不是葱油味的。”睡易天行上铺的江苏同学一边嚼着一边埋怨,“省百货离咱学校这么远,拿回来也就硬了,还不如就买东门锅魁西施的饼子,香香软软的。”
  “怎不见你停口不吃?”易天行拿着自己的锅魁正准备吃,笑骂道:“还香香软软,你当是偷摸小姑娘的手?”
  众人正调笑着,寝室门又被人一脚踹开,却是班头大人来逛寝室。他看见易天行手上的锅魁,不由大喜道:“老易今天又派烧饼?谢了啊。”也不多问便面色自然地从易天行手里接过锅魁,香香嚼了起来。
  易天行摊着空空的双手哀叹一声道:“我说大班长,你能不能呆在二四一,没事儿尽来咱寝室干什么?”
  “有件事儿要和你们交待一声。”四川班头儿三下五除二将嘴里的锅魁吞了进去,含糊不清说道。易天行担心他因为噎死而见不到未来的媳妇儿,赶紧给他倒了一杯水。
  “嗯。”班头清了清嗓子:“相信今天学校发生的事儿大家都知道,听说明天两边要在东门外面谈判,大家注意一下安全,不要从那边走。”
  “班头儿,这种内幕你也知道?”有人打趣道。
  易天行一头雾水,问道:“什么事儿什么事儿?”
  班头讷闷道:“今天全校的人都在看热闹,你不在?”
  “我出去有些事情。”
  “噢,这样啊。”班头释然,解释道:“就是民院的藏族学生和校外的一些混混儿发生了冲突,今天打了起来,听说伤了几个人,大家约好明天在东门外边谈判。”
  易天行想起来了,今天白天离开学校的时候,还看见那些皮肤黝黑,看着健康无比的藏族兄弟正沉着脸往校外走,好奇问道:“是怎么回事儿?”
  江苏同学插了进来:“听说是有个藏族学生被校外的人哄着去玩牌,然后中了仙人跳,输了不少钱,所以校外的混混来要钱。他们也不想想,咱校民院这些藏生都是天天带着刀玩的,怎么可能给这种冤大头钱。”
  “输了多少?”
  “二十三万。”班头耸耸肩。
  “这么多?”宿舍里的七个小男人同时瞠目结舌,易天行也不例外。
  “藏民家里养着牛羊,若是都能折现,这些钱还是有的。”班头挠挠头说道。
  易天行想了想也说道:“话倒是这么说,不过牧民生活苦,往往一家养着牛羊马,如果算价都可以上百万,但若真想变现成人民币,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而且年年间雪灾旱情什么的,也挺麻烦。”
  “那倒是。”年纪最长的黑龙江老大发话了:“难怪那些藏族学生要和校外的这些王八蛋拼命。老易你今天没瞧见,在校外厮杀的那叫一个凶猛。”一向以血性自诩的东北老大啧啧赞叹道:“这些藏族学生真是够猛的。”
  “学校知道了没报警?”易天行有些纳闷。
  “怎么可能事先报警?”班头嗤之以鼻,“校方只希望今天这事儿过去就算了,哪里知道明天两边还有一场大架要打。现在学校正急着申报教育部的一个什么工程,这种事情,能遮过去就遮过去,遮不过去再说。”
  “那明天怎么办?怎么说这些藏族学生也算咱们同学吧?他们一个班才十二个男生,听说校外那伙人准备喊上百人过来,就算这些藏胞们再凶悍,也顶不住这么多人吧?”黑龙江的这位豪勇之气有些上来,语气间竟似乎有准备拔着刀往肋骨里插的冲动。
  班头赶紧拦道:“这事儿学校装不知道,学生会几个师兄商量着让我们挨寝室通知一声,明天可得注意安全。”顿了顿又道:“不过学生会那个大三的赵主席说了,明天如果实在有忍不住的,就去东门外边给咱们的藏族同学站站街,不过动手……那是千万不准嘀。”
  他把尾音阴阳怪气地拖长了一下,寝室里面几个人都笑了起来,自然也有胆小的拿定了主意明天一定要去教学楼将自习进行到底,也有些胆大的诸如黑龙江那位开始热血沸腾,而易天行却是一张平静脸容下满是去看热闹的心思,只是如果自己同学们若有什么危险,他当然也不会袖手旁观。
  宿舍里一下黑了。
  “操,熄灯倒是准时。”
  从旧六舍的各处宿舍里传来阵阵叫骂声。
  班头摸着黑往自己寝室去了,留下欲哭无泪的易天行叹息着:“好不容易有了打牌的机会,又熄了灯。”
  他从上铺的同学手里接过一枝烟,走到宿舍门外就着暗淡的灯光抽了起来,看着渐散的烟雾,眼神有些迷离。
  第二日易天行又去对小肥鸟进行减肥晨练,回宿舍便接到了袁野打过来的电话。
  “查清楚了,是城东的人。”
  “嗯,我能去见见那个什么彪子吗?”
  “听说他去香港看大佛,当然,鬼都知道他是在说瞎话,在躲着您。”
  “这种杀人放火的混蛋就算去拜天坛大佛,难道就有好出路?”易天行笑着地挂了电话。
  他出东门去吃炸酱面,发现通往红瓦寺的路上有些奇怪,路中间竟是一个人也没有,平日里按着喇叭焦虑万分的出租车也没看见一个,相反的是在路的两边却挤着两排人。对,是两排人,沿着路边的人行道一字展开。
  靠省城大学这边都是穿着朴素衣服的学生模样家伙,当中拥着十几个穿藏袍的年青汉子,而靠商专那边却是些油头粉面,穿着滑亮皮服的家伙,黑色的皮衣像极了电影里面的江湖人士打扮。
  易天行呵呵一笑,这才想起班头昨天晚上交待的事情,原来这就是传说的排齐人马谈数啊。
  他自然不会将这些世俗争斗放在眼里,心中毫无一丝紧张,慢悠悠地晃到学生这排人墙后面,忽然看见自己宿舍里的几个家伙也跟在大部队后面凑热闹,赶紧挤了过去,问道:“你们怎么也来了?对了,这么多人不上课,难道学校不管?”
  正紧张地直攥拳头的黑龙江宿舍老大回了句:“老易,你过糊涂了?今天是周六。”
  易天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最近上课上的少,对于这周复一周的日程计算确实有些糊涂。他定晴往场中一看,只见学生这方打锋线的是那十二个民院藏族学生,这些藏胞们在冷地浸骨的冬日里,竟是裸着半片肩膀,藏袍片袖掖在腰间,裸露在外的身子精壮有力,腰间都别着一把长不过尺许的藏刀,而对面那些社会上来闹事的家伙,眉宇间都透着丝骄横,皮衣下鼓囊囊的,不看而知带着家伙。易天行虽说也见识过道上的混战,但这般大的阵势还是头次看到,不由啧啧赞叹道:“果然是杀气腾腾啊。”
  他看着场中局势,心里虽然不紧张,只是有些担心学生们会吃亏,毕竟对方是职业打架的混混儿,而自己同学这边虽然看着人多,但除了这十二藏族兄弟拿着藏刀不是吃素的,其余这些戴眼镜的高材生们怎么看着也只有摇旗呐喊的力量,而无下场厮杀的能力,想到此节,不禁有些担心,凑在寝室里几个人里问道:“呆会儿如果打起来怎么办?”
  江苏男生眼神炽热燃烧着,答道:“这么大的阵势,这一学期算是没白过了。”忽然才想明白易天行的问题,讷讷道:“不会真地打起来吧,这么多人。”
  黑龙江那位嗤了一声,恶狠狠道:“同学一体,如果要打我们当然也要上。”
  易天行看着其余诸位面有土色,再看身边其余的学生面上也是紧张之色难抑,不由暗自叹了口气,心想诸位还是研究一下诸如拜伦剑桥经历之类比较合适,像这种事情还是适合袁野或者城东彪子这种人来做。
  省城道上谈判和县城谈判乃至和北京的谈判都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往往就是双方因某些小冲突引发争斗,然后双方各不服气,四处拉着人马,然后在约定的谈判地点,将自己的人马摆出来,谁拉的人多,谁自然就是大爷。
  ——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进行规定掰腕子大赛。
  但由于这道上关系总是互相交杂,所以往往两边会同时拉上一伙人,至于各自拉的兄弟互相熟识更是常见的场景,所以总会有人从中做和,拉的人越多,这架却是越打不起来的。江湖传言,有一次城东彪子和城北林家在七眼桥下摆人马讲数,后来息事宁人了,大家伙一清人,才发现在各自的队伍里有亲兄弟五对,干兄弟无数,还有几个大舅子和姐夫之类的关系,此事后来被引为笑谈,所以现在省城里也极少有这种摆人马的事情出现。
  太幼稚了不是?
  可今天不一样。今天不是省城道上的冲突,而是省城混混和省城大学学生的冲突,在省大里读书的学生没几个是本地人,更不可能和省城道上兄弟有什么瓜葛,于是双方不用顾忌什么脸面,便在这省城大学外围热闹的街面上将队伍拉了起来……只是学生伢们凑热闹的心思,为藏族哥们儿站队鼓劲的勇气有,可真打起来……
  易天行微微皱眉,看着场中情势,最后还是没有决定要不要出手,一是他发现了街角处远远开来一辆轿车,他的眼力可以看清楚,车里有人正拿着摄像机,而那车的车牌是省O-80……易天行看的书比任何人都多,自然知道这车子是警察的便衣车。既然警察来了,那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而且有摄像机跟着,自己要施展神通更会有所顾虑。另一方面就是,这种事情很难讲出个对错来,自己本就不是凡人,胡乱出手似乎不大妥当,更何况身周全是平日里熟稔的同学,万一有个误伤什么的,可就惨了。
  想了想,他抬步向人群之后走去,远远冷眼看着场中,等待着事态的进一步变化。
  长街两侧,人群分立于旁。一个藏族学生和一个商专那面的领头汉子凑在一起说了几句话,然后声音越来越大,隐隐可以听见若干不能入耳的污秽词语。藏族青年的脸上愈加的红,显得十分气愤,显然双方的谈判不止话不投机,更马上要踏入拔刀相向的阶段。
  站在商专那边的道上混混儿们脸上露出嚣张的笑容,也是,对上一群学生仔,这有什么好怕的?而学生这面却整个笼罩在有些畏惧的气氛当中,有些人已经露出了退缩之意。
  那个出面谈判的藏族青年额角方阔,眉直唇厚,黝黑的脸上还遗留着高原红的痕迹,看上去便是个直性子。他退回学生队伍之中,对着自己一干人中的一个家伙低声吼了几句,然后转身回来,眼中闪过一丝桀傲的神情,把手扶上了腰间的藏刀。
  对面的混混儿们也将手伸进棉袄皮衣里面,脸上露出警戒的神色。
  眼看一场大战即将爆发。
  易天行咪着眼看着场中,并不准备马上出面,却因为站在商专那面的混混们一句叫嚣改变了主意。
  “敢跟我们东城人玩,别怪我们把你打回日喀则去。”
  东城?易天行瞳孔微缩,真是冤家迎面上了独木桥啊!
  ……
  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你想要的东西倏地一声出现在你面前。就像一个你很讨厌的人,但你东找西找总找不到合适地理由去揍他去表明你对他的厌恶,而某一天他忽然犯贱跑到你家门口撒了泡尿,还涎着脸在那儿嚎着:“揍我啊,揍我啊。”
  易天行这时就感到这种幸福感了,昨天夜里M塘的一把火已经成功勾起了他的愤怒,想和城东彪子谈一谈,别人又躲着——没想到这么快,就像是佛祖算好的一样,这城东的人马又惹上了自己,还惹到了自己的学校门口,啊,自己终于可以吐吐从武当山回来后的一肚子闷气,好不快哉!
  他微微笑着,眉梢被笑成了疏散明朗的表情符号。从自己的棉袄口袋里摸了三块钱,去街面的小卖部,在面有土色的老板娘手里接过一包云南产的白红梅,施施然,悠悠然,迈着台步,哼着小曲,便……走到了省城与商专间的街面上。
  若平时,这样一个年青学生出现在这条街上,那只是常景而已,可今天不同。今天学生和城东混混们泾渭分明地站在街道两侧的人行道上,没有一个人敢轻举妄动,也没有一个人敢站到街面上。于是此时的街上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真有行人从此路过,只怕也会被这燎天的杀气给吓走。
  所以易天行的出现显得很突兀,有点儿戏剧里的什么奇峰突起作用。
  他的那几个同班同学还站在学生的大队伍里,心自惴惴地看着场中央,忽然发现所有人都同时奇异地安静下来了,然后定晴一看,才发现是老易,此时显得有点儿不知死活的老易悠哉游哉地出现在战场的正中央,在那个虽千万人却无一人敢站的地方。
  一个穿着棉袄的平淡无奇的学生,就这样大喇喇地站在那里慢慢撕着香烟的纸。
  场中顿时陷入一阵有些恐怖的沉默之中。
  这是挑衅!站在商专那面的城东混混儿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手握着刀把握的更紧,眼中有些泛红,想要冲上去将这个胆敢挑衅省城黑道脸面的学生劈了。
  这是傻子!站在省大这面的大学男学生第一个念头却是这般,本来紧张到极点的心脏更是险些跳出咽喉,却没有人敢于冲上前去将这个学生拉回来。
  易天行从烟盒里取出一枝香烟,送到鼻翼前嗅嗅,淡淡然扫了城东众人一眼,那眼光中的空淡让被他眼神扫到的人都有些发虚。他往后走了几步,微笑看着那位打头的藏族青年,递了一枝烟过去,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问道:“中文系易天行,师兄怎么称呼?”
  那位藏族青年显然是这次事件一方的领头人,他怎样也看不出来面前这位貌不惊人的年青人有什么可恃仗的本领,可以这样嚣张地为己方出头,略斟酌了响回答道:“我叫纳木,民院大三。”
  “纳木,好名字。”
  “你懂藏语?”叫纳木的藏族青年有些意外。
  “不懂。”易天行呵呵笑道:“不过听说过藏原上有一处天湖,就叫做纳木措,自然知道纳木是好名字。”
  “纳木措秋莫·多吉贡扎玛。”纳木微笑着说道:“这是我们圣湖的全称,很巧,我的名字也是这样。”
  “牧羊之神所在,怎么和这些人起了冲突?”
  纳木愈发瞧不出来面前这叫易天行的学生深浅,说道:“高原子弟,不习惯省城这些人的阴谋诡计,有一个老乡中了道,输了二十多万。”他顺手将一个藏族青年从队伍里拉出来,拉到易天行面前,“就是这个不成材的东西。”
  易天行听他口吻,才知道这叫纳木的藏族青年在民院说话很有力量。
  “我们只喜欢马上厮杀,不习惯这些歪歪扭扭的东西。所以我们不愿意承认自己欠钱。”纳木继续说道。
  易天行一笑,心想这无赖耍的倒也是光明磊落,想了想说道:“那接下来怎么办?难道打一架?”
  纳木静静地看着他:“我不知道您是谁,不过既然这个时候您愿意出来,那么肯定来帮助我们的。”
  易天行摇摇头:“说帮助也不确实,不过我们有共同的敌人罢了。”
  “您是聪明人。”
  “嗯,那今天让我这个假聪明人说话吧。”易天行也不客气。
  纳木微微低头,“好,我们都听你的。”藏上儿郎果然是爽朗干脆。
  易天行又笑了笑,恶狠狠拔了一口香烟,将烟头丢在地上,用脚尖用力地碾了两下,又走回了街中心。
  “谁说话可以算个话的,出来和我说说。”
  站在商专一侧的百来名东城混混这才知道,面前这位看着有些傻大胆的年青学生,竟是今天省城大学一边的话事人。一阵议论之后,从混混们黑色皮衣的队伍里走出来一个二十出头的家伙,三角眼闪着寒光,唇角有一道伤疤。
  “有什么要说的就和我说吧。”
  “你们今天准备怎么办?”易天行有些好奇地问道,“摆出这么一个架势来,有点儿像拍电影,怎么看着也不是要打架的样子。”
  那个伤疤脸一时语塞:“欠债还钱。”接着嘴一咧,阴阴笑道:“如果不还,那就拿肉来偿吧。”
  “呸。”易天行吐了口唾沫,“人都是从日喀则那边下来的,老皮老肉,黑不溜秋,你也瞧得上眼?”接着语气一转,微笑道:“不瞒你说,我在这省城道上也认识几个朋友,两边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你看那边警察的暗梢也来盯着了。”
  “警察?”刀疤脸下意识地朝易天行指的方向望去。
  “看清楚了吧?”易天行调侃道:“你们欺负藏民老实,设仙人跳骗人家钱,这话传出去也丢了省城人的脸面。”不待那人变色又道:“当然,我知道大家都靠这个混饭吃的,你要是今天收不了钱,以后也不好交待。这样,你看少一点如何?”
  刀疤脸看他侃侃而谈,面无惧色,不由有些犯嘀咕,心想这位到底是什么来路?心里想着,嘴上就问了出来:“兄弟是大学生,怎么和我们也认识?兄弟混哪边?”
  “江湖相逢,何必盘根问底。”易天行说着这些从书上电影上学来的套话,自个儿都觉得挺恶心。
  “那你们肯出多少?”
  “七万。”
  刀疤脸怒了:“你丫玩我呢?”
  易天行不在乎的耸耸肩:“要不要随你。”又道:“别把学生逼急了,都是一群在学校里憋出鸟气来了的大男人,雄性荷尔蒙也不比你手下的兄弟少,要知道学生最喜欢抱团儿的,真把他们的血性逼出来了,今天可没办法善了。”
  他凑近刀疤脸耳边低声说道:“如果是道上冲突,那落案就算斗殴,如果你把事情闹大了,成了什么学生聚众,事情捅上去,你以为你担的住?就算彪子,只怕也会马上往广东溜。”
  刀疤脸打了个寒颤,这才想到政府从那一年夏天之后对于学校向来管的挺严,如果自己成了什么什么导火索,将来只怕尸首都不知道在哪儿拣回来,又听见这年青学生说了彪哥的名字,愈发相信对方真是混省城道上的异类。
  他脸上神情变幻良久,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易天行笑了,脸上虽然还是那副无害的笑容,看着并不担心什么,其实刚才心底下还是有些担心的,毕竟就在学校门口……即便自己要嚣张一下,似乎也不大方便不是?
  “你们先去观河公园等着,我取了钱就过来。”
  “你跑了我找老天爷去?”刀疤脸嗤之以鼻。
  易天行笑道:“你喊个手下跟着我。”心里说,我还怕你们跑了哩。
  “成。”刀疤脸想了想恶狠狠地危胁道:“我给兄弟你面子,你也要把我这张脸给捧好咯。”他看了一眼远处公安局监视的车子,微微侧头,对后面的一百来号兄弟喊道:“玩的差不多了,都散了吧。”
  站在商专那边的混混儿们知道头目们间的谈判已经结束,今天这架估计是打不起来,便逐渐散去,只留一队看着最能打的家伙蹲在梧桐树下抽着烟,眼神一个劲儿地往易天行这边瞄过来。
  易天行也走回学生们的队伍中,摇摇头道:“大家也都回寝室吧,不然老师又要说话的。”
  学生们直到此时,才知道今天的局面已经得到了缓解,纷纷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纳木走到易天行身旁,压低声音问道:“你和他们怎么说的?”声音里有一丝掩之不住的焦虑。
  “没事儿了。”易天行笑着看着这位藏族青年,“剩下的事情我来做,你们都散了吧。”
  观河公园在府北河畔,从省大东区校门穿出去往右行不到百米,便是公园的门口。这公园里面种着一大片的竹林,最是清幽不过,是省城一大胜地。传说竹林里面还埋着古时候的一位名妓,这名妓与某名诗人有些瓜葛,于是也沾了些诗气,做了些诗笺,名气就大了起来。而在中国,但凡名气大的地方必然就有个公园,有个收费的地方,这便是观河公园的由来。
  省城人最喜欢喝茶打麻将,这观河公园里也是个休闲的好去处。
  易天行进了学校东门那家银行里从卡上取了七万块钱,便跟着那位留下来监视自己的小弟施施然地走进了观河公园。此时他的心里分外轻松,毕竟以他现在的体质和能力,对上正规的部队可能干不过,但对付这些黑道杂牌军,确实没有太多的挑战性,而且现在只是一个人,不用担心自己同学们的安危,更是信心十足。
  碰的一声,一个黑色的塑料包丢到了茶铺里的木桌上。
  “七万块钱,你数数。”易天行坐了下来,招呼老板上了碗花茶。
  刀疤脸见他果然一人来了,不免更纳闷此人的身份,心想道上有此胆量的年青后生,自己应该知道名号才是。
  点完钱数,一个混混儿点头示意不差,刀疤脸满意的笑了,他们今天来省城收帐,本来也就没指望能从那些干巴巴的藏民身上收齐二十三万,如今刀枪在库不曾动,还能有七万元入帐,已经是极为圆满的结果。
  “小兄弟做事漂亮。”刀疤脸起身欲离去,“还未请教贵宝号,日后好生亲近亲近。”
  易天行微微笑着,手腕一动举起茶碗在唇边啜了一口,道:“这就要走?未免想的简单些了吧?”
  先前还嘻嘻哈哈着的东城混混儿听着这话语气不对,气息顿时紧张起来。
  “兄弟还有什么话要说?”
  易天行轻轻将碗盖覆上微微冒着热气的茶碗:“我最近心情很不好,很憋屈。”
  听着这么无来由的一句感叹,东城混混们儿面面相觑,刀疤脸眼中寒芒一闪,冷冷道:“有什么指教,说吧。”
  易天行眼观鼻,鼻观心:“我是鹏飞工贸公司驻省大办事处的。”这段稀奇古怪的名头报出来,也没指望对方能听懂,但他知道对方肯定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刀疤脸倒吸一口凉气,半晌后才说:“原来兄弟是古家的朋友,今天真是谢过了。”
  易天行将食指伸到面门上摇了两下:“先别谢,你们吃饭吃到我门前了,这话怎么说的?”
  刀疤脸是城东彪子手下,当然知道古家这两个字在省城道上意味着什么,鹏飞工贸更是古家的核心产业。虽然自己老大最近和古家好象有些不自在,但两边毕竟明面上没有撕破脸皮,他也不好多说什么,想了想,他从黑色塑料袋里取出两万块钱放到易天行面前。
  易天行手指在崭新的钞票上面轻轻划过,忽然一笑,又将这堆钞票推了过去。
  “兄弟想怎么办?我们这儿有十个人,不瞒你说,先前散了的那些兄弟还在公园门口等着。”刀疤脸一脸无所谓的态度。
  “今天的事情就这么了了,只不过,你们既然来我的地方捞钱,我想领教一下。”
  领教二字一出口,刀疤脸手下齐刷刷地站了起来,警惕的目光都投射在易天行一个人身上。
  易天行自然不会惊慌,笑着说道:“你们打麻将赢了那藏民二十三万,难道连和我打打麻将的勇气都没有?”
  刀疤脸愈发觉着面前这不动声色的年青学生深不可测,试探着说道:“听说过强奸强卖的,可没听说过强赌。”
  易天行一侧头笑道:“今天你不就看见了吗?”
  刀疤脸学着港台电影里面的黑社会微微侧脸,用一种极为怪异的角度看着他,就像发现一只井里的青蛙嘴里流着口水,发着要娶天鹅的誓言:“你昏头了?”
  “刚才人太多,我怕伤了无辜。现在这里比较清静,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易天行想了想:“我以前是好人,现在也是好人。但我不是滥好人,我不认为欺负一群杀人放火的家伙会有什么不好意思。”
  刀疤脸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易天行站起身来,笑着向前走了几步,刀疤脸直觉到了一股危险,赶紧向后退去,一挥手让兄弟们上。
  那些混混儿们拔着刀冲了上来!
  刀光闪亮……只是下一刻便没看见易天行的踪影。
  刀疤脸忽然觉得自己咽喉一紧,一只并不粗大却分外有力的手掌紧紧扼住了自己咽喉,这只手掌的力量似乎随时都可以把自己的脖子扭断。
  似乎为了向他证明这一点,另外一只手轻轻握住了茶棚的一只大黄竹。
  刀疤脸睁大了眼看着即将发生的场景。
  那只有些秀气的手轻轻合拢,指节微微发力,便只听着咯喇一声,那只粗如儿臂的大黄竹竟是惨兮兮地从中断了!
  刀疤脸满是畏惧地看着扼住自己咽喉的易天行,半晌后满脸通红地逼出一句话来:“你想干什么?”
  “陪我赌一把吧,让我出出气。”被一干刀手围在中间的易天行漫不经心地说道。
  混黑道的人总是不信邪,刀疤脸的一个手下见他说话,觑着个空儿便抽刀往易天行头上劈了过去。
  易天行在刀光即将临身的当儿还有空微微笑了一下,然后一只手掌轻轻松松在半空里将那片精钢所打的刀刃握在了手中。
  不是挡,不是躲,而是像握着情人的手一样握着那把呼啸而来的刀。
  这下城东的诸人是真的傻了眼了,十来双瞳孔齐刷刷地渐渐缩小,被惊恐占据了全副身体。
  刀疤脸想到自己脆弱的咽喉还在这个学生的扼制之中,更是吓得险些屁滚尿流,半天之后颤巍巍地说道:“硬……气……功?”
  易天行眉头一挑,心想这个名目替自己想的好,笑嘻嘻道:“果然识货。”
  混混儿毕竟是混混儿,纵有三两光棍气魄,却也敌不过这种实力上的差距。于是刀疤脸老老实实地坐在了桌子之上。
  “怎么赌?”他觉得自己的嘴里很苦,心想这位煞星不知道是古家里的什么人。
  “麻将吧。”易天行看着茶棚外的暖暖冬日,嗅着竹林间拂来的阵阵清风,心情不错,“咱省城人最好的就是茶余饭后来几圈麻将消磨时光,相信大家都会玩。”
  “我很不讲理的,但牌桌上我很讲理。”易天行瞧见刀疤脸有一个手下趁乱溜了出去,微微笑了一下,也不言语,“不过你们既然能逼着我的同学和你们赌,那我也要逼着你们赌,别想着走的事情。”他顿了顿,又道:“咱们依川牌规矩,剔风好了。”
  他从满桌青翠诱的麻将牌里摸出一张东风,两根手指轻轻一弹。
  嗤的一声破风声起。
  刀疤脸并一干东城混混儿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粒麻将子儿被这一指之力深深地打进了泥地之中,就像这地面是日本嫩豆腐做的一般。
  “不走就不走!难道打麻将就一定输!”诸人这般在心里给自己鼓着劲,因为他们看出来了,打麻将不一定输,这打架……那是一定会输的。

  第六章 小易的乱战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任何一方枭雄的失败总是源于他们不合时宜的自信心。虽然在观河公园茶棚里怀着不同心情在赌钱的诸位在历史上肯定没办法留下什么名字,但这一点也不例外。
  如果刀疤脸和他的兄弟们知道易天行在省城大学里“牌坛东方不败”的绰号,如果他们知道易天行是省城大学第一届棋牌大赛的扑克麻将中国象棋三料冠军,如果他们知道易天行有一双火眼金睛,如果他们知道易天行拥有比美国西部拓荒还要更狂野一些的记忆力,如果他们知道易天行……那他们可能宁可和传说中的硬气功比比运气,也不愿意和这个省城大学的大学生坐上牌桌。
  刀疤脸一方除了他本人之外,还有两个老千上桌,正是骗了纳木兄弟二十三万的设局人。
  这个时候三个人额上冒着黄豆大小的汗珠,脸色有些惨白。
  “二百三十万。”易天行也有些累,一百块钱一番的麻将牌,要在这几个小时之内赢到二百三十万,确实不是很容易的事情,而算番数这种计算活儿又不是他的强项。
  “要不给钱,要不我们继续玩。”他端起有些凉的茶碗喝了一大口,咕嘟咕嘟的声音像是在嘲笑茶棚里的这些东城混混儿。
  这一场赌局从早上一直赌到傍晚,此时暮色已至,淡淡金晖照在观河公园美丽的竹海上,如同金波里夹着青色的蒿绿,十分美丽。
  “我没钱。”面有土色,迅而转为惨白雪色,又硬生生挣出无赖红色的刀疤脸直着脖子嚷道。他将装着七万元钱的黑色塑料袋往易天行面前一推:“今天兄弟们认栽,论打,我们十个人好象还不够你打,虽然没真的动手。论赌,我们更不是老弟你的对手。”
  他看着易天行的脸,面上露出服软之色:“二百三十万,我是拿不出来的,兄弟给条路走。”
  “成。”易天行将自己面前的麻将子儿轻轻敲弄着,“你自然是拿不出来这么多,可你刚才那小兄弟偷溜出去,难道不是去喊人?外面围的那些人怎么不进来?”
  话音甫落,从黑黑的竹林边间走出很多汉子,围住了小小的茶棚。
  从人群里走出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和一个打着绷带的家伙。
  打绷带的家伙一见易天行的模样,吓了一跳,赶紧对旁边的人说道:“大哥,昨天晚上在M塘就是这小子坏事,他身手很好。”
  易天行看见那中年人也笑了起来,站起身迎上前去,还没忘了将包着七万块钱的黑色塑料袋放进怀中,只是鼓囊囊的看着有些滑稽。
  “那天在校医院看见彪哥的时候,还没见您戴眼镜,怎么今天变的如此文绉绉了?”
  东城彪子扶了扶眼镜架,说道:“古家的当家少爷都躲在省大里面读书,咱们这些跟着古家混饭吃的,当然也要学学这股风气。”
  “您不是去香港看大佛去了吗?”
  “佛祖难见,还是见见您比较合适。”
  刀疤脸这时候才畏缩缩地走到东城彪子身旁,开口道:“彪哥……”话还没说完,彪子已经是一个耳光扇了过去。啪的一声脆响!
  “记好了,以后做事情,至少得了解一下对方可能会出现什么样的人物。”彪子微笑着说道:“你既然要打省城大学学生的主意,怎么能不事先弄清楚,我们这位古家少爷也在省城大学呢?”
  城东来的众人,这时候才知道和自己赌了一天牌的年青学生竟是省城龙头古家的少爷,不由俱都傻了眼。
  易天行笑了笑,到茶棚旁边的水龙头洗了把手,在身上胡乱擦擦,道:“真没想到今天彪哥亲自来了。”
  彪子离他有三米远便不再靠近,想来也是有些忌惮,他笑着说道:“古家少爷在这儿,我怎么能不来?”
  “二百三十万?”易天行觉得今天晚上肯定会有些意思。
  “不可能。”彪子摇摇头。
  “昨天晚上M塘那场火是你放的吧?”
  “不错。”彪子回答的很干脆。
  “我很不喜欢这种做法。”易天行摇摇头,“会伤及无辜的。你我之间有私怨?”
  “没有。”彪子应道:“这场火是我手下放的,自然也就算是我放的,至于他们为什么放,我不清楚,也不想清楚。”
  “别争了。”易天行耸耸肩看着这个沉稳异常的中年人,“你斗不过我的。”
  “你很有气魄胆量,难怪古老太爷会安心在县城养老,而将省城的生意交给你。”
  易天行苦笑了一下。
  “可是你今天做错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易天行眉梢一挑。
  “你不该一个人来,而且你不该逼的太凶,你这是逼我和古家摊牌。”
  “怎么摊?”易天行颇有兴致地望着他。
  ……
  回答易天行的是一声清脆的枪响。
  ——易天行很容易挨黑枪。因为他从来没有现实社会中自己可能会受伤的那种意识,所以在厮斗的时候,总是没有万事要防守为先的概念。于是乎,这一刻被被一枪牢牢地打在胸膛之上。一股力量将他冲地向后坐去,咔噔一声,压散了凳子,一屁股坐在湿湿的泥地上。
  易天行只觉胸中一阵剧痛,伸手一摸,发现湿湿的,举起手掌一看,才发现……是殷红的血水!
  “原来子弹还是挡不住啊。”
  杀手用的枪果然比古老太爷当年用的那把枪要猛上许多,易天行剧咳数声,抬头似笑未笑地望着彪子:“杀了我,就是开战了。”
  彪子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易天行,身边一个枪手走上前去,抬起右臂,用黑洞洞的枪口瞄准着易天行额心。彪子煞气十足说道:“杀了你,便是开战。”
  “开战会死很多人的。”易天行又咳了数声,低头看看自己胸口,发觉厚厚的棉袄被打了一个洞,洞口的棉花向外绽着,白色的棉花被枪头的火力灼的焦黑一片,看着十分恶心。
  他忽然抬起头来,眼瞳中掠过一丝妖异的光芒:“如果杀不了我,怎么开战?”
  彪子心中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面色一变,急声促道:“毙了他!”
  话音甫落,易天行膝盖在泥地上一转,整个人的身体非常怪异地扭曲着站了起来,用肉眼极难看清的速度向前一纵,身在半空,右臂便向前探去,落地之时,他的右臂已经紧紧缠住了那位枪手的右臂。
  他闷哼一声,微一用力,只听着一连串的劈劈啪啪之声响起。
  枪手一声惨嚎,整枝右臂被这沛然莫御的力量挤压的粉碎,没有一片完整的骨头,手枪更是拿不住咯噔一下掉到了地上。
  易天行接着一拉,那位枪手的身躯像风筝一样被拉了过来,飘了过来——迸的一声——两个人的身体撞在了一起,易天行安然不动,那枪手被撞上的半片身子却像是瘫软了一样,骨头不知道碎了多少根,血染草地。
  “要杀我,就要做好送命的打算。”易天行冷冷想着,抬步向彪子走去。而一旁的大汉们看见这位胸口染血的年青人仍是生龙活虎,一出手便是威力惊人,心里面大是惊恐,却是仍是狂嚎着冲上前去,刀光如雪纷纷洒洒向易天行笼去。
  易天行一个侧身,捏住一人肘关节,两个指头一用力,那人的肘咯喇一声便碎了。惨呼声大作,易天行感觉胸口疼痛未减,下手再不留情,只是顾忌着斌苦老和尚以前交待的修行戒律,又不想弄得世间太过恐慌,所以一应天火法门未用,只是凭着自己强悍到极点的体质和敏锐无比的速度,与这些黑帮中人打斗着。
  即便是这样,也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在观河公园的茶铺四周,便躺下了一大片的人影,俱都哀嚎不定,身上总有一处关节被易天行的铁指捏碎。
  这是一场一对数十的战斗,可惜还是没有太多挑战性。
  人与妖怪的争斗,就像是蚂蚁试图撼动大树一般。
  在地上翻滚的人们此时投向易天行的目光里除了惊骇,还是只有惊骇。
  好强的身手,好霸道的力量,好快的速度,这……是人吗?
  易天行毫无表情地扫了一眼,没有发现彪子的身影。他闷哼一声,脚在竹林尖上一弹,身子便隐入树丛之中。在蔽天的树枝里,他撕开自己棉袄,发现一枚弹片正深深地嵌在自己胸口,比高阳县城里古老太爷打自己的那枪要嵌的深了许多,血虽然流的不多,却也染红了左边的胸膛。
  鲜红的血流了两滴下来,染在棉袄上,嗤嗤作着响,竟是高温之极。
  易天行用两根指尖细细夹住那枚弹片,使劲拔了出来,看了两眼放进自己裤兜里,他这时候才有些后怕,原来世间的兵器还是能给自己造成伤害。
  但此时已顾不得后怕了,既然东城彪子要杀自己,那他没理由不反击,他不惹事,不代表他怕事,事实上,他应该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典型,只是怕麻烦而已。既然如今麻烦已经上身,那就要想办法解决麻烦,而如今看来,要解决省城这点儿芝麻麻烦事儿的关键,就在于彪子。
  如果能将这彪子捉住,古家和城东之间还怎么开战?
  开战不好,开战要死人,开战自己就要去坐在公司里学诸葛摇扇扇,开战自己就没时间给蕾蕾写情书了……
  总之,为了大的小的有道理的没道理的理由,他必须在今天晚上捉住彪子。
  而这时候彪子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夜色已至,清淡的月光照在观河公园的竹林上,远处传来阵阵哀鸣,更远处传来府北河缓缓流淌的声音,易天行闭目坐在一株大树的枝头,左腿轻轻吊在树枝下,右腿坐于臀下,盘了个奇形怪状的散莲花,右手左手无名指与食指搭了个意桥,坐禅三味经渐运,将自己体内的真火命轮缓缓催动起来,再借着体内充盈真元淡淡洒洒地将自己的神思递延开去,小心翼翼地用心经法门控制着搜寻的方向的面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月光穿过疏离的枝枝映上他的眼帘,他睁开了双眼,露出了古怪的脸色。
  省城大学的夜晚总是安静中夹杂着躁动。
  走在荷花池旁的男女们似乎毫不畏惧寒夜会减弱他们的热情,而几栋教学楼里灯光证明了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里总有孤独的男女在借助学习麻醉自己。更多自我麻醉的地方是校外的小酒馆,录像厅,还有宿舍楼里一声高过一声的扑克牌声。
  年青人总是善忘,或者说是善于忘记。早晨还是剑拔弩张的东门摆阵已经被大家抛诸脑后,而易天行跟着这群混混儿们说了些什么,虽然引起很多人猜忖,却没有引起很多人关心,哪怕他一整天都没有回来。只有他们班上的同学整齐地凑在二四七宿舍里,心中惴然。
  引发这个事件的民院十二个藏族学生不在其内。
  这十二个带着高原煞悍气息的男儿这个时候正堵在校园里一处僻静的所在,他们对面是一个故作镇定的中年人。
  “你们想做什么?”
  一个藏族学生的汉语不是很好,说话的声音有些生硬:“今天早上来学校要钱的人,是你的手下?”
  中年人就是彪子,他刚才远远看见易天行在观河公园里面折手断臂的可怖景象,很识机的早早溜走,并且打算从学校里面穿过去,心想这种平静的地方肯定不会有什么潜伏的危险。没想到……却被十二个藏族小伙子给堵住了。
  “蛮子!”他在心底骂了一句,脸上却仍然是宽厚的笑容:“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你们还拦着我做什么?莫非藏族的规矩就是以多欺少?”
  “我叫纳木。”一个藏族学生走上前来,“我们这里十二个人,都是从日喀则保送来的学生,我是领头的。来之前县长让我照顾好大家,我说过,我们十二个人来省城,将来也要完完整整十二个人回家乡。”
  “可惜,今天早上看见你们这些汉人聚了这么多人,我真的没有信心了。”纳木叹道:“这个时候易天行帮了我们,虽然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帮我,但我纳木……”他加重了一下语气:“是有恩必报的,我不放心他一个人,所以下午在观河公园,我也偷偷去了,后面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你带了很多人来,所以我回来找兄弟去帮忙,原想着把这条命还给易天行也就好,没想到这小子不知道怎么竟能把你吓得逃跑。”
  纳木笑了笑,黝黑的脸上透出丝坚毅的味道:“我不怕死,但也不想死在你们这些人手上。我估计易天行一定很想抓住你,所以我们在这儿堵着你也算运气不错。”
  彪子笑了笑:“这世上原来还真有两肋插刀这种事情。”然后举起手中的手枪对着面前的纳木。
  纳木虽然悍勇,但也是个涉世未深的藏族学生,一时有些愣了。
  其余的藏族学生却是不退反而围拢上来。
  唰唰几声响,十二把明晃晃的藏刀被从腰间抽了出来,对上了一把冷冰冰的手枪。
  纳木的额角渐渐有些汗珠,却仍是冷静说道:“你有几颗子弹?我们这里有十二个人”
  城东彪子万万想不到这些学生竟然如此悍不畏死,今日他原本想着将古家那个后生仔干掉后,便借势与古家开战,哪料到古家那位后生仔竟然如此霸道骁勇,心里本就颤了,此时又碰见了十二个不怕死的藏族学生,更是暗自骂着老天不长眼。
  此时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先逃了性命再说。
  “迸”的一声清脆枪响,划破了校园的夜空,惊起夜鸟三四只,吓坏情侣五六对。
  啊!
  尖叫声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也不知道这样安静的角落里是怎样容下那么多热恋中的男女。
  当易天行借着夜色的掩护疾速跑到这里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乱糟糟的景象,和险之又险的局势。
  彪子自然无法发现他的靠近,叫嚣着吼道:“我就不信真有他妈的往自己身上插刀的事情,有本事上来啊。”说完这句话便握着手枪往前面缓缓走去。
  纳木握着藏刀的手更是紧了,脚下却不知道是该前进还是后退,心中紧张无比。便在这时却忽然觉得手中一轻,定睛一看,手中的藏刀不知为何不翼而飞。
  “不叫两肋插刀,这叫倾盖如故。”
  易天行说完这句话,城东彪子的一声惨叫才出口。纳木这一干藏族学生才发现这位中文系的学弟不知何时来到场中,而城东彪子那只握着手枪的手已经被生生地斫了下来!
  易天行冷冷看着在地下捂着右腕的城东彪子,将锋利的藏刀上的血液擦干净,反手丢给纳木,转头对目瞪口呆的藏族青年们说道:“学校的保安马上就会来了,你们快走吧。”
  藏族青年们对视一眼,向易天行点头示意,便离去。离开之前纳木望着他诚恳道:“易,你是很厉害的人,希望以后有机会去我们家乡作客。”
  “好的。”易天行微笑着应下。
  ………………………………………
  易天行提着右手腕还在流着血的彪子在黑夜里的省城中奔行,穿过街角小巷,在黑暗的角落里像一阵风掠过,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将他扔到了地上。
  “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残忍哩。”他看着彪子带着无穷恨意的双眼。
  “不要怪我下手狠。”易天行说道,“你不该放火的。如果你杀我我都无所谓。杀人放火,人间最大的两椿恶事,昨天如果不是我在,你知道M塘里会死多少人吗?断你一支手,教会你尊重一下生命。”
  彪子强忍着断手的痛苦,嘶着声音说道:“你一个人怎么可能这么厉害?”
  易天行淡淡道:“这种需要费脑筋考虑的事情,我向来懒得想的,估计你以后想这件事情的机会比较多。”
  彪子手腕间剧痛,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想怎么处治我?”
  “整件事情里没有我关爱的人因为你送命,所以我也不会要你的性命。”易天行看着他静静说道:“善后这种事情我不大擅长,所以我通知别人来处理一下。”
  一个妖异的少年郎和一个落难的江湖大佬在省城一处安静的巷子里死寂无语。
  不知过了多久,从角落里走出几个人,打头的是袁野,众人面色肃然。
  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彪子,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我跟你说过,彪子的事情我会自己处理,现在我处理完了,至于善后由你负责。”易天行丢下一句话,便想离开。
  袁野苦笑道:“我还在暗中筹划着分派人手,少爷您这像是玩一样的就把他拎到我们面前,还真是让人有些吃惊。”
  “有实力的时候,当然是要靠实力说话,阴谋诡计那一套是不起作用的。”易天行看着他:“鲁迅说过,有力量的人用枪,没力量的人才用笔。你让诸葛亮和典韦到小黑屋单挑一下试试?”
  “下面该怎么办?”
  “他欠我二百三十万,你让他写张欠条,然后想办法把帐要回来。”接着把自己怀里的七万块钱递给袁野,“帮我再存进去,我最近很憋屈,很郁闷,所以不要来烦我。”
  易天行又看了一眼快要疼晕过去的城东彪子,微微皱眉。这人倒也算是个狠角色,自己在观河故意引他过来,他杀伐决断,立即决定杀了自己,如果去玩阴谋,倒可能是一把好手。
  可惜,有力量的人,从来不需要玩阴谋,一力降十会,足够的蛮力能撕开所有的结。
  可惜,易天行就是一个非常有力量的人。

  第七章 素斋恕哉  
  省城第二人民医院的医生在那个晚上忙死了。
  套用一句当夜值班主任的话来讲。
  “见过打架骨折的,没见过这么……多打架骨折的!”
  青枝骨折、压缩性骨折、嵌插型骨折、粉碎性骨折、斜形骨折、螺旋形骨折。
  尺骨骨折、腕骨骨折、髌骨骨折、跗骨骨折、桡骨骨折、锁骨骨折。
  厚厚一叠检验单让医生们吃惊无比,良好的职业素质还没有让他们傻了眼,虽然这些五花八门的诊断结果让年迈的照片仪器都有些难荷重负,好在伤者骨折的部位都不怎么致命。唯独有一个人,整个右半边身子的骨头基本上碎了,看着十分凄惨,真是他妈妈也认不出来了。
  那个夜晚,整间医院里面到处是不停惨叫的声音。
  这样恐怖的事件,自然轰动了整个省城。
  ……………………………
  易天行不在乎事件的轰动性,虽然从袁野那里有所耳闻。因为他有绝对的信心,在省城大学出事的这个晚上,城东那些伤者没有人敢说出自己的姓名,而学校里的人不可能看清楚自己的面目。
  只是省城大学枪击事件总是闹的沸沸腾腾,而东城大佬彪子的失踪以及东城一干人马与骨伤科医生的亲密接触,终于让省城的江湖明白了古家少爷的可怖存在。这起案件自然也惊动了警察方面和校方,虽然没有什么证据可以指证是易天行所为,但先前警方的监控录像以及对同学们的询问笔录都证实了,易天行和这件省城一九九四年末的惊天案件脱不了干系。
  在那一夜之后,一直看着挺忠憨的袁野终于领着少爷命,开始进村扫荡了,金羊广场一带,植物园那边,古家开始接手原来东城的买卖——虽然这肯定不是易天行的吩咐。一时间省城江湖人士不免有些人人自危的感觉,原属东城的势力也都隐匿了起来,包括彪子新收的那位薛爷。
  古家重绘了风光,易天行却陷入了另一椿麻烦之中。
  警察办案是需要证据的,而现在的证据却不足以让易天行去蹲局子……不过这些证据已经足够指证易天行涉入斗殴事件,而这就已经足够让校方震怒。
  于是易天行开始日复一次地在省城大学行政楼的各个科室里来回接受询问,等待着最终的处理结果。
  冬天已经来了,省城的阴天渐渐的多了,易天行的心情也在这样的往复中渐渐下沉。
  在高阳县里和古老狐狸的一番谈话并不能解释他心中的谜团,不过他早已适应了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思考,所以他并不急着去问谁。反而从小至大被他刻意用嘻笑面容遮掩着的坚毅个性渐渐显露出来。
  他摸了摸自己脑后一块地方,有些淡漠的笑了起来。这块地方被老祖宗师父种了一根妖毛,在武当山上被真武大帝残留的气息炼化,但不知怎的,自从那次之后,他的心绪便开始变得淡然起来,而这种淡然的背后却有些暴戾。
  就像此时。
  他坐在行政楼的那排长椅上,有些淡然地等着会议室里的结果。学校正在开复议会,据系里辅导员暗底里帮他打探到的消息,那十二个藏族学生因为有政府的民族优待政策,可能会记过处理,而去凑热闹的学生们,都会受到警告处分,只有易天行,估计会被开除了。
  开除?易天行有些不甘地想到:“看样子自己真的不能过平淡的人生啊。”感叹之余,不免有些丧气,毕竟过正常人的生活,娶个“神经粗放不似正常人”的蕾蕾当老婆,这是妖怪少年一直的理想。
  大楼内里涂着白漆,下面是绿色的墙裙,看着并不让人觉得赏目,反而有些类似医院的阴森。他木然坐在长椅上看着大楼那头会议室的方向。先前有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人进去了,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大约十一点多钟,会议室的门开了,开会的人们渐渐散去,系主任先送先前进去的那位穿中山装的中年人出门,然后折转回来走到易天行面前,满脸微笑看着他:“我争取了,但校方不同意,学校最忌讳学生和那些社会上的渣滓来往。”顿了顿道:“不介意我用渣滓两个字吧?”
  易天行想了想,微笑着应道:“不介意。虽然有时候我也是渣滓中的一部分,但这并不能改变渣滓就是渣滓。”
  系主任叹了口气道:“留校查看一年。”
  易天行以为自己听错了,微微侧头:“您是说留校?”
  “是。”
  “谢谢。”他站起身来,给系主任深深鞠了一躬。
  系主任笑了笑:“不用谢我,要谢的人在外面,你去吧。”
  看着这老头半佝着身子在安静的走廊里慢慢走远,易天行这个时候忽然很想感慨人生。
  可惜他此时没有感慨人生的时间——来省城后的生活实在是繁杂无趣且紧张,让他少了很多当年在高阳县城里悲春伤秋的兴趣。如果自己的人生是个谜,那让自己慢慢来弄懂它吧,只是在这个过程里,他可不想遗漏自己想要的快乐,而为了保证自己的快乐,所以要先保住自己的生活,至少是生活的轨迹。好多的因为所以——其实只是他必须把伤春悲秋的时间用来去见见那个帮了自己的人。
  那个穿着中山装的人。
  在九四九五年的时候还会穿中山装的只会有三类人,一类是没钱买别的衣服的人,比如农民工,一类是对别的衣服嗤之以鼻的人,比如易天行读的大学里的某位教授,该教授誓为三民主义奋斗终身,四九年后不大好明着奋斗,便誓将中山装穿个终身。还有一类人,就是政府的官员,比如此时在教学楼门口看着易天行的这位。
  这位官员微微有些秃顶,脸上露着纹丝不动放诸四海皆准的笑容。
  “你好,易天行同学,有空和我说几句吗?”
  易天行在心底里鄙视了一下这些人的套话功夫,堆起微笑上了他的车子,那是一辆上海产的桑塔纳。
  司机并不在车上,易天行看着这位颓顶的政府官员,道:“谢谢您的帮助。”
  “不客气,上次古叔叔在电话托我照顾你,我最近在北京开会,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委屈你了。”秃顶官员拍拍他肩膀,又是标准的官员动作,“我姓唐,叫唐亦同,你叫我唐叔好了。”
  易天行笑着挠挠头,知道面前这人是谁了,原来就是上次古老太爷提过的那位在教育厅工作的世侄。
  “唐叔现在在厅里做什么职位?”
  “副厅长,跑腿的命。厅里要去北京开会,受那些大爷们训的时候,就是我这等人出马的时候。”唐亦同自嘲道,恰到好处地摸摸自己将秃的头发,以示辛劳。
  二人又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易天行究竟比不上这种官场中人的耐性,笑着说道:“这次的事情麻烦唐叔了,不知道……”话不说尽,等着对方接下文。
  下文来的很快。
  “省大是全国重点,直属教育部。像上次旷课这种小事情,我打打招呼倒是有用,可你这件事情,在社会上影响很坏。如果光我一个人说话,只怕是没有用的。”唐亦同说道:“今天来,一是给学校的领导说说情,二来是接你去见一个人,吃吃饭。”
  “什么人?”
  “省城警察局的潘局。”
  汽车载着二人开进了宝通禅寺。
  宝通禅寺是省城大寺,虽然名气不如归元寺,却仍然是塔林胜地。这寺庙建于南朝的刘宋年间,比顺治年间才开始兴修的归元寺不知道要老上多少年。寺庙落于省城东山南麓,坐北朝南,东边是一大片静波清心的大湖,西边连着省城有名的道观。全寺依山而建,掩映于苍松翠竹之中,庄严古朴典雅之气掩之不住。
  易天行下车后深深嗅了一口寺中气息,不知道是因为他习的佛法还是在归元寺里盘桓过许多天的原因,一入寺庙,他便觉着适意无比。一抬头便见着禅寺的山门,只见山门两旁屏墙高耸,布瓦铺脊,门楣上有“宝通禅寺”四个大字,这四个字圆润通贯,颇见功力,易天行下意识赞道:“真是好字。”
  此时的他却不知道,因为这四个字,以后为他带来处大机缘。
  被沙弥迎进了山门,几人沿着放生地、天王殿、大雄宝殿、万佛殿、一路走过,将要到法界宫的时候,唐副厅长一摆手将他领进了旁边的一间小院。
  一路上很安静,易天行打破沉默笑道:“宝通禅寺的素斋倒是有名,只不过斋楼应该是山门左边,唐叔带我进寺吃饭,不怕扰了佛息?”唐亦同笑道:“外面的素斋有什么吃头,真正的精华全在寺内,不是一定地位的人,可没办法吃到。”
  小院颇为清幽,院墙角有三两梅枝迎风傲立。
  院内有一人站在梅树旁相迎。
  “劳烦潘局长了。”易天行已是第二次受这位省城警察大佬之助,虽然不知道对方今日有何求,谢字还是要说的。
  入座后一应素菜便开始上来,潘局长今天穿的一身便服,开口三两句却丝毫不提要谈之事,只在这些天的天气如何和月亮盈缺上打哈哈。易天行也有些了解了这些人物讲话的习惯,于是捺着性子等着。几番动箸之后,易天行终于没了耐心,忍不住叹道:“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寺庙里的素斋却要做成荦菜模样。”
  他指着席一盘炒腊肠说道:“这盘炒腊肠不知是什么作的,可看上去便是猪肠子里面夹着香肉,这种素斋,大和尚们又怎么吃的下去?”
  唐副厅长和潘局长相视一眼,不知道这位年青人要讲些什么。唐亦同微笑着说道:“佛家不是讲个万物归一吗?都是外相罢了,何必在乎这么多。”
  易天行摇摇头道:“万物归一,那是道家的玩意儿。皮肉外相,皆是虚妄,本是素菜,却要做成荦菜模样,这才真是着相。”
  潘局长眼神闪动,似乎来了兴趣:“那依易同学的看法?”
  易天行耸耸肩道:“这和老孟说的君子远疱厨是一个道理。”
  “怎讲?”唐潘二人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大和尚们想吃肉,却不敢吃,所以做成肉模样,来个聊解心馋罢了。”易天行拔拉着青菜心,挑了一棵送进嘴里。
  潘局长指着院墙角的那树梅笑道:“便是望梅指渴?”
  易天行笑着摇头:“是虚伪的很。”
  潘局长听他语带讥刺,先是一愣,复又哈哈朗声笑了起来:“果然是快言快语,那我也就不再遮掩了。”
  “请讲。”易天行微笑着。
  “不知道易同学和归元寺的斌苦大师可否认识?”潘局长望着他的眼睛。
  易天行道:“潘局长说笑了,上次您把我从看守所里捞出来的,还会不知?”
  “有一事想拜托易同学向斌苦大师说项,所以确认一下。”潘局长声音不高,唐亦同动筷吃菜,似乎没有认真听着。
  易天行有些诧异,缓了缓说道:“潘局长应该与斌苦大师相识,什么事情不方便直接说?”
  潘局长苦笑道:“他老人家怎么说也是政协的副主席,再说这件事情已经说了两年了,一直也没有办法得到他老人家的首肯。”
  易天行下意识地想到这件事情肯定很棘手,想也不想便说道:“您都没办法,我有办法吗?”
  潘局长看出他的回避,微微一笑,暂时没有说这个,转而问道:“易同学和古家那位老人相识,倒也是蛮出乎我意料的事情。”
  易天行一笑道:“何止您?我自己现在都还是莫名其妙。”
  这句话横空而出,让潘局长和唐副厅长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易天行又一笑道:“二位叔叔都是官面上的大人物,不必在乎小子我瞎说。”
  潘局长沉吟片刻后道:“易同学,或者我称呼你易少爷?”虽是如此说着,但眼中却带着丝戏谑之意。
  易天行险些一口素菜喷了出来,赶紧摆手道:“千万别,还是同学比较好。”
  “最近省城发生了很多事情,你清楚吧?”潘局长没有看易天行,自斟了一杯素酒。
  “什么事情?”易天行开始装糊涂。
  潘局长笑着摇摇头,转身对唐亦同说道:“唐厅,您可不知道您这位世侄在省城的能量。”淡然无味道:“你来省城这几个月一直安安分分,没想到一动手就是这般迅雷不及掩耳,那天夜里虽然没有死人,但是影响极其恶劣,我非常痛恨这件事情。”
  易天行心想:“谁想动手来了?还不是那城东彪子送上门来。”皱着眉头苦着脸面道:“潘局长,我可是守法良民。”
  “我知道。”潘局长盯着他的双眼:“我是政府官员,或许有些事情我不方便出面,需要走些别的路径。但一些大面上的事情,我是站得稳的。省城谁都知道,贪官或者有,但绝对不可能姓潘。如果不是知道你来省城后一直约束着袁野那帮人,我今天也不会冒险来见你。”
  “有一家叫鹏飞工贸的公司,最近动作比较频繁。而原来在东城有一个人,如今却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易同学能不能指个路?”
  易天行想了想,抬起头来微笑着说道:“潘局长需要那个人吗?”
  潘局长道:“光人是不够的,如果我要他,我随时可以拿到他。”顿了顿道:“我是说在他失踪以前。”
  易天行明白他的意思,一个堂堂省城警察局长,想抓一个省城江湖人物倒是没什么难处,只是眼下事情闹得大了,总要有些得体的证据好把这个场子收拢,既然这位眼下似乎没有对付古家的兴致,那倒霉的自然是城东。而最近这些天袁野拿着城东彪子的性命,正在省城道上扫着城东的生意,想来一定会有所收获。他想了会儿道:“鹏飞工贸这单买卖应该马上就完了,潘局需要什么样的东西,我想他们应该拿的到。”
  潘局长和他碰了个杯:“这礼物不小。”
  易天行发现这位警察局长倒也比想像中来的笃诚许多,说道:“给您添麻烦了。”
  潘局长又道:“最近省里有指示,要抓一下省城的治安,大概有一个月的严打,我不想看见还有人闹事。”
  易天行道:“谢谢。”
  双方各有所得,席上的场面又活络了起来,加上那位唐副厅长不愧是搞教育出身,果然是学识渊博,几个东晋时的床头笑话竟被他讲的有些古韵,不由更是让这素菜淡酒多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来。
  桌上正热闹着,一位身着袈裟的僧人从院外走了进来。
  不知那人是什么身份,潘局长和唐副厅长齐齐站了起来,易天行一头雾水地跟着站了起来。
  潘局长合什为礼道:“方丈不是在静修?在下只是与朋友吃些斋饭,万万不敢扰您。”
  原来是宝通禅寺的方丈。
  方丈微微一笑,却不对潘局长说话,反而对着易天行合什行了一礼:“易居士今日来寺,却不肯见老衲一面,何其吝惜?”
  潘局长虽然知道易天行与归元寺有些关系,但万万没料到这宝通禅寺的老方丈对他也是如此礼敬有加,不由心中生出些惶然来。唐亦同却是古家亲朋,怎也想不到古家竟出了个少爷,似乎比老太爷当年在省城混的更加圆润些,竟能让警察局的局长托其办事,让宝通禅室的方丈亲至问候。
  易天行微微一笑,方才心经一转就感应到这位宝通禅寺方丈也是佛宗中修行人,自然明白对方敬的是自己山门护法的身份,合什还礼道:“见过方丈。”
  方丈亦是一礼道:“居士可能见性?”
  “未能。”
  “筵散之后,还请居士留步,有一处烦恼需居士解脱。”
  易天行微笑点头。
  待方丈离开后,潘唐二人看向易天行的眼光中更多出些什么来,潘局长微一闭目,沉忖半晌后终于开口道:“看来我真是找对人了。归元寺之事,一定要劳烦小易你多多帮忙。”
  易天行听着个“小易”二字,便是被这刻意的亲切劲儿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开口推脱,又听着潘局长说道:“若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也不愿意这般求人,更何况……”话虽没有说话,一股无奈却流露出来,“只是这件事情是我一位长辈所托,所以还请易兄成全。”
  “长辈?”旁边听着的唐副厅长终于忍不住咋然开口,“难道老潘你说的是那位?”
  “正是。”
  易天行微微咪眼,他不知道这位又是哪位,只知道这个事情看来不简单,做了个请的手势,请潘局长把话讲完。
  “如今省城的官场上最流行什么?”
  “这个真不知道。”易天行挠挠头,心想官场离自己有十万八千里。
  唐亦同若有所思:“最流行敬佛崇道。”
  “不错。”潘局长轻声道:“虽然这些事情都不大可能放在明面上来做,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上面那几位谁不是互相比着的?每年开年的头一柱香,谁能烧的到,便是大大的有脸面,而且这些鬼神之事,大家谁敢不信?就说前年,那位林某人在武当山点了头一柱香,他老家那家建筑公司,便给了一百六十万。”
  潘局长叹道:“我那位长辈年纪也渐渐大了,不知怎么也信上了这个,死活要在归元寺里点开年的头柱香。可偏偏斌苦大师是真正的得道高人,不兴这一套,任出什么价码也不允。他是政协副主席,又是佛教协会的理事,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若不是如此,上次我又怎么会为小兄弟你出面?”
  易天行目瞪口呆,他今时今日才知道这些官场上的大人物们竟然肯为一柱香花了百万元钱。好在他现在遇着的奇事实在太多,早已不是在高阳县城里的那个拾破烂少年郎,略一沉思便将心思定了下来,细细一想,这不是杀人放火的卑鄙事,反而可以为归元寺弄些银子花花,自己这个山门护法,似乎也可以为佛宗创创收了……心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面上却呵呵傻笑着应道:“和尚们没有什么花费,自然想不到这个上面来,我去问问。”
  潘局长唇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只是不敢瞒您,我自己眼下遇着件烦心事,我必须把这件事情料理清楚了,才能给您一个确实的回答。只是不知道这个时间来不来得及,毕竟离年头也没几天了。”易天行说的十分认真。
  潘局长举杯而祝:“有这一句,我与老头子也好交待,先此谢过。”他斟酌了会儿,又说到:“易同学,我知道你和古家没有什么太深的关联,交浅言深,但为你自己着想,此时想送你四个字。”
  “您说。”
  “遵纪守法。”
  易天行挠挠脑袋,心想自己倒是真想好好实践这四个字,奈何我欲成佛,身边尽魔。刚进省城大学的时候自己便想着洗白二字,可是纵横皇宫妓院的韦爵爷都做不到的事情,自己能做到吗?
  他望向禅院后方的山地,面上一片沉静。
  不知因缘生法,则不知忠。不知忠,乌知恕哉?

