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菜韵长

阳盛则四肢实,实则能登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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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菜韵长
    
    木愉
    
    (1)
    
    一提起川菜,任何一个最蹩脚的食客都知道川菜的味道就是麻辣。不错,川菜这个本质特征被世人说准了。然而,知道川菜的麻辣,和知道川菜为何要麻辣毕竟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麻辣是为了使菜好吃,但四川人为什么不象江浙菜追求糖重色艳。这好象有些难以根究。如果就囿于菜而谈菜,当然如此。然而如果跳出菜而以广阔的社会生活、民俗、习惯来谈菜,那就似乎会茅塞顿开了。
    
    诸味之中,大概数麻辣最为强烈、最为刺激。一道菜放入了麻辣,其他的味都退避三舍了。浙江人小王常常因为做菜的不同哲学而与四川太太争辩。他说,好好一条黄鱼,本来肉鲜味美的,被太太用豆瓣、花椒和辣椒一搅和,都吃的是佐料而非鱼了。四川太太也不甘示弱,反诘道,你那鱼,倘然不放些佐料,腥头腥脑的,怎麽入口。这正好反映了四川人的生活哲学。
    
    毛泽东曾经说过:不吃辣椒,不是革命派。这当然是一句笑话。然而玩笑中,他也的确道出了味道偏好的某种象征意义。就象食草动物与食肉动物必然有不同的习性一样,川人选择了川菜是一种趣味的选择,也是某种群体气质的选择。
    
    四川人对辣的垂青,不仅只是舌苔上味蕾对辣的契合,而且更是四川人这个群体的某种集体无意识的特征。辣有着张扬的、造反的、征服的、刚性的、震慑的因素,这正是四川人一个侧影的真实写照。
    
    四川人总是想干预这个世界,以自己的意念和自己的主张去改造这个世界。四川人天生就偏爱立体的扩张,恨不得满世界打下自己的印记。四川人把主体的尊严看得至高无上,崇尚主动进取,蔑视消极退避。四川人可以在礼仪上把清静无为的道教供奉在青城山之巅,也可以在山脚不远处的岷江上弄出一个宝瓶口,造出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都江堰。纵然是表示对佛陀的崇拜,四川人也是以纳高山大川于一胸的气魄劈出一座山头、制成一尊佛像。看看郁郁葱葱的川西平原吧,那里一半是上天的恩赐,一半是四川人的胼胝相搏。如果这还不够,那么就看看山城重庆吧。有谁能不惊叹这种人间奇迹呢!?居然就凭着双手把这样一座巨大的城市建在了绵延陡削的山头上。如果还是不够,那就想想涌向新疆、西藏、上海、广东乃至东北的滚滚四川民工潮。如果四川不是处在内陆,而是濒临太平洋,那么中国的历史甚至世界的历史就可能改写。把辣调入菜肴中无非是四川人这种民俗哲学的一种体现。
    
    四川以外还有许多地方的人吃辣,但他们没有把麻掺入其中。把麻辣组合在一起是四川人的匠心独运,但正如前面所说的那样,更是四川人生活哲学的必然延伸和渗透。如果说辣象征了昂扬奋发,那么麻则象征了幽默诙谐。麻的感觉是奇特的,让你感到了欲哭不能、唯有一笑。这就是四川人生活态度在菜肴中的展现。看看川剧的脸谱吧,听听四川方言吧,或者就到嘉陵江边听听纤夫悠长的号子声吧。那你就能理解四川人的幽默了,那是一种在困苦生活中依然谈笑自若的顽强,是一种与死神也可以调侃的气度。理解了四川人的幽默,就找到了四川菜肴中麻的意义。
    
    四川菜这种麻辣的主色调,让我想起了贯穿整个中国历史的儒道互补。儒道互补真是精彩绝伦、珠联璧合。有了儒,可以入而仕;而有了道,则可以退而隐。叱诧于朝政与息影于山林都是美妙不过的事。回到了麻辣上来,如果辣即儒,那么麻即道。辣让人们斗志昂扬、雄姿英发;麻则让人意态迷离、神思恍惚。我不禁又想起了醉卧长安的李白、愤世嫉俗的杜甫;想起了飘逸的莫扎特和凝重的贝多芬。他们在诗和音乐中的对应犹如麻辣在菜肴中的对应。正如李、杜、莫、贝在诗乐中是登峰造极的一样,麻辣的境界在菜肴中也是至高境界。
    
