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剑传略 (14)
胜邪本于旁观二人激斗,心动神摇,见少女突取巨阙,已知不妙。待见欧冶突然出神不动,被少女一招击倒,胜邪只吓得魂飞天外,扑通一声跪于当地,大喊:“姑娘停手,胜邪愿代弟死!”那少女听得,如遭电击,浑身一震,猛然转身,惊道:“你...你叫甚么?”胜邪只管叩首,泣道:“小女子胜邪,我弟即为铸此剑之欧冶。此剑既归姑娘所有,不敢再问,只求饶了我弟性命。”
那少女看看胜邪,又看看欧冶,又看看手中重剑,直惊得下颌坠地:“你...胜邪?他...欧冶?”心念便转得飞快:“是了,我早该想到,此人左臂,坚如磐石,直胜刀剑,天下除了欧冶,又哪有他人?二位与先师论交,乃是我前辈,这可如何是好?”见胜邪仍捣蒜般叩首,慌忙抛下长剑,与胜邪对跪于地,叩首道:“越女有眼不识泰山。诸多冒犯,诚惶诚恐,愿领责罚。”
胜邪哪里顾及责罚于人?奔扑过去,扶起欧冶,掐其人中,却不见醒,然气息顺畅,犹如熟睡。看看即将落雨,胜邪便欲移欧冶至舍内。那白衣少女见状,将宝剑拾起,插入剑鞘,又过来相助胜邪,生平第一次触及如此裸男,不禁红晕满脸。好歹助胜邪将欧冶安置于榻上,复又跪倒,只等胜邪责罚。门外亢雷低旋,雨始滴落。
胜邪见欧冶暂无恙,心下稍安,乃搀起那少女道:“姑娘起身,胜邪受不起。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又与袁公是何交情?”那少女答道:“小女子生于闽越,父母早亡,本无名姓,幸得先师袁公收养,并授与剑技,只唤作越女。”胜邪方知其适才自称“越女”,并非“越国女子”之意。
原来那袁公取巨阙而去,本意把玩十年,即归之越王,不料十年之期将近之时,却一病不起。自知大限已到,难免食言而逝。幸有徒越女,遂嘱其务将此剑归还越王。为恕食言之过,可将所学剑法传授越军兵将,或有微功。越女葬了袁公,将剑法熟练,携剑北上,欲效力于越王。途经于此,见此山巍峨,入山玩耍。今晨开了布囊,取几件衣衫于涧边换洗,不意被仓猿取了布囊。越女急急追来,竟遇胜邪、欧冶。想是此猿曾见过胜邪旧妆,知囊内为人之衣物,竟取来与胜邪。
胜邪讶然道:“袁公故去了?现今是哪一年?此山又是何山?”越女道:“先师已逝两年,现今为周敬王十四年(前506年),此山名秦溪。”胜邪方知已与欧冶驻此山十二年之久。乃以欧冶如何突发急症,自己如何携欧冶孤注北行,又如何误入此山寒井等事,细述与越女。直听得越女悠悠神往,半晌方叹道:“姊姊待他真好。”
胜邪一呆,即岔开话头道:“你师父倒不枉称作袁公,当年其所豢白猿取了欧冶短剑去,致你师初识欧冶;今次倒反转来,让仓猿取了他徒儿包袱来,又与欧冶相识。白猿、仓猿,如何一沾上你师徒就做了窃贼?”二女不由齐笑,顿觉亲近许多。越女往欧冶卧处指一指,道:“此人两逢巨阙剑均被击晕,恐是相克。”二女又笑。
一提此节,胜邪正色道:“适才妹子动手,出剑何其狠辣。习剑之人比寻常人出手重些,原是常理,然对手并非人人该死,何以招招欲致人死命?”越女脸红道:“姊姊教训得是。越女既习剑技,自然曾与人动手,并非不留余地。只是见姊姊形容古怪,疑非人类,越女心下实恐惧不已,只想猛下杀招,早早脱身。开罪之处,越女拜谢。”言下又欲下跪。
胜邪止住她,笑道:“想是袁公课徒极严,妹子顽皮,尊师常罚你,不然何以如此酷爱下跪?”又看看自身妆扮,恍然大悟:“如此模样,自身习以为常,何曾想得在别人眼里只似鬼魅?倒是我错怪与你了。”
越女忽打开布囊,取出几件衣衫与胜邪,道:“越女长年习剑,也从没个人教我如何打扮的。几件旧衣衫,想来终好过野猪皮罢。”胜邪称谢,笑道:“哪里是野猪皮?野猪之毛尖利如针,如何做得衣物?”毕竟身为女子,爱美之心,远超男儿,也不推辞,急急换上,虽不全合其身,毕竟远胜兽皮。越女见了,拍手称赞:“姊姊其实大美人呢。”胜邪喜谢。
二女叽叽咕咕,相谈多时,门外骤雨已歇,偶有些干雷之声。那越女之白马亦从屋檐下避雨之所踱出食草。突一声惊雷,天抖地颤,那白马亦不禁一声长嘶。屋内熟睡的欧冶竟一坐而起,大叫一声:“姊姊救我!”