  第八章 佛塔里的爱情墙  
  送走了这二位,易天行并不意外地看见先前见过的宝通禅寺方丈。
  “见过大师。”
  “护法何需多礼?”方丈双手合什。
  易天行亦是合什一礼,脸上的神情却现出一丝歉意:“对不住,那人是寻着我来的,打扰大师清修了,他此时在哪里?”
  方丈微笑道:“护法神通,果然知晓麻烦何指。如今那位正在东山佛塔前候着护法。”
  冬风渐吹尽,枝头无羁叶,易天行信步向寺后东山上行去,一路踏石阶,回首不见乱山,只见禅寺黄墙淡影,就这般在石阶之上缓缓踏着,当看到那八层的佛塔立于眼前,他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已经调至最佳,体内火元命轮缓缓运转着,心经暗诵,随时准备出手。
  佛塔庄严,如法像逼目。塔周树木林间,自然的气息缭绕其间,塔下有一栏,栏边有一人。
  一女子,一个穿着淡色衣裳的女子。
  “即便相见,又何苦如临大敌?”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眉目如画,清洌夺目,正是秦梓儿。
  易天行走到她身前一丈远便不再靠近,淡淡道:“与你相见一次,性命便有虞一回,你叫我如何不小心?”
  秦梓儿微微一笑,便把这佛寺胜景的光采夺了三分:“学校里见面似乎不曾动过手,再说你有金刚不坏之妖身,性命又怎么是我个小女子说要便要的。”
  “归元寺里那可怕的大阵似乎说明你撒谎成性。”易天行可不信她,“修道者首重修心,我不明白以你的道心,怎会做出那些龌龊事。”
  打不过她,就一定要骂赢她。
  ……但对方不骂。
  秦梓儿面色一宁,缓缓叹道:“人人皆有勘不破的关口,还请你见谅。”
  “罢罢罢。”易天行知道自己在武当山上修为又有精进,但对面这清秀佳人却不是自己便能对付的。既然不能拿对方如何,那还不如洒脱些:“怎么又回省城了?”
  “我回山中养伤,伤好了自然就回来了。”
  “敢情你私下行动害得吉祥天死了二十几个门人,对于你这位门主亲生女来说,一点儿影响也没有?”易天行讥讽道。
  秦梓儿又是一叹:“我的责罚,日后自然会领。浩然天的师兄们便要来接掌中部事务,我这次来见你,也是私下行为。”
  “回来了就来见我,有什么事?”易天行眉尖微拧,没有习惯性地开始油嘴滑舌。
  秦梓儿冰做似的人儿,听着这话却是颊畔红晕一闪即逝,好在易天行没有注意到,不然不知又会生出多少问题来。
  “在武当山上我骗了你一次,现在想来,不免心中有所亏欠,所以今天专程来提醒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易天行装作心不在焉听着,转眼看着佛塔上面生着的青苔,心想这塔也太破旧了点吧?
  “你现在很危险。”秦梓儿看着他,双眼目光灵润无比。
  “什么危险?”易天行心头一动。
  “回省城后听竹叔说了一下最近你做的事情。”秦梓儿的语气里有一丝责备,“你行事太嚣张了,这不是修行人应有的本分。”
  易天行嗤之以鼻:“我不是上三天中人,你们的门规管不到我身上。”
  “不是门规。”秦梓儿摇摇头,缓缓道:“你没有发觉奇怪吗?那些黑社会为什么忽然对古家这样有兴趣?不管你承不承认,你毕竟是一位修行者,而……”姑娘家欲言又止,“而修行者不能凭修为伤害世俗人等的。”
  “那宗思算什么?我一个兄弟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断了一条腿!”易天行有些生气,逼问着她。
  秦梓儿叹了口气道:“不论宗思是死是活,都已经被吉祥天逐出山门了,日后门内若找到他,他自然要受门规惩处。”
  易天行哼了一声,发现有些不知如何言语。
  秦梓儿又道:“你或许不了解滥用修行力的后果。”她静静看着眼前这位年青人,“修行者滥用法力,扰乱了社会秩序,是会引来浩然天出手的。”
  “浩然天?”易天行微微皱眉,调侃道:“吉祥天炼器,浩然天入世,这浩然天莫非就是多管闲事的部门?”
  秦梓儿微微一笑:“若是让我哥哥知道有人这么形容他们的济世大任,恐怕他会气的吐血。”
  “他比你的本领如何?”易天行纯粹是好奇的一问。
  “论悟力,他不如我。”秦梓儿低眉道。
  易天行亦是诚恳道:“秦姑娘对小子果然坦诚,我相信这才是真话。前些日子与姑娘几番交手,才明白姑娘道心通明,实在是小子我拍马都赶不上的。若是说有谁对道术的领悟超过姑娘,我是如何也不相信。”说是拍马都赶不上,却也是轻轻拍了一下马臀。
  秦梓儿抬起头来,有些别种意味的笑了:“可是如果要比道力,我远不如他。”
  说完这句话,不理被憋的说不出话来的易天行,向佛塔的栏里走去,她摸着栏上的青石隙,幽幽道:“认真和你说一句,日后在省城还是小心些,像前些天那样不怕暴露身份的打打杀杀还是不要做的好。不然若真惹得浩然天动手,纵使你天纵其才,也是没有办法逃脱此劫。”
  易天行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叹道:“你累不累?”
  秦梓儿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不解何意。
  易天行有些神经质的吃吃笑了声,转身看着宝通禅寺内的冬树石阶,闭目良久,方始满是疲倦道:“我很累,很烦。”
  “看得出来。”秦梓儿微笑着,那份清丽笑意让易天行觉得好受些,“你原先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现在忽然面对这么纷杂的人或事,不累才是不正常的。”顿了顿又叹道:“前些日子你在省城做出的事情,太过暴戾了。”
  易天行冷笑一声:“暴戾?我也知道。可是谁对我温柔些?我倒是蛮喜欢那些光头大和尚,可他们在打什么主意又不给我明说,你们道门只怕很想我死,认了一个师父,却发现这师父隐藏着别的心思。半年前我还只是个在高阳县城里面拾破烂的穷学生,半年之后,却被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烦着。”他想到这些日子来的烦闷,心情微荡,声音也渐渐高了起来:“你知道吗?我有时候晚上在学校里是个普通的学生,第二天却要和黑道上的人打打杀杀,还要和你这样一个男扮女装的丫头小公子玩些什么跑步比赛,就是刚才,还要和些官场上的无趣人呵呵对笑……娘的,前一天还要思考吃饱饭的问题,下一瞬就在考虑要不要杀人,杀人的时候还要想好是烧死人还是锤死人,再后一刻却又要愁着怎么活下去!”
  他睁着双眼,眼神中却有些迷惘:“从小我就知道自己不是平常人,但现在这种生活我实在忍受不了,我不像是一个人,而像是三个人,有三个不同的身份,而自己就在这三个身份之间辗转腾挪,人格分裂啊……”
  少年郎在佛塔前难得地吐露着心声,却引来女子的一丝怜惜叹声。
  易天行听见这声叹,却有些禁受不住,骂咧咧道:“有什么好叹的!”
  秦梓儿的脸上一丝同情一现即逝,转而微笑问道:“我们是怎么成为对手的?”
  “这应该问你自己比较清楚。”
  “好象是一个关于某件袈裟的故事。”
  “是啊。”易天行微笑道:“怎么感觉好象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一般。”
  “确实好象是很久以前了。”秦梓儿有些轻微失神。
  易天行闭目,用力嗅着宝通禅寺内清洌的空气,良久之后睁开双眼,呵呵笑着,露出满口白牙,“以前的事情先别提了。我只是在想,你现在对归元寺里那位是不是还有兴趣。”
  “没有。”秦梓儿回答的异常干脆,“千金铸一错,代价太高。”
  易天行带了丝嘲意说道:“你根本不知道关在归元寺后园的那位是谁,我根本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有人能伤到他一根毫毛,即便是道门里执牛耳的上三天。”
  “我是一个很干脆的人,如今既然知道你的那位师傅不是凡人所能应付的,自然罢手。”
  “我始终不明白,上三天便是不进归元寺找我师傅麻烦,你父亲便会如何。”
  “我小时候看过一本小册子。”隔了很久,秦梓儿幽幽道:“才知道,原来第一任祖师是五雷轰顶而死,第二任门主是兵解而亡,上一任门主却是死的无踪无影,而这些,听闻全是因为不能做成归元寺之事而遭了天罚。”
  易天行的眉头绞成了麻花,想不明白:“如果真有天意,不明白老天让你们门内来对付俺师傅是个什么意思,这不是白费劲吗?”
  秦梓儿唇角微绽道:“倒也不是挺白。”
  易天行不去理这个争强好胜的小女生,迳直说到:“上次武当山谈话,似乎上三天里的清静天有些古怪。”
  秦梓儿愁眉渐拢:“长老们长年不下昆仑山,实力高深莫测,而且据说能借道法上承天意,这归元寺之事,便是清静天第一任长老下的法旨。”又说道:“我找不到宗思,你要小心些,我小心观察过,此人与清静天有些瓜葛。”
  “昆仑山?”易天行眉头一挑,“看样子以后的旅游地点又多了一个。我就不明白,你老爹这个破门主当着有什么劲,居然还指挥不动门内老头子。”
  秦梓儿微微一笑,却带着两分苦涩。
  易天行默然无语,似在思琢。忽然说道:“为什么不向事情的另一个源头寻找答案?去找一下,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诅咒套在上三天的头上。”
  “仙踪缥缈,何处问天?”秦梓儿的眼中闪过一丝惘然。
  “不问天,问那些长老神棍。”易天行抬首望天,半晌后冷笑道:“如果真有仙人,我估计他们很少会下来。”
  “为什么?”
  “你见过几个皇帝会到穷山荒野里面看猴子玩?”
  秦梓儿微笑道:“既然这事情有这么多的不合情理,你为什么不像对我说的那般,去事情的另一个源头寻找答案?去找一下,为什么你会牵涉到这件事情当中来?或者说……为什么你是现在的你?”
  秦梓儿说的很空无,但易天行却听懂了。
  他看着秦梓儿清净无尘的双眼,认真说道:“我是一个很世俗的人,与你不一样,我眼下唯一勘不破的只是生死二字,因为我见过神仙妖怪,目前还没有见过阎王,所以不知道生命是不是一次性消费品,所以最在乎的便是性命,便是遇着敌人,我也不愿轻易夺其命。”
  “所以我愿意为了报救命之恩,做些事情。但这并不代表我不想弄清楚这整件事情。”
  “可你还得小心一些,杀伐太重,我怕你被人利用。”
  他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现在也是一边过着小日子,一边寻找答案?古老太爷,归元寺,老祖宗师父……只是有一件事情,我知道是一定没有隐藏着阴谋,那就是我的朱雀儿子,想来武当山那些厉害的老道士肯定也和你说了。如果这也是个阴谋的话,我愿意承担这个阴谋,它太可爱了,所以我爱它,就这么简单。而老祖宗救了它也救了我,所以不论他是不是想利用我,我都愿意被他利用。”
  “有一个笑话想听一下吗?”
  秦梓儿好奇道:“说吧,笑话是什么名字?”
  “神奇的猪。”
  “难道是红猪侠?”
  “当然不是,红猪侠是用来看的。咳咳,总之你听吧,话说有一天,一个男人走进一家酒吧,后面跟着一只猪……这只猪的四只脚都没了,换成四根木棍当作假肢……店里的酒保就问这个男人:你的猪真奇怪,它为什么没有脚?”
  秦梓儿也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易天行的表情有些木然:“那男人答道:我这只猪可是很厉害的,想当初我们家还很穷,住在草屋里,结果这只猪在后院嗅东嗅西时,发现了石油,让我发了财,盖了洋房,又盖了游泳池。酒保惊讶的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又问道:对了,那他的脚是怎么回事?”
  “是啊,那只猪的脚怎么了?”秦梓儿问道。
  易天行没有理会她,继续讲着这个笑话:“男人说道:你知道,我这只猪可是很厉害的,有一天,我五岁的小孩独自一人在游泳池里溺水了,结果它跳进游泳池把我儿子叼了出来,还帮他作口对口人工呼吸!酒保更惊讶了,又问:那他的脚怎么会?…… 男人开始有点不耐烦:我说过了,这是一只很厉害的猪,有一天半夜我家失火,它摇醒全部的家人,并独自把火扑灭!”
  “酒保:先生!我是问你你的猪为什么没有脚……”
  “男人一脸不悦的回答:如果你有一只这么厉害的猪……你会一次把它吃完吗?”
  “你会一次把它吃完吗?”
  易天行望着有些说不出话来的吉祥天小公子,脸上浮出一丝诡异笑容:“笑话讲完了,好笑吗?”
  秦梓儿摇摇头:“很残忍。”
  “是啊。”易天行说道:“这是我们寝室里的妇友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笑话,听说还排在什么残忍笑话史上前几名。”他顿了顿,忽然说道:“要我当神猪可以,但如果要把我的腿慢慢斫来吃了,我是不干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了。”秦梓儿微微颌首,似乎在躲避他的眼光,“祝你一切顺利,也希望你的答案能帮助我找到答案。”
  二人忽然陷入沉默之中,不知过了多久,秦梓儿忽然问道:“我能不能看一下朱雀鸟?”眼中闪过一丝期盼。
  “稍等。”
  易天行闭目暗运心经,神思在省城的上空微微拂动着,一刹之后他睁开双眼,将手指放到唇边打了个口哨。过不多时,便看见一个小黑点从天上疾飞而进,不料临到了宝通禅寺上空数十米处却不肯下落了,盘旋着,不停发着咕咕咕咕的叫声。
  ……
  。
  可怜的朱雀鸟终究还是敌不过老爹的唠叨大法,心不甘情不愿地慢慢降落到易天行肩头,只是那肥重的身子却是压得易天行身子险些一个趔趄:“小家伙知道咱俩以前打过架,还在记仇。”
  秦梓儿这个时候却是捂着嘴露出一双乌漆可爱的眼睛盯着他肩头浑体通红的大肥鸟。
  易天行摸摸小红鸟,不,现在算是中号红鸟的小脑袋,愁眉苦脸道:“最近营养有些过剩。”不料却听见秦梓儿从指缝里溜出来的一声叹息。
  “好可爱的雏神兽啊!”
  似乎觉着自己有些失态,秦梓儿赶紧敛了笑容,宁神静气,竟是恭恭敬敬对着朱雀鸟拜了下去。
  这般恭谨,反是让易天行直摸脑袋,有些不知所已。
  小朱雀终究还是没办法掩饰自己对秦梓儿的厌恶,毕竟在归元寺里的那一场恶战给它的印象实在太深,所以只呆了一会儿,便骄傲地振翅而飞,留下一串直彻云宵的咕咕“鸡叫”破天而去。
  “你的好恶是非,似乎还不如一只鸟儿来的强烈。”见朱雀已去,秦梓儿放松了下来,打趣道。
  “我从小便把很多事情看的很淡。”
  两个人缓缓向佛塔里走去。
  进入塔里,映入二人眼中的却是一道白生生的墙壁。白墙面上却留下了很多人的笔迹,看着有些杂乱不堪。秦梓儿皱皱眉道:“为什么现在的游客如此没公德心?”
  “你说错了。”易天行笑着应道:“这是宝通禅寺最有名的爱情墙。墙上写的都是那些前来礼佛的情侣留下的海誓山盟。”
  秦梓儿有些不信,上前一看,果然上面全是一些火辣辣的语句。
  “我爱李艳!”
  “亢亢,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
  “玲玲儿,我明年不在中学教书了,我们去南边吧。”
  秦梓儿看着这些潦草的字句,不由面上一红。易天行也随她在看,却是笑了出来,秦梓儿异道怎么了?易天行哈哈笑着指着墙上一句说道:“你看这个,太有趣了。”
  她凑过去一看,也险些笑了出来。只见一句热辣辣的表白上面写着:“老婆大人,我爱你。”而旁边有一行娟秀的小字,估计就是这句表白中所提到的“老婆大人”,那娟秀小字在旁边写着:
  “知道了。”
  易天行打趣道:“像不像领导批示?”
  “很像。”秦梓儿微笑着应道,看着面前这个心神朗朗的少年郎。
  “你要不要写?”易天行忽然问道。
  秦梓儿摇摇头,清丽无比的脸颊没有太多的表情。
  “那我来。”易天行来了兴致,右手轻轻一弹,一道极艳丽的真火苗从食指指甲处吐了出来。伴着嗤嗤作响,他用食指在白色墙壁上快速写了几个字,然后看着傻兮兮地笑了起来。
  “我们上塔看看吧。”秦梓儿发出邀请。
  二人沿着狭窄的楼梯登塔而上,从栏边向外望去,只见正午的阳光正均匀地洒在省城的天空下,远处的湖泊如同镜子一样反着清光,近处的东山密林被冬日一照,更显几分萧索。
  秦梓儿拢拢自己耳后的青丝,看着佛塔前方的天空,悠悠道:“看见这世界没有?表面上真是很干净,可是谁也不知道在天空的上方,在黄土的下方,有什么样的存在,你我或许在修行门中算是很出色的人物,但也只是这大千世界里一过客,千里逆旅中暂同行……所以还请易兄你万事小心。”
  “谢谢提醒。”易天行随口应道。
  “我不会多说抱歉二字,因为你我的立场本就不一样,若哪日你想找我讨回公道,你来找我吧。”秦梓儿有些认真地说着。
  “那得等到我打的赢你再说。”
  易天行一面想着,一面微笑着点了点头,又想抛离这个有些沉重的话题,便转而问道:“你会医术吗?”
  “怎么?”
  易天行将自己有心治好小肖腿的事情和她说了。
  秦梓儿静静说道:“你体内火元其实也是真元一属,只不过显得更为炽烈一些,若要用来救人,需要更为精纯的控制。烈火可以焚城,却不能烤熟一只红薯,便是这个道理,我知道有一种道术很适合你。”
  “请讲。”易天行知道这妮子是为了今后的合作,也是为了对以前的过节表示一下,所以答应的很理所当然。
  “我传你三台七星斗法门,你且用心听着。”秦梓儿望着他的双眼,一络青丝随风而动。
  ……
  不知过了多久,易天行从冥想中醒了过来。
  “呆会儿会回学校吗?”
  “原本想着去归元寺看看,但后来一想,若他们肯讲给我听,那自然会讲,我没必要去问。”易天行淡淡道,转脸看着身边这个如冰雪一般的人儿:“秦姑娘,你回学校?”
  “还记得我的名字吗?”秦梓儿微笑道。
  “记得。”易天行也笑了,“很可爱的名字,秦梓儿。”
  “秦梓儿这便要回学校了,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宝通禅寺里很安静,我很喜欢,我想多呆一会儿。”
  秦梓儿顿了顿道:“那好,禅寺门口二五四公汽刚好路过省大。”
  “你坐公汽?一个遁术不就到了?”易天行说道。
  秦梓儿摇摇头,微笑道:“从小生活在山里,过着与正常人不一样的修行生活,好不容易来到了省城,我不愿意舍弃这些烟火气。”说完这句话,她便向楼梯口走去,在那处又凝住身形说道:“都想过普通的生活,或许就是你我最像的地方吧。”
  易天行愣了一愣。
  秦梓儿拾阶往下走去,在佛塔的第一层那面白墙前驻足片刻,不知道在看什么,然后渐渐行出宝通禅寺。片刻后,易天行也从佛塔上走了下来,他在佛塔口看着秦梓儿略显落寞的背影消失在山门之外,忍不住双手一合什,默默念道:“人来人往人不聚,抱歉。”
  在他身后的那面白墙上,先前他用天火指刻出的字迹醒目无比。
  “蕾蕾同学,等着俺来娶你。”

  第九章 立碑
  省城大学西区的操场,九四年的时候还是煤渣地,黑灰一片,看着黯淡无比。场中草色枯黄,偶有耐寒花儿一朵略添些颜色,深夜时分,场中空无一人,旁边机械学院的宿舍有些微灯光照了下来。
  夜色中,易天行盘膝坐在操场的一角,双掌平摊,以心经护神思,缓缓运着“三台七星斗法”。这法门便是下午的时候秦梓儿教予他的,虽然不知道现在有没有门户之别,但看佛道两家吹鼻子瞪眼的劲,便知道这女子传他道术,也是很不简单的事情。
  三台七星斗法,讲究的是控制的精妙,而这,也是易天行在归元寺修道后最粗疏的一面。
  “凡步罡之法,贵在存念观想,无中生有,星斗灿烂光芒如真,灵力强真气足必获感应。”他轻轻无声吟诵着,舌尖顶着上颚,真经符文在脑中反复响起。
  三台七星斗法体外之用分为四出,所谓四出便是:“出左青龙之法:双手掐寅纹,存想肝脏中青气上升入脑,从左眼中出,变乌青龙侍于左侧,同时要存想青龙君,一手执旗上书青龙,一手执剑立于青龙傍侧。出右白虎法:双手掐住申纹,存想肺中白色气上升,从鼻中外出,变化成为白虎侍立于右侧,白虎君一手仗剑一手执虎旗,侍立于白虎旁侧。出上朱雀法:双手掐午纹,存想心中火红之气上升从口中出,变化为朱雀在头顶吐火,振翼似飞未飞。 -出下玄武法:双手掐子纹,存想双肾中紫黑之气上升,从左耳中出,变化成玄武,在背后同伴。 再存想一个狮子从脐内出,站于身前哮吼。继而观想两只白鹤从六合宫出,交飞于自己双肩之上。”
  运功完毕,他极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想着:“原来道术就是空想还真,看样子得学会意淫才行。”
  左青龙,右白虎,狮出脐,鹤交肩,这四般妙想易天行暂时放了,因为总感觉青龙白虎有点儿淫亵味道。便只是专心致志地掐着午纹,出上朱雀。
  道门中人修行三台七星斗法,全靠识海幻出,所以需要存想心中火红之气上升从口中出,变化为朱雀在头顶吐火……但易天行在识海里意念一动,却出了大问题!
  便是意念微微一动,他胸腹间的真火命轮便像是得了许久未曾听到的召唤,像小精灵一样依附在命轮上的真火开始欢欣雀跃地跳动起来,而命轮也在这狂欢的气氛中缓缓转了起来,不过数息时间,转动的速度便已疾不可见。而易天行此时正念着道门真言,一时也没有顾及此间。
  三台七星斗法的下一句便是:“存想心中火红之气上升从口中出。”
  易天行意念又一动,却不像道门中人那样只是识海里的虚像上升,而是……体内真火命轮遽然一收,然后急剧而扩,逼出一道金芒真火快速上升,真真正正的化作了火红之气,从他的口中向天喷了出去!
  若秦梓儿此时在一旁看着他修行,一定会目瞪口呆,道门中人又有谁是天性火元之人?又有谁见过心神修练竟会化为实体之火!
  那道高温炽热的火柱从他的口中向天喷去,宛若一个喷火怪兽般,若这等景象被人看着了,一定会以为日本人来省城拍哥斯拉了。
  夜空里,一道暗暗的朱影破空而来,呼啸声中,操场上空风云一荡而空,露出最上方那面幽蓝幽蓝的夜空来。
  在幽蓝如海神之眼的夜色下,那朱影飞至盘腿而坐,无识无行的易天行头顶上空,便盘旋不去。
  而易天行仰首喷出的那道火柱却被这朱影一张喙口,一丝不漏地全数吞进了腹中!
  正是肥红鸟来也。
  很神奇的,那道易天行逼出来的体内真火与他头顶上的朱雀鸟之间宛若形成了一座火桥,而更奇妙的是,这座火桥竟一丝亮光也未曾外泄,所以即便有人从他的身边走过,也不会看到这诡秘的景象。
  肥红鸟吞了他老爹嘴里喷出来的天火,似乎很舒服,扑扇着自己的翅膀,在老爹的头顶上方扭着奇怪的舞蹈。
  易天行终于从冥想中醒了过来。
  “振翅似飞未飞?”他抬头看着鸟儿子,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默默运着心经,查看着自己体内的模样,发现那轮亮堪红日的真火命轮,不知为何现在显得圆润许多,似乎被一位天界的巧手能匠细心打磨掉了毛刺,露出如玉盘如晶石的本质来。
  易天行默立良久,一振臂,空气中嗡嗡之声大作,一道若有若无的波纹散了开去。
  身旁枯黄的草地,嗤的一声,如同被鬼斧割过般,露出道光溜溜的道路来。
  “很强啊。”易天行毫不知羞地赞叹着自己,“原来这道门的功夫练起来这么厉害。”
  其实又哪里是道门的法术厉害,而是他今天练的三台七星斗法与他有缘。他那鸟儿子本来就是道家神兽,学点儿道门法术,不是事半功倍如此简单,而是全然激发了他本来便深植于命轮里的那一颗道心。
  再说……
  上穷碧落下黄泉,前翻五千年历史,细查三大宅故书,相信也没有哪个道士在意想识海生朱雀时,会出现他这种情况。
  ——除了他,还有谁能真的把天上那只朱雀,那只真的朱雀!召到头顶上……振翅似飞未飞?!
  易天行在黑糊糊的操场上打了一套县城里常耍的太极拳。
  出拳无风,天上的云朵却似乎都在随着他的出拳而飘移着。
  “真的很强。”
  一套拳毕,易天行下意识地点点头,愣愣地站在操场枯黄冬草间。枯草此时早已被他出拳时带的念力震的粉碎。一只变得更胖了些的红鸟正在他的头顶轻轻飞翔,赤翅轻扇,地上的碎草便被席卷而起。
  夜空云朵渐散,淡银月光浸洒了下来,一人一雀傻立,漫天草屑乱舞。
  ………………………………
  “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希曼!”
  易天行挽起袖子,干劲十足地把沉睡中的小肖从床上拍醒,然后伸出手指头往他的腿上按去。
  睡意朦胧的小肖看着自家少爷一手指天,一手戳己,嘴里念着动画片里的台词,吓得不轻,身子却是更轻,如“乳燕投林”般从床上翻身而起,躲到了病房的角落里。
  易天行嘿嘿笑了两声,道:“别怕,乖,叔叔给你看病。”
  不是他疯了,而是这种浑身充满力量的感觉,真的很棒,很男人。
  但马上他又傻了眼。
  “你的腿怎么回事?怎么蹦下床的?”
  “医生说,断面的神经元不知道怎么接上了,虽然没全好,但是有感觉,能动。”小肖怯生生地应道。
  “最近病房里有什么异常没有?”易天行皱眉问了一句,他上次来医院查看小肖断腿时,心经一探,便知道宗思用的那把剑有古怪,肉眼看不到,但心眼能见:小肖断腿面上竟似被一层淡金色的粒子涂了一层,便是这一层隔阻,让神经元无法通畅。而他这些天在学校里面勤练道术,便是指望着能学会控制自己真元,来治上一治。
  毕竟治病救人不是养马养牛,要分外小心,所以他不敢大意,直到将三台七星斗法练的纯熟,才往省人民医院而来。
  枉他费了多少夜不眠不休,这小子居然好了!
  这小子居然不用自己治就好了!易天行有些愤愤不平地想着,不知道是不是在遗憾自己失去了一次成为杏林神手的机会。
  他仍然有些不相信,食指中指轻轻吐出淡金火苗,往自己的眼珠上缓缓揉着,然后一闭眼一睁眼,往已经目瞪口呆的小肖腿上看去,发现上次发现的那些阻塞已经被某种极高明的道力化为融雪,均匀地在小肖的腿内缓缓流淌。
  用神通看了半晌,他终于很高兴,不很爽地发现,这小子的断腿果然好了。想了会儿,他问道:“最近你感觉什么古怪没有?”
  小肖以前便知道这位少爷有些古里古怪的神通,所以看他用火烤眼珠变态技来自虐,也能马上从震骇中醒了过来,思琢良久,说道:“也没有什么古怪,只是最近这些天夜里都睡的很香,而且总是做梦,梦里有很多蚂蚁在我腿上爬。”
  “我知道怎么回事。”易天行叹口气,知道肯定是秦梓儿来过,那断腿上还残留着一丝极高明的道术气息。他挠着头想着:“看来那女子还是不大相信自己能这么快学会道术,不过这找她打架的事情……”
  他这辈子打架从来没有输过,虽然打的次数很少,唯独曾经输给过一个女扮男装的可恶丫头。所以他在把操场上所有的枯草都震成碎屑,明白自己佛轮道心大大的厉害后,心里隐隐有些打架的冲动。
  ——不料那女子做事漂亮,竟还了个大人情。
  虽然小肖的腿是吉祥天宗思伤的,但宗思已经被逐出山门了,嗯……这个人情,看来是还武当山那椿事儿?
  易天行想了想,旋即一丝微笑浮上唇角,忠恕之道,看来自己也要学学。
  “这次受伤苦了你,上次我和你说过的事情。”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破本子扔给小肖,“还不给我上床躺着去,难道还准备断一次?”
  小肖躲在病床上,翻起他扔过来的本子,发现上面是用圆珠笔抄的一些佛经模样的文字,不由皱起了眉头:“少爷,这些玩意我看不大懂。”
  “拜托,怎么说你也是大学生好不好?虽然是个自考的。”易天行笑咪咪地说着,“先把经文背熟了,过两天我来教你。”收徒弟的感觉不错,可以学老祖宗师傅对自己的嚣张劲儿。
  病房门咯吱一响,一个美妇人伸了个脑袋进来,骨碌碌的眼珠子在易天行身上扫了一眼,然后甜甜地笑了:“准备来看看小肖的伤,没想到少爷在这里。”
  来人是周小美,是那个在失火后的M塘外,光着一只脚破口大骂的女人。
  易天行没好气地苦笑了两声:“别找借口,找我居然找到这里来了,肯定有事情。”
  周小美微微一笑,从自己的女包里掏出砖头大哥大递给易天行:“少爷,袁哥正急着找你。”
  易天行按了几个号码,把砖头放到自己的耳朵边上:“袁叔,什么事儿?”
  “压力很大,压力相当大。”袁野在电话的那头开始作报告,易天行偷偷瞄着病房里的另外两人,看见周小美开始削苹果喂小肖吃,便走了出去,到露台上开始晒太阳。
  冬天里的太阳没有什么温度。
  “我说袁叔,您又不高考,能有什么压力?”易天行今天心情比较好,“说吧。”
  “上次您电话里说的事情,我实在做不了,而且省城江湖这么多人都看着的,实在是不合规矩。”
  易天行想了想,皱眉道:“你在哪里?”
  “公司楼上,就是上次那间会议室里。”
  “等我,我马上来。”
  …………………………………………
  流金岁月今天又没开门,因为易天行又在会议室里开始开会。会议双方只有两个人:他和袁野。
  “我已经答应了那边,彪子是一定要交的,该清理出来的证据我们也是要给的。”易天行在解释着。
  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袁野今天却有些执拗。他摇摇头,沉声道:“不合江湖规矩。”
  易天行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知道这些所谓的规矩在这些黑道人眼中还是有一定重量,但他其实骨子里是一个很执拗的人:“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江湖人,自然不用守什么江湖规矩。”
  “压力很大啊。”袁野又一次叹道。
  “泡温泉吗?哪来的压力。”易天行开始装糊涂。
  袁野道:“先不说公司内部愿不愿意把吃到手的黑货吐出去,单说把彪子交给警方这件事情,便足以让公司成为别的势力的针对目标,古家在省城道上这么多年,如果和政府有什么交易,那口碑都没了。”
  “拜托。”易天行苦着脸说:“咱们就是一混黑道的,还要什么口碑,真要口碑,如果你肯听我的把公司解散了,准保能感动上苍,赏咱们一万字天碑。”
  ……
  既然被古老太爷丢进江湖里历练,易天行便开始学着“独裁”,仗着观河公园乱战在省城立下的余威,他一手安排鹏飞工贸把东城的暗底生意全盘托给了省城公安局,而断了只手的城东彪哥,也于鱼塘旁小屋软禁静养一月后,被警察们接进局子里喝茶去了。
  这件事情给省城黑道带来的震撼绝对不亚于那一夜的一挑数十可怖厮杀。
  就算古老太爷在省城的时候,古家也没有这么嚣张过。这嚣张不在于跋扈,而在于胆壮气粗的BBWC。打从前清民国开始,省城这地方混江湖的人,也没有谁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和官府勾结。而易天行,算是开了个破天荒的先例。
  如今不再是人人自危,而是人人愤怒,因为易天行这次的行为已经触到了江湖的底线。
  江湖上有条老少皆知,妇孺亦晓的规矩:“头可以断,官府不能碰。”
  二五仔或许有,金手指或许有,但那毕竟都是暗底里的买卖,像他这样肆无忌惮地与政府眉来眼去,不是谁都受得了的。而江湖……永远都比人们想的深,一旦水浑了,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但易天行不在乎,笑咪咪地拒绝了袁野派出贴身保镖的建议,为了防止对方乱下杀手,伤了自家兄弟,他还专门让周小美以曼玉、青霞二合一的演技传出口风:
  鹏飞工贸上下皆因此事对“古三少爷”非常极其十分地不满,但“古三少爷”一意孤行,倒行逆施,置兄弟泣血痛诉于不顾,与公安XX一窝、XX一气,把彪子兄弟送入了牢房之中……
  另外一件事情就是:他担心还住在宿舍里会给同学们带来麻烦,所以在棕北小区里租了个房间,在风波平息前就暂时先住在这里,也算是在省城有了个家。
  他白天去学校上课,上课的时候给蕾蕾写信,一边给蕾蕾写信一边用坐禅三味经训练着自己肚子里的真火命轮,轮儿转啊转,便开始左青龙右白虎的使三台七星斗法培起道心。
  晚上,他就缩在棕北小区的房子里,一边看着周星驰的鹿鼎记,一边欢欣鼓舞地等待省城黑道的来袭。
  电视机里传来石班瑜那夸张的笑声。
  “哈哈哈哈,不是我~~喜欢打架……是有很多人喜欢被我打!”
  喜欢被妖怪易天行打的人始终没有出现,冬天的寒意渐渐笼罩着了整个省城,有几天夜里开始飘起雪花来。易天行一个人呆在屋子里的时间长了,不免有些郁闷,走到阳台上看着漫天飘落的雪花,便想起了初进归元寺时,天上那面寒意逼人的“缩小版天袈裟”,如今种在胖红鸟额上的冰雪衲,接着便想起来那个一脸慈悲的斌苦和尚,清冽逼人却似乎也有温暖一面的秦梓儿,自然也想起了自己那位有着彪悍人生的师傅大人,还有人生当中其他重要人物……
  他将朱雀唤了回来,伸出手指拂去美丽红羽上的雪粒,看着小家伙骨碌碌的眼睛叹息道:“一直没见你蕾蕾妈回信,我有些想她了。”
  易天行是个妖怪,并不容易觉着困,朱雀不是人,好象也不容易觉着困。这一人一雀便在这微凉的阳台上看了一夜的落盐,直到朝阳初升,才下楼去买豆浆油条、对着VCD光盘以喙梳羽。
  午后。
  棕北小区的正中间是一个水池,冬天的太阳照耀着,让水池泛着冷冷的光,偶而还有一两只金身褐背的冬泳鱼儿扰着水波。池旁是一些大块的红石头,池间是一些木板桥,桥上有很多孩童在嬉戏。
  易天行不知道省城里的那些人什么时候会动手,所以只是孤单地坐在远处的草坪上,看着这幅油画一般的景象,心情渐渐暖和起来。
  他的身后是棕北小区的幼儿园,这几天幼儿园二楼正在改建,一个不高的起吊架正竖在那里。
  他此时的心思全放在眼前的妙景妙意中,所以没有注意到起吊架正缓缓地转动起来,而起吊架的钢绳上正拴着一块沉甸甸厚实无比的钢板。其实即便他注意到了,可能也不会有什么想法。
  所以当他发现自己头顶有一大片阴影笼了过来时,只是以为天上的太阳被云遮住了,下意识地抬头望天。
  这才发现,阴影不是云遮了太阳,而是那块至少有十吨重的钢板不知怎么从起吊架上掉了下来,正呼啸着压向他的身体!
  幸亏草坪上没有别的人。
  看着头顶那块愈来愈近的巨大钢板,易天行眼睛一咪,整个人的身体紧绷了起来,从脚尖尾指到下颌的每一丝肌肉都在这一瞬间爆发出了非人的恐怕力量。
  便在肉眼不及分辩的一刹那,隐约可以看到钢板临头的易天行只来得及做了一个动作。
  他以指插地,倒立而起!
  钢板砸了下来!
  “轰!”棕北小区里传来了一声巨响。
  十吨重的钢板狠狠地砸在草坪上,激起了无数灰尘和被震溅开的新鲜泥土。
  所有的人都吓坏了,傻傻地看着这边,有几个在池塘边玩耍的小孩子记得先前这里坐着个大哥哥,心想这位大哥哥肯定被压成肉饼了,不由吓的哭了起来。
  
  第十章 秦俑的设计
  事故现场很快来了警车救护车,用起吊机将十吨重的钢板吊离,没有人担心钢板下压着的那人安全,这么重的钢板压着,自然是死了。
  “天啦,这是怎么回事!”围观的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呼。
  没有出现众人想像中的血肉模糊的人饼。
  被钢板震落草皮的泥地上,只看见了一双脚,一双向着天露出的白生生的脚,脚板上挂着被厚实钢板震碎的皮鞋底子。
  赶来救援的人们,呆住了,半晌后才醒过神,想到这位事故受害者有生还的可能,于是很艰苦的用锹挖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从棕北小区松软的草地中把易天行给挖了出来。
  大家无法想象这么重的钢板,怎么会凑巧将人像打钉子一样打进草地里,但眼见如此,却是不得不信如此不可思议之事实。
  从草地里挖出来的易天行虽然昏迷不醒,身上的衣衫破烂不堪,全身是新鲜湿润的泥土,但整个人却是完好无损,依然保持着一手向天的“超人”姿式。
  医生们强忍着无比的好奇将昏迷中仍然全身肌肉紧绷的易天行抬上了救护车,每抬一步,他的身上便落下许多泥土。
  ——就像抬着一个秦俑。
  救护车发着呜咽的声音向医院开去。
  ……
  “扎不进去!”一个小护士颤抖着声音。
  医生皱眉道:“不要慌,慢慢来,老这么慌张以后怎么出现场?”
  躺在担架上,满脸泥土的易天行终于演不下去了,睁开眼睛微微笑道:“不关这小姑娘的事,确实扎不进去。”
  车上顿时传来一阵惊慌的尖叫。
  易天行从鼻子里拔出氧气管子,拍拍身上的泥土,笑道:“麻烦停下车,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车内死一般的沉默,然后缓缓传来小护士惊恐的哭泣声。
  易天行没好气道:“我不是妖怪,只是命大,又有什么好怕的,难道以为自己见了鬼?”这说辞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医生的声音也开始抖了起来,他是看见易天行被埋在土里的惨状的:“这位……?”
  “学生。”易天行好意提醒他。
  “这位同学,您……您真的没事?……要不……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易天行苦笑着摇摇头,然后在众人惊疑目光的护送中下车远去,心想:“这下不用把内裤穿在外面,也藏不住了。”
  救护车关了喇叭,像逃一样地开走,易天行看着车屁股的尾烟,走进街旁的一条小巷子,转了几个弯,随便走到一座居民楼下,找了个小卖部,从裤兜里摸出一张十块钱的钞票,递给了老板。
  “一包翡翠,不慌找钱,我还要打几个电话。”
  他的身上破破烂烂,又满是泥土,真像是刚刚被人挖出来的文物。在店老板莫名所以的目光接过香烟,他掏了一枝,美美地嗅了两口,然后背转身去,手指头轻轻一搓便给点着了,才开始打电话。
  “袁叔,我在……”他回头问了声店老板:“核动力研究院后面那个巷子里,你过来,嗯,不要带什么人。”
  “喂,老太爷?嗯,我开始做事了,告诉你一声。”
  “喂,潘局长吗?嗯,对对,您猜对了,今天他们动手了。”
  “我是向您报备一下,估计我晚上会做点儿事情。”
  “不要闹大?放心,我保证绝对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不过您也知道,我总得做点事情。”
  “好好,理解万岁。”
  易天行把话筒放下,眼神里透出一丝清冷来。他把烟塞进嘴里,深深吸了一口,白色的烟卷像是被点燃了一般,从头至尾被一口燃尽,用指头掐熄了烟屁股,想了想,又打了个电话。
  “老和尚,是我……扯蛋!我会回来的,今天不小心被几个医生护士发现了自己的神通,这事情怎么遮掩下去?”
  “六处?那是什么地方?什么?六处就是浩然天?”易天行的嗓子像是被人捏住般尖叫起来。
  “浩然天专门负责处理这种事情?要我找他们帮我抹痕迹?你当我疯了?别逗我,快把秦梓儿的电话给我,我宁肯找这丫头,怎么说她也欠我人情。”
  ……
  “喂,秦姑娘啊,有件事情麻烦你一下。”
  挂下电话,易天行挠着脑袋想了想,该打点的地方都已经打点清楚,秦梓儿也答应帮自己处理那辆救护车的问题,想来上三天常年在俗世里生存,对于掩饰痕迹这种事情肯定是轻车熟路。
  “嗄吱。”小巷居民楼外传来很多声急促的刹车声,然后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拢了过来。
  忽然有人大叫道:“找到了!”
  看着满脸惊喜狂奔过来的众人,易天行对着袁野没好气地笑骂道:“叫你少带些人,你当郊游?那小子还喊那么大声音,生怕别人不知道。
  袁野看着他,嘴唇微动,半晌后才憋出一句话来:“听说……是一块大钢板……真以为你死了。”
  看着他真情流露,易天行胸中一暖,微笑道:“以后不要再这么担心,我这人命硬,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袁野见他身上狼狈,转声吩咐道:“快给少爷拿套衣服来!”
  这小巷里面又哪来的衣服?一众江湖人士面面相觑,终于有机灵的家伙想到了主意,开始“奋不顾身”地解皮带。
  易天行苦笑着,却也无法阻拦这些家伙拍马屁的举动。
  换了一身由三个小弟奉献的全套衣服,易天行拍拍自己头发里的土屑,还没忘记跑到目瞪口呆的店老板处讨了零钱,才随着袁野上了车。
  衣袖里还有泥巴,易天行屁股一动,便嗽嗽落在了公爵王轿车的真皮坐椅上。
  袁野掏出极品云给他点了一枝,满脸阴鹜道:“早和你说过,既然把彪子给了公安,那些老顽固肯定要动手,我们应该把握主动,你非要等着别人先出手。”
  “刀剑虽利,不伤无罪之人。”易天行面无表情地活动了一下微有些酸痛的右肩,方才钢板临体之时,他只有摆了一个跳水的姿式,知道这样才能更容易钻进泥里,而不用被钢板砸实,饶是如此,却依然是被震的有些发晕,虽没有后怕,却有些微微的怒气,“等着他们先动手,我好看清楚是谁做的,免得打错了人。”
  轿车沿着人民南路缓缓往北开着,后面跟着许多辆车子。
  易天行回头看了一眼,淡淡问道:“让他们都散了吧。上次我们商量好的,让你撒在外面的那些人有什么消息回来没有?”
  袁野从车窗伸出手去做了个手势,跟在后面的车子便缓缓散了:“没有,我们再等等。”
  “好。”
  公爵王停在了人民南路的最北端,省展览馆的对面。
  易天行隔着玻璃看着展览馆前那个伟人的雕像。伟人右臂抬过头顶,似在向谁轻轻招手,不由噗哧笑出声来。
  袁野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知道吗?”易天行乐道:“刚才我被埋进土里的时候,和主席他老人家这个姿式基本上是一样的。”
  主席招招手,天下大乱,小易招招手,省城小乱。
  袁野接了几个电话,向易天行汇报一下情况,今天一整日,省城江湖上几个出名的人物不约而同地出门旅游了,就像是知道古家少爷要出事一样。
  “起重机是中午一点出的事。”易天行思忖了一下,“一点以后走的人不管,一点钟之前走的人全部记下。”
  “为什么?”
  “想杀我的人,不可能傻到一点之后才走,一点之前走的人,肯定是知道这件事情,但不见得是他们做的。如果是我要杀一个人物,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之后仍然坐在家里喝茶。”他笑着说道,“起重机这玩意,控制台里有几十个按钮,好几个操作杆,不是随便一个混混就能玩的,肯定是专业人士,你查一下没有动的那几位有谁和建筑业有关?”
  电话又响了起来,袁野听完后转过身来:“我们留在棕北的小梁一直盯着那个起重机的人,现在那人躲进了京川宾馆。”
  “京川宾馆那边归谁?”
  “老邢。”
  “?”
  “也是个老江湖了,一直不服古老太爷。”
  “他家做建筑吗?”
  “做。”
  “他这时候在哪儿?”
  袁野微微笑了起来:“所有的江湖头目都离了省城,就他一个人还在家里喝茶。”
  易天行也笑了:“那他家住在哪里?我们去拜访一下。”
  “文武路四十三号。”
  “真是麻烦。”易天行一拍额头,叹道:“那地方背后就是文殊院,前面是公安局,老小子挺会安家的。”
  袁野一头雾水,心想离公安局近是得小心,但文殊院怕什么?他哪里知道自家这位少爷现在一听见什么庙什么院什么山的,便会头疼。
  “呆会儿我一个人去。”易天行想了想。
  袁野皱着眉头:“关二爷单刀赴会是英雄豪气,如今这世道谁再单刀赴会就是傻子了。”
  易天行听他说的不客气,知道这位大叔被今天的事情吓的厉害,心想反正也不能瞒太久,干脆说道:“十吨重情缘都压不死俺,你还怕啥?”
  出乎他的意料,袁野似乎并不吃惊,只是缓缓应道:“少爷来省城后,古家一直没什么动作,纵使有,也都是您一人便轻轻松松把事情办了。其实……您应该知道,在省城江湖里,咱古家一直是头一块牌子,能量是有的。”
  易天行想想,确实是这样,以古家自身的力量,如果要摆平那个老刑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但他还是笑着说:“我坚持一个人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易天行看着车子前方远处那个伟人像,静静说道:“从小看武侠小说,就有个奇怪的疑问,为什么那些当带头大哥的,总是要先让自己的小弟出去和别人拼,然后等自己的小弟被砍的差不多了,才会自己出手,施展绝世武功,立不世之威,我始终闹不明白,他要是一开始就下场动手,前面怎么会杀的血流成河?”
  袁野似乎被他的习惯动作感染,也开始挠头。
  易天行嘻嘻笑着接道:“后来才明白,原来那是小说,咱们这可是真刀真枪的日子。”
  ………………………
  关云长单刀赴会玩的那叫一个气势,易天行不好这调调,直接等到天黑了,才从汽车里走了出来。公爵王在他的示意下开走了,看着汽车和车上有些担心的袁野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易天行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哼着小调到了一幢居民楼下。
  楼下有应答门,他按着袁野给的门牌号按了几下。
  “请问是谁。”
  “麻烦和老邢说一声,有人找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自动应答门开了,易天行向着黑糊糊的楼道走进去,提前给人通知一声,好让对方准备一下,这才是作客之道。
  事情的过程一如想象中无趣。
  居民楼三楼一间大房间里骤然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竟有一盏茶的时间没有停下来过。
  这声音像爆竹,像接亲的时候踩汽球,像竹子被火烤裂开,像试音碟里面的玻璃破碎。
  当然,更像拳头打碎骨头的声音。
  正在远离此间的公爵王汽车里,司机有些小心翼翼地问着袁野:“大哥,就让少爷一个人进去?万一出了事,老太爷那边怎么交待?”
  司机看向袁野的眼神有些古怪,心里在猜忖着这位袁大哥是不是在借老邢这把刀除掉自己头上的少爷。
  袁野苦笑了一下,没有接话,心里想着:“摊了这么个少爷,公司在省城基本上就是摆投了。”
  “那我们应该做什么?”司机继续问道。
  袁野揉揉太阳穴:“把今天走的那些人全给我弄回来,等着少爷发落。然后……咱们洗洗睡吧。”
  在省城大佬邢某人的家中。
  这房间是复式结构,分上下两层,下层是一个极大的客厅,客厅里摆着一张淡黄桐色的实木餐桌,看着颇为贵气。
  桌上摆着很多盘菜,一道干煸牛肉丝,一道三鲜鱼肚,一道娃娃菜,一道双仁浮皮……
  易天行这时候就坐在这张淡黄桐色的餐桌旁,手里端着碗白饭,筷子在几盘菜之间来回穿梭着大块朵颐,只是身上穿的夹杂衣服看着有些碍眼。
  他在吃饭。
  而在他的四周,客厅的四角,到处横七竖八躺着人,这些人身上看着总像是哪处瘪了下去,有的哀嚎未停,有些已经不能动弹晕厥于地,不知是死是活,屋内四处鲜血四溢,染乌了羊毛地毯。
  这般惨烈的景象似乎没有影响到某人的食欲。易天行用筷尖划了一块鱼肚,搁在香香的白米饭上,大口大口地嚼着,一面含糊不清地向对面说道:“吃啊,以后你没什么机会吃这些好东西了。”
  他对面坐着一个五十左右的老头子,老头子半秃,穿着一件很舒服的皮衣,只是此时的脸色似乎不大舒服,惨白的脸上显出几分愤怒的铁青色,额角青筋毕露。
  这便是主谋暗杀易天行的老邢。
  老邢万料不到这位古家少爷竟直接杀上门来,并且如此轻易地将自己的保镖全数摆平。此时听着对方这句话,看来是不准备留活口了,不由眼角微跳。
  “想杀我?没这么容易!”
  话音一落,他却来不及动作,因为易天行把筷子一放,一拳便往餐桌上击去!
  这一拳却很神奇地没有震起桌上的饭菜,却像是击入豆腐一般直接击穿了厚实的实木桌面,冲到了老邢的面前!
  易天行收回拳头,看了一眼从老邢手中夺下的手枪,啧啧叹了两声,随手揣进了口袋。
  又盛了一碗汤,咕噜噜地喝了。
  “不好意思,今儿一天没吃饭,吃饱了再说。”
  老邢沉默着,忽然跳起身来用手指着易天行的鼻尖怒骂道:“你玩我?你玩我?你玩我?你玩我?”一连四句“你玩我!”,这位江湖大佬又紧张又害怕又绝望,此时终于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就玩你了,怎么嘀?”易天行看着有些癫狂的半秃老小子,唇角有了笑意。
  “你坏了江湖规矩,与官府勾结,你该死!”老邢也是贼精的人,眼见这位小主儿实力惊人,于是舍了暴力手段,开始言语攻击。
  易天行抹抹嘴:“老子是守法良民,送彪子进监狱是理所当然,省城不是香港,不然我还可以拿良好市民奖,有什么错?”
  老邢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丫就是省城最大的流氓,装甚咧?”
  “又北京话又陕西话的,你真是气糊涂了。”易天行轻轻把他的手指头扇开,老邢感觉指上一阵巨痛,不由叫了声。
  “我现在暂时还不是流氓。”易天行认真说道:“我这辈子伤过人也杀过人,但充其量也就是正当防卫或者正当防卫过当或者紧急避险,噢,这些法律名词你可能不大懂。”
  “通俗点儿说吧。那就是:人不犯我,我是不会主动犯人的。”易天行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你知不知道那块钢板砸下来的时候是在社区里面?那里有很多小孩子玩的,砸着我无所谓,砸着小朋友怎么办?就算砸不到小朋友,砸到花花草草也是不好的。”
  “不动刀动枪,反而用钢板,这谁教你的主意?”易天行冷冷问道。
  “你收拾了彪子后,他手下那个薛三到了我这儿,给我出了这么个主意。”
  “你老糊涂了?给人当枪使?”易天行有些鄙夷。
  老邢给自己点了枝烟,哆哆嗦嗦地拔了两口。
  “别多说了,江湖人,你给个痛快吧。”
  正在生死分际之刻,楼上冲下来了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一边哭着一边喊道:“别打我爸爸。”
  易天行有点意思地看了这男孩儿一眼,发现确实有点儿意思。
  男孩儿手上拿着把枪。
  易天行看见这小孩,便想到古老太爷那个最喜欢扛着霰弹枪往书房里冲的二儿子,心想这些大佬们的崽似乎都这么……真是家学渊源啊。
  老邢的脸变得煞白,刚才打穿实木桌的一拳让他知道这位古家少爷有些问题,枪并不见得能解决问题。
  易天行转过头笑道:“老邢,家伙收在家里也不藏好,这下出麻烦了不是?”接着转身将自己的右臂举起来,直直对着那个握着手枪发抖的男孩,食指伸在前面,拇指翘起——用自己的手指也比划了一个小手枪模样!
  他轻轻一扣中指,体内真火命轮缓缓一转,逼出粒极细小的火元以疾逾子弹的速度打了出去!
  屋内不知从哪里传出一声轻响。
  而那个男孩捂着右肩唤着疼,瘫软在了地上。
  老邢的冷汗刷地一声流了下来。
  “放心,他没事。”易天行看着老邢怜悯地说道:“本来不想废太多唇舌,但还是想告诉你。我今天之所以找这么个由头对付你,只是想着今后我不大可能永远是单身一人,所以我想给我在意的人营造一个相对安全些的环境。”
  老邢吐了口闷气,抬起头来,看着他的双眼狠声道:“说吧,到底要我怎么死?”
  “谁说要你死了?”易天行斜乜着眼看着他,“你死了你手下那些人谁管?来找我报仇怎么办?难道我一个个地接着杀?整个省城至少有几千个混道上的,难道你要我在这九十年代中的太平盛世里来玩一次屠城?”
  “那你刚才说我以后吃不成这些东西?”
  “嗯,你以后要学习吃素了。”
  “我答应别人事情不闹大,但我也要让自己安全,让朋友安全,所以我想了一个主意。”易天行笑咪咪说道。
  “什么主意?你如果敢把我交给公安,我宁肯当场死在你面前!”老邢色厉内茬。
  易天行笑的更甜了:“不会不会。我只是在想,如果把你弄去当和尚一定很好玩。”
  ……
  黑夜下的省城,易天行提着昏过去的老邢,像鬼魅一般在街旁的树木上滑行着。他虽然吃饭说话罗嗦了半天,但战斗其实结束的很快,老邢家对面的公安局和背后的文殊院都没有什么异动,这让他安心不少。
  捉住黑道对头往归元寺里塞,这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
  杀一个人简单,但要掌握整个局势很难。老邢若真的死了,江湖必然再起血波肉澜,他不喜欢天天去杀人,一是没有挑战性,二是不好玩。
  在夜色的掩护下,他像一只游魂般疾速前行着。
  忽然他发现了一个很诡异的景象。
  不知从何时起——一个人,一个年轻人,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衣服上方还夹着一个晾衣夹子的年轻人,正在他的身边一起飞奔着。
  看见对方发现了自己,那个年轻人在高速奔跑中,转过头来对着易天行笑了笑。
  “你不喜欢杀人?”年轻人的笑容很纯真,像个孩子。
  易天行摸摸自己的鼻子:“听一个姓荆的同学说过:一切生死皆不受于心,诚英雄之志也,可惜俺不是英雄,所以还没勘破这一关。”
  然后他在空旷的省城大街上停下脚步,面对这个不知名的年轻道术高手。

  第十一章 莲动也
  大街上空无一人,街灯早熄,倦云蔽月,阴阴惨惨里,只是远处繁华处的汽车低鸣声袅袅传了过来。
  “可还是死了人。”那年轻高手微笑着,肩头的晾衣夹子看着有些滑稽,“文武街四十三号死了四个人,都是你杀的。”
  易天行提着一个人,并不显得吃力,他想了想,也笑了:“死人不需要浓墨重彩来祭奠……我不需要解释什么。”
  “这样不好。”年轻高手又是启齿一笑,“我们修行人不能过多地搀杂到世事当中,何况是夺人性命。”
  易天行揉揉下巴,心想老这么笑着也挺累的:“我猜到你是什么人了,就是上三天里管闲事的那部门?”
  “是啊。”那人听他的说法,眼神一亮,有了些兴趣,“我是刚刚来省城上任的六处主任,新官上任,请多指教。”
  易天行苦了笑下:“三把火啊……看样子我运气果然不大好。”
  那名年轻道术高手略侧了侧头,似是在听些什么:“好象有个高手赶过来了,我们快些吧。”
  易天行把手中昏迷不醒的老邢像扔抹布一样随手扔在街旁大树下,也煞有其事学这人模样侧了侧头,道:“我……听不见,不过……我同意你的意见,快些吧,明天我还要考试。”
  那年轻高手微微一笑,一拱手,再一分开,中指掐着大拇中纹,便是道家金城诀,一股不能言表的气息渐渐散发开来:“我叫周逸文。”
  易天行低首垂眉,双手合于胸前,下六指交插而入,拇指轻纠,食指微微向天如剑立,结了个不动根本印,整个人峙而不动如山,轻声应道:“俺是易天行。”
  听见他自报姓名,叫周逸文的年轻道术高手眉角不为人察觉地轻轻抖了一下。
  远处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刹车声。
  周逸文肩头微动,那枚刺眼的木头夹子被他的气息震地离衣而飞,嗤的一声消失在夜色中。
  感觉到对面这道术高手气势逼人,易天行猛地抬起头来,如寒芒一样的眼光投了过去。
  两个人没有动手,开始……动手。
  街旁的大树在这一瞬间开始摇晃起来,就如同林梢枝头无由来了一阵疾风。
  站在街左侧的周逸文左右双手微分,一道若隐若现的细弦在双掌间渐渐显出形来。
  街风过堂,他双掌间细弦微振,这一振,满天的枯树叶也随之震动起来,缓缓向下飘落。
  片片树叶堕至半空中,却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着横着飞了起来,在极短的时间内加至极快的速度,化为无数道弧线向着不动如山的易天行割来。
  易天行微微咪眼,双掌也是渐分,舍了不动根本印,左掌微微向下,右掌翻开向天,一道淡红色的气息在双掌间来回反复,看着妖异无比。树叶将要袭体,他双掌微微一合,掌间的淡红气息倏地散了开去,飘飘洒洒地在自己的身体外形成了一道气墙。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枯黄的树叶一撞上这道气墙便化为粉碎,袅袅然地坠在街面上,在他的身前拢作一道黄粉碎叶做的线条。
  而离了这道气墙范围的树叶,却是带着尖啸的破空声向后割去,只听得“叮叮”数十声连绵不绝的脆响,街面后的人行道砖块被应该软绵无力的枯树叶击碎了很多块。
  易天行微微一笑,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知道对方的实力果然很强。
  街对面的周逸文见他举手投足间便破了自己的法术,微微皱眉:“你比传闻中要强些。”
  易天行拍拍双手,开始抬花花轿子:“你左手阴,右手阳,中间太极弦轻振,也是很厉害的。”
  周逸文从自己中山装的左边大口袋里摸了一把东西,随手撒在了街面上,那些东西与路面一触,传来一阵阵琵琶轻奏的美妙叮咚声。
  “你识道术?”他抬起头来,纯洁无比的笑容依然挂着,“告诉我,你先前用的是什么?”
  易天行将投向他撒在地上的事物的目光收了回来,缓缓举起自己洁白如玉的双手,缓缓应道:“你左阴右阳,我以左手常静之慈悲,右手常动之智慧相应,看来没有弄错。”
  “原来是断贪嗔痴疑慢的悲智双运。”周逸文面色慎重起来,“阁下果然高明。”
  话音甫落,他伸出右手在微微的夜风里轻轻划动着,然后倏地——右指一曲!
  先前被他撒落在地面上的一粒东西,似是受了召引,像个弹珠一样猛地弹了起来,挟着呼啸风声,便向易天行的面门击来!
  易天行一直咪着眼,便在这霎那间,天空的云朵散开道小口子,睽违已久的月光重临大地,让他清清楚楚看明白这疾射而来的是一粒黑子。
  一粒黑色哑光,带着夺命杀气的围棋子。
  他脚尖微微一转,这枚疾速射来的棋子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他正有些疑惑如此简单,便感觉身后有些问题,后脑隐隐有些汗渗了出来,似乎是不祥之兆。
  呜呜的破空声再次响起,本应是消失于黑夜之中的那枚黑色棋子不知为何竟在大街的上空画了一道极大的弧线,向着他的后脑射来!
  易天行眼角微跳,不知道自己的不坏肉身能不能挡住这枚不起眼的棋子,自然不肯行险,双掌一翻,结了一个外缚印,在空中凭空施展,强生生借着空气微不可察的一丝阻力,将自己的身子扭转起来。
  真言手印,威力果然巨大,双掌如击空中,却是把他的身子带的高速旋转,有如日后冰面上起舞的普鲁申科般潇洒。
  而在他计算中本应擦着自己高速旋转身体而过的那枚黑色棋子,在破空飞到他的身边时,运行轨迹却不易察觉地轻轻一扭,这一扭,便往左偏了几毫米。
  便是这几毫米,棋子便擦着他的耳垂而过!
  易天行感觉一阵生痛,皱眉伸手摸了一下,发现耳垂被这枚棋子打破了,正向外面渗着鲜红的血。
  好厉害的棋子,竟像子弹一样犀利!
  易天行将染着血的两根手指伸到眼前细细看着,忽然有些好玩地笑了:“呵呵,出血了,真是蛮稀奇的事情。”
  他这辈子也就是被两柄手枪打出来过一点点小血花,而像今天这样被一枚棋子打出血来,实在是想像不到的事情。自己的血,对于易天行来说,是最为陌生的存在。他小心翼翼地将食指放到唇边,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也是咸的。”他点点头,“和书上说的差不多。”
  周逸文以念力控制着那枚棋子,道心正纯,此时见着易天行舔着自己的血手指,不免有些恶心。
  其实易天行不是扮酷,也不是想吓人……纯粹,就是好奇罢了。
  夜风吹拂过长街,易天行的头发被微微吹乱:“还有一滴,你要不要尝尝?”他伸出染着一滴血的中指,极不雅地向周逸文竖立起来。
  然后中指一弹,那滴在夜色中根本看不清的血,便刷的一声破开夜空,向着周逸文的脸上飞去。
  “哼!”周逸文冷哼一声,伸出一只手掌横横挡在半空。
  那滴血不出意外地击在了他的手掌上,洁白的掌面衬的那滴血显出些火红色来。
  易天行笑了,一边开始挽袖子,一边说道:“咱们抓紧时间打。”
  袖子挽的很慢。
  便在这挽袖子的过程中,他余光看着街对面,看着那个笑容纯真如孩子的道术高手的面色变化,觉得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那滴血落在周逸文的掌面上后,他先是有些不屑一顾,接着却是眉尖一抖,似乎感到了一丝痛楚,然后嘴唇微张,似乎想要唤出声来,最后终于忍不住把手掌收回眼前细细察看,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掌面竟被那滴不起眼的鲜血活生生烧灼出了一个焦黑的小洞!
  直到此时,被火血生生烧烤的痛觉才全数传到他的大脑皮层中。
  一声低极的痛呼!
  而早在街对面冷眼看着的易天行,便在这一声痛呼中,脚尖一点人行道的坎子,整个人化作一道灰龙,向着周逸文扑了过去!
  什么真言手印?什么坐禅三味?什么心经自照?什么佛轮道心?
  统统滚蛋,咱小易最强的就是两椿事儿:速度、力量!
  半秒的时间,只够眨眼两次,而易天行就已经冲到了周逸文的身前,小腿肌肉一绷,整个人便跳到了他的身前两米高的空中,不如碗大的拳头已经像雨点一样朝着他的脸上撒了过去!
  就算周逸文道术再精湛也对付不了这等泼皮攻势。
  想施丁甲决?不等你大指压住中指的乾上,那拳头便打在了你脸上。想换变神决?小指还来不及从无名指背后穿过,那拳头又与你娇弱的嘴唇进行了亲密接触。
  他失了先机,便再也没有道术施展的时间,被易天行噼呖啪啦打了个痛快!
  好在在北京西山驻守的时候,周逸文面对的修练对手,是那个更蛮横、更不讲理、更狂野的浩然天大师兄。所以这阵痛彻心扉的打击,并不能让他乱了心神。他干脆舍了道术未用,在瞬间内……
  调身!
  调息!
  调心!
  挨了几拳后,他整个人便有如冬日街道上轻轻飘落的黄叶一般,深合道家松静自然之道,双掌柔柔护住要害,便在易天行如狂风暴雨般的拳头袭击中随风而动。
  便如狂滔巨浪里的那一叶扁舟!
  ……
  这一顿暴捶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易天行终于厌了打沙包的工作,脚尖点地轻轻一飘,又与周逸文拉开了距离。
  “这样都打不倒你,你可真耐打。”他赞叹的无比诚恳,实心实意,要知道他的拳头是比钢铁还要坚硬的存在。
  “哼哼……哎哟”周逸文缓缓垂下护住面目的双手,本待冷笑两声找回些被暴扁后的面子,不料一笑之后牵动了唇角伤口,又是一阵生痛,不由讥讽道“这年月,肌肉男不流行了。”
  易天行看着他鼻青脸肿的脑袋,忍住内心的快意,微笑道:“难道现在流行猪头夜行?”
  周逸文不用看,也知道自己被这小子揍成了什么模样,轻咳数声才发现自己受伤不轻,便不再多话,双手十指伸至面前微微颤抖着,双眼似闭未闭,喝道:“疾!”
  随着这一个疾字出口,他的脸色变得惨白,但只惨白得一瞬,迅即又化为红润的……猪头。
  而先前被撒在地上的棋子,受这疾字一召,却是如同有生命一般齐齐从地面上蹦了起来,发出嗤嗤尖利的破空之声,如同无数道雨丝向着易天行刮来。
  易天行可再不敢用自己的肉身去挡这些锋利至极的棋子。他合眼暗诵:“实相常乐。”体内那粒并不显眼的道心便在三台七星斗法的催动下缓缓涨开。
  以心经自观,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而在现实的时间范畴内,却是一息间的事情。道心渺渺然在真火命轮内四处飘荡着,而每与命轮一触,便会激出一段天火而出。
  易天行以心经自观,以三味坐禅相守,在利逾子弹的棋子临身前,还好整以暇地双手拇食二指相合,宛若捏了朵莲花。
  一双手,两朵莲花。
  卟地一声微响,他便在自己的身前放了两枚耀着金赤之光的天火幻成的莲花。接下来他双臂快速在身前摆动着,已经看不清动作,只看见一片虚妄的臂影,影灭之时,双臂已缓缓垂手于身体两侧。
  而他的身前四周,已经满满布了七七四十九朵天火金莲!
  朵朵莲动也。
  金莲宛若通灵,乌黑亮白的棋子纵使运行轨迹再是诡异,也穿不透这些朵朵飘浮于空中的金莲拦截。只听得无数声嗤嗤轻响,一道道轻烟在易天行身体四周缓缓升起,而那些夺命追魂的棋子也与天火凝成的棋子同归于烬……
  而这时,周逸文也飘到了易天行的面门之前,一掌,挟着劲风打了过来!这一掌运行的过程中,他极奇异的用拇指指甲一挑中指指甲,顿时掌面上耀出阵阵煞人气息!
  “道家开印诀?”
  易天行道术修行虽浅,但闲书看的太多,一眼便瞧出这掌厉害,闷哼一声,右掌摆了个揽雀尾,圆弧一划收拢身前残余的几朵天火真莲,紧紧握在拳中,也是端端直直一拳击了出去!
  拳掌相交,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顿了,即便只是一个弹指。
  下一刻,一声天雷般的巨响在二人身间响起,劲风四窜,街道两旁的零叶冬树齐齐向后一斜,像是被这威势骇地想要远离。
  易天行感觉对方掌间一道极古怪的异力袭来,胸口一阵极厉害的烦闷。
  此时他再也握不紧拳头,天火真莲也被全然击碎,从指缝里漏了出去,化为漫天火粒飘飘扬扬地在半空中飞舞。
  便是借着这漫天轻扬,遮人耳目的金色火粒遮掩,他小腿肌肉一缩,整个人身体像把弓箭一样从周逸文身边窜了过去,一手提起了仍然昏迷的老邢,一手向着街旁黑暗角落里召了召。
  “你给这猪头男解释下,我走先。”
  说完这句话,也不等周逸文再施道术拦截,便脚下生风,踩着脚丫子震起的灰尘,化为一道尘龙往着归元寺的方向狂奔而去。
  和这些修士打架真是太辛苦了,还是跑路简单——易天行抹去唇角的一丝血迹,袖角开始嗤嗤的燃了起来,随着他的狂奔,在夜色里化成了一道诡丽的红线。
  ……………………
  周逸文转向街旁的那个黑暗角落,轻声说:“原来赶过来的那个高手就是你。”
  秦梓儿从黑暗中缓缓走了出来,手上拿着方才不知道被周逸文震到何方去了的晾衣夹子。她走到周逸文身前,小心翼翼地将夹子夹到他的黑色中山装上,才应道:“他今天找我帮忙,才从医院回来,便感应到你们在这里。”
  “你给他帮忙?”周逸文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秦梓儿微微一笑,清丽的容颜更添秀色:“我和他又不是天生的敌人。”
  周逸文挠挠头:“在北京便能感受到这个少年郎的妖气,我们和他终究不是一路人,你今天不该拦我。”
  “他不是妖。”秦梓儿下意识地回答道:“既然真武殿残留的气息都认可了他,我自然也认可。”
  周逸文又摇摇头:“小师妹,我感觉你是不是暗中与他有什么协议?”
  秦梓儿知道自己这位师兄虽然心情纯良,却是极敏感纤细的人,微微笑道:“日后你自然知道。易天行的修为很强,更可怕的是他的进步实在太快,二师兄你纵然全力出手,也拦不下来他,何苦勉强?更何况你今天根本就不想伤他。”
  “谁说我不想伤他?”周逸文摸着自己青一块肿一块的脸,苦笑道。
  秦梓儿极认真地注视着他黑色中山装上的那个晾衣夹子:“他如果想伤你,刚才的拳头就不止让你痛了。而如果你真想伤他,一开始就不会把这件本命法宝震的远远的。”
  周逸文哑然,半晌后才讷讷应道:“确实不想伤他,只是有些好奇,也想看看这少年郎究竟厉害到什么程度,竟能在月前让你吃了这么多亏。”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皱眉道:“小师妹,前次归元寺之事,吉祥天逝了四位长老还有二十余弟子,师傅震怒令你回山,我这才临时急调到省城六处。今后关于易天行的事情,你不要插手。”
  “你们想对他做什么?”秦梓儿如水波的眸子微微一转。
  “佛宗清净无为了这么多年,忽然冒出了这样一个不按规矩出牌的俗家弟子。”周逸文顿了顿:“不知为何,师傅很看重这小子,而且听闻佛宗准备开法会让那小子做什么山门护法。这件事情的影响可大可小,所以门内正在上面活动,希望能把这件事情缓下来。”
  “缓下来?”秦梓儿的眉头皱了。
  “他应该是佛宗准备入世的象征,门内非常不安,政府方面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准备怎么做?”秦梓儿眉梢一挑。
  “能召安那是最好。”
  秦梓儿苦笑着摇摇头:“只怕他连佛宗的山门护法都不想做,又怎么可能像浩然天一样被世间繁缛事项牵绊?”
  “那这事情就有些麻烦了。”
  秦梓儿转身看着归元寺的方向:“那少年说过,他不怕打杀,最怕就是麻烦。”
  “果然是个有趣的人。”
  “而且是个很会装糊涂的人。”
  “那就是聪明人了……小师妹,如果先前我拦住他,我真不是他的对手?”
  秦梓儿想了想:“关键是他如果想走,你根本拦不下来。”
  周逸文哀叹道:“从小在道术上便不是你的对手,但长老们都说你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娃娃,也便罢了。但那小子听说只学了几个月的法门,怎么就会比我厉害?”
  “天才这种事情,总是有的……师兄,你怎么吐血了?”
  “嗯,被那个易天才刚才一拳震的。”
  “……”
  “不怕,等以后大师兄来了,让他帮我报仇。”
  “真是很有男子气概的回答亚。”秦梓儿一脸苦笑。

