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洁跟杨柳英相识,是在夏天的一个中国卡城专家学者聚会上。所谓“ 专家学者 ” ,就是一群在大学里呆过或者还在呆着的大陆人,特别地自我标榜一下以有别于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普通工人。何洁有工作,勉强称得上是专业人士,跟专家沾了边。邱佑根是博士后,自然属于学者之列。那杨柳英虽然师出无名,多年前在某个三流学校混的学位,本来算不上专家学者的,不过她的洋老公 Randy 据说是资深分析员,在大学地质系的一个实验室里跟数据库打交道,合二为一的结果,刚好符合 “ 中国专家学者 ” 的标准,所以就小鸟依人地傍着比她高出一个头,身形是她的两倍,年龄长了她一辈的 Randy 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一伙纯种大陆人面前了。
这杨柳英是湖北人,虽然年近四十,柳眉细眼,唇厚嘴阔,且皮肤黄黑,在国男看来,不过是中下姿色而已,但她极善于整色整水,眼媚声嗲,颇有一点娇饶的味道。傍在肥痴大个的 Randy 身边,本来有些粗壮的身材也显出了娇小,再加上她媚眼如丝,娇笑不断,乍一出现便立即让人侧目。
杨柳英和她的洋老公姗姗来迟时,何洁正百无聊赖呢。这天的聚会是在一个名叫 Bow river park 的河边公园里。河是清澈秀美的,草坪也很平整开阔,但是公园的设施却是十分简陋。七零八落的几张原木桌子支楞着,周围砌着一排低矮的水泥凳子,再加一个圆铁棍撑起的小 BBQ 炉,炉上的铁丝网布满铁锈,跟乌黑的焦炭凝在一起,看起来很恶心。专家学者们东一堆西一团地组成小圈子大声喧哗,唾味和着蒲公英花絮飞溅到排放在水泥矮凳的野餐上 ---- 那是各家各户带来的拿手好菜,聚会开始不久已经被风卷残云所剩无几。
何洁找不着自己的圈子,内心颇感耻辱和失落。中国人聚在一起除了吃,就是吹牛攀比了。比出身,来自北京上海的倍感荣耀,自成一体,外地人最好别自找没趣挤进去。据说正宗上海人只要听你一开口说话,就能判断出你是上海郊区的还是真正的上海人。何洁曾经听到一个上海男人嘲笑一个假冒的上海郊区男人说:那一口土音上海话,骗得了外地人,骗不了真正的上海人。天津素有“大农村” 的臭名,天津人跟北京郊区的农民差不多是一个档次,进不了北京人的圈子。多数外地人在趾高气扬声势浩大的北京上海人面前不知不觉地卑微起来,怎么也做不出那种神采飞扬的样子。来自湖北农村的佑根更加相形见拙了。那些出身不好学历好的,好比学历,清华北大是一等一,复旦裤子大也还够光彩,何洁和佑根读的工大虽然也算名牌,跟这些学校一比就什么算不上了。再有就是比房子、车子和孩子,他们恰恰什么也没有,何洁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无所有。
佑根看见她落落寡欢的样子,伸过手来扶她的手臂,却被她嫌恶地躲开了。他只好讪笑着问她要不要去野餐桌那边坐一坐。她轻蔑地斜睨了一眼,说:“脏死了。我才不要坐!” 佑根看她转过身去东张西望,对他不屑一顾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只好尴尬地跟着左盼右顾。猛然看见一个熟人的面孔在不远处晃悠,便如获救星般兴冲冲地奔了过去,叫了声“周云!你也来了!”
