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沙
萨沙 by 沉香
我从诊室出来,看见Carmen 正在给一个男孩儿做椅式按摩。夏日清晨的阳光洒落在男孩儿弯曲变形的左手和右手,映照着他痉挛的胳膊。Carmen一脸的怜悯与慈爱, 站在他背后隔着他的红色T恤按揉着他弯曲的脊背。结束了,男孩儿抬起头,长长而浓密的金黄色睫毛下闪动着一双清澈如水的蓝眼睛。“谢…谢谢!”法文单词困难地从他的嘴里终于蹦了出来。这男孩儿是俄国移民,叫萨沙, 才16岁,一岁时小儿麻痹症夺走了他的健康。 去年街卖时,我给他做过椅式按摩。他的俄国妈妈很漂亮,我的父母曾留学苏联,家里有十几本相册都是他们留苏时照的,宽阔的红场和大花布拉吉让我记忆至今,憧憬着哪天能去莫斯科走走去克林姆陵宫看看。因此,对俄国人就有了一份天然的亲切感。尽管她妈妈付了2块钱让他尝试一下新奇,可我因对他的怜悯加之对俄国的好感, 足足给他做了10分钟的按摩。
一年过去了,没想到萨沙自己来了。他走后,Carmen说:“沉香, 我没收他的钱。他实在太可怜了。我一边做一边为他祈祷。” 我理解Carmen的好意也为她的善良而感动,也为她能这样自作主张而高兴。
第二天,萨沙又来了。我把按摩椅的高度调整好,垫好一次性的纸巾, 放上刀郎的《草原之夜》,消毒双手。阳光透过明净的大玻璃窗照在他的脊背,崭新的木质地板上晃动着临窗枫树的影子,“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在鹅黄色的大厅内悄然响起,我右手的大拇指轻轻地落实在他的天柱穴上,开始揉按。做完颈部,刚把手放在他的肩部,他的两只胳膊就开始扭转颤动,颤动传至他的左肩传到我的手,我停住双手,静止地抚着他的双肩。明知这种静止行为是无助的,但是还是想试图通过这种安抚能够帮助他停止颤抖。他的大脑似乎在拼命地指挥他的胳膊放松,可他的胳膊似乎充满野性疯狂地抗争,他的右臂像缺了油的机器吃力地向左手移过去,左手狠狠地抓住激烈抖动的右手。像一阵雷雨过后,他的肩膀终于平静下来。我顺着他变形的脊柱做华佗夹脊、按督脉、膀胱经。他腰部的肌肉严重失衡,左侧高出些,右侧凹陷进一块,这是因为他长期像螳螂一样弯曲着腿扭动着腰而行走的结果。英俊少年的他正是多么灿烂的年华,本应生机蓬勃的,却连拿笔都那么吃力,说个单词都满头大汗好像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似的。既然上帝是万能的,为什么在创造人类时没有赋予一些人以最基本的正常身体和健康呢?为什么命中注定一些人是残障的呢?传说是这些人就犹如苹果,上帝太偏爱他们的香味儿了,所以就多咬了一口,于是他们身体就留下了上帝对他们宠爱的痕迹。我欣赏这样充满乐观浪漫聪慧的解释,可是它并不是一个美丽的真实。我眼前的事实是16岁的萨沙说起话来还不如三岁的孩子清晰,走得还不如两岁的孩子快。据说,残障者尽管他们今生受罪,但他们来世将幸福完满。可我们是肉眼凡胎,是凡夫俗子,怎可知真的有来世,怎可知幸福真的可依托于一个虚幻的世界呢?我们能够真切体会的是现在,活着的当下。“等到千里雪消融,等到草原上送来春风”刀郎的歌声总给人七分迷醉三分心碎的感觉,萨沙要付钱,“萨沙,你不必付钱。对你是免费的,只要你感觉舒服些我就很开心了。”萨沙不好意思地笑了:“多….多谢!非…..非常….舒…舒…服!”他的蓝眼睛那么清澈,无忧无虑,丝毫没有因为自己身体的残障而幽怨悲伤,是由于已经习惯了15年而麻木了还是因为坚强,我不得而知,我只是深深地体悟到我实在是太幸运的人了,我肢体如此的健全,我实在是太富有了,我那么的健康。我难以想像如果造物主把我造成萨沙这样,我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去选择生存,我是否能够坦然地面对自己丑陋的躯体。我实在应该知足与珍惜。
第三天,我正跟Vivian讲萨沙的故事,门铃响了,是萨沙,他满头大汗背个书包。“今天开学啦?”我问,他喜悦地嗯了一声。Vivian也义务地给他做了椅式背部按摩。“好啦。结束啦。” Vivian银铃般的嗓音总让人感觉明媚,萨沙竖起大拇指:“太…太….太好!...谢…谢!”我把怜悯的情感从脑海中删除,友善地看着萨沙就像看着自己的小弟弟,“萨沙,你喜欢就好。”看着他好看的蓝眼睛闪烁的光芒,我心里由衷地满足和愉快。暗自想到:萨沙,我们还能为你做什么呢?
周六的傍晚,我们快关门时,萨沙又满头大汗地赶来了,又竖起大拇指心满意足地离去。
一个星期过去了,萨沙没有来,不知是不是忙于学习,不知他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