  第十二章 囚歌
  提着一个黑道大佬,易天行匆匆忙忙地在夜色中进了归元寺。
  看到迎上来的叶相僧,易天行一甩手将老邢扔了过去。叶相忙不迭地接着这百十斤的肉块,面上莫名惊诧。
  “呆会儿再细说。”易天行脱去被烧掉半片衣袖的上衣,露出里面那件淡灰色的羊毛衫,“主持在哪儿?你带着这人和我一起进去。”
  入了大雄宝殿,再往侧门一拐便进了后园。在后园口子处,就是斌苦大师清修的禅房。
  易天行脱了鞋子,往斌苦大师的蒲团上一躺,做了几个仰泳的姿式,安乐无比道:“还是这寺里的气息嗅着亲近。”稍一放松,脑子里马上想起来另一椿事儿,从地上翻身起来,拿起电话便打。
  “袁叔?有个叫薛三儿的人,你帮我查一下,我要他。对对,什么?跑出去那些有一部分已经回来了?还有些也在往回赶?要我明天去处理一下?好的好的,明天再说吧。”
  “说吧。”斌苦大师仍然是一脸慈祥,纵使易天行在禅房里的翻滚落下许多土屑,也没有变色。
  易天行指着被叶相僧像小鸡一样拎着的老邢:“这个人是省城一个江湖人物,今天他要杀我,我想了想,还是把他送到寺里来,天天与青灯古佛相伴,去去戾气也好。”
  叶相僧看了自己手中昏迷不醒的家伙一眼,苦笑道:“难道你要把归元寺当作省城黑道大作战的战场?”
  “哪儿能啊?”易天行咪咪笑着,眼神却有些让人琢磨不透,“我想了一下,这样比较妥当,后园不是世俗人能进来的地方,把他关在这里比较安全,再说……佛渡世人,我这也算是本份。”
  斌苦大师看了他两眼,叹了口气:“罢罢,这烫手的馍馍,我们接着吧。”
  “谢谢大师。”易天行诚心诚意地合什致谢。
  “私自囚禁人,这事情终究说不过去。”叶相僧微皱着眉头,插了句话。
  “不是囚禁!”易天行斩钉截铁应道,唇角还挂着笑意:“他是自愿入寺为弟子,这一点大家一定要记清楚。”
  叶相僧摇了摇头。
  “知道你在烦恼什么。”易天行笑了:“别担心太多,这些成日打打杀杀的人,心里不知有多少阴暗处,你稍施一点儿神通给他看看,他自然会吓得皈依我佛。”
  宗教嘛,不就是威逼利诱四个字咩?何况这种“囚僧”,威逼便好了。
  ……
  走出禅房,叶相僧自去安排可怜老邢今后的住处,而斌苦大师领着易天行穿过侧堂,来到寺后的翠薇泉旁。泉水清冽,在月夜下泛着淡淡的光,让人睹之惘然。
  “入世只是一端,护法当正心宁意,不要陷入太深。”斌苦用广袖拂去泉旁石上落叶,请易天行坐下。
  易天行想了想,说道:“我明白这一点,所以一直很小心地掌握着这个度,只是未免有些畏首畏尾,如今行走起来有些困难,还要请主持解惑。”
  斌苦大师轻轻拈动着腕间那串檀香念珠,柔声道:“世人皆苦,护法有怜悯心,这便是好的。”
  “我怜世人,奈何世人并不怜我。”易天行微笑道:“先前在大街上与浩然天的周逸文交了次手,看样子他们还是没有移开注视着我的眼光。”
  斌苦大师微笑道:“无妨,我也正要与你讲这事情。先前说过开法会道场,定下您护法身份之事,如今也多了分变数,据传言北京那方有些不同的意见,可能要暂缓些时日,你也知道,如今这天下,对于宗教之事向来重视。”
  易天行吐了口浊气:“这我并不在意,嘿嘿,若是不当,也无所谓。”
  斌苦大师正色道:“这是哪里来的赌气话?”
  易天行见他认真起来,呵呵笑着挠了挠头,转而问道:“先前还看见秦梓儿了……就是吉祥天里那位小公子。我始终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他的眼神中渐渐被疑虑笼罩:“她前月擅自进入本寺后园,结果害得门内死伤惨重,但我今日观她,竟是道心凝定一如从前,莫非这些人真的不在乎生死二字?”
  斌苦大师略思忖了会儿:“修道之人,首要便是勘破红尘,视己如虚空,生关死劫,或许真的不是太放在他们心上。”
  易天行抓住他的话,咪眼问道:“那大和尚您呢?”
  “呵呵,了生脱死,那已是大境界了。”斌苦大师洒然一笑,僧衣在夜风中轻轻摆动,“佛宗讲究个渡化,人皆有命数,和尚们不会替人续命,却也不会像那些道兄一样挟剑而出,强改人命。”
  易天行微微一笑:“省城江湖上都是些小事,我不放在心上,您自然更不会放在心上。只是浩然天那边,我还真挺烦的。”
  斌苦大师眉梢一耸,银白长眉宛若剑锋般在夜空里飘浮了起来:“居士乃我佛宗山门护法,六处不过是政府的一个隐秘部门,与他们较量,关键处便在于正大光明四字。”
  “明白了。”易天行一合什,“那周逸文是初任省城六处主任,今夜不可能这般巧撞上我,看来公安局的那位潘局长也是有很多心思的。”
  “官员,在乎的便是平衡二字。”斌苦大师说道:“护法这些天来做的不错,省城暗底里的平衡并未被你打破,今日肯替你收那满身冤怨气息的恶人入庙,也是想着只有这法子才能收尾。”
  “多谢。”易天行沉稳道:“稳定压倒一切,这是我的一点自私想法,免得太麻烦。不瞒大和尚,先前在那可怜人的家里,我心绪有些不宁,竟似觉着有些陶醉于操控人生死的能力。权力,或者说力量,真的像心魔一般,容易让人心旌摇晃,不能自己。”
  “区区心魔罢了。”斌苦大师又道:“其实护法无须太过执念于手段,万物皆虚幻,如朝露,如花影,因果自种,怨不得人的。”
  易天行微笑不语。
  “这一个多月,护法去了何处?”
  “回了趟高阳。”
  “事情弄明白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
  “屁都没弄懂,我暂时也不想了。”
  斌苦颌首道:“无思自然无烦恼。”
  易天行讥笑道:“别和我说这种唬弄人的佛偈。”
  “某人有个大来头的亲戚,说是想大年初一来上香。”他从石头边拣起片碎叶轻轻揉着,随便说了句。
  “来吧,佛渡一切有缘人。”斌苦大师微微笑着,德高望重这四个字儿顿时显了出来:“正巧宝通禅院那边要翻修,正缺香火钱,我忝为省城佛宗领袖,也该出出力了。”
  易天行低声一笑,知道这老和尚是给自己面子,也懒怠再谢,反正日后总有自己出力的日子。
  正这般想着,便听见斌苦大师淡淡说道:“虽然道场暂时开不了,但护法你的身份已经定了。”
  “就这么随随便便定了?”易天行又开始挠头。
  斌苦大师微微笑道:“如今这年月,电话传真总是有的,大家佛宗一脉,签个字又不是难事。”见易天行满脸委屈,知道这少年心中所想,又接着笑道:“护法不必烦恼马上便要作苦力,弘扬佛法并不急在一时,要我佛慈悲广济天下……明年或者后年,陕西法门寺的师兄们将要送佛指舍利往香港供奉,护法尊贵身份,到时自然是要随行的。”
  易天行明白,佛宗终于准备开始在天下这一大片舞台上显示能量,而标志,似乎便是佛指舍利的出巡。
  沉默许久后,他抬起头来,黑黑的瞳子里似有流光:“不知为何,我也感觉这一趟香港之行,会出什么事情。”顿了顿又道:“好在还有一年的时间,且让我快活一年再说。”
  “一年之内,护法便把那些世俗事了了。”斌苦大师正颜道:“如果那个度不好掌握,护法莫若持金杵横扫,扫出片光明来。”
  “我虽未出家。但居士亦有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易天行咪咪笑着:“大和尚这是在撺唆着俺破戒亚。”
  斌苦大师没好气道:“若真要你守这五戒,我怕你会立马跑了。”
  “然。”易天行一竖大拇指,“大师得道高人,果然能知道小子怎么想的。”
  斌苦大师自然不会去理会他的油嘴滑舌,合什敬道:“护法天生一颗佛心,日后自有皈依时。”
  易天行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也不说话,只是斜乜着眼毫不客气狠狠地盯着他的光头。
  斌苦大师知道触着了这小子最忌讳的地方,呵呵一笑,起身便往前殿走了。易天行见他走的干脆,估摸着今天的思想工作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便巴巴地跟了上去,笑道:“这么晚了,和尚庙里有宵夜吃没有?”
  “自己做去。”看来斌苦这老和尚也是个挺有趣的人,“话说回来,护法啊,这接下来的一年你准备咋过?”
  “别叫我护法成不?听着总那么别扭,总感觉自己像是庚子年间被摆在香台上的白莲童子。至于咋过的问题,嗯,我想好了……”易天行认真地回答道:“还是按以前那么过吧,得过的高兴。”
  “喜怒哀乐皆是苦处,何况你总是习惯性地掩盖自己的情绪,装的乐呵呵的又是何必?”
  “你又不是知心大姐,我自有分寸。”一向装糊涂的易天行被这老和尚说出了自己的心事,不由一酸。
  “噢,那你去吧。”走到后园的门口,斌苦转身往自己的禅房里行去。
  易天行明白他的意思,苦笑了一下——掸掸自己身上的灰土,松下肩膀,在脸上堆起天真无邪可人憨厚的笑容,屁颠屁颠地往后园里跑,一路跑着一路还抹抹自己眼角,扮出十分伤感模样,对着湖对面那座不起眼茅舍高声唤道:
  “师傅!俺想死你啦!”
  ……………………………
  易天行才没有想那个猴子,倒不是没半分感情……而是实在不敢想啊,也不知如何去想——他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自己的这位师傅,毕竟这位大神通的师傅是被某位大婶关在此间,自己做弟子的如果不想法子接他老人家出去颐养天年,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可是自己这点儿微末道行,难道还想和那位不知名的大婶硬抗?
  所以这一个月来他一直找着诸般借口,不来归元寺。
  但既然今天来了,这崇师之情便得表现的充沛些,相思之情表现的黯然销魂些,不然依老祖宗师傅传说中那暴劣脾气……啧啧!
  奈何易天行向央视相声演员学来的嘴上功夫似乎没有起什么作用,被肉眼看不见的伏魔金刚圈牢牢护持住的茅舍始终一片安静。
  ……
  “小气鬼!”易天行腹诽着,脸上却保持着最卑微的笑容,“师傅,徒儿来看你来了。”
  茅舍里安静依旧。
  易天行跪在青石地板上看着天上的明月渐渐移向天际,不知道跪了多久,茅舍里还是没有声音,看来师傅真的生气咯。
  不知道跪了多久,他虽然不觉得累,却是有些倦了,在地上伸了个懒腰,往茅舍里遥遥望了一眼,便起身离去。
  离开,却没有出寺,他只是满脸不爽地回到了斌苦大师的禅房里,沿途有些修晚课的和尚见着他纷纷行礼。进了禅房,他又毫不客气地拿起电话便打。
  “护法……不,居士,这么晚了给谁电话?出什么事了?”斌苦老和尚从被子里探出个头来,看着有些好玩。
  看来再德高望重的人,在他衣衫不整窝在被褥里时,也高不起来重不下去了。
  “没事儿,我刚才不是和你说我准备这一年里好好过日子吗?那就从今天开始咯。”他向斌苦说了句,便开始按电话号码。
  “喂,是我啊,我知道很晚了,我要些东西,这时候在和尚庙里呆着,无聊的狠咧,什么?薛三儿跑了?跑就跑了,明儿你再抓就是……对对对,记一下,给我整点儿好吃的,再弄瓶酒来……对,二胡……别理,俺今儿准备开演唱会哩。”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被寺门外汽车声吵醒的阖寺僧众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口。
  易天行嘿嘿笑着出了寺门,仗着自己的牛劲,从汽车上搬了一大箱子东西下来,轻松无比地往后园走去。睡眼腥松的叶相僧赶紧拦住问道:“这是什么?”
  易天行凑到他耳边嘿嘿奸笑道:“有兔肉还有白酒,要不要跟兄弟我一起去喝点儿?”
  叶相僧唬了一跳,连连摆手:“佛门清净地,你……”话还没说完就被易天行堵了回去:“你又着相了不是?要不要我和你再像上次辩论袈裟颜色一样再来开场法会?”
  “别,我可没那精神。”叶相僧可不想和这少年厮缠,赶紧明哲保身地回屋。
  其余的僧众见师兄回了屋,各自面面相觑数眼,终究是没有人忍心看着易天行在古刹里嚼肉咽酒,又知道这位身份尊贵得罪不起,只好全都视而不见地回屋睡觉。
  回到后园的湖心亭子中,易天行把箱子里的物事一一拿了出来,放在了石桌上。
  袁野服侍人的功夫还挺不错,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备的如此丰盛。易天行流着口水,看着石桌上的红焖手撕兔、鸡汤螃蟹、干草毛豆……全是地道的下酒菜啊。
  当此美食,怎能无酒?
  举杯邀明月,亭下一闲人。
  易天行撕了块兔肉送入唇中,轻轻咀嚼着,让那肉丝里渗着的红油缓缓沁了出来,从舌根到上颚全数浸满了辣香,才缓缓吞下,然后端起手中的小酒杯,手腕一翻一口饮尽。
  “好酒!”
  又挟了几颗毛豆下酒,只觉得豆粒青青之意十足,虽然闹不明白这大冬天的怎么有毛豆,但味道足以盖过疑问了。他微咪着眼,似乎陶醉于美食之中,手指却是下意识地轻轻敲着桌面,显然在考虑什么事情。
  “额的亲娘咧,我都这么诱惑了,师傅居然还能忍得住不说话?”
  ……
  酒喝光了,豆子嚼光了,兔肉撕光了,螃蟹啃光了,这古刹后园静湖茅舍,便只剩下月光了。
  可老祖宗师傅还是不肯说话。
  易天行叹了口气,将满是油污的双手在自己身上胡乱揩拭了下,正准备黯然离开,却听见寺内某种传来一阵极低的哭泣声。
  循着声音寻了去,才发现在后园的一处禅房里,咱们昔日的黑道大佬,今时的可怜囚僧——老邢正在抹着中年人无辜的眼泪。
  易天行轻轻在窗上敲了敲,面无表情地说道:“活着总比死了好,寺庙里的生活,也许对你有好处。”
  老邢有些惘然地抬头,然后看见了他,嘴唇一张,欲待说话,又听着易天行下一句话。
  “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也有自己的不舍得。我明白你在想什么,就当是给你儿子积德吧,想来这辈子你坏事做的也不少,以后念念经,也是有好处的。”
  说完这句话,将剩下的吃食送入房内,他有些索然地回到湖心亭中。
  易天行转身看着茅屋那方,忽然心头一动,从纸箱子里拿了把二胡出来,沿着湖上的行廊走了过去。
  在茅屋前方十米左右的地方,他轻轻伸出手掌,“嗡”的一声轻响,淡青色的金刚伏魔圈一现即隐,将他的手掌震开。
  他咪着眼往天上望去,计算着这道金刚伏魔圈的范围。
  然后脚尖一点,脚下那块青石板寸寸碎裂,而他的人也被反震之力震的往夜空中飞去,将将要下堕之时,他四脚舒缓的一放,便像只树袋熊般牢牢地抱住了金刚伏魔圈最顶端的那个点。
  他抱的很轻柔,很小心,所以没有被震开,反而是被淡青色的伏魔圈托住了。
  在满天月色中,他小心翼翼、笨手笨脚地坐了起来。
  金刚伏魔圈肉眼不可见,此时的易天行就像是平空浮在了夜空当中,看着十分诡异。
  如此大费周折地坐到那个地方,不是他想明白了怎样救老祖宗出来,只是因为他很久以前就想过,总有一天,他要坐在这个金刚伏魔圈的上面拉次二胡!
  坐在这上面就像坐在虚空之中,飘飘然,渺渺然,那真像仙人拉二胡——那是不同凡响!
  易天行有些颤巍巍地坐稳当了,再看这脚下,发现竟是通通透透的空气,由这角度看着夜色中的寺庙,庙外的冬树枯丫,别有一番感觉。
  而这种坐在空中的错觉,更让他有些凌凌然欲乘风而去的快感,不由傻傻笑出声来。
  许是老邢先前的悲容,让他也是心有戚戚,所以二胡一响,便是那首曲子。
  “人生于世上有几个知己
  多少友谊能长存
  今日别离共你双双两握手
  友谊常在你我心里
  今天且要暂别
  他朝也定能聚首
  纵使不能会面
  始终也是朋友
  说有万里山隔阻两地遥
  不需见面心中也知晓
  友谊改不了”
  监狱风云里周润发拉的那首曲子被他拉的格外悲怆,肥妈那古怪的唱腔被他唱的更加古怪,但那激越中的淡淡哀愁无奈却是不遗一分地全数渗了出来。
  绿岛小夜曲被老卢把周蓝苹的原曲改的沧桑劲儿十足,易天行一边拉着二胡,一边止不住心酸不已,看月看林看寺看不穿,蕾蕾还不写信来。
  这首歌很应景:寺中老邢是被易天行囚着,易天行是被世俗事囚着,而他的老祖宗师傅又是被谁囚着?
  少年郎有些发泄意味的歌声在安静的后园里四处回响。
  一座归元寺,三个苦囚犯。

  第十三章 漫长的一日(上)
  这世间平凡又普通的路太多,可叹有人想走却偏偏走不过。
  …………………………………………
  伏魔金刚圈当没有外力入侵的时候,总是显得那样的温柔。易天行坐在这圈子高高的顶端,感受着臀下软绵绵的弹力,纵使看着自己身下是一片空气,却总感觉自己像是坐在一个超大号的汽球上一样。
  归元寺的僧人们终于被呜咽着的胡琴声,被嘶吼着的烂歌声震醒过来,纷纷挤到后园的门外,看着“易护法”一个人坐在夜空之中发着疯癫,一轮大的耀眼的月儿衬在他身后的夜色背景中,显得那样的不协调。
  丑陋但可爱的ET坐在自行车前筐里飞越月亮那叫构图之美,平常却烦人的小易坐在淡青色圈顶背靠月色那叫“相映成丑”。
  终于有人受不了了。
  “你这蠢货!给俺滚下去!”
  茅舍里暴出一声极不耐烦的怒喝,金刚伏魔圈都被这一声喝震的抖了起来,易天行臀尖和那道淡青色的力量面稍一离开,便失了平衡,哇呀呀叫唤着,便沿着无形的圆弧滑了下来。
  砰的一声,摔了个狗啃泥。
  摔的狼狈,易天行爬起身来却是笑嘻嘻的。以他如今的身手,要摔的这么狼狈可真不容易,不过为了让茅舍里那位师傅大人能够稍平怒气,这般作戏也是必要的手段。
  见师傅大人开了金口,便知道老人家的小性子也使得差不多了,易天行将二胡扔给第二次被人吵醒的可怜的叶相僧,嘻嘻笑着自去寻了间禅房歇息。
  过不多时,一道朱红色的火影也钻进了这间禅房。
  “别老往我胸口钻!”让僧人们愤怒了一整夜的小易也开始愤怒了。
  ……
  第二日一清早,归元寺便有客来访。
  易天行正急着赶回学校考试,却发现今天的大雄宝殿里比往常要热闹许多。有热闹,自然就要去看看热闹。
  不料这一看,却险些看出麻烦来。
  周逸文还是穿着昨天夜里那身黑色中山装,肩头还是别着那枚晾衣夹子,只是脸色有些发白,看样子内伤还没有痊愈。
  易天行本欲偷窥便走,没料到却是这个六处的主任,一个激零便转身欲走,不料却被德高望重的斌苦主持拉了回来。
  “易护法,请这边。”
  周逸文看见他微微一笑,却是没有说些什么,就像昨夜长街上金莲对黑棋的那场道术激斗未曾发生过一般。
  “斌苦大师,晚辈奉令前来省城六处上任,今后还要请大师多多照看。”
  “周道兄何必客气,如今世事太平,正是浩然天护持有方。”
  “哪里哪里,大师客气了。”周逸文一边应着,一边却看着被斌苦大师恭恭敬敬请到首位坐着的易天行,他今日来归元寺一方面想修补前些日子佛道两派之间发生的一些冲突缝隙,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到省城六处就职,自然要和省城这些山门打好交道——哪料得纯属礼节性的拜访,便碰见了昨天那个把自己砸成“猪头”的可恶少年来。
  本来就不打算对易天行不利,纵使这时想出气,看着斌苦大师对这少年都如此恭敬,不免也要犹豫一二。
  易天行却是微微笑了起来,心知肚明斌苦和尚之所以把自己摆在香案上,一是要借此向浩然天,也就是六处表明易天行在佛宗的地位,让对方不好胡乱动手,另一方面就是昨夜与易天行说过的,“正大光明”四字。
  不是要找俺们麻烦吗?成,现在我人就在你面前,是拳头说话,还是用说话当拳头,你自个儿慢慢挑便是。
  周逸文看了他两眼,露出那丝宛若千古不变的童真笑容道:“易兄,我们又见面了。”
  易天行看见他的乖巧笑容便觉着有些嗝应,打了个寒颤,苦笑道:“有话您说。”
  周逸文盘桓少许,忽然想了个由头,装作诧异问道:“易兄可知道有位姓邢的老人如今在何处?”
  “就在归元寺里。”易天行像小学生一样快速而又准确地回答。
  周逸文万万想不到这少年竟然承认的如此光明磊落,或者说恬不知耻,一时愣在当地,半晌后方讷讷道:“私自囚禁公民,这是违法的事情。”
  易天行一直注意着他的面部表情,此时终于相信这厮比秦梓儿要好对付多了,呵呵一笑道:“哪儿能啊?老邢昨夜忽然顿悟,便想来寺中礼佛,不料一睹佛像尊严,便心生安乐,将通大道,就不肯走了,唉……”他扼腕叹道:“昨夜我劝了他许久,不料他竟愿将余生常伴青灯古佛之侧,像这样的虔诚信徒,如今可不多见了。”
  这般弊脚且荒诞的借口,自然无人可信。
  周逸文皱眉道:“我能见见他吗?”
  斌苦大师微笑着,白眉轻飘着,一心无碍地看着易天行怎么应付代表着政府的力量。
  “不能。”易天行脸上露出无辜神情,“修行首重修心,我佛虽然慈悲,奈何邢居士竟是为了六根清净,不肯见客,先前刷牙的时候我还想招呼他一道同去茅厕,谁知他见着我了便破口大骂,说了阻了他的修行。”
  很牛二的借口,偏生还没有什么办法戳破。
  “荒谬!”周逸文开始积蓄怒气。
  “哪里?”易天行问的还十分认真。
  “你昨夜连伤四命,这又怎么说?”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易天行一脸正气,“若有证据,我和你法庭上见。如果没有,只是你想找我麻烦,那咱们寻个清净点儿的地方单挑好了。”
  比牛二还无赖的,就是一个会放火会打架很厉害的金刚牛二。
  不等周逸文从恼怒无奈的情绪中摆脱出来,他眉梢一挑,笑咪咪地说道:“我还有事儿,先去忙了,周主任你在寺里多玩会儿,这儿罗汉像挺多的,慢慢数。”
  说完这话,他一拍尊臀,便哼着小曲出了山门,拦上计程车扬长而去。
  …………………………………
  冬天里的校园,充斥着锅炉房的味道。
  易天行走在省城大学西区的道路上,忍不住苦笑了起来:“这是什么事儿?又要开始作学生了。”身份的转换,确实让他有些头疼,本来按道理讲,他早就应该舍了校园里的这一段生活,奈何每个人都是有自己梦想的,而易天行的梦想,最初便是想过正常人的生活。
  只是如今看来,这个看似简单的梦想也渐渐要变成一种奢望。
  进了旧六舍破破烂烂的烂楼,入了睽违已久的二四七号宿舍,并不意外地发现宿舍里一个人也没有,应该都是去了考场。他从书桌上取出一本崭新的《美学原理》,便下了楼。
  从宿舍到考场还有约摸一公里的路程,就在这段路上,他买了两个馒头啃着,一边用手指头翻着书页。到了考场楼下,馒头啃完了,他这本书也看完了,书里的内容也背完了。
  他有些自得地想道:“前些日子老和半仙们打架,差点儿忘了自己可是个记忆方面的天才。”
  进了考场,和多日未见的同学们哈啦了好一阵子,终于等到了考场铃声响起的那一刻。
  “钉呤呤……”铃儿响了,易天行也傻眼了。
  试卷的左上方赫然写着几个铅印的大字。
  “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
  他直愣愣地看着这几个字,半天后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弄错了考试的科目。
  能在一段路上背完一本书的家伙,却偏偏忘了考试的科目!
  他朝着自己的脑袋就来了一拳头:“傻了吧你?昨儿把别人打成猪头爽吧?今儿你自己就成猪头了。”
  猪头易这辈子都没作过弊,在严重缺乏经验的背景下,他只好看着考卷上诸如“艾青笔下大堰河形象的性格特征和基本内涵”之类的题目手足无措,眼泪汪汪。
  大堰河他能背,“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如果是哄80前的大女生,那他可以张嘴就来,可问题是中文系像这种性格特征和基本内涵酸酸的问题,都是……有标准答案的。
  他不是精神系魔术师,所以不知道标准答案是什么。
  于是只好求助于大学生备考常用武器:作弊。
  向前看是一胖男生的蓬蓬乱发,向左看是一个正冥思苦想的游戏狂人,向右看,是一个正咬着笔尖发愁的可怜女生,向后看……
  “咳咳,那谁谁谁,不要四处张望!”监考老师发话了。
  易天行苦着脸坐直了身体,下意识地目光一扫,然后发现了一个比较熟悉的身影,那是他班上的团支书,优秀学生钟同学,女性。
  钟同学的座位离他有七个桌子远,如果是一般人,没人能看到她考卷上的蝇头小字。
  但易天行能,他是妖怪,他有一双天火燎后更加神妙的双眼,隔着重重七张书桌还能看见那张试卷上娟秀小字写着:
  “……大堰河的一生,是为奴隶的一生,她的苦难是中国劳动妇女命运的化身。诗的抒情线索也表述了……”
  于是乎,从《大堰河》保姆开始,《再别康桥》,抬首望《星空》,终于《沉沦》……钟同学做完一题,易同学便抄一题,便这样考试的时间渐渐到了尾声,而他始终保持不变的姿式终于成功引起了监考试老师的注意。
  “你在看哪里?”老师冷冷问着。
  易天行一耸肩:“只要不是看别人卷子就好了。”
  老师将信将疑地走到他身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那片视野中确实没有什么“人眼”可以望清楚的试卷,只好咳了两声,低头问道:“那你干嘛老盯着那边看?”
  “我在看美女。”易天行一咧嘴,露出白白牙齿笑着大声回答道。
  全班同学齐齐转头看着他,哄地笑起堂来,只有那个被他盯着看了一个小时的团支书钟异性同学没有回身……脸蛋儿上却是渐渐红了。
  …………………
  省城某个角落里。
  灶鼠喜欢结伴而食,躲在阴暗里的小人也有互相取暖的需要。
  薛三儿恭恭敬敬地给宗思端了杯茶:“宗道爷,老邢失手了,幸亏您算计到了这点,让我躲了起来。听说鹏飞工贸今天正在省城到处找我。”
  “让他们慢慢找吧。”宗思其实长的并不阴险,只是个子比较小,加上说话总是冷冷的,给人的观感却是不佳。
  “以后我们该怎么办?”薛三儿问道。
  “你要报仇,而我也需要完成我自己的使命。”宗思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狂热的气息,“为了道门,易天行非死不可。”
  “可是那小子是妖怪,我们寻常人怎么杀得死他?而道爷的门派似乎也不想找他麻烦。”
  宗思阴鹜一笑:“麻烦这种事情,不是谁给谁找,而是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请道爷明示。”
  “他将东城彪子送进了监狱,便给了省城这些三教九流之辈出手的借口,如果再将老邢杀了,便是结了血仇。江湖恩怨难了,纵使天生神通,也只有越来越多的杀人。”宗思的眼睛渐渐红了起来,显得非常兴奋,“待杀的没有修为的俗人多了,先不说天谴,那些以人间天使自居的浩然天又怎么可能放过他?我们就等着这些黑道人物去给老邢报仇吧。”
  薛三儿愣了一愣,这才发现这位道爷心肠竟是如此歹毒。
  不过他也是歹毒的人,嘿嘿笑着凑趣儿:“到时那个姓易的小痞子可就完了。”
  “你先出去。”
  将讷讷的薛三儿赶出门外,宗思缓缓站起身来,走到房间一面墙前。墙上挂着幅三清画像,像前有一香炉。
  他燃了枝香,恭恭敬敬地插入炉中。
  烟雾渐起,竟缓缓地在空中宛若实质般凝结起来,最后成了一幅苍老的面容!
  “弟子宗思见过长老。”
  那张苍老的面容一睁双眼,眼神竟是深不可测。
  “那少年还是未死?”
  “正是,钢板也砸不死他,不过听说省城黑道那些人准备在今天再次动手。”
  “佛宗传经者,哪是这般容易死的。如今门中多人别有心思,再不将道谕放在眼中,不然若齐集三天之力,怎会应付不了一个尚未觉醒的少年?”苍老面容的声音飘飘渺渺地屋内响起。
  宗思眼神有些期盼:“吉祥天已经将弟子开革出门,不知长老……”
  “尽力做事便好,不需要期望的事情,便不要开口。”
  “是。”
  “希望这次那少年能够大开杀戒,若能引来雷劫便是最好。”
  “那少年将心性隐藏的很深,不知这次他能不能控制住情绪,而且……”宗思欲言又止,“我总觉着小公子对这少年有回护之心,长老记得要提醒门主才是。”
  一阵沉默后,苍老面容没有回应他的这句话。
  “佛宗将起,上天隐隐有兆,今次若再不得手,下一次机会又是几年后的事情。”
  宗思伏在地上,心里却有些疑惑,不明此言何解。
  “你修为太低,记住不要像上次一样直接出手。你下昆仑之后,心性有些躁狂了。”
  “弟子知错。”宗思似乎感受到这烟雾凝成的苍老面容的威严,大汗涔涔。
  “薛三此人不要留了,以那少年在省城的能量,找到他是迟早的事情。”
  “是。”
  ……………………………
  易天行其实很喜欢学校里的生活,这一点在很多年以后他还经常向蕾蕾感叹,如果不是出了些事情,他可能会从学士硕士博士博士后博士后后……这样一路读下去。
  校园的生活比较轻松,对于他而言又不存在校园暴力的困扰,所以留下的只是美好的感觉。
  而为了在佛指舍利往香港供奉前这一两年里保持如此美好的感觉,他考试完后只有暂时忍住去看同宿舍男生双抠的强烈愿望,往校门外走去,处理昨夜遗留下来的诸多问题。
  正门外便是省城的二环路,此时正是中午,路上车来车往,繁华不堪。易天行在斑马线上走着,准备到街对面去拦一辆的士。
  嘀嘀喇叭声响了起来,他停了脚步,让过面前一辆飞驰而过的吉普车。
  然后便感觉身后有一阵风吹过。
  “啊!”路旁隐隐传来一个女孩惶急的呼喊。
  “碰”的一声巨响,就在省城二环路上,易天行被一辆横冲过来的东风平头柴油货车撞的飞了起来,就像是一只断了线的纸莺,在冬日的街道上空画着凄惨的线条,然后重重地摔落在地上,竟是将水泥地面都砸的有些变形了。
  他又一次飞了起来。
  感受着空气如刀般冲击着自己的脸,感受着自己的后脑深深撞进货车钢板的奇异感受,他知道自己又飞了,他妈的,又被撞飞了!
  他的身体被撞飞在空中只是很短的时间,却足够他想起很多回忆:“长安小货车换成了东风平头柴,真是一次比一次动物凶猛啊。”
  在县城的时候,他和邹蕾蕾骑着自行车离开棚户区的时候,便曾经被薛三儿的手下用车撞过。
  无来由的回忆充斥着被撞的浑噩不知的易天行大脑。
  他的身子在空中翻腾,眼光所触之处都以一种扭曲的形象呈现出来,不知怎的,他竟觉着在街边看见一个很熟悉的女孩儿身影,那身淡青色的运动服,那个蓝色的双肩书包……
  开货车的杀手肯定没有估计到他撞上的目标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东风平头柴将易天行撞飞后,自己的前挡风玻璃也被反震之力震的粉碎,钢板更是被生生击出一个模糊人的形状。
  不知道撞坏了什么回路,货车吱吱呀呀地滑行出了几十米也停了下来。
  杀手司机跳下了汽车,双腿有些发软,看着那个被撞飞了的学生居然没有死,还在水泥地上动弹,不由傻了眼,忘了自己的首要任务应该是逃跑。
  趴在地上的易天行摇了摇脑袋,拍掉自己头发里夹杂着的玻璃屑,很满意地发现自己的身躯没有出现变形。
  然后皱眉,觉得自己的头有些晕沉,不然刚才怎么可能出现幻觉?
  举首之后却是愕然,原来先前所见并不是幻觉——只见街旁一个穿着淡青色运动服的女孩正拼命捂着嘴看着自己,眼泪汪汪,一脸伤心欲绝的绝望神情。
  邹蕾蕾第一次来到省城,便看见自己的那位被一辆东风平头柴油车撞的在半空中飞舞。

  第十四章 漫长的一日(中)
  在旁观人群惊讶的目光里,易天行从满地玻璃屑中爬起来。他眼睛直直地盯着街边上那个穿着淡青色运动服的女孩,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句什么。
  虽万千人,眼中只有你。
  蕾蕾见到他“死而复生”,不由将捂住自己嘴的手掌垂了下来,脸上迅即闪过喜悦震惊的神情,却神经坚毅地没有上前——因为她看到了易天行的嘴唇动了一下——那种天生完美的默契让她虽然心中有大疑惑,却没有做出多余的动作,而是依言闭上了眼睛。
  邹蕾蕾同学,果然不愧是我们伟大光荣正确的蕾蕾妖妈。
  易天行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催动体内的真火命轮缓缓运行起来,坐禅三味经一运,一道充沛之极的天火被他逼至右手食指第二指节,将这段天火压缩成极小的颗粒。
  他举手向天。
  食指上的那粒天火骤然间大放光明,耀得省城二环路这个街头一片白炽,犹如一个小太阳出现在了这里!
  看热闹的民众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人指光爆弹耀地啊哟之声连连,齐齐捂住眼睛背转了身去。
  便是趁着这极短的时间,易天行右手轻轻一转,闷哼一声,道心一催,一拳凌空向身后击去。
  在他身后十几米处呆呆站着的杀手,胸口像是被看不见的拳头击中,生生向内里凹陷下去,震出一蓬血花!
  不知过了多久,街上看热闹的民众们终于适应了那道强光对眼瞳的刺激,揉着眼睛重又将视线投入场内,却发现车祸事故现场躺着一名死尸,而先前那个从地上爬起来的少年已经不见了。
  没有人注意到,街旁有一个女孩子也同时消失。
  “刚才是车祸?”
  “刚才我眼花了一下?”
  “倒地下的就是被车撞伤的人?”
  “货车司机呢?是逃跑了?”
  “交通肇事逃逸,真是亏德性啊。”
  ……
  看热闹的国人当面对着解释不明白的事情时,总是会习惯地按照惯常的经验给自己找一个可以接受的理由。
  人人都在疑惑先前的强光,却没有人勇于将自己的疑惑先说出来,因为这不能解释,解释不通,如果说出来了,可能会被人耻笑你犯病。
  于是省城多了一起普通的交通肇事逃逸恶性案件,多了许多茶余饭后的谈资,多了许多独处时挠首不解的市民,却是没有人再去寻找那个少年了。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光猪皇帝游行队伍旁的小孩子一样有勇气。
  离那个路口不远处的庄孝街上,一辆出租汽车正在向着省城的东北方向行驶。
  “刚才我以为你死了。”蕾蕾看了一眼易天行,伸手帮他把被碎玻璃划破的衣裳勉强整理了下,尽量让自己的口气淡然些。
  易天行微微笑着,看着女孩微红的双眼,知道这妮子就是这种性情,纵使关心的要死,这面上也不肯显出半分来。他自感动甜蜜,也不及多说闲话,自自然然地伸出双手,将她搂在了怀里。
  香玉满怀,但香玉不干。
  “别动手动脚的!”蕾蕾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推离自己的身体,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正偷笑开车的司机,脸上红成了三月里的桃花,淡淡粉粉,让人直想轻咬一口。
  “只动了手,哪动脚?”易天行鼻端嗅着自己最爱的香气,人都有些飘飘然,哪里还顾得这多,死皮赖脸地缠了上去,双手绕过妮子的腰,紧紧抱着,抱着。
  邹蕾蕾叹了口气:“拿你没办法。”
  ……
  半晌后,她悄悄地将自己的双手也抱住了他。
  “刚才我以为你死了。”她又重复了一遍,脑袋斜斜靠在易天行的肩上,眼泪刷的一声流了下来。
  易天行闭着眼,嘴唇张了张,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嗅着自己心爱女子的体息,脸颊下意识地在蕾蕾的青丝旁摩擦着。
  “不死不死,乖,别哭,只要你不发话,我永远不死。”
  他赌咒似地重复说着,眼睛看着车外飞掠而过的冬树淡阳,美好风光。
  ……………………………………………
  汽车到了归元寺门口,易天行抱着蕾蕾下了车,蕾蕾在他的怀里睡的很香,像个小孩子一样,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抱着他的脖颈,死死不肯放手。
  一脚踹开了禅房的木门,将蕾蕾放在了榻上,小心翼翼地盖上被子掖好被角,易天行才舒了一口气,对着身边一脸沉思的斌苦大师说道:“这是我老婆,今天这一天她的安全我交给你。”
  话说的很淡,份量很重。
  斌苦大师略一思忖,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小姑娘怎么了?”
  “看见我被车子撞飞,以为我死了,伤心过度,后来又见我活了过来,惊喜过度,心神太过激荡,又倔犟地忍了许久,精神损耗有些大,歇些时候应该就没有事情。”易天行满脸疼惜地看着蕾蕾露在被子外面的苍白脸庞。
  “可怜的孩子。”斌苦大师双掌合什。
  出了归元寺,蹲在寺门口的石阶上,易天行点了枝香烟,深深地拔了一口,烟雾向着青天缓缓爬升。一辆汽车以极快的速度开了过来,他咪着眼睛,用手指掐熄了剩下的半截香烟,放在手掌里。
  公爵王轿车嘎吱一声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上了车,接过袁野递过来的衣服换上,易天行将手掌里的半截烟头放进衣服口袋:“一天时间,一天的时间把这些事情了结了。”
  袁野看了他一眼,从公爵王车里的小冰柜中摸了把手枪出来,插进了皮带里:“这么急?”
  “嗯。”易天行拿起一张纸单子看着,“以前只有我一个人,我可以慢慢玩,现在我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位来我身边了。我是男人,我得让她过安全无忧的生活。”
  “早就说过你行事过于仁慈,这样会有后患。”相处数月,袁野了解了他的脾气,说话也不再似他初到省城时那般客气恭谨。
  “杀人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
  “但一个不杀,何以立威?”
  易天行没有接他的话,反问道:“这单子上写的地址是对的?”
  “没问题,绝对是这三个人。”
  “这些人应该没这么大的魄力。”易天行不置可否,“有人在后面。三个头目我负责处理,你必须把薛三儿给我挖出来,我总觉得这事情背后有些问题。”
  他咪起了眼睛:“似乎最近总有人在挑动着我的情绪,盼着我杀人……但我这人挺倔的,想我杀人?我偏要多想想。”
  “知道了。”袁野吩咐司机停了车,下了车,早有另一辆汽车接着他远去。
  易天行捏着手中的纸条下了车,看着对面那条街道,那条街上是新修的小区,还比较清静,他今天要抓回去的三个人,第一个就住在这里面。
  五分钟之后,他提着一个满脸怒容却说不出话的秃顶老头回来了。
  公爵王的司机以前一直跟着古老太爷,对于省城道上的人物很熟悉,一眼便认出来这位少爷手中小鸡似的人物,就是省城黑道上响当当的人物,林家的大老。
  但他很聪明地没有将脸上的震惊表现出来。
  易天行把那秃顶老头往车子里一塞,又看了一眼纸条,说了第二个地址。
  公爵王汽车去了三个地方,省城道上合计谋杀易天行的三个主事人,都成了这汽车的“座下客”。
  汽车开回了归元寺,寺里就又多了三个囚僧。
  ………………………………
  “他今天并不愤怒,但显得有些急迫。”
  周逸文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张藤椅上,看着窗台边上那位美丽的少女。
  “六处一直有人盯着他吧?难道没有阻拦他?”秦梓儿靠在窗台边上,一双如白玉般的赤足轻轻在地毯上踩着。
  “他动作太快了。”周逸文苦笑道:“他下午两点半出了归元寺,一个小时不到,便捉了三个流氓头子回了寺,真不知道这少年郎如此肆无忌惮是为什么,如果他把事情闹大了,六处不得不动手。”
  “这是狮子在巡游自己的领地。”秦梓儿微微一笑,旋即眉头微蹙:“总觉着有些地方不是很对劲。宗思滥杀凡人,却忽然没了踪迹。
  “你操这些心干嘛?”周逸文今天换了身夹克,唯一没换的是他肩头那枚不起眼的晾衣夹。他拍拍藤椅旁的行李箱,“马上你就要回山了,还不知道师傅会怎么惩罚你,何必操心那小子。”
  秦梓儿细长的睫毛微微眨了下:“总感觉背后有什么事情在发生。”
  “你先前与那少年不是也战过数场?如果真有人在算计他,不是正合你意?”周逸文看似无心地说着,实际上却是试探。
  “不用试我。”秦梓儿淡淡道:“实话讲给你听,我与易天行虽未明言,但确实有个协议,所以我不会看着别人算计他,至少在他答应帮我做的事情没做成之前。”
  “难道……你想对付长老们?”周逸文难掩面上震惊。
  “为什么不能?”秦梓儿笑了,清丽的脸上闪耀着自信的光采,“长老们逼着我父亲送命,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
  周逸文苦笑着摇摇头,心想现在修行门中的年轻人,像自己的小师妹还有那个蛮不讲理的易天行,真是自信到了极点。
  房门这时候被推开了。
  竹应叟握着那柄青莹的竹杖缓缓走了进来,周逸文也起身点头致礼。
  “小公子,昨日感应到的动静已经查明。”
  秦梓儿霍然回首。
  “是清静天的联络方式,门下叛徒宗思此时便在那小屋里。”
  竹应叟面无表情,像是在诉说着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周逸文眉尖皱了起来:“难道长老们准备入世?”
  秦梓儿伸手将自己的长发拢到肩后,冷冷道:“还不至于,但既然长老们不顾门规准备入世,必须让他们吃痛一下,至少也延缓一下他们下山的时间。”
  “怎么做?”
  “让他们痛一下,让他们知道这世间的修行者并不像他们想像的那样弱,让他们重新评估下山后的结果。”
  “想抢我们浩然天的生意?”周逸文的眉梢也飞扬了起来,“我也有些手痒了,只是总不好当面和辈份高的可怕的长老们做对……”
  “我们还有一个很强的少年啊。”秦梓儿说完这句话,神思有些惘然。
  …………………………
  老邢住的禅房里又多了三个人,刚好可以凑一桌麻将。
  这四个人放在社会上,任谁都是跺一跺脚,街头狂震的人物,此时看向门口站着的易天行,眼神虽各有差异,相同的却只有一点。
  恐惧!
  他们被薛三儿挑唆着来对付这少年,自然会想到古家的反扑,于是藏的很深,身边保镖很多。
  结果没想到被别人像在菜场拎小鸡儿一样,轻轻松松地就拎出来了。
  实力上的差距,让众人很害怕。
  “诸位都是老江湖,我不明白你们怎么会蠢到受人挑拔。”易天行丢完这句话,便离了禅房。
  “老林你也来啦?”先来一夜的老邢似乎有些享受半个主人的乐趣,招呼新来的三人坐下。
  “杀猪邢你这废柴居然也在这儿?昨天道上都在传你被古家三少杀了。”黑道大老们面上青一阵红一阵。
  老邢叹道:“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猪头,原来你们也和我差不多,是不是上了薛三儿那臭跛子的当?”
  众人哀叹声渐起:“贪了,自己太贪了,以为老太爷在高阳养老,应该轮到我们风光才是。”
  其实众人自己也有些迷惑于这件事情发生的突然,但首重面子的江湖人物宁肯将这种冲动归结于自己的恶念,而不肯稍加怀疑是不是被人影响——嗯,江湖恶人,恶是美德。
  因为心中都有疑惑,所以不想再深谈这件事情。大佬们左右无事,开始交流起了业务。
  “老邢,你用的什么?”
  “十吨重的钢板,你知道我家做建筑的。”老邢摸摸自己半秃的脑袋。
  “杀猪邢果然霸道!”全秃的老林赞叹道:“我们只想着用大货车撞,你的吨数级果然比我们强。”
  “嘲笑老子胖?”老邢愤怒了。
  “别吵了!咱们以后难道就住在这里?”另一人眼中煞劲儿渐起。
  老邢冷笑一声,他昨夜还不是曾经试着逃跑,哪里知道这归元寺的后园竟似有鬼,怎么走也走不出去,那些和尚们看着老实,说不定是传说中的那种人物。
  “你还想动手?忘了你是怎么进来的?”他耻笑道。
  忽然想到古家三少爷那种厉害,众人惊惧之色又起,面面相觑半晌后终于有人问道:“古三那身手……真不像人。”
  “不错。”被易天行收买来当临时演员的叶相僧一身白衣飘飘,佛性十足地行进屋内,双掌合什悲天悯人道:“古师弟法号易行,天字辈,本不是人,乃是佛子转世。”
  他的双掌渐渐散出光毫,将这禅房耀的温润一片。
  见此神通,四位可怜的黑道大老目瞪口呆,对于易天行胡诌的身份哪敢不信?这才明白自己惹上了不是一个层次的存在,那种后悔堪比府北河水,长年不绝。
  “大师。”全秃的老林颤拌着声音问道:“弟子们知错,那今后难道……难道我们就得永远住在这里?”
  龙套叶相僧微微一笑,又扮了式倩僧幽魂,双脚微微离地,随着一阵清风缓缓飘出禅房之外。
  吓得脸色惨白的四位大佬听见还在房间里飘浮的一句话。
  “一应随缘吧。”
  ………………………
  易天行在斌苦大师的禅房外瞄了一眼,看见蕾蕾这丫头正睡的香,微微一笑,安心无比。
  走出归元寺外,鹏飞工贸负责联络的人送上来了一个不是很好的消息。
  “薛三儿没有找到。”
  他看着归元寺门口那大大的竖匾,半晌无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天下午,省城江湖一片混乱,古家的人开始进村扫荡,而同时失去了四位大佬的势力们显然无力应付,转眼间,以鲜血和烈火为代价,省城江湖的地图重新画了一遍,相信从这一个普通的冬日开始,省城再也没有什么势力可是威胁到某人的幸福。
  但他依然开心不起来,薛三儿只是个小混混,虽然有狠气,却没有相应的能力和智慧。
  能够让省城几位大佬同时失了理性,冲动地对自己动手,易天行不相信这仅仅是贪念带来的恶障,而应该是有一位高手,一位真正的高手在背后控制着,这让他略有些不安。
  他回头望望归元寺里,极不雅地竖了竖中指。
  “靠,送一根妖毛给我都不干,你这师傅也恁小气!”
  左方忽然有了真气流动的征兆,他霍然转身,看见自己身旁一颗树上的树皮渐渐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淡了下去,渐渐光滑了起来。
  他不知道这是竹应叟最擅长的传讯之法,于是很戒备地走近。
  渐渐光滑的树皮上青色淡浓相杂,混成了十几个娟秀的小字。
  “文殊院,薛三,宗思,可能有神棍,小心。”
  看完这些文字,易天行会心微笑,将手掌覆在树干上,片刻后那块树皮变黑,再也看不清字迹。
  ……………………………
  “什么是神棍?”竹应叟恭敬地问道,他以前常扮算命的人,这一问便显得有些意思。
  “他自然明白。”秦梓儿眼瞳流光,这是她和易天行在宝通禅园佛塔上说过的话,易天行说过,清静天的长老和神棍差不多。
  “宗思这叛徒似乎一直与长老们有联系,小公子最好不要掺杂其间。”
  “我自有道理。”
  “帮我拖住楼下的周师兄,不要让他影响易天行的行动。”秦梓儿缓缓坐下,捏着紫薇诀,一股淡淡的气息笼罩全身。
  真兰弱柳弦双发,整栋小楼外的冬风渐渐疾了起来。
  秦梓儿面前平空生出一株兰草一截柳枝,渐渐合二为一,融出一柄耀着寒光的小剑来,剑上气息燎烧,显非凡物。
  “生命中重要的事物,是值得我们去守护的。”
  她有些黯然地想着,漂亮的食指微微一颤,那柄光华隐现的小剑嗤的一声破窗而出,往省城文殊院方向的高高云天飞去。

  第十五章 漫长的一日(续)
  文殊院外。
  文殊院里自然供奉的是文殊菩萨。传闻中这位菩萨大有来头,号称是无量诸佛母,一切菩萨师。其形如童子,身上染着光妙的紫金色,左手持一朵青莲花,花上有金刚般若经至宝,象征无上智慧,右手执金刚宝剑,能斩群魔,断一切烦恼,而座下常骑狮子出入。
  这一天里都像狮子一样疯狂看护自己领地的易天行看着山门,默默运转着坐禅三味经,忽然问道:“上有文殊宝光,下有金山高蔓。这文殊院是和镇江金山寺齐名的大庙,怎么上三天的人能躲在里面?”
  他没有带手下,只是带着白衣飘飘的叶相僧。既然宗思躲在文殊院里,那么免不了要和庙里的和尚打交道,带着面相俊美的叶相僧,好比带着一位公关,自然会方便许多。
  叶相僧一合什道:“文殊院金山寺,是旅游地,却不是修行处,名气自然是大的。”
  这意思明白,旅游胜地,却不见得是佛法胜地,庙里的和尚不见得有识人的神通。
  “叶相师兄说话太过锋利,不似清净之人,大家都是佛门弟子,何必?”易天行打趣着,也是想舒缓一下大战前紧张的情绪。
  “此院是临济宗,本寺乃曹洞宗。”叶相僧淡淡道。
  “原来如此。”易天行微笑道:“文殊菩萨有斩烦恼之利剑有无上智慧之青莲,没料到门下弟子没学会。”
  最早被少年捉回归元寺当囚僧的老邢,家住在文武巷四十三号,背后便是这文殊院,如今几厢对照,他就明白了为什么老邢是第一个出手的。想到对方可以在不知不觉间影响一个人的情绪判断,他的神色显得凝重起来,缓缓向山门里行去。
  此时已是傍晚,倦鸟归林,游人归家,残日归山。
  门口的小沙弥拦了二位。
  叶相僧上前说了几句,二人便被放了进去。入山门不远处便是三大士殿,易天行行过观音大士殿时,下意识侧头望去,只见殿角微翘,殿内竖着十几根大石,看着庄严莫名,不由心头一动。
  与文殊院的主持打过照面后,二人便随意在寺内行走着,易天行缓缓运起心经,正将神识缓缓向外探去,便听着身旁的白衣叶相僧轻声合什道:“在说法堂里。”
  他略一惊愕,心想叶相僧怎地比自己发现的还快?旋即想到叶相僧长年礼佛,一颗不动明心比自己要坚定许多,对心经的运用自然也要纯熟些。
  在说法堂外,易天行也感应到了里面的力量。
  那股有些感受不清,浑浊不明,似乎同时夹杂着许多种颜色的力量。
  易天行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入目处便是一具死尸。
  “薛三儿?”
  薛三儿死的很惨,肢体被斩的七零八落,头颅滚在石阶下,身子成了不忍目睹的肉块。
  鲜血染红了说法堂里的青石板,血肉模糊的肢体和法度森严的建筑形成一种很怪异的对比。
  有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矮小,脸上有一道火燎痕迹的修士手握利剑,有些怪异地看着推门而入的这二人。
  “宗思?”易天行缓缓抬起头来,唇角带着微笑,却像问一具尸体一样问着面前这人。
  叶相僧微闭双目,合什轻声默祷往生极乐咒。
  “不可能这么快。”宗思握着那把剑,有些神思恍惚,忽然间面色一变,不知为何瞳子里耀着妖异的光芒,“来便来吧,记着不要点里面那柱香。”
  香字出口,他忽然住了嘴,满脸的惘然,似乎先前那话不是自己说的。
  “记得不要点里面那柱香!”
  这一句话便在说法堂的小小庭院里飘浮着,缭绕不绝,竟有些想绕梁玩三天的意思。
  易天行微微皱眉,不知道这个人在玩什么把戏,却忽然感觉胸中一阵烦闷,随着那句话,一个“记”字入耳,自己的心脏便猛跳一下,一共十个字,心脏便猛跳了十下,直到“香”字渐渐散开,一切才重复平常。他深吸一口气,问道:
  “想杀薛三儿灭口?老邢那些人都是被你指使薛三儿去唆使的?”
  宗思此时额头上满是黄豆般的汗粒,似乎想到了某些极可怕的事情,忽然抬起头来阴恻说道:“对,这些事情都是我做的,没想到我卖命到最后,还是被人卖了。”
  他轻提手中仙剑,冷冷地望着易天行。
  易天行淡漠地看着他,嘴唇忽然翘了下:“事情都是你整出来的,给我个我不知道的理由,说不定我会放过你。”
  叶相僧微微皱眉,看了他一眼。
  宗思不敢放松,右手紧紧地握着仙剑,指节苍白着,半晌后才缓缓应道:“最开始的时候,只是看不惯你,加上……我很不喜欢小公子说起你时的神情,所以我要在小池塘边杀你。至于后来这些,一方面是我要报仇,我因为你,因为你这个拣破烂儿出身的臭小子,被赶出了山门!”
  易天行打断他:“少扯蛋,现在你的命在我手上,给我拣紧要的说。”
  宗思脸上神情变幻莫测,终于开口道:“清静天的长老要你死。”
  “为什么?”
  “不知道。”
  “原来这样啊。”易天行叹了口气,右手空无一物地伸向前方,直直对着宗思,拇指和食指连成环,手掌像是握着一件什么东西。
  宗思眼角一跳,捏了个防御的法诀,破口大骂道:“你不是说放过我?”
  易天行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你给我的理由都是我知道的——没得好处,凭什么要放过你?”
  叶相僧颂佛不已,暗赞护法手段卑鄙了得,眼角看着他虚握着空气的右手,不禁好奇这是什么手印?
  易天行和手持利剑的宗思身间的空气中忽然散发出一丝焦糊的味道。便在这说法堂青石板与殿宇之间的空气中,一片枯叶飘落三人之间,却不知为何嗤嗤响着燃了起来。
  宗思额头的汗不知为何全然干了。
  易天行目光微垂,两脚随意站着,右手掌虚握为空圆中通。
  空气中焦糊的味道越来越浓,两个人身间的空气竟缓缓流动起来,就像是烈日下被灼烤着的柏油路面。
  “绽!”
  易天行轻轻说了一个字,无数微弱的朱红之光渐渐在空气中显现了出来,缓缓凝成一把天火之刀,而刀柄恰恰塞在他一直虚握着的手掌中——原来只是空手握刀,却不是手印。
  耀着妖异红光的天火刀在空气中无由凝结,而宽约半米的夸张刀面却是横贯过了宗思的小腹,刀身弧线由粗砺渐趋细腻,一直在宗思的身后才拢成个极秀气的刀尖。
  绽且现之!这把天火刀不是易天行体内火元所化,而是以无上心经在体外凝成,易天行得秦梓儿之助,如今体内三台七星斗法纯熟,道心与佛轮相依偎,渐渐显出强大的实力来。
  所以天火刀一出现就是从宗思的身体里现出原表,等于说一个人的身体里忽然长出了一把大刀!
  这把火刀斩断了宗思的身体!
  一直全神防备的宗思脸上露出了惊骇欲绝的神情,低头看了看自己腰腹间那道妖异朱红的刀面,喉中咯咯作响。
  “不可能!”
  “impossible is nothing。”
  易天行带着丝绅士的优雅回了他最后一句话,拇指轻轻一搓,天火刀像切原木的刀片一样将宗思的身躯一割为二。
  宗思的上半身可怖地倒在地上,眼睛仍然睁的大大的,充满了不甘和愤怒。
  易天行冷冷地看了这人的尸体两眼,右手的天火刀迅即散去,他手掌轻轻一握,数十道火星便轻飘飘地散了开去,落在了文殊院说法堂的青石地板上,天火一触即燃,不一刻,满地的血污和肉块,都化作了清静灰烬。
  小庭院又重复往日幽静时光,只有叶相僧的往生咒还在柔和地飘荡着。
  易天行闭目良久,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抬步而上,手掌轻触那道花纹棂子,一推,便开门而入。
  门内是一间小厅,厅内布置简单,看不出有人长期居住的痕迹,略有些奇怪提在文殊院里却供着三清的画像。
  一气化三清,现在是用来骂人的话,但三清对于道门意味着什么,易天行比谁都清楚。
  三清画像前有一个香炉,炉旁放着几柱香,一盒火柴,散发着微微的烟火气。
  易天行信步走了过去,看也没看画像一眼,打了个响指,指头间冒出一道明黄火苗将香点着了,又恭恭敬敬插入炉中。
  手指离开香的那一刹那。
  他醒了过来!
  ……
  “记得不要点里面那柱香!”
  先前宗思死前那句神神道道的话重又在他的耳边响起,他此时咪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三清画像,知道事情有大古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推门进来,为什么要去点这柱香,为什么会做出自己的神智都无法控制的事情。
  他缓缓运起坐禅三味经,准备面临未知的危险。
  香燃了起来,袅袅青烟渐上,渐渐凝成一张苍老的面容。
  而远在省城另一角的小楼里,秦梓儿双目一睁,美丽的黑瞳里略现一丝担忧,右手食指在身前的半空中轻轻画着,又一次开始施术,却是无奈何徒然地叹了口气。
  不怪她。
  若有天神在九天云外俯看省城,便能发现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文殊院上空的云层里有一柄耀着寒芒的小剑正试图穿过云层往文殊院方向飞去。
  而在它的身边,却有一个看着有些肥肿的红色鸟儿正以可怖的速度在拦截着。
  一直遥遥在头顶跟着易天行的朱雀鸟长年在云层上飞舞,吓过倔傲的苍鹰,逗过南去的大雁,还曾经在喷气飞机的机翅上打过盹——可是苍鹰大雁这些禽类见着它便浑身发软,往云下摔去,飞机这事情老爹曾经有严令,不准瞎来,所以可怜的小朱雀一直很寂寞——今天,它终于在难得来客的云层上,发现了这柄可爱的小剑,而这小剑似并不怎么怕自己,所谓见猎心喜,哪里肯放过,挥着利爪,张着喷火之喙,与这柄灵剑进行着战斗机间的追逐,权当为了减肥而消食。
  小灵剑画着无数道犀利的弧线,却是始终无法越过通灵朱雀的拦截,进不了云层,自然也就无法飞到文殊院,也就更不可能在易天行被那道声音引至房中时,飞到他的身边拦下他!
  这可恶的、贪玩的、不知轻重的……天杀的朱雀啊!
  ……………………
  青烟渐凝,苍老的面容像故纸堆里翻出来的村口曝日野叟,那张脸上双目闭着,皱纹如山川堆积。
  易天行看着这张烟雾中的脸,轻轻吸了一口气,左手负在身后搭了个意桥,以心经护住心神。
  “刚才你借宗思之口说的那句话,是很厉害的幻术,应该是道术当中的上清雷法变神诀。”
  那张苍老的面容嘴唇有些怪异地微微张开,里面却看不到牙齿,只是无底的黑暗。
  易天行有些微紧张,微咪着眼看着。
  而这时,苍老面容脸上的那双眼睛却忽然睁开了!
  易天行先前的注意力全放在他的嘴上,没有料到对方的眼睛在这个时候毫无征兆地睁开,略一失神……便被变神!
  那双眼里的目光很柔和,像山间转弯时的小溪,流淌着却不暄闹,间拾野花一朵,气息清新。
  易天行的目光一投向这双溪水般清澈的双眼,便再也收不回来了。
  “这是最纯粹的力量,这就是精神的力量。”
  苍老的面容黑洞洞的嘴唇轻轻张合,说出了一句话。
  易天行胸口如遭重击,心脏又像先前一样猛地跳动起来,只觉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像水花般吐了出去!
  他的鲜血不是白流的,血花直接喷在了那张苍老面容上,只听得嗤嗤一连串响声,烟雾凝成的苍老面容微一扭曲,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来自九天玄火的极度高温。
  便是这一瞬,易天行神识稍一清明,正待扭头不看那对眼睛,却听着这可怕的苍老面容轻声说道:
  “逐水而清,急急如律令!”
  这声咒语一出,苍老面容上的那对魔眼中的内容又起了变化,一个个的小光点渐渐显出真实的面目,原来那是春日里迎风飞舞的柳絮,下一刻,柳絮渐渐幻化着,成了高阳县城夏初盛开的夹竹桃,那淡粉色的花朵是那样的诱人心神。秋风起了,落叶坠了,街道上自行车的影子渐行渐远,成了一个小黑点,这黑点转眼间却从天上落了下来,化为六角美丽的雪花,淡淡扬扬地洒在一座庙宇的上空……
  转眼之间,这双眼中竟是经历了春夏秋冬四季,幻出无数美丽片段,叫人不忍远离。
  即便是易天行也脱离不开,这所有的小片段便是他一生的经过,此时整个人的神识感觉一阵恍惚,仿佛自己极愿随着这美丽的景致远去,便是如此一动念,便感觉自己的身体轻了起来,向着那双深不可测的眼里缓缓飘去!
  叶相僧先前听着喊声便已冲了进来,见到这等古怪的情形自然不敢怠慢,一掌便往地上按了下去!
  大手印落处,无数片碎地砖飞了起来,绕过易天行的身躯砸向那幅画着三清像的图画,但很怪异的,这些挟着锋利破风之声的砖片一入那张烟雾凝成的苍老面容,便消失无踪,宛若从来没有出现过。
  相反,叶相僧下一刻却感觉着自己的身体被无数道劲风击中,唇角渗着鲜血缓缓瘫坐于地。
  散坐于地,便盘散莲花!佛宗术法暂时无用,那便清心正意,以金刚经护法!
  便似在同一时间,说法堂的这间小屋中同时响起了无数声颂佛之声,有男有女,有老有幼,有粗豪之辈,有纤细之徒,而这无数道声音,全来自叶相僧犹自染着血污的唇里!
  声音在小屋里来回往复,绝无中断颓让之意。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女童如此说。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老人如此说。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年青僧人诚意诚意说。

  第十六章 漫长的一日(终)
  佛音入耳。
  易天行猛地一抬头,极艰难地呻吟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右手在空中轻轻一招,两枚如金莲般的天火便往那苍老面容的眼睛弹去。
  火莲入目,却似泥牛入海。
  苍老面容此时愈发静穆,那双深不可测的双眼中幻着全不似人间能有的光彩。
  易天行神识飘荡,迷迷糊糊间只觉得自己应该闭眼,于是强力闭眼,甚至连眼角都感觉有些痛了,却发现眼睛还是没有闭上,还是看着那双似乎带着魔力的双眼。
  “那什么是虚妄呢?”
  那张苍老面容似乎自问自答。
  而易天行却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景象,先前的春华夏花秋实冬雪一瞬间不复存在,而是空蒙有如天际,缓缓上升,竟似看到了夕阳下的省城。
  他有些失神地往那双眼中望去,便看见了天,看见了地,看见了这残阳血天,看见了这蚁行大地。
  接着他随着那双眼越行越高,纵使叶相僧声声带血的金刚经咒文也拉不住他。
  天之上是什么?
  一片无静的虚空,黑色的背景上无数繁星亘古不变不闪。
  那双眼中的景色渐行渐远,却忽然一头向下沉去,穿过稀薄的大气,穿过棉花般的云朵,穿过半空里的鸟群,而易天行的神识也随着这双眼行走着,渐渐发现自己看到了一座大雪山,雪山极其巍峨雄壮,黑色的山体和纯白的积雪相映而险。
  峰顶积雪常年不化,有三名修士正盘坐于雪中,大风一起,三人身上的积雪被吹拂而去,露出身上淡淡气息。
  最正宗的道家仙气!
  ……
  “回来,不要去,你不准去!”
  归元寺的一间禅房内,一个女孩正躺在床上,她在睡梦中焦急地呼唤,一字一音都是那么地倔犟。倔犟的女孩眼角滑下一滴清泪,似乎非常担心。
  从禅房外伸出一只耀着淡淡金光的巨手,轻轻替她揩拭掉这滴泪,然后轻轻拍着她的身子,像在哄孩子一样哄着。
  ……
  “回来!你这没用的无赖!”
  省城另一处小楼内,秦梓儿面色愤怒,双手结的紫薇诀已经有些崩溃之势,半晌后,那张清丽苍白的脸颊上终于露出决然之色,唇边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而省城文殊院上空的那柄小灵剑似乎受了牵引,极愤怒地向着肥朱雀杀了过去!
  而那天杀的愚蠢肥朱雀终于感觉到自己老爹出了什么问题,极不好意思地将身子一扭,让开了一条通道,让那柄小灵剑朝着文殊院飞去。
  而它,在半空之中居然也能用红红的翅膀扇了自己的鸟脑袋一下,一声咕咕愤怒之叫,也随剑而去!
  ……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应虚妄,亦是虚妄!”
  叶相僧抖着嘴唇喝出这句金刚经偈言,昏倒过去。
  而本来像行尸走肉一样已经毫无气息的易天行的身体,这时候却抖了一下。
  那柄真兰弱柳合二为一的灵剑已经穿过了厚厚的暮云,一头扎进了文殊院,从说法堂的殿宇上空尖啸而下,在小屋的顶上破开一道小洞,绕过易天行不能动弹的身体,杀向那张烟雾凝结而成的苍老面容!
  耀着淡淡光芒的灵剑,一入烟雾却倏而不见。
  下一刻,遥远的西域大雪山的上空,忽然一阵极古怪的纹动,生生破出一道黑暗幽深的空洞,而小灵剑就从这空洞里杀了出来!
  易天行身体在省城的文殊院说法堂内,他的神识却在大雪山上飘荡着,清清楚楚地看着这一切。
  那三位带着最正宗道家仙气的人物仍然安静地三角而坐。
  只有中间那位修士睁开了眼睛。
  这一睁眼,易天行便感觉心脏一阵剧抖,似乎觉着在哪里见过,半晌后才明白,原来这就是那张苍老面容的双眼!
  意念一动,他便从浑然不知的状态中醒了过来,心知不妙,一时却不知如何脱身。
  睁开眼的那修士,看着扑面而来的小灵剑,淡淡说了句:“小公子的灵剑也来了。”
  他空手一招,大雪山上风雪突然而来,卷起漫天粉雪。
  雪止之时,他空手捏着那柄耀着淡淡光芒的小灵剑。
  远在万里之外的秦梓儿也感应到了法宝被制,却是微微一笑,生生咽下喉间涌上来的鲜血,轻轻柔柔双掌一合,生生将道家紫薇诀在掌心拍碎。
  省城里一双美丽的女孩手掌轻轻拍了一下。
  万里外昆仑雪山上被那人捏着的小灵剑却爆了。
  爆出万丈光芒,爆出五色异彩,爆出威势惊人的力量!
  那三位莫测高深的人物终于坐不住,纷纷飘至半空躲避,而中间睁眼的那位,更是被碎剑震的衣衫破烂,面上血丝数条。
  阵势一分,易天行飘荡在昆仑雪山上的神识终于体会到了身轻如燕的快感,心经暗诵。
  “照见五蕴皆空!”
  便是意念一动,神识却已万里,途间高山大河黄土绿原,便只是一刹那的时间,他的神识已飞度关山,南越黄河,回到了省城文殊院的身体内。
  “想走?”
  那名正中的修士遥遥站在万里外的雪山上,对着苍穹里的那个黑色无底深渊怒喝道,双眼幽深往这边望来。
  便是这一望,纵使神识已经回体的易天行,在文殊院说法堂内仍是一阵无由心悸。
  少年郎感到了恐惧。
  易天行知天乐命,有时候感到恐惧便会下意识地躲避,但今日看见这位浑身道家仙家的修士所产生的恐惧却让他有些愤怒。
  他没有闭眼,仍然是固执地望向那道烟雾凝结而成的苍老面容,望向那双似乎包含着三千世界的眼瞳。
  “星斗灿烂光芒如真!”
  他强行催动着三台七星斗法,左手却是一捏手印,结了朵莲花,运起了不动根本手印,佛道双法相持,却有了异样的效果。
  “左手常静,右手常动,一以慈悲,一以智慧。”
  苍老面容的双瞳此时回复了道力,更显幽深。
  文殊院内有一座大士殿,供的观音大士,先前易天行经过时,心头曾经无由一动,此时他召出了真言手印左手慈悲,右手智慧,却恰恰契合了文殊菩萨的心境。
  文殊菩萨,左手持一朵青莲花,花上有金刚般若经至宝,象征无上智慧,右手执金刚宝剑,能斩群魔,断一切烦恼——断世间一切烦恼,如此方是大慈悲!
  易天行恍若无知无觉站在小屋苍老面容前,神识与万里之外的清静天修士做着最艰险的搏斗。
  便在此时,小屋内异象迭出。
  他左手微翘,无名指斜斜指天,如慧剑!
  他右手微垂,大拇指微微捺地,绽金莲!
  一团光晕在易天行身后渐渐升起,恍惚间能见宝剑煌煌,青莲朵朵,一尊大慈悲大智慧的菩萨像缓缓显了出来。菩萨像与身前无知无觉的易天行互有感应,小屋内佛光阵阵……
  本来瘫软在地的叶相僧胸前的血渍渐渐化为几朵红梅染在他白色袈裟之上,而金刚经的咒语重又响了起来!
  万里之外的大雪山上,三名道家仙气燎身的修士满脸凝重地看着苍穹上那道空间缝隙。
  本是幽黑无底的缝隙深渊,此时射出了万丈金光!
  三位修士感应到了那处的大慈悲,极有韵律地同时微微颌首,然后逐一像流水般闭上双眼,不敢直视,意欲退去。
  文殊院内那道烟雾凝成的苍老面容也缓缓地闭上双眼。
  ……
  “想走?”
  这时候说出这句话的,却换作了省城里的易天行,他双手横掐午纹,眼中妖异光芒一闪,一声偈子喝了出去。
  “者!”
  九字真言大手印里的“者”字,代表复原,表现自由支配自己躯体和别人躯体的力量!
  用佛言喝出,接下来却是三台七星斗法中的出朱雀一法。
  少年体内真火命轮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疾速运转着,那颗青莲似的道心也似乎受到了感染,疯狂地跳跃不停,不停撞击着命轮,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将他体内的天火元气逼了出去。
  一道如金如火的洪流从他的口中喷薄而出,直上天际!
  一声极清厉的啸叫,朱雀鸟自天而降,破屋而入,在易天行的头顶上,振翅欲飞未飞。
  朱雀鸟在这道洪流中以火洗羽,瞬息间身体变得金光闪闪,一挥羽翼,双翼带着数米长的火焰,便往那个正在闭上眼睛的苍老面容面上飞去!
  一入烟雾,便没了踪影。
  万里之外,昆仑雪山之巅。
  本来就弥漫着万丈金光的那道空间缝隙正在缓缓的缩小,一只奇异的火鸟却横生生地破空而入!
  朱雀浑身喷着火焰,双翼一展,火焰喷涌而出直达十数丈,山顶积雪一触即融。
  那三名修士断然想不到竟然除了神识,还能有实物从这道连接万里之外的省城文殊院通道中穿了过来!
  不知为何,两名修士黯然叹了口气,一捏法决,身形逐渐消失无踪。
  而那名一直与易天行神识纠缠着的修士却无法脱身,那宛若秋水的一张眼宁静地等待着朱雀的天临。
  猝然间,火翼行天须臾即至,带着狰狞的杀意直直贯穿了中间那名修士的身体。
  昆仑山顶,一阵极轻微的噼噼啪啪声音响了起来,那名修士脸上忽而露出大悟的神情,渐渐整个身体发出了耀眼的光芒,越来越亮,渐至不可直视,最后化为一团虚无的白光。
  朱雀鸟转眼间飞出两里之外,回过鸟首,毫无一丝情绪地看了这团白光一眼,喙尖轻轻吐出一声:
  “咕咕。”
  那团修士化作的白光骤然间暴开,片片碎裂,然后随着美丽的雪花淡淡扬扬地埋葬在了这万年积雪的峰顶。
  ………………………
  看到万里外昆仑山顶发生的事情,虽然仍然有些说不清楚心中复杂的感受,但易天行知道今天事情完了。
  三位清静天的长老一死二遁,那道连接昆仑与省城文殊院的空间缝隙再也无人护持,渐渐变化成形状,不复初始的圆融模样,竟似有崩溃之险。
  看着面前的烟雾渐渐飘散,少年又疲又乏又累又紧张,根本不知这条通道崩散会有什么可怕后果。
  还好省城里有比他更高明的年轻人。
  在省城吉祥天的那座小楼里,美丽的姑娘双手在身前的空中幻出无数手诀,一阵无名波动渐渐传了开去。
  而万里外昆仑山顶本来被她一掌轻轻拍碎的小灵剑碎片,渐渐从厚厚的积雪中飘浮了起来,轻轻扬扬地往天穹飞去,一点一点地粘住了那道原本幽深此时佛光万丈的空间缝隙。
  不知道这样补天补了多久,万里碧天终于一如水洗模样,再无一道疤痕。
  而小楼里的秦梓儿面色一白,便往右侧缓缓倒了下去。
  在说法堂里的易天行疾运心经,终于很勉强地将自己体内暴走的真火命轮平复下去,而一直默默在他身后若实若虚显现的文殊菩萨像也渐渐散去,只留下一屋空气,满室佛语。
  就在烟雾凝成的苍老面容散去的最后一刻。
  易天行从那双忽然显得很疲倦的双眼里感到了很多说不清楚的内容。
  那双疲倦的双眼缓缓合拢,省城文殊院内易天行最后看到的场景,便是雪山之上的朱雀鸟忽然身子一歪,重重地摔在了雪地之上!
  然后那张三清画像渐渐化成粉末,消失无踪。
  “笨鸟!”
  他心神俱裂,对着空无一物的墙面唤出声来。
  平静下来后的易天行神念一动,感觉到自己这鸟儿子似乎没什么事,只是一瞬间飞了万里路程,损耗有些大,累的睡着了。
  不要问他为什么明白,他自己也不明白,反正知道就是知道,他和鸟儿子之间,从来都是这么莫名其妙。
  今天险些被清静天的长老拘神,若早知精神的力量如此强大,他一定刻苦学习佛法道术,天天向上攀登天道高峰——至少也会弄明白,他和鸟儿子之间的状况。
  后悔是以后再做的事情,他这时候觉得很累,非常累。
  易天行望向莲花坐于地的叶相僧,眼光扫了一眼他袈裟上的点点红梅,大声叫唤道:“谢了啊,兄弟!”
  叶相僧受伤不轻,说不出话来抗拒这种称谓,只好苦笑一下。
  易天行又将头转过去,双眼静静地望着文殊院外的冬树之上,不知是在望在何方,他双唇微动,轻声道:“谢谢。”
  说完两声必须要说的谢谢,他像个保龄球瓶一样砰地摔倒在了地上,砸烂了几块地面残存着的石砖。
  …………………
  初至省城,不知怎么便随随便便走进了号称有法阵护持的归元寺后园。那一日,易天行被天袈裟里的一小片冰蚕衲压的是浑体寒冷,险些送命,最后醒来时,是在斌苦大师的禅房里,睁眼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个大大的光头。
  这次他醒过来的时候,很庆幸地发现,面前不是光头。
  是蕾蕾的一头青丝。
  “我又睡着了?”
  “为什么要说又字?”蕾蕾眨着灵动的眼睛。
  易天行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深深吸了口气。因为这妮子来了省城,他在外面打杀了一整日,却只有在这夜晚才来得及问一句话。
  “你为什么来省城了?”
  邹蕾蕾将手抽了出来,轻轻摸了摸他额上的发,满脸怜惜道:
  “因为你在省城啊。”
  ……
  少年男女手牵着手在归元寺安静的后园里漫步,今夜天上无月,园内显得幽暗无比,偶有夜风拂过,吹的冬日枯枝簌簌作响。走到湖边,那被老祖宗滋润过的铁莲依然倔犟地在严寒中生长着,湖心亭子显得更加廖落,亭那边便是茅舍。
  易天行牵着邹蕾蕾的手,安安静静地湖面上的行廊走了过去,二人并没有说话。
  走到了茅舍的面前。
  “我爷爷死的早,家里一直没有什么亲人,这屋子里住的算是我师父,也是我现在唯一的亲人。”易天行侧头对她说道。
  邹蕾蕾微微一笑:“住在庙里的师父……”忽然眉头一皱道:“为什么我感觉很亲切似的?我可以进去看望他老人家吗?”
  易天行呵呵笑了起来,半晌后才停住,为难说道:“这个恐怕很难。”想到一时解释不清楚金刚伏魔圈的厉害,随口道:“而且这时候很晚了,明天再说。”
  两个人在茅舍前的湖畔寻了块大石头坐下。
  “你也看见了我在省城里的生活,很危险,很无聊。”易天行扯了根铁莲,下意识地纠缠在手腕上。
  邹蕾蕾轻轻靠在他的肩头:“今天你送我来这里后,又去了哪里?那段时间我一直在睡梦中,总是感觉到很不安,觉得你身边有很多的危险。”
  易天行一窒,半晌后才轻声说道:“没事儿,都过去了。”
  真的都过去了吗?
  “你的朱雀儿子呢?”
  “在大雪山上玩,可能过些日子才能飞回来。”
  “准备以后怎么过?”邹蕾蕾问道。
  “不知道。”易天行叹了口气,“小时候有爷爷,爷爷死了之后,我就开始一个人生活,习惯了,但当时总有个目标,总想着今后要住大房子,娶好媳妇儿……”他看了蕾蕾一眼,“但来到省城后,环境变了,我的心思变得恍惚了,我不知道我以前所想要的,还能不能得到。”
  邹蕾蕾轻轻把靠在他肩头的脑袋动了动。
  “蕾蕾,你这次能来见我,我非常开心,只是有时候想起来,我的人生本来就是个谜,今后不知还要面临什么样的危险,如果你一直在我身边,我真的很担心。”
  “我不会说什么节烈女子要与你同生共死的鬼话,虽然你也明白,既然我来省城,那我们在县城里说的事情,我已经给出了答案。”
  邹蕾蕾清丽的容颜在这一瞬间显出了最让易天行心折的坚毅,淡眉柔唇,仿佛圣洁无比。
  “我只知道我挺喜欢和你在一起,而且今天你被车子撞飞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很心痛,所以当时我就下了决心。”
  “什么决心?”易天行有些期待,有些害怕。
  “既然我要和你一起生活,那就要开开心心地生活。”邹蕾蕾回头看他,忽然欠着身子在他的额上轻轻吻了一下:“若你死了,我答应你,也会开开心心地生活。”
  易天行很感动,轻轻把她抱入怀里。
  “谢谢。”
  归元寺后园湖畔,一对小儿女依偎着,茅舍里隐隐传来一声叹息。天上的雪花渐渐飘了下来,粉粉淡淡,就像是要为这繁杂的世间添上一笔纯洁的颜色。
  叶相僧此时在禅房里回味着文殊院中说法堂里隐约见到的菩萨宝像,走到窗前,看着漫天雪花双手合什,一颗向佛之心前所未有的坚强。
  斌苦大师白眉微拂,想着白日护法与神秘莫测的清静天长老那一场相隔万里的神识拼斗,忧心忡忡。
  而在省城另一座小楼前,竹应叟提着一个大行李箱等候,秦梓儿缓缓从楼上下来,苍白的面容还留着内伤的痕迹。走到汽车旁边,她回头看了一眼从夜空里飘下的雪花,眼神却渐渐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
  “别了,省城。”
  这是省城江湖混乱血火的一日,这是佛道二宗死亡与生命纠缠重构的一日,这是重逢与别离的一日。
  这是漫长的一日。