    (2)
    
    我常在心里慨叹:“四川人啊,你为啥子如此聪明?居然能造出如此博大精深的菜肴体系。”其实想穿了,道理很简单,一是四川人好吃好喝,二是四川人勤劳聪明。
    
    关于第一点,几乎不证自明。不好吃好喝如何耐烦去琢磨吃喝。不过为了不至于止于思辨,还是让我们到更广阔一些的现象世界里去寻找答案。
    
    到大及成都重庆的大都市,小到邛崃资阳的小城逛街,最惹人眼目的便是那满街飘摇的饭馆的旗幡。这种景象象是一个鲜明的象征,表明生于斯、长于斯的人对吃的津津乐道和情有独钟。这些旗幡可以与爱美姑娘发辫上的蝴蝶结相仿佛,都是一种主体特征的暗示。
    
    在成都的时日里,我最乐此不疲的事就是迎着向晚的凉风,沐浴于一片落日余晖之中,在成都那些充满人情味的小巷里慵懒地散步。那是炊烟四起、万家飘香的销魂时刻。那种锅碗瓢盆铿锵的撞击声、那徐徐飘来的各色香味,让我的鼻子、眼睛、嘴里心上感觉到的都是那些未吃先就垂涎三尺的佳肴。那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半仙半人的境界,我从一个满溢烦恼的凡间进入了让人心旌飘摇的仙界,又从恍惚的仙界回到了温温馨馨的凡间。
    
    走遍全中国,乃至全世界,我也想象不出还有哪一个大城市可以象在成都、重庆这样,眨眼弹指间就觅到了吃的所在。饭馆酒店的密度自不待说,它们简直就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诱惑着你,恭候着你的光临。服务的钟点更为其他地方的饭馆所莫能望其项背。江南的饭馆到了掌灯时分便要打佯,那时候真是踏破铁鞋无处寻个充饥的处所,还要白受森森鬼影的惊吓。而四川呢?即使到了夜半三更,同寝室的人一时兴起,咋呼着打平伙,把那个翻了最小页码的倒霉鬼派出去弄点吃的、喝的,不出片刻,凉拌兔丁、麻辣牛肉的就弄回来了。夜泊长江上的万县,给你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一街香气弥漫的小吃摊和摊主动人的吆喝。爱吃的人对吃一往情深,就无须象点卯上班一样规定什么时候可以吃,什么时候不可以吃。爱吃的人不拘时间,想吃则吃。这些年月,大姑娘们都变得很斯文很克制了,在大街上行走时肆无忌惮地啃鸭脚板的已很鲜见。不过,呆在麻辣汤摊前,脸背对着行人,情况则是两样。那时气氛宽松多了,心境平和多了,食欲随着那袅袅上升的热气而沸腾。虽然吃象还不失为优雅,但是那一串串的豆腐果、鸡心兔肝们顷刻之间就被秋风扫残云了。
    
    我一直不太明白,何以四川有那样多的名酒:五粮液、泸州老酵、郎酒、剑南春、全兴大曲。光国家级名酒中,川酒就囊括了几近一半。我还一直心存疑问,何以四川的茶馆会遍地都是。写到这里,算是悟出了些道理。
    
    人既然好吃,不能没有酒。有了珍馐,不能没有佳酿。这就是天造地设的道理。四川人调理出这一整套上乘的菜肴,有久远的历史;酿造出如此名目繁多的美酒,也一样有着悠久的过去。川菜与川酒的联姻,有文君当炉、相如沽酒的千古佳话相印证。
    
    吃了荤,喝了酒,就不免有些晕糊糊的。这就需要一点让人回肠荡气的东西,茶这个角色就应运而生了。一顿宴席之后,最让人渴望的东西就是茶。难怪成都的街道巷尾会有如此多的总是人声鼎沸的茶馆。酒足饭饱之后,那是一个最合适的去处,无论是为了醒酒也好,去荤也好,还是为了休闲。茶馆里有酽酽的茶,有坐着妥贴的竹椅,还有引人入胜的说书,对于大吃了一顿后的食客,那是一个不得不去的场所,为了消化,也为了继续安逸。
    
