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行业年会上一位资深的学者讲了一个颇有意思的故事。他们设计了一个实验来测试3-5岁的儿童的顺服的能力以及对负面情绪的应对处理方式。这个实验过程是这样的:一位年长的妇女拿着一张自己的照片对小孩说,这是我最心爱的一张照片,但我现在希望你把它撕碎了。如果小孩听从她的话把照片撕了,年长的妇女就会做出伤心状,表示难过自己心爱的照片被撕碎了,然后看小孩如何应对由自己的行为导致的他人的伤心难过的负面情绪。在实验结束后,为了不给小孩的心里留下负面影响,这位妇女会再拿出一张一模一样的照片,告诉小孩说这只是一个实验,他/她的行为并没有对自己造成任何伤害。
这种实验模式在儿童心理学研究里较常用来测试儿童对负面情绪的应对处理方式。让我感兴趣的是他分享的实验中的一个小插曲。他说大部分小孩都表现了顺服,但又看到这是妇女喜欢的照片,很多孩子都只是轻轻撕了照片的一个小角,就还给了实验者。
唯有一个小孩的表现非同寻常,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个小男孩儿听了妇女的话,接过照片思忖片刻,把照片完好无损地还给了妇女,说他不能撕碎这照片因为这是妇女心爱的照片。在实验者的再三要求下,小男孩也没改变主意。还记得这位学者说,他研究儿童个性及性格发展几十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小孩--在比自己年长很多又有一定权威性的实验者面前,有自己坚定的主意毫不动摇。他说,这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哪。这位学者言语之中对这个小孩颇有敬佩之意。
这个故事让我想到了我在幼儿园时发生的让我至今刻骨铭心的一件事。
小时候我特别注重事物的整齐。比如我脱鞋之后,喜欢把两只鞋放的整整齐齐的,鞋尖对鞋尖,鞋跟对鞋跟,在这事上从来一点也不马虎。一日早上去幼儿园之前,爸爸对我说,他今天下午不用上班,可以中午就去接我。我一听就很高兴,一早上在幼儿园都盼着中午快点到来,我好早早地被爸爸接回家。吃过午饭到午睡时间了,爸爸还没来,我不想睡着了错过了爸爸来接我,就告诉老师说,我爸爸说今天中午就来接我,我不能睡觉,得醒着等他。那老师一听就说,早上你妈妈送你来的时候怎么没有说这事,你找理由不愿午睡吧。我坚持说,妈妈也许不知道,所以没告诉老师,可我爸爸是告诉我他中午要来接我的,我没撒谎。我要求被允许站到教室门口去等爸爸。那老师见我坚持就挺不高兴的,叫我快快睡觉,如果我爸爸来了,她会叫醒我的。
我听了,觉得没有理由再反对,于是坐在床沿开始脱鞋子。被强制睡觉,心里毕竟有点别扭,所以拖鞋速度比较慢。脱完了,我正按我平时的习惯把我的两只鞋对对整齐呢,那老师早看不顺眼了,在我还没完全对整齐之前,唰唰照着我的鞋子踢上两脚,所以我快摆好的鞋子一下又乱了。我一看也挺不高兴的,心想我又没做什么错事儿,干嘛踢我的鞋子? 于是就把鞋子捡回来,重新再摆整齐,结果还没等我对齐,这老师又把它们踢翻了。我再去捡回来,重摆。
这么来回折腾了几次,那老师估计是气坏了,一把抓起我的鞋子用力朝着教室对角线的墙角扔了过去。这下我也气坏了,心想这老师也忒不讲理了,首先不相信我说的话,怀疑我撒谎,不让我醒着等爸爸,强迫我睡觉,后来又不让我对齐鞋子,这会儿更过分了,把我好好的鞋子扔到到那么远的墙角。想到这儿,我气鼓鼓的抬起脚就走,蹭蹭蹭的赤着脚跑到教室对角去捡鞋子。那老师估计没料到我会如此公然反抗她,觉得很丢面子,看我跑过去了,就厉声喊道,你不用再回来睡觉了,你就光着脚站在那儿面壁思过吧。我一听,心想罚站就罚站,有什么了不起。你们大人就会这一套,不能以理服人,就来硬的。