  第十七章 入舍
  ——我们都是造物主的光荣,所以要快乐得从容
  等蕾蕾去睡觉了,易天行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湖畔扔着石子玩,扔了会后,待湖里的过冬鱼儿都有些不堪其扰,终于开口问道:
  “白天看见的那个修士确实很强啊。”
  没有人回答,他还是宛如自言自语般说道:“原来精神的力量这么可怕,那道烟雾凝结成的脸,是什么样的法术呢?最开始用宗思的嘴诱我入局,用的是上清雷法变神诀,难怪宗思死之前的脸色那么奇怪,想来这可怜的家伙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个诱饵了。但……那烟雾凝成的脸究竟是什么道术呢?”
  “那张脸像是一条通道,可以从省城这里一直通到万里之外的昆仑山顶,破碎虚空?娘咧,这好像是老黄说过的很恐怖的功夫吧?难道清静天真这么厉害?”
  “如果真这么厉害,我那鸟儿子怎么就把他干掉了呢?”他耸耸肩,表示着自己的不解。
  “师傅,我今天很害怕,真的很害怕,感觉着自己轻飘飘地忽然飘到了一座大雪山上,我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易天行搓着两只手,有些大劫之后的紧张,“但我知道这是我必须面对的东西,我不可能一辈子都窝在归元寺里等着你的保护。”
  仍然没有人回答。
  “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我和秦梓儿虽然没有明说过,但大家都明白,将来肯定要想办法弄清楚悬在他们上三天头上的那把利剑,那个诅咒是怎么回事——上三天要来杀你老人家,都是清静天的长老奉的上天令谕……”他抬头看了一眼满天雪花的夜空,“看来,天上的道门神仙一直记着你偷吃丹药,不肯罢手啊。”
  茅舍依然一片安静。
  “那我呢?我又是个什么东西?”易天行苦笑道:“如果说万物有始皆有终,事物的存在都有它自己的轨迹,我来到这个人世间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就像你说的,为了变得更高更快更强再强,最后打遍天下无敌手,再救你出去养老?……这归元寺的天袈裟大阵连你这史上最强大妖都破不了,我这小妖又能有什么用?”
  “朱雀明明是道家的神兽,我为什么好像偏偏和道士们在斗气,为什么偏偏和光头和尚们的交情越来越好?”
  “天上那些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他还不知道傍晚时分,与清静天长老的万里斗神,引出了文殊菩萨宝像,不然只怕更加迷惑……摸起一块石头,他犹豫了会儿,没有往湖里扔去,反手向后扔了出去。
  一道凄厉的破风声响起,茅屋破了一个大洞。
  金刚伏魔圈,果然没有物理防御的效果。
  “天上的家伙轻易不会下来的,你操那些子心岂不混帐?”老祖宗终于受不了他的絮叨,开了金口。
  易天行来了兴趣,嘻嘻笑着问道:“为什么神仙们轻易不会下来?”
  “废话,现在这人间气息浑杂,哪有仙境来的安然自在,再者,三界自有秩序,像那些家伙一个个都是仙气外漏的主儿,一不小心就抹平个九华山,喝光个鄱阳湖,随便动个小指头就要死多少人?”
  “那您怎么在这儿?”
  “唉……”屋里那位老祖宗难得的伤春悲秋了一把,“你我师徒二人,都是被放逐的。”
  “放逐?”易天行眼睛一亮,手在地上一撑,整个身体打着旋,面对着茅舍。
  “满门如此。”
  易天行张大了嘴巴:“那我师公也是?就那个细皮嫩肉,轻声细语的家伙还会得罪大婶?”
  ……
  “师傅疼我!”
  大妖也有伤心时。
  老祖宗尖声说完这句话,便又陷入了安静之中。
  易天行黯然。
  他是个聪明人,只不过喜欢装傻充愣。一直明白自己这位师傅语焉不详的原因,所以一直也不曾真地追问过——这师傅也疼徒儿——当面对未名的将来时,知道的越多,其实也就越危险,若自己没有足够的实力,那么不如且在这繁华且热闹的人世间打滚,便永远不会知道足够多的真相。
  那天上的真相。
  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如果每个人都是造物主的恩宠,那便不应该有不一样的待遇,我明白,入世并不是修行,入世便是入世本身,便是感受,在没有足够的力量前,我会认真感受每一天,师傅。”易天行对着茅舍那边轻声说道,然后跪下叩了个头,转身离开。
  第二天清晨,蕾蕾便醒了过来,洗漱完毕后,才有些纳闷地找到易天行,轻声问道:“这庙里怎么会准备着牙刷毛巾?”
  易天行自然不会和她说是自己让袁野派人买来的,在高阳县城里的那次坦白,他并没有坦白自己和古家的关系,想到这点,他一直有些头痛。
  晨光熹微,还没有游人来,寺里正安静。他便领着蕾蕾在归元寺的前殿逛着,斌苦大师还找了个小沙弥来当专任导游。毕竟是旅游胜地,小姑娘又是第一次来,难免有些好奇,特别是数罗汉的时候,分外认真,根本看不出来昨日受了大惊吓的样子。
  归元寺数罗汉一定要找到自己的本命罗汉,就是任意找一罗汉像,然后顺序往下数去,自己有多少岁,那便数多少个,最后找到的那个,便是自己的本命罗汉。
  易天行不信这个,一直没有数过。
  邹蕾蕾却是兴致勃勃地数着,黑发扎的小辫不停地在他的眼前摇摆。
  “这是什么罗汉?”
  易天行凑上前去看了一眼:“这是须达那尊者。”
  “须达那尊者?”蕾蕾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看来是个不出名的大和尚,不免有些失望。
  易天行微笑道:“别看不出名,其实来头那是相……当的大亚。这位尊者是上古一个叫湿波国的地方的太子,他见到众生痛苦,所以将所有财产,甚至连自己的孩子和妻子都施舍给了穷人和老人,从而感动上天,使他全家团聚。”
  邹蕾蕾没好气地一皱眉:“行善也就算了,居然连老婆小孩儿都送给人,这种没担当的男人,居然是我的本命罗汉,真没意思。”
  易天行挠头无语,半晌后忽然想起一件事情,笑道:“你知道吗?这位尊者,可是佛祖的前世身啊。”
  “这么没家庭责任感,就算是观音菩萨我也不做。”
  邹蕾蕾忽然瞧见一直侍在旁边的小沙弥皱了皱眉,嘻嘻一笑,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有些不好意思。
  易天行拉过她的手,慢慢往前走去,轻声说道:“满天都有神佛,相信我,没错的。”
  在他二人身后,那尊脱胎漆塑的须达那尊者像浑身没在殿堂阴暗的遮蔽下,殿外林梢有风吹过,微微一动,阳光穿林透了过来,在罗汉像的嘴唇处打下斑驳的痕迹,显得这罗汉像似乎也在微微轻笑一般。
  别了归元寺,上午小情侣两个又去省大逛了逛,看了看荷花池,瞄了瞄飞机教学楼,吃了顿食堂里可以撬动地球的油条外加可以做为支点的硬包子,便去了易天行断断续续居住的旧六舍。
  “老易带媳妇来视察了!”
  一进旧六舍,早有眼尖的同学们高声呼喊起来,二四七里那几位哥们儿赶紧收拾好内裤臭袜子之类。
  纵使蕾蕾同学神经大条,性子疏朗大方,但在一群看兄弟媳妇儿的男生面前,终于不敌,渐渐羞红了脸。
  过了会儿,收到风声的何伟和胡云二人也杀了过来,见着易天行便是好一阵埋怨,说这么多天不见都死到哪儿去了?
  这两个家伙最近来找易天行总找不到,却和易天行宿舍里的那几位混的熟络无比,黑龙江老大笑嘻嘻道:“今儿都到齐了,中午出去吃一顿吧。”
  所有男生的眼睛开始放光。
  胡云的眼睛一直在放光,当他偷瞄邹蕾蕾的时候。
  易天行全看在眼里,呵呵一笑将蕾蕾的手抓在手掌里,脸上还扮着云淡风轻。
  中午的时候,易天行拍拍袁野送的卡,极豪迈的请大家伙去东门的小饭馆狂嘬了一顿。
  垒成小山似的啤酒瓶子,见证了易妖的酒量,而满桌子都是满脸红光,浑身酒气的败将。
  他正自豪迈,却发现打酒馆外面走来几个藏族学生。
  “易?”为首的那个无比欣喜。
  “纳木?”易天行也很喜欢这个藏族年青汉子。
  于是又开始喝酒,白酒。直到易天行灌了一瓶诗仙太白,纳木才有些口齿不清地走了,走前还不停地叫唤着:“易,哪天去日喀则玩,我请你喝青稞酒,比这淡水来劲儿。”
  易天行摆摆手。
  他没觉着晕,肚子却有些胀。说起西藏,少年最初在高阳县城背地图的时候还真是有很大的兴趣,但来到省城后,知道这个世界上神神秘秘的事情太多,这藏上高原密宗喇嘛众多,那些活佛只怕也是极厉害的人物,这西藏之行,还是能免则免吧。
  邹蕾蕾有些心疼地看着他。
  他呵呵傻笑道:“没事儿,和可乐差不多。”
  邹蕾蕾噗哧一笑:“倒忘了你不是人。”
  这话一说,两个人神情却开始有些黯然,好在满桌尽是酒醉不知人事客,也没人注意到。
  吃完饭后,好不容易等这些家伙的酒醒了一半,又吵嚷着要去唱歌。蕾蕾好不容易等考试完了来省城一趟,本想与易天行多独处些时候,但使了几次眼色,易天行却没有回应,反而微微笑道:“由他们吧,我待会儿和你说。”
  唱歌的地方是一家小歌厅,极小的门脸做了些青青的假竹子,看着倒也雅致。那年月,省城唱歌极便宜,也不是按小时算,是按点歌的数目算,一首歌一块钱,当然,茶水要五元一杯。
  年少多金之小易,自然毫不在意。
  荧屏一亮,歌声一起。
  “为你钟情,倾我至诚……”
  张国荣深情款款地看着一众大男生,茶杯中的绿茶叶子缓缓飘浮着。
  老板放的是告别演唱会的带子,喝高了的男生也就懒怠再换,反正这几首歌都是唱到能背的,便一首一首地接着吼下去,只不过张国荣有些沙沙的嗓音却被他们硬生生吼出几分摇滚的味道来。
  第九首是爱慕。
  易天行运起蛮力抢过麦来,转过身子,对着满脸愕然的蕾蕾,浓情化不开地哼哼:“爱慕!爱慕!达到疯癫……程……度……”
  “厚脸皮!”蕾蕾轻声咕哝道,脸颊上桃花红满天。
  坐在远处的胡云一脸落寞,何伟嘿嘿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第十首是想你。
  张国荣开始解衬衫扣子了,蕾蕾的眼睛再也不看易天行,满脸倾慕地盯着荧屏的那男子。
  易天行也喜欢张国荣,所以微微笑着看着她看着他,还看着这场中的他们。
  他分外珍惜这些目光所及的人们,因为不知道很多年后还能不能见到。
  “我要退学了。”
  这是驱走所有灯泡后,走在观河公园里,易天行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蕾蕾微微转头,目光中有些惊讶,迅而却化作了理解。
  人生就这么几十年,能有一个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你所思所想的伴侣,无疑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易天行幸福地拥着女孩,略有些落寞说道:“我的人生终究和他们不一样,这些事情无法强求。如果还和他们在一起,我怕会给他们带去危险。”
  “那我呢?你就不怕吗?”蕾蕾打趣道,黑晶般漂亮的大眼睛闪闪发亮。
  “我无法抵抗命运。”易天行看着她,手指轻轻滑过她的发端,感受着指触传来的柔顺,“而你就是我的命运。”
  “别老这么俗套。”邹蕾蕾眼中尽是笑意望着他:“你以前也常说我的神经异于常人。”
  “是啊,至少比许仙的胆子要大不少。”
  “历史早就证明了,女性承担苦难和压力的能力总是比男人要强很多。”
  “这就是为什么上天挑选了女人生孩子,而不是男人生孩子的原因。能者多劳?”易天行开始贫嘴。
  邹蕾蕾也不善;“和女人相比,男人确实比较无能。”
  易天行苦着脸:“认输,这两个字杀伤力太强。”
  沿着那个唐代著名性服务者兼诗人兼可怜被抛弃者的坟墓走了两圈,看了看满园的竹海,两个人也觉得没了意思,便打算出去。路过竹棚搭成的茶馆时,看见里面的一桌桌麻将,易天行下意识地笑了起来。
  “又傻笑什么?”
  “想起前些天在这里打麻将的事情了,那天赢了不少。”易天行傻笑着,脑子里尽在想什么时候去问问袁野,在彪子那儿打的两百三十万的欠条收回来了多少钱,于是没注意自己这话露了马脚。
  “你赌钱?”蕾蕾同学鼻尖一皱,山雨欲来。
  易天行张目结舌半天,终于觉得这事不能再瞒自己的准媳妇儿了,赶紧支唔着把来省城后和古家的瓜葛都说了出来。
  这故事自然是紧张有余,精彩不足,害得小姑娘家家在一旁听的攥拳咬牙,为他担心不少。
  他有些害怕地轻声问道:“我没做错什么吧?”
  “还成,至少你没有主动做坏事,别人惹上门来,你也没仗着自己的妖劲儿瞎打一通。但是……”
  领导的但是往往意味着不妙的结论,易天行开始紧张起来。
  “你是没做错,但问题是,打一开始,你就不该做。”
  邹蕾蕾看着他,极其认真地说道。
  宛如大海航行的孤舟终于找到舵手,夜里划归的渔船看到了明灯,肥红鸟看见了老爹挥手,老祖宗一梦醒来归元寺成了废墟。
  悟了,明白了,清楚了。
  “对啊,我干嘛做呢?”他摸摸自己的脑袋,觉得自己确实有些笨,“不过已经做了,咱还是做好了再放手吧。”
  这后半句话没说出来。
  “你准备一直把那四个……”邹蕾蕾斟酌了一下用词,“……坏人一直关在归元寺里面吗?”
  “都是手上沾过血的人物,放出去我不安心,何况四个凑一桌麻将也是好的。”易天行微微一笑。
  “放了吧。”蕾蕾同学大慈大悲,但下一句话却发现慈悲不是原因。
  “你抓了他们,如果有人想对你或者什么鹏飞工贸不利,仍然会动手,而且你把他们的头目抓了,那些底下的人动起来更无顾忌,有些本来就想上位的家伙,只怕反而会故意闹事,让你们杀了那四个……坏人。”
  “超赞!”易天行翘起大拇指,“我也担心这个,所以一直让袁野暗中帮衬着那四个老家伙原本就指定的接班人。”
  邹蕾蕾摇摇头:“何必呢?现在见过你厉害的人肯定就会最怕你,那归元寺里关着的那四个人自然就是最怕你的,放出去,他们自然会约束手下不敢向你惹事。不要以为人类都是有仇必报的,当遇见他们永远无法企及的力量时,自然也会臣服。如此一来,你落个清静,还落个好名声,最关键的是,这才会让省城那些黑社会老实下来。”
  易天行满面疑惑,挠着头道:“你打哪儿来的这么些一套一套?”
  邹蕾蕾白了他一眼:“我至少还是看过周润发演的那些江湖电影吧?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我看那个老太爷真是疯了,会把这么大的家业交给你管。”
  易天行摇摇头笑了。
  他心知肚明这些话肯定是斌苦大师转个弯让这姑娘说给自己听的。但既然是归元寺的面子,加上自家蕾蕾发了话……最关键的是,这些话确实有道理。
  “那便放吧。不过得关一阵时间,让他们知道害怕。”
  “随你,反正你知道我不是很愿意看见你搀和到这些事情里面。”蕾蕾俏皮地笑了。
  观河公园外面便是府北河,易天行几月前便是在这里被秦梓儿打下河去,直到今时今日还记得河底的湍流险石,还有河畔的那些蔓蔓水草。
  他微一失神,然后极好地控制住了,没有像刚才一样又感叹些什么,一转手拉着蕾蕾的手,指尖轻轻柔柔在她掌心上画着。
  蕾蕾今天特别容易脸红,干咳了两声,打破尴尬问道:“你不上学了,以后准备做什么呢?”
  “开书店。”易天行站在河畔,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在古家看中了一个年轻人,准备扶他一把,然后我就安安稳稳地过这一年。斌苦大师给我算过命,说一年以后,我又要碰见麻烦了。昨天之后,我才觉得自己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强大,为了很简单的活下去的理由,这一年里我必须给自己腾出时间来,系统地学些东西。”
  “真是很老气的对白。”邹蕾蕾嗤之以鼻,“你四月份才满十七岁,别在这儿冒充孤独好不好?”
  “没模仿绝望,就证明我心理素质够好,碰见那么些奇怪的事儿,到今天还没有精神崩溃,我觉得我和你的神经大条程度有的一拼。”易天行揶揄道。
  邹蕾蕾挑挑眉尖儿,表示蔑视。
  半晌后她轻声问道:“那我怎么办?”
  易天行一直在盘算这个问题,沉默良久:“我希望你报的大学不要在省城。”
  “你准备就在省城开书店?”蕾蕾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嗯,这里还有太多秘密要我去找一下。”易天行脑子里浮现出了归元寺,文殊院的重重殿宇,冬树淡林。
  蕾蕾强颜笑道:“不要忘了,分离往往很能消磨热情的。”
  易天行把她搂进怀里:“不怕,咱俩的热情就像一把火,点燃了整个沙漠……”
  “恶心。”
  “至于我考哪里的大学,我自己做主。”
  “你向来独立自主,俺早知道你是新时代的女性。”
  “你一个人在省城呆着,身边的压力还有那种和正常人不一样的生活,会让你不快乐,你要自己化解。”姑娘用鼓励的目光望着他。
  易天行苦笑了下:“秘密这种事情是最容易让人好奇的,权力这种事情是最容易让人兴奋的,力量这种事情是最容易让人依赖的——但好奇往往意味着危险,兴奋往往意味着迷失,依赖的结果却往往是失败——我现在就被这三种情绪困绕着,这些情绪就像一片黑暗无底的海,我在海面上浮着,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沉下去。”
  “还是别想了。纵使是沉没……”蕾蕾叹了口气,幽幽然说道:“沉没,也要天天都快乐。”
  回到归元寺中。
  满寺的香火气无来由地让易天行心安不少,邹蕾蕾见他面上露出平和笑容,心中也是格外安慰。
  斌苦大师又和叶相僧去开会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在躲着易天行,虽然是行善事,毕竟教唆小女孩的罪名,在易天行的眼里可不轻。
  寺里的僧人们望向易天行的目光里除了恬静便只有尊重,自然他可以随便走着。
  这么随便一走,便下意识地来到了后园,又来到了茅舍前的湖畔。
  他抬头一愣,便听见蕾蕾在旁边好奇说道:“昨天晚上说不方便进去,那这时候我可以去看看你的师傅老人家吗?”
  “嗯……”易天行满脸为难,不知该怎么回答,总不能让这位内在气质坚强但体质娇弱的姑娘家去硬撞比城墙还结实的金刚伏魔圈吧?
  他准备说实话:“我也只见过一面。师傅一直在茅舍里清修,这外面有一道镇心魔用的金刚伏魔大阵,寻常人是不让进的。”
  “这样啊。”蕾蕾有些失望:“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位师傅和我很亲切,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样。”
  昨日她在梦中呼唤易天行的时候,老祖宗的金光佛手曾经像哄孩子一样安慰过她,或许就是这么一丝关联,让她感到格外亲近。
  “拜一下吧。”
  易天行微微笑道。
  两个人便在湖畔,对着茅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女子进来拜,心诚些。”
  湖面被这忽然传出的声音震的泛起涟漪,茅舍那处嗡嗡作响,就像是有钟声正要响起。
  “师傅?”易天行嘴巴大到疑似脱臼,他是如何也不明白师傅怎么会在蕾蕾面前开那张金口,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让蕾蕾进茅舍。
  怎么进?
  邹蕾蕾有些不安地看了他两眼,轻声说道:“那我进去了?你陪我一起吧。”
  易天行心想:“我还不知道怎么进哩。”苦着脸挠挠头道:“师傅脾气不好,我见不着他。”
  “你不进吗?那我一个人去。”贼大胆的邹蕾蕾对他的那位神秘师傅早就有了兴趣,加上一直感觉着亲切,自然也不害怕,面上满是跃跃欲试的神情。
  少年郎茫然不知,转而心想自家师傅总不能害徒弟的媳妇,半晌后才极小心地说道:“那你试试?”
  蕾蕾嘿嘿一笑,便往茅舍那边走去。她不明白伏魔金刚圈是什么东西,自然也不怎么害怕。
  眼看着她一步一步地靠近茅舍,易天行就越来越紧张,生怕出现丫头头破血流的悲惨场面,心渐渐提到嗓子眼那里,终于忍不住喊道:“蕾蕾!”
  蕾蕾回眸一笑嫣然:“怎么了?还是一起来?”
  易天行忽然福至灵通,轻声说道:“你慢点儿走,见着师傅了不要害怕。”
  纵使邹蕾蕾是神经比妖怪还要粗的奇异存在,纵使自己是师傅的徒儿,但若她发现自己的师傅便是传说中的那位,估计也要吓晕过去吧?
  ……
  姑娘家轻快的脚步一会儿穿过了金刚伏魔圈的范围。
  走上了台阶。
  推开那扇很多年没有开过的木门。
  进了茅舍。
  淡青色的光圈现都没有现一下。
  邹蕾蕾就这么轻松地进去了!
  在外面看着的易天行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保持着雕像的姿式很久很久,直到身后传来斌苦老和尚的声音。
  “护法日安,以前就说过,这茅舍,有的人进不去,有的人能进去。”
  
  第十八章 戒指
  “谁能进,谁不能进?”易天行仍然没有从蕾蕾轻松进入茅舍的惊愕中醒过来。
  “就像是一道小巷,瘦子能进,胖子不能进。”
  斌苦大师稍一点拨,他便明白了,佛家大阵不会不分青红皂白,身有异念或是真元的人物才进不去,一心纯妙的稚童却不在此属,难怪老祖宗以前说过,这茅舍是小和尚进得,大和尚和大妖怪都进不得。当时听着这话,还觉着有些莫名其妙,如今才明白道理。看来蕾蕾的心思纯良,竟是连佛法大阵也能感觉到。
  “那我的鸟儿子呢?”易天行好奇道:“它体内火元好似比我还要丰沛很多,它怎么说进就进了?”
  “神兽气息纯正,便有如充斥世间之风息,一条巷子又怎么拦的住?”
  “啊?难道说我的气息就是妖邪十足?”易天行翻了个白眼。
  “十万个为什么在书店里面,别老问我。”斌苦和尚摸摸自己的迎风银眉,看上去还真有点儿仙佛之气,施施然走了。
  “拜托,那本书我八岁就背完了。”
  易天行摸摸脑袋,眼睛盯着茅舍那边,心里面有些紧张。他倒不会担心老祖宗会对蕾蕾如何,只是一直以为蕾蕾呆会儿会发出小姑娘特有的见到奇怪事物后的尖叫声,不料等了许久,茅舍里面还是安静如常——即便这丫头神经大条,也不至于沉稳成这样子吧?
  想了一会儿,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站在茅舍木门外数米远的地方,伸出手掌向空无一物的空气中按去,只听得“嗡”的一声响,淡青色的金刚伏魔圈一现即隐,强浑无比的力量轻轻松松将他的手掌弹了回来。他咋舌想着:“这条小巷果然很窄啊。”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了许久,茅舍的木门终于咯吱一声被推开了。邹蕾蕾满脸笑意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易天行迎了上去,柔声问道:“见着了?”
  “见着了,师傅他老人家挺慈祥的。”
  “慈祥?”易天行说话的音调都变了。
  邹蕾蕾疑惑道:“是啊,你怎么怪里怪气的?”
  “没什么?”易天行赶紧一笑遮掩过去,眼角余光却发现蕾蕾的手指上戴着一个金晃晃的东西。那东西金光灿烂,将本来就有些黯淡的冬日一下比了下去,他下意识地一闭眼,问道:“什么玩意儿?”
  “可不是玩意儿。”蕾蕾认真说道:“这是师傅给我的见面礼。”
  “见面礼?”易天行贼兮兮地笑了,他知道自己这位师傅虽然脾气不咋嘀,做事有时候也比较糊涂,只识刚强不识融通,但几百年来有一个公认的大优点,那就是大方,“不知道这见面礼是什么宝贝。”
  他把蕾蕾的手抬起来,放到眼前细细端详着了,看了半天却没有看出所以然。这只不过是一个很小巧的纯金戒指罢了,只是戒面上金光流通,显得格外漂亮,隐隐有些莫名的气息透了出来。
  “喏,还有你一个,瞧你眼馋的。”邹蕾蕾往他手心放了一个冰凉的事物,易天行一看,和蕾蕾细长手指上戴的纯金戒指一模一样,只是形状显得略犷野一些。
  “哟,还分男式女式……师傅,谢了。”他朝茅舍那边毫不恭敬地喊了声,就接了过来。接入手中才发现这戒指极轻,竟似捧着一捧清风,根本察觉不到重量,低声取笑道:“别是幻术变的吧,这么轻能有几克,师傅出手也恁寒酸了些。”
  “哼。”茅舍里传来了一声极恚怒的声音。
  易天行吐了吐舌头,正准备去哄哄老猴,便感觉自己手上一重,就像忽然一整座泰山压到了自己手上!
  纵使他神力无敌,这时候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泰山压的扑倒在地!
  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
  他捧着纯金戒指的拳头整个的陷入了归元寺厚实的石板里,石板寸寸碎裂,而拳头因为握着那个重到可怕之极的戒指,竟仍然一寸一寸地往土地里陷了下去。
  不一时,他整个右臂都被埋进了土里,整个人看着狼狈不堪。
  易天行的脸蛋儿贴着湿湿的泥地,感觉着自己的右臂像被一个火车头带着一样往地里钻,整个肩膀也快要陷下去,终于慌了,左手拍打着被昨日雪水打湿的地面,喊叫道:“认输认输,快饶了我。”
  邹蕾蕾戴着那纯金戒指却没有什么异变,她不知道易天行这是怎么了,满脸惊愕地望着狗趴式跪在地上的少年。
  老祖宗终于放过了这小子。
  易天行吃力地把自己的右胳膊像拔萝卜一样从地下拔了起来,再看着掌心那枚小小的纯金戒指,眼神里却带了丝惧意,刚才的经验只有他自己才明白,这小小的戒指究竟有多重!
  便在这时,老祖宗的声音轻轻传到他的脑海里。
  “不是嫌轻吗?刚才那就是这……寒酸玩意儿的真正重量,你这贼货,不要就退契。”
  “别啊。”易天行眉开眼笑,知道这肯定是宝贝,“哪有到手再还回去的道理……不过师傅啊,赠品也应该有说明书啊,这宝贝怎么玩的?”
  老祖宗懒怠理他,随便说道:“给你媳妇儿保命用的,至于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邹蕾蕾听不见老祖宗传到他识海里的声音,见他自言自语,不免有些奇怪,极可爱地插了句话:“师傅这是在商场买东西得的赠品吗?”
  不知道老孙头这时候吐血了没有。
  见茅舍里面安静了,这一对神经大条的青年男女便往园外走去,一面走着,易天行一面说笑道:“师傅还是挺有心的,居然见面送咱俩一人一个戒指,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去领证?”
  蕾蕾极厉害地瞪了他一眼。
  “你说师傅慈祥?”他忽然想到这个问题,难道这聪明的妮子没有看出来浑身长毛的神仙是哪位?
  “是啊。”蕾蕾甜甜地笑了,眼中忽然绽出看见明星时的倾慕光芒,“师傅他老人家一身白衣,样子温纯极了,长发披肩,看着就不像尘世中人……嗯,就像古时候的书生?”
  易天行呆了半天,然后一拍脑袋:“看我七十二变?”
  ……
  后园里重复安静,未化尽的残雪在茅屋的顶上留白美丽,茅舍里有一位老僧撑着下颌发呆。
  “这些不知好歹的后生,居然说我这宝贝儿是赠品……噫?邹丫头说的也对,这好象是那年我去老敖家里面得的赠品啊……”
  省城火车站永远是人山人海,此时已是年末,虽然刚刚进入春运的步调,但南回北归的学子和辛苦了一年的农民兄弟们,已经把车站挤成了沙丁鱼罐头,昨夜的一场雪纷纷洒洒地落在站前广场上,让这些等待归家的人们更苦了一层。
  易天行牵着蕾蕾的手,沿着边进了贵宾候车厅,所谓贵宾,也就是要多交十块钱的茶水钱罢了,里面的待遇可没有VIP那么地道,不过好在人不是太多。
  候车厅里正在放孙悦大姐的祝你平安,那时的孙大姐下巴不瘦,五官挺干净,看着讨人喜,那歌词儿也喜庆吉祥,所以一转眼就在九四年底大火了起来。
  “路上小心,我过两天就回来。”易天行看了看四周的人群,偷偷抱了一下蕾蕾,他答应了她,今年在蕾蕾家吃团圆年饭。
  “可惜鸟儿子不在,不然我就让你抱着它回家,那就安全了。”他轻轻叹道,心里有些记挂那个还在昆仑山上睡觉的小家伙。
  “它多胖啊,我怕抱不动,不过说真的,这次来没看见它,感觉有些遗憾。”邹蕾蕾回答道。
  “回去以后你把那个纯金戒指一直戴在手指上,不要取下来。”易天行微微皱眉,想到师傅既然郑重其事,那这戒指一定有古怪。
  “知道了。”蕾蕾姑娘却以为这少年是想的甜蜜意思,有些羞涩地应了下来。
  “火车上冷,把这件衣服带着。”易天行递了件粉红粉红的棉袄过去。
  “这么可爱的颜色?”邹蕾蕾苦着脸皱了眉。
  “谁叫你这么可爱。”易天行五分认真,五分戏谑。
  姑娘假啐了她一口:“说正经事,你上午说的报考哪所学校的事情,我已经想好了。”
  “嗯?”易天行有些担心,又有些期待。
  “我还是决定报省大。”蕾蕾的脸上浮现出清丽的光彩,“我知道你一直想过正常的生活,既然你没办法读完大学,那我来帮你读完。”
  “……可我身边会比较危险。”易天行感动的结结巴巴。
  “所以你要变强啊。”蕾蕾用手指尖轻轻戳着他的胸膛,“变到强大到足够保护我,要知道,这可是所有女生的梦想。”
  易天行欢天喜地叹着气:“怎么和师傅老人家的要求一样?压力很大,压力很大亚。”
  召唤旅客进站的喇叭响了起来,分离的时刻也到了。两个人没有太多的伤感,毕竟过几天又要见面,而且两人虽然没有明言,但心底都许了将来要在一起生活很久很久的大愿望……
  送蕾蕾上了火车,易天行转身便去了售票厅,他本来不想再麻烦鹏飞工贸的伙计们帮忙买票,想排队给自己买一张回高阳县城的火车票,哪料到售票大厅里竟是人山人海,肉肉相叠,亏他还是个有金刚不坏之身,龙象之力的家伙,也被硬生生挤了出来。
  他后怕地苦笑了下,便往站外走去。
  但只走了几十米,便发现今天自己的四周有些异常。
  ——因为没有票贩子上来问他要不要票。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原因,让他感觉到了一丝奇怪,他缓缓环顾四周,果然发现了几个奇怪的家伙。
  从武当山下来后,他的实力一天比一天强,行事风格也越来越直接,连省城江湖上的大人物也敢直接逮回归元寺,这时候更不会疑心不前。他直直走到一个家伙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十分自然地问道:
  “兄弟,你是干嘛的?”
  像他这样没礼貌的问话,如果放在龙蛇混杂的火车站里,确实是有找打的嫌疑,但不知为何,那个人看见他走了过来,脸色一下就白了,等易天行轻轻拍他的肩膀时,吓得一腿软险些摔倒在地下。
  易天行拉住他,皱眉道:“怎么回事儿?”
  “我就是一卖票的,您别……”原来是个票贩子。
  易天行气极反笑:“你说话别抖成不?既然是票贩子,为什么看见我了不来问我去哪儿?问我要不要票?”
  这话问的是真没什么道理,哪有强逼着黄牛党做生意的人?
  那票贩子也是无可奈何,求饶道:“您堂堂古家三少爷,何必为难咱们这些小的?您要去哪儿,不得有手下抢着送票?我也平时也就倒倒票,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妻儿无数,您就别放了我吧。”
  “你认识我?”易天行真的有些诧异,像妻儿无数这种无逻辑话也就不去管它。
  “省城里混的人,谁不认识您呢?”票贩子苦着脸道。他心里想着,就您最近在省城江湖的风头,咱们这些跑边路的,敢不认识您吗?何况江湖传说中,您一个人儿就把那些大佬们都不知道弄哪儿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现在江湖上乱成了一锅沸粥,谁不人人自危?上面的大哥怕死,早就给了照片,千叮咛万嘱咐,说看见你就得滚出五百米外去……我是没有跑到五百米外,那不是来不及嘛。
  “名人的烦恼啊!”
  易天行摸了摸脑袋感叹着,耸耸肩便往车站下的台阶走去。
  这一动,原本在四周面色紧张的票贩子们都吓了一跳,在拥挤的人群里立马显出身形来。
  他看见这场景,禁不住苦笑了起来。
  “您……这时候……有空吗?”
  身后有人喊住了他,声音显得有些怯懦,有些紧张。他回过身来,发现不是先前的票贩子,而是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男孩子梳了一个郭富城的“砍头”,眼睛里看着他露出几丝紧张,几丝无措,还有那么一丝极渺微的恨意。
  易天行咪着眼睛,在这男孩子的脸上看了半晌,想起来这孩子是谁,这是老邢的儿子,那天夜里在文武街四十号的复式结构楼中想打自己一枪的小家伙。
  “有空,你想说什么?”易天行摊摊手,有趣地看着这个孩子。
  其实他自己也还是个大孩子,只不过这一点被他以及他身边的所有人有意无意地忘记了。
  火车站周围一直是老邢的地盘,什么倒票之类,都是他一手理着。但易天行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今天在火车站一露面,早就有人把他的行踪报了上去。只不过最近的省城江湖被他闹的不善,再也没人敢傻里傻气地冲上去,在江湖的传闻中,他已经成了独行超人……
  老邢的儿子叫邢小林,在自己的父亲失踪之后便开始打理家里的生意。
  两个人谈话的地方是离火车站不远的一家肯德基,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的肯德基里面没有几个客人。
  易天行啃了一口手里的鸡腿汉堡,咕哝道:“味道一般般。”
  举手投足间心经一动,神识便微微探了出去,他感应着这家餐厅四周有许多气息不纯的人物,想来是这些道上的人物将客人们都吓走了。
  邢小林有些拘谨地将大杯百事可乐递了过去。
  易天行滋滋响着喝了一口,望着他,微笑道:“我不欺负小孩子,有什么话你就和我直接说吧,不过我劝你不要动手,我不想落个欺压妇孺的名声。”
  邢小林面色一白,知道自己埋伏的人手被面前这位古家少爷发现了,有些不安地在座位上动了动,想起了那天夜里,面前这人不知道用了什么古怪功夫把自己击倒在地的神奇,终于起身出了门口,不知道和什么人说了几句话,还有些小争执。
  易天行斜乜着眼看着他,知道这孩子还是没有习惯江湖的生活,过了会儿便感觉到店外面的打手们都撤走了。
  “我爸爸还活着吗?”邢小林坐回座位上,很紧张害怕地问到。
  
  第十九章 相当失败的实验
  “活的挺好。”易天行回答的很诚恳。
  邢小林松了一大口气,不知怎地眼圈一红,赶紧低下头去用衣袖擦了擦脸,抬起头来鼓足勇气道:“古大哥,谢谢你。”
  易天行眉头一挑:“你这是非观有问题,我这件事情是做的坏事,就算你爸爸想杀我,我抓住他之后也应该送到公安局去,而不应该自己关起来。你不用谢我,更不能谢我。”不知不觉间,他有了点儿好为人师的恶癖。
  “我是谢谢你派人手来帮我。”邢小林喃喃道,“我爸被你……抓走后,原来的那些叔伯们不想着怎么救他,却开始要分我家的家产,都说我爸已经被你杀了。幸亏后来一位袁伯伯派人来说了话,我现在才能坐在这儿。”
  易天行安静地听他说着,知道袁野按着自己的吩咐在做事,安下心来,这时候才发现蕾蕾转述的斌苦和尚的意见确实有几分道理,囚人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继续。”他说道。
  “古……少爷,您能放了我父亲吗?”邢小林满脸的期盼。
  “不行。”易天行静静应道,“至少现在不行,杀人未遂也要关几天才能赎罪。”
  “那你准备关多久?难道准备关他一辈子?”邢小林的声音大了起来,满脸通红,有些激动。
  “激动是最没有用的情绪。至于关多久,这不是你应该操心的事情。”他回答的很平静。
  “你不怕我报仇吗?”邢小林豁出去了。
  易天行十指交插,静静看着面前的邢小林,半晌后才缓缓说道:“你又准备像那天晚上一样举起枪?”
  邢小林想到当时的场景,一下子绝望了,然后听见易天行淡淡的声音。
  “其实,我以前才真是个很嚣张的人,我指的是在县城的时候。后来来了省城,不知怎么,我心性变化了很多,可能是遇见了很多自己对付不了的人吧。我告诉你,如果要报仇,就一定要把自己变强,自己变强了,那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能逼着你改变心性了。”
  这是他半年来的心绪感悟,不知为何却对着面前这小子说了出来。
  而这小子当然听不明白,一脸惘然。
  易天行从口袋里摸出十块钱推到邢小林面前的桌上,想了想还是说了句:“没多久你就能见你父亲了,父慈子孝这种事情我最爱看,所以记得以后提醒你父亲多行善积德。”他指着天上,“要知道天上都有神佛看着的。”
  神佛极有可能是只看热闹不做事的王八蛋,这句话他没有说。
  回到学校处理一些杂事,却很意外地发现旧六舍下面停着一辆警车,路过的同学都在指指点点。
  “请问你是易天行同学吗?”一名警察拦住了他。
  他知道麻烦总会找上门来的,也不意外,看了看四周投射过来的好奇目光,道:“是我,有事情吗?”
  “你这时候有没有空,我们有些事情想请你协助调查。”
  “说地址,我呆会儿自己去,难道你准备让我再坐一次警车,这可是在学校,我还是要留张脸的。”易天行静静地看着他。
  “成。”来找他的警察估计也知道他身份,没有为难。
  易天行知道这时候不方便回宿舍了,干脆直接出了东门,买了几个葱油锅魁啃着,慢慢步行过了红瓦寺,在观河放映厅的对门上了公汽。
  一路车中嘈杂,小易无话,公汽拐了几弯便沿着人民南路一路向北、向北……然后在省城公安局的大门口停了下来。
  这是易天行第一次来省城公安局,虽然有些好奇,却也没有表现在脸上。这是一幢四层楼房,前苏的风格看着有些厚实,门厅很幽静的感觉,进出的人们都很安静。
  按先前那小警察留的地址,上了四楼,进了一间办公室,毫不意外地看见了潘局长。
  易天行点头致意,然后不等招呼便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潘局长喊我来办公室见面,不怕惹来议论?”
  潘局长提起开水瓶,给他倒了一杯茶:“身正不怕影子歪,我有什么好怕的。”言语间很有些坦笃之风。
  易天行笑了笑。
  “我以前是从刑警干上来的,不习惯文字工作,说话直一些。干公安这么多年,见多了被你们这种人害得家破人亡的惨象,所以我一直很痛恨你们,如果换做五年前,你要是敢踏进这个门,我一定会喊人来把你铐住。”
  潘局长给自己的大搪瓷缸搀水,易天行眼尖,看见这茶缸上残留着几个不大清楚了的红字:对越自卫反击战前线留念。
  “现在不铐了?”
  “进了市局,开始坐办公室了,才知道事情永远比人想的更复杂,尤其是现在以法治国,什么都讲究证据,这才明白,有些事情是需要从长计议的。”
  易天行偏了偏脑袋:“您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吗?”
  “你最近动静太大了。”潘局长坐到木桌后,举起大茶杯喝了一口,“上次见面便和你说过,违法的事情,你不要做。”
  “知道。”易天行明白政府察觉到了省城江湖的风波,开始施压,“不过您那天晚上不该通知六处的人,这一点我不满意。”
  潘局长发现面前这位学生不卑不亢,骨子里透着丝看淡一切的气量,不免有些疑惑,沉吟少许:“这世界毕竟是世俗的世界,一切都应该依法办事,虽然这次是那些流氓先向你动手,但你应该报案才对。”
  “可能吗?”易天行哑笑失笑,“虽然这话刚才我还对一个小男孩儿说过。”
  “最近江岸区连着出现了几宗命案,邢警大队报上来,应该都和你家有关系,你怎么解释?”潘局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凌厉。
  易天行暗底里请袁野查过这位局长的底细,知道这位真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的清官,隐隐也有些敬意,但看着他言语逼人,却也皱起了眉头。
  “最近那个叫袁野的人,正领着一帮打手到处打压收人。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那天在宝通禅院里你答应过我安份一些。”
  “放心,我真的很想做一个守法良民。”
  “你抓了四个大流氓头子不放,手下到处收地盘,还敢说自己没有野心?”潘局长逼问着他,语气渐渐厉害起来。
  “什么野心?一统省城黑道?”易天行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伸出食指在自己面前摇了摇:“老实和您说,一统天下我都没兴趣,何况是这些见不得光的生意。”
  潘局长看了他半天,也看不出这少年究竟说的是不是真心话,眉头微微皱拢,缓缓说道:“我知道你不是古老头的亲孙子,何必做这些违背良心的事情?”
  这是在试探。
  易天行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道:“您准备说什么?城东彪子前两天已经被法院判了无期,我能够帮忙的事情自然会帮忙,但如果要求的太多,我恐怕很难应承下来。”
  “这是为社会,为百姓做事。”潘局长诚恳道,“你也知道小老百姓最希望什么,不就是安全宁和的生活吗?”
  “我明白。”易天行点点头:“但这件事情我想过,黑道要洗白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有社会,便有社会的阴暗面,那种生存方式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存在几千年,不是你我两个人就能解决的。”
  “没有试过,怎么知道做不好?”潘局长语意殷殷。
  忽然间易天行觉得非常有趣,面前这位省城司法界的大人物和县城里那位老太爷一样,都在非常努力地尝试说服自己走一条他们认为正确的道路——虽然方向相反,但好象用心都是好的。
  “就像你我都很痛恨的吸毒吧。”易天行想了想,举了个并不是很恰当的例子,“现在的我有能力把省城主要的来源全部断了,但是那些有毒瘾的人怎么办?终究又会有新的道路入货,而且价格会更高,市道会变得非常纷乱可怕。”
  “见着自己痛恨的丑陋事物,难道不想办法去摧毁?”潘局长声音渐渐高了起来,怎也想不明白面前这少年想些什么。
  “存在是一种痕迹,永远没有办法抹去,如果强行施为,只可能闹出更大的岔子。”
  潘局长这时候已经不再视眼前的少年为不入眼的小流氓头子和归元寺的敲门砖,而是下意识地平等交流着。
  “那你会怎么做?”
  “控制,任何事物只要控制在一个度之内,那便是好的。”
  “我提醒你,不要让我抓到你犯法的证据,即便你的出发点是好的,我也一定会抓你。”潘局长盯着他的双眼,“省城有一万多名警察,我们打击犯罪,向来不遗余力。”
  “如果这是真的,反而是我非常高兴看到的事情。”易天行诚心诚意回答道。
  话既然已经说完了,便要告别。
  告别之时,易天行主动伸出手去:“能握一下手吗?”
  潘局长看着眼前这少年,明知道他就是省城眼下最大的黑道头子,却怎么也感觉不到半点不良的气息,犹豫少许,还是将手伸了过去。
  两只手轻轻一握便分开,易天行发现老潘右手食指上的老茧很厚,看样子果然不是常坐办公室的队伍。
  “大年初一,我在归元寺等您。”
  老潘给足了面子,小易也要还足面子。
  潘局长愣了一愣,点了点头。
  易天行走下大楼,正要出省城公安局的大院,神识一动,下意识地往右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年青人正笑咪咪看着自己,那笑容是那样的天真可爱,纵使是一个可恶的家伙却也让人无法生气。
  今天的黑色中山装上没有别那个古怪的晾衣夹。
  “周逸文,你们门里面是不是都流行穿黑色中山装?”易天行没好气道,前几天才和清静天的长老狠狠拼过一次,现在可怜的小朱雀还遗失在昆仑山顶,他自然没什么好话。
  “比我想像当中态度要好很多。”周逸文走了过来,毫不避嫌地与他并肩走着。
  “今天朗朗青天在上,暖暖冬日拂身,你不会这时候在大街上和我动手吧?”
  “为什么要动手?”周逸文很惊讶的样子。
  易天行停下脚步,皱起眉头,心里面更惊讶:“难道准备玩什么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俗套把戏?”
  “本来你我就无恩无仇,何处去泯?”
  “和你倒是无仇,但那天被你打的吐了一口血,烧烂了半片袖子,这事儿我可没忘,要知道秦梓儿也没下过这么重的手……何况你们清静天的长老好像很想让我死。”易天行转过身来,有些兴趣地看着这个有张娃娃脸的浩然天高手,他虽然从秦梓儿在文殊院出手助己之事上推断出上三天里面自有倾扎,但终究对这位有些戒心。
  “你把我打成猪头了,这笔帐怎么算?”周逸文苦笑道:“至于清静天的长老,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我们浩然天向来只遵国法,不依门规,这和我没什么关系。”
  易天行第一次听说浩然天只遵国法,可以不听门规,好奇道:“难道秦梓儿的父亲命令你们做事也不行?”
  “不行。”周逸文回答地斩钉截铁,“修行者本来就是超出世俗能力的存在,如果允许自行其事,这天下早就大乱了。我们浩然天本来就是帮助政府管理修行者的部门,当然要注意这种程序性的问题。”
  “原来是这种说法。”在县城里听说上三天时总觉得神秘难测,如今才明白竟在内外均有约束法度,易天行不免有些愕然,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甘于双手将手上的力量献给政府,虽然这是一种比较良性的分权机制,可是能够下此决断,当时的主事人真是很有远见和智慧。”
  听见他难得的表扬,周逸文又咧开嘴笑了:“当时的主事人,就是你刚才提到的小师妹的父亲,上三天如今名义上的门主大人。”
  其实当时上三天门主秦临川甘于将手上力量交给政府,还有另外一个考虑,那便是可以让门上最精锐的年轻力量,可以不用接受清静天长老的掣肘,这一点,周逸文当然不会和易天行说的太清楚。
  “没事儿我就先走了。”易天行没有太多闲聊的雅致。
  “刚才和潘局说什么呢?”周大主任状似随意问道。
  “不关你事。”易天行挑挑眉头,重又抬步往公共汽车站走去。
  “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周逸文赶前几步,保持着和他并肩的速度,脸上重又挂起无害的笑容,“其实我是想问你件事情,大学生可以兼职吧?”
  易天行不知道他想做什么,随口回答道:“当然可以。”
  “想不想到我们这儿来赚点儿外快?”
  “嗯?”
  “我新官上任,六处准备招点儿人手。”
  如秦梓儿那天夜里对周逸文说过的一般,易天行是个顶怕麻烦的人,现在身上还挑着归元寺和鹏飞工贸两个担子,哪里会傻到被招安投诚,连连摆手:“免了吧。”
  “抓妖怪很好玩的。”周逸文笑咪咪地诱惑他。
  这句话倒真是引起了易天行一些好奇,毕竟他也是……一妖啊——却还没有真见过人世间的妖怪。
  见他有些意动,周逸文赶紧说道:“六处可是个编外衙门,直属北京西山,一级的政府部门一般管不到我头上,我不知道你在老潘那里有什么麻烦,但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只要你进了六处,我都可以给你担着。”
  易天行暗自偷笑,心想和公安局铁面潘局有麻烦,那除了杀人放火还能有什么?
  “我们虽然暂时不是敌人,但也不是朋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热衷拉我入伙。”
  “我怕死啊。”周逸文认真说道,“虽然小师妹回山之后,我就是这省城修行者当中的第一高手,但谁知道将来的任务里面会遇见什么大妖怪。”
  听见这第一高手四字,易天行抬起头来微笑着看了他一眼。
  周逸文一窒,半晌后讷讷道:“我们水平差不多。”
  易天行不理他,又往前走去,丢下一句话:“实话说吧,如今这省城比我能打的估计也没什么人了。但我现在比秦梓儿还差相当一点点,你比我只差些微一点点,如果碰见你都对付不了的事情,找我估计也是白给。”这句话自然是没有把后园里那位计算在内。
  忽然想到斌苦和尚说过的话,他微微皱眉又加了句:“不过如果真有什么麻烦,你去归元寺找我,这不是承诺,只是一种可能性。”
  这是中国人几千年来提炼出的朴素生存原则:多个朋友,哪怕是互相利用的朋友,也比多个敌人强。
  看着他上了五十一路公共汽车,周逸文微微笑了起来,只不过此时的笑容少了几分孩子气,多了几分欣赏的意味。过了一会儿,一辆丰田轿车开了过来,副驾驶位的玻璃慢慢摇了下来,一个梳着小辫的小姑娘瞪着好奇的眼睛问道:“主任,那是谁啊?你陪他走了这么老远。”
  “现在的省城第一高手。”周逸文平静说道。
  不知道警车的余波平息了没有,易天行没有回学校,而是回到了棕北小区。三天没有回这间两室一厅的房子,他竟然有些想念,或许是潜意识里把这儿当作了家吧——就像高阳县城里的小黑屋一样。
  取出钥匙进了门,倒了一大杯凉白开喝了,放杯子的时候,看到了手指上的那枚纯金戒指。
  他皱了皱眉头,将戒指有些费力地褪了下来,举到眼前细细观看了半天,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上面金光流动,隐隐有气息渗出,只是这气息却察觉不到属性。
  在床上盘了个单莲花,他微微闭眼,舌尖一抵上颚,神识渐渐松驰下来,心经经文在心中暗暗诵着,极小心地把神识往金戒指上送去。
  这戒指肯定有古怪。小小的一枚金戒指竟然能将力气大的惊人的自己深深压进土里,可以想见究竟有多重,这种密度根本不可能是地球上存在的任何物质——法宝?可是神识在上面来回扫视了半天也没有感觉什么异常。
  微一动念,体内的青青道心便飘浮起来,在圆润红泽的真火命轮间游荡,清清脆脆地撞击了一下,一道极细极艳的天火苗从他的右手食指指甲下吐了出来。接着他轻轻将燃着天火的手指放在柔软的眼球上轻轻揉动,再一睁眼时,便发现了这金戒指的异常。
  这戒指在动!
  不是整个在移动,而是金光潦绕间,那些组成戒指的细微金粒在缓缓流动!
  易天行轻轻吸了一口气,唤了声:“大!”
  戒指没反应。
  “大!”
  戒指还是安静地躺在他的手掌上。
  “大大!”
  他这话出口才一醒笑了出来,如今这年月,大大不值钱了,自然也没作用。
  看着戒指总没出现期盼中的变化,他挠挠脑袋,心想难道自己猜错了?这戒指不是老祖宗的那宝贝?可除了那根棒子,哪还能找到这么重的家什?
  在给自己念了几道清心咒之后,他还是肯定自己的判断,只是冥思苦想到底该怎么把这宝贝唤醒。传说中这东西可是能随意变形的好东西,一棒能开山劈海,今时今日落在自己手里已是极大的机缘,如果不会用,岂不是暴殄了天物?
  恼火之下,于是乎棕北小区这间不起眼的两室一厅房子里不时响起古怪的话语。
  “金箍开门!”
  “金箍变身!”
  “金箍棒,变形出发!”
  “可里,可里,巴巴变!”
  “燃烧吧!小棒棒!”
  ……
  把所有能想到的动画片变身绝技口号都喊了一遍,他有些颓然地发现这枚戒指还是没有丝毫变化。本来按道理应该去归元寺请教自己的师傅大人,但师傅大人脾气暴燥,估计会嫌自己没用踢出门来?
  忽然想到蕾蕾手指上也有一枚戒指,他撑颌细想,既然师傅说了这是给蕾蕾的保命玩意儿,那肯定不需要蕾蕾修炼什么技法,而是当危险来临时,这戒指自然会变成当年打死白肤骨感美人儿的棒子。
  便是这么一自我解释,倒也死了心,只等着将来再和哪路对头杀的危险时,再看这戒指发威吧。他叹了口气,将戒指随意抛着上下玩着,一时兴起,还在手掌上绽了朵天火金莲来烤。
  “熔了你试试!”
  易天行胡作非为,却刚好应了这法宝使用的决窍。
  如意之棒,便要如主人之意,老祖宗虽将这棒子以天大神通一分为二,分赠这小两口,但只是在茅舍里以佛光灌顶,让那半截棒子也就是那枚戒指认了邹蕾蕾为主,易天行这小子便没这造化。
  之所以一直唤不动,便是没有认主的原因,如何能如他的意?
  而他这真火一烤,却是应了他的本命属火,极巧地将自己的气息镀到了戒指上面。
  少年此时尤自不知,掌中妖火焚戒,还在像烤鸡翅一样地玩着。
  “变回六千多斤重,俺家把你熔了卖给国家金库,那就发达了!”
  下意识地一句贫嘴,却换来了接下来一声巨响和一连串的惨叫。
  幸亏易天行住的是二楼,而那天晚上楼下刚好没人。
  下一刻,便看见易天行正像上午在归元寺后园中一样,右臂深深地扎进了地中,惨白的脸颊与水泥地面进行着亲密接触,不停狂呼着:“轻!轻!轻!轻!乖……快轻!”
  第二天的新闻里报道了一件事情:本市棕北小区昨夜发生一起楼房质量事故,该居民楼在昨夜无缘无故破了一个大洞,这个洞从楼上直贯楼下,钢筋都断了……
  其实当天采访的记者很奇怪,为什么这个洞最后会深深地陷入地基里,而且赫然刚刚好是一个人手臂的粗细。
  