    四川人真是太懂得吃之于宇宙人生的重要性了。说物质第一性也好,说精神第一性也好,都没有说吃为第一性来得实在。动物界、植物界、微生物界、有机体、无机界都必须吃,方能存在和成长。新陈代谢、能量转化的实质就是吃。吃委实具有本体论的意义。人生中没有比吃更基本更快乐的行为了。所以,签约、谈判必须吃;联络感情必须吃;病入膏肓的人的最后安慰也是吃;黎明前要走上断头台的死囚对于人生的最后一次甜蜜的享受也是吃。你可以不结婚,也可以不当皇帝,但你必须吃。四川人好吃真是抓住了生活的要义、生命的根本。
    
    好吃容易让人联想起懒做。然而四川人的生活实践恰好证明了好吃不必然导致懒做。如果好吃而又懒做,那么不出几年,好吃也就无以保证了。四川人好吃到如今,且还正在好吃,且还要好吃下去,说明四川人在源源不断地创造着吃的。
    
    到川西坝子去走一转,便会发现不止田地里禾苗壮,田坎上地头边的豆角瓜果也很茂盛。勤劳与精明相结合才可能挥洒出这样一番田园的图画。电影《牧马人》的女主角李秀芝从四川跑到青海,带着“面包也有的”顽强信念以及四川人特有的精明强干,终于把那个破烂不堪的家治理得温馨快乐了。一个家,倘若有一个四川女人理财,那么这个家大抵是不至于败落的。回到川菜这个话题上来,看看四川人的勤劳精明是如何使得川菜光焰万丈的。
    
    (3)
    
    在中国的诸大菜系中,川菜以烹调方法繁多而见长,翻开任何一本介绍川菜的书,你不能不惊叹川菜的那种博大精深。而如果结合到每一菜系的地域来谈的话,那就更有意思。其余菜系几乎都处于中国的沿海地区,只有川菜深居内陆。在沿海地区,彼此间交通无大碍,所以切磋砥砺也就容易些,因而沿海各个菜系就可以各取所长,共同进步。川菜则不然,它几千年的变迁进化几乎是独立完成的。蜀道既然难于上青天,四川与盆地以外的交流就格外不易。这种地理限制之下,如果四川人不精明、不勤劳,就很难想象川菜会有今日的风采了。
    
    川菜的原料就是一个典型的佐证。菜肴源于原料,川菜的繁荣根基于原料的繁荣。仰赖着四川人特有的精明强干,四川人炮制发明了让人眼花缭乱的原料。比如富源的花椒、名山的干笋、宜宾的芽菜、南充的冬菜、涪陵的榨菜、郫县的豆瓣、永川的豆豉、金堂的辣椒、唐场的豆腐乳、资阳的豆瓣酱。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川菜的原料几乎是独立自主的、包罗万象的。有了这样庞大的原料体系,川菜简直就水到渠成、呼之欲出了。
    
    川菜用料不图奢华,不哗众取宠,这样全席那样全席在川菜中是找不到的。体现在川菜中的用料原则是实惠。沙锅豆腐如此汤鲜味美,里面最实质的部分不过是猪下水之类。其他象粉蒸牛肉、水煮肉片、红烧狮子头之类的典型四川菜,也是充满了平民气息,既普普通通,又实实在在。吃了让人透心地快活,而又无糜费的缺憾。川菜不是幽闭于紫禁城内的御膳,而是巴山蜀水间普通百姓家的可口饭菜。
    
    川菜是四川人奉献给人类的瑰宝,是四川人彪炳于史册、现在和未来的灿烂智慧之花,也是四川人在巴蜀大地上历经几千年培养出来的煜煜精神之果。如今,随便看一下任何一家中餐馆的广告,几乎都无一例外地自诩可以提供川味菜肴。它们能否真正拿出来一盘正宗的麻婆豆腐已经不很重要,重要的是它们在对川菜顶礼膜拜,在传播着川菜的赫赫威名。正如一件艺术品的赝品越多,则其价值愈高一样。川菜的价值也在众人或拙劣的模仿或高明的临摹中节节攀升。于是,川菜象一枚佩戴在四川人胸前的铁十字勋章,让他们如同沙场凯旋的英雄,去享有那份特有的光荣和骄傲,去领受众人的敬佩和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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