我一边被罚站着一边还在等爸爸来接我,心想起码他来了能还我清白,告诉老师我没撒谎。不知站了多久,其他的小朋友都午睡醒来了。那老师走过来问我说,承不承认错误?我心里想我有什么错误,你自己没有耐心让我对齐鞋子,扔我的鞋子,罚我面壁,我对齐鞋子又没有妨碍谁伤害谁,我有什么可道歉的!所以看也不看她,摇头表示不承认错误。这老师没想到我这么倔犟,很生气,召集了大中小班所有的小朋友来参观我罚站面壁,还说我撒谎。颇有杀鸡儆猴的意思。我当时心里还在想,等我爸爸来了就一切都澄清了。
这老师在把我的恶行昭示天下之后,看我还不认罪悔改,打电话把我妈妈叫到幼儿园来,告诉她我的种种恶行,对妈妈说,她教了三十多年的幼儿园,也没见过我这么倔犟的孩子。她还预言说,如果我不悔改,长大了肯定要坐监狱的。妈妈觉得非常丢脸,也很生气。我辩解说,爸爸确实说了他今天中午要来接我的,只不过当时妈妈不在旁边,所以不知道这事儿。妈妈也不听我辩解,把我接回家去,一路上严厉教训我,说我把我们全家的脸都丢尽了。等到爸爸回家了,我赶紧向爸爸求证,爸爸道歉说,他当天下午有一个紧急召开的会议,所以没能如约在中午去接我。他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的事情。
妈妈在知道我并没撒谎后,还是不解气,觉得我即便是等爸爸,也可以乖乖地边午睡边等,根本没有必要闹出这么大一出丢人现眼的戏来。于是接着惩罚我跪搓衣板,直到我愿意承认错误为止。
我当时就想不明白了。这不都说清楚了吗,我没撒谎啊。后来鞋子的事儿,是那老师先踢我的鞋子的,为什么要我认错呢?这些大人都是讲不清道理,就来硬的,就是仗着个子比我大些。于是我也不再理论,闷声不响地去跪搓衣板了。记得那天跪了很长时间。妈妈不断来问我愿不愿意承认错误了,我都摇头。
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一定要受此重罚。本来我那天挺高兴的,早上还盼着能和爸爸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呢。结果诸事不顺,还被人说成长大了要蹲监狱的。我那时虽然不太明白那具体是什么意思,但从她们说话的口气就知道肯定是很不好的话。我忍着痛,坚持不道歉,心里想,绝对不能向恶势力低头,这点痛算不得什么。
这事儿最后怎么了结的,我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那天跪了很长时间,后来膝盖和腿都麻掉了,也就不觉得疼了。我始终都没有道歉。
这是我儿时记忆里极为清晰难忘的一件事。我有时回顾过去,看到当年幼小的自己,倔强,叛逆,勇于同“恶势力”做斗争,心里总是有很多感叹。那样的性格决定了我日后坎坷曲折的成长道路。中国的社会注重服从和谐,在那个年代,幼教师资缺乏,加上专业培训不足,老师对小孩的倔强脾气不知该如何引导。家长也往往忙于生计,没有太多时间精力和耐心给予这样的小孩所需要的特别的关注和辅导。
后来我在美国学习研究儿童心理学,认识到美式的儿童教育和我所体验过的中式的幼教有多么的不同。比如这个执意不撕照片的孩子,显然让实验无法正常的进行下去,打乱了他们的实验计划。可这位学者对小孩的不顺从,不在权威势力下低头,却颇有赞赏之意,而不是认为如此在权威面前不服从的小孩将来肯定会犯罪坐牢。
我自己对这类小孩的成长过程特别感兴趣。我博士论文的课题就是分析如何帮助引导倔强叛逆的小孩在成长道路上走得顺利一些。
往事已远,只希望记忆中的事如今不再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