  第二十章 夜探六处
  楼房破了一个大洞,自然没有办法再住。当天夜里易天行就跑回了归元寺,就在后园的湖畔双手捧着那枚小小的戒指不停傻笑。
  平日里他的憨态倒有大部分是装出来的,总以为这样能避免许多的麻烦,但今夜的傻笑却是发自内心深处——平白无故得了这么个宝贝,换做谁,只怕也会在梦里笑醒过来——更何况是他这个面对着许多危险,急需增强实力的少妖。
  “师傅,谢了。”还是和白天的那句话差不多,但态度显得诚恳了不少。
  老祖宗没有理会这没见过黄金的穷酸,易天行也不以为意,小心翼翼地将戒指套上小指,便进了斌苦和尚的禅房,然后很自然地霸占了老和尚的蒲团,又开始在地上学起了仰泳的姿式。
  斌苦微笑道:“怎么这么开心?”
  “佛曰:不可说。”易天行随口应道,忽然想到白天周逸文找自己的事情,便爬起来,把这件事情和斌苦大师说了声。
  斌苦大师微微皱眉,良久之后才轻轻叹道:“护法实力逐渐强大,现在看来道门也在向你示好,这件事情我的立场不能持中,所以不给建议。”
  易天行明白他的意思,毕竟斌苦大师是佛宗中人,自然不愿意看见易天行和道门的人走的太近。
  “和他们把关系处好一点也不错,毕竟将来还要去昆仑山讨公道的。”他摸了摸自己指上的金戒指,轻轻松松说着,话里面却显出一股悍气。
  “六处代表着国家,我们应该尊重。”斌苦大师合什低首。
  易天行知道这位说的是官面话,微微一笑:“我对六处很陌生,如果以后真要动手,怕又像在文殊院里那样被人打个措手不及。”
  “那是衙门,做事不会太没规矩。”
  “那我没规矩好了,找时间去探探虚实。”
  “护法莫要莽撞。”
  “不是莽撞。”易天行看着禅房外的冬树,“以后若大家真的相安无事,再去偷窥就会显得下作了些。如今他们既然示好,双方却没有真正和解,那么即便发生些争执,也有回旋的余地,如此好的时机,我不能不利用。”
  当天晚上,他在禅房里面熟悉怎么使唤手上的这枚金戒,心意一动,将这枚戒指变成了一根耀着寒光的金针,然后轻轻在地上的石砖上一划。
  他划的很轻,但这石砖在金针之下变成像豆腐一样的存在,轻轻松松被针尖划开,露出里面崭新的青色。
  他微微凝神,推门而出,先在归元寺外的殿口打了个电话。
  “喂,胖主任?是我,易天行……蕾蕾刚到家还没睡?太好了,麻烦你叫她接个电话。”
  过了一会儿蕾蕾拿起了话筒,有些疑惑地问道:“刚下火车,怎么又电话追过来了?”
  “想你了。”易天行肉麻了一下,赶紧说正事:“那戒指你戴着的?”
  “是啊。”
  “那你千万别对那戒指做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
  “这个……说不大明白,反正就是这戒指是件宝贝儿,你别乱玩。”棕北小区里的前车之鉴让他有些担心蕾蕾的安全。
  蕾蕾的声音忽然紧张起来,压低声音说道:“我也正想和你说这个事情。”
  “啊?”易天行一愣,心想难道她已经发现了什么?
  “刚才下了火车站,街上没灯,不知道为什么,这枚金戒指发起光来了,吓了我一大跳。”
  “那还好。”易天行拍拍胸膛,“总之你别喊它变重就成,这玩意儿比肥红鸟听话。”
  省城的夜晚非常安静,易天行浑身舒展地沿着府北河岸奔跑,每一步的起放总是显得那样的协调,全身的肌肉有节奏地一张一驰,便这样悄无声息的奔跑,速度却是那样的可怕。
  月光从头顶映了下来,照在如鬼魅般疾速前行的少年身上,像是一只狸猫正在河沿穿行。
  今夜的出访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白天与周逸文一番谈话之后想到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虽然浩然天现在非但没有表现出对自己的敌意,反而有拉拢的意思,但如果这样就信了,未免也太糊涂了些。
  而浩然天,也就是六处,对于易天行来说,还仍然是一片空白,所以他觉得有必要去探探别人的底细。
  对付这种修士,袁野这种江湖粗人便派不上用场了,而似乎也不好意思打扰归元寺的僧人们的清静,唯一敢使唤的叶相僧,这几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总在禅房里发呆。
  于是乎,易天行只好……亲身犯险。
  六处在省城的基地,便在府北河入省城处的贺家湾,这地方只有一条单进的道路,地势险峻幽僻,外人想进去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易天行站在高高的山峰上,看着脚下不远处的星星灯火,知道这便是神秘的六处。
  他盘腿坐下,借着树木的遮挡掩住身形,散莲花一坐,心经一运,便将神识淡淡扬扬地送下山去。
  神识顺风而下,将要接触那便灯火时,易天行心念一动,微微皱眉,捏了个手印将神识唤了回来。
  山下有一处结界。
  如果神识触动,恐怕会惊动楼内的浩然天众人。
  本来今天夜里并没有强探六处的必要,但一来易天行得了金箍后心里便有些痒,二来如果不弄清楚浩然天真正的实力和想法,他有些不放心,所以今天的任务目标便是:去捞些便宜,还不能被人认出来。
  在山顶上沉默许久,他忽然抬起了右手,尝试着轻轻喊道:“铲子出来!”
  ……
  一把金光闪闪的铲子在六处驻地后背的山峰上发着光芒。
  “黯淡些!”易天行着了急。
  于是金光闪闪的铲子变成了一把破旧不堪,黑糊糊的铲子,和年前老祖宗在归元寺后园破天袈裟大阵时的黑棍差不多模样。
  一铲下去,坚强的岩石像水豆花一样被划破,挑起,挖开。易天行力量本就惊人,再有这宝贝帮忙,不过数铲,峰顶便被挖了一个半人深大洞,露出里面刀砍斧削般的新鲜痕迹。
  看了看头上的月儿,发现时间还早,易天行往手上吐了两口唾沫,重又拾起铲子开始挖地道,一边还咕哝着:“虽然这法子笨,但安全亚。”
  不知道挖了多久,地道里面一片漆黑,好在他眼力惊人,也不用点火。
  他皱眉一算,离那道结界也近了,担心声音会惊醒六处的人手,左掌一张,一道天火便吐了出去,瞬息间将面前的岩石熔成红暗之色,缓缓有流淌之势。
  然后一铲挥去,便无声无息地挖去一大块红石。
  铲影如风,入石无声,地道渐成……
  半个钟头后,被地下泥土变成钻地鼠的易天行终于小心翼翼地从六处的办公楼后面钻了出来。
  不是对方防备不严,而六处处理非世俗的事务,结界之外便是山峰,而周围驻扎的武警每天都会例行巡山,以当前天下修行者的能力,没有能在一夜之间挖一条从山峰下到驻地的地道,所以防卫力量只是防着修行者从天而至,防着正规遁术,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人能够无声无息地从地下挖出一条地道来。
  不是每个人都像易天行一样有把视岩石为豆腐的金箍铲,还有一手能融岩石的天火掌。
  楼中一片安静,拐角处偶有几点灯火。
  易天行翻着脑海里的资料,回忆自己在高阳县城背过的建筑学原理,再回忆了一下五角大楼的办公室布置,便拿定了自己要找的目标。
  六处大楼五楼一处不起眼的房间。
  大楼里到处都有淡淡的气息传来,看来修行者果然不少,只是不知道造诣如何,易天行虽然在操场上操纵风云之后信心暴棚,却也不敢贸贸然溜进去,他还不至于小瞧浩然天到这个地步。
  闭住了自己的呼吸,开始用皮肤贪婪地吸取空气中的氧分,他像一个幽灵般悄悄附住了大楼的侧壁。
  此时不敢再催坐禅三味经运天火,担心被人感应到,于是全仗着自己非人的力量和敏捷,极巧妙地攀着六处大楼墙壁上肉眼都几乎看不清的小突起,像游蝉般缓缓向上爬去。他身子贴的极低,远远看去,竟像是一道黑影在向上方流动。
  伏在五楼的窗边,右手小指上的金戒指轻轻一抖,化成一把小刀,轻轻松松地割开窗闩,易天行轻轻推开,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
  楼里面有人,他清楚地感应到了,约摸是在三楼,只是不知道夜已经这么深了,这些六处的职员们还呆在那里做什么。
  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不是来看风景,而是想找一些资料之类的东西,自然不敢多耽搁,瞄着自己选定的房间轻轻走去。
  那是一间很平常的房间,门上挂着名牌,牌上写着三个字:
  洗手间。
  “靠!这些搞设计的把厕所放在这儿干嘛?厕所应该放在两头才符合人居学原理!”尽信书不如无书,背书机器易天行愤愤不平地在心里暗骂道。
  还好,六处这大楼虽然深居山脉之间,但和太平洋那头的五角大楼在设计上果然有些相似之处,机要资料室不一会儿便被易天行找到了。
  轻轻抚摩着戒指,本来想直接破门而入,但又怕留下痕迹,将来麻烦,易天行想了想,微微皱眉:“不知道这棒子有没有这种功夫。”
  怀着试一试的心情,他轻轻将戒指放在门锁的口子处,默默念道:“进去。”
  下一刻果然发生了很奇妙的事情。
  金戒指以肉眼不可察觉的速度变得柔软了起来,缓缓向钥匙孔里流了进去。
  他一手扶着门把,捏住戒指的手指微微用力。
  “喀”的一声轻响,门开了。
  “什么声音?”三楼一间房间内有一个女子在问话。
  易天行此时状态全然调整到了巅峰,一字不漏地将数十米外的声音纳入耳中,眉头微皱,左手在走廊的墙壁上硬生生抠了一块水泥块,指尖一弹,六处大楼下面围墙处又传出一声喀的轻响。
  很老套的计策似乎奏效了,大楼里回复了安静。
  推门而入。
  一排的卷宗像被人生生斩断的竹子一样整整齐齐码在柜子里,欢迎着他的到来。
  背身轻轻合上门,他静静走上前去,自然地就像在高阳县城图书馆里看书一样,随手抽出一本,便开始翻看。
  略略看一遍,便记住了绝大部分,于是放回去,又开始看其余的。
  看了约摸十几本,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些卷宗讲的倒确实是修行门的秘辛,第一本便是武当道门的架构及人员组成,后面还有些他不知道的门派,可是易天行最想知道的上三天,尤其是清静天的资料却没有发现。
  像鬼魅一样安静地行走在走廊上,他忽然神识一动,感觉到旁边一个房间隐隐有些奇怪的气息传来,这气息让他感觉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遇见过一般。
  转身看见一扇门。
  门上看着似乎空无一物,但易天行微微一咪眼,便看见木门面上隐着几道符咒,符咒上写着几个熟到不能再熟的咒语,灵气十足。
  “星斗灿烂光芒如真!”
  原来是秦梓儿传给他的三台七星斗法禁制,难怪他刚才会心生感应。
  “难道这门内又是你留给我的好处?”他摸摸自己的鼻子,体内道心微微轻振,依三台七星斗法心诀缓缓运行,伸掌轻轻按上符咒。
  没有任何声音,符咒上面那星斗灿烂光芒如真八字缓缓黯淡了下去,最后化为淡淡青痕消失在符咒之上。
  又进了一扇门。
  屋内没有书柜,只有一张小小的桌子和一张床,桌上放着两本书,一本是个黄皮页的小册子,另一本是本修行法门,上面写着:“上清雷法。”
  易天行微微一惊,拾起这本法门略略一翻,发现果然是真物,想到那日文殊院中与清静天长老的万里杀神,那浑身道家仙气的修士使的应该便是这上清雷法,便知道自己又拣着宝了。
  事已至此,他自然知道这是秦梓儿专门留给他的,只是不知道那位面目清丽的女子是如何知道他一定会跑到六处的大楼里来当小贼。
  其实秦梓儿传他三台七星斗法,也没有指望他竟能在一夜之间融汇贯通,本是想着等他道术大成后,自然会来找上三天麻烦,那便能吸引他进这门,阅此书。
  他全神贯注地看着法门,牢牢背入脑海之中,不过数息间便将全书看完,重又放回桌面。
  这本已是如此要紧的物事,那另一本是什么?
  易天行有些小心地翻开那本黄皮页作封面的小册子。
  小册子的纸页已经有些破旧了,上面的字迹嚣张却不失法度,洒脱自在,令睹者心折。
  第一页的第一句话便让易天行大吃一惊。
  “吾本昆仑弟子,十年前于峰顶雪岩之上,遇仙……”
  ……
  易天行神情凝重地翻着这小册子。
  “余纵横江湖十载未尝一败,然奉仙谕之省城入归元寺,颓然而归。其时天下纷乱,长江岸堤崩溃,孤老相扶,饿殍横于街,尸臭传数里……余以有用之身行此无济之事,何颜面对天下苍生?问上仙,上仙不应,临崖黯然……”
  “长老又奉仙旨,令门下弟子往省城行那无谓之事,归元寺后园中人神通堪比天地,岂是我等修士力敌之属?余身为门主却不知其中详细究竟,岂不大荒谬?此时天下战火纷飞,死伤无数,外蛮入侵,余却孤坐昆仑,心神囿于此间,若上天有仙,仙意何其忍也。”
  “逆仙旨不下昆仑数年,如今思量,定已触了上怒,清静天那几位老贼近日眼神有些不善,心血数有来潮,掐指一算,仙人十八年降临之日已近,余恐大归之期将至,虽一身修为乃仙人所授,然天赋我形,祖予我烈魂,男儿岂能怯懦度日,明朝暮云临山之时,吾当拭剑以试!”
  拭剑以试!
  心系苍生之苦,有一颗仁慈之心,无可奈何之下,想向仙人挑战,好霸道的气势!好壮勇的男儿!
  易天行心情微微有些激荡,知道这位肯定就是创建上三天的首任门主,实在想不到自己一直嗤之以鼻的人,竟也是位仁勇之士。
  但他从秦梓儿口中知道这位首任门主最后的结局是兵解而亡,不免又有些黯然,接着看到:
  “门下弟子林落梧甚好,可任门主。”
  然后便是一大片空白,想来这位首任门主在写完这句话后不久便逝去。
  后面的笔迹换了几次,看来不是同一个人所写,他看到最终终于肯定,这便是秦梓儿提到过的,曾经在山上看过的门主亲笔记载的小册子。
  看来这册子上的潇洒笔迹,便是前几任的门主亲笔所留。后面的内容大同小异,或激昂或黯然,里面记着的不仅仅是归元寺,还有许多别的寺庙,甚至能看见文殊院的名字,而这些,全部是清静天长老要求上三天除去的目标,但后几位门主在讲到兵入庙中的情景,却是淡淡一笔带过,让人不明所以,除了知道仙人每十八年才会降临昆仑一次,别的事情易天行还是有些迷惑。
  整个册子最后一句话是:“门下弟子秦临川甚好,可任门主。”
  秦临川便是当世的上三天门主,只是不知为何,他一直迟迟没有在这黄页面的小册子上落笔。
  闭目沉思良久,忽然间,易天行有了一种很可怕的猜想,难道这些寺庙里原本都关着超越凡俗的存在?就像老祖宗一样?所以天上的神仙要传凡人神通,让他们来消灭?但这种猜想太可怕且涎漫无羁,如果人间满地神佛,那凡人还怎么生存?
  他摇摇头把这念头甩了出去,合上册页,恭敬将这本册子放回桌上,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头鞠了一躬。
  册上的内容还在他的脑海中不停浮现,上面记载着的几位门主均是大智大勇之辈,尤其是那首任门主,果然不愧是当年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一代强人,片言只语间,壮烈之气溢于纸面,最后正面挑战仙人而亡,真真当得起他这一礼。
  出门之后,他对着那沉默了少许,双手缓缓提了起来,拇指食指分成了个“八”字,虎口遥遥对着木门面上肉眼不可见手符咒。担心气势太盛,让三楼那些人察觉,他缓缓催着坐禅三味经,体内真火命轮像蜗牛一样缓缓转动,火元漩涡带动着中间飘浮着的道心。
  “出!”
  道道青气从他的虎口逼出,带着三台七星斗法的印记,逼在了符咒上,先前消失在符咒上的那八个字字又渐渐显现了出来。
  “光芒灿烂星斗如真。”
  审视了半天,有些自豪的发现符咒回复平常,就和先前秦梓儿布下的禁制一模一样,他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沿着六处大楼外的墙壁缓缓向下爬行,他的头在下脚在上,姿式看着异常奇怪。
  将将爬了数米,便听见左侧方的房间里传来一声惊讶地声音:“易天行?”
  他吓了一跳,以为被人发现了,全身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应对,不料过了阵,却没有什么异动。
  想了想,他往左侧轻轻爬了数米,发现声音果然是三楼的那个房间里传来,对话的是一女二男。
  “周主任为什么要和那个易天行合作?小公子在省城的时候,我们和他干过几次,虽然这人一身神通确实厉害,但归元寺那次死了这么多人,我们凭什么和他一起做事?”
  问话的是一个男子。
  “这你要问主任,我怎么知道?”一个女孩没好气的声音传了出来。易天行悄悄往屋里看去,发现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看着很清爽的小女生,这小女生便是在省城公安局外面接周逸文的那位。
  另外一个年青男人皱眉道:“这两年我们省城六处一直是听小公子的指令,一直很安稳,虽然小公子几个月前动用了一次省军区的力量,但大部分时间都很稳妥,如今这周主任一来,便要玩这些名堂……”
  “咳咳。”有人咳嗽着提醒他,“别在背后说领导。说起小公子在省城的时候,一应外道妖邪知道她在省城,根本不敢进来,那我们自然是乐得清闲,只是如今小公子不知道为什么被召回山上,周主任来了。领导换了,行事的方式自然也会换。”
  “那个叫易天行的人究竟是什么人?周主任这么看重他?我这次是和周主任从西山直接过来,不知道以前省城发生过什么,两位师兄能不能和我说一下?”那个扎马尾辫的小女生好奇问道。
  第一个开口说话的男子想了想回答道:“易天行应该是佛宗中人,但是和社会上的一些败类也有关联,一身修为没有多少人知道。只知道小公子上次起意在武当山收他,结果没有成功,后来吉祥天的那些长老在归元寺里做了什么,我们这些外围人员也不是很清楚。”
  “归元寺?是不是十一月里面的那次天象异动?”小女生插了句话。
  “就是那次,海内的修行门派都有感应,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次吉祥天门内死伤惨重,六处撒在外围的人手也都被震伤了不少。我估计小公子这次被召回山也和这件事情有关,那个叫易天行的后来便是从归元寺里出来,看来一定是他做的手脚。”
  在窗外偷听的易天行苦笑,心想这是老祖宗的大神通,怎么安到自己头上了?
  又听了会儿,发现这三个人都是省城六处的职员,今天晚上值班,习惯了无人敢来太岁头上动土的安宁,根本没有一丝警惕之心,都合在一处闲聊。聊完了易天行之后,便开始聊些六处内的八卦,诸如小公子的性别难测,视觉系之美;周主任的邋遢级别,没有女朋友的人连晒衣服也晒不好,总别着枚晾衣夹子,可偏偏是这样的人,却天天呆在省城参加舞会,不肯回六处呆着……
  易天行没有偷听娱乐周刊的兴趣,缓缓向下滑去,悄无声息地进了地道的入口,不多时身形便出现在了六处外围山峰的黑黑峰顶。
  下一刻,他便消失在了无尽的夜色之中。
  第二天,六处大楼外围的武警人员按着每天工作安排进行着巡山,然后很轻松地在山崖后方发现了一大堆石砾。
  确实很轻松,堆成一座小山似的石砾,就算是省城大学里最出名的厚玻璃近视眼也能看见。
  周逸文昨天夜里在省城参加舞会,梦里面还搂着美人在跳华尔兹,便被秘密电话从被窝里叫了起来,一路匆忙,他到六处时就披了件单衣,便这样衣服的肩膀上居然还夹着那枚晾衣夹子。
  他站在山峰上看着面前这堆生生被人斩下来的石头,微微皱眉,面色隐隐有些铁青:“地道是什么时候挖的?”
  “就昨天晚上。”一个浩然天成员有些害怕地应道。
  “一个晚上就挖了条七百多米长的地道?这外面可是有一层花岗岩!”周逸文眼皮一抬,有些惊愕,挥手走进黑不隆冬的地道口。
  他小心观察着约半人高的地道四周岩壁,发现竟是被人生生用某种工具砍了下来,又往前走了几百米,快要接近六处大视听结界之时,看见周围的墙臂有些异样,痕迹不再像刚开始那般生硬,线条渐渐显得圆润起来。
  将手掌贴在墙壁上感应着,他微微皱眉,感受到岩石处传来的丝丝火燥之意。
  出了地道口便看见三个灰头灰脸的夜班值班人员,他不好对着原来秦梓儿的下属发怒,披头便喝斥那个梳马尾辫的小女生:“你们是怎么值的班?”
  马尾辫小女生委屈道:“我们一夜没睡,根本不知道那人什么时候挖的地道,什么时候进来的。”
  “罢罢。”周逸文叹了口气,一摆手,“那人比你们修为强太多,过几天我去找他讨公道。”
  好在六处大楼里面没有丢失什么东西,细细察了半天,发现这修为高深的窃贼似乎什么重要事物也没带走。
  ……
  半个小时后,周逸文站在昨天易天行进去的第二个房间外,感受着面前扑鼻而来的正宗道家气息,感受着那几道三台七星斗法禁制强大的威力,喃喃道:“小师妹,这门里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你会用自己一个人会的三台七星斗法封住?”
  “易天行,你来我六处一趟,却什么都不拿,你究竟在玩什么玄虚?”
  
  第二十一章 胜利的大会
  后几日易天行在学校考完了最后几门试,站在一教学校的平台上,看着身边复古式的栏杆,看着眼前被道路分成两块的荷花池,看着池中因寒气而显得怯懦发抖的残叶败枝,他叹了一口气。
  到了告别校园的时刻。
  学问见识之类,在这朗朗园中也学不得多少,但此间气氛自在,书卷气泼辣气夹杂,是世间最寻常的生活,却是易天行最爱的生活——“校园”二字,对于少年来讲,精神上的象征意义更要大一些。
  与同寝室的同学们攀着肩膀从考场回到旧六舍,在阴暗的房间里面,众人开始打牌,美其名曰,本学期的止战之局。
  看着宿舍里的哄闹人气,听着扑克牌摔在木桌上的啪啪之声,易天行咧嘴笑了,不顾众人的强力反对,死皮赖脸地凑了上去,认认真真地玩了一把双抠,这一把他没有用任何的异能,也没有去看那些同学的牌,但超强的记忆力还是让他完美地使出了拖拉机抠底六十五分的战术。
  “手上只有六十五分。”他做出万分惋惜状,然后被旁边的人哄下了牌桌。
  可能是在省城大学最后一次打牌了吧?想到初进大学时的生活,想着在学生活动中心玩双抠打麻将,中国国际象棋双杀,围棋运子,想到当时和自己分坐桌子两侧的清丽女子秦梓儿,易天行有些恍惚。他这时已经收拾好了包裹下了楼,同学们以为他已经买好车票了,拍拍他的肩便当作了送行,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准备退学,所以这告别显得很男儿气,很洒脱。
  提着包裹在校园里往东门走去,在路上却看见一个女生望了自己一眼,然后马上低下头,悄无声息地准备从他身边走过。
  “钟大团支书,见着我了怎么不打招呼?”易天行拦住那个女生调笑道。
  易……易……易同学好。”平日里很开朗的钟同学无来由双颊一红,赶紧低头走了。
  易天行在后面摸摸脑袋,不明所以。
  鹏飞工贸离省大并不远,就在七眼桥北面一处大厦里,易天行便没有坐车,沿着文化路太平南街一路向北,绕过二十九中,再从桥上看了两眼府北河,便到了鹏飞工贸的楼下。
  他抬头向上看去,只见“流金岁月”四个大金字招牌在冬日下耀着光。
  “那娃儿,你找哪个?”易天行正准备进直达三楼的电梯,便被人用正宗省城话拦了下来。
  他回头一看,是个中年汉子,眉毛极粗,一张大嘴里面露着黄牙。
  他微微皱眉:“上去吃饭。”
  第二次在这会议室里开会,鉴于古家三少爷的名头已经在省城江湖上响到一种变态的程度,收到消息的鹏飞工贸大佬们再也不敢像上次一样轻慢,在半个钟头之内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袁野坐在他身边,给他递了一杯茶,附到他耳朵边上轻声说道:“搞突然袭击?”
  他笑了笑,转身看着身边还有些行动不便的小肖,没好气道:“你怎么这么早就出院了?既然出来了,刚好今天也是要交待你的事情。”
  小肖从医院出来后,便一直跟着袁野,只是伤还未全好,暂时在公司里做着闲职,这时候不知道会上会交待什么事情,有些纳闷。
  袁野皱皱眉:“这么大的决定,我还没有在下面铺路,怕有反弹。”
  易天行也皱眉了:“别理下面这些破人,我们俩个说了算。”
  周小美这时候也从会议室外扭了进来,M塘的保安头子俊哥跟在她的后面,一路和相熟的人和微笑点头打着招呼,一路向大班椅这边走来。
  她知道自家这位少爷的审美意向,今天打扮的格外清雅,一件淡粉色的套装,加上清新可人的发式,浑似变了一个人,走到易天行身边敛眉低气,很道德地说道:“少爷,小美今天把上次那个叫陈辰的妹妹带来了,她就在下面的车子里。”
  易天行一口茶喷了出去。
  袁野大感好奇:“那个叫陈辰的是谁?”
  “我不认识,也不见。”易天行手忙脚乱地把湿手在身上揩了两下,拦住两个人的话头,对着那个狐狸精略有些愤怒略有些求饶说道:“小美姐,饶了我。”
  这句话一出口,本来都在扮着大侠状的诸位鹏飞成员眼睛一亮,再看向周小美的眼神都不大一样。看来这个年轻貌美的老鸨头子和少爷很熟?看样子以后要多巴结才是。
  易天行招手让周小美凑过耳朵来,眼神宁静道:“得了,戏演的差不多了,我面子也给了,去吧。”
  周小美微微一惊,才知道这少年竟然心思如此玲珑剔透,却不慌张嫣然一笑道:“小美的这点儿心思哪里瞒得过少爷。”
  易天行也是露齿一笑:“把电话借我使使。”
  周小美微微笑着从坤包里取出砖头手机递给他,便回座位上坐着,开始享受身旁众人讨好的目光。
  “开会开会。”易天行敲打着那张挺贵的桌子,像居委会的大妈一样扯着喉咙喊道。
  本来就挺安静的会场,这时候更是安静到纵使一只黑猫走过也能被发现。
  “很久不见了,大家都过的好吧?”
  他没有做过会议主持人,所以这开场白便显得挺有乡土气息。好在手下这些鹏飞工贸的中层干部们对山药蛋派没有什么抵触感,纷纷像小鸡儿一样点头。
  “挺好的,少爷费心了。”这是个低眉顺眼的酸人。
  “董事长放心,俺们吃的好喝的好睡的好,这样打架才有力气。”这是个冒充豪迈的浑人。
  “嘿,跟着三少爷,咱在这省城地界儿算是混出来了,走哪儿人不竖根大拇指,瞧见没?这就是咱省城道上赫赫有名的古家三少爷直属手下袁大哥亲信周小美大姐旁边的那位律子……”这是个溜须拍马的小人,这小人很强,一句话谁也没漏下。
  易天行撑着额头,有气无力地低声哀叹道:“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一片嘈杂之后,鹏飞工贸集团有限公司第二次股东大会扩大会议胜利召开了。
  “今儿的议题就两样。第一件事情:从城东彪子那儿入手的生意要控制好,要吸收好,要掌握好。”
  易天行终于发现自己不是当领导的材料,于是没有自己说话,而是把意思交代给袁野,让袁野做报告,哪料到这厮一开口居然就是这种三好腔调,他赶紧捂住了耳朵。
  “……然后代理董事长,也就是三少爷交待下来,关于其它的几个场子,大家要开始慢慢放手。哪几个?就是老邢,秃头林他们那几家的。”
  这话一出来,会议室里开始热闹起来,一些在这次“入村”行动中占了不少地盘的人不干了。
  袁野挥挥手:“又不是全放,吵什么吵!以后自然会从那边收管理费。”
  “那几个老大都死了,放出去谁收?还不又得大乱,少爷上次的指示精神不是稳定重于一切吗?”有人开始矫小易之令。
  易天行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在众人脸上扫了一眼:“谁说都死了?我说他们死了那才是真死,我没说这话,谁想他们死都不行。今天是传达,不是商量,记住了,在三个月之内,一些太嚣张的买卖都放出去,尤其是最近这个月新进来的地盘。城东彪子那里的暗盘生意都已经让公安剿了,剩下的都是日常的管理费,这钱收的放心,剩下这几块,你们最好老实些。”
  不管他乐不乐意,如今的古家在省城江湖上已经形成了独霸之势,潘局长在四层苏式大楼里的那番说话他还没有忘记,既然政府已经开始盯着了,那自然要示示弱,洗洗身子。
  就算要当出头鸟,也得当在夜里出没的乌鸦,别变成五彩傻鸟在猎枪前面飞来飞去。
  “知道大家靠什么赚钱生活,所以我一直不过问具体的事情,免得我自己知道了心烦,但大家记住一条,我在这个位子上一天,你们做事情就先想一想,不要做太出格的事情,不然我会很不高兴。”
  虽然他还是个年轻人,没有长期居上位的气势,但这些天来的血火洗礼让他已经有了些冷漠煞人的感觉。
  看见下面的这些人点头了,他才满意地给了袁野一个眼神,让他继续。
  “第二件事情是一项人事任命,等旧历年过完了,小肖……哎……”袁野转头带着丝歉意低声问了下有些惘然的小肖姓名,才接着说道:“肖劲松,将会接任鹏飞工贸集团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助理一职,请各部门的主管人员多多加以配合。”
  会议室陷入了一阵奇异的沉默中。
  肖劲松,半年前还是鹏飞工贸的一个司机,根本没有资格进这间会议室,就算现在,他见到这间会议室里的所有人还要低头喊声哥哥——就这样的一个小字辈,居然要空降进入公司的领导核心了。
  混江湖的人不笨,知道这是三少爷心疼这小子救主断腿,给的恩惠。但这恩惠实在太大,隐隐害着了公司里其余人进阶的前途。
  加上古老太爷一直在高阳呆着,眼前这位三少爷虽然厉害的不像人,但半年才来一次公司,看样子志不在此,袁大哥早就发过话要回高阳陪老太爷……这省城的买卖总是要找接班人的,难道肖劲松就是内定的接班人?那我们呢?
  事涉根本利益,众人便不再像刚才那般好说服,长时间的沉默便代表了抗议和异见。
  处于事件焦点的小肖正坐在易天行旁边做笔录,忽然听见这椿事情,脸刷的一声变白了,喃喃道:“我可不行。”
  易天行舒服地靠在大班椅上,咪眼看着面色各异的公司成员,轻声说道:“我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你还必须得行,这件事情在徐伯徐妈的小池塘边上我就交待过你,难道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
  不理会若有所思的肖劲松,他向前欠欠身子,把脚搁在桌下自己的大包裹上,饶有兴致地看了沉默众人一眼,安静半天后说了两个字:
  “鼓掌。”
  ……
  一片安静之中,正低着头的周小美感受到了易天行投来的目光,她一咬牙,给身后的俊子递了个眼色,两个人举起手掌开始啪啪地拍起手来。
  而剩下的这十几位在易天行冷冷的目光和周小美的掌声提示下终于醒了过来,如今面对的不再是深不可测但面上仁慈的古老太爷,也不是悍勇却厚道的袁野大哥,而是那个不按常理出牌,一个人便搅得省城江湖血雨腥风的三少爷!
  易天行淡淡的目光扫了一圈。
  顿时,流金岁月西餐厅上的会议室里响起了热烈持久真诚的掌声,连绵不绝,以庆贺本次大会的圆满结束。
  待众人散去后,易天行从桌下拿出向周小美借的手机放到耳旁,说道:“老同志,你听见了吧?以后别老让我管这些破事儿,入世修行也不见得非要天天打打杀杀不是?”
  古老太爷苍老的声音在话筒里响了起来:“再说吧,不过过年你回县城记得来陪我喝两杯。”
  汽车里面坐着四个人,周小美在开车。
  小肖的腿还没有好全,陪易天行坐在后座,此时的脸上不再像会议室里那般紧张,多了一份平静和坚忍。
  “平静下来的很快,看样子混黑道也要有文凭的才行。”
  易天行心里这般想着,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微微一笑,对正在开车,耳朵却竖的老高的周小美道:“小美姐,你那个手下自己回去没问题吧?”
  周小美回应的嗓音脆生脆生的:“没问题,我也很久没开过车了,今儿正好试试手。”
  易天行抹了抹头上的冷汗,转身对小肖说道:“这车里都不是外人,你有什么疑虑,直接和我说。”
  “我辈份太低,不能服众。”肖劲松很清楚自己上位最大的困难在哪里。
  “今天要他们把吃到手的地盘吐一部分出去,有的人肯定不愿意,会阳奉阴违,借此立威。”易天行轻声说道:“上次传你的那功法练的怎么样了?”
  “有感觉了。”小肖看了一眼前排的两人,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一丝喜悦。
  “那就好,最近我要回县城了,等开年后你有什么修练方面的问题你就来问我。”易天行加大了音量,“至于人手,让袁大哥调给你,但下手不要太狠,那样效果会适得其反。”
  袁野回过身来皱眉道:“我还是觉得太快了些,公司里的那些都是人精,单靠立威也只能震住一时,总得给小肖扶植几个亲信。”
  “我想过。”易天行一笑,“今儿在会议室里说话的那三个人,说话温柔的酸人不可信,冒充豪迈的粗人最可疑,唯独是那个赤裸裸拍马屁的小人可以用。”
  “你说那个魏子?”袁野直皱眉,眉尖里都渗着份轻蔑和恶心。
  “小人用好了也是绝门武器。”易天行笑嘻嘻道:“他这么恶心一人,如今却有资格坐在会议室里,肯定除了察言观色,顺风放火外,还有些真本事。”
  “少爷,我们去哪?”
  “说了八百遍,小美姐,换个称呼吧。”
  “啊……董事长,咱们这是去向何方?”周小美掩嘴噗哧一笑,风情万种。
  易天行无可奈何地挠挠脑袋,忽地手臂一振:“兵发墨水湖去也!俺家要在那里租房开书店,请你们三位帮忙参详地点辩论租金。”
  被抓了苦力的三位面面相觑,一个省城黑道的大佬,一个省城烟媚行的领头女子,一位新上任的公司大助理……居然要去为一间小书店劳心费力。
  怎么说现在易天行卡里也有十万块钱,假假算半个有钱人,租房子开书店的事情很爽利地就办了下来,让周小美送肖劲松回住处后,他和袁野沿着墨水湖旁的公路缓缓走着。
  “肖劲松很有城府,你不担心将来?”袁野给他递了根烟,自己也点着了。
  易天行轻轻吸了一口,将烟雾缓缓吐出来,看着白烟消散在冬日省城的天空中,说道:“这香烟还是你教会我抽的,如今想来,我在省城真正的熟人也就是你了,确实是很可悲的半年。”
  又接着说道:“肖劲松那边你不用监视,你应该早就察觉到了,我会些……世俗人不会的东西,我把那种功夫教给了他,他应该知道我的层次和世俗人的区别,不会妄动。”
  袁野拔了一口烟,说道:“你就不怕他学会了你的功夫,将来反过来对付你?”
  易天行微微一笑:“他是聪明人,越学的深便越会知道,在修行方面他一辈子也赶不上我。”
  “为什么?”
  “因为我是天才。”易天行用烟头隔空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而天才这种东西,是不世出的。”
  袁野无声笑了笑。
  “你想学吗?”易天行忽然来了广收门徒的兴致,好奇地看着袁野那种忠厚却彪悍的脸。
  “为什么开始不教我?”袁野望着他极有意思的笑了,“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混江湖的,功夫越高越容易做坏事,老百姓就越可怜?”
  被说中了心事,易天行嘿嘿一笑,一口将手指里夹的烟卷吸完。
  “还是别费那个心了,虽然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要退学开书店,但既然你喜欢,也就由着你,先顾好你自己的生活。”二人相处半年,袁野对这少年也有些了感情,“至于我,我还是相信我这兄弟。”
  他拍了拍自己的腰间。
  易天行知道,他腰里一直别着把勃朗宁,九毫米的那款。
  “拜托,那已经是古董了,都不知道还打不打的响。”
  “我这人就是守旧。”袁野无所谓地回答。
  “差点儿忘了,你帮我弄张回高阳的车票,春节在火车站买票,是咱中国最王八蛋的经验,我算怕了。”
  两人在余家湾那里告别,易天行背着大包裹去归元寺,袁野回自己的家。
  看着袁野宽厚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易天行这才想起,自己居然一直没有问过这人的家里情况,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在归元寺又住了两天,不时把玩手指上的那枚金戒指,终于等到了袁野派人送来的车票。
  易天行把包裹往斌苦主持的禅房里一扔,又跑到叶相僧的厢房去吼了一句。
  “你小子傻了?已经呆了七八天了!”
  叶相僧自文殊院回来后,便把自己困在厢房中不食不饮不语,这时候见易天行来了,也只是微笑着一合什,不多言语。
  易天行见他若有所悟的古怪样子,微微皱眉,也就不去理他,到后园和老祖宗打了个招呼,便去车站上了火车,找着自己的卧铺,美美一觉便回了县城。
  离上次回高阳县城也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所以没有近乡情怯的状况,但当他躺在自己小黑屋的干草铺上,嗅着身下蕾蕾送的床单的味道,感觉还是非常的好。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
  今天应该祭灶,但小黑屋里只有个很久没用的煤油炉子,炉上满是黑灰,他没有打扫的欲望,正在屋外的小石坪上打着拳,复习着当年的感觉,忽然感觉右手的尾指一阵麻痒,似乎那枚金戒指正在嗡嗡作响。
  一回头,便看见穿着一身粉红棉袄的邹蕾蕾笑咪咪地望着自己,右手上那枚纤细的金戒指泛着柔和的光。
  ……
  “搬去你家住?你家好象没那么多房啊。”易天行摸摸脑袋,十分为难。
  “你睡客厅的沙发。”正在给他叠被子的蕾蕾没好气道:“爸妈说大过年的,你一个人在这儿住太可怜了。记住,可不是我让你去家里住的。”
  “成。”易天行咧嘴笑道:“既然是丈母娘发话了,我们做小辈的自然要听。”
  “瞧你美的。”邹蕾蕾取笑道:“一说你现在也是大学生了,怎么还是这副轻佻样子。”
  “已经退学了。”他微笑望着她。
  蕾蕾脸色黯淡了一下,忽然想到易天行的心情,赶紧勉强一笑,光采重现:“瞧这可怜的孩子,来,姐姐抱抱。”
  说着张开了双臂。
  易天行走上前去穿过她的腋下紧紧抱着,在她红扑扑的脸蛋儿凶狠无比地嘬了一口,在她耳边低声说:“走,咱们回家!”
  少年推着蕾蕾那辆天蓝色的自行车,姑娘挽着他的臂弯,两个人在高阳县城的街道上慢慢悠悠地走着。街旁卖顶顶糕的小摊少了,但海鸥商店依然生意红火,街旁有一家店铺出人意料地没有放张学友的歌儿,而是用卡式机在放窦唯那盘黑梦里的一首歌。
  “落叶的季节里感到阵阵寒意
  还有你......
  孤寂的日子里对抗着我自己
  还有你......
  害怕这心的爱是否将被破坏
  担心那未来更担心我的存在
  寒冷的雨夜里像有人在哭泣
  还有你......
  广阔的脑海里是从前的记忆
  还有你......”

  第二十二章 过年
  幸福这种感觉,总是能将时间缩短成片段。
  在高阳县城的幸福生活过的很快,一眨眼便到了农历新年前的那天。这期间易天行去了趟江边的庄园,和古老狐狸二人就入世修行的方法进行了一次长时间且没结果的辩论。另外就是,这小两口正大光明地携手出席了原高中同学的若干次聚会,在旁人羡煞的目光中,易天行使出酒桶的能力,把那些吃干醋的男生喝到惨败。
  其中有一次在三五酒店里,他硬生生把眼神总盯着蕾蕾的胡云喝成了醉虾。那天晚上,胡云蹲在酒店的门口数着自己的份子钱,眼圈红红的,酒味重重的,嘴里口齿不清地咕哝着:“这他妈的尿喝多了,酒就特别多。”
  一九九五的除夕刚好是一月三十号,这天中午吃完年饭,易天行和邹蕾蕾小两口拖着胖主任和邹老师下楼放了几挂鞭炮,噼噼啪啪的声音里,春节的气氛一下显了出来。拍掉身上的红纸屑,嗅着居民楼里四处传来的腊肉香味,易天行忽然想到一件要紧事情,不由哀声叹气起来。
  明天就是大年初一,省城潘局长会带着某位不知道深浅的大人物去归元寺点香。他转身对蕾蕾说道:“我今天得走了。”
  “啊?”蕾蕾睁着大大的眼睛,满是惊讶。
  “师傅还一个人在归元寺,今儿大年夜,我得尽尽孝去。”易天行忽然想到茅舍里的那个老猴孤苦伶仃的背影,孝心开始泛滥。
  蕾蕾没有像一般女子那样扮出哀怨神情,反自极清爽地微微一笑:“去吧。”过了会儿,想起了什么,愁道:“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哪儿还有车,再说怎么来的及?”
  “不怕。”易天行道:“你家小易能跑。”
  于是小易又开始跑步,辛苦无聊之余,不免也想起来上次和秦梓儿往武当山的狂奔。只是如今他体内道心已植,修为日深,再不复当日莽撞野蛮模样,身形轻轻扬扬在山间穿行,果真有了些飘飘然的感觉。
  他体质妖邪,真元似乎源源不尽,所以才能支持这种长途跋涉,若换作人类门派里任一修士,只怕也早累瘫在了半途。不过两个多钟头,省城灰灰的轮廓便显现在远处的天际下。
  下了荒山,在公路上拦了一辆汽车进了城,再花高价坐着计程车去了归元寺。
  省城又下了雪,地上的积雪像一层纯白的毡子铺在归元寺外,红色的寺墙,黄色的殿檐,褚色的竖匾,与这铺天盖地的雪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寺外早落光了叶子的光树丫在寒风里发着抖,天上几朵云在颓然无力地缓缓飘浮着。
  易天行一边拍着雪往山门里行去,一边跟身边迎他的僧人笑道:“今儿大年三十,寺里也没什么准备?看着真冷清。”
  “出家人,不兴年节的说法。”那僧人微笑着应道。
  “叶相那兄弟还在禅房里玩高深?”易天行调笑道。
  僧人合什应道:“师傅说了,大师兄日前有大福缘,此时正是静心体会之时,不许我们打扰。”
  进斌苦大师禅房与惊讶的老和尚打了个招呼,便拿起电话给肖劲松打了个电话,这几天袁野已经回高阳县城陪老太爷了,鹏飞工贸的事情都先交小肖和周小美理着。在电话里请他帮忙置了些年货,让他早些送过来,这才歇了口气,转身对斌苦说道:“主持,明天那件事情怎么准备?”
  斌苦大师知道他说的是头柱香的事情,眼睑微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点香敬佛,天天都在做的事情,不用准备什么。”
  易天行想了想,说道:“那人身份尊贵,太过怠慢恐怕不好。”
  “无妨。”斌苦摇摇头,“世俗人都有一端毛病,你若太看重他,他反而不会在意。心诚则灵,这事情本就如此。”
  “高明。”易天行点点头:“难怪您能当副主席,小子只能混江湖吹风雨。”
  离了禅房,便往积着白雪的后园去,进了被雪水染成乌色的后园拱门,走过那间关着省城江湖大佬的临时囚舍时候,却听见里面传来了一些极奇怪的声音,脆生生地像是什么硬东西落到了地上。
  易天行停住脚步,侧耳倾听,听了半晌,忽然幽幽叹道:“棺材居然也舍得掉地上。”
  一推门,便看见一张麻将子正在青石地板上蹦跳不停,半晌后停了下来,刚好是牌面向上,果然是一张八筒。
  麻将桌子旁的四个人眼光本都注意在这张牌上,听见声音一抬头,便看见了少年那张似笑非笑的寻常面容。
  这四位齐齐唬了一跳,手一抖,桌上青翠可人的竹背麻将子儿滚的到处都是。
  易天行一脚跨进了门槛,看着这四位省城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哑然半晌终于开口道:“幸福!诸位这日子过的比我还幸福啊。”
  起先他曾经开过一句玩笑话,说捉四个人刚好在归元寺里凑一桌麻将,谁知道今儿这四位本该在禅房里痛心忏悔的囚僧……真的在玩麻将!
  ……
  “别吓他们,这事儿是我吩咐小沙弥办的,这四个人太可怜了。”门外传来了一个有些悲天悯人的声音。
  不用回头,易天行也知道是谁,苦笑着摇摇头:“闭关结束了?慈悲不是这么发的,你得知道这四位人物手上沾着多少血?”
  被关了这多天,嘴里早淡出鸟来的四个黑道大佬今日忽然有麻将玩,本以为是春节福利,哪里知道面前这位“佛子”小爷居然不知情,敢情是那清俊和尚自作主张——四人想到后果,想到易天行的手段,不由面面相觑,脸上表情有畏惧有期盼有躲闪,可谓精彩之极。
  叶相僧一身粗布僧衣站在门口,冬天里淡淡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竟似给他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晕。
  易天行回头看见他,微微咪眼,有些惊讶地发现这僧人如今身上有了些说不清楚的变化,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佛息笼罩其身。
  “你们继续玩,只是别再把八筒掉地上,今儿年三十,棺材落地不吉利。”易天行说完这句便出了屋,反手将门关上,与满面微笑的叶相僧在后园里并排而行。
  “护法何苦吓他们。”
  “对付恶人,只有吓才有用。”易天行眉梢一挑,接着纳闷问道:“你这次闭关是怎么回事?好象得了多大便宜似的。”
  叶相僧双手合什,对着西天遥遥一拜:“托易师兄庇佑,叶相于文殊院讲法堂里得见文殊智慧菩萨宝像,心有所感,冥思半月,稍有所悟。”
  “文殊菩萨的宝像?”易天行斜着眼看了他两眼,可不信菩萨的分身会在人间显形,心想这小子不会是那天被清静天长老的夺神大法给整成白痴了吧?但叶相此时的状态明显与往常不同,淡淡佛息遮掩全身,竟让人瞧不清楚他究竟到了什么境界。
  “来,给兄弟说说,你悟了些什么?”他凑到离叶相僧极近的地方问道,恍然间,才发现原来这和尚年纪应该不小了,但面相生的却是莫名离尘清俊。
  今日的叶相僧显得沉稳许多,一合什,面上散出雪莲般淡雅的笑容:“世人多苦,当以慈悲渡化。”
  “所以你开始变老好人了,开始给那些世人眼中的恶人麻将玩了?”易天行毫不客气道:“文殊菩萨一手执青莲托金刚般若经,这是智慧,另一手是金刚宝剑,斩世间一切烦恼,如此才是真慈悲。你这慈悲让我很是烦恼,层次也低了些。”
  叶相僧却不与他斗嘴,反自咧嘴一笑,一片稚子纯正之意扑面而来:“师兄说笑了。”
  易天行笑着摇摇头,拿这忽然不犟嘴了的清俊和尚真没办法。
  “文殊菩萨宝像入心,叶相,你要以大慈悲渡化世人,准备怎么做?”
  “跟着师兄你一起做。”叶相僧回答地理所当然。
  易天行一个激零,连连摆手:“我可没那大志愿,您自去苦修,我就不奉陪了。”说完这句,便往湖那边跑。
  不料叶相僧竟是不离不弃,紧跟着他往那边走,也没见他如何用力,速度竟也不慢。
  “师兄,你是有大智慧的人,叶相我只识得慈悲,却不知如何渡化,菩萨传法小僧,令小僧随师兄普渡世人……”叶相僧在他身后唠叨着,易天行在前面捂耳朵:“不听不听,般若波罗蜜!住嘴!”
  “师兄高明,只是心经只修己身,般若波罗蜜乃是以无上智慧到达彼岸,小僧无此智慧……”
  “啊呀!”
  易天行沿着后园的湖跑了三圈,没想到身后这和尚竟是轻轻松松地跟了上来,听着这唠叨终于忍不住了,碰的一声停住脚步,叉腰做泼妇状:“你这和尚恁没道理,恁罗嗦,究竟意欲何如?”
  这一着急,连唱腔也都出来了。
  叶相僧站在他身前,甜丝丝笑道:“师兄还是将那四个可怜人放了吧。我佛慈悲,怎舍见世间骨肉分离……”
  “stop!”易天行睁大了双眼,“敢情你折腾半天就为了这件事儿?”
  叶相僧微笑道:“这是第一件事儿。”
  “我不答应怎么办?”易天行开始耍无赖。
  “师兄心里早就答应了。”叶相僧一合什,躬下身子给他行了一礼。
  易天行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心里早就已经做好了放人的准备。
  毕竟省城江湖不可能让古家一人占着,这是很招忌讳的事情,何况当时也已经被蕾蕾说服,这趟回省城便是准备放那四个黑户和尚。只是轻轻松松便被面前这和尚点了出来,他面子上却不好过,哼哼唧唧了半天才说道:“给你面子,下不为例。”
  叶相僧满脸慈悲:“师兄才是真正有慈悲的大德。”
  “就这件事吧?没事儿你就去放人吧,人还等着回家看儿子抱孙子咧。”易天行有些怕了这厮的作派。
  “还有一件事情。”叶相僧一合什。
  “啥事儿?”
  “菩萨点化,今后叶相修行佛法,便当入世,还要请师兄多多指点。”
  易天行品着这话里的意思,一时间傻了,半晌后才喃喃道:“难道你准备告诉我,你要还俗和我一起在社会上玩?”
  “为什么要还俗?”叶相僧睁着双无辜的大眼睛,“不过师兄今后去哪里,我自然也是要去哪里的。”
  “难道要我带着个大和尚开书店?!”易天行此时的眼神可以烧掉整座省城。
  “然。”叶相僧满脸静穆,浑体圣洁。
  “苍天啊,大地啊……我的文殊菩萨啊!”易天行蹦了起来,对着省城冬日的天空破口大骂:“瞧你们把这孩子害成什么样了!”
  ……
  雪洗后的天空碧蓝一片,偶有几朵白云在缓缓飘浮,时聚时分,某一刻,却将将遮住了淡淡的日头,阳光从云朵的缝隙里渗了出来,宛如佛光弥漫。阳光给白云勾勒出了一道轮廓,若此时有人抬头望去,一定会悠然发现,像极了一张慈悲俯看着人间的脸庞。
  人类的适应能力总是比他们想像的更要强。不出一个钟头,易天行便适应了自己多了个尾巴的事实,好在叶相僧此时也只是微笑着,并不多言语。他在寺门外接着肖劲松派人送来的年货——又和上次一样是个大纸箱子——又是独自一人将箱子提进了归元寺。
  进后园,走进那四位“可怜人”的囚房。
  “都走吧。”
  四位黑道大佬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应对。老邢终究是住的时间要多上一天,斟酌了会儿道:“您有什么话请明讲。”
  “大过年的,放你们回去吃团圆饭。”易天行还抱着那个大纸箱子懒扬扬站在门口,似乎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老邢一听这话险些老泪纵横,和尚庙的生活真不好过,吃的是白水青菜,更不可能有桑拿按摩,最关键的是这一屋住着的四人平日都不知有多少仇怨,是睡也睡不安心,生怕被人下了毒手,真是比在监狱里的生活还要苦,度日如年是一点儿也不夸张——这时乍一听可以走了,怎不喜形于色?
  “哪有这么简单。”四人里最阴煞的那位开口了,“你究竟想干嘛?”
  易天行微咪着眼看着他:“你是我第三个抓的,姓舒?当天你喝高了,正在床上和姘头胡天胡地,没带保镖,所以你不服气?”
  其实听了另外三人的遭遇,这人早就心寒了,只是仍然强硬着:“古三厉害,我是知道的。”
  “我的厉害你不知道。”易天行冷冷哼了一声,真火命轮里的道心微微一胀,试了试从六处偷看到的上清雷法,心神化为一股气势往那人身上压去。
  姓舒的那人面色一白,张口欲言,却说不出来一句话,双手捂着自己的喉咙,呵呵作响。
  其余三个黑道大佬面无表情,实则幸灾乐祸。
  “阿弥陀佛。”叶相僧又准备像在说法堂里一样开始念往生极乐咒为此人超度。
  这下易天行倒是分了心:“大慈悲的,怎么不拦我?”
  他松了心神的控制,姓舒的流氓头子缓过劲来,胸口一阵剧痛,嘴一张吐出来一坨东西,细细一看却吓的不浅,原来是一坨血块。
  叶相僧微笑合什道:“师兄有大智慧,或许你这才是真正的慈悲。”
  易天行再扫了这四人一眼:“还认为这件事情不简单吗?”
  “简单简单,古少爷高德厚义,我们领受了。”
  “以后出去了老实点儿,坏事儿少做点儿,当然,要你们完全不做,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做坏事的时候,多想想天上,明白吗?”
  这四位已经被叶相僧洗过一遍脑了,内心深处对于未名的神佛存在早就怕的要死,当然,他们最怕的还是易天行鬼魅般的身手气势,还有那个所谓佛子的名头,老林插话道:“易先生,这次事情是我们不对,您需要什么补偿?”
  江湖人要颜面,纵使内心深处已经怕的要死,面上却还要淡淡不在乎的立着牌坊。
  易天行看了他两眼,静静道:“说句真心话吧,真的尽量做个好人,这个世界,好人通常还是会有好报的。”
  话糙理不糙,理糙拳头不糙。
  他说什么,那四位也只有听着。
  “以后每个星期来归元寺报一次道,如果没来,那就对不住了。”易天行淡淡地威胁着,掌心吐出一道天火,在目瞪口样的四人眼前缓缓飘至那桌整整齐齐的翠绿麻将上。
  嗤的一声轻响,木桌丝毫未损,那些极难熔的麻将子在瞬间化为了一蓬刺鼻轻烟。
  易天行睫毛微垂,心经一运,那蓬刺鼻轻烟缓缓在空气中凝结成了一个十分煞人的黑色骷髅头!
  “别想着逃,这九幽冥首随时能找到你。”易天行开始习惯性地胡说八道。
  四位胆大的黑道龙头被这一手吓的不善,脸色惨白,八条腿像筛糠一样抖了起来。
  世界上有些人不见得怕死,但肯定怕不明白的诡异存在,此乃人之常情。正如想跳楼自杀的人,如果忽而见鬼,只怕第一个反应也就是喊着母亲的名讳哭着夺路而奔,而不会想到自己本来就是准备变成鬼的那个人。
  有些满意于这几位的反应,易天行侧了侧身子,让出了门口的道路。
  夜色渐渐降临,归元寺唯一的一台二十九寸菲利浦彩电被易天行抱到了后园,拖了老长的电线,搁在了茅舍的正对面。
  “师傅,这位置怎么样?能看见不?”他回头对茅舍里喊着。
  “嗯。”
  调了半天天线,闪雪花的电视机终于出了图像,正是吉祥喜庆的大年夜新闻联播。
  “今天全国各地人民欢度除夕,北国松花江畔雾松片片,南国广州花市……”
  在乏味的背景音中,易天行把纸箱子拖了过来,从里面一样一样地往外搬,又给自己安了个大靠椅,终于将一切收拾妥当了,便准备去前院喊了几个脸熟的僧人进来一起热闹,不料包括斌苦大师、叶相僧在内谁也不给面子,不肯来。
  他有些兴趣索然地回到后园,从桌上取了一瓶酒和些果子往茅舍里扔了过去,便往躺椅上一坐,先啃了根鸡腿,又把酒精炉子点着了,开始炖麻辣火锅,往红油翻滚的汤里烫着滑溜溜的鸭肠猪脑,跑到前殿要了一大桶饭,便开始香香地吃了起来。
  大荤啊……难怪和尚们不肯进来。
  易天行抹了抹油糊糊的嘴,吃饱了便开始尽孝。
  他把酒瓶盖拧开了,给面前的小白瓷杯斟满,回身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向着茅舍里一低头:“祝师傅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休弄喧,俺家活了上千年的老猴不爱听这个,换个新鲜辞儿!”老祖宗的声音嗡嗡响着。
  易天行跪在地上苦着脸挠挠头,半天后憋了一句出来:“那祝师傅早日脱困,给徒儿证婚。”
  “出这破园子还须耗些时辰,说的恁早了,不过倒也喜庆,就依你。”
  易天行一听这话,手腕一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咪咪地站起身来,屁股刚要落在躺椅上,却听着身后的茅舍里传来一阵极烦燥的尖叫:“这泼鸟给的是什么破酒?辣死俺家了!”
  接着便是一阵吐舌抿唇的哗啦痛苦之声。
  少年一愣,跑到茅舍外,把身子靠上柔软如沙发般的金刚伏魔圈,侧着脑袋问道:“师傅,这可是如今最好的茅台啊,不爱喝?”
  “哪有这辣的酒?你这徒儿不HD。”
  易天行吐了吐舌头,才想起这位当年喝的可都是果酒黄酒,白酒这玩意儿出来的时候,他老人家已经被关在这归元寺里了,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师傅,那斌苦和尚,还有这和尚的师傅师祖们孝敬你的是什么酒?”
  “酸酸润润的,倒也不知道名字。”茅舍里的老祖宗似乎也有些犯愁。
  好在为他准备年货的,不知道是小肖还是小肖新收的那位善于拍马溜须的魏子,纸箱看着寻常,里面的货色倒是极好的东西。易天行东翻西翻居然摸出来了一瓶葡萄酒。
  他凑到眼前细细看着,惊喜喊道:“师傅,这玩意儿好,你接着。”一甩手就把酒瓶子扔进了茅舍。
  老祖宗在茅舍里喝了两口,咂巴了两下嘴,便不再言语,看来颇为满意,半晌后。
  “就是这个味儿,以后多整点儿来喝。”
  “这是华夏长城出的干红。”易天行咋咋舌,“多整点儿?幸亏今儿喝的不是1978年份的蒙塔榭。”
  火锅还在翻滚着,麻辣的香气溢满整个后园,他正翘着腿看电视,春节联欢晚会的开场舞已经开跳了,筷子上夹着柱青菜便往沸红汤里伸去,便这时却眼前一花,火锅不翼而飞!
  他下意识回头,便听见茅舍里那老孙头一面喊辣一面大嚼的声音。
  “师傅,给徒儿留些。”易天行很愁苦,早知道他老人家如今不止爱吃果子,就该备两个锅亚。
  当徒弟的自古就命苦,沙僧要挑担子,猴儿要打妖精,八戒什么都不做,但经常被人放蒸屉里受水气烘烤作开胃菜,也是苦差使——少年郎无可奈何地扁扁嘴,拿出花生瓜子慢慢嗑着,鸡腿零嘴慢慢啃着,就着茅台小酒慢慢饮着,无比委屈地看着电视屏幕。
  电视机里一个姓郭的可爱胖子正在演小品,他演的那位人物正挟着军大衣去火车站给同事排队买票,一面往台下走,还一面给台下的观众打着招呼:“有事儿您说话!”
  易天行不知为何有些困了,或许这半年来的生活让他有些疲乏,而在这除夕之夜,在这团圆之时,与自己的师傅大人呆在一处让他感到很放松,感到很安全。
  “师傅,有事儿您说话。”他朝后方喊了句,便脑袋一歪,在躺椅上睡着了,手中的瓜子簌簌落在了地上。
  过了会儿,满天的繁星从云朵里钻了出来,将微弱的光洒在后园里,天上没有月亮。茅舍的木门吱地一声被人推开,一个穿着破旧袈裟的黑影慢慢走了出来,就倚坐在了门旁的石阶上。
  茅舍外的空气中似有感应,淡青色的伏魔金刚圈渐渐显现了出来。
  那黑影破旧的袈裟之外,是一双毛茸茸的手掌,那双毛手掌轻轻一招,易天行落在地上的瓜子轻飘飘地飞了过去。黑影一面咧嘴嗑着瓜子一面说着:“你小子不怕冻,就不给你加衣裳了。”

  第二十三章 初春一梦
  这是一片静寂之地,这是一片佛光普照之地。
  佛光是什么?不外乎就是些淡淡融融的金色光芒加诸人心的感觉罢了。
  易天行轻轻揉揉鼻尖,在心里这般想着,却发现自己一摸摸了个空,没有手指,也没有鼻子。
  淡金色的光芒在这一片虚无之中渐渐弥散开来,他有些诧异地发现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只是通过一双眼,看着眼前的变化。
  忽然间一阵心悸。
  佛光无处不在,耀得空间内金色煌煌,不知从哪一瞬间起,光线的颜色渐渐起了变化,分出层层的浓淡来,一层浓金如赤焰,一层淡金若夕晖,便是这样的光线叠加,让身处空间里的易天行感到无比心慌,觉得这些光线似乎都是有意识的存在。
  仿佛为了证明他的心中所想,佛光深处隐隐有声音传来。
  “找到他!”
  这声音很古怪,不像是一个人说不出来的,但又听不出多个口音相加,就像是一万人被训练了一万年后,用尽所有力气用同样的声调,在空旷的广场上声嘶力竭喊出来了这三个字。
  “找到他!”
  “找到谁?”
  易天行惘然地漂浮在空间里,喃喃地下意识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层层惑人眼神的佛光异彩不停变幻着深浅,深处里不停传出那三个字。
  “找到他!”
  “找到他!”
  ……
  飘浮于无尽空间里的易天行终于怒了,双眼微咪着吼道:“谁在玩玄虚?出来!”
  佛光深处陷入了沉默。
  忽然空间里的某一处的光线扭曲了起来,一尊像,一尊菩萨像,一尊右手持剑左手持莲的菩萨像——正是那位文殊智慧菩萨的宝像,以某种易天行无法理解的方式,缓缓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宝像仿似中空,飘飘焕焕,似乎随时可能湮灭。
  “可怜这些佛性在世间飘散着,无意识的讫语却没有忘记。”
  菩萨檀口未开,语言已至。
  易天行有些恍惚,欲待拜倒,却发现自己没有身体,转瞬之后,仿佛明悟了某些事情,有些痴痴然笑想着:“为什么所有的故事的背后都有一个大阴谋?为什么每位主角都要脚踩祥云来破此阴谋?”
  “谁被囚着?谁不见了?为什么要我找?”他恍恍惚惚问着。
  他不知道此时看见的是梦境还是什么。
  如果说是梦,这梦境显得太真实了一些,如果不是梦,那眼前的一切,根本无法解释,这位菩萨的神识为什么要进入自己的精神世界,更不明白那些万重佛光后面又是何等样的人物。
  文殊菩萨依旧是那副千年不增动一纹的肃穆神情,而一些话语却轻轻击打在易天行的心头。
  “那人不见了,天上便有了纷争,有许多位失败者被打下了凡尘,这种情况失衡已久,佛有好生之德,所以要挽回这种情况……”
  菩萨眉毛顺顺挺秀气,双目闭着挺庄重,眉宇间一粒朱砂挺漂亮,说出来的话却很含糊。
  易天行紧张地想咽口水,却发现没口水可以咽,他还不大习惯自己的神识飘在精神空间里的感觉,这种宛若真实梦境的感觉
  “纷争是什么?”
  “成佛的道路有千万条,然而有些道路却为另一些人所反对。”
  “明白。”在若实若虚的梦境中,易天行依然明白的很快,“理念之争最迂腐,也最糊涂,华山气宗剑宗那套玩意儿,没想到西天还在玩。”
  “自成佛,苦修佛,上千年来的冲突,愈演愈烈了,而那位再不出现,只怕将来被打落凡尘的仙佛会越来越多,三界的秩序将会大乱。”
  “菩萨是诸佛之师,难道不能从中调和?”
  文殊菩萨一直紧闭着的双眼忽然一下睁开,万丈佛光刹那间从那淡青双瞳里猛地迸发。
  “佛度世人,却度不了自身。”
  “那怎么办?”易天行忽然心头一阵痛,忧心忡忡。
  “去找到他。”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你。”
  “和尚们都喜欢说废话。”少年在梦境中仍然不忘习惯性地腹诽,当然更不会忘记做出恭敬无比的表情,只是不知道对方看不看得见。
  “我该做些什么?”这句话其实从他来省城后便断断续续问过几个人,可惜了哉,从来没有人给过他一个确实的答案。
  “做屁!”
  易天行愕然,心想菩萨这句话何其粗豪?忽然发现不对劲,这声音挺耳熟的,下意识地双眼往上望去,便看见一团光芒正漂浮在精神空间的上方,气势无比嚣张,一股力量波动遥遥向着空间里的边缘扫了过去。
  “滚!都给老子滚!”
  老祖宗的声音在空间里追逐着那些万重佛光,挺凶狠地骂着,叱着,喝着。
  佛光重重背后的神秘人物们似乎颇为惊惧,渐渐沉默散去,那些不同层次的佛光也渐渐焕散,整个空间里便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一个蛮横四处冲撞的光团,还有一尊低首无语的菩萨分身宝像。
  蛮横的光团飞到易天行眼前,渐渐露出身形,一身极破旧老黄的裂裟,也掩不住袈裟下这位的大神通大嚣张。
  “文殊老儿,你莫挑唆俺徒儿给你卖命,瞧在当年灵山上你给俺文凭的情份,俺不难为你,速速去了也罢。”
  文殊菩萨不易察觉地轻轻叹了口气:“大圣下界又已逾五百年,难道不想再回去?”
  老祖宗把鼻子一歪,送了个白眼过去:“牛牵到北京还是头牛,俺到了西天还是只猴子,回去作甚?”
  文殊菩萨的分身宝像也渐渐散了,留下这古怪的师徒二人。
  “怎么?嫌师傅俺不肯告诉你真相?”
  易天行迷迷糊糊笑道:“哪儿敢啊?”
  “那你为啥要问这些破佛?”
  “冤枉!”可惜在梦中他扮不出委屈的样子,“是这些大人物来找我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若不是你天天想着此事,这些被贬到凡尘,早失了一身神通空留佛性的家伙,又怎能入你梦来?”
  “咄!”老祖宗食指骄横地一指,“回去!”
  “不要啊,我还什么都不知道!”
  “过日子需要知道油米盐醋,不需要知道娘的阴谋故事。”
  ……
  随着这声暴喝,易天行悠悠醒来,双眼一睁,便看见身前的火锅里凝着的红油,身旁一大堆瓜子壳,还有那台在正在播放中央电视台天气预报的菲利浦彩电。
  身上有点点积雪,看来昨夜雪又降下省城。
  原来真是初春一梦。
  他揉揉有些发涩的双眼,转过身去对着茅舍,轻声说道:“师傅啊,该告诉我的还是得告诉啊,不然活着总感觉被别人蒙在鼓里,这感觉是相当的不好。”
  老祖宗嗡嗡作响若黄钟大吕的声音终于在他脑里响了起来:“你有力量吗?”
  易天行苦笑,摸摸右手尾指上的金戒指:“如果说在人间,那我有些力量。”
  “那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易天行摇摇头:“有阶段性的目标,那么做事情会比较有方向感,比较容易见效果。”
  “那好,去把那……什么什么天的小道士们都杀了。”
  少年咋舌:“难度高了些。”
  “……”
  “我到底该做些什么?”少年终于难得地吐露了一丝丝不耐烦。
  “更高更快更……”
  “强屁!”易天行开始学师傅说粗话,“这大概就是为啥古镛那老儿要把鹏飞工贸给我管,要让俺学学血火打杀,将来碰见真正的敌人的时候才不会心软?师傅你这人不厚道,明明都是你使的坏,却不肯明讲,还硬说自己不认识古老狐狸,哄谁家的孩子呢?”
  老祖宗笑了:“瞎猜总是一件显得太蠢的事儿。”
  “别用笑来掩饰。”易天行没好气道,“您的光辉形象咋能和军师这种没品角色联系起来哩?”
  “浑小子!”听着这家伙句句带刺,老祖宗面上挂不住了,“要不是怕你将来死的太容易,我干嘛逼着你入世修炼?”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被菩萨挑中,给扔了下来,但我喜欢你小子,所以不想你死的太难看。”这句话老祖宗没有说出口。
  易天行睁着一双无辜闪动的大眼睛:“流氓堆儿里能修行到什么?如果是要积铁血杀气,那您应该把我整到部队去才中,如果是要学王者之气,您应该把我丢到香港去拜入黄大师门下。”
  “世上无人能走我修行的道路。”老祖宗说道:“我乃天生的神通由道入佛,你却要经后世历练,俗世的生活对于你来讲是不可或缺的。”
  “无所谓,生活本来就是得过的一件事情,让自己和身边的人能幸福就好。”易天行挑挑眉毛。
  “万千人命消散于汝眼前,一瞬而爱别离,生死苦,种种心劫,汝能不动心否?”
  “不能。”易天行回答的像脆豆一样脆,“如果这是成长的目的,那俺宁肯回家卖红薯,拾垃圾去。”
  易天行知道先前神识所见并不是梦,文殊菩萨分身宝像的话让他隐约间明白了许多东西。西天少了位重要人物,下面的人开始闹腾,政治斗争再次上演,失败方被打落凡尘……上三天领着道门的令谕,大约是在中土各地寺庙里寻找那些菩萨尊者们的转世之身……但这是佛门内部的事情,怎么又和道门扯上关系了?
  “您也是斗输了被逐下来的?”他试探着向茅舍里问道。
  “扯蛋。”老祖宗骄纵之气渐起,“俺下来的时候那人还在,不然谁能把我整下来?”
  “那人如今不在了?”
  “……”
  易天行鼓足勇气道:“师傅,我别的不要求,您给我句明话,那位到底是谁?是不是一大巴掌就能将你压着的那位?”
  茅舍里沉默了良久,然后传出来一声:“嗯。”
  佛祖不见鸟。
  归元寺后园的冬日枯枝被一阵无由风刮地簌簌作响,似乎极为畏惧,地平线那头刚刚探出头的一轮红日也忽然被一层乌云遮住颜面,似乎不想听到什么。
  茅舍四周静寂许久,易天行喃喃自语道:“师傅你是对的,这事儿太大,小子我扛不动,不应该知道这个。”
  万事万物皆有定数,一九九五年大年初一这天,易天行在省城归元寺后园里轻轻摇头,想当作自己没有听到这件事情,从而将自己置身事外,安全地生活……直到很多年后,他开始蹲在厕所里洗尿布的时候,才开始苦笑,才明白一九九五年时的想法,确实太单纯了些。
  尘归尘,土归土,归你做的,永远还是归你做,这事儿逃不开忘不了跑不掉。
  某处山中,云深处有人家。
  纵使此间气息宛如仙人洞府,却也没有除去人间新春味道,屋外满地红屑和淡淡烟火气,证明了先前有人在这儿放过鞭炮烟花。
  此时的屋内传来阵阵咳嗽的声音。
  清丽不可方物的秦梓儿缓缓抬起面庞,看着桌前的父亲:“爹,从省城回来两个月了,你的伤好点没有?”
  上三天当代门主秦临川带着怜爱的神情看着她:“痴儿,无须再为此事自责,也怪我没有将事情的原由讲与你听。”
  秦梓儿长长的睫毛微微眨了下。
  “我任门主以来,最得意的事情便是将门下的年青子弟分了出去,组了六处,交由政府。如此才能不让这些鲜活生命消失在那些无谓的争斗中。”秦临川抬头,视线似乎直透屋顶,直视无穷天空,“上三天组派以来,便不停地往各处庙宇寻找一些人物。而为什么要找那些人,清静天的长老们却从来不肯说。”
  他叹了一口气:“梓儿,你没有经历过那些事情,不知道我们要面对的是何等样恐怖的存在,虽然那些人和归元寺后园那位比起来境界要低很多,但也有非凡俗人所不能具备的神通。当年门内师兄弟每战一处,虽然最终会取胜,却是死伤惨重。所以从我接手之后,便一直暗中与长老们抗衡着……只是再过数年,仙人们便会下凡,到时是何等样境况,就非你我所能妄测的了。”
  秦梓儿抬起头来:“女儿在省城助易天行对付清静天的长老,父亲对这件事情是什么看法?”
  “从你入道之始,长老们便认为你是继祖师之后,最为聪慧之人。”秦临川看着女儿的双眼,“对事物你有自己的判断,我不会妄图影响你,只是要记住,不可太盛。”
  “易天行的身份是谜,不知道他会在今后的斗争中是什么样的变数,而奚长老葬身于昆仑峰顶,清静天的长老们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长老们长年不下山,又信奉着不能妄干世事的原则,在世俗社会里应该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秦临川摇摇头:“前日心血来潮,我卜了一卦,感觉顶多两三年之内,易天行有一大劫。”
  “我留了一门心法给他。”
  “我知道,你周师兄一直在问六处五楼那门内是什么。”
  “父亲不责怪我私传他道术?”
  “呵呵。”秦临川一笑,眼瞳里却没有笑意,“既然我已经决定了不再听从长老们的说辞,那么将来面对天罚是自然的事情,这人间的力量强上一分,将来保留下来的机会也就多上一分。”
  “仙人们真的很强吗?”
  “强这个字用的不贴切。”秦临川认真说道:“你要记住一点,仙人也是从凡人修炼起的,所以不要有畏惧之心。”
  秦梓儿缓缓点头,面上闪过一丝坚毅之色:“父亲,那我开始闭关了。”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易天行皱眉回头,发现是一大堆光头。
  以斌苦主持为首,叶相僧为副,归元寺佛宗隐门里的数十位弟子齐齐走了进来。易天行咪眼看着,发现这些和尚自己大多都见过,就是那次为了救小红鸟而在后园玩叠罗汉的事情,这些大和尚的手掌都带着稀奇古怪的真言经咒与自己的身体进行过亲密接触。
  想到小红鸟,他这才想到那胖家伙还没回来,不知道做什么去了,遥遥神念只是感觉着它还在西方某处呆着。
  回到眼前,他双手负在身后,好奇道:“这是做什么?”
  斌苦大师合什微微一笑,便低身行了个大礼,后面的僧人们也纷纷躬下身去,一时间袈裟飘飘,场间好不壮观。
  “噫,这么客气?”易天行正有些飘飘然,便看见叶相僧不停给自己使眼色,这才一醒,赶紧侧身避开。
  和尚们拜的自然是茅舍里的那位。
  斌苦大师轻声礼颂道:“南无我佛。”
  身后僧人齐声赞颂:“南无我佛。”
  声音在庭院内袅袅荡荡,经久不绝。
  ……
  不是南无阿弥陀佛,不是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却是南无我佛。
  易天行自然知道南无是梵文,礼敬的意思,只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说南无我佛。
  这个疑问一直持续到开始在斌苦的禅房里吃早饭。
  “我佛是什么意思?”
  “我寺之佛。”斌苦大师微笑应道:“别处寺庙供的是佛之金身,本寺供的却是佛之真身。”
  “肉麻。”易天行端着大碗滋溜喝了几口稀粥,“俺那师傅哪是什么佛。“
  “斗战胜佛,莫非护法未曾听说过?”斌苦大师满脸迷惑,“为免惊骇世人,所以本寺两百年来规矩便是只称我佛,而不具法名。”
  易天行一口稀饭喷了出来:“……我早忘了这码子事儿了。”接着皱眉道:“知道你这大和尚隐藏的深,所以你知道师傅身份也不是什么大惊奇,但人多嘴杂,虽然都是隐门弟子,但总要小心传了出去。”
  “寻常弟子自然不知道老祖宗的身份,这秘密向来只有本寺主持一人知晓。”
  “呀,不小心被这人偷听到了。”易天行看了一眼身边正挑着白生生素面,而若有所思的叶相僧一眼,狞笑道:“斌苦大师,要不要俺这山门护法帮你进行杀人灭口的工作?”
  叶相僧这些天的心神真的变了,竟没有白这无聊的小子一眼,反自合什微微一笑,肉麻纯真处让易天行鸡皮疙瘩直起。
  斌苦大师呵呵笑道:“叶相便是本寺下任的主持。”说完这句话,他便去了前殿,预备今天最重要的点头柱香的事项,禅房里剩下易天行和叶相僧两人。
  “叶相,升官了得请客啊。”他拍拍叶相僧的肩膀。
  叶相僧微微一笑,将自己身前的那碗素面推到他的眼前:“面条味道比稀粥好。”
  “小气和尚。”易天行摇摇头,“昨晚上吃的太油,今天得吃点儿白粥粥清一下肠胃。”
  叶相僧终于保持不住笑容,犹豫半晌后说道:“师兄啊,以后还是少在寺里犯戒吧。”
  易天行挠了挠头,呵呵笑道:“你说的对,我以后注意下。”
  钟声响起。
  时针指向了八点正,归元寺一九九五年的头柱香便要开始点了。大殿前已经来了许多香客,人声鼎沸,但却都不得殿门而入,知客僧们正在维持秩序。
  “诸位居士,请按秩序排队,本寺点香八点半钟开始,礼佛在于心诚,不在于先后之别。”
  知客僧不停地喊着,下面挤作一堆的香客却没人理会,要不是为了抢着新年头道香给来年求个好福缘,谁会愿意大过年的,一大清早便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了起来。
  所有人狂热的眼光都盯着殿外那个大铜炉
  与殿外的热闹景象相比,殿内却是另一番模样。
  清晨的大雄宝殿显得有些幽暗,沁凉的青石地板上站着数人,潘局长今天穿着便服,跟在一个人身后。
  那人头发有些花白,精神矍烁,宽广的前额微微发亮,穿着一身很平常的夹克,身上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权重者的味道。
  “斌苦大师,今日打扰了。”
  斌苦主持满面平静:“您能来,也是对宗教工作的关心。”
  那老者将双手背在身后,微微笑道:“这是宗教界的盛事,我也早想来看一下了。”
  说话间,斌苦从身后的僧人手中接过一枝粗香,低眉递给那老者。那枝粗香外体通黄,约摸有几根手指头粗细。
  老者双手接过,微微一笑,眉角却有些自嘲之意,略斟酌了会儿,还是在身旁的火上点燃,然后恭恭敬敬插入殿前的香炉中。
  斌苦大师又递了一枝粗香过去。
  老者一愣:“两柱?这是什么说法?”
  斌苦微笑道:“天下无双佛前成双。”
  老者洒然一笑,便依言做了一遍。
  一直在幔后偷窥的易天行皱了皱眉头:“为什么要点粗香?这应该是方内人才点的,老和尚这着不合规矩。”
  一直跟在他身旁的叶相僧宁静应道:“既然对方要点香,那便点,只是这头柱香还是要留给真正虔诚的施主居士才对。”
  “小人啊。”易天行赞叹道:“又不能得罪领导,还要坚持原则,原来做和尚也是辛苦的事情。但斌苦这一手不够好,既然已经下水,便不能做半套戏,何苦来着。”
  “师兄不去见那人?这可是你引荐来的贵客。”
  易天行看着老者那张经常上电视新闻的脸,坚决地摇了摇头:“这世上最复杂的事情就是宗教和政治,我现在已经被你们拖到一宗事儿里面了,另一椿事儿我是坚决不碰的。”
  “师兄今日眉宇间有忧色。”
  易天行默然,任谁知道自己的命运和一椿神佛公案扯上关系了,都会不堪重负,转而问道:“为什么叶相你今天精神似乎也不很好。”
  叶相僧勉强一笑:“昨夜不知为何,总睡不安稳,似乎做了个奇怪的梦,在梦里面万丈佛光闪耀,不知是否意有所指。”
  易天行面色微变,数息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哼着:“妹妹你坐船头噢,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
  这是他减压的方式,虽然显得古怪了一些,但效果很明显,眉宇间的忧色渐渐淡了,露出那副不在乎的神情来,一拂袖往殿后行去。
  “念佛堂桌上摆的是什么?”
  “西游记的浮雕。”
  “难怪眼熟。”
  二人说话间,大殿里的“点伪香”工作已经结束,那位领导和随着的潘局长被知客僧迎去偏殿用茶。
  “大师,请问易天行同学这时在寺内吗?”觑着个空儿,潘局长轻声和斌苦大师问道。
  斌苦微微一愣:“潘局长寻易居士何事?”
  “没什么。”潘局长自然不方便明说,他要找易天行一是言谢,二是想问问那古家少年郎从哪里把那四个流氓头子放回来了。
  斌苦合了一什:“或许还在睡吧。”
  易天行没有睡,他正和叶相一前一后站在归元寺某一间殿内,二人兴致勃勃地执着顶端包着红布的实木棍,往面前那个黑黝黝的大钟上撞去。
  钟声再起。
  殿外人声复又喧哗,众多善施居士纷纷往那大铜炉前挤去,纵在寒冷的初一早晨,也硬生生挤出了几分红火的感觉。热闹之中,殿宇之间,铜鼎之旁,也不知踩落了多少双臭鞋,挤破了几件衣裳。
  青烟阵阵里,新的一年开始了。