周云也是天津人,生得长身玉立,为人潇洒不羁。且颇有些小聪明,精通电脑,对历史文学哲学都涉猎甚广,还会弹吉它吹口琴,能写漂亮的小诗和犀利的小评论,玩各种运动和游戏也很出色。因此随时随地都脱颖而出吸人眼球,在网络的世界以风流才子的面目出现,更是粉丝众多,很有女人缘,春风得意桃花遍地。他出身于一个教授家庭,据说小时候差不多可以算得上神童, 6 岁时下象棋能赢成人老手, 8 岁便能模仿唐诗作诗。可惜他生性跳脱没有耐力,年纪渐长之后,聪灵渐失,风头渐被老成持重学业优良的哥哥夺了去,他只好变本加厉地继续玩物丧志起来。结果继哥哥万分荣耀地考进清华之后,他只能勉勉强强考上一个外地的二流大学读地质专业。后来哥哥出国留学,父亲做了访问学者后想方设法留在了美国,他终于咬牙发愤了一阵,考了个几乎满分的托福,扬眉吐气地出了国,总算追上了哥哥的背影。佑根跟他相识,还是在美国打黑工苦读硕士学位的时候。那时他们两个虽然读的不是同一个专业,却住到了同一间租屋。一房一厅的公寓,每月七百块租金,佑根少付一百块住大厅。周云是开朗随和的性子,虽然心里有点看不起土里土气的佑根,却又禁不住同情他的不走运,且有点尊敬他的实诚严谨的性子。佑根也羡慕他的聪明活泼豪爽乐天,在同住的日子里,佑根基本上把煮饭清洁的事包了。周云那时迷上玩股票,顺手的时候,就豪爽地请客,到外面的中餐馆大打牙祭;窘迫的时候,也曾伸手向佑根借过钱,到后来两人之间很有一点患难之交的情义。之后佑根先来了加拿大,接着周云的学生签证到期,一时找不到工作,在佑根的指导下急急忙忙地申请了加拿大的学生签证,象征性地选修了两门电脑编程的课程,同时积极找工作,其时石油价格以日新月异的速度飙升,亚省地下的丰富油藏被挖掘出来,卡城正以新兴石油之城的姿势蓬勃发展,各类与石油地质有关的公司纷纷在这里建立本部或分公司,对地质石化专业的人才求之若竭,他很快就在一家石油公司找到了数据分析员的肥缺,工作轻松,报酬丰厚。他便又优哉游哉,继续沉迷于玩股票和上网猎艳的游戏。
国内大学的地质专业,本来是跟学农副牧林同类,属于下里巴人的专业,很多人是因为考分低没有选择才进去,觉得很不光彩的。岂知世事难料,这些落魄的人在这石油天国里时来运转,突然变成抢手的香饽饽。他们扬眉吐气之际,很自然地在各种集会场合自成圈子,喜欢在房子、车子、年薪、奖金的话题中故弄玄虚暗中角逐,让圈外人艳羡眼红之余敬而远之。
佑根叫周云的时候,后者正在石油专业人士的圈子里吹牛拍马。听到叫声愣了一下,很快地笑着走过来。其实周云一早就看见佑根,却碍于何洁的缘故,不太情愿早早过来跟他打招呼。话说在美国同住之时,佑根常常跟周云提起自己的美妻,用的是忍不住偷偷炫耀身上唯一的宝物的语气。何洁那些娴雅端庄的照片也曾使周云有过嫉妒的念头,觉得佑根是交了牛屎运,一朵好好的鲜花插到了牛屎上。不过他网上网下女人多多,并不在意。何洁到了加拿大之后,佑根第一个请的人就是周云。周云跟何洁是同乡,本来满心期待他乡遇故知的惊喜,可惜相聚时何洁正处于对新环境极度失望的时期,而且在心里对丈夫的无能深以为耻,对他的朋友也就非常冷淡,认定周云是同属“loser”的窝囊废。周云是情场浪子,看女人的目光无比老辣,一眼就看穿何洁的势利浅薄,看她的目光也变得不屑起来,简直觉得她黄牙鼠目近乎丑陋。两人彼此相互鄙视,表面上便淡淡的。佑根看不清这两人相对无言的原由,以为是自己缺乏风趣的缘故,便也讪讪地。渐渐地跟周云没了联络。
何洁看见周云过来,谈谈地说了声“Hi”便借故走开。周云的平步青云风流倜当,对比得她丈夫更加窝囊无能獐头鼠目,她嫌恶得简直不愿意多看他们一眼。她漫无目的地到河边低头散步,几乎撞到偎依着姗姗而来的杨柳英和Randy,三个人便聊了起来。