此一声呼喝,入胜邪之耳,实不逊方才之惊雷分毫。须知欧冶为新成五剑命名之后,十二年来,此为第一次开口说话。此十二年中,任凭胜邪百般引导,欧冶未曾发过一言。今巨阙现身,竟有奇效。
二女听欧冶醒转,齐至榻前,胜邪浑身微抖,直慰道:“姊姊在此,我弟莫怕。”欧冶气息急促,显受了惊吓,然双目有神,全不似往日之茫然。盯视胜邪半晌,道:“你哪里是我姊姊?我姊年少,去了何处?”又环顾四周,满心疑惑,问道:“此是何处?袁公何在?薛先生呢?”胜邪呆住,方知此一十二年,于欧冶恐毫无记忆,其心中所系尚在湛庐山中之铸剑场。忽想起一历十二年,欧冶之形貌亦无甚改变,仍如十八九之少年,也是奇事一件。莫非日沐寒泉,有此功效?自己雨打风吹,较之十二年前,形貌改变许多,难怪欧冶不识。想到此节,不由心酸。
欧冶见胜邪怔怔不语,又问:“你二位何人?我的剑呢?”越女飞奔而出去取巨阙,胜邪只抚慰欧冶:“弟且稍安,一切因由,由我慢慢说与你听。”越女迅捷,已取剑而回,递与欧冶。欧冶便半出长剑,仍是疑惑:“确是巨阙,如何柄、鞘陈旧如此?”二女相对,不知从何说起。
欧冶即欲起身下地,赫然见自己几近赤裸,大惊失色,于二女子面前赤身露体,成何体统?不觉面红过耳。原来欧冶体热,每日以寒泉沐身方可,何需被褥?本欲抓被遮身,无奈榻上空无一物,只得慌转身面向墙壁。二女亦面泛红晕,强忍笑意。
胜邪轻声与越女道:“时已至午,且劳妹子备些饮食。”料越女自幼父母早亡,饮食一道,当不在话下。越女果依言而出,胜邪方温言与欧冶:“我便是你姊胜邪,平添许多岁月,你不识得我,却也难怪与你。只你几番梦中遇险,皆呼姊相救,足显盛意,感之不尽。”语竟哽咽,遂将当日欧冶急症发作之后事,一五一十,细述与欧冶,直至今晨欧冶横臂相救,进而与越女相斗一节。
越女备好饮食,入进,见欧冶之背,双肩耸动,显正哭泣,又见胜邪亦泪雨涟涟,便不知如何是好。胜邪拭泪强笑道:“可喜你总算复原了,姊姊于你娘亲处也算有了交代。午食已就,弟好歹吃些。晚间姊姊去寻些野味,庆贺一番。”见欧冶一动不动,因道:“弟不食耶?姊姊便也随你,只辜负了越女姑娘手艺。”欧冶支吾几声,终道:“我衣不蔽体,你二人在,我如何就食?”二女方悟,一笑而出。
越女乃又开布囊,择衣之色素者,欲与胜邪为欧冶改制衣衫,胜邪又称谢不已。越女娇小,欧冶长大,二衣合一,不足之处再夹些杂色。越女窃笑道:“如此大男子,如何泣如乳儿?”胜邪道:“自识得他,他便如此。休小觑他,果真有事,可是有主意呢。”越女吐吐舌头:“理会得,小女子是他手下败将,何敢造次?”胜邪心绪大佳。
衣衫制毕,欧冶着好,方出与越女见礼。越女见欧冶十八九岁模样,神态憨朴,直难信实当今五大名剑,悉出其手。午后齐出寻猎,越女方识胜邪呼鸟唤兽手段,又称奇不已,始明那仓猿何以为救胜邪而奋不顾身。自己剑贯其臂,实觉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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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越女”本为该女有大功于越军之后,越王勾践所赐封号。因其本名不传,此处为叙事方便,且以“越女”为其本名。
【注2】秦溪山在当今浙江龙泉。清乾隆《龙泉县志》云:“ ...旁有七井,如斗星之布,在南山侧,井水甘而冽,今科为官田,尚有一井存焉。夏日取其水饮之,寒侵齿骨。世传欧冶子铸剑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