  第二十四章 小书亭
  知识就是力量——大不列颠培根子曾经曰过
  易天行没觉着这句话多么有道理。他已经在省城开了两个月的书店,日子过的安稳之极,他明白这绝对不是书店里这些带着油墨香气的书籍带来的力量,而是自己非人的力量神通压制住了省城里那些心怀不轨的人。
  书店就开在省城西南墨水湖边的街口,一个门面连着后面的三间卧室,一间被改作了书库,门面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刊物,生意虽然不好,但也勉强能过,反正他也只是需要个生活的幌子,并不太在意收入。
  老邢老林这四位省城江湖的大佬迫于易天行的“佛子之威”,又被那个他胡诌的“九幽冥首”吓得不浅,早已丧失了挑战和逃跑的勇气——勇气这东西就是这么简单,一旦失去,再找回来就很难了——这些天来四人老老实实地按时每周去归元寺报道上香学佛,但后来报道集合学习的地点,却改在了墨水湖畔的这间小书店里。
  因为这里有明师。
  叶相僧一直跟着易天行打理书店,整天穿着一件粗布袈裟游走于书贩学生之间,满脸温和微笑地迎接着四周人等投来的异样目光。这等定力,纵使是易小妖也自叹不如。而这位愈发有大慈悲感觉的僧人,自然理所当然地接过了教育流氓的光荣任务。
  “今天,我们要学习的是百业经的第四个故事:能愿比丘,这故事讲的是杀生之报,短命多病……”
  书店后面的小屋内,叶相僧这般缓缓说着,那四位流氓头子恭谨无比听着。
  流氓头子喜欢这位清俊和尚,不喜欢这小书亭的老板,因为和尚很温柔,老板很凶。
  易天行在小屋内扛了一大麻袋书往前面的门面走去,瞪了这几个老家伙一眼:“呆会儿快点儿把读书心得写出来,不要像上星期一样拖到晚上十一二点,这叶相是来给我打工的,不是给你们当义务老师的。”
  ……
  流氓头子学习的过程,就是墨水湖一带风声鹤唳的时辰。
  这四个流氓头子经历了归元寺之囚,胆子忽然变得小了很多,虽然年前易天行单刀捉人的强人举动让他们很绝望,再没有挑战古家的勇气,但习惯了以阴险之心度人,总担心在一起听课的另三位“同学”会不会在来往墨水湖的路上设伏,所以总是带着很多保镖打手。
  这下墨水湖的居民可就开了眼,每周三的晚上,都能看见一溜的混混儿们沿着一间小书店分排站着,每星期都能看见香港黑帮谈判片的真实上演。
  这种情况在易天行表示轻微的不满后终于飞快地结束。
  但人多嘴杂,省城江湖终于知道了这间小书店是古家那位孤胆少年英雄开的,加上那四位流氓头子孝敬的结果,于是墨水湖一带没有一方江湖势力胆敢进驻,原有的一些小混混也早就很自觉地退出十里以外。从一九九五年的二月起,小书店方圆三公里之内,西南至湖畔,东北至归元寺旁,成了省城上治安最好的地段。
  这种情形一直维系到易天行离开省城,多年以后还有些老住户在回味着当时的太平。
  “当时不闻战叫,只听见:太平!太平!”
  鲁先生曾经说过。
  这些天易天行也在学习,认识了些书商后,去搜了些梵文入门来看,什么喀喀啦嚓的学了半天,到了也没有闹清楚,去年在高阳县城小池塘处看见的那些金光大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还是要学。知识虽然不是直接的力量,但获取力量最简单的途径就是这个——两月之中,他时常在归元寺后园里复习着坐禅三味经,自然更不可能放弃秦梓儿从手指缝里漏给他的那两门道法,心经愈发纯熟,修为日增,但想到大雪山顶上那三个浑身道家仙气的修士,仍然觉着不够——也曾经想过是不是得从师傅那里整点儿菩提门的功法来练,但老祖宗一句话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小孩子舞大锤,那叫找死。”
  经过数日沉默的思考,他开始负重跑,肉体的锻炼也是变强的一个方法。把右手小指上的金戒指变成了一根五百斤重的链子套在了腰上,他开始每天晨跑,就沿着墨水湖的岸边,在清晨的雾气中奔跑着。
  墨水湖不小,约摸有个二十几平方公里,一般人跑不下来。
  而易天行腰上缠着五百斤重的金箍,也没觉着多累。纵使在繁华的都市里,他不敢跑的太快,但仍然不过半个小时左右跑回小书店。
  这情景终于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
  那些天天和他一样晨起运动的老爷爷老太太们看着这少年从湖的这边出发,三四十分钟后又从湖的那边回来,开始总以为这少年是坐着公共汽车,但想着没有人会傻成这样吧?于是开始纷纷议论,这神奇的速度少年也成了湖边居民们的谈资。
  而易天行自以为很收敛,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
  一天清晨,省田径队的教练也慕名而来,观赏传说中可以以四百米的速度跑十公里的强人。这位教练在树林里看着易天行出发,便开始计时,等到易天行面不红气不喘汗不流地从湖的另一边跑回来时,他掐下了秒表。
  然后傻了眼。
  “三十一分四十二秒。”
  这个速度如果去参加马拉松比赛,可以和肯尼亚的黑瘦朋友们较量一下了。
  第二天。
  易天行跑回湖边,蹬了两下腿,悄无声息地把金链子收到尾指上化成戒指,然后咪着眼看着面前这位中年人,有了以下的几句对话。
  “同学,你好。”
  “嗯,我现在没有上学了,请问有什么事?”
  “我是省田径队的贺教练,刚才看见你跑步,有些兴趣。”
  易天行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说道:“噢,怎么了?”
  “你跑的很快啊,湖这么大,你居然半个小时就能跑一圈。”
  “呵呵,您误会了,我每天都是跑到归元寺,然后坐车去湖那边订今天的书。”
  “啊?”
  “我是个开书店的。”
  “别骗我。”教练不知道面前这个年青人为什么不愿意表露自己的能力,“我昨天也不信,所以今天是骑着摩托车跟着你跑的。”
  易天行微咪着眼,心里想着是说今天跑步怎么感觉奇怪,原来是有人跟踪。
  “你想说什么?”
  “想不想参加田径队。”
  “不想。”
  “为什么?”
  “就是不想。”
  “如果跑出来了,将来的人生会很精彩的。”
  “怎么个精彩法?”
  “嗯,可以获得很多的荣誉。”
  “不想要。”
  “可以有很好的经济收入。”
  “运动员能有多少收入?陈跃玲现在在美国也要做生意,我现在不用做事也有钱花,挺好的。”
  “原来是个小富翁,但……可以为国争光啊。”
  易天行挠了挠头,不想再说什么,拍拍屁股走人,一面走一面心想:“如果自己一妖怪去参加奥运会拿金牌,等于一大老爷们变性参加女子百米……玩这种不公平竞争,那咱国家的脸才叫丢了。”
  留下身后无助和困惑的省田径队教练。
  这些都是生活中的小插曲,却对生活的步调产生了影响,那日后他只好把修练跑步的时间改在了深夜,便是这一改,却发现了些奇怪的事情。
  叶相僧每到深夜,便会枯坐在湖边,看着如墨夜湖,满面安静。
  “坐了几天了,在想什么?”易天行从腰上取下金链,在和尚的身边坐下,手指头甩着链子玩,金链在夜色里化为流火。
  叶相僧微微侧头,忽然说道:“师兄,修佛的目的是什么?”
  易天行想了想:“我比较同意胡适的意见,最终在于勘破生死关口吧,人生大苦便是此事。”
  叶相僧微微一笑:“那是度己,度人却要有颗慈悲心才成。”
  易天行无语看天,半晌后幽幽道:“慈悲这事情真的很复杂。去年我曾经救过一场火……发现自己能救人性命,真是件极快乐的事情,也曾经想过今后的人生是不是应该当一个兼职的救火员,但后来才发现省城一年得闹上万次火,消防队每天都要出动几十次,我区区一人怎么可能管的过来?或许我骨子里真有些冷血,便干脆没理这事。”
  叶相插言:“救得一人便是一人。”
  易天行看着湖面平静道:“同时被火困着的两人,我如何选择救谁?救此是慈悲,不救彼又是什么?”
  叶相摇摇头,满脸慈悲:“救得一人便是一人。”
  “你天天夜里呆在墨水湖边做什么?”易天行无言笑了笑,转而问着。
  “救人。”叶相僧双手合什站了起来,粗布织就的袈裟在夜风里轻轻飘拂着,“上个月有位妇人在这里跳湖,我担心以后还会有人自杀,所以天天夜里来这里等。”
  “古人守株待兔,叶相守湖待溺。”易天行摇摇头,“如果真要救人,你就该去府北河上的廊桥,那里差不多隔两三天就有人往水下蹦。”
  叶相僧也苦笑了起来:“所以你说的对,你我都救不了所有世人,所谓救人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顿顿了轻声说道:“原来修佛就是让自己心安。”
  有些无力的话语在墨水湖上空飘浮着。
  易天行拍拍他的肩膀:“你这和尚是真和尚,有颗慈悲心,我没有心不安的想法。”
  他站起身来,持金链当空舞:“我修佛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想变强一些,能够保命。”
  ……
  少年说的是真心话,他在拼命地修行,拼命地找到让自己变强的方法。
  数月的修行,让他的精神和肉体都到达了巅峰状态,某一日坐在归元寺后园里冥想,如红玉盘般的真火命轮绕着已如初莲大小的道心缓缓运转,丝丝真元缭绕,安美异常。
  他忽然心头一动,有了灵犀不点也通,想到在文武巷四十三号里曾经用过的那招,双目一睁,三台七星斗诀疾催,体内那粒飘渺道心开始微微发涨,轻轻柔柔地在真火命轮上一触,便激出一段天火逼至了指间。
  他抬起右臂,挟着一阵轻微噼噼啪啪的声音,瞄准了茅舍。
  用无上心经控制着神念,将食指第二指节处的那粒天火压缩成成了极细微的一点小星。
  芥子之微,却要耗用极大的心神控制,才能抵住天火浩然的反弹——易天行清楚地感觉到这枚小火星里蕴含着极强大的威力。
  坐禅三味经一运,体内命轮疾转,一股沛然若御的力量由体内直冲右臂,便有如压缩空气般,硬生生地将指节中那粒天火逼了出去!
  凄厉的破风声响起,那粒天火宛如将空气割开了一道无阻力的通洞,沿着那条笔直的幽黑线条往前急发,竟似比子弹的速度还要快上几分。
  一瞬间,伏魔金刚圈起了反应,淡青色的的法阵微微一现。
  而这粒天火竟似尖锐无比,生生地破开了道小口子,从伏魔金刚圈上钻了进去。
  眼尖的人或许能看见,这粒天火在被淡青色金刚圈所阻时,竟在极短的瞬间内消失不见,下一刻才出现在圈里。
  破空?!
  易天行眉梢一挑,知道自己玩出了一个极厉害的花样,连伏魔金刚圈都能打穿,那还有什么避弹衣能挡得住?天火早就消失在了茅舍之中,没有什么动静,他也不会担心,因为里面住着自己的师傅,那个最厉害的大妖怪。
  “不错,有进步。”老祖宗如是说。
  听到难得的表扬,易天行将食指放在自己唇前,轻轻往指头上吹了口气,摆起了西部牛仔的恶心姿式。
  
  第二十五章 交易  
  叶相僧又一次讲完了课,将有些疲惫不堪的四位流氓头子送上车,才回了书店。看见易天行坐在柜台边闭目冥想,便知道他又在练功,见他如此刻苦努力,终于忍不住问道:“感觉师兄最近很有紧迫感。”
  “是啊。”易天行醒了过来,起身将卖的最火的大唐双龙传搁在柜台最前面,“不知道以后会碰见什么厉害人物,趁最近比较悠闲赶紧练练块儿,准备打架。”
  正说着厉害人物,小书店外面便走进来了一个人,那人穿着身夹克,夹克上面别着枚晾衣夹子。
  易天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去整理自己的书:“大主任很能忍得住,到今天才来。”
  周逸文笑了笑,宛如孩子般童真的笑容竟将幽暗的小书店照亮了。他侧身看见叶相僧,微一沉忖,却是一惊,叹道:“省城这个小书店真是藏龙卧虎。”
  叶相僧微笑不语,给他倒了杯茶,三人进里间坐了下来。
  易天行抬起头看见这二位脸上都是如此纯良和善,不由苦笑道:“不是卧虎藏龙,是绝代双娇。”随口问道:“周大主任今天前来有什么吩咐?”
  “易兄弟最近过的挺安稳的。”周逸文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莫测高深的叶相僧。
  “我这人向来低调。”易天行笑着回答。
  周逸文也忍不住笑了:“省城四个大流氓忽然失踪,春节的时候又忽然被放回来,任手下如何发问也不肯说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接着便是每个星期准时到你这小书店来听课,每次听课的时候,一帮混混儿便在这居民区四周老实等着,这阵仗可大了,把咱们的潘大局长折腾的不善。鹏飞工贸的人更是隔三岔五便往这小书店送孝敬。俨俨然这间不起眼的小书店快要成为省城黑道大聚会的地点,你居然还说自己低调?”
  易天行苦笑道:“你也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四个流氓头子现在有叶相僧保着,倒不怕我欺负,相反却怕另外的三个人会暗中使坏,所以不带人是不敢来。”
  “闲事不要提。”周逸文见他没有回避叶相僧的意思,便直接说道:“易兄弟把东西还我吧。”
  “什么东西?”易天行满脸愕然。
  周逸文微微笑道:“两个月前你去我们办公室参观了一下,当时我借了你几本书,你还没看完?”这话说的很客气。
  “瞎扯啥?”易天行呵呵一笑,“就我们三个人不用粉墙一样地来装点句子,明说了吧,我什么时候拿过你们六处的东西?”
  “拿倒是没拿。”周逸文依言直接说道:“我当时也纳闷,所以在六处大楼里查了几十天,就想弄清楚你那天夜探六处到底是为什么。后来直接有机会接触你的档案,才知道你记忆力惊人,那你要看什么东西,自然不用拿走,直接记下来才好。”
  “有机会接触?”易天行皱了眉头,转而问道:“你身为浩然天在省城的负责人,难道不能看到我的机密档案?”
  “你的档案级别现在是三A。”周逸文回答道:“即便是我要调阅,也很费功夫。”
  “三A?又不是炸金花,级别越高越麻烦。”易天行的脸像苦瓜:“这级别是谁定?”
  “政府。”周逸文很同情地看着他。
  “啊,我的幸福生活啊。”
  “别打岔,你到底在六处看了些什么东西?”
  发现自己的乾坤挪移转移话题大法没有奏效,易天行笑咪咪地说:“既然你都不知道,我会傻到告诉你吗?”
  周逸文严肃地说:“我这次来是正式的交涉,毕竟你是佛门中有地位的人。”
  “和尚也分很多种,有花和尚,有酒肉和尚,有帮秦王打天下的和尚,有喜欢打鞑子的和尚,也有会耍赖的和尚。”易天行指着自己笑道,看见周逸文脸色有些发黑,赶紧安慰道:“你毕竟是代表政府出面,我怎么也不能在你面前承认什么吧?”
  “好好好。”周逸文直摆手,“我不用你口头上承认什么,但至少你得还我点儿面子。”
  易天行从与秦梓儿的合作中已经感受到了上三天年青一辈的诚意,心里琢磨着以后总要和清静天的长老们动手,那和浩然天便不能撕破了脸皮,沉默了会儿后说道:“你说说看这面子怎么算。”
  “咱们现在不是敌人吧?”
  “不是敌人难道是情人?”
  周逸文静静看着他:“小师妹离开省城的时候说过你是可以信赖的对象。”
  易天行微微皱眉:“你想要我做什么?”
  “真没有兴趣为政府做事?你应该清楚,你的敌人不是我们浩然天,至少在你没有作奸犯科之前,我们不是敌人。”周逸文喝了一口茶。
  易天行摇摇头:“省城这么太平,哪里需要我做什么?”
  “你不知道。”周逸文叹了一口气,“往年我一直呆在北京西山,虽然全国各地都有六处,但省城这块儿是特例,自从梓儿下山后,省城便是由吉祥天管理修行方面的事情。她在省城一日,小公子的名声便会震着外道邪人不敢擅入,如今她回山,这省城便开始有些不安静了。”
  “我怎么没感觉到?”易天行挠挠头,“别玩危言耸听这套,你们六处的实力我虽然没有正面碰过,但想来对付些人应该简单的很。”
  “按正常情况来讲确实是这样,我们有一整套的信息处理系统,各地的修行者都在掌控之中,一般不会出什么问题。”周逸文微微皱眉:“只是最近省城会来一些人,这些人的实力我们也不是很清楚,为防万一,所以想请你出手。”
  “噢?”易天行来了兴趣,“是哪里的人?”
  “是台湾来的商人。”周逸文道:“正因为是来投资的客人,所以政府方面要礼貌接待,我们也不好监视的太明显。”
  易天行皱眉:“这商人有什么古怪?”不知为何他感觉到这位商人和自己一定有什么瓜葛。
  一直在旁边安静听着的叶相僧缓缓应道:“看来林伯要来省城了。”
  周逸文看了他一眼,知道这位是归元寺的得道高僧,对他能喊出那位台湾商人的姓名,自然也不奇怪。
  “林伯?”易天行又在挠头,“这名字听着挺耳熟。”
  “莫杀听过没有?”周逸文问他。
  “没有。”
  周逸文极古怪地笑了:“那你这次如果和他遇见了,一定特别有意思,那人和你一样,也是玩火的。”
  易天行的眉毛弯了起来:“想起来了,当初秦梓儿为了进归元寺,用的借口便是要借天袈裟一用,而借天袈裟,好象就是为了对付这个叫莫杀的人。”他纳闷道:“记得那位林伯应该是去年底就该过来的,怎么现在才到?”
  “梓儿在省城,他们不敢过来。”周逸文看来对自己的小师妹真是无比崇拜。
  易天行嗤之以鼻:“那你找我干嘛?如果是商业活动,自然没什么事,如果那林伯身边的喷火保镖要做坏事,你们六处逮了不就行了?”
  周逸文严肃地说道:“这位林伯是七十年代末忽然发家的古怪商人,虽然在台湾是出了名的善人,经常修缮寺庙,但他手下的莫杀却是出了名的不讲理凶残,我们上三天台湾一支曾经想过向林伯索要赞助,结果被这人生生在埔里花海中烧死了许多门徒。”
  “原来你们是仇家。”易天行很鄙视上三天堕落成了黑道。
  “明白就好。浩然天是政府部门,不可能牵涉到这些斗争中,吉祥天全部门人也随着梓儿回了山。”他凑到易天行耳边轻声说道:“但……清静天的人手可能会出来,到时候如果把莫杀的狠煞性情逼出来了,五行秘法里的火门乱喷,这省城可就惨了。”
  老虎要下山——秦梓儿和易天行看来都低估了神秘清静天的决断之力。
  “嗯?”易天行一张嘴发出古怪的声音,露出白白的牙齿,“好消息,我正愁昆仑太远,自己懒得找上门。”
  叶相僧微微一笑,知道这位色厉内茬,在给自己打气。
  周逸文没好气道:“按道理我们应该保护林伯这个商务代表团的安全,但你知道,名义上我们和清静天还是一门,所以……这个……”
  “不方便?”易天行笑着应道:“原来今天是请我出山做保镖。”
  “哪能呢?”周逸文笑的那叫一个甜,“您在佛门里身份多尊贵啊,我是想请您参加大后天晚上的接待酒会。”
  易天行冷冷道:“清静天的长老们难道不想来找我算帐?哪用得着我去找他们。”
  周逸文脸上露出童真笑容:“三个大长老都奈何不了你,他们哪敢来对付你。”
  易天行微微一笑,心里却有些发慌,如今的他自然知道,当时在文殊院讲法堂里和清静天的三位长老万里神识之争,虽然最后惨胜,却是凭借了一些外在的很神妙的力量,胜的很是侥幸糊涂。
  “你们这不等于是出卖同门?”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周逸文严肃道:“我们只遵守法律和政府命令,这是一直以来六处的第一原则。”
  “说的好听,那你自己作保镖,别来烦我。”
  “……”
  “给我讲讲清静天的情况。”易天行不开玩笑,既然始终要面对清静天神秘莫测的力量,那自然要趁这次浩然天站在自己一边时,好好琢磨一下。
  周逸文沉吟少许,叶相僧知机微微一笑,自去前面的门面站柜台、卖书、迎接可爱小女生爱煞的眼光。
  “我没见过长老,一个都没有。”他端起冷茶,咕嘟灌了一口。
  易天行微微闭目:“我不理你见过没有,说说实力,说说人马。”
  “上三天里最神秘的就是清静天,浩然天的存在,在一些高级政府官员中不是秘密,而清静天究竟拥有何等力量,没有人完全清楚。”他看了一眼沉思中的少年,“我手上有个名单,这名单很关键,上面写着一些隐藏在世间的清静天高人。”
  易天行接过单子看了两眼,眼角急速跳动了几下:“真好玩,原来武当那位掌教真人也是清静天的长老。”名单上还写着些没名的人物,但他知道这些人物一定在世俗世界里有着不平凡的位置。
  他抬头平静看着周逸文:“这名单是秦梓儿的父亲通过你的手交给我的?”
  周逸文没有想到他一下就看出了事情的底细,微笑道:“希望你不要误会这是一次利用。”
  “是利用。”易天行很认真,“不过既然是互相利用,我也不会有什么吃亏上当的感觉。”
  “清静天会有多少人入省城。”
  “两个。”
  “人不多。”
  “什么东西多了就不值钱了。”
  “我只盯这两个人?”
  “要小心子弹。”
  “哪儿射来的?”
  “我手下的,或者是一些清静天拥有,而我还没有查到的势力。”
  易天行忽然觉着和周逸文交流是件很轻松的事情,不由微笑道:“我保住林伯的命,你给我什么好处。”
  周逸文想了想,下了决心:“以后不论你犯了什么罪,我可以当作看不见……”他竖起一根食指,“一次。”
  “我是守法良民,这好处等于没有。”易天行平静看着他,“我需要清静天,不,是上三天这七十年来每一次行动的卷宗,你能不能给我?”
  周逸文霍然变色,半晌后方缓缓道:“这事情太大,我需要请示。”
  “请示六处的头头你的大师兄,还是秦门主?”易天行微笑着,给他的杯中掺了热水,“如果我把清静天的那两人杀了,会有什么后果?”
  “没有后果。”周逸文平静道:“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一向很擅长做这些清洁工作。”
  易天行眉头一挑:“看来你们是准备栽赃陷害那个叫莫杀的人。”
  “交易都有黑暗的一面。”周逸文伸出手去。
  易天行握住了他的手:“你先请示,我也再考虑一下,希望这交易能有个光明的尾巴。”
  送周大主任上车远离,易天行站在小书店的外面,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着围在叶相僧旁边询问少女漫画的女学生,轻轻捏了捏下巴。
  好日子还没过几天啊。
  叶相僧终于摆脱了好奇少女们的围堵,来到他的身旁,合什道:“师兄慎重。”
  “明白。”易天行微微皱眉,“看来那位秦门主比你我想象的要深许多,与虎谋皮这种事情我可以爽快答应,但具体怎么做,还得走一步看一步。”
  叶相僧合什道:“阿弥陀佛,佛有慈悲心,我不赞成师兄破戒杀人。”
  易天行微笑着看了他两眼,拍着他的肩道:“别瞎想什么,我自有分寸。”他看着周大主任轿车离去的街道,微笑想着:“想和我一起玩?我奉陪。”
  忽然想到现在还在西边不知哪里的肥鸟儿子,他心中好生牵挂,三味坐禅经在心里缓缓吟诵,一股淡淡气息从小书店门口弥散开去,顺着春日的青青树枝往天上扩散,街上的行人感觉到心中欢愉却不知何解,而在他的神识中,无数光点渐渐汇拢远离,一瞬之间,与极遥远处的一个小光点呼应相连……
  “没死没伤,一天只动十几里地,这破鸟碰见什么好玩的了?”易天行觉得好生古怪,不知道小朱雀是怎么回事,明明感应到它一应正常,却偏偏没有疾飞回城,而是像只“猪宝宝”一样在西边的地界慢慢挪着。
  “难道碰见什么母鸟,所以见色忘爹?”易天行想它想的着急,十分恼怒,转身对叶相僧说道:“师兄帮忙看店,俺去打个电话。”
  叶相僧一愣:“给谁打?”
  “给孩子它妈,俺也要找点儿安慰!”
  省城火车站正在大修,候车室出站口全部被绿色的防护布包裹着,只露出上面破旧的墙面,显得有些怪异,就像是穿着绿布裙子的老姑娘。
  一胖一瘦两个人从出站口下的通道里走了出来,这二人身上穿的衣服有些破烂,式样也有些古怪,就像是当年学大寨时的村委会主任一般,脸上也满是黝黑之色,一看就是经常做农活的人。
  易天行放出神识去探那肥鸟,气息虽然弥漫却是极淡,一般的修行人根本感应不到,纵使坐着轿车离去的周大主任也没有感到异样。
  而这两位农民伯伯却是在那一刻同时抬头,望向省城春日漂亮的天空。
  “师兄,二十几年没下山了,这省城咋忽然多了位高手?”胖子问道。
  “是啊,不是斌苦和尚的味道,难道台湾那个歹人已经到了?”瘦子回道。
  
  第二十六章 农民
  在省城的大街上走着一胖一瘦两位农民伯伯。
  这两位农民伯伯,胖的那位姓陈名三星,瘦的那位姓梁名四牛,二位均是川中人士,世代居住卧牛山中,习得祖传功法,练的是铁板硬桥,以养猪为业,以种地为生,脚踩黄土背迎天,汗滴下土且肥田,小村寡民的日子过了几十年,身子康健,生活乐无边,吃饭不缺盐……咳咳……总之是很幸福的两位老人家。
  之所以这次会别了家中结发妻子,放牛孩儿,来到这繁华销骨的省城,全因为数日前这二位隐于乡间的高手接到了一块千里传令。
  令牌是木做的,上面纹着一面清静天境。
  陈三星和梁四牛明白自己平静的生活结束了,上一次他们出山还是二十几年前,那一次他们也是来这座省城,这座有个文殊院的省城。
  他们二人无门无派,打小便跟着村子里的一个老人家学习道法。七十年前,他们的师傅还不是老人家,是川中意兴飞扬的高手,和昆仑派杀出来的一位高手大战三天三夜,一招惜败,就此隐于伏牛山不出,那昆仑弟子惜他大才,邀他出山,他坚决不应,只是答应若以后若有事,可以木牌传令,不论自己或是门人弟子绝无二话。
  那名昆仑弟子便是惊才绝艳的上三天首任门主。
  木牌在上三天首任门主兵解后,便归清静天长老掌管。
  自然,这二位面相朴实的农民伯伯便是清静天派出的高手。
  陈三星牙齿很好,五十多岁的年龄了,还喜欢啃猪肘子,这时候他领着师弟在省城著名的好吃街上走着,看着旁边摊贩呦喝的食物,不禁咽了咽唾沫。
  “师弟,二十几年没来,省城东西的味道还是这么香。”
  梁四牛闷声闷气地应了句,两个人便扛着编织袋往摊上走去。
  “两位吃点儿啥?”摊主是位中年妇女,看着面前这两个穷酸的农民样,说话有些阴阳怪气。
  陈三星有些困难地想了想,把手伸进自己黄绿上衣里,捏了捏里面用回形针别着的手绢厚薄,嘴唇微张道:“给我们来两碗面条吧。”
  一会儿后,“砰砰”两声炮响,两碗红油面条被那中年妇女扔在了桌子上。
  面条从红油里露出白生生的腰身,似乎在嘲笑着穷人的寒酸,上面星星点点的葱花倒是颇为诱人。梁四牛闻着面碗里的香气,极憨厚地笑了笑,拿起筷子便开始风卷残云,不过是四筷子,一海碗又麻又辣的面条便被这位仁兄吞落肚里。
  陈三星吃法又与他不一样,用黑木筷尖小心翼翼地将面条挑起、微微卷动成一团一团的小面圈,然后再在面汤里荡荡,沾上些葱花红油,再美美地送入唇齿间,细细咀嚼着,半晌之后吐一口热气,面上回味良久,竟像吃鲍鱼龙虾般享受。
  吃的秀气,速度却也不慢,不一会儿功夫面碗也见了底,他端起碗来,一仰脖将碗中的剩面汤一滴不漏地喝了。
  梁四牛几口吃完了这面,便眼巴巴看着师哥慢条斯理地享受,陈三星放下碗来,温和笑道:“胖牛儿,要不要再来一碗?”
  “师哥,不要了,我们先去找住的地方吧。”
  陈三星从内衣里摸出手帕,慢慢打开,从里面取出三张一元钱递给了中年妇女。中年妇女余光里看着他手指甲中的黑泥,像看见蟑螂似的神经质一抖,这三张钱就飘到了地上。
  如果易天行在旁边看着,肯定要问问她,你家天天在摊子上和小强跳舞,在这扮啥纯洁呢?
  中年妇女手上本来还端着只客人吃剩后的碗,这一抖便抖出了问题,碗中的冷剩油汤全部泼在了旁边桌的客人身上。
  好巧不巧,旁边桌上坐的恰好是染红发穿单夹克在温柔春天里戴墨镜的那类人——俗称混混儿。
  中年妇女演技绝佳,马上从不屑一顾避之不迭转成惊骇莫名声嘶欲裂:“不关我事,是这两个人。”
  浑身被泼满了冷油汤的小流氓可不管这事儿,甩手就一巴掌扇了过去,中年妇女脸上挨了一个耳光,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憨厚的梁四牛眼睛圆睁,便想上前,却被他师哥拉了下来。陈三星轻声说道:“忍。”
  流氓还不肯罢休,要这中年妇女赔偿损失,陈三星好不容易挤了过去,腆着老脸道:“这位小兄弟,这件事情我们也有不对,要不然洗衣服的钱,我们给出了吧。”
  流氓看了这瘦巴巴的老头儿两眼,极轻蔑地笑道:“你这乡下老头,要赔吗?我这衣服可是名牌,两千块钱一件,你拿钱来吧。”
  陈三星脸上的皱纹深成了问号:“啷个恁贵噢。”
  “冤有头,债有主,我兄弟是明眼人,这事儿跟你没关,快滚开。”流氓一把将陈三星推的老远,明知道这些老农民身上榨不出什么油水来,自然不会愿意浪费时间。
  梁四牛赶紧上前扶着,憨厚问道。
  “还忍不?师哥。”
  看着人群里被推搡地无助哭泣的中年妇女,陈三星咳了两声,有些黯淡地说了声:“忍。”
  两位二十多年没有进过城的老农民相携着离开了这里,沿着省城漂亮的马路缓缓向前走着,背有些佝偻。
  离开了二十多年,才发现原来的人民旅社早就不见了,才发现如今的招待所都流行标间了,才明白自己身上带的盘缠已经不够找到处住了。
  春天到了,省城忽然下起雨来,一阵雨携一阵寒,街道上的空气顿时显得寒冷了数分。陈三星和梁四牛两个人已经在人防工程改的小旅馆里住了两天,这两天里他们饿了就吃两个馒头,渴了就喝点儿自来水,日子过的挺苦,但却没有想过要回去。
  因为他们此行是受清静天之请是来除魔卫道的,而这些天在省城看见的诸多不平事愈发让这两位老人家相信,如今这世道果然不太平,如果不能在省城除去那两个杀人如麻的魔头,不知这世间百姓还要受多少苦。
  于是他们忍耐。
  这天中午,为了省钱的两个人主动出了地下通道,背着两个编织袋,蹲在街旁的报亭下啃着馒头,看着从天而降的雨水,陈三星又咳了两声,缓缓说道:“应该就是这两天了吧?”
  “嗯。”梁四牛一口塞进去了半个馒头,含糊不清地应着,头发上面满是灰尘。
  陈三星又紧了紧身上的单衣,衣裳上的青黄之色已经被洗的糊成一团:“最近这几天一直有人盯着我们。”
  梁四牛抬头看了一眼正坐在街对面咖啡厅里的一个年轻人,点了点头:“师哥,现在坏人太多,我们要忍到什么时候?”
  “能忍则忍。”陈三星把被水星溅湿的头发往后胡乱络了下:“不要忘记师傅和那位昆仑派的高人定下的规矩,我们修行人,不能胡乱对凡人出手,我们比他们强的太多,随便动一下就可能要了他们的命,这样不好这样不好,何况我们都是种田的,晓得大家生活都不容易,不好欺侮弱小,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我更要学会忍耐。”
  他嚅嚅说着,就是一个在村口讲古的老头儿。
  “喂喂,那谁,快起来,不要蹲在这里。”有披着雨衣的城管隔着老远呼喊着这两个老农民。
  梁四牛疑惑问道:“蹲哪儿也要管?”
  “城里的规矩是多些。”陈三星牵着他的衣袖站起身来,走入了雨中,雨水渐渐大了起来,冰凉的雨水混着省城的气息淋湿了他们全身。
  二人走进巷口,头顶上的天空有一架飞机掠过。
  二人有所感应,同时抬头,对视一眼,极憨厚地笑了。
  他们等的妖邪,清静天长老们郑重告知的妖邪已经坐飞机到了省城,他们马上就可以开始除魔卫道,然后回家种田养猪,离这古里古怪的省城远些。
  想到这些,两个人很高兴。
  人一幸福,老天便不开心了,两位农民伯伯正在巷子口相视傻笑,里面便跑出来了几个流氓。
  “滚远点儿!”
  即便是农民,这也是修行后的农民,纵使乱雨迷人眼,梁四牛仍然一眼穿透层层雨帘,看见巷子里一间自行车棚里正热闹着,有人叫着有人打着。
  “师哥,有人打架。”
  “噢,那我们走吧。”
  ……
  “师哥,有个男娃儿遭抢咯。”
  “噢?那我们去劝哈。”
  “这几位小兄弟,行善积德……”
  “砰”的一声,一块砖头在陈三星老爷子的头上碎了。
  鲜血缓缓流了下来,染红了他花白杂乱的头发。
  “你娃儿遭捶!”梁四牛暴跳如雷,睁着一双牛铃大的眼往手上拿着半截破砖的流氓逼了过去。
  陈三星一手扶墙,一手捂着额头,轻声唤道:“胖牛儿,忍到,忍到……”
  “师哥,我忍不住了。”
  “忍!”陈三星咬着那嘴被旱烟薰黄了的牙。
  巷子里传了一声女性的惊叫:“救命啊……”
  两位老农民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中的愤怒。
  ……
  “还忍不?”梁四牛碗大的拳头捏地咯吱作响,紧张地盯着师哥。
  “欺凌妇孺,忍无可忍!”
  陈三星想到这些天来看见的不平事,心头火起,终于不肯再忍。他一脚踩在小巷的墙上,下一刻人却不知为何到了巷内,一手提着正被殴打的年青男子,一手提着一位衣衫不整的女子。两只手上泛着淡淡的黄光,黄光由上向下流淌,将这两名被害人牢牢地护住。
  一干小流氓们傻了眼,有的掉落了手上的砖头,有的提着正准备解裤子的双手发呆。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机会露出惊愕的表情。
  因为梁四牛跺脚了。
  梁四牛闷喝一声,跺脚!
  这双在田地里行过万里路的大脚板,跺在了小巷里的地面上!
  脚板与地面一触,刹那间时光仿佛停止,右脚上套的那只解放鞋寸寸裂开,露出里面那只满是老茧皮的脚板,鞋下的水泥地也仿佛变软了,扭曲着吱呀着变着形,荡起水泥地面上的水泊。
  这时,声音才响了起来。
  “迸”的一声巨响在小巷内响起。
  地面上积着的雨水都被这一脚给震了起来,化为无数浑圆的水珠,挟着呼啸的破风之声在巷内四处横行,风起处,正由天而降的雨丝似乎也被这一脚之威吓的倒流,在巷内胡乱击打着。
  巷中响起了密集的噼噼啪啪的声音,就像机关枪一样。
  声音停时,巷内的双侧墙壁上全是坑坑洼洼的小洞,洞内可以看到新鲜的砖头渣子!
  一脚震起的雨水便能将砖墙打成麻子脸,好可怕的力量!
  巷内所有的流氓只来得及闷哼数声,便身上血花四溅,带着无数细细的血洞死去!
  将已经昏厥过去的一男一女放置在巷外一个避雨处,两位衣着破烂的老农民便背着编织袋迎着雨离开。此时雨渐渐大了,一片水雾中的省城高楼像是奇形怪状的怪物,似乎想要吞噬生活在这里的所有人。
  ……
  “师哥,又要买鞋咯。”
  巷内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浑身血洞的死人。
  巷外一胖一瘦两位老农民走进了省城的层层雨雾中。
  
  第二十七章 商人
  漫天雨水里,救护车的声音,警车凄厉的警笛声交织一片,竹林巷外一大片地方已经被警察控制住了,不时有担架从巷子里抬出一具尸首,担架上白色的单子全被染成了红色,看着凄惨无比。
  在一旁的警车上,满脸无助惘然地一对青年男女正在接受着警方的盘问,但却根本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这是省城开年后发生的最大的一起恶性杀人案件,守在外围的各报记者有默契地没有拍照,而是等着警察局等会儿的说明,这件事情太大,随意报道是要负政治责任的。潘局长也从公安局赶了过来,满脸铁青地看着自己的手下们做着笔录,查着痕迹。
  一场大雨,根本无迹可寻。
  法医的初步鉴定报告出来了,一共十四位被害人,被害人是因为身体被击破许多小洞,寻致流血过多而死亡,但奇怪的是,这些小洞不像是霰弹枪的小钢珠打破的,因为上面没有灼烧的痕迹,具体是如何造成的伤痕,在没有进行进一步的尸检之前,无法给出结论。
  潘局长浓浓的双眉渐渐凝纠成一团乱麻,回到车上拿起通话器。
  “给我接六处。”
  竹林巷的对面是一家咖啡厅,透过外面雨水浸漫的橱窗,可以看见里面有两个人正在神情凝重的交谈。
  “死的是些什么人?”
  “一些小流氓在巷子里做坏事,然后……”
  “这两位师叔下手真是狠。”
  “狠吗?如果那两位先前走了,或许出手的就是我。”易天行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真苦。
  周逸文冷漠地看着他:“死了十四个人,这宗命案总要有个交待。”
  易天行摇摇头:“我只答应帮你看着这两个人,没答应你出手。”
  “那我们的协议不作数了?”
  易天行想了想,叹了口气:“希望这两位可爱的农民伯伯不是专程来找我的。”
  陈三星和梁四牛进了省城,便感应到了易天行往天上探去的神识,而易天行自然也感应到了对方的存在,于是这些天里一直跟着他们,看着这两位久居山中的老农民在这繁华古怪的省城里遇见的事情,不知为何,心中总有异样的感受,有种莫名的好感。
  但想到现在双方是在敌对的阵营里,不由一阵烦闷。
  “林伯已经到了,晚上省里要开接待酒会,你来不来?”周逸文平静问道。
  “来。”易天行微微一笑,心想:“如果有阴谋,那就更要来了。”
  咖啡厅的门被人推开,一个穿着警服的人走了进来,外面雨大,浅绿的警服被水浸成了墨色。
  “这是谁做的?”潘局长坐在他们两个人中间,毫不客气地问道。
  “问他吧。”易天行把这个难解的问题扔给了周逸文。
  潘局长转身盯着周逸文的双眼,虽然是个凡人,但眼中的凌厉气势仍然让周大主任一阵心慌,他沉忖半晌后道:“是两个极厉害的修行人,潘局长你放心,最多三天之内,我会把他们交到你手上,不论生死。”
  潘局长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望向易天行:“被杀的人是不是你手下?”
  易天行咪着眼看了他一会儿:“难道你觉得这天下的王八蛋都在跟着我混?”
  “刚才问那对青年男女的笔录已经出来了。”潘局长从衣服里掏出一叠纸扔到易天行面前的桌上,“光天化日,在巷子里抢劫强奸,这就是你们流氓做的好事,真他娘的该死!”
  局长很愤怒,任谁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发生了十四个人被杀的恶性案件,谁的脾气都好不起来。
  易天行摇摇头,吐了一口浊气:“别指望我为别人做的坏事买单。”
  “你现在是省城龙头,我不找你我找谁?”潘局长说龙头二字时唇角带了一丝轻蔑和怒意,眼神凌厉。
  “我会查。”易天行冷冷地回望他。
  三个人说完话,便在咖啡厅里分了手,周逸文走之前说了一句话。
  “晚上酒会在白天鹅宾馆。”
  易天行端起那杯苦涩冰冷的咖啡,没有反应,只是听着咖啡厅里压低了声音在放的音乐,纵使压低了声音,这歌仍然显得那么苍劲且无奈。
  “是与非过眼似烟吹
  笑泪渗进了老井里
  上路对唱过客乡里
  春与秋撒满了希冀
  夏与冬看透了生死
  世代辈辈永远紧记
  一天加一天
  每分耕种汗与血
  粒粒皆辛酸
  永不改变
  人定胜天
  ……”
  这是BEYOND唱的农民,黄家驹的遗作。
  “有点儿意思。”易天行笑咪咪想着那两位老农民。
  墨水湖畔也在下雨。
  小书店今天没有开门,里面坐着很多人,已经没有足够多的板凳,有的人就坐在了扎成一堆的新书上面。
  易天行在办公桌后跷着二郎腿,看着面前这些人。
  “老邢啊,放你们出来的时候,是怎么和你们四个说的?”
  省城黑道的四位大佬面面相觑:“你说要我们多做好事。”
  “今儿竹林巷那边的事情,相信大家都知道了吧?到底是谁做的?查出来了没有?”易天行很恼火,一方面是很痛恨那些人的行为,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些人惹得两位清静天派到省城的高手动了杀机,杀机一起再难平伏,谁知道将来自己会吃多少亏。
  “是小四的手下。”秃头的老林恭恭谨谨答道。
  “小四是谁?”易天行皱了眉头。
  在他身后的袁野插话道:“就是以前跟着城东彪子的那个人。”
  “不是进了监狱了吗?”
  “是啊,所以手下那些小弟就散了,也没人管了,而原来城东和几家交界那块……”袁野看了一眼老邢那四个人:“现在没人敢管,所以那些小子才敢胡来。”
  原来是这样。易天行有些头疼的想到,这治安的败坏和自己还真是有些关系。
  人生于世,看来真不能无为而治。
  “定个简单点儿的规矩吧。”他的手放在木桌上轻轻敲着,发着咚咚的响声,“强奸杀人这种事情,最好别让我知道……”
  敲木桌的手指一停,咚咚的响声也停了下来,正在听着的众人一惊。
  “如果我知道了,保证他死的会比今天这十四个更惨。”
  易天行微笑着看着面前这些掌控着省城黑道的人。
  “至于原来城东的那些小孩子,你们几个该收的就收了,如果有瞎来的,都给我打断腿赶出省城去。就说这话是我说的。”
  “明白了。”屋里的人额头上开始出汗,知道从今天开始,省城江湖便要开展自查自纠的工作。
  众人走后,易天行躲在椅子上苦笑了起来。
  “记得那次在小池塘边说的话吗?”
  “少爷指的哪句?”肖劲松看了袁野一眼。
  “如果黑社会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嘛?”易天行摸摸自己的额头,“今天才明白,有些事情确实想的简单了。”
  “刚才和那几个人说的,鹏飞工贸下面的人也要做到。”
  他面无表情地说着。
  “是。”
  “我让你们查的那两个人,私底下查,不要让太多人知道,查到在哪里后,第一时间通知我。”
  “是。”
  “你们走吧。”
  “大少爷来了,他好象找你有急事。”
  “嗯?他住在哪儿?”
  “住在市驻省办的招待所里,这是地址,他说不方便过来。”
  待众人走后,他进了卧室,卧室里面有三个人,一个和尚正在忙着端茶递水送锅魁,另两个看模样就是饿坏了的老头儿正坐在床边上大嚼,脚下是一个被雨水打湿了的编织袋,袋上的积水正沿着花花绿绿的纹路流到袋角,打湿了下面的水泥地。
  易天行走到二人面前,笑咪咪道:“吃的还行吧?”
  “还成。”梁四牛憨憨地应道,锅魁的油在他厚厚的嘴唇上泛着光,“第一次坐出租车,很快。”
  陈三星还是斯文却快速地吃完了手中的吃食,感激地从叶相僧手中接过温茶,喝了一口,抿了抿:“娃儿你叫什么名字?”
  易天行苦笑着挠挠鼻尖:“不说也瞒不过,我就是易天行。”
  陈三星微微一笑,眼角的皱纹堆积成两朵老菊:“我们是来杀你的,你还把我们接到你家来?”
  “省城所有人都在找你们,而我不想让你们被他们找到。”
  “一饭之恩不能忘,可我们还是要杀你。”
  憨憨的梁四牛这时候才知道面前这看着温厚的少年人,就是自己和师哥下山要杀的对象之一,不由张大了嘴,露出里面的吃食,看着滑稽无比;叶相僧却忙着往茶杯里倒水,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为什么要杀我。”易天行直视着这二个老头子的双眼,毫不退缩。
  陈三星瘪了瘪嘴,半晌后才嗫嚅道:“因为你是坏人。”
  “我坏在哪里?”和两位可爱老农民进行辩论赛,易天行忽然觉得成竹在胸。
  “刚才在外面的都是些什么人?”
  “嗯,都是些江湖人。”
  “不对,都是些身有血光的恶人。”
  “好,纵使他们是恶人。”易天行直视着陈三星温和的双眼,“为什么要杀我?”
  陈三星忽然沉默下来,微微抬头看向右上方的墙壁,半晌后:“如果看娃儿你刚才的说话,似乎可以说明你是好人,但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演戏给我看?从我们师兄弟进这省城开始,你便一直跟在我们身后,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只是想等着那另一个妖人来了后,我们一起除了比较简单些。”说完这话,他有些古怪地看着叶相僧一眼,喃喃自语着什么,却没有人能够听清。
  易天行挠挠头:“跟着两位呆了两天,小子也受了两天教育。”他说的是真心话,转而微微一笑:“清静天请二位长老下山,本应该是隐秘之事,为什么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
  “谁知道了?”
  “浩然天。”
  “噢,那是同道中人,知道便知道了,我也不会去请他们帮忙。”陈三星茫然道。
  易天行冷笑道:“老前辈,你可知道浩然天也在请我杀你们,不然我怎么知道你们来了。”
  陈三星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不应该啊,大家同道中人……”
  易天行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二位真是一颗童稚之心,在这黑暗污浊的省城里真是难行寸步。
  小屋内一阵沉默。
  “娃儿,我很难相信。”
  “明白,所以我想请二位给我点儿时间查一下这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咧次下山还有次事情。”
  易天行微笑道:“明白,还是那句话,请二位给我一点时间查一下,包括你们要做的那件事情。”
  “我不信!”一直憨憨拙拙在床边坐着的梁四牛忽然吼道:“清静天的道兄也都是得道高人,如果不是天性良善,怎能入道?像我们师兄弟在山里种田几十年,他们怎会唬我胖牛,死吧,贼小子!”
  话音一落,他抬起粗壮的右腿,便要往地上跺去!
  膝盖一抬,嘶的一声粗布裤子被里面的肌肉崩裂了道口子!
  ……
  易天行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白天已经亲眼见过这只脚在雨巷中杀的可怖景象,却缓缓向椅后躺去,没有任何反应。
  叶相僧双手合什,双目微闭,淡淡佛息缭绕身边。
  ……
  那只沾着泥水的赤足,那只一跺脚便秒杀十四人的神足,破空踏下!
  空气似乎都受不了这一脚之威,微微震动起来,在那只脚面四周变着形。
  “迸”的一声闷响。
  小屋内空气荡漾,一道大风从床边刮起,一股气势压迫人心,屋内四周的物什被这空气一震,都被压的粉碎,木桌、带着油墨气的新书、没吃完的锅魁、新买的床单、桌上的镜子……全部被压成了碎片,像雨点一样击打在墙上,叮叮作响,好不动听!
  虽然骇人,却远没有白日里的杀伤力——因为这只脚没有跺下去!
  这只脚被一只手轻轻松松托住了!
  下一刻,陈三星咳了两声,把自己的手从梁四牛那只满是泥水的脚下挪开,把手掌在编织袋上胡乱擦了两下,站起身来。
  梁四牛满脸茫然,也跟着师哥站了起来。
  “娃儿,我不能相信你。”他看着一脸平静的易天行,“虽然你刚才没出手。”
  “明白。”易天行恭恭敬敬说道。
  “你学的归元寺的方便门?”陈三星看着他,“麻烦给斌苦大师带声好,就说我兄弟来省城了。”说完这句话打开编织袋,从袋里取出一块腊肉递了过去。
  “难得下山,没带啥子好东西,这块腊肉你帮我带给斌苦,我和他道门有别,就不去见他了。”
  易天行很是吃惊,没想到这两位老农民一样的可怕修士,居然认识斌苦和尚,再看着自己接过的腊肉,却又是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和尚怎么吃肉?”
  “噢,也对。”陈三星摸摸自己花白的头发,有些尴尬,“那娃儿你吃了吧。”
  说完这句话便带着自己的师弟往屋外走去。
  “两位前辈不如这几天就留在这里,要知道外面有很多人在找你们。”
  “找到我们了又怎么样?”陈三星没有回头,瘦削的肩膀却带着股天下一肩挑的悍猛味道。
  易天行在白天便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两位老人家回了书店,本就没指望能够说服有些迂腐的二人化敌为友,能够不见面就对杀,已是极好的结果,不由讷讷笑道:“难道下次碰面我们就要开始打架?”
  “娃儿,你有两天时间搞清白咧件事情的颠颠兜兜。”陈三星说道:“我不在这里和你动手,不是信你的话,只是这里是居民区,我们一动手,那些凡人会遭殃,还有就是二十几年前我们曾经错杀过好人,所以现在出手很小心,不愿再犯前头的错,你明白没有?”
  “明白。”易天行低身一礼。
  两位老农民出门之时,忽然齐齐回头对二人施了一礼。
  易天行和叶相僧均是无由一惊。
  “谢谢小朋友你让我们吃了顿饱饭,我们不可能在你这里住下去,不然将来如果真的要动手杀你,又欠你太多饭钱,我们会下不了手。”陈三星对易天行认真说着,“这次下山没想到价钱涨的太厉害,我们要留着回家的车票钱,先前吃的饼子茶水钱,只有以后再给你了。”
  下一句话是面向叶相僧说的,听的人却有些恍惚不知何解。
  “二十七年前,我们师兄弟杀过你一次,你没有杀我们一次,这二十七年里,我们一直过的不自在,如今知道你还在世,心里头很安逸,谢谢你。”
  来自卧牛山的两位农民对着叶相僧满脸诚恳说道。
  两位老人家走了,不知道又会去省城哪个小巷里面啃馒头喝凉水。
  易天行想着这二位的行事风范,不由悠悠叹道:“行事有古风,这才真是高人模样。”
  “别人要杀你,你请回来好吃好喝,师兄也颇有古人遗韵。”叶相僧微笑合什。
  易天行一窒,有些害羞:“师兄啊,那两位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他杀了你,你没有杀他……”
  叶相僧皱眉道:“我也不清楚,不过自从他们两人踏入这间小屋起,我便感觉有些异样的感觉。”
  易天行微垂眼睑,心中隐约猜到两位卧牛山高手说的是什么事情,却不说破,转而道:“既然他们认识斌苦大师,改天问他就是。”
  叶相僧一颗不动心,也不在这些事情上多作思想,微笑问道:“师兄对后几天的事情似乎成竹在胸。”
  易天行往后一躺,却哎哟一声,摔到了地上,这才发现椅背已经被自己震裂了,这还是刚才梁四牛一脚穿地时,自己的紧张心绪所致。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扯蛋,我屁都不知道,只不过越不知道的时候,越要表现的自己啥都知道,整个莫测高深,让潜在暗处的对头有些拿不准主意。”
  “谁是对头?”
  “清静天、六处……”易天行眼神平静,“既然要我和这两位大打出手,上面这两家都有可能,我总感觉周大主任没那么简单。”
  “估计没有人能想到,你居然会提前一步和这两位老人家碰面。”
  易天行微微一笑,眼瞳里微弱金光一闪即隐:“阴谋这种东西,利用的便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不畅和误会,我不会给对手这种机会。”
  去市驻省办事处的招待所找到古大,才知道这家伙也是因为林伯的事情来省城。
  古大还是穿着那身黑色西装,面上满是政客的微笑:“晚上有个酒会,你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去?”
  “林伯的那个酒会?”易天行笑着问道。
  “你怎么知道?”古大有些诧异。
  易天行没好气道:“你上次来省城不是说过?”
  “那你怎么知道是今儿这事情。”
  易天行从怀里掏出周逸文给的请柬,无奈道:“俺现在也是忙于交际的苦命淫儿。”
  古大哈哈一笑道:“早听说你在省城混的很开,没想到这种公务上的酒会,你也能有请柬,看样子我不用浪费一张了。”
  “这酒会很多人想去吗?”
  “是啊,林伯出了名的乐善好施,大好人一个,省里下面这些县市谁不想来捞些便宜。”
  易天行微微皱眉:“高人一个接一个啊。”
  “你说什么?”古大没有听清楚。
  “没啥。”易天行笑着说:“我们去吃饭了再去,听说这种酒会都吃不饱。”
  “酒会是用天聊天打屁的。”
  “看样子最近你经常参加聊天打屁。”
  “嗯,现在变正主任了。”古大紧了紧脖子上的领带,微笑道。
  “市台办正主任,也是闲职。”易天行取笑道。
  ……
  天色已晚,嚣张了一整天的大雨也渐渐停了,白天鹅宾馆亮起了夺目的灯光,三楼举办酒会的大厅更是金碧辉煌,有了古大作掩护,易天行便不用担心自己的行踪处处被六处的人监控着,很安心地举着一杯酒,学着身周的上层人士们浅尝辄止。
  侍者们在众人间来回游走,中国内陆在九十年代中举行这种酒会还是没有多少经验,端着高脚杯子四处聊天的人们脸上还有几分拘谨。
  古大看见省里的一位官员,便给易天行打了个招呼,自去寒喧。易天行也不在意,他今天来的目的,便想瞧瞧那位台湾来的林伯,以及林伯身边那位莫杀——那个和自己一样是卧牛山农民高人目标的莫杀。
  轻曼的音乐停了下来,有人开始讲话。
  “今天,我们欢迎台湾的林栖衡先生回到祖国观光,林先生热心公益,关注民生教育问题,是海峡两岸闻名的著名慈善家,证严法师的诸多义举,便全亏林氏集团之助,林氏集团在内地也捐助颇多……”
  主持人不咸不淡地说着话,然后才请林栖衡上台致词。
  那位姓林的富翁一上台,易天行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他的心间缭绕,挥之不去,就像是两块分开了数千年的玉石,在经历了黄沙沧海之后,忽然在一间小摊上重逢一般。
  他忽然觉得这种感觉很微妙,不由抬头去注视那位林伯。
  台上是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老人头发银白,精神很好,戴着一个银丝框的眼镜,穿着身极合体的西服,言谈举止间淡淡的儒雅之气掩之不住。
  没有看见那位传说中会五门秘法火门的莫杀。
  只有一位老者在娓娓说着,声音极轻,极细柔。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不改……”
  
  第二十八章 莫杀火妖
  那位林姓商人讲完话后,遁例便是一位领导发言。易天行躲在会场阴暗处冷冷看着,才发现今天上台的领导居然是上次在归元寺点头柱香的那位——看来政府对于这位回来投资的台湾商人很重视。
  酒喝多了肚子胀,话说多了嘴巴干,易天行不喝酒不说话,便有些无聊,正无聊的时候,便看见周逸文笑咪咪地走了过来,身边跟着个小姑娘。
  易天行微微咪眼,觉着这小姑娘有些眼熟,马上想起来这是那次夜探六处时曾经瞄过一眼的六处职员,只不过小姑娘的马尾辫今天解了,盘了上去,再加上一身合体的晚礼服,看着是另一番风味。
  “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得力助手,小琪。”
  易天行微笑着伸出手去,小姑娘的手挺软的。
  “这位是易天行,目前算是……嗯……”周逸文望向易天行。
  “书店老板。”易天行温和应道。
  “你那套去蒙别人。”周逸文像孩子一样笑了,对小琪说道:“这位可是如今省城有名的人物,我们六处想聘他作客卿,他还要拿味儿。”
  易天行懒怠和他言语周旋,说道:“知道你喜欢参加舞会酒会,但你今天来肯定没这么简单。”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玩?”周逸文一脸苦瓜相。
  易天行暗笑,心想这是偷听来的,自然不能讲给你听。
  “林伯商务代表团一行就住在这楼上,房号给你。”周逸文递了个小纸片给他,认真说道:“从这时候起,这一行人的安全就交给你了,我们六处正式脱手。”
  易天行接过纸片,在手指间捏了两下,抬头望着他,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点儿东西来,但看了半天一无所获,发现这位大主任仍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天真地笑着,开口应道:“成,你们就撤吧,这事情我来。”又想到一件事情:“你得给我个文件证明什么,不然万一被铁面无私的潘局长当小偷抓了,我到哪儿喊冤?”
  周逸文微微皱眉,想了会儿终于从衣服里摸了个小本子递了过去:“这是六处的工作证,你拿好了,等事情完了还我。”顿了顿又道:“当然,如果你以后愿意来六处兼个差什么的,我马上喊人给你办正式的。”
  易天行笑了笑,没有回他。
  周逸文忽然说道:“我去有些事情,你们两个人先在这里看着会儿。”接着转头对小琪说:“等酒会完了,你再带处里的同志们回去。”
  说完这句话,他便满面笑容从场中的妇人身间挤了出去。
  “这种时候还不忘记揩油,真是异类。”易天行叹道。
  旁边的小琪姑娘脸一红,心想自己这位主任确实有些不像话。
  “我去打个电话。”易天行凑到她身边微笑着说。小琪这才发现说了半天话的他远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成熟,看面相竟还是个孩子,不由心头无由一慌,赶紧应道:“那你去吧,我先在这儿守着,你呆会儿来接班。”
  看着先后离去的二人,面相可爱的小琪姑娘若有所思,微微皱眉。
  ……
  易天行下楼在前台给袁野打了个电话,过了会儿袁野便带着几辆车赶了过来。
  看见小车的肖劲松,他皱了皱眉头:“你回去。”
  “知道了。”小肖明白他的意思,公司里需要有人等着,二话不说干脆地回了车上。
  袁野走上来,看着这饭店进出的政商名流,微微皱眉:“少爷,兄弟们身上都带着家伙,在这儿说话不方便。”
  “不怕。”易天行把刚从周逸文那里诈来的证件塞到他手里:“记住,你今天晚上不是咱省城的黑道头子,是有身份的高级保安人员。”
  袁野小心地把证件收好。
  易天行看了看围在自己身边的十几个汉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身上都带着家伙?原来鹏飞工贸确实挺强的。”
  袁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怎么可能有这么多枪,政府管的挺紧的,来的又急,又不方便拿铳,一时就只凑到七把家伙。”
  易天行倒吸一口凉气:“太阳,原来书上写的黑帮都他妈是假的。”接着没好气道:“那没拿枪的就拿的大刀?”
  “不是。”袁野很诚实的回答:“是小刀。”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二十九路军潇洒的年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易天行好笑地摇摇头,“没枪的兄弟都跟着小肖回去。”
  袁野分辩道:“刀有时候挺管用的。”
  易天行一脸苦笑想着:“对付修士,子弹还可以用用,这刀……还是免了吧。”
  带刀的人跟着小肖坐面包车走了,他对留下来的人吩咐道:“呆会儿用这证件,在二十三楼开间房,要邻着B4房,今天晚上你们就留下来负责保护那间房里的客人,明天早上代表团大概会出门,我会一路跟着,听清楚没有?”
  这些汉子断想不到当了半辈子流氓,今天居然要改职当警察,半天没缓过劲来,稀稀落落地声音夹杂响了起来。
  “清…楚了。”
  小易很不满意大家的精神状态亚,学着军训时的教官腔吼道:“我听不见,再说一遍,大家清楚了没有?”
  众人精神一振,大声吼道:“清楚了!”
  这一声吼,引得白天鹅宾馆进出的贵人们纷纷投来注视的目光,保安们也发现了这里的奇怪,因为今天的酒会专门调来的警察们也注意到了这些凶神恶煞的汉子,发现不是什么善类,便走了过来。
  看见自己的手下下意识地想退缩,易天行不由好笑:“你们今天也是警察,还是秘密警察,怕啥?”
  轻轻松松用六处的证件打发走了警察哥哥,他又低声对袁野吩咐道:“今天晚上可能面对些很奇怪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出手,如果一定要出手……”他话语里带了一丝狠劲儿:“直接开枪,往死里打。”
  “只是有两个人你如果见着了,马上趴下,不准动手。这两个是两个农民,一个胖一个瘦,身上有一个编织袋不离身,很好认的。当然,如果是六处的人要进,不要拦他们,但一定记得登记,呆会儿你去这宾馆的商场买个宝丽莱,谁要进B4房,都必须登记拍照留下签名……”他抬头望向白天鹅宾馆灯火通明的二十三层大厦,摸了摸鼻尖,心想:“想陷害我吗?呀呀个呸,你到底是哪边儿的?”
  离白天鹅宾馆约五里远,是一座立交桥,桥下原有的停车场在去年的市容整治中被拆了,规划成了草地,谁知道市规划局的大人们引进错了草种,那草贵而不惠,一入春便如韭菜般的疯长,偏生个头儿都还挺茁壮,看着就像白菜一样。
  省城有个笑话,说“省城一大怪,立交桥下种白菜”,便是这事。
  如白菜般蓬勃生长着的草地里,陈三星和梁四牛二位老人家正背靠背打盹,已经夜了,昨天还下了雨,正是春雨催人眠的时分。
  这时候雨早停了,外面却走过来了一个全身穿着雨衣的人,雨衣是那种老式的皮革外缘,看着有些阴森。
  穿雨衣的人走到陈三星身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二位师叔,晚辈来晚了。”
  陈三星呵呵一笑:“娃儿,来坐吧。”
  穿雨衣的一笑,笑声挺甜:“就不坐了,这是地址。”伸手递了个纸片过去,昏暗的灯光打了下来,打在纸片上将将看见两个黑体字:“B4”
  递完纸条后,穿雨衣的神秘人便告退而去。
  看着那件黑雨衣消失在夜色之中,梁四牛凑了过来,右脚还是没有套上鞋子,黑糊糊的光脚丫子把“大白菜”踩倒了几根。
  “师哥,我们晚上去?”
  “等。”
  “等啥?”
  “我给过他两天时间,便要守信。”
  一会儿后,易天行走了过来,他手里提了个篮子。
  “坐。”陈三星看着他诚挚道。
  易天行没有像先前那个穿雨衣的人一样怕脏,他呵呵一笑,便在满是污水的“白菜地”里坐了下来,反手从竹篮子里取出三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三个人一人分了一碗。
  “吃。”易天行说的也很诚挚,很简约。
  面碗很海,面条很粗,热汤很辣,三个人呼噜呼噜吃的挺香。
  白天鹅宾馆的酒会还在开,易天行从旋转楼梯慢慢往上走,看见袁野正满面肃穆地站在厅口前,眉头一皱,以为出了什么事情,赶紧上前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袁野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上厕所吗?怎么去了这么久?”
  “没什么,你摆这酷的表情做什么?”易天行没好气道。
  袁野咧嘴一笑道:“难得能在这么光明正大的场合别枪站着,感觉有些怪异。”
  两人说笑两句,他告诉易天行,鹏飞工贸的一干手下已经提前到二十三楼去看房间,布置护卫了,易天行叮嘱了几句小心后,便抬步往厅里走去。
  酒会已经过半,这时候已经开始跳舞,虽然不知道这种程式安排究竟合不合规矩,但昏暗的灯光,曼妙的音乐,足以让这个有些紧张的夜晚显得轻松一些。
  周大主任的助手小琪姑娘还在大厅的落地窗旁等着,看着他来了,有些紧张的表情终于放松了下来:“干嘛去了?”
  “人有三急。”易天行随口回道。
  “你裤子怎么回事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周逸文看了一眼他的身后,眉头极细微地皱了一下。
  “这酒会里的酒太淡了,我去外面吃了碗面,喝了两口烧酒。”易天行抿抿唇,似乎还在回味酒精的辣度,“结果被老板娘不小心推到了地上。”
  周逸文天真的笑容又堆了起来:“别是瞧你长的俊吧。”
  易天行不知为何忽然很厌恶这个有张童子面的家伙,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酒会进行到了尾声,他看着那位林姓商人在人们的陪伴下开始往外走了,也就跟了上去。
  ……
  二十三层的白天鹅宾馆,在夜色下就像一只真的天鹅般美丽,只是此时夜色如墨,不知怎的让人想起了天鹅湖里那只妖异的黑天鹅。
  易天行站在走廊上,双眼微微咪着看着走廊的尽头。
  整个二十三层都被台湾方面来的商务代表团包下了,只留下了B5这间房,现在袁野和那七位带着手枪的汉子,便在里面。
  他这时候很头痛,先前与陈三星的对话并没有达到他想要的全部目标,虽然也有了些答案。
  两位农民伯伯在他的面条攻势下对他的好感日增,但对白天鹅宾馆二十三楼B4里面传来的阵阵妖气,却是不肯放松。
  妖气?他轻轻抽动鼻子,吸了一下宾馆里微微的气息,有些意思地发现,走廊尽头的房间里确实有些异常,那感觉就像自己在武当山金殿里散发出来的味道相似。
  轻轻踩在走廊上的地毯上,他用手撑着自己的下颌,看着眼前这道被包装的很名贵的黑色木门,看着门上镀金牌子上的B4二字,陷入沉思。
  进还是不进?
  思忖良久,他右脚踏前一步,右手握拳轻轻放在门匙口上。
  乌龙了,宾馆这站不是用钥匙的,是用磁卡的。
  小金戒指再能变形,也不可能变成一张有芯片的磁卡,门自然是打不开。
  他苦笑两声,心想:“还是要暴力咩?”
  右手尾指轻轻一弹,套在指上的金戒指嗤的一声变成张极薄的金片,金光一闪,防盗的门闩像纸一样地被轻松切开,黑色木门无声向里开去,门内没有开大灯,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光在床边微微泛着温暖,灯旁有一位满身儒雅气的老者正微笑看着满脸愕然的易天行。
  他似乎在等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易天行微微一笑,并没有身为窃贼被逮现行后的不安尴尬,他往前走了两步,极有礼貌地反身将门关上。
  “林先生还没睡?”他摆出准备和对方唠家常的阵势。
  话一出口,原本安静宁和的屋内却是气氛一变,一股不知从何处升起的强烈杀气缭绕屋间。
  易天行冷冷看着坐在沙发上的林栖衡,发现这股气势并不能冲淡这位老者身上的儒雅之气。
  一道破风声响起,嗤嗤凄厉!
  易天行微一皱眉,一只手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疾速伸至后脑处,挡处了宛如黑夜中来的幽冥一拳!
  砰的一声闷响,这有些小巧的拳头,竟有如此大的力量。
  偷袭的那人根本想不到面前这少年竟然反应如此神速,拳头便被少年攥在了掌中!
  那个拳头没有慌乱,忽地五指一张,嗤嗤作响在易天行的掌中划出深深地几条浅灰色印子。
  易天行闷哼一声,感觉掌面居然有些划破的迹象。
  偷袭的拳头脱困而出,极阴险地指尖一挑,深深向易天行反手腕间两条筋络里刺去。
  如果是一般的人碰见这种奇诡招数,只怕整只手就废了,好阴险的出手!
  ……
  但易天行不是普通人,他有金刚不坏身,也只是感觉腕间微微一麻,一声暴喝,右臂暴长,抓出身后偷袭者手腕,用力向前一摔!
  以他的神力,这一摔可以将一辆汽车摔碎——但这时候却摔了个空!
  身后的偷袭者,竟在一瞬间变得没有了重量,如同空气般随着他的一振臂向前飘了过来。
  运足全身气力,却使到了空处,易天行胸口一闷。
  趁着他一闷,那位偷袭者的身体也恰好到了他的身前半空中。
  ……
  那人。
  出指,细长却闪着锋芒的手指戳向易天行柔软双眼!
  横掌,秀气却挟着杀意的掌面砍向易天行脆弱咽喉!
  立肘,如同铁锤般强劲的肘尖砸在易天行胸膛之上!
  撩腿,无声无息如鬼魅般的一腿重重踢在易天行小腹下!
  易天行闭眼!垂首!挺胸!……夹腿!
  ……
  啪啪啪啪,偷袭者在电光火石的瞬间出了四招,易天行不躲不避硬生生抗了四下,四次肉体致命接触的声音极有韵律在房间里缓缓响起。
  四声音落,易天行胸上的衣衫缓缓飘落,大腿内侧的裤子也被一脚蹭破。
  下一刻,易天行伸掌一抓,却又抓了个空,那个偷袭者轻轻一飘,离他两米之外,冷冰冰的看着他。
  那是一双充满了倔犟、不服的双眼。
  易天行冷冷盯着这双眼,看着面前这位短发紧衣的偷袭者,看着偷袭者胸口微微起伏的曲线,看着偷袭者脸上如画般清晰的五官,感受着对方身上淡淡缭绕的杀气妖意,他一字一句说道:
  “没想到莫杀是个女人。”
  莫杀,是台湾富商林栖衡身边最得力最神秘的杀手,当年曾在台湾埔里花海中一人击毙了上三天台湾一脉数十位高手,出了名的冷漠残忍,在传闻中一直是以妖异男人的形象出现,没想到竟然是个女人。
  她望着易天行,冷冰冰道:“毫无还手之力,你连女人也不如。”
  易天行眉头一挑,语意间带了一丝鄙夷之意:“是吗?我相信你的手已经骨折了。”
  莫杀捏了捏自己的右手腕,面上闪过一丝痛楚之意,没有说话。
  “身为女人,应该有些淑女模样。”易天行冷冷地说道:“最后那一招用多了,你将来会嫁不出去的。”
  莫杀脸上的表情很精彩,本来挺漂亮的一个女孩子,眉毛却如秀剑般向上轻扬着,再配上她的一头短发和清爽打扮,真像极了一个男学生,却被易天行的这句话气的眉如蚕抖,看着愤怒之极。
  易天行不知怎地忽然想起来这时候还在山中闭关的秦梓儿,一叹心想:“为什么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女扮男装?”
  这一声叹息,却让性情古怪的莫杀以为他在嘲笑自己。
  她面色凝重起来,两道宛如利剑般像要破天而去的剑眉一振,手上如幻似真地捏了几个法诀,易天行顿时感到场中的气息又为之一变。
  变得干燥,枯热,焦虑。
  易天行眉头微皱,看着场中的变化。
  ……
  下一刻,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莫杀的掌中吐出了两朵火莲,泛着淡淡朱红之色,一看就不是凡间能有,乃是能融万物的天火。
  这天火是真厉害,一般的修士碰见也没什么办法,除非用法宝硬抗,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秦梓儿那样强到变态,敢空手对天火。
  莫杀能在台湾搏下无数凶名,能够名动两岸,靠的便是五行法门中的控火之术。
  但易天行不怕这玩意。
  真的不怕……
  他看着面前的火妖莫杀,又叹了口气:“你名字取的好,莫杀火妖,我就不杀你了。”
  在鲁班门前问斧子,在关老爷门前耍大刀,在夫子门前卖论语,在太白墓上题诗篇,在小易面前玩火……
  人生五大不自量力也。
  坐禅三味经轻轻一运,少年体内的真火命逆向微微转动,他平摊手掌向前,以掌心对着莫杀蓄势待发的天火。
  莫杀一闭双眼,红润双唇轻张,叱喝一声口决:“皆令得度,如我身发。”
  这是《修行道地经》,也是坐禅三味经中常用的法门。
  易天行微微皱眉,感觉对方似乎与自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再想到在会场上看见林伯时的感觉,心头一阵恍惚。
  天火如剑,森严刺向他的面门!
  他正在沉思,没料到这火妖下手竟是无声无息,如此歹毒。
  一皱眉,一抬掌,便挡着了。
  一道并不宏广却格外妖艳的天火在他二人的掌间嗤嗤作响如乱发般急刺,被掌力所激,天火苗四溢!
  易天行真火命轮再转,掌心凭空生出一道幽暗境界,所有的天火全被他的“倒行逆施”给吸进掌中!
  “我真怀疑你是我的徒子徒孙。”他静静看着面色惊诧的莫杀,感受着刚吸进来的天火熟悉的味道。
  莫杀沉默着,忽然脚尖一踩地,整个人如同火鸟般在这二十三楼的房间里飘浮了起来,满头短发忽然间变作了火红之色,还在刹那间变长了,带着妖异的红光,披散在肩头。
  半空中的景象看着格外诡秘,一个满头艳红长发的女子满脸戾气地往易天行扑了过来。
  飞至半途,一道道若有若无的隐隐火苗从莫杀的衣服下渗了出来,瞬间大放光明,颜色也渐趋白炽。
  熊熊燃烧着的火焰挟着致命的高温向易天行席卷而来!
  感受着扑面而来的高温,易天行右手伸至半空,微微画了个圆弧。
  ……
  火焰临身,少年在火焰中微微笑着出拳。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燃了起来,眼前全是金红之色,却没有半点紧张。他不慌不忙地外圆中方一拳头伸了过去,“啪”的一声轻响。
  如果比起杀人技,练过拳法的易天行可能没有她快,但他不怕打。如果比起放火技,这火妖和天生火元的易天行比起来……嗯,这么比有些不公平。
  总之莫杀命苦,就算她对上秦梓儿可能都没这么狼狈,但对上功法一模一样的易天行,便是有些吃亏。
  所以小易在天火包融中一出拳,在半空如火灵般舞着的火妖便僵僵摔了下来。
  莫杀砰地一声摔在了地上,鼻子被打出血来,抬脸无比凶狠地望着易天行,纵是美人,也神情可怖。
  火苗因这一摔四溅,整个房间呼地一声燃了起来。
  易天行平伸手掌,像领导向游行群众示意般向房内的四处角落扫了一圈,全数火焰都被吸入了掌中,一丝火星都没有留下。
  此时火妖莫杀再投过来的目光,终于开始有了一丝惊叹和佩服。
  “你究竟是谁?”
  “我是你们此行的保镖。”易天行极绅士地向倒在地上的女杀手行了一礼。
  一直安坐于沙发上的林栖衡,纵使屋内火苗乱窜时也没有动的他终于站了起来,走到易天行身前,满脸温和笑容说道:“您说错了,我们才是您这一生的保镖。”
  
  第二十九章 关于四月十五日的回忆
  易天行平时看着喜欢叽叽歪歪,喜欢八卦,喜欢大呼小叫,偶尔还会蹦两个脏字来表示自己激昂的情绪,但实际上,当真有什么重要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总是显得有与年龄不相衬的冷静。
  比如此时。
  他满脸平静地床上扯下床单,扔给衣裳被烧成一片一片,露出内里春光无限的莫杀,微笑道:“估计你我是这个世界上买衣服买的最多的人。”
  然后他才在林栖衡身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双眼静静望着:“来,说说吧,似乎我又要收小弟了……这勉强是件挺好的事儿。”
  林栖衡微微一笑,起身倒了两杯茶,才缓缓说道:“您可知道我原来是什么模样吗?”
  易天行打量着眼前这位著名的富商,看着这老头子满身儒雅的气致,苦笑道:“直接点儿说。”
  “我以前是一个做电子的商人,那是七十年代中,由于资金出了点问题,我的那间小公司倒了。”林栖稀说的很平静,风雨过后看彩虹,自然可以天高云淡,毕竟他现在不是以破产商人的身份在回忆往事。
  “那是一九七七年四月份,我那时想着欠了这么多钱,再想到会拖累家中的妻子和孩子,不由万念俱灰,恨不得一死了之。所以我去了阳明山洗温泉,想享受最后一次,便去跳海自杀。”林栖衡摸了摸额头:“那时候我是个秃头,身体也很发福,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一九七七年四月?”易天行在心里嘀咕着。
  “谁知道那次的温泉浴改变了我的人生。”林栖衡无比恭敬地望着易天行:“那天天有异象,无风草自偃,温泉的水也忽然烫了起来,我从水中爬起来之后,发现被烫伤,在医院的病床上,被烫落的皮肤慢慢掉了下来,发现我的身体竟年轻了不少,身体里面更出现了很多我不明白的变化,从此心中再无死念,而是充满了对生命的眷念,脑海里仿佛有一位菩萨交待了我一些什么事情,要弟子我好好活着等着一位人物的来临。”
  易天行没有插嘴。
  “从那天起,不知道为什么。”林栖衡微微笑了起来,“我忽然开了窍,运道也变的极好,莫名其妙地拼命借钱,去买了乡下的一块地,谁知道就在四月底,岛内开始实平均地权条例施行细则,所有台湾的土地主一下发了大财……而我,也就赶上了这最后的一班车。”
  “发财之后,开始做塑胶做家电做房产,总之只要我做什么,什么行业便开始转运。”他叹息道:“从那天之后,菩萨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过,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上天有神佛的存在,不然我的人生转折该如何解释?所以手上有了钱之后,我便开始在台湾的寺庙里四处供奉,上香,每年都要去拜拜……也因此和证严法师有了些交往,我曾经就这件事情问过法师,问我等的人应该在何处。法师说……”
  他望向易天行若有所思的脸。
  “法师说,我要等的人在西方,在大陆。”
  易天行笑了起来。
  林栖衡也笑了:“大陆如此之大,我虽然有钱,但也没有能力去找,从八十年代中两岸解禁以后,我便派了不少人回乡来察访,结果总是一无所获,直到去年的一天,我忽然感觉到我要找的人已经醒过来了,正在华中的某地等着我。”
  “去年的一天?”易天行微微皱眉,想起来在小池塘边明道悟性的那一天,那天他看见了许多梵文字,然后无师自通了天火之艺。
  “正是。”林栖衡恭谨应道:“所以我去年便要来省城了,因为感应到了您的位置。”
  “为什么现在才来?”易天行不是摆身份的少爷,只是纯粹地好奇,“我不相信周逸文说的,你们是怕秦梓儿。”
  “确实是怕。”林栖衡微笑道:“那位秦姑娘太厉害了,证严法师对我有所提醒,我身边这个女孩子身上妖气又太重。”
  他看向裹着被单坐在床上的莫杀,这位出手狠辣的姑娘正好奇地看着易天行的脸。
  易天行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秦梓儿的名气已经被吹到了海峡那边,看来自己当初和秦梓儿打来打去,居然还能活着,真是件不错的事情。
  他转身望向床上的莫杀,结果被这姑娘床单下露出来白生生的大腿晃晕了眼睛,赶紧扭过头去问道:“这位姑娘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的神通和我一样?”
  “她是福建妹子,当初她父亲偷渡到了台湾,之后便一病不起,便是由我一手养大的,也算是有缘。”
  易天行皱眉道:“那她的一身修为怎么学来的?”
  林栖衡呵呵一笑道:“和我如今赚钱的本事一样,也是天生来的。据她父亲临终前说,当时偷渡的木船在海峡里翻了,她父亲只好将她装进木箱里,历尽辛苦游了很久才碰上国军的巡逻舰,据说当时在海中,曾经从碧蓝天空上,忽然有一道闪电劈中了这孩子当时坐的木箱,没想到这可怜的女孩居然没有死。”
  “闪电?”易天行的眉头皱的更厉害了,转头望向省城高而深远的夜空,心中叹着:“上面的人真是厉害。”
  旋即想到老祖宗师傅当年也就是说了几句话便传了古老太爷一手凌空杀敌的本事,便即释然,转而郑重问道:“最后一个问题,你被温泉烫伤的那天还记得是几号吗?”
  “四月十五号。”一直安静且好奇盯着他的脸看的莫杀姑娘插嘴道。
  “你怎么知……”
  “因为我爸爸带着我偷渡过海,船翻也就是那一天。”莫杀冷冰冰回答他的问题。
  易天行瘪了瘪嘴,又咧了咧嘴,笑了笑,用手撑住下颌,忽然长身而起,伸出一根中指对着窗外的天空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林莫二人听不懂高阳土话,自然不知道他是在骂人。
  少年接着又把纤夫的爱唱了三遍,然后脸上回复了平静。
  表面的平静。
  ……
  “很巧,我是一九七七年四月十五号生的。”
  “您相信我刚才说的了?”林栖衡儒雅的面上有一丝掩之不住的激动。
  莫杀也终于露出了一丝紧张。
  易天行极甜地笑了笑:“这种事情,你叫我不信,我又能有什么解释?”在三楼酒会大厅里与林伯的初一照面,便感觉到了对方身上的气息与自己完全同源同种,与莫杀的一番交手,更是从吸入体内的天火真元里感受到了亲人的味道。
  还有这般多的巧合,少年如何能够不信?
  “我曾经在县城里问过一个老狐狸,说我既然是个什么人物,那应该有帮手才对,他叫我去问省城归元寺的一位大和尚。”易天行微笑道:“大和尚说我是什么传经者,我就问传经者总得有几个打手帮忙才对,他说到时候自然会来。”
  “原来你们今天来了。”
  “但说老实话,你们来的很不是时候。”
  “来吧,二位。”易天行轻轻拍拍掌,“给我讲讲这故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就是个爱听故事的人。”
  “证严法师说过,您是有使命的人,而我们则是您完成使命过程中的助手。”
  易天行想到那个梦,皱了皱眉头:“这我知道,问题在于这使命有些遥远。”
  “佛家入中土后,便开始讲究自然而行,主公无需太过操心。”
  “我和朱雀是什么关系?”少年问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林栖衡叹了口气道:“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朱雀神兽的模样,但朱雀乃是道门神兽,而证严法师曾言八字:由道入佛,天下有双,要我转达给主公。”
  “由道入佛,天下有双。”
  少年细细品着这八个字的意思,一时有些感悟,却说不清楚,体内那粒道心微微涨着,真火命轮像呼吸一样的一胀一缩,淡淡气息从他的身上浸染出来。林栖衡微微闭目,感觉本来便是安善雅定的内心更加安宁;而受他体内丰沛火元的感染,莫杀身上的金红天火色也缓缓显出真迹,将这屋内耀的无比辉煌。
  ……
  或许一刹那,或许良久,三人同时从这境界里醒了过来,互视一眼,莫名所以。
  “证严法师?”易天行咳了咳,“著名的大好人给我传话,看来俺也坏不到哪儿去,看来比斌苦这死鸭子可爱,以后去台湾问他。”
  没想到遇见自己命中注定的伙伴后,仍然对事情的真相没有太大帮助,想到这里,他有些恼火。不过这也不是他第一次恼火了,所以很快地便平伏下心情,将那个梦,那个佛,那个鸟,那个使命全数丢到了脑后,只将双眼看住眼前今生。
  “干。”他说了个脏字,然后极温柔地抿唇一笑,对自己的“伙伴”举起手边的茶杯,“干杯。”
  ……
  一般人如果忽然发现天上砸下来一个大大大富翁和一个美女——还是会杀人的那种,估计都会开始流口水,易天行却笑嘻嘻地说:“原来二位也是糊涂人,你们还是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吧。”
  “嗯?”床上衣衫不整的女子和沙发中扮儒雅的商人都呆了。
  “那不然你们准备怎么办?”
  “自然是跟着您,看看有什么需要我们效劳的。”
  “目前有吗?有我自然会找你。”易天行看着他的双眼。
  “主公……”林伯显得有些着急。
  “除了别叫主公、主人、少爷、先知、大师……”易天行一口气说了二十几个称谓,“随便叫什么都行。”
  “自然不会总叫主公,我们此次来本就是要按菩萨旨意,拜入师傅门下。”
  被师傅二字噎住了的易天行口齿不清道:“俺还没明白,哪敢教人。”
  “那师傅需要钱吗?”林伯问的认真又直接,“弟子这些年靠师傅庇佑,钱倒是有不少。”
  “钱当然是好东西,但问题是我现在暂时不知道拿钱来做什么。”易天行皱眉想着,既然自己的这便宜徒弟好像只有赚钱的神通,那自己将来肯定有用钱的时候,此谓之颠倒因果律。
  “钱便是权。”林栖衡看着他的神情说道:“既然您听不惯师傅,还是称呼您先生好了。先生,您既然如今在世上修行,那么有些世俗的事情我们是可以帮手的。”
  “我明白。”易天行微笑着,轻声细语地说:“其实我在想,或许你如果找不到我这么一个人,你的心中压力会更少,你的日子也会过的更幸福些。”
  林栖衡皱眉不语。
  “现在不是一千多年前的贞观年间了。”易天行叹道:“如今是商业社会,难道还真的有人会像传说中的猪儿和吃人怪物那样,在一个地方等了几十上百年,就为了别人曾经说过将要来到的师傅?”
  “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何必非要交织在一起。”
  他说的很诚恳。
  林栖衡想了想,微笑道:“先生或许不了解我们的诚意,也罢,今次来也是想了了这十八年来的心愿,得见先生真容,已极安慰,再过几日,我便要回台湾了,先生如果有事,只需要吩咐一声。”
  易天行忽然转头望向窗外的夜空,喃喃道:“既然你们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那我估计总有一天我们会互相需要的。”
  他想了想,平常无奇的脸上忽然泛起极诚恳的笑容:“既然我们以后的人生注定会有交集,我又不想和你们做什么师徒……那……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说完这句话,他便主动向林伯伸出手去。
  林伯虽然笃信神佛,对于菩萨吩咐的事情毫无怨言,找易天行找了十八年,好不容易才找到,心情激动不能自已,若易天行让他做什么,想来他都不会拒绝——但他毕竟是有名的商人,手下还有许多产业和员工需要照顾,所以这次省城之行本来有些惴惴,想不到……这位按道理讲应该是自己主人的神通人物居然不愿自居尊位,愿意做朋友。
  他有些感动地站了起来,握住了少年温暖的手。
  半跪坐于床上的莫杀忽然迸了个字儿出来:“你人很好。”
  易天行微微笑道:“虽然很不喜欢你出手的狠毒,但很喜欢你不像别的女孩子一样罗嗦,而且一语中的。”
  “为什么这么抗拒?”
  “没有。”易天行笑着摇摇头,“不知为何,或许是上天刻下的烙印,看见你们两人,我心里也莫名欢喜,只是你们确实来的不是时候。”
  “难道最近先生身边有什么麻烦?”
  “不错。”
  话音一落,门外传来嘈杂的吵闹声,隐隐能听见是袁野在和其他的人发生着争执。
  易天行眼中寒光渐露:“麻烦还很多。”
  “要不要我去打发了。”林栖衡微笑说道。
  “不用。”易天行活动了一下肩膀,“门外是我的一些朋友,我请他们来保护你们,正好这时候看看他们处理问题如何。”
  “保护我们?”林栖衡皱了眉,疏疏的尾尖拢作了一团。
  “这便是我先前说的,你们来的不是时候。”易天行笑了笑,“莫杀是天生的火妖,在台湾那边又伤了许多上三天的人命,难道你们不知道上三天在大陆这边很有实力?”
  “我很强……”莫杀轻声说道,忽然想起来先前与这位易先生对招竟是大败,便住了嘴。
  “我本来就陷入了一椿烦心事当中,你们的到来,刚好给了我的对头一个编织阴谋的机会。而且实话和你们讲,清静天的两位客座长老已经盯住了莫杀,随时都有可能来杀她。”
  “很厉害的人物?”
  易天行走到窗边,远远往立交桥的方向望去,想到陈三星二位老伯今天晚上果然如约没有前来杀人,不由心生感激:“相当厉害,毫无疑问他们是好人,但同时他们也是心中正邪之分太强强,太固执的老头儿。”
  屋外闪起几道亮光,易天行知道是袁野正拿着立拍得相机在给六处的人“合影留念”,不由微微一笑,坐禅三味经轻运,一道极高温的天火喷出掌心,将白天鹅宾馆二十三楼的临街落地玻璃,在瞬间内融化成一个空洞。
  背对着屋外刮进来的疾风,他坐回沙发上,对二人使了个眼色。
  莫杀裹着床单,自然不方便见客,赤足在床上轻轻一沾,整个人便飘飘扬扬御风飞进了洗手间,床单下曼妙身姿,配上那头清新短发,很是美丽动人。
  易天行眼睛睁的大大的:“妖里妖气,美嘀狠咧。”
  房门的锁刚才已经被他的金片弄断了,所以周逸文很轻松地推门而入,身后跟着满脸愤怒的小琪姑娘和其余的六处工作人员。
  周逸文的脸上满是惶急之色,再配上那张童子面,看着挺像幼儿园里被抢了棒棒糖的小男生,待看见易天行好端端坐在沙发里,眉角闪过一丝不为人察觉的惊奇之色。
  “没出事吧?”
  他焦急看着易天行,眼光在屋内扫了一圈,发现装修挺豪华的双人套间已经被火燎成黑焦一片。
  易天行向他使了个眼色,然后缓缓道:“没事儿,一点意外。”
  接着大声说道:“琪姑娘,给林先生换间房吧。”然后推着周逸文出了屋,一边走一边在他耳边轻声咒骂道:“老子要是被那两个老农民打死了,算不算因公殉职。”
  周逸文看见屋里的模样,就知道方才里面有一场大战,眉头微皱道:“和两位师叔交过手了?怎么没看见尸首?”
  “靠,那两个老爷子神通太大,我哪留的下来。”他扭头看向那片被烧融了的玻璃,“都走了。”
  “那你……”
  易天行很无耻地笑了:“我虽然不是对手,但心比他们黑,我说如果他们不走,我就放把火把这宾馆里的所有人全部给烧成烤鸡。”
  “他们就这么退了?”周逸文睁大了双眼。
  “是啊。”易天行眼睛睁的比他还大。
  周逸文想了想卧牛山上的倔犟老农民,喃喃自语道:“确实挺像那两位师叔的禀性。”
  小琪姑娘睁着因为熬夜而泛红的双眼:“外面那些保安人员是哪儿的?我怎么看着脸生?”
  易天行和周大主任相视苦笑。
  为林栖衡父女俩安排好房间后,易天行和周逸文进了B5,袁野正摆弄着手里的相机。
  “为什么进那房间的人都要照相?”周逸文问道。
  易天行笑的莫测高深:“我怕今天晚上被人扣屎盆子,照个相,将来上公堂也算是有个呈堂证物。”
  “你不相信我们六处?”
  “不。”易天行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以我老婆的名义发誓,我相信一个政府部门会以百姓为重,你不要误会。”
  “明天林伯一行会去西郊的开发区看一下。”周逸文静静看着易天行诚恳的双眼,似乎在试探什么。
  “知道了。”易天行笑的极纯良,就像周大主任那张天真的脸一样,全没有一丝阴谋的影子。

  第三十章 赴沙场
  四月春风如子手,轻拂君面挠人心。
  今日是台湾林氏商务代表团访问省城的第二站,一行豪华车队正在省城宽敞的人民南路上浩浩荡荡开进,头前有警车开道,后面是几辆小轿车,然后才是个不起眼,但很厚重的丰田面包。
  坐在丰田考斯特的面包车上,摇下车窗,在春日里吹着小资的微风,易天行对身边正在开车的袁野说道:“安排的事情怎么样了?”
  “和老邢那几个都打了招呼,他们现在对少爷是服贴的很,不怕他们阳奉阴违。”
  “好。”易天行靠在软软的副驾驶位上,对身后的那对来自台湾的干父女说道:“呆会儿就按我们安排的办。”
  林栖衡有些担心:“莫儿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易天行转过头去看着莫杀倔犟而冰寒的脸,苦笑道:“你以前杀人太多,今天多担担心,也算是还点儿债。”
  “我不信。”莫杀的话仍然是那么简洁。
  车内几人自然知道她是说,不相信要来杀她的卧牛山老农民会比自己强。
  易天行叹了口气,微笑看着她:“你最好相信,那两位虽然看着就像邻村的老伯,在我这辈子遇见过的人当中,但肯定是最顶尖的高手。”
  他往前看着车队前面的小车,六处的人——不,是周大主任的人都在那几辆车里面,皱皱眉头,妖异的目力让他看见了笔直大道上数公里远处,有另一个车队开了过来,那些轿车上都贴着喜字,看来是接亲的队伍。
  “前面来了个车队,是不是我们的人?”
  “我看不清。”袁野自然没有他那么妖异的视力,喃喃问道:“车牌号码是多少?”
  易天行微咪着眼报道:“某A-E6606”
  “就是这个。”袁野沉着应道:“这是老邢给儿子准备的婚车,奔驰六百对吧?”
  “嗯。看来邢小林将来挺幸福的。”易天行将手枕在自己的后脑上,“既然来了,那就准备吧。”
  车队向人民南路向南,从府北河上穿过,便来到了天竺街的路口,这里左手侧是汽车站,右手侧是一处大学院校,正是人多车多的交通繁忙地。
  对面迎亲的车队也渐渐近了,林氏车队里的对话机传来周逸文的声音。
  “对面有车队,大家小心些。”
  易天行把对话机一摁,笑道:“大主任,今儿你居然亲自带队,不是说这两天给我充分信任的咩?”
  “别说笑了老易。”周逸文笑骂道。
  易天行没有说话,收起唇角的笑容,冷冷地看着前面的车队越来越近,看着身边的车流。
  嗄吱一声尖鸣,对面开来的迎亲车队正如他所设计的那样,仿佛刹车失灵了,迎头便撞在了自己车队的开道车上。
  一通金属撞击的响声,虽然两边开的都慢,没有出现汽车飞到天上的景象,但车队还是停了下来,前后加起来二十几辆车就像麻花一样,胡乱拧在了一起。
  “走。”看着迎亲车队刻意给这辆面包车留出来的一道缝,易天行轻声说了个字。
  袁野脸色一肃,右手塞档,前脚掌把油门一踩到底,丰田考斯特猛地向前冲去,带着刺耳的加速声从刚容一车的缝隙中杀了出去!
  这辆面包车一过,迎亲的车队又胡乱动了下。
  原有的缝隙马上被堵了起来。
  看着丰田考斯特车的背影消失在天竺街里,林氏商务代表团的车队里下来了许多人,大部分人面色惘然,只有周逸文面色铁青,一直挂在脸上的天真笑容也消失无踪。
  “马上给我接潘局,林伯父女俩被人绑架了。”
  “绑架?”他的助手小琪姑娘一挑眉梢,看着他。
  丰田面包车在省城的大街小巷里穿行,易天行一直沉默的神情终于略微放松了些。
  “师傅,我们这是要往哪儿去?”
  “去赴个约会。”易天行微笑道:“但我不想被人打扰,更不想被人去学渔翁占便宜。”他顿了顿又说道:“不知道能不能摆脱对方,但至少抢先一步打乱对方的部署总是好的,所以今天绝对不能去西郊。”
  ……
  随着面包车向城外开去,后方有警车在追,而在这条追捕的路上,忽然间热闹了起来,买臭豆腐的摊子不知被谁扔到了街中心,面包车开过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多出了几家吵架的人把马路堵的死死的。
  这些临时演员全是省城古、邢、林……几大家的手下,难得有一次无拍摄演出的机会,演技自然不佳,扮摊贩的那妇女看着警车被臭豆腐弹拦住无法动弹,忍不住捂着嘴在笑,但扮演吵架的人堵在马路两旁,却是声音越吵越大——原来这些群众演员分属邢林两家,本来就有矛盾,此时奉旨吵架,却是火气越吵越盛,竟有了准备开全武行的模样,让后面赶来的警察只好先停在这里,安抚大局。
  便是如此一扰,面包车已经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不知去了哪里。
  这正是:全城江湖儿女行动起来,为了易先生出城!
  面包车不知开了多久,又在核物理设计院后面的小巷中停了下来,袁野推开车门,将身子骨不比年青人的林伯接下车去。
  叶相僧已在巷中满脸微笑迎着。
  林伯下车便看见这位僧人,感受着对方身上的淡淡佛息,就想起台湾的证严法师来,不由大惊失色:“是真佛子。”
  易天行不理会他的大惊小怪,将袁野招到身边轻声说道:“闹一闹就散,不要让政府脸上太难看。”
  袁野嗯了声。
  然后易天行抿了抿嘴,认真说道:“小心一些,别出事。”
  叶相僧走到架驶位旁,睁着纤净无尘的双眼说道:“师兄,对方道门厉害,要不要我回寺通知住持?”
  “哪这么麻烦?”易天行挥挥手,“我自己去就成了。”
  大家在小巷中告别,叶相僧领着林伯去归元寺暂避,袁野回鹏飞工贸掌控全局,而易天行则带着莫杀往城东去。
  往沙场去。
  坐在车厢里,莫杀爬到副驾驶位上,看见易天行正在翻着驾驶员手册,不由眉头微皱,抓了抓满头的短发:“师傅?”
  “嗯?”易天行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给我两分钟,我没开过车,现学一下,放心,我是天才。”
  莫杀叹了口气,想去拍他的肩膀,忽然想到这位可是自己的师傅大人,手便僵在了半空中。她旋又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来开。
  “你会开车?”易天行看着身边这个小美人儿。
  莫杀用右手紧了紧自己淡蓝色的衣领,冷冰冰道:“不会开车的杀手是稀有动物。”
  ……
  油门轰鸣,面包车远去。
  莫杀一边开车一边问他:“为什么?”
  虽然早已习惯这杀手女子说话简约的劲儿,但易天行还是有些别扭,呵呵一笑应道:“你身上有味儿,妖味儿,这样才能让那两位清静天的客座长老跟着我们走。”
  莫杀鼻子里哼了一声,如剑的双眉一挑,透了些妖意出来。
  “关键不是这个。”易天行以手撑颌,微咪着眼,看着窗外急速向后倒退的耸耸春树,“陈三星两位是受人挑唆前来,我很担心在这场战斗中,会有意想不到的人物出现,所以要换个打架的地方。”
  “嗯?”莫杀皱眉,表示不解。
  “我给你分析一下今天这件事情。”易天行抖搂精神,开始上课,他憋了几天,早就闷的不善,“我被人请求,要来保住你的性命,而你在台湾杀了那么多人,上三天肯定很想你死。所以卧牛山的那二位才会来省城,但很奇怪的是,这二位似乎与这件事情本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的人物……这样下来,最后便会出现三种情况。”
  “一,你被杀死,我没有保住你,我有麻烦。”
  “二,陈三星两位老爷子被杀死,我得罪道门,我有麻烦。”
  “三,我们正打的起劲儿,两边不停往天上喷血,喷到血尽人将亡的时候,旁边有个摇扇子的年青俊美魔鬼跑出来,占我们的便宜,很潇洒地把我们这四个人全给毙了……我们都没麻烦。”
  他笑咪咪说道:“那样最没麻烦,但最不能接受啊。”
  “谁?”
  “不知道。”易天行没所谓地拱拱肩,“虽然有隐隐猜到,但我相信最后的事实。反正要害我们的人今天肯定会跟着我们,不然等瓜儿熟了,他会来不及拣——到时候谁来拣便宜,那就是谁了。”
  “你要诱他出来?”
  “这是把双刃剑,如果对方实力太强,我这样做就是找死——所以我要打破对方的安排,不然进了对方的局,只怕是死路一条。”
  “师傅这么厉害,也怕?”
  “你被枪打过没有?”易天行眼神里闪过一丝微弱金光,“我有,所以我不想呆会儿面临被几十挺机关枪包围的局面,我闹这么大阵势,只为拖对方一拖,哪怕是一小粒砝码,也有可能影响胜负的天平往哪边倒。”
  “我们会胜。”莫杀点点头,说的理所当然。
  易天行哑然失笑,说道:“莫杀,今天说不定还能不能活下去,得告诉你咱们这门派的名称。”
  “什么?”
  “咱们这门叫菩提门,话说当年,俺的师傅老人家在山上呆的厌了,又怕死,所以就跑到海那边上山……”
  “师傅,你很罗嗦。”
  “嗯,这是化解紧张的一种方法。”易天行自我解嘲,半晌后缓缓说道:“咱这门派有个最大的特点。”
  “嗯?”专心开车的莫杀回应的很不专心。
  易天行认真说道:“最大的特点就是护短,从我的师公,到你的师公,再到你师傅我……”他指着自己的鼻尖,“都很护短,谁要欺负自己徒弟,那是不行的。”
  “明白了。”莫杀的短发被春风吹的有些凌乱,“只是……师傅,我好象迷路了,你不要光顾着感叹,也得告诉我怎么走才是。”
  在师徒二人的努力下,丰田面包车终于往城东沙场驶去,那处沙场如今已经荒废,没有人烟,正好适合打架。
  窗外的农田开始返青,田间偶有鸡犬之声传来,堰塘旁边母鸭子正领着小鸭子扭着屁股往水里扎。
  易天行忽然想起来自己的肥鸟儿子,不由微微一笑,一会儿后说道:“你感觉到了吗?”
  “嗯。”莫杀回答的很认真,鼻梁上有一滴汗渐渐流了下来,她已经感受到车旁一直没有消散的两股气势,两股深不可测的气势。
  车子行走着,那两位高手也行走着。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脚步声像打雷一样击打在易天行和莫杀这师徒二人心上,这二人虽是昨夜才认的关系,在灵识感觉上却是出奇的一致。
  “农民伯伯正在跟我们散步。”易天行拍拍自己的脸颊,想让自己清醒些,忽然咒骂道:“真是两个倔老头!”
  沙场到了。
  此地两侧是极险峻的山峰,山间密林遮闭,若有人藏身其间,根本无法发现。山峰之间,便是一片废弃的沙场。
  春日的光芒照耀在纹路圆润的黄沙堆之上,构织成极美丽的图案。
  将军百战死黄沙,真是险地。
  易天行透过车窗,满脸平静看着眼前的沙地,看着沙地上的那两位农民。
  陈三星和梁四牛站在沙上看着汽车靠近,那个脏兮兮的编织袋放在脚边上。
  梁四牛抬腿,平膝,跺脚!
  ……
  大地震动,黄沙飞舞。

  第三十一章 黄沙落尽
  “迸”的一声巨响回荡在山谷之中,震的林鸟惊起,沙地大动。
  易天行见过梁四牛三次跺脚,第一次是在省城大雨中的小巷外,那一次脚板与地面雨水的接触,激得巷内雨如杀人针,秒杀十四人;第二次是在自己小书店的卧室内,虽然陈三星轻轻松松一只手便把这煞狠脚掌抬住了,只漏了些余劲,便让屋内物什震的粉碎。今日在沙场上,他第三次见到对方出脚,身临局内,这才感受到这一脚真正的威力有多大,才知道这两位老农民似的修士究竟厉害到了什么程度。
  沙场上的沙堆本来是沿着风长年吹袭的方向,画着道道弧线,而在那一声惊天巨响后,弧线便人为改变了走势,层层沙浪相叠,便向面包车袭了过来。
  “走!”
  上一刻易天行一拳打碎车窗,提着莫杀的手,往天上蹿去,下一刻便看见面包车沿着那道沙浪开始剧烈震动。
  噼噼啪啪一阵脆响。
  金属的车身宛若被一只隐形的远古巨人之手捏碎,挤压变形扭曲,露出如同枝条般森森的金属茬儿来!
  好可怕的力量!
  易天行飘然落在沙地之一,感受着脚下如同被犁过一遍的沙地,心中震骇,双眼却平静看着面前的二位老爷子。
  “老爷子们好。”
  生死对决之刻,他像看见街边下象棋的邻居大爷一样亲切。
  易天行伸出手掌平摊在空中,迎接从天空中飘下的莫杀。
  莫杀眉头微皱,脚尖轻轻一点,便有如仙子般轻轻踩在了他的手掌上,凌空而立,蓝色衣衫在风中轻轻摆动,全神戒备着,体内火元渐溢,黑发渐赤,缓缓变长宛如火苗于空中乱飞。
  少年沙上立,火妖掌上舞。
  ……
  “黄花落尽骷髅见,杀人从来无善终。”陈老爷子看着他,“娃儿,你何必回护着你手掌上这个女娃儿?”
  易天行微笑仰脸看了一眼莫杀,镇定回答道:
  “很多人都好奇我飘忽不定的是非观,其实我的是非观很简单,首先是我关心的人,其次是无辜的人,然后是我欣赏的人,别的人我管不着也不想管。”顿了顿又道:“莫杀是我的徒弟,我自然不能看她有事。”
  “原来如此。”陈三星满是老黄茧的手掌轻轻在大腿外侧搓了下,似乎有些可惜,“你昨夜说两天之约改成一天,我还以为你会置身事外。”
  “抱歉。”易天行低眉沉气。
  光着一只赤足的梁四牛嗡声嗡气道:“师哥,这娃儿对我们不错,算了吧。”
  陈三星一笑,露出嘴里面的黄牙来:“二十七年前我们就错过一次,我啷个晓得咧个娃儿是不是在蒙我们?”
  易小妖与卧牛山二老猩猩惜猴子,却不得不动手,因为人生总是有太多的执念无法除去。
  “请。”
  “请。”
  依足旧时规矩,这卧牛山的师兄弟二人左手握拳在下,右手掌刀扇风于上,抱了个标标准准的拳,行了一礼。
  易天行一愣,正准备依样滑葫芦,才发现自己刚才为了“落地式”显得更帅气一些,学着李连杰和谢苗在新少林五祖里的作派,让那火妖丫头站在自己的掌上。
  “你躲远点。”他平静说道。
  莫杀眉头一皱,正待反对,便感觉脚腕处一紧。
  易天行虽然爱现,但让这女生站在自己掌上,为的是另一个原因——他一把握住莫杀纤细的脚腕,肩膀一动,脚在沙地上画了个圈,手臂的肌肉丝丝紧束,骤然间暴发出极大的力量,像甩链球一样把她甩了出去!
  莫杀从幼时海水中被闪电击中后,便可以随时改变体质,一旦真元尽吐化为火妖,她的身体便会轻飘飘几乎没有丝毫重量,易天行的这一掷之力何其威猛,她又是如此之轻,于是乎只听得呼的一声风响,她的人便飘飘袅袅向远处的山林中飞去。
  看着莫杀微金光芒包围的身影渐渐变小,消失在山林中,易天行松了口气,大声喊道:“丫头,躲好点儿,别让我看到,不准出来,不然我会生气。”
  然后回身,看着若有所思的陈三星,双脚不丁不八而立,双手搭了一拳,两根尾指搭了个意桥,右手上的金戒指微微发亮。
  “请!”
  陈三星用有些微凹的双眼瞥了他一眼,唇角牵动了一下,似在想着什么,然后对梁四牛说了声:“踢他。”便退了两步。
  留下易天行和梁四牛对峙着。
  ……
  “这个世界太疯狂了。”
  易天行双手拢了个空圆摆在胸前,硬生生挡了梁四牛的一脚后,苦笑着想到。
  看着那个黑黑的脚丫子毫不受力般突破自己的双臂,踹到自己胸上,感觉着农民伯伯脚板上的老茧让自己胸口的肌肤生辣辣的作痛,电光火石的一刻,他仿佛看到自己金刚不坏的身体马上要变成被撕裂的汽车,仿佛看到自己的胸骨正在缓缓变形。
  他轻喝一声,在那弹指间,将自己的两个脚后跟提了起来。
  和对方拼力量,那是傻子。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让对方的力量踢实。
  梁四牛的这一脚是斜斜向上踢去,根本没有看清他怎么动作,脚面已经印在了易天行的胸膛上。
  咣咣当当哗哗啦啦。
  如同巨钟被人一脚踩破,再听得一阵衣服被硬力生生震碎的声音。
  山谷内一阵劲风嗡的一声向左右两方散去,两侧山峰上的密林都被这道风摧垮了不少。
  ……
  下一刻,梁四牛有些傻傻地抬头看着天上。
  易天行已经被这一脚踢到了天上,疾速向上飞着,瞬间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少年郎哪挡得住这一脚,松开脚后跟,便感觉自己像是被一个火箭狠狠扎在了胸上,再以从来没有的加速度往天上飞去,他下意识地向下看去——噫,梁四牛怎么越来越小了?
  他醒过神来,才知道自己已经被踢飞到了天上,喉头一甜,硬生生将这口鲜血咽下肚去,感觉着身周呼啸的风声,感觉着自己的飞翔,才知道这一脚究竟有多大的威力,如果不是自己见机的快,只怕这时候已经被一脚震死!
  半空中的易天行身子不受控制的越飞越高,渐渐飞过峰顶,视线望去,竟能看见远方省城的高楼大厦。
  天上有云,易天行穿云而过!
  他有些恍惚,娘咧,居然真的被人踢到了天上——飞天的喷火少年在漫长的上升过程之后,终于浮出了云面,感觉到了高空的寒冷,发现四周的天穹比地上看着更加明蓝,很美丽。
  但这时他无暇欣赏美景,真元在体内一运,发现并没有大碍,拧紧了眉头,眼中闪过一丝狠煞劲儿。
  上升的力量终于衰竭,他的身子一顿,便横生生摔了下来!
  易天行闷喝一声,调整自己的姿式,头下脚上,坐禅三味经一运,体内真火命轮疾转,自脚面下喷出两道耀着妖异金芒的天火,整个人重重一抖,便加速往地面的那两个黑点冲了下去!
  阿童木要反攻了!
  “越过辽阔天空,啦啦啦飞向遥远群星,
  来吧,阿童木,爱科学的好少年。
  善良勇敢的,啦啦啦铁臂阿童木,
  十万马力,奇大神力,无私无畏的阿童木。”
  ……
  脚下的天火焰就像是火箭助推器一样,以强大的马力推着他加速向地面冲去,迎面刮来的寒风向刀子一样割着他天下第一结实的脸皮,沙地上那两个黑点在视野中也急剧扩大。
  下一刻,他便看见了正仰头迷惘看天的梁四牛的憨实面庞,缩肩伸拳,经文一运,天火从指间内迸了出来,挟着赤红苗苗,重重砸下!
  梁四牛虽然不明白这位曾经和自己蹲在街口吃面的少年怎么变成了苍蝇,轻轻一脚就飞到了天上,但看见那个耀着金火的拳头往自己面门来,也知道这拳头不简单。
  也不知道这位身材壮实的老农民怎么玩得出来女子体操运动员的动作,只见他……金鸡独立,一腿向天——出脚。
  山谷里看不见的天神又开始打锣,咣的一声破锣响。
  脚面与火拳实打实地撞在了一起!
  易天行整个人的身子头下脚上,以极怪异地姿式撞在那只黑糊糊的脚上,整只右臂猛地抖了起来,火苗被震的漫天飞舞,长袖在瞬间被强劲的气流绞成了粉末!
  他右手尾指上的金戒指微微闪了一下,一道金光护住他的右臂,这才让他没有骨折。
  ……
  拳“掌”相交之后。
  梁四牛闷哼一声,鼻子里渗出两道血丝,立在沙地上的左脚深深的陷了进去,直达膝盖——而易天行……又飞了起来。
  “又飞?!”
  少年哇哇乱叫着,四肢乱舞着,又被踢成了天空中的一个小黑点。
  梁四牛似乎只有脚板厉害,看不出别的道术,但世事每每如此,修行讲究的便是专心,单练麻婆豆腐的大叔,绝对比艺跨八大菜系的大厨做的菜要好吃。与此相类,只会“一脚踹”的梁四牛,绝对比佛道兼修,天火炫技的易天行功力深厚许多。
  于是在城东沙场的山谷里,便只能看见一个少年被踢飞、落下、出拳、再飞、再落……
  便在此时,一直安静站在梁四牛身后的陈三星轻轻向前跨了一步,右手食指并在中指之下,捏了个道诀,右脚前脚掌插入了沙地之中。
  如此数回合之后,易天行渐渐习惯了这种打斗方式,此时他还在天上翻着跟斗,自然没有发现陈三星的异动。
  又一次的阿童木式俯冲,这一次他三台七星斗法也加了上去,体内那枚青色道心猛地一长,竟有化莲之迹,此时出拳也不再是单单的金火猛烈,在其间还夹杂了些淡青色的莫名气流。
  拳掌再次相交,没有发出轰然巨响,反是闷闷的一声。
  梁四牛憨实的面孔忽然一愣,忽然发现脚下的沙地突然间变软了许多,再也承受不了易天行从天而降的反作用力,倏地一声,竟生生被砸进了地面!
  片刻间,他原来站的地方只看得见一片黄沙,没有人迹!
  便是如此一来,易天行没有再次惨被踢飞,而是斜斜向着右后方掠去,脚尖在沙地上画了一道深深的痕迹,直退了一百多米,才勉强停了身形。
  连番的蛮力对冲,让他胸腑内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先前一直忍着,此时见危机已过,心神一松,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落在面前的黄沙之上,嗤嗤作响,竟将沙子也燃着了。
  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梁四牛先前所站的沙地,看着那平滑如镜的黄沙,然后看见陈三星的嘴唇微张,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是看不明白。
  他脚尖一点,便在沙堆上轻飘飘滑了过去,皱眉道:“我把梁前辈挖出来。”
  “不用。”陈三星将身边的编织袋踢远了些,向他招了招手,“过来一点。”—
  省城里,周逸文还在四处追寻着易天行一行人的下落,忽然听到从城东处传来一声巨响,道心通明,马上感应到了是两位修行高手正在拼斗,不由唇角现出了一丝笑意,过了许久,又听到一声巨响。
  他对身边的阿琪姑娘吩咐道:“不用找了,我知道他们在哪里。”
  然后他走到自己的车上,拿了一部很沉重的车载电话,不知给谁拔了个电话,脸色有些凝重,喃喃自语道:“你很会躲,看来只能调一部分人去了。”
  阿琪姑娘眼尖,看见这电话下面白色油漆写的编号,发现是军用的。
  ……
  城东那个山谷内一片安静,只有风吹着沙粒滚动的细微声音响起,两侧的山林本来是青翠一片,但此时临着沙地的青树被先前一阵狂斗震的东倒西歪,就像是被无知小子用如椽巨笔在这图案上瞎画了几下,看着潦草不堪。
  太阳正当午,如金花怒放,光波四散,黄沙之上,更显光明。
  梁四牛还被埋在深深的沙堆之中。
  易天行半跪在地上,鲜血染红了上半身,也将上半身的衣衫全部烧毁,只留下匀称赤裸的肌肉露在外面。
  另一侧的陈三星看不出受了伤没有,但是原来黝黑的面色下也透出丝惨白来。
  这一老一少吃面条的两位朋友,已经战了许多回合,地上的黄沙胡乱堆积着,印证着方才战局的惨烈。
  二人同时抬头,眼神相交不知蕴含着多少无声的内容。
  陈三星平平推掌,面上满是下了决心之后的坚毅,易天行面色一凛,双拳齐出,挟着金青相杂的气流轰了过去。
  毫无意外的一声巨响,易天行双拳上金青交杂的气流通过这一掌度到了陈三星的掌上,沿着老农民修士的手指,掌缘,腕一路侵袭向下,瞬息间便到他的脖颈。
  陈三星宛如不能呼吸般,脸色瞬时一青,接着便是一红,眼中充满了惊诧莫名,缓缓瘫坐于地。
  而易天行被这平淡无奇的双掌一震,头颅猛地向后倾去,一道血花向天喷了出来,落于地上嗤嗤作响。他的整个身体也根本无法承受这反朴归真的造化掌力,在空中划出一道笔直的线条,重重地砸入了沙场边峰上密林,喀喇响声中,不知砸碎了多少林木。
  他扒开自己身边的碎木乱枝,霍地站起身来,看着沙堆上正缓缓坐下的陈三星,神识微渡,发现对方已经没了呼吸,不由面上显露出几分惊慌,愣了愣,忽然大声吼叫道:“陈老头儿,你答应带我去卧牛山的,你可不准死!”
  看来他受的伤也不轻,便是这么喊了一句,脚下一软,身子翻转向后便要向在林间草地。——
  一场法力的比拼后,双方都受了极重的伤,只剩下最后那么一两口气。
  易天行正要倒在地上,却发现自己的双腋下多了一根硬硬的东西,扶住了自己。
  他愕然低头,便看见自己的腋下本是空气处,渐渐的有两柄灵气十足的仙剑现出身形来。
  视线顺着光洁锋利的剑面往上看去,发现两个剑柄被握在两个修士的手中,这两个修士面上五官清俊,白润如玉,却没有一丝表情纹动,一身白衣飘飘,看着很是煞人。
  更煞人的是他们身上的气息,淡淡的正宗道家仙气。
  易天行大惊失色,发现这就是年初在文殊院说法堂中与自己万里神识拼斗的清静天三位长老之二,另一个已经被朱雀鸟焚体而亡。
  而剩下的两位,却在自己和卧牛山二老两败俱伤之时,出现在了此地!
  ……
  易天行感觉自己腋下的两柄仙剑正努力地破体而入,不及多想,一声闷哼,双脚在地上用力一跺,整个人的身体便被反震之力震的疾速后退——不料竟是脱离不了对方剑锋,那两位看不出年龄的长老,竟是像鬼魅一样地跟在他的身前。
  少年大惊失色,背对着沙地往后掠飞,双手也顾不得仙剑锋利,直接穿附而上,便要去拿这两位清静天不世高手的手腕。
  这两位不世高手面上表情仍然纹丝不动,手腕却是一抖,摆脱了他泛着淡淡金光的手,横剑一割!
  一阵极凄厉的刺耳声响起,仙剑与易天行的肉体硬生生地挫着——清静天长老们宛如万年不变的神情,终于在此刻皱了皱眉,似乎想不到这一剑竟是没有将对方杀死。
  易天行的金刚不坏之身,终于没有让这两柄仙剑将自己裂体而亡,但仙剑确非凡品,手枪子弹也只能打出小血花的他,竟被生生割开了一大片血肉,鲜血猛地向外喷着。
  鲜血落地,便绽为火苗。
  而这电火光石间的数招,全是在三人高速行进中发生的。这三人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式向沙地处急冲,易天行夹着两柄剑,鲜血横流,两位清静天长老面无表情,横剑相斩。
  只见从一面的山林处到陈三星僵卧的沙地中,易天行双腋流下的血化作了两道炽热的火线,笔直无比,魅异无比!
  极短暂却又极惊心动魄的断魂路终于在沙地上画了句号。
  忽然有长满了老茧的手指平稳而又坚定地搭在了这两柄浑体仙气缭绕的剑面上。
  便是这一搭,仙剑再动不得一分!
  趁此良机,易天行双腋微松,飘然而退。
  清静天两位长老瞳孔微缩,看着本来便没有一丝呼吸的陈三星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这位难得诈死的老实农民修士轻声道:“二位长老,二十七年未见了。”
  随着这一句家常话,场中又起突变。
  两道火线的尽头,是一片平滑如镜的沙面。
  沙面上忽然出现了两个凹陷,沙粒微动,也便是只动了一下,一双脚,一双踏破千山取尽万魂的铁脚,化作了两道黑龙,直取两位清静天长老的胸膛。
  事发突然,清静天长老手中仙剑又被陈三星以天大神通捏住,不及闪避,硬生生以本身真元抗了一脚!
  真不愧是修为冠绝人间的清静天长老,突遇偷袭,生生受了梁四牛双脚,竟没有散体而亡,一道微黄光芒,勉强护住了二人心脏。
  饶是如此,仍然听得喀嚓两声,清静天长老胸骨碎裂,一口鲜血齐喷了出来,喷向了陈三星!
  陈三星感应到这口本命血中含着的巨大威力,一捏手诀,满地黄沙唤起,挡住了鲜血,手指却也无奈松了仙剑。
  清静天长老知道今日埋伏反中伏,面上表情却是丝毫不慌张,修行人,本就心志坚定,知道今日事败,马上做决定——仙剑在身前一斩,身子便飘向后方,意欲遁去。
  ……
  易天行不让他们走!
  “我们等了多少年,就为了这一天。”
  这是歌词,也是少年此时的心声——文殊院里的比斗让他清楚的认识到,这两个清静天的长老实力太恐怖,如果今天让他们走了,下次怎么办?
  少年人的两个火拳化为火龙,穿过仙剑之风,便向清静天长老扑了过去,火龙虽炫,却也及不上先前梁四牛那憋了半天的一双脚掌黑龙厉害——清静天长老已有退意,眉间一皱,不想多作耽搁,便欲用胸腹受了这一拳,借力而遁。
  奇变再生!
  易天行一双火拳分别将要砸到这二人胸上时,竟是金光一闪,耀得沙场山谷内金光一片,无比灿烂。
  “吃俺一棒!”少年学着老祖宗师傅的作派尖声叫道。
  只见一根不过双指粗细的黄金棍儿出现在他的双手间,硬生生砸在了两位清静天长老的胸上!
  喀嚓两声相隔极近的脆响,二位长老本来就碎裂了的胸骨,被这一棒击的全数粉碎,鲜血像水龙头一样汩汩流出!
  “神器!”
  面容千古不变的清静天长老脸上终于露出了惊怖的神情,被这霸道一棍击的远远落下,瘫倒在黄沙之上,吐血不止。—
  “铛”的一声脆响,易天行将金棒儿插入黄沙之中,持棍而立。陈三星走到了他的身后,咳了两声,却也咳出了些血,想来先前也是受了伤,而梁四牛先前那两脚用力太猛,清静天长老的反震之力太大,所以一时坐在地上,起不了身。
  “神器!”两位实力高深之极的清静天长老,看着击伤自己的金色棒儿,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由易天行与陈三星对掌,到伤后诱敌,再到挟剑以退,退至沙场中,诈死的陈三星以指凝剑,埋伏在沙地中的梁四牛双脚飞踹,易天行假意出拳,却用一直隐而未用的老祖宗牌金箍棍儿砸了过去!
  如此完美的三连击,终于重伤了实力深不可测的清静天正牌长老!
  山谷里一阵风吹了过来,卷起一片黄沙。
  易天行伸出食指微微翘着,遥遥指向瘫坐在地上的两位清静天长老,冷冷说道:“就算是半仙……我也要阴死你!”
  黄沙落尽时,沙地上两位平时长居昆仑峰顶,不食人间烟火,修为冠绝天下的清静天长老,听到这句话又齐齐喷了一口鲜血。
  
  第三十二章 黄雀啄了老爷子
  打狗要打落水狗,喝汤要喝滚烫汤,摘果子下手要早,莫要沽名学霸王,青山留给他人,自己以后没柴烧,只能将冬天熬——这些话是教育俺们,当强大的敌人暂时虚弱的时候,我们一定要抓紧时间,让他们虚弱到长眠不醒。
  ……
  于是易天行拖着金光闪闪的棍子便往前去,棍子极重,在沙地上划了条深深的沟。他往掌心吐了口唾沫,举棍向天作英勇状,便要往那两位看着奄奄一息的清静天长老头上砸去。
  仙剑一架,却是一声脆响,根本挡不住那棍儿,粉成万千碎片洒落在黄沙之上。
  二位长老在金棍临身之际,唇中念念有辞,身子猛地像汽球般涨了起来,心口处那点淡黄色的保命光芒骤然放大,从他们的手掌心里飘出两粒飘渺无比的青莲来。
  难道是道心?
  易天行一面想着,手下却没有变缓,细细的金棒儿蛮不讲理地就敲在了这两粒青莲上!山谷内一阵地动山摇,青色的光芒被金色的棍影在刹那间砸的粉碎,青青丝丝的光影在谷内四处飘浮着。清静天两位长老,肉身都被震的隐隐有些变形扭曲,那两枚道心的碎裂,却保住了他们的性命。
  两位清静天的长老缓缓飘浮了起来,浮到了十几丈的半空中,身前身后尽是鲜血往下滴着,像小瀑布一般,两双宛如没有人类感情的双眼直直看着陈三星。
  “塞亚人变身?”易天行唬了一跳,脚尖一点地,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到到陈老爷子身边问道。
  “他们要去了。”陈三星悲天悯人应道,这下少年才放下心来,右手伸到额上搭着凉棚欣赏这绝世高手临死的灿烂。
  ……
  “陈长老,想不到你竟然与妖人勾结。”
  清静天的长老微微垂首,白色的衣衫在空中飘浮着,其迹渺然。
  “二十七年前,你们要我们来这省城文殊院除妖,我们来了。”陈三星眨着昏浊的双眼,“然后我悔了二十七年,而你们根本不知道我心中的悔意,所以这次才会又喊我们来。”
  “难道你面前这少年不是妖吗?”清静天长老嘴唇未张,声音已至。
  “比人妖之分更大的……是善恶之分。”陈三星缓缓坐在了地上,平伏自己体内乱窜的真元之力,“今次来省城,这少年与我结识,我反而警惕,担心他是故意蒙骗我,所以一直没有应承他什么。但有些事情是作不得伪的,比如他身边那……”他本来想说叶相僧,但想了想还是隐了去,“比如他先前为了自己新收的徒儿,敢和我们这两个死老子硬抗。”
  “这二十七年里我想了很多。”陈三星微笑着拍拍坐在自己身旁的梁四牛肩膀,“我只杀坏人坏妖,不杀好人好妖。今天等到你们的出现,果然证实了我的猜想,上三天如今果然变质了,或许说,你们一直都没有变过。”
  “想让我兄弟二人成为你们手中的杀人利器……”他叹了一口气,“我们只是些喜欢种田养猪的农民,何必打扰我们?”
  “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在旁边?”清静天的一位长老双目微垂。
  “猜的。”易天行握着金棒儿插嘴道:“我知道有人想趁我与陈梁二位两败俱伤之际占便宜,但万万想不到居然是昆仑山上的半仙。”
  梁四牛忽然憨憨说道:“师哥,我的腿好象断了。”
  易天行微微皱眉,回身望去,这才知道清静天两位长老的实力究竟强大到了什么程度,如果今天不是误打误撞阴了对方一道,今日之战,还真不知谁胜谁负。
  陈三星一笑应道:“腿断了不怕,就怕一颗道心染了尘,这才可怕,你二人道心已破,安心去吧。”
  这自然说的是清静天如今的行事。
  “喂,搞完了再聊天好不好?”易天行瞳孔微缩看着天上,两位清静天长老白玉如莹的脸庞竟缓缓透明了起来,似乎有些不好的预兆。
  陈三星看着这情形,眉头抖了两下,厉声道:“二位道兄,难道你们要将元神拼掉?今日你们已经败亡,难道准备元神碎裂,万劫不复,这是何必何苦?”
  两位清静天长老的身体缓缓合作一处,碧光乍现……两个鲜血直流的肉身迸的一声摔到了地上,空中徒然留着一个淡青色的人影。
  清静天长老脱舍合体后,以这种元神状态在这个世上坚持不了多久,便会化虚而去,归于永恒的沉寂。但他们仍然执着地做出这样没有退路的选择,只为了争取杀掉易天行,真不知道易天行的存在对于道门,究竟有何等样的危胁。
  另一方面也说明,这些得道之人,对于生死寂灭,真是看穿看透了。
  那个淡青色的人影缓缓睁开双眼,眼中全无人类应有的情绪波动,便往易天行看来,轻声吟道:“陈道兄,你可知留下这少年对我们道门来讲是如何大的损害?
  易天行有了文殊院之鉴,哪敢怠慢,一抬肘便遮住自己双眼。
  这双眼,便是有如深渊,正是拘神的上清雷法!
  ……
  陈三星叹了口气,抬起有些沉重的上眼皮,一双看穿世事,平静如无波古井般的双眼,毫不畏惧地往清静天长老元神的拘神双眼望去。
  双方的目光有如磁石般拢在了一处。
  飘浮在空中淡青色的元神骤然一涨,模糊的人形突然变大,一股压力往地面霸道无比地压来。
  陈三星脸上皱纹更加的深了,双眼却是一点渣滓也没有,数十年的山中劳作,让这位农民修士的道心坚明远胜同侪,哪里能受上清雷法之拘?只见他右手手指捏了个紫薇诀,青黄破旧的上衣猛然鼓起,一道气势毫不示弱地迎天而上。
  空气中一阵嗡嗡轻纹,两股精神力量交织在了一起,做着最细微最精密的纠缠厮杀!
  看见卧牛山老农一人便挡住了对方的上清雷诀,易天行却来不及惊叹于陈三星深不可测的实力,因为他这边也在做着极炫的战斗。
  清静天长老元神合成的模糊人影,在半空中似乎可以一心二用,宛如有两张面孔……一面神目如电,与陈三星进行着精神力量的比拼,另一面,淡青色的人形背后,却渐渐显出一张面孔来,面孔上的那张嘴有如孩儿的唇,微微张合,念出一道咒语。
  “上天赐我威震万灵!”
  随着这声咒语出口,沙场上空的浮云渐渐拢了过来,云中隐隐有雷电之声,原本被金棒儿砸成碎片散落在地上的仙剑碎片,也叮叮作响,在沙地上抖动起来。
  梁四牛花白的头发在空中乱飞着,铁脚一前,便准备带伤出手。
  易天行冷冷伸出右臂拦住他,左掌握着金色的棒儿,看着前方。
  片刻后,受咒语所激,在地上像蝌蚪一样乱跳着的仙剑碎片,忽然发出了炽白的光芒,被强悍的法力重新融成了一枚枚极小的仙剑,随着清静天长老元神法像那张孩儿唇的一张一合,嗤嗤作响,离地而起,横亘于法像与易天行的中间,排成了一列剑阵。
  剑尖如林整齐排列,白光弥漫中缓缓游动,就像是时刻准备出击的蛇首!
  ……
  易天行瞳孔微缩,双掌虎口握住金棒儿,平平伸向面前,舌尖一绽,喝道:“分!”
  他不是老祖宗,自然没有天大法力将传说中的金箍棒生生炼成两片。
  随着他一声喝,这金光闪闪的棒儿从中间渐渐细了下去,最后在一片烟尘里化成了几颗首尾相串的链子,而这棒儿也变成了两根通过金链相连的短棍。
  ——双截棍?!
  千万柄小仙剑破空而至!
  易天行不言不语,面色平静,忽地眉毛一挑,手腕轻轻一抖,只见那个金黄色的双截棍便化作了万千棍影,护住了身前一大片空间,将自己和卧牛山二老全数遮蔽。
  叮叮叮叮……在刹那间仿佛有上万次清脆的撞击声响起,毫无间歇。
  这惊世骇俗的双截棍,成功抵御住了小仙剑轰炸群的攻击,棍影重重,将千万柄小仙剑尽数拦在影外。
  无数泛着白炽之光的仙剑碎片缓缓落在地上。
  半空中十几丈高处,清静天长老的元神像随着这些仙剑的碎裂,而渐渐变淡!
  漫长的攻击防御……易天行什么都顾不上了,只知道下意识地机械挥舞着手中金光闪闪的双截棍,忽然发现棍端一轻,定睛一看,才知道自己又捱了过去,感受着自己右臂的酸麻,他决定速战速决。
  少年低声怪叫一了声,刷刷刷抖了几个腕花,双截棍的那一头极潇洒地夹在了臂下。
  他用大拇指面在自己的鼻端从左到右抹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浑不在意生死的牛二神情——脚尖一点,便向半空中的清静天长老元神冲了过去!
  ……
  快使用双截棍,狠狠杀仙!快使用双截棍,狠狠杀仙!
  很多年以后,他在K房里当麦霸的时候,总是这样唱着歌词。—
  配合着少年郎的双截棍攻势,陈三星也开始动作,他宛如自言自语般道:“一场清秋,一场花落,到你们去的时候了。”双目中并没有神芒暴出,反而是愈发柔和清润,就如卧牛山中的老泉,又如慈祥老汉看着膝前孙儿时的爱怜。
  农民伯伯很厉害很有文化,这是易天行唯一的念头。
  清静天长老与陈三星的精神厮杀,终于有了胜负之兆,两处眼光交融处,竟嗤嗤响了起来,空中平空生出了些许小裂缝,缝间幽黑无底,不知是何处空间。
  易天行当日在归元寺后园里,便曾经见过天袈裟大阵造成的空间裂缝,那日比今天的裂缝不知要多上多少倍,所以今天自然应付自如,身子东一扭西一拐,便越过空间裂缝,杀到了清静天长老元神像的面前。
  坐禅三味经一运,一道天火沿“黄金双截棍”喷涌而上,天火与神器相依相偎,直直砸向元神像的额头。
  陈三星闷哼一声,耳角裂开,有鲜血流出,精神力疾出。
  元神像的双目闪过一丝黯淡之色,淡青色的法像一淡复又浓密,显出实体。
  金棍吐火,重重敲在实体之上。
  没有声音发出,金棍就像是杀入了泥泞之中,艰涩无比地前行前……不知过了一刻还是千万年……火棍终于从这元神的体内横破而出,棍上的天火沾到了法像之上,焚焚燃起。
  漫天天火燃起,清静天长老的元神越发的摇摇欲坠,渐渐淡青色的法像被融成了一片片的碎区,就像是一个人的面部龟裂成了数百块浓淡不一的皮肤,看着十分恐怖。
  易天行重重摔落在地上,嗤的一声,金棍复又归一,勉强助他稳住身体,回头望去。
  只见清静天长老的残破元神在天火中微微摇头,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长久的沉默之后,只是叹息着道出两个字:“可惜。”
  可惜二字一出口,山谷内一阵清风吹来。
  天火倏地一灭,而火焰中的元神也化作了万千碎片,在空中淡淡化去,消失无痕……
  不知为何,易天行心有所感,沉默地站立在沙堆上,半天没有说话。
  “一切都结束了吧?”
  “一切都结束了。”
  陈三星说完这句话,从口里喷出一口发乌的血液,缓缓瘫坐在了地上。
  ……
  清静天的两位长老死了,连元神都化作了灰烬,散落在这人间的土地上,而没有被昆仑山白雪掩盖的福份。
  易天行和陈梁二位受伤极重,都坐在沙场上休息。少年想到这件事情背后的那阴险小人,眉头一皱,便勉强站起身来,准备招呼躲在山林中的莫杀出来,然后尽快带着陈梁二位赶回归元寺。
  但……天不如他所愿。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一声极清脆的声音。这声音是从沙场旁的山林中传来,“PIU”的一声,尾音似乎还有些转弯,绵中带脆,格外动听。
  易天行感到腰间一紧,便被拉得横横移了一步,刹那之后,便感觉到自己的腰畔有一个极尖锐的东西破空而去,险险擦着自己腰际的肌肤,竟刮的有些生生作痛。
  他回头一看,只见陈三星坐在地上,掌如鹰爪,知道是这位老农民拉了自己一把。
  梁四牛艰难地挪步过来:“师哥,你蔑得啥子事吧?”
  陈三星有些艰难的笑了笑,没有作答。
  易天行的眼瞳却骤然放大,因为他看见这位可爱的农民伯伯腰上出现了一个大洞,大大的血洞。
  他是个很懂轻重缓急的人,不及回身不及回首,却是先喊出声来:“变!”他手上的金棒儿呼的一声,变作了一片金光闪闪的金箔,刷的一声在沙地上展开,沿着他们三人的身体护做了一圈。
  幸亏他反应的快,不然就惨了。
  铛铛铛铛铛……一连串急促的鞭炮声响起,又像是金属敲击声,声音在约两人高的金箔圈内回复响着,震的地动沙摇,头晕脑胀。
  圈内的三人却知道情势很严峻——这是枪炮声!这是子弹与金箔撞击的声音!
  易天行看着金箔上像麻子一样重重鼓起的痕迹,知道这是外面山林上埋伏的人,用的子弹打在金箔上造成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片金箔的材质,所以也更加心惊。
  这用的什么枪?竟能将这玩意儿都打突!
  但看来这种变态的子弹毕竟打不穿这道金箔的防御,易天行放下心来,才扑向陈三星处,跪在沙地上,细细看着他腰间的大黑洞。
  子弹穿过去的速度太快,又有烧灼,所以这时候血才开始渗出来,血渗的越来越快,最后成了流淌之势,汪在陈三星那件破旧的浅绿黄上衣上。
  易天行食指吐出天火苗,手忙脚乱地给老爷子止着血。
  陈三星的脸渐渐白了,嘿嘿笑道:“这就是现代修行人的悲哀,躲得过仙剑,却躲不过子弹。”
  “别瞎扯……要让……一颗金属球就打死了,你也白在卧牛山……熬了这么多年。”易天行口齿不清,哆哆嗦嗦地说着,不知道是在安慰老爷子,还是在安慰自己。
  他将手指伸进陈三星腹腔上的那个血洞,双目中金异妖光一闪,便遁着自己能穿透肉体的视线,小心翼翼地在里面找着血管。
  一会儿之后,易天行急了,他毕竟不是医生,不知道怎么处理,那些血管,虽然知道那里是腹粘膜,有大动脉。
  必须要回省城!
  可外面的子弹还在拼命地喧泄着杀意。
  易天行一拳砸进沙堆,从极深处摸出一粒细长的硬金条来。
  “我操你妈的,脱壳穿甲弹!打坦克的东西!”
  他猛地站起身来,对着山林中吼道:“把他们都杀了!”
  回过头来冷冷对重伤卧地的陈三星和惶措不安的梁四牛说道:“等外面的人被杀光了,我们就冲出去。”
  陈三星有些虚弱地笑了笑:“不要杀人了……黄花落尽骷髅见,杀人从来无善终,先前这句话也是对我说的……我今天死在这里……或许……也是在为二十七年前的杀孽赎罪。”
  易天行盯着陈三星那双有些疲倦的眼,轻声说道:“叶相还活的好好的,你怎么能死?要赎罪,你就活下去,去亲口给他说。”
  回省城,回归元寺,就一定能救活你,就算你被打坦克的东西穿了膛。
  所以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去,所以他要对着山林喊那声:“把他们都杀了。”
  他相信火妖莫杀听见了这句话,他也相信做了多年杀手的火妖,在层层密林之中一定能够完成杀人的简单任务。
  因为片刻后,金箔内的三人便听见,山林中哀嚎声和林火呼啸声开始惨烈地响了起来。
  ……
  “娃儿,喊那女娃儿莫杀人咯,你有这神物护着,应该蔑得事情。”
  “少说一句话,你也少流一滴血。”易天行不顾长幼之分,开始吼了起来。他将手放在陈三星那血肉模糊可怖之极的伤口内,压着老爷子的血管,免得他流血太多,他设此局三日,预估了多次对方的实力配备,上三天与军方有关系他知道,但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能动用如此强大的军队力量来对付自己,会用如此可怕的手段……少年双眼中寒芒渐起。
  先前若不是陈三星拉了他一把,那被这枚尾翼稳定脱壳穿甲弹击中的人就是他了。
  很明显,对方知道易天行有金刚不坏之躯,所以才想到用这种可怕的军火。
  陈三星虚弱地喘了两口气,发现自己眼前的人影渐渐花了起来,知道这是流血过多的后遗症,不由伸出手去,拉住梁四牛的手,艰难说道:“肥牛儿啊,这次事情完了,你就回山里面。把我烧成灰,带回卧牛去,就把我埋在后山竹子林里头,让你嫂子好好把孙娃儿带大,记得要让他们把初中读完,才让他们出去打工……尤其是那两个女娃儿,一定要读书,听到蔑得?”
  梁四牛慌张地看着师兄胸腹部的大血口,眼泪花花,花白的头发纠结着:“师哥,你放心。”
  “你以后再也不要出山咯,你我师兄弟出山两次,一次做了错事,杀了人。一次做了……好事,被人杀……看来山下太黑,不管做好事……错事,都蔑得好果果吃。”
  陈三星微微地笑了起来,眼前似乎出现了卧牛山的景致,后山的竹林,屋前的老泉井,自家那个胖堂客,开始读小学的几个孙儿……
  “对了。”老爷子忽然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
  “啥子事?”梁四牛止住了眼泪,易天行也睁大了眼睛,满脸哀容。
  “明年的年猪记得早两天杀……今年……的腊肉……薰的时间太少了……不够香啊。”陈三星老爷子眨巴了两下干枯的嘴唇。
  ……
  “老头子,能不能回城了再交待遗言?”
  浑身鲜血的赤发莫杀,在金箔外面没好气地嚷道。
  易天行闻声大喜过望,唰的一声将金箔收到尾指上,扛起陈三星,便踩着黄沙往省城方向狂奔。
  ……
  “老头儿,明年你可以亲手薰腊肉给我吃了。”
  
  第三十三章 爱国卫生运动
  六处的汽车开到沙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斜阳从两片山谷中间打了过来,照在黄沙之上,泛着血色的光芒,两边山峰中满是火头,刺鼻的浓烟还在上升,林间却是一片安静,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个活人的声音。
  周逸文从车上下来,重重地关上车门,如同孩子一样纯真可爱的脸颊上看不到半分表情。
  “这里出了什么事?”阿琪姑娘疑惑问道。
  周逸文下意识地把皮鞋在沙地上蹭了蹭,说道:“不清楚,易天行应该挟持着林氏父女二人来了这里,但现在应该跑了。”
  “要通缉吗?”阿琪公式化地问道。
  周逸文有些神经质地赶紧拦道:“不要!”然后看着阿琪疑惑的眼光,呵呵一笑自嘲道:“你也知道易天行不是凡人,我们自己找就好了。”
  阿琪蹲了下去,从沙地里刨出了几个弹壳出来,惊叹道:“这里有弹壳。”拿在掌心细细看着,才发现竟然全部是重火力,“67、81,天啦,全是7.62mm机枪子弹……这里还有个88式的子弹……什么?穿甲弹?难道谁把改装重狙都搬来了?”
  小姑娘从地上跳了起来,看着周主任惊道:“主任,这里简直是个小型战场……那边还有血。”她微微倾耳听着:“山林里应该有不少死人。”
  周逸文眼睛在沙场里四处扫着,最终失望地叹了口气:“你先上车。”
  阿琪疑惑道:“这么大的事情难道不向上报告?”
  “我有专断的权力,六处的规章里面应该写的很清楚。”周逸文盯着她的双眼,一字一句道:“上车等我。”
  阿琪上车后,周逸文在沙场上看似随意地走动着,脚掌轻轻碾压着地上的每一块沙子,忽然停住脚步,蹲下身子,从沙中摸出一块奇异的金属亮片,正是清静天长老被易天行打碎了的仙剑。
  奇异地沉默一会儿后,他从腰间取出灰黑色的对讲机,略沉稳了一下心情,拧着上面的第二个圆钮,在一片电波杂音中调到一个秘密的频率,放到唇边轻声说道。
  “任务失败,他还活着。”
  对话机的那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应道,那声音显得很苍老有力:“政府的力量,在非被迫,及非被授权情况下,严禁加入到非凡俗的斗争中,这是当年订下的六处三大原则之一,你违反此项原则,又未经正式授权……我祝你能够将此事处理妥当。”
  说完这句话,不等周逸文回答,对话机的那边便陷入了沉默。
  周逸文拿着对话机,神经质地笑了笑,忽然大吼一声,将对话机深深地掷入了沙地里。
  ……
  沉默地站了许久,他忽然又开始挖起了沙地,挖了半天,才将对话机又重新挖了出来,拍了两下,开始发布命令:“六处相关人员听令,本处编外人员易天行……受到不明力量袭击,此时应该返回省城,如他受伤,予以他一应方便及协助,见到其人后,迅速与我联系。”
  满山谷的子弹壳,满沙地的血渍,山林里毫无生气的十几具尸首,连气息都消失无踪的清静天长老——充分证明了他想对付的人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既然对付不了,便要提前示好,不论对方现在信或不信,这姿态是一定要摆的,只希望能够影响到对方的判断。
  陈三星在梦里面正在用大片刀剁红苕叶子,灰旧的石窠子里,半碎的青青的红苕叶子正混着些糠糊糊,准备送到猪圈里,去喂那头长耳黑花背的大猪。
  那猪养得多好,吃的太巴适咯,现在硬是胖的挪不动窝咯……
  他乐滋滋地笑了起来,一笑却发现自己的腰肋部剧痛,这才醒了过来。
  一睁眼,老农便发现自己身边围满了人,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或半熟不生的面孔围着自己,这些人围的太紧了,以至脸咋的看着都有些变形。
  “散开些……我看着晕。”
  他下意识说了句话。
  易天行怪叫一声,冲到禅房角落的叶相僧旁边,重重地一拍他的肩膀:“你娃儿救人果然有一套,不愧是菩萨转……”然后生生把最后一个字咽落肚中。
  叶相僧被他的铁手一拍,吃痛地眉毛一皱,便没听清那几个字。这慈悲和尚自从文殊院归来后,便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通,先前易天行扛着血人便要往后园冲,便是他心头一动拦了下来。
  没想到自己的神通,真是暗合了文殊菩萨的慈悲之意,用之为陈三星治伤,竟让禅房内慈光大盛,止血生肌……嗯,真的就像超级云南白药那么好用。
  想到此节,一心以慈悲度世人的和尚开心地笑了,忽然又眉头一皱道:“老先生的脾脏破了,师兄还是要将他送到医院去才行。”
  易天行应道:“今天晚上就可以把事情做完,明天就送他进医院,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应该无碍。”叶相僧头有些晕,易天行赶紧扶住。
  ……
  在禅房卧榻旁。
  “斌苦?”陈三星皱了皱眉头,认出了面前这个大光头。
  “师哥。”梁四牛眼泪花花地抓着他的手,“你可活过来了。”
  陈三星毫不客气地扒开他,死死盯着斌苦大师:“二十几年没见了,给你的腊肉收到没有?”
  小易开始打扰老人家的久别重逢,在禅房那头招着手:“老爷子,你的腊肉不是给了我撒?”
  陈三星充耳不闻,满脸的皱纹渐渐舒展开,似乎很享受躺着的感觉。
  “为啥子我还活着嘀?”
  “因为施主不应死。”
  “为何不应死?以私恩出山,以好恶杀人,视国法无物,难道不该死?”陈三星呵呵一笑,牵动腹部伤口,又咳了两声:“咳…咳……二十七年前你我是生死之敌,为何今日救我?”
  “阿弥陀佛,救施主的不是旁人,正是施主自己。”斌苦大师微微笑道:“二十七年前,你们兄弟俩人冲入文殊院杀人,那孩子没有杀你。今日你们在省城救人,那孩子救了你。一饮一啄,皆有定数,这世上来往纠葛,不过是人心变幻,哪有什么仇怨可言?”
  ……
  叶相僧为了救治陈三星太过厉害的伤势,体内内息全耗,走起路都有些发抖。他走到陈三星面前轻声道:“施主,你好生歇息吧。”
  说完这句话,清俊的和尚便往房外走去。
  陈三星欲待唤住他,却是腹部又一阵剧痛,没有喊出声来。
  易天行在一旁冷眼旁观着,唇角露出一丝微笑,二十七年的恩仇已了,陈三星胸中埋了二十七年的歉意,也算真正结束了。—————
  林伯和莫杀此时在客房内休息,易天行暂时没有去打扰他们。捂着胸口便进了后园,在湖畔脱了进寺后才穿上的僧袍,细细观看自己的身体,发现肋下那两道可怖的伤口已经渐渐愈合了,留下一大块新肉痕迹,也有了逐渐变灰的趋势,只是比以往的恢复速度要显得慢了许多。
  发现右手尾指上的金戒指和指肉间有些血渍,他把手伸进湖里用力搓洗着,水波渐渐荡开,荡得水中暮色满天,铁莲青青。
  老祖宗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响了起来:“没事吧。”
  声音很淡,想刻意让听的人感觉不到那丝关心,易天行微微一笑,没有转头,面上的曲线十分柔和:“没事,亲爱的师傅。”
  看见禅房内的那一幕,不知为何他有些感动,对这世间的感情二字又有了别一层的理解。
  几分钟之后,便听见有归元寺隐门的弟子进来恭敬禀报。
  “护法,六处的人来了,正在前殿。”
  “噫?”易天行极古怪地一笑,心想那位小周周还真是很有赌博的勇气。
  在大雄宝殿里,省城统理修行与俗世关联事务的六处主任——周逸文正满脸焦急地踱着步,看见易天行满脸惨白地走进殿来,赶紧迎前几步,关心道:“易兄弟,你没事吧?”
  易天行苦笑着摇摇头:“别提了,今天兄弟我险些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周逸文脸上煞气渐上,在那张孩儿面上出现这种表情反而显得很可爱:“什么人做的?这天下岂能由得那些修道人胡来!”这话说的是义正辞严、气愤填膺、正气凛然……
  易天行叹了口气:“你也认识,就是你通知我的那两个老农民。”说话间温柔的目光看着周大主任纯真的脸,柔声道:“如果不是你早做提醒,还真不知道结果如何。”这话说的叫感佩莫名、感激万分、感涕不尽……
  “林伯和那个莫杀没出事吧?”周逸文比较关心这有政治影响的事情。
  “没事。”易天行摇摇头,冷冷道:“清静天的人一直盯着车队,幸亏我途中抢先走了一步,将林伯和莫杀安置在了归元寺里,不然今天可就惨了。”
  “那两位师叔呢?”
  易天行脸色黯然,实际上是在心里想着措辞:“其实……我很欣赏那两位,这次迫不得已要杀他们,心里很不自在。”
  周逸文听他说那两位死了,不由也是一叹,接着听见少年的下一句冷冰冰的话。
  “最可恨的是那两个清静天的长老!趁我和那两位斗的你死我活的时候,突然杀了出来。”
  “什么?昆仑大长老难道也来了?”周逸文额上冒出了冷汗。
  “还好没出什么大事。”易天行叹了一口气:“具体的情况我此时不方便讲,你多包涵。”
  “不方便”三字,乃是从古至今数千年间用来打马虎眼的最好借口。
  “我马上喊六处的人来把林伯父女俩接回宾馆保护。”周逸文淡淡试探着。
  易天行摇了摇头,冷冰冰说道:“你或许不知道,今天最后我被一批枪手围攻,如果不是身子骨硬,早就被打成了冤魂。由此看来,清静天和某些方面有牵连,最好还是不要把林伯放回俗世里。”他望向周逸文诚恳说道:“你现在毕竟算是半个官场人,以后要多小心。”
  周逸文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现在怎么办?”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今日清静天既然主动向我出手,也就别怪我手狠了。”他静静望着周大主任的双眼,似乎想从中看出些什么,“我不求你帮我,只希望你不要阻拦我。”
  周逸文沉默片刻,忽然说道:“我知道你对我有疑心,毕竟能够调动武装力量,似乎在省城也只有我才有这种能力。”
  他忽然长身而起笑道:“梓儿说过,要我好生照看你。看来为了除去你的疑心,你的这趟复仇之旅,我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大雄宝殿内的三位坐佛在阴暗的殿堂里俯看着众生。
  “我说过,我不会不相信六处,那天夜里我以老婆的名义发过誓的。”易天行诚恳说道。
  周逸文微微有些感动,转而说道:“你的目标是什么?”
  “武当山。”易天行冷冷道:“你给我的单子上写着的,武当掌教,他也是清静天的长老。”
  “什么时候?”
  “此时。”
  “要带什么人吗?”
  “我去喊莫杀。”
  “为什么?”周逸文疑惑问道。
  易天行微笑道:“上次在小书店里你不是说过吗?暗杀清静天长老这么大的事情,是需要他背着黑锅儿跑的。”
  ……
  在两位“本年度省城最佳男演员”离开归元寺后不久,茅舍里传来老猴儿的叹息声。
  “现在这些小王八蛋,一个赛一个的奸贼不要脸!”———
  “由省城开往十堰方向的T373次列车就要发车了,请送亲友的同志们注意时间,抓紧下车,在月台上的同志,请注意安全,站在黄线外……”
  六处的能量很大,临时起意,也给他们三人整了个软卧包厢,随着火车轰隆隆地开动,软卧内的三人也开始了谈话。
  “莫小姐您好。”周逸文伸过手去,“我们见过面了,今天要麻烦您连夜起程,真是辛苦你了。”
  “没什么。”莫杀淡淡说道,她早就得了少年师傅的吩咐,少说便成,反正她也是个不爱说话的姑娘。
  易天行咳了两声:“周主任,虽然行程里有到第二汽车厂的安排,但既然是打前站,没必要劳动莫小姐吧?”
  周主任为难地看了莫杀两眼。
  莫杀从鼻子哼了声,表示自己没意见。
  周逸文放松下来,在桌下向易天行伸出了大拇指,暗赞他撒谎功夫了得。易天行也微微一笑,表示对他阴人功夫的欣赏。
  一车厢,三个人,不知道是谁在骗谁,谁在被骗。
  ……
  列车过不多时便过了江,进入了郊区,此时夜已深了,又没有万家灯火做背景,所以车窗外全是墨一般的黑暗,火车与铁轨单调的撞击声催人入睡,易天行却安静地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周逸文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正面向墙壁装睡的莫杀,压低声音说道:“怎么感觉咱俩人有点儿独闯龙潭的英雄气?”
  易天行正准备和他互相吹捧几句,忽然眉头一皱,用鼻子吸了几下。
  天上的月亮从云朵里飘了出来,淡银色的月光耀在省城郊外的农庄里,乡村里的小池塘变作了数十面小镜子,泛着微微的光芒。
  “有问题。”他瞳孔微缩,一拳砸在列车的钢化玻璃上。
  没有人能看见,拳头触到玻璃上的那一刻,尾指的戒指率先触到玻璃面,轻轻一触,玻璃便有了裂纹。碰的一声响,厚厚的玻璃被打的粉碎,车外的夜风鼓鼓吹了进来。
  “怎么了?”周逸文还没来得及发出心中疑问,便看见易天行满脸恨意地往车外蹦去,在高速行进的列车上一跳而下,脚尖在铁轨旁一点,便化作了一道轻烟往铁道旁的一处荒山上跑去。
  嗖的一声,一直在装睡的莫杀也化作了一道红影从周逸文身旁穿了过去,宛如没有半分重量般飘落在了地上,略停顿了一刻,便也随着易天行的前进方向入了山林。
  火车并没有停顿,仍然在快速前行。周逸文只是呆了一呆,车子已经开过了那片荒山。
  他微微咪眼,终于破了的车窗处跳了下去。
  荒山上一片安静,周逸文凝神戒备着,登上了山顶,轻漫的月光洒拂在他的身上,耀得他那一身黑色中山装格外诡异,他的肩头微微突起,不知里面有什么。
  出乎他的意料,易天行和莫杀二人正背对着他,安静地站着,看着山下如小镜面一般的银色池塘。
  “发现谁了?”
  他一面往前走着,一面小心问道。
  “发现你了。”
  易天行回过头来,微微一笑,一道天火从他的右拳散开,迅即散成极淡的红色微粒,微粒沿着地面燎烧而上,至半空中拢作一处,结了个淡淡红光的视听结界。
  周逸文沉默许久,半晌后微微一笑,用自己的手指轻轻抚着下巴,说道:“你就这么有把握我会跟着你过来?”
  “阴谋家的好奇心都很重,而且他们只会相信自己亲眼见到的东西……更关键的是,他们往往都很有赌博的精神。”易天行往前走了一步,便停在了远地。
  “我只是很奇怪,事情明明有可能败露,你为什么还妄想着我没有发现,难道真当我是傻子吗?”他看着周逸文静静说道。
  周逸文斟酌了下用辞才回道:“问题是我不能离开省城,所以只好期望你没有发现事情的真相。”
  “为什么不能离开省城?我相信你如果回北京,顶多也就是降职。”
  “履历上的污点,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是致命的记录。”周逸文苦笑了下,“我有我的事业,我不甘心我的事业就在省城画上了句点。”
  周主任想到傍晚在沙场对话机里听到的声音,不由叹了口气:“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是我的。”
  “还记得在小书店里的交易吗?你给过我一个清静天人员的名单——如果我今天晚上真地去杀武当掌教,那真是遂了你的愿。”易天行冷冷道:“贪这个字,容易让人思维不够缜密,你也就错在这里。你低估了我对于上三天的了解。”
  他想起在六处大楼那道木门后看见的小黄册子,说道:“武当,确实和清静天有关系,但却不是能上接天旨的长老,上接天旨,这是何等样机密的事情,所以我断定清静天真正的长老人数极少……而且武当派一直与吉祥天交好,去年我与小公子秦梓儿比斗,她便把地址选在了武当山,如果武当山是她一直防备有加的清静天长老,她怎么会做出这么糊涂的事。”
  易天行微笑道:“我相信秦梓儿的智慧,所以断定你的那份名单是假的,所以我就要想你到底想做什么。”
  周逸文苦笑:“好象你对上三天比我还要了解。”
  易天行心底暗自感谢秦梓儿留给自己的小黄册,接着说道:“还有一件事情你算漏了,那就是我会主动地去和陈梁二位结识。”
  周逸文皱眉道:“这点确实想不到,昆仑大长老传令要他们来杀你,没想到你居然敢找上门去……那二位现在应该就在归元寺里吧?”
  “不错。”易天行微微笑道:“之所以你算不到这点,是因为你从骨子里对人就缺乏信任,所以根本无法了解倾盖如故这四个字。”
  ……
  他伸了个懒腰:“我起初以为是秦梓儿的父亲设计的这一切,目的是要让我和清静天的实力相拼而亡,后来发现不对,他没理由如此冒进,尤其是不应该把他身后的武当派也搅了进来。后来我又以为你是清静天埋在六处里的桩子,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那个名单是假的,但看见清静天两位长老的实力后,我才知道我又算错了,以他们的实力,如果想暗杀我,得手的机会很大,没有必要转一个弯,还要将卧牛山的那两位老农民扯进来,更没必要玩这些花招,而且清静天向来不下山,难以解释他们怎么会和军方有联系……算来算去,你这次的圈套真的算了很多人,如果不是我命大,可能最终的结局便是,我死了,卧牛山二老死了,清静天二老死了,你也有了借口去对付名单上的那些门派……那些门派应该都是秦门主的实力吧?……好了,事情都说完了,你也该把老底掀出来看看了……”
  易天行嘿嘿一笑,笑容却倏地一收,盯着周逸文冷冷道:“全天下的修行人你都在算计,你到底是哪边的?”
  周逸文沉默许久,极古怪地叹了一口气,将手伸进黑色中山装的口袋里,似乎有些畏惧夜风的寒冷:“我,姓周名逸文,是上三天当代门主秦临川的二徒……同时,我是六处驻省城办事处主任,只是我还有两个不为人知的隐秘身份——我是清静天长老从小培养的接班人……我……还是六处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办公室的负责人。”
  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办公室?
  易天行微有所悟,叹了一口气,终于证实了对方的真实身份,身上感到了一丝寒意。
  死了很多人,杀了很多天,原来只是一场例行公事的爱国卫生运动。
  ——打扫的对象,自然就是自己这一干拥有非凡力量的修行人等。
  
  第三十四章 黑棋与虚梅  
  “这次打扫没有打扫干净。”峰顶上的易天行微微笑着说道。
  周逸文笑的未免多了两分黯淡之色:“是啊。”接着苦笑道:“最麻烦的,我是这次负责组织同学打扫卫生的小组长。”
  易天行淡淡说道:“爱国卫生运动,从来都不需要老师亲自动手的,”
  ……
  荒山顶上的淡红结界内,三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半晌后易天行才撇撇嘴说道:“看来六处里的爱委会才是政府管理修行者的核心部门,相信它的存在是很隐密的事情,包括六处的头目都不见得明白你是做什么的。”
  “六处虽然号称脱离上三天,但毕竟骨子里是一门同派。”周逸文平静说道:“这么强大的实力,如果没有别的方法进行控制,你试想一下,国家怎么可能放心?”
  “明白,如果修士是片树林,那六处就是树林外沿专门种的防火林,而你这个爱委会就是专门负责修剪多余枝条的园林工人。”易天行漫不在乎道。
  “不错。从去年起,省城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又横空冒出你来,秦门主也下了山,十一月十八日归元寺的可怕力量现身,更是让所有人都感到了害怕——上级领导认为天下这些修行门派有些控制不住了,所以决定进行一次清洗行动,刚好与上三天有仇的莫杀要随林伯来省城。”周逸文望着一直沉默站在淡红结界旁的莫杀一眼,微微一笑,“……这正好给了我们一个机会。”
  “原来是三面间谍,佩服佩服。”说着佩服,易天行的眼里却没有佩服之意。
  “为了社会的安定,为了国家的持续发展,修行者这些不确定因素,必须要得到强有力的控制。”周主任为自己的行为做着辩解。
  易天行似乎没有听到,微微侧头,看着山下的风光,半晌后才说道:“那些死了的人,可惜再也享受不到社会的安宁。”
  他摇了摇头,沉默着,半晌后才说道:“记得在小书店里你说过什么吗?你要我小心背后的子弹,我问你子弹是从哪儿射来的,你说有可能是清静天掌控的势力,有可能是你手下的行为,就是没说你自己。”
  “你也一样,你还以你老婆的名义发誓,说你会相信六处。”
  想到这几天里两个人互相欺骗,二人下意识地对望一眼,苦笑了一下。
  骗子对骗子,两个人都很辛苦。
  易天行眉毛一挑道:“我相信六处,并不是相信你,就如同这次的事情之后,我仍然相信我生活的这块土地,但不会相信这块土地上的那些人。国家是什么?国家就是生活在这上面的每一个人的组合,而不是像你这样自以救苍生为己任实则王八透顶的官僚。”
  “你跟我上山,难道不怕我杀你。”
  周逸文微笑着摇摇头:“你既然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便知道我的所有行事都在什么样的力量支持下进行,我不相信你敢杀我,除非你愿意面对今后的万里逃亡以及和亲友的永世分离。”
  “别唬我。”易天行笑了,“你先前也说过,国家是利益的组合,既然你们这次的清洗行动失败了一大半,而且你的领导也知道真相已经散漏,难道他们就不担心修士和六处的反噬?你是出头鸟,我相信如果秦梓儿的哥哥着手清除自己的部门内大人物插下的奸细,或者说我要对付你,你就会马上变成被抛弃的卒子。”
  “杀了我,你就不担心有什么后遗症?要知道与国家作对,就算你是神仙,也会寸步难动。”周主任瞳孔微缩,呼吸却平缓了下来,随时准备出手。
  易天行从怀里摸出来了一片奇异的金属碎片:“这是我们在沙场遇伏后,逃回归元寺时,我匆忙拣的一块东西,你认得是什么吗?”
  周逸文的孩儿面上闪过一线惊异。
  “不错,这是清静天长老用的仙剑。”易天行平静道:“所以今天你如果死在这里了,也不是我杀的。而是你我去向清静天复仇的道路中,被清静天残余长老偷袭,啊……周主任英勇抗敌,壮烈殉国,实在是我们学习的楷模。”
  “没人会信的。”周逸文嘴唇有些发白。
  “有些事情只是需要一个答案,比如你为什么会死,至于这个答案是不是真的,从来不会有人关心。”易天行嗤之以鼻:“政治这种事情,到最后只有给出一个理由了结这桩事情就好,相信你的领导也不会愿意和六处或者是我全面开火。而且,为了少些后遗症,我也要杀了你。只有血一般的事实,才能让你身后的那些人知道,如果将来还想对付我,可能会付出怎样大的代价。”
  “你喜欢打扫,我也喜欢反打扫,你喜欢打扫影响到平衡的人物,我喜欢打扫我看不顺眼的人。”易天行没有一丝表情望着他:“另外奉送一个杀你的私人理由。”
  “我在省城这些天认识了四个有着孩子般天真笑容的人,一个是叶相,还有两位是卧牛山的农民伯伯。四个人当中只有你的笑容是虚假的。”
  “为了你没有机会再玷污这么纯真的笑容,我决定杀了你。”
  “很罗嗦的师傅。”
  莫杀在心里面想着,缓缓将背靠在了淡红色的结界上,她体内真元全属火性,这么轻轻一靠,结界上红色愈浓,在黑夜里成了道鲜血般的半圆球,牢牢罩在了峰顶之上。
  两个骗子说话罗嗦,小周周是为了凝结法力,准备最后逃跑的那招;小易是为了默运禅经,消化白天受的重伤。此时两个人话说完了,身体也调理好了,出手并不罗嗦。
  周逸文一直揣在黑色中山装大口袋里的右手拿了出来,一摊手掌,掌心数十枚黑色棋子在银月赤圈的映照下,颜色十分怪异。
  他左手拇指缓缓抚上无名指的第三个指节,定在那处,纹丝不动,易天行认得这是在掐金诀,心头一动,脚在峰顶青石上一踩,一个喷火的拳头,便向着他的脸面锤去。
  火拳划破了沉寂的夜空,周逸文看着眼前越来越大的火拳,面上表情却是一丝不动,一直掐在无名指的第三个指节上的拇指急速颤抖了起来。
  嗤嗤破空声响起,他右手掌心的数十枚黑色棋子无由飞起,挟着尖利的风声向着易天行身上袭来。而另有少部分棋子却在空中奇异地转了道弧线,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到了一直平静靠在结界上的莫杀身前。
  易天行怪叫一声,在空中将自己的身体扭成了麻花,躲过杀人棋子的来袭,右手一招,一根金晃晃的棍子便捏在了虎口之中,朝着周逸文当头砸下。
  “砰”的一声巨响,金棍却并没有砸中周逸文的身体,而是重重在砸在了山峰上的泥地上,只溅地黄泥漫天飞舞,撞中朱红色的结界,又弹了下来,哗啦作响中,两人身上险些被泥盖住。
  因为他棍尖所向瞄的乃是周逸文肩头的那个微微突起,那个他长年夹在肩膀上的晾衣夹子!
  从抓老邢之夜初次与他见面,便发现这位六处主任不论穿着什么衣服,那枚晾衣夹子,总在他的肩上,易天行一直小心着那玩意,攻敌当攻其最强处,明明知道那枚晾衣夹有古怪,他自然要首先击破。
  但他没想到——当自己一棍砸来之时,周逸文却作了个他怎么也没想到的动作——周逸文竟将这枚晾衣夹震到了旁边的泥地上。
  晾衣夹被真力一激,穿破他肩头黑色的中山装,落在了地上,而易天行赌了一把,舍了周逸文的人不砸,而是追着一纵身,用棍尖狠狠地把那枚晾衣夹砸了个粉碎!
  可是……场中一点反应也没有。
  此时周逸文用道术召唤的数十枚黑色棋子撞到天火结界后,也怪异地弹了回来,直刺易天行的后背。
  易天行闷哼一声,朵朵天火金莲被他用坐禅三味经逼出体外,烧灼出后背的衣裳,护住自己的后体,只留下许多了边沿焦糊的破洞。一阵事物烧化的轻微嘶嘶声响起,正面袭来黑色棋子与天火金莲同归于尽,没有打正方向的棋子散落到了地上。
  而周逸文暗中袭向莫杀的黑色棋子到了莫杀的面前时,那杀手女子却是微微一笑,头发顿时变成赤红之色,长度也陡然增加不少,却是没有闪避,而是瞬间化为近似于灵体的存在,让那些夺命棋子穿体而过,颓然无力地坠落在了新土之上。
  一个回合之后,三人无人受伤。
  ……
  “你的晾衣夹碎了。”易天行拄着金棍静静道。
  周逸文无所谓地摇摇头:“碎了便碎了,改天我再做一个。”
  易天行眼睛圆睁,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小时候是随清静天的大长老长大的,后来才入的六处,又暗中被国家召入了爱委会。从小时起,我就别着那枚晾衣夹,所以我自己的师兄妹一直以为这是我的保命法宝。”周逸文看着泥地,晾衣夹早被金棍砸成了粉末消失无踪,不由微微一笑“我的敌人也一直会注意我肩上的晾衣夹,总是会猜这是什么厉害的法器。”
  他有些腼腆地笑了:“其实我的实力不弱,不需要什么法器,反而因为常在官场行走,所以我需要有一个小禁制来控制自己强大的气息,相反这样一来,我的敌人往往会注意晾衣夹,而总能让我逃过一命。”
  “这枚晾衣夹,就是一个小禁制阀,就是这么简单。”
  说完这句话,他身上的气息渐渐高涨起来,渐成磅礴之象,微微挤动着殷红色的结界,发着吱吱的声息,原本散落在地上的黑色棋子倏地一声飞了起来,划向他的身前身后的空中,不停在空中急速运行着,画着数十道轨迹柔滑的圆弧,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防御。
  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年青人,被数十枚破空飞舞的黑色棋子包围,尖利的破空声围绕在他的四周,在这黑色的夜中,在这赤色的结界内,看着是那样的诡异。
  ……
  易天行微微咪起了眼睛,轻声说道:“兄弟,重点儿。”
  他右手上握着的金棍骤然变长了一倍,足有两米多长,耀着凡间不可能存在的金色光芒,直把结界内的每一粒微小的泥土都照的清清楚楚。而随着棍身一重,易天行的脚也缓缓往泥地中沉陷,渐渐陷入了半个脚掌。
  周逸文隐约猜到他手上拿的是什么,嘴唇一下变得白了,那张孩儿面终于露出了一丝绝望:“既然双方都露了老底,看来今夜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错,是你死。”易天行万分肯定。
  倚靠在赤红结界上的莫杀一脸平静,丝毫也没有过来帮忙的意思:“如果自己的师傅连这家伙都打不赢,那也不配做自己师傅了……而且还那么罗嗦。”
  易天行就像买菜一样走上前去,捞起两米多长的棒子,朝着“鬼模鬼样”的周逸文砸了过去,棍子敲到周逸文头上的时候,那些在他身周急速穿行的黑色棋子忽然泛起了幽幽的光,就像是一群蜜蜂般密密麻麻地贴到了金棍的表面。
  便是这么一贴,易天行便觉得落棍之势受了极大的阻扰,感觉棍端之前如入泥泞,十分难以发力。
  每一个贴在金棍上的黑色棋子骤然一裂,露出里面石质的新鲜裂口,而每一个裂口里,都爆发出一小段抵挡的力量。
  噗噗噗噗噗,急促而又连续的数十声闷响,就像是几十道肉眼不可见的力量,从周逸文的四周连到金棍上的断裂棋子,十分勉强地架住了这一根金棍。
  “积沙成塔!”
  由此可见周逸文道术控制能力多么地精妙,奈何易天行向来是信奉蛮力破巧结的粗人,便是阻了一阻,复又一声暴喝,仍然是直直一棍劈了下去。
  “嗡”的一声响,就像是金属在空旷的空间里做着急速的振动。
  贴附在金棍身上的黑棋全部炸成了碎末,而这一棍也仿佛被空气垫住了,没有击实。饶是如此,棍下的周逸文仍然感觉从头顶处传来一股沛然莫御的可怕力量,只觉双腿一紧,胸口一阵巨烈疼痛,噗的一声,整个人的下半身全被砸进了泥土里!
  易天行回棍于地,棍尾重重地插进了泥土里。他喘了两口粗气,这两下看似简单,实际上也让他累的不善。看着下半身被埋在土里的周逸文五官流血的可怖模样,看着横流鲜血下那张纯善天真的脸孔,不知为何他心头一软,说道:“你我实力相差太远,总是一死,何必挣扎多苦?”
  周逸文双手撑在泥地上,泥地已经埋到他的腰间,伸出舌头,有些癫狂地舔了一口唇边的鲜血,喃喃道:“呵呵……明知道这个世界在今天傍晚就抛弃了我,但是我不能抛弃自己亚。”
  “我成全你。”冲着他的这句话,易天行就给他一分尊重,右手一挥,金棍肃然落下。
  如果棍棒下移的速度是五米每秒,易天行手中的金棍离半身入土的周逸文只有一米,那么从易天行挥棒到棒端敲中周逸文头颅只需要五分之一秒,不过一弹指。
  便在这弹指时间内,周逸文只来得及做了一件事情,他像炒黄豆一样脆生生地吐出一串咒语。
  “祷上清以化……”
  易天行心中一悟,想起来了这是什么。这便是当初他与小公子秦梓儿在武当山上连番斗法时,秦梓儿被自己施下流招数抱住后,最后用的神妙功法。
  果然,金棍落地,却是一空,好在易天行力量霸道,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运足了力量的金棍险险在土上一寸处停住,才没有把这半片山峰打垮。
  金棍是很诡异地从周逸文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周逸文此时脸色煞白,看来真元消耗极大,他的脸也渐渐地淡了,脖颈也渐渐淡了,就像随时化入到这片空气之中一样。
  易天行见过秦梓儿施此道法,知道下一刻这位周大主任便不知道会遁到哪里去,不由微微咪起了眼,左掌吐出了能融世上一切的九天玄火,白炽渐趋无色的火苗便要往周逸文的虚影上烧去——传说中连幽魂都能炼化的天火,不知道能不能烧灼这极度道法幻去的人身?他心里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忽然周逸文的淡化身影一僵,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紧包裹住,无法动弹,而他望向结界外的面部表情初始惊愕,继而绝望。
  便在此时,殷红的结界之外,却飘起雪来。
  莫杀霍然转身,定睛一看,才发现不是雪,而是淡淡扬扬地花瓣——漫天的梅花碎瓣裹着一位扎着马尾辫的姑娘俏然而立!
  
  第三十五章 一应皆是浮云啊
  梅花似雪,雪似梅花。
  梅花雪里站着位姑娘,姑娘的手中有一株梅花,灵气十足,梅朵片片脱落而下,却不坠地,反在空中绕着梅株曲枝缓缓流动。
  莫杀闷哼一声,十指吐出妖异金火,突破天火结界的包围,直燎对方全身。发现对方境界厉害,接着将脑袋一甩,满头赤发就像万千火针一样往那扎着马尾辫的姑娘身上刺去。
  “住手。”易天行道:“阿琪姑娘不是敌人。”
  万千火针险之又险地在阿琪姑娘的面前几厘米处停了下来。
  阿琪姑娘视而不见,专心以道术控制着面前的那株虚梅,不知为何,面上的表情却是份外伤心。
  原本渐渐淡化的周逸文的身影又渐渐变回实体,知道自己中了灵弦三法中的“虚梅弦”,体味着身上宛如被万朵亿朵无数朵梅花粘粘包裹的无力感觉,再看向结界外的阿琪,脸上满是大悟之后的绝望和黯然。
  易天行再看周逸文的眼神,便多了一丝同情:“看来浩然天一直都防着你,你也死的不冤了。”
  周逸文牵扯着发白的嘴唇笑了笑,不再言语。
  易天行怪叫了一声,似乎是为了让自己更加坚定一些,怪叫之后,他一棒击下,金光闪闪的棍儿临到周逸文头顶上时,倏地化作了一片弥漫金光。
  金光闪过,周逸文头颅落地,无头的腔口上,却没有鲜血喷出。
  周主任的头颅骨碌骨碌滚到结界旁才停下,那张满是童真的脸上,竟有了一丝解脱的淡淡笑意。
  ……
  易天行看着那头颅黯然许久,摇了摇头。
  半晌后他才抬起头来,坐禅三味经一运,体内真火命轮逆转而行,右手手掌轻轻一招,殷红的天火结界顿时塌陷,化作满天淡淡红粒,游走着,急速钻回了他的手掌心。
  结界一消,外面的满天梅花雪也停了。
  易天行往峰壁处走了几步,没有回头,静静问道:“阿琪姑娘怎么称呼?和秦梓儿什么关系?”
  他往时在秦梓儿的真兰弦上吃过数次大亏,此时见着这漫天虚梅,便感觉到了其间的联系,虽然不知道这是灵台三弦真兰、雾柳、虚梅中的一种,但知道这深藏不露的小姑娘在上三天里一定不简单。
  阿琪轻轻梳理了下自己的马尾下摆,轻声说道:“我的真名叫秦琪儿,六处里没有人知道。”
  易天行苦笑了两声。
  “早知道你们六处对周逸文有防备,我何苦做这恶人。”
  秦琪儿没有答他,反而走到周逸文的尸身旁,蹲了下来,将他的头颅与身体拼在了一处,右手轻轻抚摸着那张渐渐冰凉的孩儿面——眼圈渐渐红了。
  “父亲早就知道你是被清静天长老养大的,你却总是骗着哥哥,说你没有见过长老。我一路从西山陪你到了省城,二师兄啊……我提醒了你很多次了,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听呢?”
  看来六处早就知道自己的体系内,被某些方面安插了人员。
  易天行看到阿琪使出虚梅弦缚住脱体的周逸文时,便猜到了这点。他看着跪在周主任身旁眩然欲泣的阿琪,双眼里没有什么表情,语意却有些阴冷:“人算天算不如不算,你们这些人都是他妈吃多了撑的。”
  枫林路那条大街是省城最安静的地方,那里不是郊区,反而离省城最繁华的商业区也没多远,之所以这么安静,是因为那里乃是省城的首善之地,诸多省直机关包括军区大院都散散分布在那里。长街之上,走不了几步,便能看见一个简朴却大气的门,而这些门外毫无疑问都有武警站岗。
  很安静的地方,很有权力感的地方。
  在枫林路上中段,有一个最大的院子,前方是个单行道合成的半庭院,中间的青青的草坪,草坪对面是一幢老式的大楼,楼外涮着白漆,间层却是实木,式样有些西式教堂的感觉,加上顶楼那个大大的符号,更让这幢建筑多出了几分肃穆的感觉。
  此时夜已深,大楼里只有机要处还有工作人员留守,淡微的灯光耀在站口那五个红黄相间的书法大字上。
  在这个大院的后方,是生活区,沿着几幢标准住宿楼往里去,约摸走出一里地,便能看见一个菜园子,像老农民们生活的地方,菜园子里侧是些架着葡萄藤的行廊,行廊尽头,是五个单门独户的小院子。
  在第一个小院子里,有位老者正在佝着腰侍弄着生菜,右手提着个老旧的葫芦瓢在浇水,他细心地浇完水,和身边的警卫员说了声,便往楼上走去。
  权重者的生活也很寂寞,他的子女们都在北京的学校里当老师,白天他要来往于会场办公室,宽阔的额头上闪耀着忙碌却充实的光芒,一至晚间,一切安静下来,他却有些适应不了。
  上了二楼,给自己掺了杯茶。楼下的保姆阿姨来问他夜宵吃些什么,他微微一笑,摸摸自己额头的白发,想到今天下午省城发生的那件事情,便没了味口,淡淡说了声不用,便端着茶杯往自己的书房里去。
  书房里一片黑暗,他拧开台灯,昏黄的灯光一下散开,将书房那个角落里的幽暗比照的更加明显。
  那个幽暗的角落里是一个老式的单人沙发。
  此时,那个沙发上坐着个人,因为灯光太暗,那个人的上半身都被黑暗包围着,只看得见他跷着二郎腿,双手平稳放在沙发的扶手上。
  戒备森严的枫林路大院,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老者的身体一僵,却马上回复了平常,心志的坚毅果然不是一般人可以比较。他坐在了自己的书桌后面,喝了一口茶,看着那个沙发上黑暗中的人。
  “你应该知道你擅自进入这间书房所会带来的严重后果。”
  “我知道。”沙发上的那人将放在沙发扶手上的两只手收拢回来,极细腻地并在自己的腿上,“我只是来向领导汇报一下工作。”
  “请讲。”老者坐稳了身子,僵硬的表情却透露了一丝紧张。
  “事情都结束了。”黑暗中的那人很轻声地说道:“一切都结束了,我想您也不愿意重新开始。”
  “你需要什么?”老者不认为这些可以高来高去的修行者如此好说话。
  “我不需要承诺。”黑暗中的那人微微一笑,似乎有些鄙夷,“政治人物的承诺,就像中国男足一样,臭且不可信。”
  “那你想做什么?”自从上三天与政府开始合作后,修行者的存在,对于某些高级官员而言已经不再是秘密,而对面黑暗中的这个人既然能够突破防御,进了自己的书房,那便有能力随时来取自己的性命——这个事实让老者有些震惊。
  “六处的秦处长托我向您问好。”
  黑暗中的人继续说道:“我来是要表明态度,我不想与政府作对,所以也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本来是示弱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多了分威胁的意思。
  老者微微一笑,说道:“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不用明白。”黑暗中的那人应道:“我只是想知道这次的事情那里知不知道?”
  他指了指书桌上的旗子。
  老者微微闭目,沉忖少许,判断着自己的回答所能带来的是利益还是被动,许久以后,才摇了摇头。
  “那便好。”黑暗中的那人似乎笑了,“宝通禅寺能够有一千万的善款进行维修,我代斌苦大师多谢领导关心。”
  老者双目一睁,不怒而威,旋又陷入了沉默,半晌后合拢双手,握住微烫的茶杯,说道:“这件事情到此为止。”
  “好的,谢谢领导理解。”黑暗中的那人站了起来,“在我看来,这些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以后也没有必要发生。”
  老者点了点头。
  书房里的灯忽然暗了下来,再猛然一亮,老者的眼被刺了一下,再睁开眼时,发现沙发处已经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了,只是在沙发的扶手上,多了一个绿皮的小本子。
  他走了过去,翻开小本子一看,是六处的工作证。只见这本工作证左侧的面面上贴着张照片,上面周逸文满脸笑容,无比纯真。
  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便蹲在痰盂旁边点着了。
  工作证渐渐化成灰烬,周逸文的照片也燃为无形,似乎宣告着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枫林路走到尽头,再穿几个小巷子,便是一片夜市,烧烤摊子上的孜然香味飘拂其中,诱得食客满口生津。易天行面无表情地在食客们身间穿行,好不容易挤到了一个清静的摊子上面,坐下喊老板递了一瓶啤酒来,手指轻轻一捏,便启了啤酒盖子,也不用杯,一仰脖儿便灌了下去。
  一口气喝光了瓶中的啤酒,他的心情才稍微好了一点,抹抹唇边的白沫,看着桌上分坐两侧的姑娘家,轻声道:“别像两个斗鸡一样,我今天心情不好。”
  莫杀听见师傅发话,才把满是敌意的目光从秦琪儿的身上收了回来。
  秦琪儿的眼圈却还是红的,身上拿着个包裹,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找块山清水秀的地方把他葬了。”易天行看着她手里的包裹,包裹里是周逸文的骨灰,“这件事情败了,他本来就没有活下去的可能,就算我不杀他,相信你哥哥也不会放过他。”
  他先前在大院里妄自代六处的秦处长小小威胁了一下对方,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也算绑了个同伙:“你是秦梓儿的妹妹?我没有听说过,我一直以为她就是老幺。”
  秦琪儿抬起头来,眼中全是幽幽恨意:“你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吗?”
  “扯蛋。”易天行知道这扎马尾的小姑娘在想些什么,毫不留情地瞪了回去,“要不是你帮忙,我还不见得杀得了小周周,你在这儿扮啥哀怨?”
  不知为何,知道这丫头是秦梓儿的妹妹,易天行有些以兄长自居的想法,不料这一声吼出去,秦琪儿眼圈又红了起来,手掌轻轻抚着怀里的包裹。
  易天行叹了口气,求助般向莫杀望了一眼,发现短发火妖此时光顾着啃脆骨,竟根本不在乎对面女生手上捧着一捧新鲜骨灰——易天行无奈何,只好转着话题。
  “你们一直知道爱委会是什么角色吗?”
  秦琪儿听见在说正事,强抑着心里的感觉,回答道:“有察觉,但不是很清楚,这次事情之后,自然就清楚了。”
  易天行默然,心想今后六处内部一定又会有一场清洗与反清洗的行动,忽然笑道:“反正不关我的事。”
  “什么事?”秦琪儿微微好奇。
  “难道你哥哥,秦处长知道了,在自己的处里隐藏着这么个监视部门,难道不准备动手清洗?”易天行有些吃惊。
  秦琪儿极冷淡的嗤了一声:“那你要看这是谁在监视我们,明知道是国家不放心我们六处,还能怎么办?”
  “那六处可能会怎么办?”
  “不怎么办,就当没有这件事情,就当不知道爱委会的存在一样。”
  易天行点了点头,若他处在秦梓儿哥哥的位置上,估计也只有这一个办法。—————
  周逸文的死亡并没有在省城里造成什么影响,六处除了极少数人外,其余的职员都很怪异地从不同的渠道收到很隐秘的消息,消息里说:自己那位爱跳舞,肩上总别着个晾衣夹子的周大主任,是因为保护林氏商贸集团,从而和神秘的清静天长老力拼而亡……叹息了几声英勇,红了几次眼圈,去拜了一次衣冠冢,这事情便淡了。
  时光如水,洗拂记忆的能力总是那样的强,渐渐没有人再记得那位有张小孩子一样纯真笑脸的人。
  ……
  天上有几朵云,一朵像海盗,一朵像马克思,一朵像王朔,嗯,还有一朵像小周周。
  易天行把眼光从白白如棉花糖的云朵处收了回来,将手上那本《纯情卷》放回书包里,便进了省人民医院。
  那天夜里处理完所有事情之后,陈三星便被送到了医院的特护病房,老爷子的生命力果然够顽强,康健能力更是令人咋舌,不过这么些天,便接到了主治医师面带惊惶递过来的出院通知书。
  今天,易天行便是来接老爷子回家的。
  回到小书店里,叶相僧已经备好了饭菜,上桌之后,易天行便开始苦脸,满桌的青水菜,一水儿的素净色,怎看着也没啥食欲,陈三星无所谓,反正医生一直叮嘱着,要清淡清淡再清淡。
  但梁四牛年过半百的人能有如此体重威势,那自然都是吃肥肉吃出来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易天行一眼,易天行自然明白什么意思,贼笑着出了书店,一会儿之后,便端了一大锅回来。
  锅里煮着酸菜腊肉鳝鱼,大鲜大油之物。
  叶相僧连道了两声阿弥陀佛,便捧着饭碗,夹了两筷子青菜,进了里屋,陈三星略想了想,也慢慢挪着伤余的身子,跟着他进去。
  在卧室之中,仍然满地堆着书。
  陈三星看着叶相僧的眼光渐趋柔和:“你知道我们见过面的。”
  叶相僧将碗放到桌旁,合什微微一笑,低下了头。
  ……
  知道陈三星和叶相僧在屋里叙着旧,易天行虽然隐隐猜到二人谈的是些什么内容,对当时的险恶过程仍有些心痒,但又不好意思去偷听,眼珠子一转,和憨憨的梁四牛碰了个杯儿,状似无意问道:
  “老梁啊,你们以前来过省城吧?”
  “是啊。”
  “来省城干啥呢?”
  “杀妖怪。”
  “妖怪啥样啊?”
  梁四牛嘴里正含着块猪肘,呆在那里,半晌后才道:“……是个小和尚。”
  “小和尚你们也下得了手?”易天行扁扁嘴,装出不屑的模样。
  粗拙老梁难得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陈三星和叶相二人从里屋出来了,不知道叶相僧说了些什么,老农民的脸上没了皱纹,海阔天空,浮云已去。
  他对易天行说道:“明天我和师弟就回卧牛山。”
  
  第三十六章 编织袋4991以及告别
  清晨不过五六点钟,小书店便醒了过来,随着木门被卸下的声音,陈三星提着那个编织袋坐到了门口,看着东边的鱼肚白,眼睛微咪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被吵醒的易天行揉着发困地眼睛蹲到了他的旁边,疑惑问道:“老爷子,就算要走,也不至于这么早做准备吧?”
  陈三星没有回他的话,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旱烟袋来,撕了几络土烟,便塞到了那个黄铜发亮的烟锅子里。易天行小时候经常给爷爷点烟,见他正在掏火,便微微一笑,把大拇指凑到了烟锅处,轻轻一捺,烟草便燃了。
  易天行另一只手扶着烟杆,送到陈三星的唇边,陈三星愣了愣,便张嘴含住,吧嗒吧嗒地吸着,每吸一口,易天行捺在烟锅子的大拇指便会摁一下,将燃着的烟草摁地更实在一些。
  老爷子呵呵一笑,往地上吐了口头烟发苦的唾沫,对他说道:“没想到你小子居然也会服侍老人抽土烟。”
  易天行笑咪咪道:“那是,咱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啊。”
  “你们这小书店为什么还是这种老木门?”陈三星回头看着两人身后斜靠着的木门。
  “木门怎么了?”易天行不明所以。
  陈三星叹了口气道:“二十七年没有下山,这次下山,才发现世道变了很多,不敢说是现在的坏人比那时的多,至少也是人们将自己心中恶的一面展示出来的机会更多了。那两天我和肥牛在省城街上逛着,看见所有沿街的门面都换成了那种铁卷帘,不知怎嘀,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
  他又吧嗒了两口烟,神情有些落寞。
  “现在社会活泛了,什么机会都多了,做坏事的机会自然也多了。”易天行微笑着安慰道。
  “看来我们这些老黄历,确实不适合在这新鲜社会里挂着了。”陈三星一笑,满脸的皱纹又拢了起来。
  易天行想着这位老农民的古道热肠,廿年执着,不由心头微润:“至少您这次下山,也算是了了一椿心事,也看明白了某些修道人的真实想法。”
  陈三星摇摇头:“这世道太复杂了,我也懒怠再看,还是回卧牛自在。”
  易天行也摇摇头:“您啊……”忽地住口不提,转而好奇问道:“我一直很奇怪,在沙场的时候,梁老头儿应该不知道咱们私底下的安排吧?”
  “肥牛儿太老实本分,我就没告诉他。”
  “那为什么我替莫杀出头的时候,他老人家来踢我,感觉那两脚不像意想中的,也不像后来踹中清静天长老时那么厉害?”
  “因为我喊他踢你。”
  “嗯?”
  “我们从小便住在一起,有一年家里养了头猪,跑出猪圈了,我让他把猪赶回圈里,结果他一脚就把猪给踢死了。”
  易天行又嗯了一声,无比疑惑。
  “他这人太老实,所以我就给他定了个规矩,以后要他省点儿力气的时候,就喊:‘踢他’,如果是让他对付坏人的时候,我就喊:‘踹他!’。”
  “原来他那天在沙场是把我在当猪踢啊。”
  ……
  “易娃子,我觉得你人不错,想送你件东西,你要不要?”陈三星把烟杆在书店的门槛上磕了磕,敲出一地火星。
  这些天的经历,尤其是在沙场中,陈三星双眼单挑清静天长老上清雷诀,早就让易天行明白,这位老农民一样的修士实力到了何等样恐怖的程度,此时听着有东西收,心想那不得是什么法宝?赶紧眉开眼笑地连声答应。
  等看见陈三星从编织袋里往外拿东西时,他却是只好挠着头苦笑。
  陈三星先从编织袋里取了两串香肠出来,薰的黄黑黄黑的那种,递到他手上。
  “估计你和那小菩萨天天呆一起,蔑得啥子好油水吃,这两串香肠留给你以后晚上打牙祭。”
  易天行苦脸一笑,接了过来。
  然后陈三星又从编织袋里取出了一口大铁锅。
  “您二位来省城,带锅干吗?”
  “准备在省城开火,自己煮点儿饭吃要便宜些,哪晓得现在城里头连块开火的荒地都蔑得,我们又怕城管来赶,所以就一直放在袋子里头咯。”
  他又取出来一把黄木椅子,解释道:“这是平常在家里头坐习惯啊嘀。”
  接着又从那脏兮兮、角落都被磨起了毛边的编织袋里拿出来了……一条鲜鱼,几十斤大米,两件大红色的毛衣——手织的那种,另外还取出来了几双臭袜子,三棵大白菜,半壶菜籽油,二两红皮红生米,一桶烈性老白干……还有一根玉米,两根玉米,三根,四根,五根……最后发现,竟从这编织袋里掏出来了座小山似的玉米堆!
  “额嘀亲娘咧。”易天行眼睛睁得比ET还要大,还要亮,看着堆满了书店门口的东西,“您下趟山不容易,也不至于把家都搬来了吧?”
  “反正也就一袋子装起了,也不费什么事费什么劲。”
  少年听到这句话,脑子终于转了起来,眼睛开始渐渐放光,望向了陈三星,满是不可置信的喜悦。
  “你个瓜娃子猜到了?”陈三星嘿嘿一笑,把掏空了的编织袋扔在了他的脚底下。
  易天行一手把编织袋攥了过不,指腹轻轻抚摸着上面的污迹,还有绿红相夹的塑料条,上面有个化肥厂残缺的电话号码:4991——极夸张地赞叹道:“宝贝啊!”
  ……
  当然是宝贝,一个能装下这么多东西的编织袋是什么?
  ——介不奏是传说中的空间袋咩?
  易天行得了金箍棒开始傻笑,这时候又抓着脏不拉叽的编织袋开始傻笑,半晌后才回过神来,埋怨道:“这么好的宝贝,您也太不上心了,现在上面全是脏泥,埋汰的很。”
  陈三星挠挠头道:“也没觉得怎么宝啊,就是方便一点而已。”
  易天行把编织袋坐在了屁股下面,生怕某人反悔,然后才开始腆着脸,学习怎么用这玩意。
  ……
  学的差不多了,东边的红日也挣扎着探出了头来,透过墨水湖畔的柳枝轻轻扬扬照在这一老一少二人脸上。
  陈三星微微咪眼,叹道:“真舒服,老汉我有些想家了。”
  易天行看了一眼门口堆着的东西,皱眉道:“老爷子,那你们回去怎么办?这些东西怎么拿?”
  “扛起走。”陈三星认真说道:“牛儿劲大,蔑得事。”
  “包谷就不用了吧?”易天行挠挠脑袋。
  “也对噢,这里是我们两家去年剩的陈玉米。”陈三星醒了过来,“本来就是想这次下山顺手卖了的,结果一直没有腾出手来。”
  “成,我按国家保护价收购。”易天行意气风发。
  “握手成交。”陈三星伸出手去,少年忙不迭地双手握住,那叫一个感动。
  正这时,叶相僧已经用小煤油炉子做好了面条,给这两个人端了过来,看见门口堆地杂七杂八的物事,不由也是一愣。
  “没姜没蒜没葱没辣椒。”易天行尝了一口,无比委屈,“真难吃啊,以后再也不能让叶菩萨大人做饭了。”
  梁四牛也洗涮完毕了,叶相僧又做了两碗来吃。四个人便每个人捧着一海碗面条,呼噜呼噜地吃着,面汤就着阳光,虽不辛辣,却十分新鲜。
  想起了那个雨夜后的立交桥,想起了那夜也是这样吃着面条,大家对视一笑,尽在不语中。
  面条几口就吃完,汤也没剩。易天行看见身旁的那桶老白干,忽然来了豪兴,一掌拍开,就往几个人还残着面条的海碗里满满地倒上。
  “干!”他举杯敬朝阳,便往嘴里倒去。
  陈三星咪了咪眼睛,也举起了海碗,一口饮尽,泼出来的酒水湿了他的老旧衣襟。梁四牛见师哥喝了,也赶紧一口喝光。唯独剩下的叶相僧在这三个“农民”的目光注视下,也终于抵挡不住群众的压力,苦着脸浅浅地抿了一口。
  在墨水湖畔小书店,迎着省城新生的初阳,四人心中愉快。
  十点半的飞机就要到了,机场还是那么的拥挤。
  四个人提着大包小包进了机场,其中还有一个光头俊美的和尚,这组合看上去无比怪异,省城机场里的人们不由自主地把眼光投射了过来。
  梁四牛看着机场里水滑一片的地面,看着自动扶梯,不由有些慌神,拉了拉师哥的袖子:“师哥,第一次做飞机,有点慌噢,咧要好多钱啊?”
  陈三星也是头一回坐飞机,本就有些惴惴,听到他说话,却强笑道:“莫怕,易娃子掏钱,说让我们享受一哈。”
  正扛着那把黄木椅子的易天行听到这句话,凑到二位老爷子身边调笑道:“梁老爷子,你那天把我踢到天上坐了好几次飞机,今天你也试一下这个味道。”
  去换了登机牌,把行李托运——托运费都比这些山间事物要贵许多——四个人站在安检通道处告别。
  “什么时候去卧牛玩吧。”梁四牛诚恳邀请着两个年青人,陈三星也点点头。
  “一定。”易天行应道,叶相僧合什一礼。
  易天行很喜欢这两位老农民,现在省城又没有什么事,本打算就去卧牛山住些日子,但蕾蕾马上就要高考,而自己那该死的鸟儿子,不知为什么还一直没有飞回来,总是在西边的山上慢慢挪着,所以一时脱不开身。
  正在别时闲话,身边却走过去了一个队伍,队伍的方向是港澳登机口。
  林氏商贸集团要回台湾了。
  易天行微微颌首,向队伍里的林栖衡打了个招呼,林栖衡此时在众人簇拥下不方便回礼,略有歉意地看了他一眼,他微微一笑表示理解。
  一头耀眼短红发的莫杀却不管旁人的眼光,走了过来,对着他便是鞠了一躬:“师傅,徒儿走了。”
  易天行没好气道:“前两天还是黑头发,怎么今天就染红了,年纪轻轻的,不学好。”
  莫杀更没好气:“和师傅在一起呆了两天,徒儿吃的香睡的好,鬼知道怎么回事,境界又高了,头发红了就回不去了。”
  易天行一窘,凑到她耳边嘻嘻笑着说道:“下次来,我让你见见那个传说中的胖师弟,估计你会红的更快。”
  ……
  负责林氏商贸代表团安全的秦琪儿一直跟在她的身后,轻声说道:“小声一些,不要被人听见了。”
  易天行对她轻声问道:“听说你现在是省城六处主任?”
  秦琪儿点了点头。
  他俯到她的耳旁说道:“你父亲是不是已经对昆仑本坛动手了?”
  秦琪儿微微一惊,不好明言,只好又细微不可察地点了点下颌,转向陈梁二位行了个大礼:“见过两位师叔。”按辈份她确实应该这么叫。
  离去之前,莫杀塞了张硬硬的东西到易天行手里。
  易天行疑道:“什么东西?”
  “钱。”莫杀回答地异常简洁。
  少年看了看自己手上这张卡,撇撇嘴:“看来是很多钱。”
  ……
  先前几天,他已经把古二要求的投资的事情给林栖衡说了,一切都在计划之内,将来他和林伯以及莫杀见面的机会还多,所以看见林氏一行人消失在进机口里,并没有多少离情愁绪。
  往成都的飞机也开始接客了,陈梁二位提着随身的小包包,便准备进去。陈三星仍然是一脸平静,梁四牛脸上却有了几分难舍之意。
  陈三星终究还是看着叶相僧行了一礼,很郑重。
  叶相僧也合什回了一礼。
  易天行忽然想到件事情,怪叫一声,从身后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个袋子,塞到了梁四牛怀里。
  “这是什么?”
  “新耐克,很贵嘀,老爷子以后下脚轻一点。”
  飞机飞走了,易天行和叶相僧抬头望着划破蓝天的痕迹,悠悠道:“我最初最不喜道门的人物,总觉着在乎利益有余,清静不足,直到见识这两位老农,才让我明白,不论道佛,都是有高人的,以陈老爷子的恐怖修为,却甘于在卧牛山里种田养猪,这才是真正的道家清静吧?”
  提到清静二字,他便想到自己那招人怜乞人憎从来清静的道门圣兽鸟儿子,已经几个月没见了,心中担忧不已,三味坐禅经缓缓吟诵,微微放出神识探去,气息从机场后的草地中直冲天穹,却与白云一触便铺洒而下,往着西方淡淡飘去。
  ——神识感应到一切如常,小朱雀还在那边蹒跚移步,无病无灾。
  高空之中的机舱内,有一胖一瘦两个老农民正在空姐可怜的目光注视下捧着呕吐袋大吐特吐,忽然感觉到了淡淡气息,就像是他们初至省城时那样,不由哀叹道:“这瓜娃子害死老汉咯,穷苦人哪有这享福的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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